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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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商之餘追求飲食文化的陳篤漢
在新加坡,「金德隆」是一間歷史悠久的船舶物資供應商。推溯其歷史,至今已快一百年。民國初年,新婚燕爾的陳仲命先生離鄉背井,從金門隻身南來新加坡,在丹戎禺一帶落腳,開了一間叫「金德隆」的雜貨店。除了售賣一般日常用品之外,也提供伙食給當年載貨來新加坡的印尼舯舡。後來,遵循這些印尼客戶的要求,也兼營舯舡所需要的索絡及其他船具用品。 雜貨與索絡參半 日據時期,陳仲命先生經營的雜貨店,幾為日寇所掠奪,蕩然無存。回憶祖父創業的這一段歷史時,陳篤漢說:「1938年之前,我祖父是經營雜貨生意;之後雜貨與索絡參半。新加坡光復後,我祖父東山再起,但他已把生意從雜貨轉移到索絡,專營市場所需要的椰棕索和呂宋索了……」 早年,美芝路是索絡業的集散中心。三十年代左右,金德隆已從丹戎禺遷移到這裏營業。1938年,在經營了幾近卅年後,因政府商業公司註冊法令需要,遂正式註冊為經營索絡業的「金德隆」商號了! 六十年代中,陳篤漢進入公司協助父親陳普地料理生意。那時,新加坡雖然已是一個繁忙的海港,但陳篤漢覺得坐在店裏等生意始終不是辦法,畢竟比較被動,出去尋找新的商機或許更有發展的機會。「我加入公司隔年,剛巧有一友人熟悉海外市場,在他帶領下,我們和這些地方有了聯繫,並打開新的市場!」陳篤漢回憶道。經過一番努力後,金德隆開始走向區域,擴大生意網路到東馬、西馬,供應船廠和船務公司的一切船舶用具。 業務趨向多元化 1973年,「金德隆」重新註冊為「金德隆私人有限公司」,八十年代初,配合新加坡海運的蓬勃發展,金德隆私人有限公司的業務已趨向多元化。除了傳統的索絡業,也發展成為油槽船供應商,和提供鑽油台配件,例如鋼纜、尼龍繩等及其他支援服務的海事船具供應商。 1998年,陳篤漢的大兒子國外學成歸來,克紹箕裘,也加入公司服務。兩年後,金德隆私人有限公司在大兒子的運籌帷幄和陳篤漢的督導下,其營業方針有了劃時代的調整,開始傾全力發展鑽油台事業,提供用具及安裝的設備,以專業和技術性的配套為探油公司提供服務。該公司不僅為顧客安裝機械、鋼纜,也提供維修服務。 2003年,陳篤漢的女兒和小兒子相繼加入公司陣營。在新一代的同心協力下,金德隆私人有限公司的業務迅速地發展。以員工人數為例,陳篤漢祖父那一代,胼手胝足,忙碌時就只有家中三幾位成員來協助。到他父親時,已有整30名員工。80年代,陳篤漢的員工增加到50多名。現在,則是200名。陳篤漢感觸良深地說:「這過程其實是充滿艱辛,道路崎嶇不平坦的。但我們一路走來,靠的就是刻苦耐勞,與時並進,鍥而不捨,勇往向前的拼搏精神!」 客戶遍佈全世界 九十年代中,金德隆私人有限公司從加冷路遷移到樟宜路,廠房占地十萬平方英尺。為了應付未來發展的迫切需求,2007年,公司將部份業務轉移到裕廊占地三十萬平方英尺的新廠房。同年十月,公司上市,並易名為KTL Global Limited。陳篤漢指出,公司的擴充與上市,正說明了與船舶用具、鑽油台等有關海事業的發展潛能! 目前,KTL Global Limited在峇談、胡志明市、柏斯、杜拜都設有分行,客戶遍佈全世界,主要來自亞洲、歐洲和美國。何以這些地區和國家,會選擇新加坡為他們提供鑽油台配備的服務呢? 「新加坡是東西方的交通樞紐,社會安定,這為客戶打下了一支強心劑。我們的信用好,員工工作效率高,配備齊全,應有盡有;當然,和其他國家相比,我們的運作和服務費,遠比其他國家來得公道,更具競爭性!」陳篤漢解釋道。 回顧過去,陳篤漢表示,新加坡是世界最繁忙的港口,提供了200條海運航線,連接120多個國家的600個港口,擁有非常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和可稱世界第一流的設備和技術,因而能夠提供非常快捷、有效並且節省成本的服務。由於政府的積極推動,在可預見的將來,與海運有關的船舶物資業、鑽油業,前景仍舊是一片光明的!」 經常在家裏宴客 陳篤漢每天早上五時起身,沒出外打高爾夫球的日子,他必定到住家附近的巴薩買菜。巴薩裏他經常光顧的攤主,都認識了這位喜歡親自到巴薩挑選魚肉蔬菜,平易近人,沒有大老闆架子的大老闆。陳篤漢為何喜歡上巴薩,對烹飪產生濃厚興趣呢?他微笑地說:「十多年前陪大兒子到美國深造,每天煩惱著膳食的問題,尤其是早餐;當時,即連最簡單的煎荷包蛋我也不會煮,非常無助。我心裏想:總不能每天都在外解決三餐呵!求人不如求己,我於是決定自己動手準備和烹調食物,便到書局買了幾本食譜,從最簡易的幾道菜下手,亦步亦趨,慢慢地便得心應手了,從此便愛上了烹飪這門食的文化藝術了!」 「所以,學習任何東西,只要有興趣,持之以恆,必能成功。許多人以為烹飪是家中做母親或妻子的煮,其實,做父親或丈夫的一樣也可勝任,為家人準備好菜上桌!我鼓勵男士們不妨也下廚一試,增添生活情趣!」 打從十多年前開始,陳篤漢便喜歡在家裏設宴款待客人,每週約一、兩次。陳篤漢參與多個華社和商業團體,長袖善舞,經常輪流邀請這些朋友到他家,享受他和女傭精心烹調的美味佳餚。為此,他特採購了國內外各式各樣的廚房用具;一些設備堪與酒樓媲美,果真是設備齊全,應有盡有。 陳篤漢宴客,餐桌上的擺設和規格,絕不遜於五星級酒店裏的排場。他為嘉賓們準備座位名卡、菜單。女傭逐一上菜,適時更換盤碟,五星級酒店筵席的服務也不過如此。佳餚當然得配美酒,紅酒、洋酒,甚至金門高粱酒,就看您的酒量了! 常人或以為陳篤漢宴客,來來去去就是那幾道菜色,非也!據知,他正式呈上餐桌的菜單,少說也有兩百道。像這樣的菜單:「綠岸豬肝」、」三文魚卷」、」紅燒排骨」、「鵝掌燜幹鮑」、「金門蠔煎」、「魚翅撈飯」、「五穀甜品」、「新鮮水果」,大酒樓裏也不一定能吃到呵! 又如:「越南烤甘蔗蝦」、「韓國人參雞湯」、「日式燒鰻魚卷」、「美式燒烤排骨」、「廣式燜汁鮑魚」、「港式豬肝肉粥」、「本地甜品」、「國際水果」,這樣的菜單,您吃過嗎?他熱衷研究烹煮東西方各地菜肴,經常更換菜色,讓再次受邀的客人有機會品嘗各地不同風味的美食。而中英兩種語文的功能表,固然方便不同教育源流的客人,也讓客人對主人服務的周到和用心,留下深刻的印象。 喜歡美食的陳篤漢,這些年來走遍新加坡各個角落,在友人的慫恿和鼓勵下,他將在2011年上半年推出他的<大老闆的小吃篇>,介紹新加坡各地的美食。他說;「新加坡有許多美食天地,價廉物美。我要讓更多人知道,好吃的食物不一定很貴,只要您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 「生意以外,我的興趣就是研究各地的美食。上班之前,我儘量抽空與朋友們打高爾夫球,鍛練身體。之後在辦公室處理一些工作。下班後,就是我參與社團和在家接待朋友的美麗時光。我很珍惜與朋友們在餐桌上海闊天空,無所不談時的歡樂!」陳篤漢衷心地說道。 倡議設立飲食組 早年,金門會館設在牛車水區,附近是飲食天地,活動後「找吃」是很簡單的煮。1986年,會館從牛車水搬來新建的慶利路會所後,考慮到在外用餐的麻煩,聚餐會便逐漸盛行起來。起初,是由會館員工烹煮芋糜、芋飯、番薯糜,配上其他幾道家鄉小菜,讓前來開會或活動的董事及鄉親享用。 2005年,時任會館信託人兼總務的陳篤漢,有鑒於聚餐會受歡迎而且具有凝聚情感意義,倡議會館設立飲食組。「9月24日是飲食組成立的大日子。當晚,飲食組成員全部動員,呈獻了一百多人份的金門薄餅,筵開十三席,非常熱鬧。」陳篤漢回憶道。 那年,金門會館正忙著翻新計畫,陳篤漢乃建議在藍圖中闢設一個設備現代化,地方寬敞的廚房,為翻新後的會館注入新元素。他說:「飲食組的成立目的,主要是在促使更多鄉親認識飲食閉涵,落實飲食文化的新觀念,那就是要吃得好,吃得精,更要吃得健康。不僅如此,我們要讓大家都吃得開心,從而促進金門人的凝聚力,並樹立「金門品牌」。 飲食組成立後,先後參加了宗鄉總會和福建會館舉辦的美食節,表現不錯,成績總在三甲之內,甚獲好評。而由廚藝出色的董事太太和鄉親擔任「主廚」,輪流掌勺,在兩名全職「阿嫂」幫忙下,為每個星期日舉行的董事聚餐會烹調各種道地小菜。「飲食組目前共有九位成員,都是董事們讚賞的一流掌廚人。她們義務烹煮,也就是因為她們的忍勞任怨,董事星期日聚餐會已形成會館的一個獨特文化。這就是金門品牌,其他宗鄉會館迄今並無類似組織。」現任會館信託人兼第二副主席的陳篤漢自豪地說。 金門薄餅、遠近馳名。每逢董事宴請這道金門美食時,星期日中午的金門會館頓時熱鬧紛紛。」其實,這些主廚身懷絕技,她們也擅長烹煮雞飯、福建麵、豬腳麵線、印尼餐、日本餐等等。我喜歡家鄉菜、但不排斥其他美味佳餚,更享受和大家在一起用餐的美好時光,我希望這樣的聚餐會,能夠長久持續地辦下去,好讓鄉親們時常有一個輕鬆的場合,可以愉快地交流。」 對於飲食組主廚的表現,陳篤漢表示:「美食是一般人的嗜好,我相信通過切磋和培訓,我們的飲食組成員也能烹調出『五星級』的美味佳餚來,而享用者並在需要走進高貴的酒店裏。」陳篤漢眼中的「五星級」美味佳餚,是指那些在高級酒樓和餐館所列的珍饈,如燴鮑魚、鯊翅。就像在自己的家裏接待客人一樣,他說:「有貴客到訪,我們也可以在會館烹調宴請鮑翅。」 2010年10月,金門會館舉辦內部烹飪賽。談起這次的烹飪比賽「舊菜新煮」,他說:「這是為了吸引更多廚藝高手加入飲食組成為主廚,也希望能夠發掘出一些新菜色。」那回,參加比賽的金門鄉親共有13名,包括一名男性。參賽的作品以閩南小菜為主,如炒粉粿、爌肉封菜、金門燕菜、香芋圈,福建炒麵;另一些則是富有本地特色的美食,如:茄汁螃蟹、娘惹沙律。 五位烹飪比賽裁判,都是一時人選,除了陳篤漢之外,還有國敦酒店「天廚」主廚何添財、濱海灣金沙主廚黃清標、自然海鮮餐館主廚霍銘田和美食雜誌主編宋統娟。 陳篤漢對於鄉親熱烈反應參賽和到場給參賽者打氣,感到很欣慰。他表示,會館會再接再厲,將烹飪比賽繼續辦下去。 與家鄉距離拉近 陳篤漢令尊陳普地是70年代初金門會館董事,曾擔任財政。1980年,陳篤漢在父親的影響下加入會館後,年少有為,旋被推選為財政;後被委為信託人之一至今。自加入金門會館後,雖然出生地並非在金門,但他和祖籍地的距離是愈來愈近了。 80年代第一次回到金門陽翟,後更設立「陳普地獎助學金」,嘉惠該地區莘莘學子。目前為副主席的陳篤漢,這些年來也多次率團返鄉親善訪問,鄉情綿綿不斷。 2006年,耗資120萬元,歷時9個月擴建的金門會館大廈竣工,以陳篤漢為首的慶典籌委會除了設宴慶祝外,也邀請來自金門的商家和文化組織共同主辦商品文化展,讓鄉親和公眾體驗金門獨特的風土民情。他說:「會館必須與時並進,推陳出新,活動才會多元化;會館才會充滿生活力,吸引更多各階層和不同年齡層的鄉親前來參加活動,達到敦睦鄉誼的目的。」 除了擔任金門會館信託人兼副主席,陳篤漢也是新加坡中華總商會董事、怡和軒副主席、新加坡宗鄉會館聯合總會理事、新加坡褔建會館總務等多個華社的領導。商團方面,則為新加坡船舶物資商會會務顧問,及世界華商投資促進會會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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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水
艾倫(註一)離去後 留下的記憶,慘痛 超過五十個八七 八是父親的字眼 七是幸運的數字 卻因一場豪雨,逆轉成 讓人哭斷肝腸的狂瀾 年年有八七 浮盪半世紀,以為 新時代合該是靜好歲月 誰料得莫拉克(註二)不懷好意 粉碎了原有的平安 重回的路還走著 惡夢便再度深深嵌入 凡那比(註三)教人驚恐連連 慌亂了無助的神經 毀損了九的恆久代號 半百是年紀 從八七到八八只翻去一張日曆 從八八到九一九不過多吸了幾口空氣 卻在心裡烙下既深且痛的記憶 梅姬(註四)不留情 又一次快速傾倒的大雨 莫名的便失散流離 一瞬就回不了眸 不能見山川不能見家園 是天地不仁? 是命運淒慘? 是家門不幸? 問蒼天,默默無語 集體苦難埋入 滾滾而來無情泥流 嚎乾的啞嗓聲聲呼喚 濕冷雨水載浮載沉著 親人碎了的心 誰來撫慰 倦透的脆弱的絕望的心 當侵襲的颱風不屑一顧遠颺後 哪抹得乾淌在兩頰的 淚滴 惡水毀了公路、橋與家 處處柔腸寸斷殘破的泥濘 而裹了泥的,還有 止不住的 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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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憂患走來
啥是反共義士?虎妮兒聽得非常仔細,對於這種陌生的辭彙聽起來彆扭,也不瞭解。等老趙解釋過後,虎妮兒笑了。她說:臺灣的封建意識很濃厚啊。甚麼時代了,還有義士,別笑掉俺的門牙了!老趙也說出反駁的話:你們比臺灣還封建,早請示晚匯報,一天到晚捧著《毛主席語錄》唸經…… 一扯到海峽兩岸政治話題,屋內便呈現出沈悶的空氣。 虎妮兒問:依你看,臺灣同胞願意跟大陸統一麼? 老趙停頓了一下,皺起眉頭。這話很難說。站在都是炎黃子孫立場,我們當然贊成統一,反對分裂。虎妮兒!特別像我這樣的人,少年離家,飄泊在外,我的心比刀割還難受,我想妳、想俺娘幾乎想瘋了!老趙聲音哽咽,熱淚盈眶,用衣袖擦去眼淚,繼續地說:葉劍英、鄧小平,還有你們的楊尚昆主席講話,俺在報紙上看過、電視上聽過,心裡非常明白,也很感動。可是,他們說的比唱的更好聽。統一是那麼容易麼?反正咱們這一輩子是看不見了! 咱們在矇和騙中過日子!虎妮兒激動地說:再過三十八年,等兩岸這些領導脫胎換骨以後,也許中國可以統一吧? 趙鐵元點上一支香菸猛烈地抽了幾口,咳嗽起來。 虎妮兒趕緊遞給他一杯熱茶,讓他喝兩口,鎮住了咳嗽。 半晌,虎妮兒偎靠他身旁,深情地說:你離開萊陽三十八年,回來水土不服,生活也不習慣。過兩天,你回去吧。娘有我照顧,你放心回臺灣吧! 窗外,灑起了春雨,似乎為他們流淚、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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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牆上還貼著農民畫,一派鄉村景象。老趙看了共產黨傳單,心裡不是滋味,眼淚不禁奪眶而出。當年,老趙嘴上罵這個海軍水兵,心裡既羨慕又妒忌,他夢想有那麼一天,回到土生土長的故鄉,和年邁的母親坐在一起包餃子,話家常……這個夢想,老趙跟他老連長談過、眼老戰友談過,也跟老婆談過、跟阿燕談過……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如今,老趙和闊別了三十八年的母親在一起,和青梅竹馬的戀人在一起,為啥還想念臺灣?臺灣是異鄉,萊陽是故鄉,難道異鄉卻比故鄉的感情濃麼?趙鐵元愈想愈糊塗了。 晚餐,虎妮兒做的炸醬麵,邀鐵元去她家吃。吃炸醬麵為了相聚一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她聊起抗美援朝戰爭,在那一場慘烈的戰役,有不少志願軍作了俘虜。她關心地是去了臺灣的高樹,到底下場如何?老趙回答說:一九五四年春天,從朝鮮歸來的一萬四千名反共義士,受到熱烈歡迎。政府按照他們的志願和專長,分派到軍隊、工廠、機關、學校服務。他們的情況,跟國軍官兵一樣。老趙吃了三大碗還嫌不飽,繼續撈麵。他說:你問的高樹、矮樹,我不認識,想找他必須登報紙。按照他的年紀來算,高樹早退伍轉業了,八成住在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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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格
我在醫學院當研究助理時認識唐教授。當時她還是講師,長髮及腰,裙裾飄飄,金框眼鏡,和善、柔弱、低調的自我介紹: 「我博士班一共考了十二次,今年運氣好,榜首沒來唸,終於候補進來。我知道我不聰明,但我很誠懇,很認真,新手上路,請各位前輩多多指教。」 我稱她學姐,問她為什麼選擇我老闆當指導教授?她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實話實說: 「妳老闆是我國防醫學院的同學。他醫學系,我護理系,我們一起修普通英文。他那時的英文真爛,沒想到他已經當教授了,我才開始唸博士,真是慚愧!」 她謙遜地說,日前剛辦完離婚手續,一個女兒,剛升上小三,扶養權歸她。她不但母兼父職,且上有高堂老母,還有房貸,生活壓力很大,青黃不接的時候,得靠信用卡過日子。平日白天教書,下午做實驗,晚上還到補習班兼課,一刻不得閒。 她雖然唸過碩士,做問卷調查,沒做過實驗,顯微鏡也很少看。不但如此,她還是個電腦白痴。她如果有什麼地方做不好,叫我「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不要因為她是老人,就對她客氣。 在這裡,我算是老鳥一隻,照顧新人是天職,但遇到一個年長我十五歲的「新人」,有點不知如何應對。我教她藥品如何配置,儀器怎麼操作,要學習那些軟體,但她實在不好教,緊張兮兮,笨手笨腳,秤藥時手微微的抖。我知道她待過開刀房,又曾在金門服役,是很有膽識女人,流露出侷促不安的樣子,大概是扮豬吃老虎。盡管如此,由於她對我極度地恭敬,我還是耐住性子,安慰她說: 「天底下沒有什麼儀器比病人更難搞,再貴的儀器故障都有辦法修理,弄壞了病人,吃不完兜著走,開刀房都嚇不了妳了,區區幾台儀器有什麼好緊張的?」 我說儀器和鐵達尼號一樣,看起來很驚人,但和人比來,單純的很。機器頂多是故障,或暫時秀抖,用力敲兩下就沒事,被病人追著跑才是可怕,妳從前不是在開刀房嗎?學姐說沒錯,人生,才是最難搞定的功課。她回憶起在金門820醫院服役時的往事。 她說:「有一回,有個小兵,沒頭沒腦,突然持槍衝進餐廳,胡亂掃射。路人甲被流彈波及,送來急診時意識清醒,問他痛不痛?他說很痛,等我拿呼吸器過來,再問他什麼,他只會點頭、搖頭,不多久全身放軟,鳴呼哀哉!」 我說:「根據我的觀察,人生的最後一次,是吸氣,而不是吐氣,所以古人說『嚥下最後一口氣』,很有道理。」 學姐說:「我閱人無數,但沒從注意人的最後一口氣是吸,還是吐。我下次注意一下。」 我提議說:「叫妳的學生一起觀察,把case整理一下,可以在學術期刊上發表。」 她大驚失色:「啊!人家斷氣,我們做觀察,太不人道了!」 學姐腰桿子很軟,口口聲聲說自己蠢,手又笨,對我十分巴結,近乎諂媚。我口頭上安慰她,說實驗成功,靠一分天才,九十九分的努力,但當她第三次配錯藥時,我實在冒火,忍不住說她: 「學姐,妳配的藥品,一毫克價值美金一千三百元。妳今天光配錯藥,就浪費三萬多。」 這樣講,並沒有責備她的意思,只不過希望她能集中精神,專心配藥,沒想到此話一出,她紅眶發紅,幽幽的說: 「我的手就是會發抖嘛!沒有辦法精密。」 我說:「我們這裡每一項實驗都很精密。而且自然科學和物理學不同,沒有純理論,妳一定要想辦法克服手抖的問題。」 她愁雲慘霧地問我該怎麼辦?我說實驗無它,只有練習,再練習,自然日久生功。她說自己高齡四十四,不知道練的成練不成?又說最近在系上如何受人歧視,前夫對她如何的不好,娘家也冷言冷語,前途茫茫,十分迷惘,話鋒一轉說: 「老闆說妳實驗已經做成精了,十分厲害。」 我陶陶然說:「天份的事,勉強不來。我高一就代表學校參加科學競賽,得了個全國第一。」 「妳不是說,實驗成功是九十九分的努力嗎?原來是勉強不來。」 我臭屁的說:「像我種功力,確實勉強不來,妳只練個大概,那就是有志者事竟成。」 學姐問我為什麼不走學術這一行?我說我志不在此,而且我很愛錢,如果做學術,就不方便在外面搞,弄的不好,被什麼局的監聽,會被打入大牢。她說她對錢也有興趣,但隔牆有耳,晚上請我吃飯時再詳談。 那時還沒有夜店,我們約在居酒屋小酌。我有酒膽,但沒酒量,更沒酒品,酒過三巡,開始出賣人,說某某某如何不老實,編造數據,還要我配合說謊,無恥到了極點。學姐酒量極好,再三地說:「我乾杯,妳隨意。」我很詫異她的海量,她說是在金門訓練出來的。因為自己不聰明,又不妖嬈,唯一優點,酒國英雌,巾幗不讓鬚眉,千杯不醉。 她光喝不夠,還要吟詩,搖頭晃腦道:「酒入愁腸。」 我擊掌喝采:「好!」 她受了鼓舞,滿臉通紅,怪腔怪調吟誦: 「酒入愁腸,化做一股相思尿。啤酒太利尿了,我得去上個洗手間。」 我說我也去,兩個人勾肩搭揹,搖搖晃晃,樂不可支。有人說,男人在酒店談生意,喬事情,容易成功,女人也一樣。只不過,色,本來就不是好事,更何況還要花錢,不沾也罷。 交易很簡單,她出錢,我做實驗,講好聽一點,叫技術技援,講白了,就是由我當學姐的槍手。何必把話說的那麼難聽呢?祝英台上學,不也有個書僮跟在後頭嗎?做研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互通有無,有什麼不可以? 俗世間有些事,很妙,少了點什麼,就是失格。一稿二投,失格。抄襲論文,失格。就連狗比賽,犬齒咬合不良,犬毛配色不佳,失格。你不能因為狗是你的,硬說黑狗白狗,會捉貓的就是好狗。念博士的手抖,花錢請人代做實驗,不是失格,如何自圓其說? 我說:「仗義多為屠狗戶,大家都像陳定南,人生豈不變成黑白的?更何況,做大事的人,不拘小節。一項研究,由誰動手,不是重點。誰想的點子,才是科學研究的核心價值。」 厲害吧!三寸不爛、不怕閃到之舌,不當政客,實在可惜! 我是個誠信的商人,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不單是做實驗,整理數據,製作圖表,找文獻,寫論文,無不悉心照料,竭力護駕。三年後,學姐順利拿到博士學位,安安穩穩,榮登助理教授寶座。老闆當然知道我們的勾當,他稱讚我和學姐,各盡其才,各取所需,創造雙贏,是學術研究的良好典範。 他說:「一個人單打獨鬥,能有什麼搞頭?一個成功的人背後,必然有一卡車的後援。用人,真是一門藝術。」 我笑的比他還燦爛地說:「人是英雄錢是膽,懂得把錢花在刀口上,是一門高深的藝術!」 老闆雖然保持微笑,臉上的神經不自由的抽動著,我見機不可失,拿出辭呈說:「謝謝您多年的照顧。」 他十分震驚,詫異問我好端端的,為什麼不做了?是因為錢?還是在意期刊掛名的事?最後連感情問題都扯出來講,沒完沒了。 我說:「那我就實話實說,我中樂透了。」 他當然知道我在鬼扯,蹲好馬步,安步當車地說: 「反正你不幹了,有什麼不滿就說出來吧!只要是人,就有一定比例的錯誤,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你直講,我會檢討。」 我說:「您很好。只不過學姐明年升副教授,她替我爭取到助教的職缺,還讓我兼任她的特別助理。不去幫她,說不過去,對吧?反正紙是包不住火的,學術圈那麼小,您遲早會知道我跳槽的事,不如由我親口告訴您,對吧?」 老闆沈吟了幾秒,旋即哈哈大笑,伸出大姆指說: 「好樣的!我對妳們肅然起敬,誠心祝福妳。」 這麼明理的人,不當政治人物,實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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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最早的學生─許升
許升(一一四一–一一八四年),字順之,號存齋,漢代許??熒(前一七○–前八八年,于公元前一三五年奉旨率兵入閩平定閩越叛亂,駐師營城,永鎮斯土)第三十五世孫,創建同安西安橋許宜(號西安)之曾孫。朱熹到同安供職時,許升才十三歲,尚在志學之時。許升見到這位滿腹經綸的青年老師,便「勵志聖賢之學,盡棄所學以從」。朱熹見他聰穎好學,用心聖學,又「推尊其祖(許權)得其孫而加敬愛焉」,故為之取字順之。朱之秩滿去任,代者未至(莆田人方士端直到紹興二十七年來接任,朱子為其卜居「萬家春」),索性把行李和家眷搬回崇安老家,許升也跟著老師到建陽完成學業,還隨師到處講學。紹興二十八年(一一五八年)十二月,朱熹差監潭州(今長沙)南岳廟(營理祠廟,有綠無事)許升隨往。南歸時師生臨別宿雲際寺,朱熹贈詩曰: 薄暮投花縣,聯車入翠微。 長林生缺月,永夜照寒扉。 清話欣無斁,離懷悵有違。 勉哉強毅力,千里要同歸。 許升回到同安,朱熹還兩次寫信「微示養氣修齋之意」,深厚的師生感情可見一斑。乾道四年(一一六八年),許升受朱熹委托,與徐元聘、柯國材校正《程氏語錄》,朱子馳書贊譽。朱熹在《答許順之》第十一書中談到「半畝方塘」這首詩,「幸秋來老人粗健,心間無事,得一意體驗。比之舊日,漸覺明快,方有下工夫處。日前真是一目引眾盲耳。其說在石文書中更不縷縷,試取觀之為如何卻一語也。更有一絕雲:「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試舉似(示)石丈如何?」(《朱文公文集》卷三九)。 該詩據陳來考證,是作于乾道二年(一一六六年),反映朱熹于紹興三十年(一一六○)冬正式拜李侗為師後「逃禪歸儒」(清‧顏元)思想轉變的心境,這與《小盈道上偶成》一詩有異曲同工之妙,並非單純的「朱子讀書法」。二○○九年十一月,同安蓮花鎮軍營漆仙尾山發現了這首詩的石刻。字刻祇有全詩的前兩句,佔幅高二‧六四米,寬○‧九米,沒有署款。筆者實地考察,距石刻前約五十米處,有一面徑約三十米的「湖溜潭」,長年不涸,四面青山映照,水面浮光掠影,由上陵往軍營古道經此,有可能是文人路過借詩寫景的墨跡。 許升講學不仕,無意宦海,在縣城自家創辦書院(同安最早的私辦學校),「廣招學士,培養表琢逐成器之才」。朱熹「償以謂生之學,蓋有意于孟氏所謂存其心者,于是以名存其齋」,還為他撰寫《存齋記》並題「存齋」字匾(存齋書院于明嘉靖二十五年即一五四六年重建,易名福星社學)。許升還應聘到縣學向生員講學論道,希望諸生「勿以幹祿蹈利為事,而應語聖賢之餘旨,究學問之本源,無牽于章句,無滯學舊聞」;還努力探研儒學理論,撰寫《孟子說》、《禮記文解》、《易解》、《朱氏傳授支派圖》等著作,成為「理學品望,師表群倫」的著名理學家,連韓國著名學者李退溪對他都有很高的評價。 淳熙十一年(一一八四年)十二月十二日,許升謝世家中,年僅四十四歲,真是才高壽短,令人扼腕。翌年夏天,朱熹在華州聽到噩耗,愴然涕下,專門派人送去香茶賻幣祭禮,並寫一篇祭文,其中說到「我官同安,諸生相從游者多矣。其恬淡靜退,無物欲之累,未有如順之者也」(民國版《同安縣志》卷二九),從中可以看出朱熹對這位英年早逝學生的沉痛悲情。 紹熙元年(一一九○年),六十一歲的朱熹被派往漳州任太守。當他路過同安時,這位勘輿先生專程為他的學生另擇風水寶地。當他漫步過西安橋時,發現三秀山倒影映在西橋溪中,溪畔西南有一塊「狀元地」,穴名「牛眠」。朱熹建議把許升移此安葬,並為之擇定安葬吉時,說是「雞啼成雞市,鳥叫成茂林」。相傳許升下葬的時間正是鳥鳴時辰,因此墓地成了百鳥棲息的「茂林」(即地名「茂林下」)。當時同安縣城規模小,人口少,許升墓是在「一水縈圩,群峰聳峙」、「南依天馬,北向三秀」的縣郊,所以地名「茂林下」與現在密集繁華的松柏林街一樣,都是歷史上縣郊荒涼、林木扶疏的記憶。 隨著縣城的發展,人口的增多,許升的墓地受到占用和污穢。特別是明代,國家崇尚理學,把朱熹學宋代集成的理學尊為儒學正統。作為「紫陽始教之高弟,而吾同(安)理學之開先」的許升,被塑像配享朱文公祠,其在家鄉的墓地自然會引起地方官員的重視。明弘治七年(一四九四年),同安縣儒學教諭方 王己(錢塘舉人)稱贊許升盛德高節,重新為之樹立《宋理學先賢順之許先生墓道》。碑為花崗岩質,圭首高一‧六一米,寬○‧七○米,上有方王己近體詩一首: 神游八極渺難追,口仰聲光千里垂。 道得正傳探蘊奧,心無物累絕瑕疵。 撫碣重題遺澤遠,雲礽百世奉烝祠。 在墓道碑上刻詩宣傳理學、褒揚墓主的形式還很少見(該碑于一九八七年被筆者徵集到孔廟,嵌砌墻上)。嘉靖三十六年(一五五七年)同安縣令徐宗奭承檄追回被侵墓地並劃定保護範圍(四至各十餘丈),邑人劉汝楠(嘉靖十一年即一五三二年進士,湖廣提學道)為撰《重修宋儒許存齋先生墓道碑》,碑高一‧八○米,寬○‧七二米,文中記述,宋儒許存齋先生,晦翁之高弟也。「墓在縣西安橋之西,相傳為翁(朱熹)守漳時,道同安所卜地。」還讚頌許升「為鄉先正」(何丙仲《廈門碑志匯編》)。到了清代,西橋尾一帶人口遽增,民眾「築室成居,貿易喧嘩」,輪蹄蹂躪,扎維驢騾,嚴重影響墓地的整治,有損官員崇敬先賢的清譽。為此金門青嶼人張對墀(康熙六十年即一七二一年進士,河南太康知縣)為縣令朱奇珍代擬一紙墓禁,嚴禁一切污穢許升墓地的行為,明令「務必克期改革」,「如有故犯,重究不饒」。直到解放前,金門許氏宗親每年清明節都自「同安渡」乘船到許升墓「挂紙」,可惜「文化大革命」中,許升墓被徹底廢除,遺址已成高樓林立的居民區。 朱熹對學生許升「眷愛特甚,名之、字之,著其說,記其齋;祭之,挽之,妥其宇,卜其兆。」(民國版《同安縣志》卷八)這種關懷備至,志同道合的師生關係,在朱子門人中也不多見。這也說明,同安成為「朱子學」開宗之地,跟他的首位學生許升的竭力宣傳和幫助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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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趙大娘問起平秋的近況,虎妮兒樂了。平秋在沂水中學是鋒頭人物,去年當選籃球隊長。她說:俺這個孫子大腦單純、四肢發達。她說著瞄了鐵元一眼:跟他爺爺一樣。她不留心說溜了嘴,臉紅了。 老趙心裡明白,那個大腦單純、四肢發達的趙平秋,是他的孫兒。但是,老趙心裡惦念著的既非孫兒平秋、兒子錫東,而是住在臺灣南勢溪岸小屋中的寶貝肉疙瘩趙浩功。離家三日,如隔三年他早晨起床哭了麼?在學校尿了褲子沒有?寫不出ㄅㄆㄇ拼音字發脾氣了麼?每到晚上,老趙一定親自給小浩功洗澡,他這次出遠門,總是掛念著浩功洗澡的事。他知道,浩功洗澡時看不見爸爸,他一定哭……老趙想孩子,想老婆,想西藥房的詹喜燕,他湧起了思念臺灣的感情…… 過去,他思念故鄉,聽到山東老鄉講話,他的心便抽搐難過。他恨不得馬上返回趙家莊,見到母親、虎妮兒和故鄉的親人…… 那年中秋,金門的月亮又圓又亮。料羅灣的海軍小艇部隊,舉辦月光晚會,邀請駐防友軍部隊官兵代表參加,趙鐵元為了躲避鄉愁,晚餐喝了兩杯大麴酒,便去料羅灣欣賞文藝節目。 在那月色皎潔的中秋夜,有一個山東高密縣的水兵,悄悄地溜出月光晚會會場,走到料羅灣海邊,跳上一艘小艇,發動引擎,默默地朝著海峽對岸的廈門港駛去……掌聲、歌聲淹沒了海面上小艇的馬達聲,直到那個海軍水兵安全抵達廈門,發表了起義談話,那場月光晚會仍在熱烈地進行。 不久,趙鐵元在太武山拾到一張心戰傳單:那個海軍水兵返回山東高密老家,坐在坑頭包餃子,坐在對面是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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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山的清晨
那一天旅遊車載我們到慢漫民宿時,已是晚上八時許,烏燈黑火的,看不出珠山的周遭環境。我們被安排住慢漫民宿的其中一棟,走過老厝前的院子,看到地板上隔不遠就裝有一盞盞地燈,十分別緻。幾個團友放下行李就坐在院子裡乘涼聊天,享受著與大城市大酒店高樓上密封式房間不同的情趣。忽然想到,中秋夜賞月,月亮一定又大又圓又亮,沒有任何高樓大廈對視線的阻擋吧。 晚上慢漫民宿主人楊婉苓小姐並沒有千叮嚀萬囑咐要關好老厝大門和房間,加上聽到在金門晚上睡覺可以「夜不閉戶」、監牢沒有犯人等等金門引以為傲的事實,以致後來金門縣李縣長接見我們團友、印華作協袁主席談訪金門感受時對這一點大為讚賞。 清晨起得早,走到民宿外面的院子,居高臨下地欣賞珠山區的風景。 啊,整個村莊靜悄悄的,好久好久都不見一個人影。我好怕這是我一時的錯覺,於是一邊抓著數碼相機,隨意地拍攝一些此區富有特色的老厝,一邊有意識地等待此時此刻,或者會有三五人影的出現,但我約莫等候了二十分鐘,還是靜靜的。靜得安寧,靜得美好,很久沒有那麼珍貴的幽靜享受了。 油然想起了六十年代中期,為一種潮流所趨使,我們曾經下農村和農民「三共同」(同吃、同住、同勞動)。當時我們下去的是閩南南安縣一個窮山區。早上,牛叫、人下田、雞鴨到處竄,一片繁忙景象。雖然充滿活力和動態,但也將一個村莊弄得骯髒不堪。垃圾啦,雞鴨屎啦、露天廁所大糞坑可怕的蛀蟲和沖天臭味啦……珠山,乍來初到,僅看老厝,會以為珠山是個農村,因為在閩南一些農村,民房也有構築得很有特色的。不過,就我去過的,沒有珠山、金門其他區的老厝漂亮。這兒的老厝飛簷翹角、繪龍雕鳳、紅磚灰門、七彩壁畫、房間對稱,屋子分三落,造型富有氣勢……這樣的房屋在大城市、現代化的香港根本看不到!此珠山給我的感覺彷彿是農村卻勝似農村。沒有農村的髒,也沒有城市的喧鬧,是一個兼具農村的優美和城市的乾淨等所有優點的特殊而奇怪的地方。 金門,就有很多區域,都像珠山,那麼幽靜,那麼乾淨,那麼安寧,她是農村中的城市式度假村,也可以說是城市裡的世外桃源。而民宿就位於此地。想一想都已足於心醉,度假,不正合適嗎?旅遊車載我們經過金門許多區域,都不聞車聲,不見人影;像林務所,也是一個那麼僻靜清幽的去處。如果在珠山慢漫民宿度假,度過一個悠長假期,相信必然文興大發,高效率地寫下連串佳章,也可放鬆身心,大大減壓,充充電後回城市後又是一條好漢,更有勁地拚搏。 始終忘不了在清晨中慢漫民宿主人楊小姐立於路口向我們含笑揮手的身影,那麼日本;而她的豐富藏書,她的優雅文筆,還有那些詩意的明信片……和珠山的安靜清晨一起,組成了金門一道很有特色的風景,將恆久藏在我們記憶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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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慕與感恩
午夜時分的一通電話劃破了夜晚的沈寂,趕緊先通知大哥大嫂,再與外子火速趕到加護病房。雖然信義新村距離署立醫院不過是百步之遙,但在心急之下的這一段路程走起來竟是這般的遙遠。 一禮拜前,身為家屬的我們雖然極度不忍見到氣切痛苦的景象發生,但我們還是深信強有力的醫療團隊能給予專業的照護與醫療,然而,不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此刻,眾家兄弟姊妹陸續來到,面對插滿管子的公公,難掩心中的不忍與無奈,特別是身為醫師的外子更是深感百般無力感的悲痛,情急之下,抑制不住的奪眶淚水默默流淌,回家與否,陷入兩難,因為一旦回家,拔掉管子,視同放棄,於心何忍;設若留院觀察,又恐延誤回家時程,擔心一些煩擾之習俗。思慮再三,最終我們還是選擇留院觀察,抱持著最後的一絲一線希望,希望奇蹟出現! 這漫長的夜晚是如此出奇的難熬,遠處傳來的狗吠聲,還夾雜著呼嘯而過的車聲,聲聲入耳,時鐘滴答清晰可聞,就連那風聲、呼吸聲亦是規則的頻頻響起,益加凸顯了深夜的寧靜,幾經輾轉反側,還是難以入眠,待要入眠時,催命似的手機鈴聲再度響起,一時間不由得心中方寸大亂,雖已有了心裡準備,但還是不信這一刻的提前到來。淚眼模糊的我們再度來到加護病房,心中夢幻隨著希望的歸零而再度幻滅,大哥在悲痛中浮現冷靜的思緒,先通知在台未歸的兄弟,再聯絡好生命禮儀師作完善之規劃,外子則配合醫療團隊作最後拔管處置,以及最後繼續給氧的後續作業,我則先行回家,將客廳作一整理、安排,騰出一個舒適的空間,並點燃除障香,清除四周可能存在的不祥之物,以求免除一些不必要的干擾,讓公公安然走上人生最終、最完美的旅程。 靜待中的分分秒秒猶如蝸牛爬行,其緩無比,思緒的起伏又是這般的雜亂紛紜,此時,我與公公這一生的因緣聚會如同倒帶機般的再一次的在腦海中浮現、播放,往事歷歷、一如昨日……。 公公在我心目中是一位慈祥的長者,和藹可親,他老人家總是未語先笑,擁有一股極佳的親和力,讓人樂於親近,也許飽讀詩書之故使然,自然顯現出一股不凡的氣質來,就如合唱團的朋友們來家中探視他老人家時,他依然是十分有禮貌的坐在客廳與大家閒話家常,充分顯現出長者的風範。左鄰右舍亦深為其風度所折服,特別是以九七之高壽,還堅持在房舍四周走路運動的這份毅力,讓大家發自內心的佩服、讚嘆! 在我初入許家之時,公婆尚住在後沙老家,平素上山下海,奮力謀生,數十年如一日,養成樂天知命、克勤克儉的習性。當年在地方上亦屬高階知識份子,政府亦曾延攬「入朝為官」,但因薪俸不足以因應食指浩繁的家中大小,所以還是奉行「民以食為天」的大原則,堅守著「以農立國、以農為本」的大前提,務實務本,又得天獨厚,既有山又有海,山、海總攬,雖然多一份辛勞,但相對的也多一份成就和謀生的本錢,就這樣的拉拔一家老小數十口,可謂「不容易」啊!又於晚間在祠堂教授族人讀書識字,特別是在民智未開的年代,意義非凡,是何等神聖、偉大啊!其為人生性耿直,明是非、辨善惡,不偷、不搶、不貪,且拾金不昧,視不義之財如天上浮雲,而被傳為嘉譚軼事,難怪受到族人之景仰;「舉頭三尺有神明」是他心中篤定不變的信念,因而得神護衛,同時身兼神職人員,能聽「佛字」,為前來求神問卜的鄉親們傳達神明的旨意……。基於此諸多因緣,造就了他在鄉親心目中不凡的尊榮地位,實非偶然得之。 俗話說:人多好種田。何況是山海一家啊!更需要眾多人手的幫忙與協助,因而,孩子們得隨之上山下海,辛勞有加,但那畢竟是那一時代難以避免的宿命啊!所以,您瞧!以他不是那麼高壯的體魄,竟能獨力收穫百斤以上的海蚵乾,是多麼的不易!那是需要多少的海蚵,方能煮熟曬乾成百斤的「蚵乾」啊!一般人「生吃都不夠」,他們還有餘力得以「曬乾」,不知羨煞多少人也,而這些收穫總是往台灣寄,分享在台的子孫;螃蟹則是剝殼取肉、拌上菜類、麵粉,炸出味美之珍饈,如今想來真是奢侈,但,當年對他們而言,卻是稀鬆平常,視為當然,這就是討海人所擁有得天獨厚的天時地利,所以,外子每當回憶兒時情景,雖有辛酸、怨言,但亦有諸多難忘的甜蜜回憶。懷老大時,有幸還趕得上吃到公公捕捉到的大紅蟳,還記得那滿溢著黃橙橙的蟹黃,十分肥美,加上外子與生俱來的「剝蟳」功夫,讓我毫不費勁兒的大快朵頤,既滋補味美,又達到「一人吃、兩人補」的功效,也充分顯現出公公對即將來臨之兒孫的疼愛與照顧,我可是吃在嘴裡,甜在心裡,感恩到心坎兒裡! 76年我們住進信義新村,有幸公公搬來與我們同住以至於今,這是我們此生最大的福報,亦是我們的一大福氣,因為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雖然,仍然擺脫不了落入世俗所造就的「距離就是美」的圈套,但我們是責無旁貸的盡了應盡的本分,儘管毀譽參半,亦能了然於心,所以,此刻我得以坦然面對而無憾。因為我們畢竟是世俗凡人,情緒再所難免,而「超凡入聖」一直是我們所追逐的標的與完美境界,所以一般世俗給予的評價自是褒多於貶,甚而是誇讚有加,雖然只是盡了應盡的職責而已,但我依然欣然接受如此的讚譽。 公公才華橫溢,寫得一手好字──此其一,許是遺傳所致吧,子女們也個個都寫得一手好字,一個個都上得了檯面,得獎更是常有之事,就連我的大兒子竣閔亦得過全縣國小書法第一的獎項,並取得赴台參加比賽的資格。每到過年,他老人家總是早早把對聯一一寫妥,從買紙、裁紙、磨墨到書寫,他可是煞有介事的忙得不亦樂乎! 腦筋靈光──此其二,他總是懂得廢物利用,準備扔棄的掃帚、拖把,在他妙手之下總能使其「敗部復活」直至「鞠躬盡瘁」,達到物盡其用的最佳效益;「餅桶」對角線切開來而成兩個畚箕、不用的小碟子打上數個小洞就成為小蒸盤了、買來鐵絲繞成S型就成了一個理想的掛勾,曬衣繩上一一打上繩結,即成了理想的曬衣間隔……,凡此種種,在在處處,皆能見其腦筋靈活靈現之處,生活果真就是一種智慧的顯現啊!讓人益發感受其不可思議之智慧泉源。 許是因緣成熟,又基於地利之便,公公竟有緣來到護國寺接近了佛法,皈依三寶,與佛門結上不朽之因緣,從此長年茹素、禮佛,嚴守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亦深信因果循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又對己戒律甚嚴,上行下效,兒孫皆受其薰陶並蒙佛祖庇佑,獲得最佳之福報,誠所謂的一人得道,舉家受益。公公一生簡樸無華,但對佛法事業的奉獻上卻是充滿著慈悲喜捨,護國寺整建時就慷慨的捐出十萬元的積蓄,他總是作對的事、走對的路,留給後人一個學習的好榜樣。又知悉養生之道,總是食不過量,但求七分飽,雖然吃長齋,但不吃素料加工品,少量多餐求健康;經常閱報,關心天下事,自然跟得上時代,所以心胸開闊、坦然無礙,一切皆能了然於胸,那是身、心、靈三者合而為一的健康體現,亦給了子孫們一個活生生、最佳的生命典範。所以公公的高壽常是子孫們引以為傲的地方,亦是親友們欣羨之處。 知書達禮──此其三,由於人生的體驗、閱歷的豐富,使得滿腹的俗諺、典故渾然天成般的流露在言談之間,即所謂的出口成章,因而,其人品修為極為不凡,讓人如沐春風,言談即是最佳之表徵。再從公公之遺墨中發現其對經書佛法之鑽研精神,實在令人欽佩,不但記上譯音,還加上註解,功夫之深,讓我望塵莫及,難怪在金門佛教界裡只要提起肇基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蓮友們若對經書有所疑惑之處,或念誦上之問題,常能從肇基伯那兒得到滿意的答案,他知無不答,言無不盡,是經師亦是人師,難怪蓮友們聞其名莫不肅然起敬。我真後悔沒能將公公平素所說的一些嘉言俗諺一一記錄下來,因為之前沒有養成書寫的習慣,此刻思及,為時晚矣,徒留遺珠之憾! 曾有三~四年的時光為方便孩子們就學而客居金城,此期間,他經常搭乘免費公車來探視我們,小坐片刻,旋即離去,我常要送他一程至車站搭車,皆為其婉拒,當然,他也許是想藉機走走路來鍛鍊身體,他就是這麼的客氣,自己能做的事絕不麻煩別人,所以多年來的吃素也總是自行料理的居多,直到後期不慎跌倒,需要外傭代勞。在外傭未到之前,對於我的烹煮他是欣然的接受與讚賞,且從不挑剔,真是一位很好侍奉的老好人啊! 他老人家常提及:一命、二運、三陽居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更是他根深蒂固的思維。因為讀書變化氣質,改變一切,更是晉升仕途的不二法門,所以要好兒郎需先讀書,有鑑於此,特別是在當今的時代,他總希望兒孫們勤讀書,作一個對社會有所貢獻之有用人才,所以特別拿出十萬元讓孩子去補習。他說:這些錢都是你們給的,我一個老人家用不了這麼多錢,還是讓孩子們去補習,把書讀好比較有用。雖然我婉拒了十萬元的鉅款,但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意,我是百分百的接受了。又於逛市場的當下,曾買了三件極其保暖的大陸毛衣送我,雖然便宜,但意義卻是不凡啊!為此,我常向親友炫耀這段溫馨感人的往事,他就是如此的細心、有心與用心,讓我難以或忘。 我經常載著公公一起回後沙老家祭拜祖先,讓我十分珍惜這段暢所欲言的旅程,我們得以交心、談心,相互提攜,因為我們是並肩作戰的最佳拍檔啊!猶記得最後一次坐月子期間(前兩次皆由我家大姐代勞),他總是盯著婆婆注意用餐時刻,還為此引來婆婆的不悅,這些點點滴滴全銘刻在我心裡,我何德何能,受到公公如此眷顧啊!慈父般的公公就像和煦的春陽,溫暖了我心深處。此時此刻,思及即將失去心靈深處倚靠的無形支柱,叫人難掩心中悲痛,淚水就像潰堤的洪水宣泄不已……。 思緒至此,刺耳的救護車聲由遠而近的傳來,公公在醫療團隊及大哥大嫂、外子的護送下安然抵達家門,氧氣不斷地在外子手中按壓補給,但小小的氧氣桶很快的就耗盡有限的供應量。清晨七點五十分公公走完人生旅程,了卻俗緣,登上極樂淨土,公公就像打完了人生最光榮的一仗,累了、倦了,需要長時期的睡眠與休養生息,所以一切顯得如此平靜、安祥無礙,我深信以公公在佛法上的精進修為,應已得到解脫,並榮登極樂世界,永世聽聞佛法!應該為他高興才是,但以我一介凡俗女子,為人子媳的我們,此時此刻,面對此情此景,心中之悲之痛豈是言語所能道盡的啊! 基於佛教禮俗,我們克制住淚水為公公助念,誦經12小時之後才稍事休息,特別感恩陳居士帶領我們持續不斷地為公公助念了八小時,大家在寧靜、肅穆的氛圍裡,全神貫注、一心一意,虔誠的頌出我們的心聲,祝願公公得佛祖庇佑,往生極樂淨土。誦經聲化解了我們心中的哀思,也昇華了對公公感懷的情愫,也許是孝思感動天,聲聲句句皆沁入心扉,感應非凡,我們不但沒有絲毫的飢餓感,還毫不倦怠的一鼓作氣完成八小時的助念。 接著,大家稍事用點鹹稀飯、喝點水,師父也已來到,繼續陪伴我們持續另四小時的助念,這黃金般的12小時,就在大家滿懷感恩的心之下完成了,特別是大家都沒有如此長時間助念的體驗下,一個個還能挺起筆直的背脊、盤腿而坐、持續的誦經,且無人喊累,實屬不易啊!莫非這是公公默默給予我們的精神感召與支持,讓我們得以順利完成此一功課,同時也顯現出子孫們心中對公公無盡的孝思與感恩之情。這是公公往生之後為他所作的第一件有意義的事,我們也從助念中獲得心靈上無比的平靜,法喜充滿,而有了另一層次的體悟。 接下來的日子裡,一波又一波前來弔唁的親友們,花圈、花架、罐頭禮塔擺滿了靈堂,猶如置身於花香的世界裡,致贈之奠儀,更潛藏著一份深厚的情誼,讓我們倍感溫馨與感恩,處此人情味濃厚的家鄉,叫我感動莫名!後沙族人以及信義新村的親友們皆主動前來幫忙,這份隆情厚誼豈是我此生所報答得盡的啊!雖然閩南語說:父母是相互共有的(共同擁有之意),但是,背負著各界親友的厚愛,我只有感恩再感恩了! 至於輓聯、被子、毛毯更是多得不計其數,除了前任縣長、縣長、治喪委員及各界首長致贈的輓聯,還有值得一提的是總統馬英九先生及吳敦義院長致贈的碩德貽徽,以及王金平院長致贈的典型宛在,台北市吳碧珠市議長的碩彥流芳……等等,凡此種種,不但給予往生者一份尊榮,也帶給喪家眷屬無限的恩寵,我們心中除了感恩,還是感恩! 出殯前的這一段日子裡,我們依然為公公早晚誦經,蓮友們也連續來了幾天,和我們一起持續為公公誦經,我總是如是思,以公公的修為,加上師父帶領大家為其助念,應已榮登極樂世界、佛門淨土;而能有如此高壽,實屬難得,一般皆以喜喪來辦。然而心中依然不捨他老人家離我們而去,雖然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但俗事塵緣有時盡,我們只有惜緣、惜福,一切盡人事、聽天命,盡力為之了。 出殯當天,感恩各界親朋好友親臨,這份大恩大德讓我感懷在心,亦深深地溫暖了我心深處,特別是後沙族人及信義新村的好鄰居連日來不捨晝夜的協商、策劃,使得公公最後這段人生旅程,達到盡善、完美,當然身為長子的漢昌大哥居功厥偉,不眠不休,一手承擔了所有的大小事情,再一次的樹立了長子的典範,讓我們由衷的感佩。 事後繁瑣事情依然是層出不窮,有待我們逐項處理,而我們再次揣摩公公心意,以公公名義捐贈予海印寺、護國寺與金剛寺各兩萬元的建廟基金,我以為這是公公往生後我們為他所做的第二件有意義的事。而以公公名義設置基金之類的籌劃尚在醞釀計畫中,我們衷心冀望公公遺愛人間、澤被萬民,讓更多人與我們一起受惠,這是為人子媳表達孝思的具體表現,亦是我們急於樂見其成的,這將是公公往生後我們迫切要為他做的第三件有意義的事。我深信公公這一生了無遺憾,會滿意我們的作法的。 人生大事雖然暫告一段落,但依然難以減除我心中的落寞與失落感,無法割捨我與公公這二、三十年來的相處所建立的深厚情誼,因而,我將思念化為每天早晚為公公奉茶與誦經,每當望見公公座落於佛桌上那栩栩如生、十分傳神的遺像,心中就感到十分踏實,自今而後,他將永駐我心,成為我精神上的一大支柱,更希望公公在極樂世界聽聞佛法、無有罣礙,樂享天年,那就是我們最大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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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5》土和草──鍾紹清
在國軍八一三醫院偶然的機會中認識了鍾紹清,並從其口述中又閱讀了一位民國老兵的歷史文本。 鍾紹清的履歷,較諸其他許多近代離亂人,毋寧還是「平凡」,無大波瀾的,但他以一介莽夫,卻能夠道出那個譬喻,讓人不由要慨嘆廣大的中國的黃土地正是一具文化的烘爐,只是,智慧的結晶代價未免太高了,是多少苦楚辛酸的血淚換得的。鍾紹清的譬喻是,女人是土地,我們〈老兵〉是野草,我們不往那裡靠,要往哪裡靠? 到醫院照顧因關節炎入院的母親,病房外走廊,一個探病的訪客取出煙來抽,被鍾紹清喝斥,兩人吵了起來,我見義勇為,加入鍾紹清這一邊陣營,那人才悻悻然罵了幾句三字經離去。我們就這樣聊起來,原來他在這裡治療肺氣腫,已經住院好一陣子。他是南人北相,魁梧,粗嗓門,耿直,完全是付北方漢子的典型。母親住院的那幾天,常在病房走廊碰見鍾紹清。耿直的人有真性情,一旦當作自己人,便坦誠相見,知無不言。 鍾紹清是江西省人,民國十年出生於江西尋鄔縣南門街鐘屋角,祖父、父親四代都業商,開設鹽行,家境算小康。不過,尋鄔縣是一個窮縣,四周群山圍繞,幾乎與外界隔絕,這樣的地方是世外桃源也好,說是窮縣僻壤也行。總之,鄉人生活一般都很困苦。窮地是革命的溫床,毛澤東當年就是在這裡起事的。 鍾紹清十九歲成婚,生一女兒。二十三歲那年,也就是民國三十八年七月,他讀完私塾,繼續讀初中,有一天放學途中,被下鄉抓壯丁的國軍胡璉部隊給抓了。日後他才知道,自己被抓進來的部隊是十九軍十八師五十二團第二營第五連。 「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一輩子也忘不了。」鍾紹清斬釘截鐵地說:「那時後兵荒馬亂啊,到處都是部隊。家裡一看見我沒回去,一定急得到處打聽消息。我起碼要弄清楚自己給抓的是那個單位,說不定可以託誰回去通風報信。」 鍾紹清的希望落空了,他萬萬沒料到,隔天一大早,部隊就開拔了,他想起父母,女兒,和結婚才三年多的妻子,不禁偷偷哭了。部隊一踏進廣東,立刻在一個夜裡和林彪的野戰軍遭遇上。 那一仗,鍾紹清和一群同時被抓來的壯丁都沒參加,一來他們都還來不及訓練,二來惟恐他們乘機逃跑,所以開戰時都把他們用繩子綁起來。 兩個月後,部隊移防到汕頭據守。 民國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部隊轉進金門,駐紮在小徑村旁的山上,那天午夜,共軍強襲金門,爆發了古寧頭的大戰,從晚上十二點一直打到天亮,守在第一線的青年軍傷亡最慘,有幾個連十死九傷,幾乎都打光了。鍾紹清所屬的部隊喝過一碗稀飯後,從瓊林村開始反攻。沿途都是屍首,許多同伴一邊打,一邊哭。不過,第十八軍在後面挺進,他們也不敢退,只好拚命往前衝,一直進撲到古寧頭海邊的西一點紅,才由別的部隊接替。 部隊退到中堡村附近整頓休息。鍾紹清說,當時一連編制一百六十人,一營五個連,他們這團四個營大約只剩下兩個營,大夥邊掉眼淚邊吃飯,鍾紹清也一樣,腦海中不時偷空浮現出妻子的臉,心想,自己要是戰死了,她年紀輕輕就要守寡,太可憐了。 幸好,第二天這場戰爭就結束了,清理戰場時,沒飯吃就翻死人身上的米和乾糧,再不然,就去挖當地老百姓田裏的地瓜來充飢。 當兵期間,鍾紹清陸陸續續又參加了舟山、南日島、東山島等大大小小幾次戰役。身上的傷是在東山島那一仗被子彈打的。登陸艇衝上沙灘,艙門剛打開,一排機槍子彈迎面掃射過來,鍾紹清大腿左右兩側蹊部各中了一顆子彈。日後他又娶了一個太太,但始終未能生育。 民國五十年,鍾紹清經人介紹,和一位採蚵賣蚵的小姐結婚,七年後,他領養了一個男孩。民國六十六那年,以上士階級退伍。目前每個月可以領一萬四千元的退休俸。「太太跟你兒子呢?怎麼沒看見他們來?」我問。 「太太已經過世五、六年了。」鍾紹清用力搓揉著臉頰:「她跟我也吃了不少苦,剛退伍那幾年,退休俸很微薄,自己也沒有什麼謀生技巧,為了生活,殺雞,殺狗,殺豬,什麼工作都幹過。」兒子當完兵,也退伍了,目前沒有跟鍾紹清同住。 「小孩子長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鍾紹清淡淡地說,不想多作解釋:「我自己一個人住也很好哇。不過,那次,我生病,發高燒,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還好被鄰居過來看到了。才把我送醫院,那時候我心裡想,不行,要是死了都沒人知道。我就想,到養老院來住其實也不錯。起碼有伴,有人照顧你三餐生活起居。不過我有領退休俸,所以算自費,每個月要繳七千塊給院方。」 政府開放探親後,鍾紹清也立刻提出申請,趕回家鄉。在這之前,他曾經夢見過早年在大陸娶的妻子穿著白衣服現身,依習俗,這是人去世的預兆。果然,回到老家後,證實妻子早已病逝,母親也過世了,只剩下父親,女兒,和妹妹還在。父親好像非要見兒子一面才甘心走,鍾紹清返鄉後三個月,他父親就撒手西歸了。 鍾紹清說父母妻子都已去世,他並不想回老家定居。父親一直提醒他不要亂花錢,妹妹倒是一再提修房子──老家是一棟兩進式的古厝─修祠堂,修墳墓,一提到錢,心裡難免就有了芥蒂,親情就這樣淡了。 關於自己身世遭遇,鍾紹清講到這裡。隨後我們又聊到一些話題,譬如老兵在台灣的處境等等。鍾紹清憤慨地說,老兵在台灣社會裡,就好比蟑螂,沒有什麼大害,可是惹人嫌,只能躲在陰暗角落。 「選舉的時候,有些人罵外省人是中國豬,叫我們滾回去,我聽到這種話就要生氣,是又悲哀又生氣啊。中國豬?那我請問,你們的祖先不也是從大陸來的?你們不也是中國人嗎?我們都是中國人呀。只是先來後到的分別罷了。說誰住得久誰就是比較愛這個地方,這是什麼話?我們曾經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衛這個地方,我們不愛它嗎?我們用一生的青春來奉獻給這個地方,我們不愛它嗎?」 說到這裡,鍾紹清語帶哽咽:「我們要求的其實也不多,我們只求有尊嚴地活著,我們不是你們的負擔,不是你們的累贅呀!」 我一時無語,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當天的談話就在這份略顯尷尬的氛圍中結束。隔天,在原地碰面時,鍾紹清笑咪咪地告訴我,下午他要出院了,只等主治醫生過來。我們聊了些生活瑣事,這時,樓上下來了一位挽扶著太太的老榮民,鍾紹清和他打招呼。 「你認識他?」我問。 「認識。」鍾紹清說:「你看他旁邊那個像不像他女兒?才三十出頭哪,兩年多前才娶的。今年,我住院,也在這間醫院碰見他,那時候他陪太太來生產。他可疼太太哪。他太太大便不通,他二話不說,伸手便用手指頭去挖去掏。聽他講,足足掏了半個臉盒啊。」 從鍾紹清口中,又得知另外一位老兵的故事─同樣是讓人聽了不勝唏噓的故事。鍾紹清稱呼這名幫太太掏糞的老兵叫老呂。東北人,家鄉長年飢荒,他們家搬到長春,民國三十七年三月,共產黨部隊圍困長春,百姓只准進不准出,不久,城內開始挨餓,老呂一家老小八口死了七口,只剩下老呂靠控到牆角一罈大豆活了下來。那年他才十九歲。成了孤兒後的他只好投了軍,跟著國軍在華北一帶和解放軍作戰。到台灣來後,在五十九年退伍,領了四萬塊退伍金。在燒瓦窯過去的那條巷子裡,搭了間瓦房。靠收集附近工廠的紙箱撿破爛維生。 「身子硬朗得很哪,不然這麼老了,怎麼討這麼年輕的老婆?」鍾紹清語帶羡慕地說:「還生了個女兒呢。可惜,她也遺傳到媽媽的毛病,腦子不好,智力有問題,老呂最煩惱的是要防她跑出去,她分不清楚什麼東西可不可以吃,雞糞她撿起來就往嘴巴送。」 我尷尬陪笑著,吶吶無語以對。這似乎是這些高齡低階老兵的共同宿命,他們娶得到的,不是聾啞傷殘、智障,就是寡婦。話說回來,他們並不自怨自艾,相反的,能討得一房媳婦,他們泰半很感恩知足。扶持智障妻子下樓的老呂就是個例子。他那狀似冷漠其實溫柔的神情,其中包藏的情感,想來是讓人頗感心酸及心惻的。但他們卻不以為意,或者是,「活下去」這個更大的理由壓制,克服了一切現實的無奈及苦痛? 接著,不知怎麼,鍾紹清語鋒一轉,說起了那個精彩的譬喻: 「女人是土,我們是草,草不往土靠,要往什麼靠?就算是最瘦最貧瘠的泥土,對我們來講,都算是寶。所以有人講我們什麼下三濫的女人都要,只要有女人都好,這話太傷人了啊,講這話的人他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呀,他是古代有個皇帝叫人家『何不肉食糜?』也有人說,我們討這些一般社會上沒人要的女人,多委屈,多不值呀。這話也錯了,也太抬舉我們了,我們要錢,錢沒有,要命,爛命一條,要是說有什麼委屈,是跟我們的女人委屈,不是我們。委屈的是土地,不是長在上面的野草。」 鍾紹清井井有條作這些譬喻的時候,很難叫人相信他只是個讀到初中,半生戎馬的老兵。我很驚奇一個老兵對人生會具有這種智慧,這是多少苦澀的折磨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