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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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戈
早已認不出電視上聲色俱厲的他;這麼多年了,若不是那笑容,還真認不出來…… 「一小時後發起攻擊;你率主攻部隊!別忘了,你可是黃埔剛畢業的!不像我是黑埔的!」77無線電傳來區隊長斷續的吆喝,仰頭一望,雲霧中莫約二百公尺登山道上,這位阿卡,正靠在夜雨餘濕的樹幹,對著無線電吼著,聲音蓋過這故障不斷的無線電。我用袖子擦掉汗水,對他作了個得令手勢。回頭俯望,煙嵐雲岫中,散撒著一路疲憊不堪,負背各種裝備的官兵:從雲南整編來的反共救國軍、青壯的山地兵、各部隊挑來的特種兵,還有那位月前尚在台北受訓,大家眼裡公子哥的黃埔軍官:跟我一樣手下只有九個兵的曾家驥分隊長;這位早我一期的學長,此時正遠遠坐在路邊,霧散處看表情應該是在針挑腳底水泡吧! 此時,蜿蜒荒道上,各部隊早已亂成一團,雜沓混處,任走隨停,上下自顧不暇,我想:所謂兵敗如山倒也不過如此吧;更不知還有多少人掉隊!「這樣能發起攻擊?」我不禁懷疑! 「幹!」聞聲一看,原來是曾學長所屬的葉聰明,這位體專的嘉義兵,原本想坐下休息,但到底背包太重,加上昨夜那場大雨,濕重了背包,一個不穩,整個人像不倒翁跌倒在地,狀極滑稽,卻無一人拉他。我雖然雙腳炙熱疼痛,疲憊飢渴,仍太空漫步似過去拉他,不想一個不穩,「唉!」像泰迪熊般跟著跌倒在濕地上,還好沒滾下山去。正好與他併肩仰臥,雨後天際縹緲空寧,倒有一絲解放快意;尤其是那雙幾乎麻痺的雙腳。 「分隊長!不好意思,連累您也跌下來!」葉聰明鼓著乾裂嘴唇致歉,一陣口臭酸味飄來。「沒關係!我也正想休息!」我邊下背包邊應道。「真不是人過的!就這樣子,能打仗?到時不是給共匪打死,就是被軍法槍斃!還好再一年多就退伍了,真想不通,分隊長,您怎會自投羅網,考什麼軍校?」這個常發異議的重點分子又開始埋怨了! 不過他的話也不無道理:「就這樣子能作戰?」看來很多吃敗仗被軍法槍斃的倒不乏委屈。 「真不是人過的!」是嗎?想想從新開營區出發後,沒洗過一次臉,更沒吃過一餐熱食,因為那位背負炊具的眷村兵唐台生,早在當夜過山澗獨木橋時,即失神將炊具掉在百公尺下湍流;大家都認定是這個狡猾的大個子使詐,以減少重量。本想懲以戰時軍律,不過看到他感冒發燒,心想罷了!怪大隊長?記得出發前,他那昂揚的雲南腔:「我們特戰63總隊,靠的就是雙腳……!」手一揮,尖兵就帶著部隊小跑出發,一跑就是一整晚,汗水濕透裡外,油膩漉熱;緊貼在背,三十五公斤的背包,猶如麻辣火鍋;平時行走有風的雙胯,此時卻如幼嬰嫩膚,一碰到褲子,就燒痛如刀割;而腳底也從痛麻,進而而起水泡,每踩一步,就如同踏到釘床,痛徹心腑!部隊慢慢開始掉隊、混亂;人性求生的醜陋本能也開始醞釀了。 隔日凌晨四時許,終於停下來:「尖兵前推五公里警戒;本隊在路旁亂葬崗休息二小時,墓前水泥地優先給幹部休息!」待我收攏部隊;派出警戒,已是四十分鐘後,回到先前占的墓前水泥地,卻發現曾學長早已搶先酣睡其中,周遭狼藉著十來個不知是那分隊的官兵,我搖搖頭,只好在墓間泥地仰臥休息,但新墳泥土怪味,根本無法入眠。 「我們那個分隊長,戰技差不說,前夜在水底寮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牛舍,他竟耍詐要我讓出飼料槽給他躺,還拿一個西點拜託我去向主人討水,說什麼他不會台語,幹!中尉就了不起,我們特戰部隊比的可是體能戰技;我就很崇拜您是咱大隊有名的神槍手!對了,可知當我冒雨去敲門要水時,您沒看到那阿嫂聞到我身上臭味時,那種捂鼻別頭的表情!」正想得出神,葉聰明又在我耳邊埋怨起曾學長。不過也真虧了曾學長,臨出發時塞了一包西點給我:「什麼野炊,怎麼可能?老弟,你初來乍到準沒帶乾糧!你查一下你分隊,保管每人都有!叫他們拿些給你!」 「真不是人過的!」是嗎?昨夜風雨中部隊在大武山下,前後不著村,更不可能遇到休息天堂:廟宇。大夥披著雨衣於芒果樹下坐在鋼盔上打盹,但唐台生早已顧不得滿地積水,一停下來就累得躺在積水地上。我用水壺杯接了些雨水給他:「多喝水,燒會退得快!」更為此報告大隊長,希望允許唐台生就近找老百姓看顧,未說完就被搶白:「你們黃埔就這麼訓練?就算昏迷,架也要給我架走!」 幸好,今早他已退燒了,真是奇蹟,只不知掉隊在那裡了!想到此,我對葉聰明說:「快起來,準備發起攻擊了。上背包後,先跪著,再用槍撐著站起來!」「謝謝分隊長!這樣子能發起攻擊嗎?告訴您,那些扛八一、四二迫砲的準還在山腰!」他嘴角笑著,令人難以形容的笑容…… 就是這個笑容,才使我認出電視上滄桑賦盡的他:「……軍公教退休俸18趴優惠,是當年車輪黨維護他政黨生存的不義安排;現咱台灣人當家,怎還能讓此不義的事情存在!……」 筆者按:阿卡;對雲南來的反共救國軍之稱呼。 另謹以本文敬獻於恩師李光明!悼曰:程門立雪不逮,投袂荷戈以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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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迷霧
「在入侵高棉事件之後,我注視著美國政府不斷擴大戰事,覺得自己對越南已不再熱衷。我擔心我身為記者的價值將為這場戰爭的血腥淹埋,擔心我不再能成為一個沒有偏見的觀察者。像其他許多在我之前對這一切心灰意冷的人一樣,我感到憤怒,因為這似乎是一場無解的戰爭,新聞報導與可怕的犧牲似乎對結束這場戰爭毫無助益。我想離開越南。我已經準備好了。」 ──彼得.阿奈特《我從戰場歸來:一位戰地記者的回憶》(譚天譯,1996) 「你在越南目擊和尚自焚現場,當時為何不出手救人?」 「身為記者,我不能介入歷史。」 「台海若發生戰事,你將採何種立場報導?」 「我從來不站在戰爭的任何一方!」 彼得.阿奈特(Peter Arnett)來台北,四月二十一日應龍應台基金會邀請在中山堂發表演說「美國,從西貢戰場到巴格達戰場──煙硝中的真相」。台灣的平面、電子媒體,除了《中國時報》、《聯合報》外,似乎都沒有看見這個人,它們寧願撲向這座城市的另一場戰爭──台灣首富郭台銘的桃色事件。而我,猶如遇見美國職棒大聯盟的巨星,一邊看大聯盟轉播、一邊重讀台海危機那年出版的阿奈特四十萬字中文版回憶錄《我從戰場歸來》,想從書中再發現、印證、彌補些甚麼;周末晚,因為與當年的「災難記者」眭澔平、「黨外時期」攝影記者許伯鑫及為趙傳寫《粉墨登場》的王學敏等人在台北南非餐廳有個「金門行同學會」,錯過了阿奈特的演講。 「釋廣渡擦亮一根火柴,兩手合十成蓮花狀,火焰迅速吞下他全身。布洛尼不斷按動他的快門,另一位和尚開始用越南語及英語向群眾大喊:『這是一面佛教旗,他為這面旗而死。釋廣渡自焚是為了這面旗子。』老和尚全身冒出火焰而死的照片使舉世震驚。」一九六三年六月十一日,已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的越南,一支示威隊伍抵達西貢市的高棉大使館前方廣場之際,一輛灰色轎車停住、衝出三位和尚,其中一人隨後引火自焚,美聯社記者阿奈特及攝影記者布洛尼目睹也拍攝了這一幕,震愕全球;阿奈特回憶錄的第二篇,寫一九六二至一九七五年的越南,<自焚>是其中一小節。事後,阿奈特被同行問到當時為何不出手救人?他回答,那非意外而是「政治聲明」,又說「身為記者,我不能介人歷史。」 阿奈特大概不會知道,他以新聞語言及畫面記錄了越戰史的自焚一幕,有位剛歷經金門八二三砲戰寫出《石室之死亡》、派赴越南西貢任軍事援越顧問團英文秘書的詩人洛夫,也寫下了「摩托和尚」版、讀來驚悚的詩<自焚──記西貢某高僧>:「手拈一朵花/他就這麼開心的笑了/所謂頓悟/是在喫下了一冊厚厚的佛洛依德之後/早課方畢/便獨自躲在雲房裡/數自己的舍利子/然後騎摩托車上街/在一座座長滿青苔的牆上/貼標語/色非空/汽油非威士忌/一點燃/他頭頂爆出一朵晚香玉/諸佛燦然」。 戰爭!記者記錄事件的發生,詩人洞察事件的背後。阿奈特認為記者堪稱是第一個撰寫「歷史草稿」的人,他研究歷史的友人又說出「記者寫初稿,但歷史學家卻要花一輩子時間去更正記者的初稿。」這又讓我想起《戰爭的迷霧》記錄片中,執行越戰任務的美國國防部長麥納瑪拉,用了一句話歸結他與越戰的糾葛,「眼見為憑還不可以為真」。七十三歲的阿奈特,四十五年的戰地記者生涯,經歷了二十多場戰爭,也見證了政客為選票及政治利益所掀動的「戰爭」,譬如一名十五歲的科威特護士到美國國會聽證會上自訴,指稱親眼目睹伊拉克士兵衝進科威特市的醫院,把保溫箱的嬰兒丟在冰冷的地上任由死去;這是一件事後證明護士身份根本不存在也不在場的造假證詞,卻已醞成全美各地群情激憤,參議院最後以五十二票對四十七票通過出兵攻打伊拉克決議,一九九○年的首次波灣戰爭就是從國會裡的這則假證詞開打的;一九九七年的第二回波灣戰爭,美國政府宣稱轟炸的是伊拉克的化武工廠,任職CNN的阿奈特採訪揭露了所謂的「化武工廠」竟只是嬰兒奶粉工廠,他又在那時經過層層關卡深入阿富汗的山洞中獨家專訪到手持AK四七步槍,講話不帶感情、不眨眼,極度冷血的賓拉登在鏡頭前表示要對美發動一場聖戰,無奈美國官方不相信、嗤之以鼻,四年後換來了紐約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又在另一波擊打阿富汗、伊拉克的戰爭中,繼續在奶粉工廠找化武。二○○三年美軍三度入侵伊拉克,阿奈特再也看不下去了,跑到伊拉克的電台大肆批判「這個戰爭計畫是失敗的」,引發美國政府強烈不滿、反彈,阿奈特因而遭到NBC解職。戰後的發展,美國人民對布希總統的滿意度直直落,一部反布希的紀錄片《華氏九一一》大賣且勇奪奧斯卡,但媒體對布希的政策真偽漠然,也沒有人再去追究、監督戰爭的真相,阿奈特因而慨嘆「媒體的冷漠,成為腐敗政府最大的幫凶!」一生為發掘烽火下真相而活的阿奈特,他的新聞準則是,做一個記者,首先要忠於揭露事實,追求真相遠高於效忠國家。 我一面注視著阿奈特來台北的受訪、演說內容,一面閱讀著他的《我從戰場歸來》。讀著、讀著,讀到「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他是留守在越戰戰場最後一刻的最後一位外國記者,「我對自己說,不,還沒有完全結束。我寫過一切有關越南的報導都指向今天,我覺得自己有義務為越戰的收場做一見證。」他在美聯社服務的十三年時間,總共寫了三千多篇越南報導,也讓他在一九六六年、三十二歲時就獲得美國普立茲獎,無疑的,越戰的終點卻是阿奈特戰地記者生涯最重要的一個起點,此後他又經歷了無數個戰爭現場,他總是能在最危險的邊緣不畏強權、挖出真相,更勇於挑戰官方的主流價值;「我從來不站在戰爭的任何一方」,阿奈特的這一句有力,在戰爭的迷霧下,不禁又教人想起,「戰爭,沒有勝利者,只有倖存者」,「戰爭沒有贏的一方,只有輸的雙方」;在戰爭之島存活下來的我們,今後,請不要再唱古寧頭「大捷」、再說八二三「勝利」了。是的,戰爭無情,和平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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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魚‧飛上一棵樹的魂靈
我的餐盤是一尾魚,淡淡的藍色玻璃上有細膩的魚鱗紋路,我偏愛用它來裝早餐,裝上幾隻新煎好的柳葉魚,酥黃的魚身散發著香氣,我總是細心的微火煎香它們,心裡想著如果我的手藝很好,那幾條魚也會滿意的游入我的腸胃,與我一起迎接新的美好的一天。 一起用餐的詩友告訴我一個美麗的故事,他曾在蘭嶼捕捉過飛魚。在黑夜的海上,在獨木舟上綁上火把,被吸引過來的飛魚,以非常美麗的飛姿飛躍上網,他們像捕蝶人一樣,拿著網往空中一揮,一條條的飛魚變成撲火的飛蛾,瞬間入網……「想想看,如果整片海域都是獨木舟,綁著一支支的火把,一條條的飛魚飛上天空,那耀眼的銀光,交會在海上,會是多麼美麗啊……」數日前剛看完一部蘭嶼的紀錄片,腦中仍迴盪著許多印象深刻的畫面,我的心裡有許多話想說,關於島嶼、關於記錄片背後的故事,以及我後來產生的一些疑惑與思考。 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我生活在虛構的海,像一尾路上的魚,倍嘗失水、情緒激動的苦,有機會走進蘭嶼的世界,感覺像回到美好又熟悉的場域,分不清那是前世的記憶,還是來生的盼望! 我看見詩友羨慕又批判的眼光,他總是詫異我何以如此激情,為什麼別人的生活、別人的海,我每次都要跳進去跟著翻滾,就像紀錄片中那一棵樹,後來變成一艘獨木舟的過程,我真的跟著達悟人一起痛苦、一起歡唱,然後又跟著一條飛魚,跳進飛魚祭的祈禱辭中。 蘭嶼的達悟族在砍下一棵樹做獨木舟前,會與那一棵樹真情對話,第一刀斧頭,先祝福那棵樹,然後為它祈福說:「我的兄弟,我把你砍下來,只是不想讓你在山上多長幾片葉子,免得讓你在山上被颱風吹倒,變成終究是會腐爛的一棵樹……把你砍了,讓我的孩子學習造船……我是來這裡和你做一個好朋友,讓你也在海上陪我的孩子,一起在海上乘風破浪……你要好好保護我的孩子,他也會好好的愛護你……」接著他們用傳統技法,純手工做成一艘獨木舟。 當他們抬起一艘新的獨木舟,把它推進海中,一艘船便帶著造船人一起展開新的生命旅程,他們唱:「我鬆開槳繩,願你豐收天賜的飛魚和鬼頭刀,我繫上我的槳繩,願我們出海平安……」召魚祭時,他們祈福唱道:「呼喚你們右邊的飛魚啊,願你們像泡沫一樣聚集,我呼喚左邊的飛魚啊,請你們聚集在我的港灣,因為我召喚你們的祭典,從未中斷。」 他們穿著丁字褲,黑白相間的橫條紋上衣,頭戴兩個洞眼的銀盔帽,在充滿力與美的畫面下,進行其實非常辛苦的捕魚工作。 他們衷心盼望等待,再造一艘十人大船,因為部落中沒有一艘大船是件丟臉的事,如果只把一艘二人舟推進飛魚祭中,他們認為是一件難看、丟臉的事,對神明也不尊重──「像一個送葬的隊伍……」然而,部落的老人已無力上山砍樹、建大船,而之前的船已毀損,因為沒有鐵皮的船屋保護船,所以船身損壞得特別快,而為什麼當初不買鐵皮來建船屋呢?從另外一首歌可以聽見一些訊息。 「那個一張張的鈔票吸引著我們,但是收入太少買不到東西,我長著大角的羊,還有我成堆的芋頭,非普通人所能擁有,多麼期待美好的月圓,讓我們去海邊的港灣列隊,從櫃子拿出禮服穿上,還有那刻著紋飾的禮刀,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擁有的……」。 這些淺白而直接的歌謠,唱出達悟族的心酸,迷你豬在他們身邊自由的走來走去,修船者叮叮咚咚的敲擊聲,蕩漾的海水節奏,他們等待自己的魚團,如果人丁不夠興旺,就得氏系群加上姻親,最好能湊成一個十人舟的魚團組織,一起出海打拚,創造豐收。 但這樣的願夢不見得能夠實現,缺乏共識的老一輩與新一代,像一個巨大的海溝,隔離一些東西,暗藏一些凶險,逐漸被漢化的新一代,漸漸遺忘了祖先傳統的技術,原來在藍色海水中盪漾的美麗的獨木舟,漸漸被機器船取代,原來的世界失落了,純樸的年代消逝了,部落裡的老人越來越老、越來越少,年輕人,越來越不想回家,離自己的魚團越來越遠……只有歌聲近了,越唱心情越複雜。 為了主要的蛋白質來源,達悟族追蹤著飛魚訊息,也不忘和鬼頭刀搏力,他們對著天地哼唱:「大地發出怒吼,天空漸漸遠去,請你平靜下來,你使我驚恐萬分,這些住在島上的子民,他們的魂魄已經喪失,他們因害怕而哭泣,牽著孩子的手,背著財物不知要逃向何處,他們恨不得飛到天空,他們害怕會山崩地裂……」。 這些發自肺腑,直接面對自然、大海的歌聲,我一遍又一遍聆聽,越聽越覺得神奇、感動,也產生難解的困惑,這些歌很難歸類,他們沉靜又澎湃、抒情又雄壯、如泣如訴,卻又充滿戰鬥力,每多聽一遍,我就被推進更深更黑的大海,然後又被海浪高高舉起,直接衝飛向藍天,我想當我從波峰上往上飛的時候,一定有一條飛魚也跟著飛進一片藍天,而在海中的一艘獨木舟,一定有某一棵樹的魂靈,也跟著飛起來,飛進飛魚的身體裡……。 每一座島嶼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歌,在風中不斷傳送,或大或小的島嶼,都存在難以逃脫的相同的命運,也存在各種不一樣的危機和轉機,如何在時而平靜似鏡、時而巨浪滔天的處境中,平穩掌控自己的舵,航向美好的未來,真的是需要好好想一想;一部蘭嶼的紀錄片中,我到底看見多少呢?沒看見的又有多少呢?那些歌謠,我聽懂多少呢?又有多少沒聽懂呢?下一次,我應該去蘭嶼,划著獨木舟自己去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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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
電影『深藍世界』(Dark Blue World)描述一位捷克飛行員,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歷劫歸來,返回故鄉。 男主角遠遠看見當年寄養在未婚妻家的愛犬,忍不住與之相擁。隨後他看到在院子裡晾衣服的未婚妻,未婚妻見到他嚇一跳,掩面痛哭,說以為他戰死沙場。男主角注視著已為少婦的她,心裡明白了,於是提起背包,轉身離開,愛犬亦步亦趨,緊隨在後。走到籬笆邊,一個小女孩對著他大喊:「那是我的狗!」男主角停下腳步,問了小女孩的名字,回頭輕輕對愛犬說:「你留下來,別再跟著我了。」然後踽踽獨行,直到消失在路的盡頭。 為什麼男主角失去了未婚妻,一點怨言也沒有?為什麼已經失去了未婚妻,僅剩的愛犬卻讓牠留下來陪伴小女孩? 「能活著回家,已是上天保佑,謝天的時候不應有怨。」──這是我所聽過最動人的答案。 我想到杏林子-劉俠在『如鷹展翅』這篇文章裡提到,她曾擬了一個「天地無限廣,歲月不愁長」的對子,請書法家董陽孜題寫,掛在客廳。她的弟弟笑她連翻身都要人幫忙,怎麼還說天地無限廣?劉俠回答:「你看到的是我外在的形體,沒看到我的心。沒錯,雖然我這一生被侷禁在一方小小的斗室之間、一榻之上,然而我的心如鷹展翅,在廣漠的天地間遨遊飛翔,自由自在。」她甚至覺得,比起那些軀體完全不能移動的人,自己算是幸運的呢。 原來,懂得「謝天」,天地即可如此寬廣,愛也可以如此豁達;連周大觀小朋友都曾經教了我們一課,他在鋸掉一條腿後說:「我還有一條腿。」 儒家對神明的態度是敬──敬畏天理,尊重生命。敬畏裡有謙卑、有感恩,有佛教的「隨順」,有易經的「為變所適」。說的白話一點,就是承認自己的極限,順服生命,不怨天尤人;進而學習如何和自己相處,雖不能改變命運,可以改變對命運的態度。 有人問傅佩榮教授:「在這個不景氣的時代,金錢、權勢皆不可得,只有嘆息和無奈,人生實在沒啥意義。」傅教授不改輕鬆,回敬他:「正因為不景氣,我還有事可做,有人讓我關心,有些痛苦可以承受,這是多麼珍貴啊!」的確,人生的意義端視每個人內心的想法,勇於承擔,生命就會出現動力與轉機。 Larry是基督徒,我每次受邀至他家用餐,聆聽他的飯前祈禱文成為一種享受。他會從美好的天氣、豐盛的食物、順利的工作、乖巧的孩子……,一路感謝到好友的造訪。他是煙囪清洗工,每天在斜背屋頂上工作,必須嚴格控制體重,以免攀高危險,有時尚需視狀況在身上綁一條繩索,確保安全。因為心存感激,他放心而誠實的活著,沒有被掩飾的欲望,日子過得踏實自然。 十七世紀西班牙皇帝的座下刻著三個大字『Ne plus ultra』,意思是「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後來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就把『Ne』拿走了,成為「此外尚有他物」。哥倫布拿走了皇帝的唯我獨尊,我卻更願意解讀為「拿走了芸芸眾生的自我藩籬」,藩籬撤除,天地自寬。 記得公公往生進塔,全家圍繞著他的牌位頌經,長長一段經文讀畢,小姑與先生突然停頓,不知如何結尾,可能在想要如何把所有的祝福,鉅細靡遺的上達父親,我不假思索,立刻接以「願以此功德,迴向給法界眾生」。 相較於眾多不幸,我們已然富足,謝天之餘,唯願大家都好;何況,我們也是眾生之一。有位講師這麼說:「如果能夠打從心底希望大家都好,心量發得越大,念力越強,提升越快。就好比大海中的一條小船,當海水上漲時,小船也一定『水漲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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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天一夜」
許多次回家,都是一天一夜的。三月上旬那次也一樣,中午下飛機、隔天中午上飛機,停留短,卻也值得回味。 回鄉許多次是因為講習,多跟文學創作有關。教人創作,常說,要避免平鋪直敘,尤其是時間序列,更要常常變化。不過,三月上旬這一天一夜,倒合適平鋪直敘。那天,參加文化局「金門歷史小說、故事」期末審核,並拜會教育局長李再杭,請益金門高中學生「人生風景」一案。這次,仍託陳延宗接送,近午,我們往山外走,到金湖鎮鄉公所訪陳欽進,一起午膳。牛肉麵搭小吃,風味厚。店裡,坐有多位常客模樣的軍人。看著他們的青澀樣子,忽然想起年前打掃時找到一枚服役時的名牌。那是僅有的一枚名牌,遺忘許久,仍閃閃發亮,上頭記著「天A509574」,我的梯次是1510,不知道現在梯次,是排到哪個數字去了? 周志強在家照顧老母,稍後跟我們在鄉公所會合,鎮長正要到「山上」,參加祭祀。經鎮長一說,才知道地方婚喪鎮長都得參加,喪禮時,還得在棺木即將覆土之際,主持儀式。而儀式多在中午,也用去鎮長的午休時間了。沒料到地方首長要經手這事,這一聽,我是驚訝的,而那一天金門喪事特多,路過榜林以及下榻金瑞飯店,都看到送喪隊伍。 跟飯店櫃檯人員說,常來這兒住,前後算算,似也三五次了。期末審核會議四點開始,我瀏覽陳欽進、顏炳洳所寫故事,搭乘李再杭局長便車,前往文化局。委員有黃奕展、李福井、楊加順、唐蕙韻等人,李錫隆局長開場時說,「金門歷史小說、故事」獲得國家圖書館重視,將再度製作專題介紹。我想到中午跟陳欽進提到的,沒料到這計畫一做就兩年多,完成45篇小說,自己也大感驚訝。唐蕙韻提到她曾受我邀請,撰寫這個企劃,但看法不同,就退出了。沒料到回台北,整理結案稿件,發現當時跟她的一段對話,她說,「多年來金門經歷了戰地觀光地兩岸中介地等多段鉅變,每一個參與金門生活的人都體驗深刻,您是否有與這些人同樣深刻體驗並品嚐每一步走來的切身之感呢?或是您已經長期關心或深入地方訪查而聽到並理解了在地的聲音呢?您的小說創作中除了寫出童年家鄉的鄉愁感情和戰地時代的記憶,是否也能同步體現金門歷史變化中點點滴滴的在地情感和生活感觸呢?」唐蕙韻的提問值得深索,要完成金門在地的創作,除了文學涵養,還要有觀點、關懷跟格局。上回在金門無意中巧遇,才知道她已遷回金門任教。 金門多才華之士,這絕非自己貼金,像是唐蕙韻、郭哲銘、周志強等,都很出色。郭哲銘是第一期計畫委員,近來出版《浯鄉小事典》。晚宴上,李錫隆局長說,本來要他製作大事記,權充活動背景,沒料到卻演變做一本書。郭哲銘跟唐蕙韻不同典型,唐溫婉剛毅,郭則機伶博學,天文地理,幾乎沒有他接不下的話題。博學之外,他還留有淳厚的金門鄉音,我不禁說,「真羨慕他道地的金門口音,我的,亂混亂泡,已經糊做一團了。」留下金門腔,不正是一種自我證明?遺失腔調的我,是否也遺失了我作為金門人的內在堅持呢? 晚宴當然有酒,而且有菸。李錫隆局長特地給了我一包菸,楊加順秘書臨走前也說,別忘了菸。幸好我是留下那包菸了,當晚上,我跟陳延宗訪珠山黃美玲,被她的澹然情境打動,我請陳延宗載我回昔果山,站在大廳、庭院、門外時,才有菸可以噴吐濃濃的鄉愁。難怪李福井也回金門了。 隔天,我起個大早,從金瑞走到莒光路,再繞回來。買了糕點、牛肉乾、跟薑糖。我提著東西,站在金城車站,倚著牆,抽菸。車站內,喧囂陣陣,馬路上,車來車往。我卻覺得十分安靜,一口菸,慢慢噴出。 回程,經過旅行社,問服務小姐有無暑假的旅遊團?她問我是台商嗎?我說,不是,「我是金門人。」 午後登機,再是台北、金門,來來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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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閱讀一書
文化局從這個月起,舉辦一項「每月閱讀一書」──與金門本土作家有約的活動。我認為是很好,很值得提倡推動的活動。金門要文化立縣,就要建設書香社會,培養縣民閱讀的習慣。每月閱讀一書,尤其閱讀金門本土作家所編著的書,更富有意義和價值,一則可推動讀書運動,培養讀書風氣,促進共讀樂趣,一則可藉此機會更認識暸解家鄉金門。 文化局於四月十五日下午,假該局三樓會議室,首次舉辦此讀書會活動,安排閱讀,今年書展銷售排行榜第一的《浯鄉小事典》一書。邀請年輕有為,學有專精臺大歷史研究所畢業,現任職於教育局的郭哲銘編著者擔任導讀。我對郭老弟年紀輕輕,就有這種學養,能以自己所學的專長,不辭辛勞地為金門史,編著金門史籍的「工具書」,作為我們治學,研究金門學的參考工具,個人甚表敬佩與讚許。 下個月將由金沙鎮述美國小校長,熱心金門文史工作,投入兒童文學教學的陳為學校長,導讀他與陳書茶、陳為信合著的大作《下坑的美麗與哀愁》一書,文化局何小姐預告,下個月陳為學校長,將提供三十冊,仍然像今天郭哲銘先生一樣,贈送參與閱讀的每一位讀者,歡迎大家下月份再見。這真是太好康的消息了,有吃又有帶。我希望這項有價值的活動能夠持久推動。 文化局長李鍚隆簡介:「這部《浯鄉小事典》由各期縣志以及前人著作中摘取材料,用編年史體為體,引述條目為用,交綴而成。其中凡記述浯鄉史跡,上溯石器時代,下迄民國九十四年,其間共計六千餘年,總計引錄條目,附圖近百幀,同時編撰者更提出自己對金門史跡發展的看法,亦不失為一家之言,更為重要的是這部小事典是以工具書體例篡輯而成,足可為讀者帶來使用上的便利。」以前我也曾在讀縣志時,作讀書札記,也想過將來讀多一點,就可以寫成文章或出書將心得分享給大家,只可惜我沒持之以恆,讀書太少,而毫無成果。這種將讀書心得一條條的筆記,是有幫助自己記憶查索的功能,但拿來當文章發表,就有點抄錄的情事,而且沒有趣味性,不過對真正做學問者來說,仍然有其可讀性,需要性,重要性。誠如郭哲銘對工具書的看法所表示的,工具書是比較枯燥乏味的,但是它有諸多的功能:從中可見社會風氣的改變;不同時代的好惡趨勢;尋找人類價值觀的改變;也可發現新舊事物的興與滅;是以瞻視一地文化水準之高低,或品論某種學術是否成熟,工具書編篡出版,成為最重要的指標。 郭哲銘在該書遇有重要補充或疑義不清時,以【案】語及【附】語方式,加以說明,提出自己對金門史跡發展的看法。玆舉例摘錄他對朱熹的【案】語如下: 朱子於南紹興廾三至廾七年〈西元1153-1157年〉,主簿同安,觀風海上,傳說曾到浯洲,並晉謁「孚濟廟」留下<次牧馬侯廟>(應為次牧馬侯祠)一詩:「此日觀風海上為,慇懃父老遠追隨。野饒稻黍輸王賦,地接扶桑擁帝基。雲樹蘢神女室,崗巒連抱聖侯祠。黃昏更上豐山(有說靈山)望,四際天光蘸碧漪。」隨後觀望浯洲,見此地山林蒼木鬱,說道:「此日山林,即他日儒林。」乃設帳燕南山,導化浯民,自始浯洲家絃?誦,人文蔚起。 此事在金門史上一直被質疑,〔按:質疑朱子沒到金門?質疑次牧馬侯祠一詩,不是朱子撰寫的?〕………。據《朱文公集‧別集‧卷五》有<五月五日海上遇風兩作>曰:「疾風吹雨滿征衫,陸走川行兩不堪。塵事縈人心事遠,濯纓何必在江潭?」遙想當年朱子碓有海上巡視轄區之舉,當時浯洲早己甲第聯捷,在其所治同安一區尤為翹楚,朱子既有海上觀風之舉,豈有不興臨浯洲之念,即此一念金門與朱子間就有了淵源,這份淵源歷時千年不衰,實足為美事乙件,何勞汲汲探究朱子是否真的踏履過這方仙洲島嶼這等枝節?這【案】述說得及評斷得真是精美啊!不失為一家之言,令我讚嘆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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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南方
列車行駛速度超乎想像的快,比預期中的飛馳還來得快速,與飛機座艙相仿的氣密隔音窗顯然抵擋不住列車飛梭時產生的風速聲響;近距離的景物無法完整目視,只能感覺遠方的風景也飛快的在馳騁中變換場景。昏暗的暮色裡,只剩下風速,列車上一片恬靜,似乎沒有人對於快速行進中的環境變換有任何的不適。液晶銀幕上跑馬燈持續羅列出行進的時速……296km ……298km……在北上的高鐵列車裡,體驗陸路的極速。 我閉目聆聽著「咻!咻!」的風速節奏,有一刻,彷如回到1990年的記憶;和一歲的女兒,在夏日午後昏沈沈一起觀賞宮崎駿的「龍貓」動畫,一再重複播放的故事情節已經滾瓜爛熟,但是悅耳動人的音樂以及龍貓巴士自由穿梭時空的某些深刻場景,卻總適時出現,我偶爾注意著女兒專注於影片時的表情,猜臆著一歲的女孩子從畫面裡看見了什麼?是龍貓巴士神奇龐大而靈活的身軀、或是小女孩和媽媽之間微妙的心靈繫動?是夢幻般的畫面或是悅耳的旋律吸引著她?一直到1995年間,為了女兒執迷不悔的「龍貓」動畫,我陸續添購了錄影帶版、LD版、還備份了數卷金屬畫質的HIFI-VIDEO,女兒從牙牙學語到自己能操作錄 影機,播放了不下數百遍的豆豆龍,陪伴她最初、最純真的童稚。那些反覆出現的情境,在我後來的記憶裡一而再的重複著。就連「咻!咻!」的風聲也常常不經意響起。 這一回,和妻子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踏上極南端這一座和家鄉一樣情深意濃的琉球小島。島上有我如兄弟情誼般的老戰友,是服役於海軍時的難兄難弟陳啟銅。他生病了,我幾次想要南下探望他,他總推說沒什麼大礙,堅持不肯我花費時間老遠南北奔跑一程。都說等療程進展到較有起色時,一定會歡迎我南下去探望。但最近接二連三的一些意外事件,讓我不得不仔細反思,有些事情轉變太迅速,像時間消逝與飛馳的速度一樣,急遽得讓人招架不住。平白錯過一些值得珍惜的機遇,如果只是陷於一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瑣碎雜物,往後如何回首檢視這些無意間的疏忽呢? 確定了南下的時程,他在電話裡興奮而激動,經過手術及化療後他的聲帶明顯起了變化,語氣口音都在,聲音頻率卻顯得尖銳而高亢,完全不是我熟悉的「琉球番仔」的氣燄,我勸他別太激動,他說若不這樣使力發出聲音,那你只能和空氣對話啦……。 嚴格說來,在海軍總部服役的那段期間,我們只是職務所需,朝夕相處於同一棟大禮堂建物,我的工作室在二樓的放映室,下了樓梯就是陳啟銅與小孟的房間。他們是總司令部總值日官室的輪值勤務兵,每日除了張羅值日官的三餐伙食、宵夜,還得打掃值日官室周遭環境,順便也幫忙接電話、收發公文等雜務,活像打雜工。但比起連部的其他勤務編制,放逐在外圍的工作顯然輕鬆又閒適,不必參與連部的早晚點名,沒有出操與衛兵任務,是大部分人羨慕的快活缺。我則是勤務處專職的美工兵,只負責承接所有單位交辦的美化工程業務,完全沒有軍人的限制,不必穿著海軍制服,沒有髮禁,也沒有人管束,活像一個野放的廉價低層勞工。 我們常在午餐後的慵懶時刻,掛著短褲,半倚靠在大 禮堂後方的階梯陰影下打盹,順便觀賞後操場上海軍儀隊弟兄們,在驕陽下全副武裝立正訓練,動也不動的一站就兩三個小時。短暫的幾分鐘休息時,學弟侯傑總會從隊伍跑來要一管長壽煙消消火,他擁有高身兆壯碩的體格,是精挑細選的海軍儀隊菁英。他總是苦哈哈的牢騷著,同樣入伍服役為何有如此天壤之別的待遇?陳啟銅老愛調侃他:「人各有命,富貴在天。否則為何你生長在繁華進步的台北城,我卻得大老遠從偏遠的離島,跋山涉水來這裡當人家的勤務兵?」 軍旅期間,我所能結交的朋友不多,泰半時間都獨處於工作室埋頭繪製畫報,切割保麗龍字或寫寫大字報等等。夜晚是難捱的時光,只好在士官兵俱樂部裡打打彈子、聽廣播,閒聊打屁。相處日子久了,即便是氣味既不相投、興趣也毫無重疊的像陳啟銅這一號人物,竟不知不覺也湊合成弟兄般的感情。 冬夜裡,大夥常躲在放映室裡暢飲高粱,圍爐吃火鍋,小孟彈一手好吉他,大夥盡興歌飲歡唱。有一次忘了替值日官準備宵夜點心,情急之下想到利用剩餘的火鍋湯下了碗「什錦麵」,沒料到卻博得值日官開懷讚賞:「老弟啊!這麵湯頭特好,下回輪值記得再幫我點這湯麵哦!」偶爾我們也會去小廚房叫一份三鮮麵,調換總值日官當天豐盛的伙食大餐,滿足口腹之慾。閒極無聊時就連絡汽車大隊的張偉,弄一張派公單,開車到士林、北投、天母一帶晃蕩,打發那一段漫長而頹廢的軍旅時光。 1983年夏天,陳啟銅早我一年退役,滿心歡喜的準備回到他遙遠的南方小島,那時我方知小琉球家鄉早已經有他疼愛的女人和孩子,而他將回鄉承接父親的貨運行,兼一艘小型漁船的捕撈漁獲工作。雖然得面對惜別的感傷,我們仍熱鬧的在漢口街為他辦了豐盛的一桌退伍惜別宴。那夜,我難得看他喝到醉茫茫,仍不忘再三叮囑,如果南下,一定要記得去小琉球探望老兵。 1984退役後的十年間,我維持著每年寒冬二假,一定抽空造訪小琉球島的老戰友。有時隻身前往,大多數我邀約了朋友或同事一道南下旅行。必須先過境東港,然後是一程我喜愛的水路,讓搖晃的船韻引領陷入內心想望的家鄉。那時,去一程南方的離島,竟雀躍過回鄉的沈重心情,多年來我一直無法解開這道思緒。十年間目睹著生命裡另一座離島的境遷變化,那裡的翡翠海域、五彩熱帶魚、那裡的溫暖陽光、熱情的老朋友、海鮮、啤酒、卡拉Ok徹夜不停,他們的純 樸善良和海港人的豪情……。 和疾病搏鬥的硫球番仔,不改漁郎本色,絲毫無懼於食道癌帶來的痛楚,他掀開上衣讓我檢視他一身光榮的手術傷痕,直的斜的疤痕密佈,看得令人辛酸。他說也許是島嶼屬性讓他擁有強韌的生命力,才能屢戰屢過這道命運關卡。酒戒了、香煙控制一日不超過一根,致命的檳榔也盡量減到最低量,他向醫師說明討海人與菸、酒、檳榔的生死情份,要做到「三不」,他說那簡直無法想像人生的意義何在。住院治療期間他堅持一定要有至少一位家人在旁作伴,他拒絕穿著 醫院的病人制服,維持著他一貫漂的風格。他對醫生說: 你是醫生,我把生命交給你,生死由你操弄,其餘就順著我的做法,我是小琉球來的陳啟銅。 兩天一夜,早班飛機南下,轉東港搭上離島的噴射客艇,和久違的老友相聚。一樣是滿桌豐盛的各式海鮮、現網撈的季節海魚、啤酒、滿室的家人和哥兒朋友們熱情喧嘩,彷彿重回那些豪情壯氣的年輕歲月,唯獨見他一顆晶亮的光頭和枯瘦的身子,怎樣也找不著當年黝黑結實「琉球番仔」的神氣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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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像
來自光譜最孤寂的波段 記載你的訊息 我用 1/2吋的CCD感測器 迎接你 你化身 千萬像素 你展示冷色 偏藍調性 中間情緒向憂傷傾斜 鏡頭些微離焦 好讓想像 更清晰 我目視你 在遠距 任由形象 變貌 我循著 彎折破碎的影像軸線 度量你遠離的速度 黑夜阻隔你的體溫 我在方寸的編碼世界重建你 虛構的顏色及 看不見的唇語 即使失憶 我依然 辨識你 ──機器人感覺詩之二:取像 「眼見為憑」是我們多數人所深信不疑的信條,我們習慣以此檢驗真實世界的真實性,物理世界中的每一幅景象都應該正確無誤的在大腦中找到它應該座落的位置。影像不會說謊,眼睛直接觀察到的和影像所傳達的都被認為是事實的直接呈現,影像使人有親臨現實的感覺又進一步驗證現實的存在。事物的真實似乎已被影像的真實所替代,人們更加關注影像本身而忽視了事物本身。 事實上,我們所看見的東西並不一定存在,而是我們的大腦認為它存在。 這有什麼差別呢?在大多數情況下,真實世界確實與視覺世界相一致,但在一些特殊情況下,兩者卻可能有著截然差異。人類的視覺系統所執行的「看」是一個認知程序的建構過程,大腦根據先前的經驗和眼睛提供的不完整而又模糊的資訊作出最好的解釋。也就是說,大腦並不是僅僅被動地接受進入眼睛的視覺資訊,而是主動地尋求對這些資訊的解釋。 而視覺在我們人類感知系統中接受外界資訊功能具有主導的能力,我們所接受的資訊百分之八十三來自視覺,因此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和掌握絕大部分依賴視覺。當人的眼睛在接受到外界物體反射光線帶著物體表面的資訊,通過晶狀體聚焦,使景物在視網膜上形成倒像,並刺激視網膜上的感光細胞生成神經脈衝,這些脈衝訊號通過約百萬個光學神經纖維傳送到大腦皮層的視覺中樞。大腦需要眼睛所接收的倒像資訊轉換成正像,並記錄在大腦或根據影像做出決策。這些景象經過了許多加工,有「色彩感」、「形態感」、「立體感」等機制的協同工作,並把影像在大腦虛擬空間中還原,虛擬位置大致與真實世界的景物位置對準,這才是我們所見到的景物。 在此過程中,我們很容易被自己的視覺系統所欺騙。例如我們通常認為我們能以同樣的清晰度看清楚視野內的任何東西,但如果我們的眼睛在短時間內保持不動,就會發現這是錯誤的。只有接近注視中心,才能看到物體的細節,越偏離視覺中心,對細節的分辨能力越差,到了視野的最邊緣,甚至連辨別物體都有困難。我們之所以無法察覺這個問題是因為日常生活中我們總是不斷移動眼睛,使我們產生了各處物體同樣清晰的錯覺。 1839年攝影術的發明,使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有了重要的轉變,世界進入了機器視覺的時代,1975年,CCD(電荷耦合元件)感測器的發明,數位化的機器視覺來臨。三十二年後的今天,不管是Google earth搜尋到的遙測影像或隨時隨地可以看到的手機相機攝影,都宣示著這是一個數位機器視覺的年代。我們無從迴避的透過數位影像,在大腦重新認識,和建構這個真實世界。 數位攝影透過大量細微像素的單元重建與真實事物相對應的影像,完全改變了人們對現實的認識,攝影者以其主觀的觀察和數位相機的光圈、景深、色彩、層次、角度、構圖和感光方式等操控制,重現了「真實」。真實性被操縱數位相機或攝影機的人所掌控,影像既受到攝影者視覺感知和思考力的影響,也受到機械、電子和數位化過程的影響。 一旦我們陷溺於「觀看」或「影像」本身的真實,而忽略了事物本身的真實,虛假的視覺感知將以它巨大的優勢逐步佔領我們的記憶和思考空間。當我們習慣用影像來代表事物的本身,屈從於攝影、電影、電視、廣告和新聞中所提供的「真實」,我們勢將放棄那些隱藏在生命底層的記憶,以及隱藏在詩中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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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與荊棘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七日,金門戰地政務實驗終止了,大街上人人喜形於色;幾個民間團體,更是把這個日子當喜事來辦,金門,是在轉變之中。由《金門報導》發起的『燃放千尺鞭炮慶祝金馬解嚴』活動,從金城鎮公所迤邐近一千公尺的一長串鞭炮,在縣長陳水在、議長盧志權、《金門報導》社長楊樹清和我燃香點放之後,炸起一片煙硝。鞭炮聲震耳欲聾,一路霹靂啪啦,幾個武術社舞獅隊也隨著炮光與煙火舞動起來。這一幕,熱鬧又溫馨,金門人彷彿看到了新的希望。……總之,解除戰地政務是可喜的事,但迎接金門的,並非玫瑰路,而是荊棘與險阻。財富與機會都不可能無故降臨,渴求立獲發展的金門朋友,或許該退而結網。只有對自身未來命運縝密的規劃,才能免於匱乏與困頓;只有超越台灣和大陸的惡質現代化模式,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向,金門才能在中國歷史上成為另一個值得大家尊敬的典範。讓我們為金門舊日的榮名,表達感恩之心;也讓我們為金門可能有的光輝前景,馨香祝禱。」 ──龔鵬程<金門新時代之夢>(1992) 「孔德成今文化講座」,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一日,《金門日報》與《正氣中華報》同時刊登了這樣一則訊息;金防部司令黃幸強、政委會秘書長張人俊、金門縣長唐雄飛,晨起閱報,幾乎看呆了,滿頭霧水。國防部開甚麼玩笑,邀請考試院院長孔德成來作文化講座,人都已在金門上空盤旋了,事前居然未通告。是在考驗金防部的應變能力嗎?五院院長之一來訪,此事非同小可,必須以隆重軍禮歡迎;司令官當日已排定重要行程,走不開,緊急指示黨、政、軍要員趕赴尚義軍用機場迎賓,又顧及孔院長年事已高,醫護措施要做好。「敬禮!」軍機落地、機艙門緩緩打開,迎賓陣勢一字排開;眾人傻眼!迎面而來的居然是位健步如飛的少壯學者,一點都不似仙風道骨的長者。搞錯了!一場台、金之間電話記錄的誤聽、誤寫,把三十二歲的淡江大學文學院長龔鵬程誤報為六十八歲的考試院院長孔德成。是龔鵬程非孔德成,是龔院長非孔院長。謎團揭曉後,當日下午二時在金門中正圖書館的「龔鵬程教授文化講座」,講題「如何在現代社會中做個受歡迎的人」,吸引了一百多位奉命、或閱報前來一睹「孔院長」風采的聽眾,只是,引言人不再是司令官、秘書長、縣長的高層級,而是金門縣政府主任秘書李旦初。龔鵬程開講,在這個功利導向的社會潮流中,個人是否受歡迎,必須依附外在的因素和取決於生活指標;做個受別人尊重的人,應該比做受歡迎的人來得好。 草木皆兵的軍管年代,龔鵬程首度金門行,就開了軍管當局一個大玩笑;此後,他應該不會再是一個受軍方「歡迎」的人。 距離「龔鵬程」、「孔德成」烏龍事件四年了;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七日,金門解嚴、結束戰地政務的大喜之日。這一天上午,換我來到尚義機場,準備迎接金門解嚴後的第一位訪客──行政院陸委會文教處長龔鵬程。一切都安排就緒,就待十一點零七分,金門這頭燃放千尺鞭炮,馬祖那邊所有汽車鳴放喇叭。我要龔鵬程一起加入點放鞭炮行列,隨後在金門縣農會進行一場「兩岸互動中的金門」演講。前一天下午,我在台北松山機場遇見民進黨主席許信良及秘書長張俊雄,他們也要到金門慶祝解嚴兼為同黨同志翁明志參選立委造勢,無奈軍方以天候不佳因素,他們遲遲登不了機;在金門苦等的翁明志,太武山兩顆雷達清晰可見,天氣好得很,他憤而開車直搗機場的拒馬、鎖鍊。解嚴後的金門,反倒戒備森嚴。行前,龔鵬程已向我透露,陸委會高層對他這一趟金門行是有意見的,要他最好不要去。龔鵬程清楚金門歷史上的一天,又怕我及金門朋友的失望,執意成行。此刻,我擔心的反而是掌握在軍方手裡的氣象報告,隨時一句「雲幕高不夠」,都會阻撓、取消飛行。前一天,「天候因素」讓許信良打了退堂鼓;我又在許信良離開後,很幸運地因尚義機場重新開場,回到金門。今天,傳來許信良以放棄替代抗議,不去金門了;龔鵬程會是被鎖定新的目標?以一套《金馬安輔條例》特別法取代戒解令,勢力猶存,軍方又哪容得下過去兩年來一直反戒嚴、反軍管的「異議」媒體《金門報導》於此際大搞慶祝「金馬光復節」的解嚴活動,那不就是一筆勾銷了三十六年的戰地政務「實驗」光榮成果?龔鵬程能否順利前來,眼看預定抵金時間已逾兩小時,仍無班機起降;馬祖的喇叭聲已大鳴大放,金門的鞭炮聲仍屏氣以待。福建省主席、金門縣長,均已自軍派完成官派佈達儀式,金門諮詢代表會也改制為金門臨時縣議會。我越來越感到悲觀。十一點零七分過後,謝天謝地,以「參訪團」名義提出申請的龔鵬程一行七人一波三折、終於撥開不名的雲霧,降落金門。「恭喜!金門解嚴日的第一批訪客!」我握緊龔鵬程的手,再火速拉他到城區去鳴放鞭炮,那是一串由《金門報導》義工們集資贊助、自東門金門精神堡壘圓環一路牽引到金門地方法院的一千公尺長鞭炮。放吧!長期戒嚴、軍管的一股怨氣,就在這一刻的火光四射中化為灰燼罷。 「今天金門解嚴這個歷史性的特殊時刻」,很不同於四年前的文化講座,龔鵬程在金門土地上的第二場演講「兩岸互動中的金門」,激越中開場,「過去四十多年來,金門為兩岸特殊的結構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很多的犧牲和擔負,在這樣的一個小島上承擔了很多歷史責任。現在兩岸關係好不容易調整,在金門的人都覺得終於可以過一個比較正常化的生活了。」龔鵬程告訴此間的朋友,金門未來如果要繁榮的話,應針對地域特色及歷史上所給予的特殊條件,譬如可觀的人文成就、曾經戰地所擁有的獨特資源,轉化成金門最吸引人的地方;在兩岸結構混沌、關係曖昧下,他提醒,「金門的機會就在這段時間,台灣與大陸兩邊結構性關係正在摸索準備正常化的過程中,金門因為它的特殊地理地位而處在曖昧特殊結構下,還有一段時間可以來準備。等到兩岸關係一旦正常化,那時候再來怎麼樣,已經沒有希望了。」 「自解嚴後的激情中沈澱,回到台北後,龔鵬程又冷靜、犀利地揮寫了篇引起論戰的文章<金門新時代之夢>,提及他在「兩岸互動中的金門」演說,「真為聽眾之熱切興問所驚。舊有印象中淳厚樸訥的金門人呀,現在,在新時代的路上焦躁不安了!」更重重寫下「迎接金門的,並非玫瑰路,而是荊棘與險阻」。 金門解嚴進入第十五年了。物換星移、人事更迭;重溫老友龔鵬程當年在金門解嚴日的記憶及歷史性的演說,回溯這些年來龔鵬程來去金門十餘回合,所帶動的《金門學》、金門大學,所踏查的燕南書院,所寫的一篇篇擲地有聲的文章;他不是金門人,卻有一張充滿動感的金門地圖掛在他的心房。玫瑰與荊棘,他又冷眼熱心地洞見這座島上的兩款顏色、兩種情調。新時代之夢,金門,逐漸沈淪或者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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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夢有約
「忘年之交」應該是一句好話,帶著跨越時空、超越年歲、禮讚心靈交流的美感,然而我與夢公的結緣,卻讓我不時陷落孤絕、怨嘆、憂懼、疑惑,許多交心的片刻雖然存在極致之美,也助我成長蛻變,但揭開那表面的喜悅,蟬蛻的過程其實是艱辛又痛苦的,記得有一次與夢公聊起一些往事,我看見他凝重的神色,遂問他更深更直接的問題,他不願多談,只意味深長的說了句:「當一個人在墳墓裡睡得很清寧,請不要用你悲憫的手將他拍醒!」我還想再問,他卻說:「最好你不要懂,一輩子都不要懂,因為懂的人很不幸」。 許多年過去,我仍不知自己到底是幸或不幸,我既想得到智慧,多懂得一些道理,又不希望因為懂了而變成一個不幸的人。 前不久夢公生病住院,他的病榻前每天有川流不息的人探望,詩人之間彼此都在問:「你去探望過周夢蝶了嗎?」我一直拖延著不肯去醫院看他,日子一天天過去,開始有人嘀咕著責難我這個「忘年之交」,「她應該第一時間就要來探望的,怎麼到現在都還沒來……」 「倘若我得接受夢公日漸衰竭的事實,我恐亦將敗亡……」哀傷的我對知心的詩友如是說,然後帶著自責又莫名的情緒堅持著:我只願意去夢公家看他,像過去每一次一樣…… 這一天終於等到了,我坐在夢公家中他的床側,對他說了我不能、不接受、一千個不願意去醫院看他的心結……夢公當然懂,他說:「我也不希望你來醫院看到我生病、不堪的模樣啊……」唉,如此的「忘年之交」,何止摧折人心啊。 「積大半輩子讀書行路的體認,堅信世界不死!因為人心:女心與男心不死!慾望不死……」展閱夢公用瘦金體寫成的「不負如來不負卿──《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那裡的一字一句,一回一回都在撞擊我的心!我的苦與痛! 我曾問夢公為何要挑此書?他說:「人生空苦無常,《紅樓夢》的「思想與情感」內涵對我有益……」夢公說他自己是接受佛法之後生命才開始質變,從曲折、痛苦、緩慢的摸索中終有「小受」──漸入佳境;那時是四月天,夢公透露他要寫的「初探」已完成一半多;他說等他完全寫完,就可以更有條理的為我講解《紅樓夢》,另外他還要為我再講解《聊齋誌異》,以及第三本書……… 後來我有時會挑出書中喜愛的篇章與某特定人物,與他細談……如今,我保存著他完整的「不負如來不負卿──《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手跡稿,當我感覺心浮氣躁時,就會把那一綑宣紙打開,看著、讀著、思考著,頓時胸心中一片寧靜,聞得墨香處處飄盪,有時我因一些觸動忍不住淚流,總希望可以把自己的壽命分一部分與他,這樣就可以跨越「忘年之交」的年歲束限,終生擁有一個知心的良師益友。 誠如泰戈爾的『我的,未完成的過去/使我難於死;/請從那裡釋放我吧!』人生的際遇,無法一言以蔽之,我也在多層蛻皮之後,漸漸懂得更多夢公的心境。很長一段時間,我喜歡探尋夢公在讀什麼書,然後跟著他一起讀。「痛苦使人沈思,沈思使人睿智」夢公說:朋友相交若深,便不能彼此哼哈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非得掏心挖肺說一些嘔心瀝血之語才「夠」;他說常有人問他許多「大」問題(諸如人生哲學、佛學、詩學)卻不明白他「有苦難言」,他說如果能對他人有幫助,他願意把五臟六腑都端出來……然而紅塵滾滾多年,他發現「多說」是「有百害而無一益」(傷了自己,別人也不見得真能受益吧?我如是猜想)…… 夢公說:「我對世界懷抱熱情,世界卻還我以冷漠,這在我眼裡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我的心早已槁木死灰……」這些話常讓我掉眼淚,因為我無法接受這種「理所當然」;夢公說他是「大地邊緣人物,從來不敢掉入『水深火熱』之中,他一直一直都在逃避,若說人間世的酸甜苦辣帶給他什麼體會?那便是一句:「剛則易折,弱則易存」。 夢公說:「不去談說『根本』,只從『現實』來說,要讓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增強,唯從閱讀、生活、思維不斷不斷提煉……生而為人,無所逃遁,不能忘情於世界,只能把世界推得遠一點……」他認為「頓悟」是不存在的,只有「漸悟」,一步一階梯,沒有僥倖,只有『認真』的生活…… 啊,他不知道我在聆聽中偷偷哭泣,因為這些對我都太艱難了,我是如此遲鈍,永遠讓悲劇發生在前,一點微薄的體會才產生,而小小的智慧總也無力去解決後頭接踵而至的橫逆挫折! 夢公說我的問題不在遲鈍,而在太過敏感,他覺得我還是「有救」的!(所以他才會動念、主動說要為我講解《紅樓夢》和《聊齋》……) 急病初癒,夢公仍辛勤詩,也很快發表了,我坐在他床側時,他告訴我這天剛新登出一首詩,我問他要,他要我從抽屜中取出一個黑皮匣,然後他掏出新登的詩與我……他說希望下次我再來時他又已有新作,我說那我就每隔三天來一次…… 當我帶著夢公的新作回家,我不禁想起從前許多分享詩創作的日子,包括一首「善意的缺席」,猶記得當時他說:那詩題乃一煙霧彈也,因為又愛又怕,所以一開頭便寫「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 夢公解釋了「善」詩之創作乃因讀了〞Marijana Bozin〞(波金)的一首詩「打烊.清點」,內心有所觸動,因此延伸想像、呼應而得。 他說:詩中諸「花朵」乃暗喻各種不同性情之「女子」也。緋桃──指風騷、具誘惑力之女子,詩人慎之戒之,「故意」漏掉、不邀請她(免生事端或惹禍也);宜男──萱草也,亦名忘憂草,指偏向「成熟」型的女子;拒霜──芙蓉花也,屬「清愁」型女子;沉水香與映山紫──指性情浪漫之女子也,因「善於織夢」(杜麗娘/遊園驚夢/思春/的意象借用)乃詩人的最愛與最怕,所以擺在最後,當然也只能「遺漏」了,但此「故意」其實內心是十分不捨的,所以詩末有所「自責」──「尤其千不該萬不該/漏了最最善於織夢的/沉水香與映山紫」 哈!當時聽完夢公的「詩解」,我說這「善意的缺席」,其實缺席的是「作者自己」,而所謂「善意」其實是自圓其說(自己欺騙自己)罷了;夢公很認真的解析說:「沒邀請,就無所謂「缺席」,既然缺席,就不會是「善意」……」 後來他又說這題目是他「天外飛來一筆」的意外偶拾,讓他非常喜悅又自得……所以啊──「非用不可」!至於是否切題、是否矛盾?那是「讀者」的事啦,就像「宜男、拒霜」,懂不懂也是「讀者」的事啊……我說:我很喜歡也支持他對於寫詩所持的「不負責任」的灑脫論調、態度……但我仍有難以釋懷之處,因為我無法接受那虛無的邀請和善意的缺席,因為那就像陰天裡一個蒼涼的手勢延伸出的枯爪緊緊扼住我的咽喉,讓我無法單純的嗅聞到任何一朵花的存在以及香氣…… 因為我心裡存在極大的不安和恐懼,很多年,我的生日只與夢公共度,我擔心有一天他也會善意的缺席,不再陪我過生日,所以有一次在啄木鳥咖啡屋,我忍不住對他說:「哪天你離開這個世界,再沒有人陪我過生日,我怎麼辦?」這答案,除卻忘年之交,沒有人可以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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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二奶的故事
【本報訊】據報導,廈門呂嶺路的某小區是金門人到廈門購房置產的集中地,裡面住了70多戶金門人。這些金門人為清一色的已婚男性,他們大多事業有成,手頭闊綽,平日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出雙入對,儼然一對對恩愛夫妻。這個小區70多戶金門人中,就有30幾戶裡住著嬌美可人的「二奶」。她們白天逛街、打牌,晚上等著對面情郎趕過來相會。 據知情人士透露,每位「二奶」平均每個月有3000至5000元人民幣的生活費。這些二奶年紀都不大,約在20歲左右,大部份都是經濟情況不太好的農村姑娘。 這是2006年12月23日香港文匯報二版頭題的報導。金門人到大陸包二奶早已不是新聞,不過喧騰國際,讓金門人露露臉,倒是一件新鮮事兒,所謂嘗一臠而知鼎味,以下就是一名金門人包二奶的故事: 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早期遊走兩岸致富,並在大陸打下一片江山,少壯得志,春風得意,眠花問柳。他認識了一名標致的女孩子,面貌姣好,風姿綽約,他迷醉了。迷醉在自己的事業之中,也迷醉在女人的懷抱裡。她跟了他十年,為他生了一個帶把的、白白胖胖的的娃兒,親戚來為她坐月子,他才知道她是有夫之婦。他幫她辦了離婚手續,給了她故夫五萬人民幣,要他趁著年輕的時候再娶。 他解除了心腹大患,馬上買了房子給她,跟她燕燕于飛,出雙入對,快樂賽神仙,享受著齊人之福。可是好景不常,他的身體每下愈況、大不如前,枕邊人此時卻另結了新歡,跟他大談分手費。十年的相處,形同夫妻,可是對方糾纏不休,需索無度,威脅恫嚇,他不勝其煩憂,長痛不如短痛,就跟她切了。 女兒渡海幫著他去談判,簽了協議書:兒子歸女方,另給她廈門兩棟房子,作為兒子教育、養育的費用。她很快就再婚了,把兒子丟給舅舅。 他說兒子出生時是廈門九千個嬰兒中最俊的一個,叫了六年的爸爸,朝夕相處,陪著他玩耍,看著他長大,他疼他愛他,從此父子是路人,他實在捨不得。午夜夢迴,他想念寧馨兒,想到痛哭流涕;也想到這幾年在大陸的荒唐歲月,愧對金門的妻子;想到自己一心出外打拚,最後竟落得這種下場,心有不甘。他憂煩慮亂,愁腸百結,日思夜想,想出一場大病,想出中風來了。 他坐在椅子上述說他的人生故事,眼睛無神,表情木然,行動遲緩,嘴角稍許的歪斜,而腦筋有些不靈光了。他說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他想到以前身強體壯,行動自如,口才便給,反應迅捷,跟現在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幾年他身心受到很大的折磨,付出慘重的代價,只歸結到一句話:「身體好的時候給別人,身體不好的時候給太太。」悔咎之情溢於言表,他語重心長的勸人以他為鑑,千萬不可以到大陸包二奶,重蹈他的覆轍。他說金門人像他這種情況的儘多,有些比他更嚴重。他已嘗到人生的苦果,坐在椅子上逢人勸善,大有肉蒲團未央生覺後禪的況味。 他只獲得短暫的快樂,卻嘗到無邊無盡的苦惱,他的快樂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而他還年輕,回到結髮妻子的身邊,痛苦的日子長路漫漫的在前面等著他,啃噬他的良心,要他加倍的償還呢?大學者錢鍾書曾說過:「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或許可作為金門人到大陸包二奶的另類註腳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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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裔新加坡人的悲哀
三月廿七日,霧鎖廈門港,無法返金的那一晚,應當地一位做貿易的朋友之邀,來到東南酒樓鷺江店,在二○五包廂裡,與其他三位華僑客戶共進晚餐。其中兩位,年約五十歲左右,出生於新加坡,其父執輩在國共內戰時期,分別從浙江紹興及福建龍岩去南洋打拚,他倆的閩南語及北京話都帶著濃濃的新加坡腔。較為特殊的S君,六十五歲之譜,是故鄉在台北縣土城市的新加坡人,鄉音未改的閩南語,格外令人感到親切。他是在台灣服完兵役,於民國五十四年,隨老板設廠到新加坡工作,後來接妻兒同往,且已落籍;他說,新一代從台灣移民國外者,喜以台僑自居,但是,他還是習慣別人稱他為華僑。 新加坡的華人給我的整體印象是勤勞樸實,工作講求效率,而且大多數人是不煙、不酒。今晚三位雖然喝點紅酒,但淺嚐即止。S君大概是看我來自台灣的關係,顯得較熱絡,且大談故鄉事,說是不談政治,但話題就是離不開政治。他說他生於日本時代,從父母口中得知,日本人在台灣幹的壞事情,絕對比國民黨多出十倍以上。他說,阿扁不敢清算日本殖民統治台灣時的惡行,正事不會辦,專搞些「阿沙不魯」的代誌,搞正名、去蔣、去中國化,是數典忘祖、是為自身政治利益的「政治撈仔」;他認為,台灣要不是因為兩蔣時代戮力經營,就沒有今天阿扁在那裡「暢秋」(按:張牙舞爪之意)。 S君最早的祖居地在現在土城看守所附近,日據時期,統治者荒淫無度,對台灣女性,不管已婚未婚,只要被看上,豬哥性一發,就用盡方法非弄到手不可。當年,他的母親頗有幾分姿色,受到一個日本警察覬覦、求歡不成,驚嚇之下,恐受報復或用強,舉家星夜出走,進入大尖山的深山林內,找石洞棲息避難。光復後出來,家產盡失、人事全非,只得再回到山裡居住,那時,他從山區到清水國小讀書,走路就要走上三個小時。所以,他兒時記憶中的日本人,是面目猙獰、窮兇惡極、荒淫無道的殘暴統治集團;不像台灣某個奇字開頭的許姓企業家,居然說出,台灣女性在日據時代去做慰安婦是一種榮耀這樣的渾話。 S君說,台灣現在有一小部分老一輩的企業家,以及阿扁上台後的一些資政或國策顧問之流者,其先人或本身都是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漢奸或稱為「三腳仔」的日本走狗,不少人具有「皇民」身分,是當年的既得利益者。他認為,日本殖民統治台灣,掏空台灣的自然資源難以估計;也留下了不少像「阿輝李一郎」的日本種。就他的觀點,漢奸與日本餘孽,是台灣今日的禍源之一,阿扁與這些禍源掛勾,是禍害台灣並不是愛台灣。要愛台灣、要講轉型正義,就應該去清算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台灣人的苦難和歷史創傷。但是,他捨此不由,卻專撿眼前便於操弄的去蔣、去中國化,來延續自己的政治生命,不顧台灣的永續發展。 S君一席話,讓人無限感慨!為什麼同一時期、同一個世代,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感受,也產生對當時的政府不同的情感、不同的觀感和不同的評價。「馬關條約」,清朝割讓遼東半島及台灣、澎湖給日本,在台灣同胞的歷史記憶中,嚴重傷害了台灣同胞對中國的情感。一般人對日本的「殖民地化」統治普遍反感;但另一方面,「皇民」心態者,則對日本感恩戴德,給予正面評價。中、日、台的恩怨情仇,不是三言兩語或可以片面評斷的,否則,中共總理溫家寶最近也不用去日本做什麼「融冰之旅」了。 親日與否,是國家外交政策的選擇。但是,由親到媚,則貶損了國家的國格和尊嚴。1995年,正逢「馬關條約」一百年,當時台灣一位女立委率團去日本訪問,在簽訂「馬關條約」的下關「春風樓」參觀時,對著陪同的日本國會議員說,大意是感謝日本的殖民統治,才有今天的台灣;這種恨不得再請日本人來統治台灣的媚日行徑,實在讓人作嘔!但是,這樣的貨色,如今卻位居廟堂要津,這是台灣人的悲哀!尤有甚者,前不久,在台北一場研討會上,一位日本退役將領,一再聲稱釣魚台是日本的國土,當時,我國的文武官員,個個作縮頭烏龜,沒人敢挺身相抗衡,真是辱沒國格到了極點! S君對我的話深有同感。又說,每年都會回台二、三次,探視九十幾歲的高齡老母;也止不住對故鄉的思念和回饋鄉梓的心。但是,他對民進黨政府只會內鬥,不知協和族群,又不思振興經濟、改善投資環境,甚感失望!他想愛台灣,卻不知道怎麼去愛它,不得已的選擇,就是心繫台灣,錢進大陸,變成民進黨人口中不愛台灣的人,這是現實的無奈與悲哀!好美的大自然書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