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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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留下的鍋子
童年住眷村,最喜歡在廚房看母親燒菜。 當時沒有油煙機這玩意兒,所以爐灶邊的牆上,總累積一層厚厚的黃油,久之成為蟑螂、老鼠嬉遊之地,斑駁的油塊不定時會掉落正在炒菜的鍋中,那畫面委實驚悚。不但牆上油膩,連炒菜鍋用久了,不止鍋內,就連鍋外也累積很厚的油垢,如不刮除,鍋子的導熱速度變慢,會影響烹調。所以母親每隔一兩個月總會抽空用菜刀把鍋底的油垢刮乾淨。刮完的鍋子完好如新,又可炒菜了。不但炒菜、煲湯、煎蔥油餅、下水餃、蒸蛋等等全家大小吃食都全靠著它,它簡直是個萬能鍋。 長大後結婚成家,搬入公寓,有瓦斯爐、抽油煙機等等先進設備和廚具,但母親仍習慣用她原來的炒菜鍋,所以這個鍋子也帶進了新家。 若干年後有新聞報導:鋁鍋的優點是材質輕、導熱快,然而會釋出鋁離子,我們食入之後,鋁容易沉積於骨骼與中樞神經系統,影響鈣質吸收,累積過量恐提高阿茲海默症風險。而母親從我小時候用的這只鍋子就是鋁鍋。我委婉的詳述新聞重點,希望母親換個鍋子,她雖不捨,聽從了我的建議。 當時流行一種不沾鍋,煎魚、煎蛋非常好用。我們用了一兩年後,誰料竟從不沾鍋變成沾鍋,因為炒菜的鏟子已把鍋子表面的塗料(鐵氟龍)刮花了。此時又傳出鐵氟龍可能是致癌物,於是又換回最傳統的鐵鍋,然而鐵鍋易生鏽。 二十年前母親獨自一人逛百貨公司,買回一只不鏽鋼的炒菜鍋,要價四千餘元,我們聽到這個價錢視為天價,覺得母親怎麼買得下手?但她相信百貨公司專櫃店員的推薦,認為這是最耐用又安全的好鍋。她覺得炒菜鍋是每天都用得著的東西,就要用最好的。 如今母親已過世十年了,家裡鍋子換了好多次,上回買洗衣機也附贈一對鍋子。用來用去,還是母親遺留下來的鍋子最好用,也最耐用。 如今回想,我們錯怪她了,這鍋,貴有貴的價值,用了二十年還是這麼好用,四千餘元一點都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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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一直在吹
風在吹 是春風 吹紅柵欄外的花蕾 吹紅童男童女吮奶的嘴唇 風在吹 是懷春 吹紅少女臉的紅暈 吹紅少男匆匆的腳步 風在吹 是秋風 吹紅池裏紅錦魚 不知不覺中 溪邊的柿已紅到油 長絲短髮豪情萬丈 信天游 風 一直在吹 吹紅情人眼裡的淚絲 吹紅 母親雙手、父親雙腳裂縫裹的血絲 吹紅族譜裏的名字 吹紅英烈不朽的刻字 吹到礦石燒成鋼水的 臉紅 風 吹啊吹 吹紅 黑洞吸取流星的鏇 吹紅 旭日初升的天眼 晚霞天邊的彩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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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驚
之1. 驚弓之鳥 一道閃電 眼裡的淚水 原是夏日午后一場雷陣雨 之2. 看不見的 四處飛舞 飛不出去的 影子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之3. 在野黨許多冷嘲熱諷 風風雨雨的台灣 一面國旗 隨風一直猛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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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塗猴
「人生海海,我佮恁老爸也老啦,靠汝一個查某人食水也有困難,毋免數想有五穀通食。講實在的,這個家若無一個像塗猴這種粗氣大力的查甫人,也是袂用的。我贊成汝的想法,佮伊好好相處,作穡人只要好跤好手,規矩擱搰力,賰的就毋免計較傷最。雖然較早看著塗猴彼個歹看臉,實在是袂順眼,毋拄這陣看習慣啦,無管是馬臉抑是暴牙,嘛是予人感覺誠親切。尤其伊認真搰力咧種作,受到真濟鄉里人的呵咾,咱心肝內嘛感覺誠歡喜。較早咱母仔囝的目睭真實去予屎糊著,袂曉看人,袂曉分好歹;忠厚共人看著戇神,軟塗擱欲深掘,食人夠、夠、夠,實在不應該啊!」狗屎嬸仔後悔地說。 「阿母,我這陣也有這種感覺,已經無親像較早彼呢怨恨伊,但是伊知影咱不時會用話來酸伊,會使講無一句好話,所以伊誠少佮我講話,後次毋知欲佮伊講啥物,毋知欲怎樣開喙。」春嬌擔憂地說。 「汝毋免煩惱,翁仔某倒落眠床,棉被若蓋落,話母就來啦,毋免驚無話通講。」狗屎嬸仔提醒她說。 (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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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節快樂
轉眼又到了母親節,身為一位慢飛天使的母親有些話想和大家說……。 一轉眼二十多個年頭過去了,不敢想像我是怎麼樣把小孩拉拔大的;從幼稚園、小學、國中、高中,倏忽間孩子大學都要畢業了,一路走來感謝許多貴人的扶持,我時刻感激在心頭。 國中階段,孩子們都處於青春叛逆期,個性、行為都比較令人擔憂,因此我選擇陪他去學校唸書,但我一刻都不敢讓他開我的視線,不然同學就會捉弄他。但我想一定要讓他學會獨立成長,所以作業不吃重的課,我還是會讓他自己試著融入群體。某天上音樂課,看著他去上課,我就離開了,但不到一小時他就打電話來說,鉛筆盒不見了!同學捉弄他,把他的鉛筆盒收起來了,他跑到很遠的音樂教室找了好幾遍,著急、恐懼表露無遺。我跟學校反映這個情況,也找到惡作劇的同學,不想卻招來同學媽媽關切的電話,她說要我的孩子不要再跟他兒子玩。我只能好聲好氣的跟對方說「好」,但心想我兒子一貫獨來獨往,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去跟別人打交道,又怎麼會主動找別人玩? 有鑒於此,我決定給他買一支手機,讓他遇到事情可以第一時間打電話回家。我在第二堂下課時將手機放在他的口袋裡,讓他自己上課,等到第三節下課去教室找他的時候,就發現兒子口袋裡的手機不見了。真的很心寒,僅僅一個小時又有人尋他開心了,真是哀莫大於心死。我跟學務處反映、到警察局報案,結果還是無疾而終,即使媽媽每天在旁邊陪讀,想要營造友愛的學習環境,依然是千難萬難。又一回體育上籃球課,老師要求在限定時間內投入五顆球,孩子在艷陽下練投了整節課,結果只投進四顆,老師說他不及格,但我想和孩子說的是,比起那些整節課在樹蔭下嬉鬧的同學,你的表現已經很好了,對得起自己的付出與努力,就足夠了。 上了高中,我決定讓他自己一個人上學。在轉銜會議上,老師們都希望他去唸高職,但高職實在離家太遠,接送、讓他自己搭車既不方便也不安全,何況他的成績足以上高中;孩子喜歡唸書,他自己也選擇高中,所以我尊重他的決定,畢竟人都只能活一次,想做的事就去做,對於孩子我更希望他擁有自己選擇的快樂,而非別人強加的要求。我和他溝通好,上了高中就要完全自己一個人上課了哦,他說好,因為……我長大了! 高中生活大致平和,但偶爾也會有一點小漣漪,我每天都會問他學校發生的事情,一方面訓練他的表達能力,一方面也想了解班上情況。他經常說有一個瘦瘦高高、戴眼鏡的同學會欺負他,我跟他說只要沒有流血受傷就好了,不想聽的話摀住耳朵就過去了,因為學校和社會一樣,都有自己要克服的困難,不可能都是一帆風順。他的書包被放蟑螂(至今還留著做紀念)、衣服被黏口香糖,我都叫他要忍耐,沒什麼大不了的。 某天下午,他從輔導室打電話回來,帶著聲調急促的哭聲,說他眼鏡壞了,同學弄的。我要他不要著急,心如刀割的往學校趕去,一旁的輔導室老師該幹嘛還幹嘛,就像沒事一樣,我只能自己釋懷那時候學校還沒有正式的特教體系,沒有辦法感同身受吧! 輔導室老師說不用急,學生都回家了,隔天再處理吧。到眼鏡行把被弄壞的眼鏡修好,順便再配一副新的眼鏡,孩子喜歡他的新眼鏡,不時擺弄著最舒服的位置。 隔日,雙方學生、家長到了學校,對方家長沒有辦法相信他兒子會做這種事,但兒子一看到那立同學就說「壞人」,對方家長歇斯底里,說我的孩子應該去特教班,不應該影響其他孩子的學習。輔導老師急忙安撫對方的情緒,眼見僵持不下,我起身給那位學生道歉,希望同學以後可以幫忙照顧我的孩子,但同時我的心也在滴血,因為我的孩子話都講不完整,是要怎麼和對方的唇槍舌劍?事情就這樣結束了,變成是我的孩子不懂事,冤枉同學,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但又有哪一個父母不相信自己的兒女呢?查明真相重要嗎?老公說我做得非常好。 因為喜歡唸書,即使在大學進修部,孩子也保持著規律的學習生活,他會是最準時到課,也是上課筆記做得最認真的那位,但大家還是不喜歡和他同一組做報告,因為他的表達能力比較差。這段期間,學校給了他工讀的機會,他學會自我肯定,也學會在圖書館把書上下架、清潔打掃環境,就算只是簡單的送公文跑腿工作,對他也是珍貴的收穫,但他依舊完全不知外面紛紛擾擾的世界,更不懂閒言閒語,不曉人情世故,永遠保持一顆純淨的赤子之心,簡單規律的生活令人嘆為觀止……。 我想跟我的孩子說:寶貝,媽媽真的很愛你!媽媽會永遠陪在你身邊,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快樂、平安的過日子吧! 我還想告訴所有慢飛天使的家長們,我們一定要活得比他們久,因為孩子是我們一輩子的牽絆,離開孩子我們到哪兒都不能安心。 最後,祝我母親節快樂,也祝所有的慢飛天使都能平安喜樂! (稿酬捐贈金門縣身心障礙者家長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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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心
那桌上 總是點著一盞燈 和持熱的煲仔飯 留給 夜晚回家的我 這畫面 洗盡心靈的塵埃 這點滴的甘露 這背後的溫情 永難忘懷 謝謝您 佛國來的阿母 您的慈愛 猶如天空的星光 璀璨閃耀 PS:康乃馨季節,以此遙寄我的阿母--阿推!並祝福天下母親一切安康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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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是誰生的?
母親今年九十六歲了,她一共生了我和弟弟們七個兒女,她的內、外孫和內、外孫女加起來,剛好十個人;母親身體仍然很硬朗,只是記性越來越差了,常常搞不清楚哪個孫兒、孫女是哪個兒子生的?哪個媳婦又嫁給哪個兒子?我真擔心她有一天,會連自己的兒女是誰都忘記了! 果然有一天,我陪母親坐在陽台的花台前看花和曬太陽,她突然問我:「阿娜!妳是誰生的?」 我差一點從椅子上跌下來,心裏喊道:「完了,這一天終於來臨了,我媽不記得我了。」 怎麼辦呢,我想了一想,覺得應該想辦法喚醒起她的記憶,讓她記起我是她的女兒……。 我問她:「媽,我兩歲時,是不是差點走失了?」 母親一臉茫然的望著我說:「那有這事情?」 「有呀!那時候我還不到兩歲,妳帶我去菜市場買菜,因為地上濕漉漉的,妳叫我站在一塊乾淨的地方不要動,妳去隔了好幾攤的菜攤那邊買魚和菜,妳買好後,回頭發現我不見了……。」 「有!有!有!」母親彷彿被挑起了某條記憶神經元,提高聲音說: 「真是嚇得我心都從胸口跳出來了,急得四處找妳,大喊妳的名字,還好,妳大概聽見我喊妳的名字,蹬、蹬、蹬的邁著短小腿,從樓上走下來了……。」 「媽,我小時候不乖哦,妳那時候有沒有生氣?」 「我高興得如獲至寶,哪裏還會想到要生氣?」 「我那時候為什麼跑上樓?」 「妳說想上樓看看樓上長什麼樣子?」 「那樓上是賣什麼東西?」 「好像是賣吃的,時間過太久了,記不清了啦!」 陽台的陽光西斜了,有點起風,我扶母親進屋裏,邊扶著她,邊暗自慶幸,好在我那時候幸運的沒有被人拐走,我如今才能幸福的陪伴在母親左右。 我扶母親到她的房間休息,望著她仍然白淨得沒什麼皺紋的臉,若無其事的問她:「媽,我是誰生的?」 母親瞪大眼回答我:「妳當然是我生的,妳怎麼會問我這麼糊塗的問題?」 望著母親不以為然的表情,我暗自竊笑,也鬆了一口氣。 我繼續增強母親的記性:「媽,妳有幾個女兒?」 母親這回猶豫了一下,想了一想,接著很篤定的說:「就妳一個!」 我又拍手,又豎大姆指,對母親說:「媽好棒棒,記得這麼清楚,難怪以前在班上,考試老考前三名!」 我很高興母親終於記住我這個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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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動
時而像爬蟲類般蠕動 時而像搖滾鼓手般敲擊 且輕且重且急且緩 是胎兒透露給媽媽 獨一無二的健康小秘密 為媽媽帶來每日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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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魚老媽
不知是因媽媽愛吃魚眼睛的關係,所以她擁有一雙大眼睛,而那雙眼睛總是讓我害怕,深怕自己所做的壞事,被她一眼瞧出,因此從小對魚,我總是又敬又畏。 媽媽生長在一個賣魚苗的家庭,從小吃遍各式各樣的魚,甚至讓人請客時,若那餐沒有魚,她都會認為不豐盛。結婚後,阿公疼惜媽媽,知道媽媽愛吃魚,總會託人送魚給媽媽,當然家裡餐餐有魚。討厭魚腥味、又曾被魚刺卡喉嚨的我,自然相當排斥吃魚。儘管媽媽一再告訴我,多吃魚的孩子會聰明的,也會天天將魚料理變花樣,如水煮,紅燒、糖醋、清蒸、乾煎、魚湯,可是當全家吃得十分開心時,我總是眉頭緊蹙,也不管媽媽如何軟硬兼施,我是一口都不願嚐。 直到上大學後,每每至自助餐店看到魚時,我竟有口慾,幾次想吃又嫌麻煩,又怕不新鮮,因此每年寒、暑假回家時,我都會事先打電話給媽媽,告訴她我想吃魚了。媽媽總會為我準備精心挑去魚刺的新鮮魚。 婚後由於老公、女兒愛吃肉,家裏總以蝦、蛤代替魚,更少買魚,而在媽媽死後,我竟流連在魚攤前屢次買魚,並尋問它的料理方式,餐餐也為女兒挑刺,只是女兒一如我一樣,從不買我的帳。 老公說我想媽媽了,的確媽媽在世時,我總覺得她所喜歡的口味,和我都不相同,甚至還一度懷疑,我是否她的親生女兒,而今我更加肯定,我是媽媽的女兒,因為在我身上流有愛吃魚的血液。 今年母親節時,姊妹們商量,煮一桌豐盛的魚大餐來祭拜媽媽,也順便打打牙祭,回憶一下往昔母親節時,大家相聚時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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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塗猴
「咱祖公留落來彼田園,這陣若無塗猴佇種作,靠阿爸一個哪有彼個氣力。若無種作就無收成,無收成就無五穀通食,無定著會去予枵枵死!有時看著伊大粒汗細粒汗,一領衫澹漉漉,彼呢認真咧拍拚,擱受到咱冷言冷語的對待,實在對不起咱的良心。」春嬌心情沉重地說。 「攏是我這個老查某害的啦!我毋偌無盡著做老母的責任,共汝教予好,而且擱不時加油添醋,用語言來侮辱伊。汝罵伊一句,我共汝湊罵兩句,無管著抑是毋著,一日到暗夭壽填海罵袂停,來福嬸婆叫我毋通彼歹喙,若無者,將來落地獄會予牛頭馬面掠去割喙舌。汝今仔日會佮塗猴袂合,攏是我這個老查某害的,我對不起汝啦!」狗屎嬸仔自責地說。 「阿母,汝毋通按呢講,是我毋著,目睭去予屎糊著,拄拄會曉看表面,嫌伊馬臉擱暴牙,除了用歹聽話來激伊,又擱毋佮伊睏一張眠床。若毋是彼當時予伊氣著,強強共我脫衫脫褲,強強共我壓落,雖然予我誠氣,但是彼陣若無予伊強去,今仔日囝欲從佗位來咧。阿母,這是天命啊!所以我已經想通啦,安安份份做人的家內,毋通嫌東嫌西,佮伊好好相處,共囝飼大漢,一家大細過幸福的日子,才袂予鄉里人看衰。」春嬌有感而發地說。(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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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沙美姑丈
姑媽 一九四九年,國軍進駐金門,后浦頭駐守了兩個師,徵用民宅,讓軍人與百姓同門異室而居。 家母時年十九歲,姑媽十七歲,住「一落二櫸頭」的合院;家中借住了科長和科員,據說帥得像「馬英九」! 當家母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我淘氣地對她說:當年您怎麼不跟著帥哥私奔?至少可以「品種改良」呀!家母笑罵著:「夭壽胤仔」! 那年頭,我阿公、二叔公、三叔公都跟著風氣「下南洋」去討生活;因為家家「做人成功」,戶戶有七、八個小孩要養;就算是風調雨順,在貧脊的土地上,往往也只能長出八個月的糧食,另外四個月還是得捱餓。 祖母早年曾帶著家父、家母、姑媽投奔到印尼;家母因為患有砂眼,被留置在越南長達六年,之後才和祖母一同回到金門;她說,她在那裡度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歲月。 三叔公在新加坡經營「九八行」(中盤批發商),每個月都有「僑匯」寄「南洋錢」回家。 姑媽是三叔公和三嬸婆夫婦最小的女兒。三叔公下南洋之後,留么女在家與妻子作伴。 姑媽八十八歲時,海傳姑丈九十三歲;海傳姑爹是一位老頑童;我和內人「玲吔」(小名)去看他們夫婦時,常笑口常開。 海傳姑爹少年即在沙美老街做生意。聽姑媽說,當年結婚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事先不知道長相,也不得抗議。 當年,姑爹,曾偷偷跑到后浦頭來看尚未過門的新娘子,長得是眉清目秀、溫柔優雅、身材苗條,看得很是合意。 金沙三傑 早年,山外「過東人」封金沙鎮三個了不起的人物為「金沙三傑」;他們是后浦頭黃家的「章歲」伯、后水頭黃家的「應城」伯,還有青嶼張家的「海傳」哥,也就是我姑爹。三人是惺惺相惜的莫逆之交。 海傳姑爹在沙美經商,姑媽十九歲于歸時,姑爹二十四歲。有一回,姑爹笑問章歲伯:「歲丫、歲丫」!「大小漢」那吔差那麼多?人人都稱你們「章歲伯」、「勝全伯」(楊姓)、「漢棟伯」(張姓),唯獨叫我「海傳哥」! 章歲伯回應姑丈說:誰叫你「厭頭」?娶阮(我們)后浦頭的「女查娒」(婦女)!阮「后浦頭的水鹹,后浦頭的路黏,后浦頭的女查娒無人嫌」。按輩份,叫你聲「海傳哥」才剛剛好而已!姑丈聽完妙答之後,臉上笑嘻嘻的。 應城伯與我有一段因緣,那時是在民國七十七年(一九八八年),我家巷子裡的桃樹結果了,但桃子是酸的。那時,我的「奇摩子(情緒)」很壞,用鋸子把它理了光頭。 十二月底,我到后水頭拜訪應城伯;他告訴我,他家的那片桃園裡,凡是有綁上紅線的桃株,品種都比較好;於是允許我按著記認,剪回一些細枝,稼接在自家桃樹的粗幹上。 來年,我家的桃樹開花了;在同一棵樹上長了不同品種的桃花,顏色不一;太可愛了! 那時,內人「寧吔」懷著大女兒;大女兒眼睛水汪汪的,可能是自小吃了我們家最好的桃子吧! 十二萬分感激應城伯仔。他為人博學、正直、海派;生前曾任金門縣農會理事長,是農漁牧專家。聽說,他也是「酒王」。有一回,他和人用「碗公」鬥酒。贏了比賽之後,他並不是回家睡覺,而是來到耕地,又犁了幾塊田。 據姑媽回憶,應城伯常餽贈姑爹家一整籃的雞蛋,個個是「雙蛋黃」的,特別大顆。 應城伯與海傳姑爹、章歲伯、漢棟伯等人,共同籌建了金沙巿集、「金沙戲院」。民國五十二年,「沙美」的「博愛街」、「復興街」,矗立著他們共同合作的成就。 章歲伯是我家鄰居;五、六歲時,我曾看過他的長相;如今想起,有如「周潤發」般帥氣。他經商有成,教子有方;孩子之中,「大哥」奕展兄是校長退休,桃李滿門;「五哥」奕炳兄是允文允武的將軍,退伍後在銘傳大學任教。 家母常說,黃家祖上有德,歲伯的孩子總是「有大有細」,很有禮貌。 金門諮詢代表 軍管年代,縣長曾邀海傳姑爹任汶沙里里長;但由於經商很忙,恐有負父老所託,他向縣長婉辭其事。 他持續經商,曾擔任銀樓公會理事長,還做過金沙鎮代表會主席、金門縣政諮詢代表。 有一次,青嶼的耆老反映下雨天出入很不方便;他當面反映給金門防衛司令部的司令官;未幾,即獲鋪設路面,以一言造福了村人。 我問姑爹:你怕不怕當年那些司令官?他說:怕什麼,「平平」是人! 我和內人去姑媽家,她總是談笑風生,幽默逗趣,一起研究「酒經」。有時我自己去找姑媽,姑爹在旁,也有不怒而威的一面,九十四歲的老人家,還是能讓我望而生畏。 姑爹擔任金沙戲院業務經理時,我是臨時驗票員;偶逢警察找碴;他擠對員警:要看電影就進去,別在那裡「吵潲」!對方只好乖乖閃人。 雙親大人的救命恩人 一九六九年,我的雙親都病了。父親過度操勞農事,三日併一日,乃至吐血;母親則因月事血崩,危及生命。 姑媽見狀,對家母(小名招丫)說:「招丫、招丫!汝倩人寫封批,我再加幾個字,告訴我爸,請他寄些錢給你看病,不然你會死翹翹!」 姑媽的父親我要叫三叔公;三叔公得信之後,隨即匯寄了四千元的救命錢,相當於當時公務人員三個月的薪水。當年,代筆寫信的人是黃金土老師。 此外,姑爹還安排家父到戲院當臨時驗票院;姑媽又接濟家父,於府上供應午餐。 那年大姐十六歲,二姐十二歲,三姐十歲,我六歲;那是我們李家的「文革時期」,充斥著人性最黑暗、醜惡的一面。 六歲的孩子,天天看著母親以淚洗面,說:俺娘,您不要哭,您病,爸又吐血--人沒有了利用價值了,有人卻偏偏要在這時候「分家」!那就當做是您和爸在李家的債還完了。不然,若您仍然健康,一定得要繼續當奴才、做丫環,永遠還不完! 十二歲的二姐,是咱們家的「張良」、「劉伯溫」,她是陽翟陳篤敢將軍的親姐姐;因陳家原生家庭的親娘在生她時病重,難以哺育;適逢家母雖懷了大哥,卻一出世旋即夭折;又知家母能疼別人家的小孩;於是,兩家人合意,讓還在做月子的家母抱養了二姐,救一條小命。 在咱家最困頓的時候,纔十二歲的二姐,每天到菜巿場撿別人不要的菜回來養家,若非如此,我們一家恐怕都要淪為乞丐! 自十二歲起,二姐就學會犁田、作灶、蓋豬舍。重劃區的農田,一畝可以種十六畦的地瓜,她犁成二十一畦,被老爸怒聲如打雷般地「臭訐譙」;說,這麼種那些番薯,將來會因蟲害臭腐,沒有一塊可吃。沒料到,孝感動天!那年我們家的地瓜反而大豐收。 在二姐與姐弟同心之下,家母終於從困厄中走出來,但後半生都在病痛中度過。 五十四年過去了,我一直把姑媽當成大恩人。有一次,我生病了;「慈德宮」的「太子爺」乩示說因為我這個做兒子的「太貴氣了」,有傷父母;姑媽趕緊把張家的消災「水米」拿來幫我這個姪兒化解。軍管時代,我上班沒有交通工具,姑媽就把她女兒的「小綿羊」機車維修好,送給了我;維修費花了約一千元,相當於那時公務人員至少三天的薪水。 二零二一年年底,表哥們一如往年過年,奉請姑爹前往台灣親子團聚。行前,姑爹告訴我,他很快就會回來;然而,春去秋來,我卻遲遲等不到姑爹。 清明節,家中的桑椹熟了;端午節,家中的水梨熟了,金黃芒果、龍眼甜了;七、八月,芭樂黃了;還是看不到姑爹的慈容。 二零二二年,在爆竹除歲聲中,家家歡度新年,姑爹卻在大年初二往生了。為了不影響過年氣氛,表哥於初八才來電訃告,聞訊令我難以置信。 農曆一月二十二日,大家去沙美送姑爹;我守在姑爹位於博愛街的家,往事歷歷,猶如昨日,心在流淚。 「姑爹!您跟菩薩去了,永遠感謝您的救命之恩;若有來世,我願再做您的姪兒,隨侍左右。」 (稿費捐金門家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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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冰箱
冰箱就是用來冰東西,不然要做什麼? 就是這個觀念,導致冰箱一連串的災難。母親的冰箱已經換了三次,雖然尺寸愈換愈大,但容量永遠不夠。第一台我已不復記憶,只記得第二台冰箱內的物品,原封不動搬到第三台。冷凍的時間橫跨我的兒童期、青年期、成人期和目前的中年期,前後長達三十多年,若不是當年狠心將之丟棄,我想有機會到達老年期。 到底是什麼東西,值得如此「珍藏」?其中包括十幾罐的陳年蜜餞,都是母親早年辛苦熬製而成,有桑葚、楊梅和枇杷。從採收、洗淨、加糖燉煮,費工費時,彷彿把時間的菁華、歲月的美好封裝於罐內,讓食物得以昇華、延續、直到永久。因時間久遠,蜜餞早已褪色暗淡,毫無生氣,周圍凝結一層糖分的結晶,像是歲月的印記。 可惜印記只能喚醒母親的回憶,斗大的汗水,炙熱的爐火,一匙匙的填裝。而家人是無感的,幾次從中取出一些品嘗,大家都興致缺缺,連母親都不怎麼想吃。那為什麼不丟棄?只因為捨不得,丟了就什麼也沒有。像買彩券一樣,買了就有希望,不買一定不會中獎,母親就是抱持這樣的想法。 平時冰箱的容量勉強可以容納一家人所需的食材,可是每到年節,三牲、粿糕、水果都需要冷藏冷凍,就是災難的開始。記得有個哲學寓言:人生就像一個空瓶子,先裝大石頭,再裝小石頭和沙,最後倒入水,人生就充實圓滿。若本末倒置,瓶子怎麼也無法裝入所有東西。 母親就是用這種態度來看待冰箱。先擺大的,再放小的,最後塞入散的,自豪的宣稱還是裝得下。 問母親為何要如此為難自己?她說一點也不。在有限的空間,做無限的收納,是空間管理大師不變的課題。母親顯然搞錯電視廣告台詞,正確應該這樣說:「在有限的生命,創造無限的可能。」但在母親眼中都是相同的意思。 終於有一回,無論怎麼擺放,冰箱再也無法容納所有的物品,我決心處理冰箱內所有用不到的物品。冰箱頓時變得空曠,打開冰箱還有些不習慣,以為是別人家的。以前滿山滿谷的物品,如今變得空蕩蕩,甚至有些空虛的感觸。 我想最不習慣的應該是母親,三不五時蹲在冰箱前,尋找屬於她的物品,口中喃喃念著,她冰在冰箱的東西,跑到哪裡去? 每次看到如此場景,內心總是感到無比悔恨,不應該擅自作主丟棄冰箱內的物品,也許母親冰的不是食物,而是她滿滿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