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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衫著新人著舊
「衫著新,人著舊」是一句看似淺明易懂,實際卻不容易一下子把所蘊含的深義領悟參透,甚至還會直覺地感到好像不太合乎情理,因而有難道衣裳服裝真的非新不可嗎?衣服穿到快舊的程度,反而更好穿、更合身、更順適,有人還特地將買來的新衣先下水後再穿(叫做過水)。人與人之間,新的有什麼不好,三不五時交一些新的朋友,可應一句「相交滿天下」,說不定這些新朋友可能是「良師」,亦可能是「益友」,也不定非要「舊」的才好,舊友當中,「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肚皮」,我們不是「蛔蟲」不能「未卜先知」,一切透視得到,遭暗箭,吃暗虧的情事時有所聞,「舊」的真會比「新」的好到那裡去?這些質疑剖析都是合情合理,但先民似乎意不在此,應有更深一層的指引與警示,值得我們探究追柢。 在先民所遺下的許多俗語話中,我們會豁然發現,先民常常語重心長,苦心孤詣,深入淺出,或看似毫不經意地,卻讓人猛然如當頭棒喝與醍醐灌頂似地關於為人處事與人格操持的指引。如「貪字貪字殼」、「未曾想贏先想輸」、「雞蛋密密也有縫」、「僥倖錢冤枉了,失德錢搏輸繳」、「仙人拍鼓有時錯」、「家和萬事成」等等,真是不勝枚舉,後人們在細細涵詠體悟後,受益無窮。從「衫著新、人著舊」同樣可以體會出先民對後人的剴切懇摯與深厚德意。 先人絲毫沒有任何鄙視舊衣舊裳之意,而是要突顯「人」必需「舊」的重大深意,衣的新與人的舊只是彼此間相互的「對應」關係,根本不具有所謂的「對價」條件。先民要強調的是衫褲衣裳當然愈新愈好,親朋戚友卻是愈舊愈親,這就是「衫穿會破,人久常新」。其實,沒有新交,那來舊友,沒有「新知」、又何來「舊雨」,所以,新舊在先民的評量上只是一種衡量的標準,絕沒有相互的排斥關連,問題的關鍵是:人不可忘恩負義,不可見利忘義。偏偏有些人不但會「喜新厭舊」,更慣於「迎新棄舊」,常常不念舊情,只求近利,一旦見異思遷,就會把持不住,腳踏兩條船,牆頭兩邊搖,什麼好友、舊友、摯友,說棄就棄,說切就切,說丟就丟,說甩就甩,沒有顧慮,沒有壓力,沒有牽絆,更不會難為情,那一付「灑脫」的「嘴臉」,說多醜陋就有多醜陋,說多噁心就有多噁心!這就是先民對我們的諄諄告誡,耳提面命的立意所在。歷來選舉場景,常常就有這種小人出現,卻也見怪不怪。 提起「衫著新」,年長的鄉親回想民國五十年以前的情景應都有一種心酸無奈的感嘆。那個時段正處於國虛民貧,經濟正在起步的艱困階段,一套新衣服鞋襪,總要等到過年或重要節慶才捨得穿。三十九年剛考上初中,每天要從後湖家裡走路到後浦,一雙珍貴的「萬里鞋」總是提在手上,到了東門外「花園腳」的浯江溪墘才用溪水洗腳穿上,走路都不敢用力,深怕鞋子走壞了,真是珍惜無比。現在「萬里鞋」已經成了具「博物」型的「稀有」物種了,而盛行的是休閒鞋、慢跑鞋、登山鞋、氣墊鞋,講究的防水、防震、彈性、透氣、防臭,更強調力學與人體功能,真差了十萬八千里。國家經濟的堅實發展與穩定成長,才是安居樂業,豐衣足食的保證。治國者必須真心為國為民,千萬不要迷信「治大國如烹小鮮」,結果卻「烹」得雞飛狗跳,民不聊生。 先民一向以「勤儉持家」蔚為民風,珍惜每一種資源,愛惜每一件物品,食的、用的、穿的,能省則省,能儉則儉,「大富由在天,小富由勤儉」,鄉親們絕不敢奢望有朝一日會累積多少財富,或成為豪門富戶,但求小康溫飽於願祝矣。畢竟,古往今來,金門能算上富豪者,寥寥可數,況且,鄉親們都深切明白「富不過三代」的歷史鐵則,何必強求。五十年前,衣服從新穿到舊,舊穿到破,破穿到補,補了再補,人人心安理得,從沒有什麼可恥、可悲、可嘆的事,人人如此,家家如此,好可敬可佩的安貧樂道。當時我們在校讀書,鞋子常穿到「開口笑」,襪子先是「長子出頭」,有時候還會出現「五子登科」,幾乎是前空後透。還常有「蜂壽標」滿是「空洞」透風的「紗仔衫」,甩的鐵筆(不搖甩鋼筆的水出不來),牽的腳踏車(常脫鏈,不推還不行),所以對「新被新蓆無家蚤」,「新枕頭無油垢」、「新蚊帳無蚊哮」是既羨慕又嚮往。可知先民的原意絕非一般世俗愛新衣厭舊裳的觀念。 衫能新則新,愈新愈好,天天新更好,穿新衣、戴新帽,不但孩童熱愛,大人也多喜歡。畢竟,只要不貪、不搶、不偷、不污,絕對是好事一件。相反的,人卻要念舊情,重舊人,深厚的情誼是歷久常新,越陳越香,經得起試煉,經得起考驗。路遙方能知馬力,士(事)久才能見人心,未經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有情有義,重情重義,惜情惜義、真情真義的人,必能感念舊人,不計舊惡。受恩必須感恩,知恩才能報恩,相信,這是我們的堅持,也是我們的風骨,何等的嚴峻,何等的高潔!何需仰首問青天,自有麗日耀門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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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與恐怖
民國七十六年,我在警備學校(現已更名為後備動員管理學校)受「分科教育」,三個月後,回到管理學院參加畢業典禮。 警備學校,位於淡水沙崙海水浴場旁,學校後牆外,原本是片未經開發的荒地,荒地前緣緊鄰港邊碼頭,這地方,正是現今聞名遐邇的「淡水漁人碼頭」。 在學校裏,可以看見觀音山上不時飄過的朵朵白雲,白雲罩在山頂上,像是古時新娘頭上的白嫁紗;山後飄來的雲,隨著日幕低垂,漸漸步下山來,一親人間的暗暝。 我總喜歡在晚飯後,來到樓頂的水塔上,觀看夕陽餘暉、飛向淡水河口外的飛機、河中穿梭的漁船快艇、最早出現在西邊的星星、觀音山上的點點燈火,以及展翅翱翔的夜鷗。彷彿夜越暗,對岸的燈色越美,萬頃燈火,點綴得河濱繽紛萬千。 幾年前的某晚,一家人出遊這處睽違已久的老地方。在進入碼頭前,一道被燈光投射得耀眼的拱橋懸在半空中,拱橋上有絡繹不絕的遊人,閃光燈此起彼落地閃個不停;來到碼頭,我步上堤防,堤防下,是浮沈的波濤,浪濤串起規律的陣陣呼吸聲。拂向陸地的海風,也薰得遊人舒體通暢,心曠神怡。年來,淡水河裏,多了些穿梭河裏的遊艇,它們是藍色公路上的巴士,載滿著整船的歡樂。看那佇立在船首的情侶,頗像「鐵達尼號」影片中男女主角的姿態,沈浸在愛的浪漫裏。 漫步來到拱橋上方,熟悉的學校身影就在眼前。我向家人訴說,學校裏的某處,曾是我讀書、休息的地方,不禁也憶起求學時的一段往事。 在學校受訓時,最吸引人的課目是「筆跡鑑定」、「指紋採證」、「速記」、「基本爆破」(爆破的地點,在區漁會的側後方)、「跟監」等。這些本職學能,或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淡忘,但,有一幕是永難忘懷的: 話說,民國七十年初,台灣經濟起飛快速,那時,為數不少的電器用品均仰賴進口。由於電器價格昂貴,市面上一台錄放影機動輒要價數萬元。因利潤優渥,於是造就走私的猖獗。當時,海防屬警總管轄,私梟為讓私貨順利上岸,無所不用其極的勾結(引)海防官兵,遂行走私勾當。 「各位同學,今天上的課是欣賞二捲錄影帶,其中部份片段可能會影響各位同學中午用餐時的胃口。」教官提醒班上的同學說。對教官的危言,同學都議論紛紛:到底是什麼片子如此倒人胃口?教官緊接著說:「今天我們要看的影片,片名叫作『悔』。」 教官把錄影帶放進錄放影機內。隨即影片開始--幾個上了腳鐐、戴著手銬的被告,正接受軍事審判。每位被告旁站著兩名憲兵,憲兵攙扶著有氣無力的被告。法庭上立著三位軍事審判官,審判長對照著判決書的內容,宣告被告的刑度。其中,三位被告被宣告死刑,其餘的被告,則被宣告刑期不等的徒刑,所有的被告同時被宣告褫奪公權。錄影帶播放的這段影片,其乃真人、實事,既非替身,也非演員。接下來播放的劇情,才有所謂的演員出現--影片放映私梟如何勾結海防官兵,如何用心打探海防人員的住所、休假時間、生活習性,然後,一一買通他們。在每次走私成功後,私梟便拿出厚厚的一疊鈔票,分給每位「有功官兵」。片中的被告,在案發前確實拿了不少好處,也常和私梟出入聲色場所,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 「這次分給我的為什麼那麼少?」一位身材魁梧的士官長衝進連長室,蠻橫地詢問著連隊長,對連長一陣抗議。 「拿不拿隨便你。」連長斥責士官長。 「合作那麼久了,如果撕破臉,大家都不好看,我只要拿我該拿的那份。」士官長以恐嚇的語氣對著連長說。 由於,分贓不均,士官長在氣急敗壞下,將以往與私梟勾搭的林林總總全盤向連輔導長反映(應算自首),輔導長隨即向上級回報,軍方迅即地偵辦這案子。 經過一連串的軍事偵查、審判後,輾轉刑期確定。某日凌晨時分,憲兵將那三位死囚從軍事看守所提出,帶向軍事法庭。軍事檢察官訊問人別後,憲兵隨即將死囚帶出法庭外。軍方人員分別餵食死囚滷菜,為他們斟了一杯酒,替他們點了一根菸,之後,憲兵押解步履蹣跚的死囚穿過長廊,步上警備車內,往刑場出發,這時,有的死囚已魂飛魄散。軍用警備車一路開往刑場,來到刑場,死囚被帶下車,刑場內陰風怒號。三位死囚眼睛都矇著一條黑布,軍事檢察官命將死囚成七十度的前傾,讓死囚趴跪在軟墊上,每個死囚間隔約五米。死囚的囚衣背後(近心臟處),畫有一個直徑約十公分的圈圈。軍事檢察官令槍手就位。三位憲兵提著步槍向前,分別站立在死囚的背後,槍口與死囚的距離不到二十公分。軍事檢察官:「準備射擊」。槍手拿起步槍,瞄準死囚背後的圈圈。軍事檢察官:「射擊」。只聽槍聲齊發,攝影機的鏡頭拉近到每位死囚背後的彈著處。死囚背後噴出大量的鮮血,宛如泥火山噴出的泥漿般,同時,彈著處也冒出縷縷青煙(這種煙是自體內悶燒出來的)。此時,鏡頭更進一步貼近受刑者的後背,但見青紅色的血肉模糊成一團,佔據了整個螢幕畫面。軍事檢察官令以探照燈照射死囚,鑑定死囚是否已斷氣? 結果,發現兩位死囚呼吸尚存。呼吸聲像是一股卡在喉嚨中的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死囚偶有掙扎。軍事檢察官重覆另一次射擊程序。槍手向前就定位,對著未斷氣的死囚補上一槍。同樣的,探照燈又是一輪照射,直到確定死囚「過去」了,才結束執行。 在看完那兩捲錄影帶後,大家的心情都變得沈重了許多,但並沒影響到我當日中餐時的胃口。事後,有同學坦白說,那天中餐不太敢吃肉。我想對同學來說,心理上或多或少已造成傷害了;但對我來說,那場景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腦海裏。在警備學校的日子,除了有欣賞大自然的美景外,也難忘這齣活生生的案例。 現在,學校的教學,不再那麼血腥恐怖了,後期的學弟妹,真的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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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
次日晚上,我依她告訴我的時間,提著簡單的行李,匆匆趕到料羅碼頭時,候船室已空無一人,室內一片冷清,我四處尋找小美人的身影,卻遍尋不著。她明明告訴我九點報到,十點上船,而現在只不過八點五十分,怎麼會空無一人?難道是臨時更改時間?我的心裡充滿著無數的疑問。 我焦急地走出候船室,直往太武輪停靠的岸邊跑,當我跑到管制點,二個荷槍的衛兵擋住我的去路。衛哨亭旁豎立著「請出示港區識別證」的牌子,而我的出入境證和船票則在小美人手中,在軍中服務多年,深知港口的規定,倘若一味地在此耗下去,只有浪費時間,不會得到結果。於是我不加思索地轉身,快速地往港警所奔馳。 抵達港警所,我報上自己的姓名,詢問值班的警察先生。 「請問我的出入境證和船票,是不是有人幫我拿了?」 「你不是不去了嗎?」他看看我,訝異地,「晚上六點左右,聯檢組副組長陪同一位名叫楊紅紅的小姐來,說你臨時有事不到台灣去了,我們已按規定把你的船位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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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
她捏捏我的手,低聲地說:「如果說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成份的存在,那未免太假了。但我們都必須記住,人世間有許許多多的事是不能強求的,尤其是男女間感情的事。因此,從我們相識相知到成為一對人人羨慕的知己,我始終以一顆平常心來面對。儘管長官有心撮合我們,伯父母也對我頗有好感,但我還是相信徐志摩大師說過的一段話:在茫茫的人海裡,我只追求心靈唯一的伴侶,得之吾幸,失之吾命。短短的幾句,似乎也道出我內心的感受。」 「倘若上蒼願意賜予妳機會,妳會不記前嫌、不計較一切,願意接受祂的安排嗎?」我有點激動。 「我林玲的度量和胸襟、禁得起歲月的考驗。」她笑笑,「當上蒼有意把機會賜予我時,我會好好地把握住,絕對不會讓它平白地從我的指隙間溜走。當然,我是不會違背良心,刻意地去爭取和營造的,一切順其自然。因為我始終認為,只有自然衍生出來的感情,才是真的、才是美的、才是可貴的!」 「如果機會永遠與妳擦身而過,妳還願意留在這個小島上嗎?」 「你儘管放心,」她睜大雙眼凝視著我,「我熱愛這片土地的心永遠沒有改變,只要伯父母不嫌棄我,我會無怨無悔地回到鄉下陪伴他們。同時,也願意以一顆豁然的心,守候在這個小島上等待;等待夏天過後秋葉落、冬天過後春花開,其他的,你大可不必牽掛。」她說後淡淡地笑笑,「多關心一下小美人吧,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替自己投下的感情負責嗎?千萬別負心於她,這是為人的基本原則,也是一個男人應有的作為,知道嗎?」 我無語地凝視面前那池清澈的塘水,內心交織著難以言喻的酸楚。我何其有幸,在二十餘年悠悠蕩蕩的青春歲月裡,竟覓得林玲如此的知音。如果時光能倒轉,一切能重新來過,林玲將是我此生不二的選擇,我勢必會以一顆誠摯之心來愛她、呵護她,絕對不會辜負她關懷我的那份心意。但是,能嗎?一切似乎已晚,我必須遵守對小美人的承諾,陪她到台灣勢在必行,往後是酸是苦、是甜是蜜,只好聽天由命,由不得我這個凡人來定奪……。 然而,眼看後天就有船了,小美人卻失去蹤影,讓我遍尋不著。當我再次到她受雇的百貨店時,老闆娘悄悄地告訴我說,小美人回家準備行李,決定這個航次就走,要我在辦公室等她的電話,不能對外張揚,也不能到她家裡找她,以免引起她姑姑的注意,衍生出更多的困擾。 我懷著既興奮又沉重的心情在辦公室等待,也順便把一些待辦的公文,向暫時代理我職務的王少校說明。終於,小美人的電話來了,當我拿起話筒時,她低聲地告訴我說: 「陳大哥,明晚九點報到,十點上船。記住:不能提前也不能遲到,行李越簡單越好,你的出境證和船票我會替你保管,為了掩人耳目,我們必須先找一個較掩蔽的地方,在那裡等候,最後一個才上船。」 當我準備把主任和組長的美意告訴她時,她已掛斷電話。我透過西康總機轉裕民二號再轉她店中時,老闆娘告訴我說,小美人打完電話就出去了。我心裡想,反正明天就可以見面了,一切等上船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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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茵〈浯江詩選〉
春天的霧 趁著夜色 搭著雲彩 飄上了島 春天的霧 緊緊的閉著口 囁著腳尖 輕輕的穿過 馬路 春天的霧 悄悄的躲進林間 偷偷的張開嘴巴 呼一口氣 枝椏間 掛起一顆顆 晶瑩的珍珠 春天的霧 越過小草的肩 擠進樹林的枝 睡眼惺忪的蜘蛛 一張張的網 軍情洩露 春天的霧 在山巔在水湄 在小鎮在鄉村 將大地裝點成 嬌羞的新娘 浪漫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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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電話──閩南語習作
看著汝 筆記簿仔,抄寫阮的電話佮住址,心肝頭認定汝是做勢爾爾!轉來台北結束歇假1的日子,無離手的工課2,予阮早就記得發生過的代誌。一直到電話聲響起,電話中傳來汝的名字,煞害阮佮汝的緣分拆開。 唉唷喂呀!生活中開始會猶豫,是卜等待汝的電話抑是敲予汝?阮是查某囡仔當然愛堅持,不拘目珠仁煞定定釘佇電話頂,唉!歸腹肚的話卜共汝講,電話哪攏恬寂寂無半聲,害阮的心情亂糟糟,親像 3十五個水桶上水,起起閣落落。聽著電話的耳真雷4聲,三步當做兩步行, 起電話貼心肝,想卜放輕鬆,雄雄嗍一口氣,按奈噗噗喘的心肝,才勻勻仔開喙含汝開講,汝不知即時陣阮的心肝頭有偌爾歡喜。 歇假轉來金門,猶原等待汝的電話,等待卜共汝相會。接著汝敲來的電話,講卜相見愛阮佇厝裡等待,聽勿會得汝的聲,才輕輕仔共電話放落來,開始想像汝駛車出門,車輪駛過榮湖,看見有人佇釣魚、散步兼運動,駛過斗門的田園,水龍仔旋來旋去咧噴水,做穡人5又閣開始種作囉,駛過了高坑、中蘭遐彎彎斡斡的路,漸漸地接近平林來到阮地門跤口!感覺汝拄咧 電鈴,阮趕緊拍開大門來看覓,為怎樣汝猶勿會來?一條電話線,共阮的心綁得恆恆恆! 無願予阮為了等電話佇操煩,汝特別交代,若是思念汝會使敲電話尋汝。阮煞照三頓敲電話,早起時morning call叫汝起床,中晝時喝汝去食飯,暗暝唱一首晚安曲,向望汝睏卡飽眠無「熊貓眼」。因為無法度相見,只好借電話傳達咱的心意,情話閣卡厚嘛無感覺喙 6。 一條電話線,變成牽姻緣的紅線,不管兩人的距離有偌遠,攏嘛會牽做伙。不管汝佇地球的西爿抑是東爿,一通電話處理啊好勢好勢!到今,阮抑是定定用電話,無論汝佇佗位,敲電話相招汝就來,駛車來載阮轉去汝的身軀邊。 註: 1. 歇假:休假。 2. 工課:工作。 3. :提。 4. 耳真雷:打雷。 5. 作穡人:農夫。 6. :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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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我本色
近來,喜歡凝視,喜歡看一個美的作品在我眼前慢慢的、慢慢的形塑,慢工出細活,一點兒也不假,我還喜歡它的質樸,不折不扣的內在美,它是吸引眾人目光、閃耀傑作的幕後英雄,不浮華,不以外表取寵,它就是陶瓷最原始的面貌—手拉坯。 長久以來,自己已然培養了好奇心、觀察力,尤其相機、筆、筆記本不離身,所以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觀察力就容易多了。朋友在金門陶瓷廠—全國唯一的官窯工作,我就有藉口做個不速之客,關心關心金門的地方產業,我會騎車先過陶瓷廠招牌,停車,經過陶園,路過瓷巖,再走過陶瓷博物館,來到手拉坯部(我自己如是為它命名),喜歡坐在對面,看著一塊陶土在一雙巧手巧妙的著力之後,開始隨著藝術工作者的自由意志走,高、矮、胖、瘦、大、小,各種形狀於是產生,當然不只雙手萬能,腳也恰如其分的掌控著那台聽話的機器,配上一些不離左右的工具,「美」得讓人讚嘆! 那時候,那專心的模樣,似乎是每件作品成功的保證,一絲一毫、一點一滴都不能馬虎,是經驗的累積,也是一股執著、耐心,更是對藝術品的尊重,每回去,常可看到造型的流轉,美的化身,彷彿一塊陶土在他們手上,信手拈來,可以隨心所欲,可以造就另一種境界的美,手上功夫真是了得!眼見純熟的技巧在藝術品上一一展現,那真是真善美的組合,在這裡讓我見識到,內在美也是很迷人的! 這一次,我看到了一個超大的花瓶,一直在想,它是做何用途呢?真的好像我們在名師作家繪本中看到作家皮蘭德羅「寶貝罈子」裡的那個大罈子,人可以在裡頭,如何成就的,肯定是項大工程!真是可敬可佩啊!可大可小,手裡乾坤,真是變化自如! 自己不太重外表,不想卸妝前、卸妝後判若兩人,所以鍾愛本來面貌。手拉坯是穿著五顏六色彩妝的原始風格,有了它,藝術家們再細心處理,再經過各種妝扮,它可以吸引個人喜好的眼光,做家庭擺飾、各機關行號美化,甚至是收藏的珍品,然而,這又得多少人的用心才可得,一個一個的步驟,都是豐富藝術品的生命,使它更有價值,更能走出陶瓷廠,走入各個它們該去的地方,發揮它們更大的功用。 瓷巖上有花瓶,有金門的守護神—風獅爺,還有座「陶然亭」,「金門陶土、石英、長石蘊藏豐富,當政府為發展地區建設,乃集專業才俊,創辦金門陶瓷廠,是為國家唯一官窯,蓽路藍縷,成就斐然,聲揚國際………,設名陶然,意謂陶陶樂在陶技瓷藝其中安安然………。」「陶然亭記」如是記載著。「金門自古鐘靈毓秀,人文薈萃,尤以陶瓷礦產富饒,藝坊林立,作品精美,變化多穎,風格殊甚,而譽稱海外,與金門高粱酒同被稱頌為『特產』。………期能一、免時空淹渫,遺珠之憾,二、可豐沛知性文化與典範內涵,用作長期系統性、趣采性展介,提昇健康休閒領袖、互動研究學習之門,敨發更精湛、前瞻之陶藝新世紀。」八十六年完工的金門陶瓷博物館落成誌上記錄著。 金門陶瓷廠,民國五十二年由政府創立,生產藝術瓶、瓷酒瓶,歲月匆匆,已過四十幾個年頭,回溯歷史,金門古稱仙洲,蘊藏豐富的陶瓷原料,自晉、唐朝以降,一千六百多年來,人文薈萃,民風勤樸,陶瓷藝術精湛,風格尤其獨特,很有珍藏的價值,它產出過程似乎就是「術業有專攻」了,拉坯、素燒、彩繪、施釉、釉燒,其中,拉坯本身就包括數個細節,還是想以「小兵立大功」來肯定它,它是陶瓷成品的推手吧! 大大的花瓶佇立在明顯的角落,它的身上有著修補的痕跡,但我看來,那是歲月的記憶,那是走過從前的紀錄,瓶形依舊挺立,上頭的莒光樓風景還是金門的代表,且讓我們保留著它,以見證金門官窯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吧! 看過形式多元、色彩豐富的各種陶瓷成品後,缺乏專業素養的我,還是偏愛那不假外貌的初坯,大概是我始終這麼認為「自然就是美」!是不是「還我本色」反倒輕鬆、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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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宏一《留些好的給別人》《師友贈書錄人》
2005年7月19日,吳宏一教授從香港來。這天,颱風從連江登陸,雨大如注,我去他下榻的〈西酒〉拜訪。吳教授此行,專為看書而來。前兩年,他也到過福州一次,也是為看書而來。從香港動身前一星期,他發來一航空信件,可是等我收到信件時,吳教授已經在回港的機上了,時間過去了整整十天,21世紀了,郵路的不暢到如此地步,令人扼腕。慣例,假期圖書館每周開放一至兩次(古籍部一次,基庫兩次),師大圖書館的方館長和古籍部的鄭主任,特地為吳教授開館接待,風雨天,他們放棄休息,令吳教授和我都十分感動。此行,吳教授贈《留些好的給別人》(香港明報出版社,2004年版),回贈以《三曹詩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版,2004年第二次印本)。 吳教授是臺灣高雄人,祖籍福建南靖,1973年在臺灣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為《清代詩學研究》。吳教授長期執教於臺灣大學,曾赴哈佛大學訪過學。吳教授還參與臺灣些大學中文系的籌建工作、研究院中國文哲所的籌建工作,編寫過臺灣地區使用的中小學的國文教材。九十年代,吳教授應香港中文大學之邀,赴港任該校中文系講座教授,前幾年從中文大學退休,又被香港城市大學聘為講座教授。吳教授對中國古代文學情有獨鍾,從先秦到晚清,研究視野廣闊,而於清詩的研究成績尤為突出。他治學十分嚴謹,為港臺澳及祖國大陸的同行所稱許。 吳教授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著作不下十種,研究之餘,間或寫些舊體詩、新詩和散文。《留些好的給別人》是吳教授的散文新集。這些散文大多發表在香港的《明報月刊》,大陸的讀者無由先睹為快。我與吳教授認識十餘年,又是同行,有較多的見面機會。吳教授由於長年從事文字工作,視力很差,動過手術,有感于友人在香港做白內障手術成功作了一篇《刮目相看記》,因作《大開眼界記》。吳教授曾對我說,眼睛出了毛病,看東西常常〈霧裏看花〉,稍遠一點的物體更加〈倩女離魂〉,遇見熟人鄰居則〈視而不見〉,不知誰何。他做過三次手術,不僅〈刮目相看〉,而且〈眼界大開〉,但裝上的畢竟是人工水晶體,是假瞳人、假眼珠,故吳教授常常自嘲自己是〈目中無人〉、〈有眼無珠〉,讓人忍俊不禁。這次吳教授 贈書,再三展閱,不能不佩服吳教授的智慧、機警與幽默。 《留些好的給別人》一文與書名同題,可以看出作者對此文的特別喜愛。作者一位友人的前輩說,小時候出門去買橘子,母親對他說:〈要留些好的給別人,不要把好的全挑光了。〉這位母親雖然不識字,但是她的一句話,卻讓友人的前輩受用無窮。作者說: 這句話,也使我悵惘了很久,使我想起童年的些往事。我的母親仿佛也說過類似的話。她常教我要謙虛,要為別人著想。譬如說,搭公共汽車要讓位給老弱婦孺,走路要讓別人先過,吃東西不能盡挑自己喜歡吃的,〈要留些好的給別人〉……… 我們經常講弘揚中國的傳統文化,而什麼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呢?大道理可以說出許許多多,闡述的文章可以寫出一篇又一篇。但我覺得,吳教授所講的〈留些好的給別人〉,其實就是中國一種傳統,一種傳統美德,沒有什麼深奧的大道理,沒有什高深的學問,一代又一代的母親們,把這句名言教給她們的兒女,一代人又傳給下一代人,〈覺得媽媽所教的,都是天經地義〉。吳教授聽了友人前輩的這番話,為什麼〈悵惘〉久之?因為他目睹了台、港六七十年代以來世風變化:〈很多人覺得不能老是讓自己吃虧,於是開始爭位子、爭權利,爭享受、有福先享,有事先推。用買橘子做比喻,大家都搶著要好的,而且搶著把好的挑光,憑什麼留下好的給別人享受?〉於是,吳教授說,以前不識字的母親都很自然地教兒女買橘子要留了些好的給別人,現在我們識了很多字、懂了很多道理的父母,〈但不知道為什麼吝嗇講這樣的一句話〉? 吳教授行期匆匆,我邀請他明年如果得暇,多在福州多住兩天,並趁便到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講演。2006年6月4日,吳宏一教授再次來福州看書,6日到文學院作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若干問題》的講演。福州的國學大講堂開講兩個多月來,熱熱鬧鬧的,每月兩講,越來越為社會各界所關注。吳教授來福州之前,徵得他的同意,我們於9日晚在《福州晚報》社8樓大廳也安排了一次他的講演,吳教授講的題目是《唐宋詩詞顏色字》。我一向認為,講演大約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深雅,一是通俗。深雅,非常強調嚴謹的學術性,不是同行不容易聽懂;通俗,則更加重視受眾的情緒,聽講者眾多、而且場面熱烈。這兩者當然沒有高下之分。吳教授的講演一氣貫注,聲情並茂,且能由雅而入俗,深入而淺出,我主持過大大小小的許多學術講演,但像吳教授在福州所做的這兩場,氣氛這麼好,聽眾如此投入、如此配合的並不太多(2003年詩人余光中來福建師範大學講演的那一場效果也很好)。我們不能不為吳教授深厚的學養和高超的講演藝術所折服。 留些好的給別人,以買橘子為例,是說買橘子時不要把好的都挑光,好的也要分些給別人。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這句話,能不能說,一個人來到世上,是不是也應該留些好東西給他人,給這個世界;能不能說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者,在他的一生中,也應該留些好的學術成果給他人,即留些好的成果給同行、給晚輩、給後人?我這樣解釋,可能已經離開吳教授《留些好的給別人》的本意,但我想吳教授也一定會同意我的這一看法。現在學界有一股浮躁之風,出書出文章要快,不僅要快,而且書要厚,文章要長(書厚和文章長當然不可一概而論),我們在出書出文章的時候能不能先想一想,能不能給他人、給同行、給晚輩、給後人〈些好的〉(成果),而不是些粗製濫造的東西?吳宏一教授新著《清代詩話考述》一書馬上要在臺灣出版了,為了撰寫這部著作,吳教授不僅聯合了港、台和大陸幾十位學有專長的學者,而且多次往返於港、台和大陸,跑了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僅福州一地就來了三次,去年和今年他的來榕,就是為查閱圖書而來,就是為核對這書的資料而來,相信《清詩話考述》是一部給他人、給同行、給晚輩、給後人的一部好書,是吳教授所說的〈留些好的給別人〉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期待此書的早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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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
「你不覺得晚了嗎?」她淡淡地笑笑,「人都有一個通病,擺在面前的、或容易得到的,往往不懂得珍惜,一旦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貴。」 「我捨不得離開妳。」我突然地拉起她的手,緊握住。 「我捨得嗎?」她反問我,「不管誰捨得或不捨得,你為了小美人想離開這個島嶼已成事實,我為了熱愛這片土地想留下來也不容置疑,因此,只要彼此記住曾經擁有過的就好,沒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況且,你只是跟著小美人去看看而已,能不能適應那裡的環境還是一個未知數,未來的變化難料。」 「如果能不走多好。」我喃喃地說。 「你現在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她不屑地,「如此反反覆覆地,那像個男人樣?」 「不管是基於那一種情分,林玲,一旦離開妳、離開這塊土地,我們之間所有的情緣勢必都會化為烏有。」我有些感傷,「那是我無法接受。」 「是你的,沒人搶得走;不是你的,強求也沒用。凡事老天爺自有安排。」 「對這個島嶼,妳真的不會感到失望?」我重複這個令人感嘆的話題。 「我不但不會失望,甚至充滿著無比的信心。記得我曾經說過:機會永遠留給熱愛這個島嶼的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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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電了
每天晚上幫女兒洗澡,是母女之間最快樂的事,愛玩水的寶貝,總是帶著許多心愛的玩具,開心的在大水桶裡辦家家酒。這一天,女兒突然無精打采的靠著泡澡的水桶,全然沒有了平日飛揚的神采。我觀察到有些異狀,趕緊摸摸她的額頭,也輕輕拍拍她的肚子,問:「寶貝,有哪裡不舒服嗎?」女兒用疲憊的聲音回答:「媽媽,我沒電了。」我豎起食指和中指示意要插進她的鼻孔,她笑了笑說:「媽媽,不是這樣充電的啦!是要出去溜滑梯、散步,才會有電。」我心想:洗好澡還要出去玩,等一下玩得一身汗,回來還要再洗一次澡,換一身衣服,我這個職業婦女的老媽會累死,只是,看著寶貝企盼的眼神,我還是點頭同意。看她飛奔在社區公園裡,迥然不同於適才洗澡時無精打采的神情,做媽的心上石頭才落了地。在幼稚園裡上了一天課的小丫頭,兒時是在外婆家長大的,從鄉下到跟爸媽一起生活,有著很大的轉變,在外婆家出了大門,看得到天、踩得到地,與水泥叢林的都市相比,真的少了很多運動提升能量的時間。 公司辦活動,平日不必通勤上班的我,一早搭捷運來到捷運站裡擔任交通指引者,看著捷運站裡牆壁上所貼的海報上寫著「打開藍色大門」,我其實心有戚戚焉,因為,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常鬧胃痙攣,痛得多次半夜掛急診,人也整整瘦了一大圈。每次領藥都是一個星期份,很少看藥袋上寫藥品名稱的我,這一天吞著多顆藥丸時,無聊的看著藥袋上寫的藥品名稱,突然發現醫師竟然開了抗焦慮的藥給我,看得我突然心慌意亂,原來,醫師已經認為我老是這樣鬧胃疼,其實已經有憂鬱症的前期症狀—腸胃不適,問了辦公室裡在學校主修心理學、也曾經到醫院實習的同事,他仔細看了看我的藥袋,笑了笑告訴我:「姊姊,放輕鬆,一天服藥量最高三顆,醫生才開兩顆給你,所以,還好了,記得定時服藥喔!」我聽了傻了眼,對從小樂觀開朗的我而言,對醫生這樣的診斷,竟然無法控制的在辦公室掉眼淚。同事對我突然其來的情緒反應,很能理解的告訴我:「姊姊,找主管談談妳的工作和壓力,相信他會給妳一些幫助的。」當主管撥空聽完我的困惑,他很不能理解的告訴我:「為什麼要拖這麼久才提出來呢?」曾經覺得嚴肅難以親近的主管,這時候才發現其實是刀子口豆腐心,在我已經覺得瀕臨崩潰邊緣的時候,他伸出援手,讓我不再覺得徬徨失措………。 原來晚上陪孩子到社區公園玩,我都當作是日常工作的延伸,總在心裡盤算著如果這個時候在家裡,可以掃地,也可以洗衣服,甚至可以看幾本小說,但是,不帶孩子出門走走,又要鬧著看電視,對不喜歡【電視兒童】這個形容詞的我而言,真的是件兩難的選擇。在看到大賣場的DM上寫著【一天一萬步,健康有保固】。心上突然轉了念頭,孩子溜滑梯時,我就在廣場上散步,不要把這段時間浪費在胡思亂想上,一個晚上不能走上一萬步,也要走個一千步,不用繳鉅額的會員費去健身房運動,也一樣可以達到健身的目的。這一轉念,本來都是催孩子回家的我,角色轉換成孩子追媽媽玩夠了可以回家。而在散步的過程中,突然發現,白天在職場消耗的能量,藉由散步和快走,竟然恢復不少體力了。再經由鄰居的提醒,和女兒來到步行五分鐘即可抵達的市立圖書館,母女倆各挑自己愛看的書、雜誌,可以在圖書館坐上大半小時找書,然後,環保袋滿滿的裝著愛看的書帶回家,真是件再歡喜不過的事。當女兒甜甜的說著:「媽媽,刷完牙,說故事,睡覺。」的日常流程時,我覺得這一刻的幸福,是千金不換的。 沒電了,就打開心內那扇藍色的門吧!沈到谷底的心情,找個值得信任的人談談,疲憊了,改變一成不變的生活形態,除了藥物治療之外,心轉念改,陽光再現,憂鬱可以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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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道
洪尚為跟玩伴,一起守著九宮碼頭。渡船還沒來,但見黑點一個,像箭頭,穿破海,徐徐挺近。船靠岸,著西裝的年輕男子走出來。西裝體面,卻不習慣,他聳聳肩,拉外套,踏上浮板,伸出手,挽著新婚妻子。新娘一身旗袍,臀、肩皆圓,姿態婀娜。一少尉看看岸,又看看新人,嘆一口長氣。 胡璉將軍掌管金門,按月為新人證婚,並贈賀儀。新人坐上禮車,碼頭路窄多坑,車速慢,洪尚為等人追著車跑。鄭寶芸突然想到什麼,拉開提袋,抓糖,朝窗外灑,洪尚為等人笑做一堆,忙著撿。鄭寶芸輕輕一笑,車子經過少尉旁邊,兩人視線交觸。鄭寶芸身體一震,洪榮吉捏了一下鄭寶芸的手心,看著妻,點點頭。 洪尚為拿了糖,不急著吃,跑到日據時期挖的沙坑,跳下坑口。坑道是他們的遊樂基地,全長原有二、三千公尺,洪父說,當時他被日軍強押,跟青岐、上林的人,一道挖墾。監工在地上打樁劃線,每天每人都要挖四立方土方。洪父以腳拖地,在地上拉出長兩公尺、寬兩公尺的土方,跟兒子說,哪,就這麼大。監工凶狠,常揮扁擔打人,洪父撩開右邊頭髮,裂傷結疤,正如閃電凌空。日據舊事,洪尚為剛出生,賴父母敘說,國軍撤退金門時,洪尚為三、四歲,隱約記得國軍拆宗祠、毀宮廟,移去石頭砌牆,橫排樑柱,蓋上門板,最後再培上水泥,就成碉堡。 後來,駐軍多了,宗祠、宮廟都拆,卻還不夠,國軍便打房子主意。有一天正在午餐,忽來一群士兵,不管洪父、洪母請託,跳上屋頂,扣住樑脊,往下一拉,瓦片、灰塵半空倒落。洪母抱洪尚為逃到屋外,見著屋頂陷了個大洞。部隊聶姓教官,出面制止,卻遭士兵十來人,拖著走,一頓痛打。拆完一戶,還輪著下一戶,青岐村父老研商對策,向尹俊師長陳情說,青岐二百多戶人家房子被拆,老百姓要住在什麼地方呢?洪母轉述說,師長聽完報告,逐一望著陳情民眾。不知師長是好是壞,人人屏息,她的兩隻手,也在衣擺裡繞啊繞。師長臉色難看,忽然,洪尚為嚎啕大哭。洪母被這一哭嚇呆。還在想,是那一家小孩哭鬧?師長朝她走近,洪母看見懷中兒子,像被捕的蟬,直直躺,抖啊抖、哭啊哭。洪母想起日軍士兵,曾拋高嬰兒,再以刺刀戮斃,面容驟白。洪尚為一哭,其他嬰兒竟跟著哭,營區裡,愁雲慘霧,師長走到洪母前面,咧開嘴,笑問,這是你的孩子啊?洪母點頭。師長問完話,旋即轉身,臉色更臭,大罵他媽的雞歪,找到負責工程的軍官,大聲訓斥說,再拆房子,老子就斃了你。洪母每回說到這裡,都微笑,誇他是福星。往後幾年,軍紀改善,不拆宗祠、宮廟,反倒起建新廟。 洪尚為等人,吃完糖,在坑口磨蹭,玩伴慫恿,不如就趁今天,入內冒險?幾人踏進、再踏進,入口透光處,變窄、再變窄。沒有風,但黑而深邃的歷史跟苦難就是風、就是陰風。幾個人,被茫然不可知的黑暗逼得喘不過氣。領頭的那人止住腳步,其餘站定,一齊望向熟悉土地上,這段陌生的歷史,默契地,逐一後退,再一起跑出坑道。 他們站在坑口,喘大氣,直到這時,才覺冬日逼至。坑道上,木麻黃樹苗剛剛栽種,高度及膝,樹前俱皆編號。洪尚為等人都知道,政府推行綠化,每戶每人規定栽種,看護樹苗成為大事。冷風吹,身抖擻,他們卻跑開,站在各家的樹苗前,扯開褲襠,撒尿。洪尚為等人務農,都知尿液鹹,澆多了,反害死樹苗,對準第一株,撒一些,再移到下一處。撒好後,大夥兒起鬨作鬧時,見著少尉走來。 少尉半年多前,來鄉宣導「建鑑復仇」計畫,鼓吹學生從軍。軍官多愛逗孩子玩,少尉卻對孩童視而不見。這次,少尉走過去,卻頓了下,轉過來問洪尚為,叔叔結婚,高不高興啊?洪尚為點頭。玩伴一起看著少尉,倒讓他不自在,少尉清清喉嚨說,喜歡吃糖果嗎?洪尚為又點頭。少尉訕訕拿了兩包薑糖,遞給洪尚為後,突然覺得氣餒而累,猛回頭,往村子走。洪尚為拿著糖,瞧了玩伴一眼說,筵席快開始,糖留著明天吃。一夥人,小跑步,日當中,風輕吹,沒多久,趕過少尉。第一串鞭炮,已經響起,筵席就要開始了。 根據習俗,筵席開始到結束,鞭炮聲不能停。鄰居大哥,幫忙點鞭炮,洪尚為沒事,就跑去看。洪母跟他說,別亂跑,待會叔叔、嬸嬸敬酒,得權充花童,提襯婚紗,免得嬸嬸絆倒。少尉也吃筵席,見新人敬酒,嚷說,根據他們老家習俗,新娘得在筵席開交杯酒,新人害羞,不肯順從。少尉少搭理人,遇事、談話,都溫文有禮,不料卻高聲嚷嚷,非讓他們喝了不可。新人不知交杯酒怎麼喝,手忙腳亂,新郎的酒潑著新娘衣裳。少尉大笑說,喝交杯酒都不會,我來教你。說著,拿酒杯,跟新娘臂扣臂,喝了一杯。喝完,臂還勾著,一雙眼,望著新娘。洪父趁著幫少尉斟酒,順勢撥開,左手揹在屁股後,搖啊搖,示意新人快走。洪尚為個頭矮,正好看見,回到叔叔房間,不解地問。叔叔苦著臉,嬸嬸淚直流,擺擺手,讓他走。 幾天後,洪尚為在沙坑附近,看匠工蓋廟。烈女廟,一蓋多年,眼看著,就要落成。民國四十三年六月,海濱飄來一女屍,守軍戰士劉某扶屍上岸,安葬。傳聞,女屍姓王名玉蘭,十七歲,廈門人,家境清寒,賴拾蚵維生。一日,在海邊撿蚵,恰被匪兵撞見。匪兵見其姿色誘人,淫念陡生,王女抵死不從,匪兵獸行難逞,一怒之下,將她殺害。洪尚為在私塾學過幾年書,跟玩伴讀碑石上的字,不識的字,大夥兒七嘴八舌,總還湊得齊全。洪母跟兒子說,王仙姑很有感應,蓋廟祭祀,保佑更多人。他問母親,王仙姑怎麼靈驗了,洪母說,村裡嬸婆頭痛,到香爐前,問了一包香灰,回家泡水喝,就好了。洪尚為聽得咋舌,也想問些香灰嚐嚐,洪母敲他頭,讓他別胡說。 洪尚為聽見少尉喊他,還以為錯覺。少尉如日前,開口就問,要不要吃糖?問完,又是兩包薑糖。少尉神情忸怩,把他拉到一邊,拿出信,讓他交給嬸嬸。洪尚為剛走開,少尉又叫他回來,拿起信,瞧了瞧,確定信口黏好。洪尚為想起這事,還笑少尉笨,信口黏好有什麼用,這一撕,不就開了?洪尚為十一、二歲,對男女一節正感好奇,少尉信上寫著,半年前巧遇鄭寶芸,即已傾心,常給餅、給糖,表示好感,鄭卻不解風情。一趟公差回來,與鄭同船,不料卻已嫁人。行文至此,愁腸寸斷,旋即精神振奮說,幸好那天,也跟鄭喝了交杯酒,算有「夫妻」名份。 洪尚為隱瞞信件,旁敲側擊後得知,叔叔、嬸嬸雖已訂婚,卻沒這麼快婚娶,少尉不斷示愛,才促使他們早日完婚,免生事端。洪尚為了解來龍去脈,細思少尉神情,才恍然大悟。不過,從接了信後,洪尚為就躲著少尉,在村裡、或沙坑,遠遠看見少尉,一溜煙就跑。十一月天,花生、地瓜都收成,洪尚為跟玩伴烤蕃薯吃。蓋好土空窯,一夥人散開,尋柴火燒。洪尚為往坑道走,照例在木麻黃樹苗,逐一撒尿,再躍下坑道口,找枯草。洪尚為才跳下,就感到身後一股壓力,回頭瞧,少尉竟似埋伏多時,專門逮他。洪尚為想爬上去,心一急,滑了下來,少尉逼近,他只好往坑道裡走。 少尉低著身,追進來。洪尚為怕被抓,走得急。初時,坑道還高,還能矮著身子走,接著,坑道變矮,只得爬行。坑道都是泥沙,剛開始是乾,沒走多遠,就一片濕濘,再往前一探,他的手伸入泥沼裡,吃一驚,忙收手停下。洪尚為想都沒想過,會如此深入坑道。眼前一片黑,手跟膝蓋都濕了。水,滴滴答,像一絲絲的癢,搔著黑。洪尚為想起日軍殘暴行徑,想起這坑道,肯定有死人,心裡發毛。他聽見少尉窸窣爬在後頭,倒感到安慰。他不敢再爬,少尉喘息聲越來越近,觸著他的腳ㄚ子時,少尉嚇了自己一跳,差些開口問他,怎麼不爬了?腳被觸著,洪尚為反而不發抖,倒轉身子,滑溜溜地,鑽過少尉的胸、腰、腹,往洞口走。少尉不了解,這一來,他不就被逮了?但是,洪尚為不在前面後,眼前就是一片黑。沒得商量的黑。黑得濕濡濡,黑得濡狠狠。他凝視前頭,整個人,像要栽進去。 洪尚為、少尉,一身狼狽,跑出洞口,兩人互看一眼,哈哈笑。少尉年長,又是軍人,恢復得快,按住洪尚為不放。洪不掙扎,只顧著喘氣,搶先問少尉,有一個字,他沒讀懂。少尉吃一驚,問他,是信嗎?洪尚為搖頭,稱是碑上的字。洪尚為領著少尉,走到烈女廟碑石,少尉瀏覽一遍,問他不懂那個字。洪指著「包圍污辱」的「辱」。 少尉正要解說。話沒說出,卻滿身大汗。像有火花,在坑道裡,眨兩下。只兩下,卻見著王玉蘭、卻見著鄭寶芸,後來,照著他自己。他心一凜,卻什麼都明白了。少尉哈哈大笑。也不問他,信交或沒交。玩伴沒找到洪尚為,都覺得奇怪,聽見少尉聲音,紛紛趕來,見他身上污泥,都感驚訝。少尉還開口大笑,見著少年一字排開,邊走邊敲他們的腦袋瓜,一個一個,叮叮鼕鼕。他們摸著頭,不知道,少尉這會兒怎變得這麼親切? 沒多久,蕃薯就該熟了。洪尚為等人,圍著土空窯。日西斜,風輕吹,蕃薯卻燙手。洪尚為左手、右手來回捧,隔了一會兒,才掰開。蕃薯肉,熱騰騰,洪尚為左吹、右吹,好不容易,才把那一口亮晶晶的蕃薯,送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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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片羽〉菩提金門種樹耕耘詩園黃玉芬典藏芬芳的情書
●菩提金門種樹寫下美好詩情 《金門日報》網站瀏覽人次逼近百萬大關了。一位七十五歲的老詩人,六月起,每天準時打開電腦,從「我的最愛」中點出《金門日報》、進入《浯江夜話》,讀取楊清國、黃克全等作家的方塊,讀出興味,還會抓起電話與他們分享閱讀心得。這位資深詩人就是菩提,本名「提曰品」,一九三二年出生於河北青縣,一九六六年與張拓蕪、魯蛟同獲第一屆國軍文藝金像獎短詩金像獎,他的得獎作品是〈拯救啊,啾啾的山河〉;一九七五年《中國時報》開闢《現實的邊緣》推動報導文學,他寫下萬餘字的〈南海的門檻──『千里石塘』東沙島〉,造成熱烈回響。寫詩、散文以及小說的菩提,曾主編《軍民一家》月刊,出過三本書,《知風草》、《菩提自選集》及三毛作序的《火車想開》,好友三毛說他「心細,文章也細,很多纏綿從心裡流過,透過那隻筆織出了一個外表高壯而內心精緻的河北人。………菩提姓提,他在姓上加了個字,成了樹。………菩提人品好………好不夠,還有慈。」這位被三毛評價極高的詩人,兩度軍旅金門,一次隨三十二師九十四團,一次隨青年軍二○八師,駐紮過東一點紅,也曾因在部隊裡當營部連幹事、指導員,借住金寧湖下村一九七號楊清國家族老宅的西廂房作為辦公處所,那是一九五八年八二三前的事,他還記得唸中學的楊清國賣力地打掃,把原本養牛的廂房整理、清空,讓菩提安心入住;大楊清國十歲的菩提,為了這件事,他說「我一輩子感激他!」楊清國的阿公彌留之際,是菩提抱著老人家入床。家裡來了位軍人身分、且有藏書的詩人,楊清國向菩提借閱了《一千零一夜》等文學的名著,從此也走上了寫作之路,兩人並保持了近半世紀的義誼友愛,互動關係到現在仍持續著,而當年湖下那棟老屋,不知來來去去多少過客,這些年來,自台灣到金門的簡慧玲,也曾與家人定居在此。菩提在金門,正是現代詩台灣萌芽的年代,一批現代詩號手,辛鬱、大荒、丁文智、常青樹、沙牧、阮囊、管管等詩人都同時與菩提在金門服役,他們常聚在「詩碉堡」內飲酒論詩,生出不少金門背景的好詩;菩提寫過一篇接近散文詩的〈金門種樹〉,「自太武山流來的那些陽光,就像一匹匹小馬,掛著鞍鞍響鈴,叮叮咚咚的搖過層層簇簇的樹叢,直搖到你打水洗臉的井台。」………張拓蕪推崇〈金門種樹〉這麼一個寫實題目的內裡卻是如此詩化,「有聲響、有色彩、有動作,有象徵和實意,竟是如此的感性」。獲國軍文學金像獎翌年再到訪金門,迄今已四十年不曾再踏臨斯土的菩提,透過《金門日報》副刊的網上閱讀,再一次與金門感情聯結。住桃園市慈光街的他,七月間,與金門作家許水富、黃克全、林媽肴、楊樹清等人都見了面,還親自操作電腦叫出大家在《浯江副刊》的文章,土地與文學的喜悅,盡在康健、好記性的老詩人滑鼠游移間。 ●徐雨村赴加攻讀人類學博士 八月一日,徐雨村就要啟程飛到加拿大亞伯達大學攻讀人類學博士了。任職台東國立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展示教育組主任的徐雨村,一九九三年參與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的《金門暑期人類學田野工作室》計劃,七月四日至九月五日,在金沙官澳住了二個月,完成他的〈官澳的生計活動與生態環境系統的關係〉論文,二○○一年九月九日再到金門國家公園出席「金門歷史、文化與生態國際學術研討會」發表〈家庭生計、祖靈觀念與國家力量—金門官澳的傳統地權關係的持續與變遷〉論文,都是擲地有聲的人類學論述。一九七○年出生,功在金門田野調查的徐雨村,出國前夕,七月十五日在台北市永福樓金門文友陳妙玲的文定喜宴上多喝了兩杯高粱,誤了要到南投國姓鄉行程的火車時刻,索性再留下來與金門友人繼續喝酒,又相偕到華山文化園區參觀「金門王」生前經紀人潘小俠的《蘭嶼記事影像展》,作為他出國前與金門人的一種「話別」方式。 ●黃玉芬深情出版芬芳的情書 在結婚日出版《芬芳的情書》,又在女兒出生前夕成立「冠華出版社」,黃玉芬生命裡的重要時刻,總是充滿了創意與期待。一九七二年出生於金沙西園村的黃玉芬,一九七一年金門高中畢業來台,進入世新大學資訊管理系就讀,世新畢業後先後在林白出版集團不二出版社、九歌出版社、師大書苑擔任編輯工作,期間編過吳鈞堯的書,也曾心細地抓住黃克全作品中的一小處問題去信討論。熱愛文字工作的黃玉芬,金中時期得過金青文學獎,一九九四年前後,以「黃玉」、「稔章」、「魚子」、「邊城」、「應容」、「藍洞」、「楚逸章」等七個筆名在《金門日報‧浯江副刊》發表作品,有幾次還與筆名「若晨」的姊姊黃玉真同台演出。二○○一年二月,黃玉芬與文化大學機械系畢業的黃榮峰結婚,把兩人交往過程所寫的四十二篇情詩、電子情書結集成《芬芳的情書》,印製五百冊在婚禮上贈諸親友,「起初╱在那樣的因緣際會╱遇見你╱像遇見另一個我╱說不出的驚喜╱我緘默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掌心裡╱寫下我的名字和地址」………書中的第一篇〈起初〉,黃玉芬就隱喻了含苞待放的芬芳情事。《芬芳的情書》出版的第二年,女兒出生了,黃玉芬以預先為女兒所取的名字成立「冠華出版社」,出了十多種書後,兒子也誕生了。《芬芳的情書》,黃玉芬典藏了一段美好年代的美麗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