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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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半百
「中」,中間點、中堅份子,人生的一半?有時候所謂的一半,不一定對折分,對我來說,事情就在南港高工,導師程崇海問同學,誰願意提前入伍,減少畢業後、服役前的躑躅徨錯?我舉手了,滿教室的手都像旗幟,青春飄搖。體檢時間來了,舉目望去,卻沒一個熟識的人。 我分發台中成功嶺送訓。「台中」,台灣中部、南北分界,正巧也是生命轉折處。那年頭,看電影仍播放國歌,片尾是蔣介石親書的「毋忘在莒」。沒有跨年,只有地下舞廳,服役仍被視為男子漢的必經路。 金門戰地長大,自認熟悉軍旅與操練,沒料到「睡覺」就問題大。睡覺哪,它在夢與醒的中央,我經常一夜無夢,因為好夢都得別人得去了,十點熄燈,五、六十人大通鋪,人人爭先恐後入夢報到。齁齁,那個說我走了;吽吽,又有人說,我也走先;吼吼,我躺在床上,聽夢的聲音,此起彼落。 看多了操練,不代表可勝任無礙。一次,看見一米八的大個子,攀爬兩公尺高的「矮牆」,竟蹬不過去。我跟同袍竊笑。等輪到自己上陣,警覺到多數人的實力,都在臨場時,折心損力。約莫就是對折。「矮牆」活生生折了我,尤其戴鋼盔、繫S腰帶,扛幾斤重的步槍,矮牆正是高牆。好處是我經常面對它、衝撞它,要回夭折的一半。 母親搭省親專車看我,帶來牛肉乾、汽水等零食,下午,母親依依不捨道再見,我目送母親離開,才知道兵役對母子至少有兩層意義,一是再次親近母親,二是再與母親遠離,親與離,是悲傷、是痛,讓我知道長大著,必也經常陣痛著。 很少看見日正當中,在台中受訓也一樣,頂頭的光越強,映照的影子越短。四月天,淺淺霧氣濛半空,樹林多仙風,屋宅增逸氣,太陽很早就掩其烈烈火燄,成為一股朦朧的,如梵谷的太陽。有時候濃了點,太陽肉眼可視,如一枚藏著不知道什麼訊息的貝,在天空、在每一個人眼中,徐徐拖展,成為迷思與懸念。我沒有機會拍下成功嶺上的太陽,但它映在心頭,始終高懸。 再與台中接觸,時在大學畢業後,從事房地產文案工作,公司在文心路推案,鋼骨大樓,防震好;蝴蝶造形,採光佳。我與李東培開他的破爛車,花兩週,跑遍大肚、烏日、梧棲等鄉鎮。車經台中市綠川東、西街,回想服役時種種,歷歷如新,訝異時間的長,都非常短。 公司在大肚推案,定名「日光郡」。還沒有高鐵的年頭,每乘火車過大肚,常留意是否順利推案?又過幾年,當年的廢墟已成新興社區。看著雅緻的歐式建築,也看見青澀的我,迎秋風與殘屋,思酌著該如何制定方案,給廢墟一個未來。 我沒有給廢墟一個未來。我敗北了,然後逃開。然後知道文字志業與其它,都得日日新、又日新。彷彿看準一個台階,就中心踏穩了,才知道它是滑的、浮的。滑、浮之間,我匆匆來到一百的對半。但我知道,關於人生的渡口,只要它一出現,都是新的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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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春節
聽學長說昔日新春故事,春節伊始,漫天爆竹煙硝,他走進金門高中校園,四下無人,校園空蕩,教室冷清,他攤書桌上,人高跪挺立桌前,凝精聚神,遠處傳來舞龍舞獅囂鬧,縱歡聲雷動,鑼鼓響徹,兀自書聲琅琅,不為所動,讀到夕陽西下才返家,春節假期就一直一個人在教室讀書。 春節的意象是團圓、團聚、熱熱鬧鬧,但總有人是一個人過的,特別是金門小孩,尤其是昔日離島子弟。 一個人的春節,對我來說不陌生,曾在讀大學、當兵、工作時都曾一個人過,不是刻意,但卻是環境使然,有點清冷的春節,多年後與故鄉同學相逢,人人都有過一個人的春節,總也是人生過程,值得玩味。 讀大學時半工半讀,雖有假期,卻買不到年節時機票,只得一個人過,有天出門,拿錯鑰匙,只拿了辦公室的,門一拉,方覺錯誤,一時也沒法解決,就穿著拖鞋搭乘公車到辦公室歇息,在寂靜的大樓裡,打開手提音響,泡杯咖啡,想想接下來要到那裡去。 當兵時駐守單位在南部山上,留守人力少,本是總機的我也得派去站衛兵,春節派往防區制高點,位在山頂的瞭望台,哨所有一望遠鏡,一台收音機,空曠寂聊,滿眼青翠,耳裡傳來當紅的「小虎隊」與「紅唇族」的「祝您新年快樂」,天空白雲悠蕩,遠望如故鄉一般。 初任海關,派駐碼頭輪班,春節依舊工作,年節碼頭清閒,倒沒多少事可做,一隻老黃狗隨意躺臥,一台踩檔老機車四處巡邏,海風鹹鹹有味,望著橋式機閒掛,海就這樣延展無邊際。 我初二上班,下班後繞行城廂街巷,餐廳滿座,小有名氣即人龍迴轉,稍有口碑就客人盈室,走著走著,竟走到城郊,前方速食店明燦燦,一推門,見年輕同事數人在座,道聲新年快樂,過年吃飯不容易呀! 無人的桌球室裡,慢慢地練發球,正手、反手,上旋、下削、側轉、輕放……,小白球跳動、旋轉,這端發球,那頭撿球,輪流換邊,兩處跑跳。明顯運動量不足,開始跳繩,測試耐力、彈性,以不間斷二百下為目標,歷經絆躓,終於完成,寒冬冷天,我竟大汗淋漓。 春節與同學走春,挑了兩個景點,就想少人行,遠人群,五虎山無虎蹤,倒是一地牛屎沿階梯鋪延到山頂。天摩山不摩天,標高僅63公尺,發現金門最高太武山253公尺,一半即是五虎山,高127公尺,而五虎山一半就是天摩山,高63公尺,好巧!天摩山頂視野好,浯島東北海岸盡收眼底。 一個人難免,尤其是春節,並不特別難受,倒是過了就印象深刻,很難忘懷,而熱鬧的春節年年有,卻分不清數十年春節做了些什麼。 春節不必與人同,春節不必人多處,找到朋友笑嘻嘻,沒找朋友,讀書去、運動去,假期難得,人生自在,找個地方難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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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台下
貴賓鄉親聚一堂,歡欣鼓舞在島鄉!甜蜜的負擔,喜筵之前繃緊神經,宴會之後放鬆心情。 婚喪喜慶,無論誰來找幫忙,先決條件為不怕我這蠢女人做的不好,當對方考慮清楚了,那就戮力以赴向前衝,做個快樂的志工。在幾次經歷後,認為只要臉皮夠厚,不懂的就問,不會的就學。縱然今天學了,明日就忘,但遇到了,再學再問,沒有成就不了的事。當然,在這重要的場合,外子和兒女們的相互配合,人手的足夠,如虎添翼! 嫁女與娶媳,乃人生必經的課題。簡單與繁複,就看男女雙方如何來協議,而最簡要的即是直接登記結婚,所有的繁文縟節全免,但如此作為的終究是少數。而居於親友和鄉親的互動,除情感欠佳,沒有交集,大致均為禮尚往來。 孩子的成家立業,為人父母感欣慰,喜餅的分送、喜筵的同享,喜上眉梢在今朝。而搓圓的紅白配,祭拜祖先、廟宇、宗祠………,等處,每個人的祭祀方法不一樣,只要心誠,神明看得見,旁人不需要給太多的意見。 殺豬宰羊敬天公,昔日真殺豬,今時麵粉做造型,時代在變,人的思想也跟著轉換,這是好的現象。而酬神上演傀儡戲,遇見了曾經接受訪談的李文理和李木兩位榮民,曾受憂鬱之擾的李木先生告訴我,他現在每天過得非常開心,亦將受訪的簡報和鄉親分享,一行人均是金門日報的忠實粉絲。 喜筵前一晚的「插訂」,傳統的模式在家中辦桌,今日為方便,多人選擇餐廳,則不必打掃環境。但年節的熱鬧氣氛未減,諸多遊子返鄉過年,因此主人決定在家中設宴,以增添喜氣和人氣。 重要關鍵在喜宴,不但有鄉親、亦有貴賓,桌數的拿捏與場面的掌控,只許成功、不容失敗!在過年期間的人潮返鄉,桌數最為難辦,尤以親戚間的一張紅帖會來多少人?在在都是考驗。 招待有經驗,主持需磨練,台上和台下,兩種不同的心情。所謂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以前自己寫稿、嚴格地訓練大女兒閩南語演說,從國小三年級開始,每年的比賽,直到護專前夕,從學校、全縣,到全國,從未吃過敗仗,那名列前茅的榮耀,為學校爭取了佳績,指導老師樂得輕鬆。如今輪到自己上台,面對台下賓客,或許曾當司儀的年代太久遠,再加上近年來的訪談,與地區榮民伯伯接觸,均以閩南語交談,國語變得不標準,「安簽加大米」,就屬那股勇氣。 村子喜宴,大部分為村民,亦即人們口中的「鄉親」,而外來的賓客,尊稱為「貴賓」。手持麥克風:「各位貴賓、各位鄉親………」,台下多人錄影,這美的饗宴,圓滿的達成任務才是重點,當然還有需要學習的地方。 隔日,為犒賞孩子們連日來的高度配合,興致勃勃的找了一家店相聚。才入座,就聽見鄰桌談起了「寒玉」! 「昨天寒玉主持瓊林的婚宴,她說各位貴賓、各位鄉親,像我主持就只說各位貴賓,她為什麼要講鄉親?」 「妳不知道寒玉在金門很紅嗎?」 「她怎麼會這樣說………」 講八卦的人,總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我將耳朵湊了過去,順便瞄了鄰桌一眼,昨晚的主持兼招待,對一干人沒印象,莫非是口耳相傳?只是,我如此與她們近距離的、就坐在旁邊,是沒發現,還是根本不認識?那「寒玉」究竟紅不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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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裡聞歌 枝中見舞
《今生今世》裡胡蘭成引用了南北朝庾信的賦〈山銘〉:「樹裡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臺,軒窗並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形容張愛玲與上海的相望相識,只這般遠遠望去,似已相識,輕喚一聲,好像就能進得窗來似地;胡蘭成亦藉此表達,對張愛玲的相思已是無處不在了。 對於張愛玲,我有著極矛盾的心思,既不像一般張迷,對她五體投地,尊奉、膜拜如神祇;也不刻意追隨,不希望任她進入我的文字天地恣意攪和,畢竟,她是張愛玲,我是我,我就是想學她,也學不來。因此,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告訴自己,只親近她的文字,理性閱讀,此外,並不忘情投入她的性格與生命特質裡去;然而,作為一個張愛玲的忠實讀者,心裡卻也愛她,打骨子裡對她的才識、對人性細微處的看見與掌握、對她既凌厲又細膩的文字表現與小機巧,一次又一次發出絕對的驚服與讚歎。因著這樣的矛盾,我很少寫她,或者說根本不太敢寫她。 套一句胡蘭成對她的形容,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如同數學,它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橫絕四海,便像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艷亦像數學的無限。 張愛玲是任性的,九歲學鋼琴,一直學到十五歲,卻說她不愛鋼琴。她喜愛現代西洋文學,也讀得最多,如:莫泊桑、契可夫、蕭伯納、赫克斯萊(赫胥黎)、毛姆、勞倫斯……等作家的作品,她都如數家珍,他們多以詼諧尖苛的世態小說著名。而西洋的古典作品如莎士比亞、歌德,她都不愛。說也奇怪,她不愛的這些作品,卻也成了她生命的養分,像是莎翁在《羅密歐與茱麗葉》劇裡的經典名句:Parting is such sweet sorrow.離別是如此甜蜜的悲傷。卻不知怎地,竟也悄悄溜進張愛玲的生命裡! 根據胡蘭成的說法,他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裡亦不堆書。他拿了詩經、樂府詩、李義山詩給她,她看過即刻歸還。有一回胡蘭城從一位日本朋友池田處借來日本版畫、浮世繪及塞尚畫冊,她看了喜歡,池田說那麼給她吧!她卻不要。胡蘭成形容張愛玲像陌上桑裡的秦羅敷,羽林郎裡的胡姬,不論對方怎樣的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胡蘭成口中這樣形容的張愛玲,是我不知道的張愛玲,這教我心中的矛盾越發地矛盾了。 日前,我們家中那位大文豪因為一件小事兒,得罪了我,他搖頭感慨地怨他自己,當初不該為我起個小水晶當小名兒,他原以為我當似胡蘭成筆下所描寫「愛玲的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那般聰慧可人,誰知幾年下來,喚著喚著,他口中的小水晶,著實是透明清亮,容不下枕邊人毛躁犯錯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教他日子難過來著,為此,大文豪懊惱不已,七年前,一個人逍遙自在的好日子不過,給自己找哪門子碴喲! 話說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會一語道出中國文明就是能直見性命,與性靈無隔。當二人對坐讀詩經,這一處「既見君子」,那一處又「邂逅相見」,她很高興,說怎麼這樣容易就見著了!庾信賦裡的樹裡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臺,軒窗並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多麼美!張愛玲與陽臺外的全上海,正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喚它一聲就能到房裡來似的。華文世界的張迷們是否盼願,輕喚一聲張愛玲就到書房裡來了? 胡蘭成說: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讀她的文章,只覺得她甚麼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像「花來衫裡,影落池中」。一日清晨,胡蘭成與張愛玲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她心裡喜悅,與胡蘭成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這話兒說得多精巧。我雖自小喜歡古典,卻與現代派作家結褵,誰說不是張愛玲的話語,默默影響了某個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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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榮
春寒料峭中,又迎來了新的一年。新年伊始,照舊要盤點一下新年新希望,不論是對人、對己也算有個交代,兼為衡平、告慰一下年節期間堆積萬惡脂肪;至少咱還是有思想準備與戰鬥的,不像老婆大人說的,純粹是吃貨一枚。 實話說,做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是很幸福的。同儕中不乏卓有成就者,年終獎金一領就是500K,甚至董、總輩之流者,每年發出去的年終獎金就如嘩啦啦的自來水。但羨慕也就只在聽聞到的那一會兒,理解到他們每天的要朝九晚十一,休假、例假純屬裝飾,著實令人倒抽一口冷氣;最可憐的是那些三不五時就要向人鞠躬哈腰、調頭寸的董總輩者,表象的光鮮亮麗,豈不都是健康和血汗的累積?咱縱然收入少點,老婆大人叨念點,倒也尚稱快慰。但,人到底都是不滿足的,吃著碗裡,看著鍋裡;觀人平地高樓,或有機會再上層樓,縱是蟄伏已久,也不免蠢蠢欲動。又或是平日疏懶者忽然就會在某個時間點、某件事情上,爭著強出頭,就深怕別人不知道他正在鞠躬盡瘁。望之可笑,實則心酸;站在同樣的位置、處在一般的立場,或許吾人依然。於是乎,倒也無師自通的修養出了「笑傲江湖」般的惺惺作態,看不起岳不群,當不了令狐沖,卻願自己是那個畫龍點睛的風清揚。 有時候,當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也是很悲催的。理念通常不等於現實;整天繞著你,可能盡是狗屁倒灶的人與事。行禮如儀者有之,爭功諉過有之,小事搞大者有之,忙乎得又昏地暗,又說不出一絲精彩;猶如是水墨畫上強點的朱紅,有著無比超脫的突兀與莫名。有時捫心自問,昔日那個高級憤青那兒去了?莫不真是歲月催人老,江湖愈老,著實膽子愈小?當然,應該試著在不迭的衝擊中,找到堪慰自己的平衡;不讓自己快速墜落、陌生了自我,也時刻提醒自己,早過了快意江湖、熱血澎湃的年頭。但,青春的小鳥終究是回不來了,偶爾梳理早褪的羽翼,也僅在告慰:曾經活過。 不論是幸福亦或悲催,地球照樣要轉,日子依然要過。小日子裡,偶爾還能找到一絲絲、一末末的小確幸,為生活帶來些許的歡愉。諸如:遠方捎來一句親切的問候,久違的朋友笑看彼此不像話的腰腹;酒過三巡,暢談青春的過往,更為證明自己曾經蠢得無比從容;在逆境中,猶然狗血的鼓勵自己,說著自己都不怎麼相信的夢,但縱然夢遠颺了,笑容還在,尚能肆意享受著暢意平生的生活。從來不信為賦新詩強說愁的造作,卻服膺砥礪打磨過的矯揉;馳騁半生竟只得「莫名」二字,盤算一下,或許愛自己還遠過於愛他人的多,那,還那來的那麼多的廢話好說! 自找的,不枉求慰諒,不希冀哀愁。朋友說:「安太座吧,好過安太歲」。絮絮依然,叨叨照舊;做不了無所不忍的唐三藏,就不要枉想支起天地的孫悟空。把神經再撐大條點,讓血液也能順之而奔流。熱血吧,在這符合情境,卻不適當的時候;暖陽灑下,襯著一地的烘烘。貓咪蜷縮在牆角,老人漫漫著歲月;心還熱著,也依然跳動,恆溫時融入天地,煥然著一身的欣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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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兮…壯遊
吐納氣息感覺寒,聽到風聲感覺冷,走晃巷弄感覺凍,臘月的冷寒凍,跟金門的冷不一樣。窩在被子聽風聲,與窩在家鄉床鋪上聽也不一樣。年緩緩地過著,日子慢慢逝去,水仙凋萎,小雛菊、山芙蓉、無論花兒大概也仙泥。尾牙除夕圍爐、送神接福迎財神、新春團拜喝春酒,熱熱鬧鬧每年都一樣,也不一樣,數著年歲讓時間老去,要學著優雅,像書寫的一樣。 春遲閒來讀杜甫壯遊詩,詩人弱冠始壯遊,詩如人生路,千里迢迢路漫漫,「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沒入其中,猶如品嚐王維的「回看射雕處,千里暮雲平」豪邁氣度,猶有遺憾,不是書房裡的詩。而我的十五二十時呢,伏在一張書桌,是學徒學著入世,要入世卻不知從何而入,跟著時光說青春,轉悠悠,悠悠轉,卻不知不覺怎麼就老了。當年我們寫字的墨水象徵純粹的謙卑,作文須毛筆,飽滿墨水潤筆,寫字的書桌則象徵心靈的祥和,一心一意刻劃夢想,恍恍已知天命。命裡身為浯島子民,隔著水岸浪滔滔,如魚得水,壯遊大陸。 不畏金門的冬,冷冽而清寒,不必近鄉情怯,寒凍日,當窩著被的夜長了,當老母親呼喚著,同窗水酒邀約,於是,書翻不過頁,擱置,心不靜字書,空白,回鄉就只是一行囊,瀟灑歸去來兮,在我將老之前,在我憂傷親人之前,縱然憂傷也是一種滋味,一種美麗的餽贈與祝福。說壯年須壯遊,劃過天際線,航著淘淘水流,詩如是說,青春作伴好還鄉。 壯遊泉州讓日子多了點滴,讓人的憂傷淡了,讓守在家鄉的親人舒心,說,待他日將成回憶。一只小背包,走踏石井路邊,石粉灰塵揚天漫天蓋地,二圓搭公交車走了一個半小時,在顛簸修補拓寬路面,處處是人的風景,味道口音是熟悉的,泉州與我家鄉父執輩青年歲月相連,百年來不忘洛陽橋餘暉,如今我們壯遊行,帶著父親的叮嚀。進崇武古城、留連石砌城牆,駐足試酒井淒美故事,品嚐魚巷風味,攀看圍牆外開元寺的老桑樹,腦中轉著紫雲黃氏衍派,路過大師紀念館默唱念「送別」、泮宮裡禮拜孔子師生,散走小巷弄,手指畫過木造瓦舍粗樸味,迎面桂花枝葉爭出飛簷外,一桶桶水仙百合在我們閒逛傳統古市場的腳邊,年味在二岸三地,累了就歇歇腳,急了就進醫院借教堂,人間有愛啊! 壯遊詩句句讓人汗顏,杜甫七齡思及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自小氣宇非凡,果然非吾輩,而我身為金門人不必歷經烽火戰亂,可享地利悠遊二岸三地,閒時近三峽吟唱滾滾長江東逝水,踩踏江南太湖月,流連外灘黃浦江定格十里洋場,萬里長城在腳下,絲路眼前行。於是漸漸習慣不必字書用照片寫日記,學余光中詩,歸來夾在唐詩裡,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 歸來碼頭風更寒,浯島采風在小三通者匆匆而過,我們一行人閒暇晃進老街找孰悉的小食,探看同窗友人,喝杯茶水再回家,榮湖邊經過幾回,樹影自車窗框閃過,好冷的手,好冷的空氣,吐納氣息收藏在圍巾,這樣就好,日子無所思,不必謄「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我不是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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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帶我去看另一位母親
母親去年六月過世後,我對諸事倦怠,金門事也一樣。 七月初,文化局、金門寫作協會於燕南書院辦理講座,我早已應允,又想母親不希望我背信,依約而往。演講時多次提母親,傷心難抑,又想到,母親定不希望我把事情搞壞了。打起精神,把笑當淚。 八月,我負責演講主持,趕早出門,但步伐少了驅力,慢了一班車、兩班車,終於是慢了五分鐘報到,票被取消,急忙跟王先正老師打電話,請之代理;作家翁翁本要留宿,夜談飲宴,亦因此取消,當天回返,讓民宿少了一日生意。 十月下旬,收到文化局邀約評審浯島文學獎,甫接電話,倦怠感又起,又想,母親必不希望她的離開,讓我也離開,面對寄來的幾大本小說,快快閱讀。 再來是密集的評審會議與頒獎。有一回,與父親同往。這是母親過世後,他的第一趟遠門。 這一屆浯島文學獎,呂坤和局長決心強、組織佳,催生好幾部優秀長篇小說,承辦人何桂泉科長、吳玉雲貫徹保密,始終不透漏參賽者,連評審是誰,都到了現場才水落石出,徹底維護徵文辦法,保護參賽者。 東瑞與周志強分別以《風雨甲政第》、《校長是匪諜》獲得優選。頒獎時見了東瑞,我說,「評審時,我推論作品是後人所寫,果然不出所料。」《風雨甲政第》以宅院的起跡、茁壯到消逸,有大河小說氣勢,但跨不過「親暱」這一條線,沾黏過多。我偏愛的《校長是匪諜》一看就知道出自縣籍作家手筆,只有土生土長,才知道土裡的氣息。藉由校長父親被告發是匪諜,影響生活實際,進而塑造一個人的性格。 頒獎典禮午宴上,我與周陳述作品看法,他點頭稱謝,提到在廈門回返金門船艦上,接到獲獎通知,一路哭著回家。投稿前,他曾應允母親,「如果我得了獎,媽媽,我們一起去慶祝……」周的母親過世了,來不及親聞。一個答應的事情,再也無法獲得回應。 我想起獲邀評審時的猶豫,而我擔任評審,青睞《校長是匪諜》,更像安慰同有喪母之痛的孩子。十一月,作家林媽肴特地寄了箱芋頭,我們交談了幾回訊息,他的母親在初夏辭世。當時,燕南書院的講座本由我執行,且找了林靈幫忙。林靈的阿嬤過世了,她退出講座,我也獲得王先正協助,接辦系列講座。原來,勻出的時間在預備著巨大的悲傷。 去年六月初,我離開主編十七年的《幼獅文藝》,盤算著戒菸、少酒,以健康身體偕父母共遊,哪知菸難戒、酒成癮。多次在居家陽台抽菸,想起她說,「小時候幫你算過命,你肺不好,要菸戒的。」我每天早上都會一陣急咳,嗓音越發低沉、沙啞。 頒獎午宴,周志強的一番話,再讓我想起母親。她總是教我們要有同理心,而我聽了她的話,克服倦怠,意外地安慰了人子。生死無常流轉,也印印相生。 頒獎午宴後,回到民宿,一個起來,已是晚上八點。夢見母親在天堂演戲。她協助一個受霸凌的孩子,事蹟傳開後,吸引傳媒注意,改編成影集。因為外型合適,母親從現實生活的仗義者,成為一名演員;演著她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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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赤壁
年前先生購得鄭善禧老師〈金門赤壁〉複製畫一幅,載欣載奔,等不及將它掛上了廳堂。那是兩年前金門書院邀請老師來金演講及寫生,老師返台後完成的作品之一。 打上了燈光,〈金門赤壁〉頓時鮮活了起來。老師畫的是北山斷崖,整排紅土高牆映照著蔚藍海洋,色彩濃艷動人。白色的沙灘上有著綠色的小山坡,坡頂青蔥翠綠、生意盎然。三三兩兩的人們在沙灘行走,母親帶著孩子,狗兒圍繞在主人身旁,幾個剛放學的兒童還捨不得回家…….。這樣一個安詳和樂的畫面,很難想像68年前,就在這裡,曾發生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 「我很感激金門人,由於你們的犧牲,我們才能夠求學、工作,擁有安定的生活。金門在中國歷史上有著光榮的地位,所以我畫金門,總是懷著一份感恩的心情。」鄭善禧老師對金門情有獨鍾,除了感念,更有故鄉之情。因為老師是龍海石碼人,1949以前,金廈往來頻繁,老師家開謙成米店,他說金門人吃過他家賣的米,而他在石碼也常吃金門來的蟳和海產。老師很得意的說「金門廈門很親,我常把金門揪做夥,我畫金門有金門口氣喔!」 談起家鄉,老師的話匣子就開了。他知道許多下南洋的苦力經,像坐燒火碳的免費船;又說新加坡有五棵榕樹椅寮,不論老板員工都圍蹲在那裡吃東西,南洋話叫「龍邦」;他還提及新加坡以前叫「時力坡」,美國叫「花旗」,英國叫「阿莫」。 古寧頭戰役他尤其印象深刻。那時鄭老師還留在大陸,過後才跟哥哥一起騎腳踏車逃出來。他說當時士兵都住在石碼老百姓家,準備登船之前,他們會把沿路搶來的財物託給屋主,並交代屋主倘若他們沒有回來,便把這些東西交給他們的妻小。「我站在石碼的高處,親眼看見石碼的樹被砍光光,拿去做三角架,三腳架疊起來超過一個人高,到處都是。進攻金門時,阿兵哥在海邊一字排開,仆倒在地,準備射擊。」老師說他的舅舅也參加了這場戰役,大概命喪在北山斷崖了。「戰爭結束後,中共雖然是無神論者,但兵敗古寧頭,只見請了法師在石碼海灘祭拜,焚燒很多金銀紙,為陣亡的戰士做法事超渡。」 當老師在描述石碼或廈門的民情、戰役時,我有種時空錯置的感覺。此岸、彼岸,舉凡語言、飲食、風俗、習慣,落番的際遇,以及面對戰火的無奈與無助,老百姓的經歷和感受竟然如出一轍。難怪老師在金門講座要用金門話發聲,每回見到我先生,他總提議「我們說金門話好嗎?」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金門話就是石碼話,是他魂牽夢縈的鄉音,金門人都是他的親人。 戰爭沒有輸贏,老師再次倡議在古寧頭興建哀憫兩岸同胞紀念碑。他去戰史館看到古寧頭大戰的圖畫,畫面上共軍跪在地上哀求,他很難過。「如果是我,我要畫醫療隊前來救治雙方傷兵的場景。」 老師有一副對聯〈應信江山歷萬劫,何妨風雨坐危樓〉,危樓是高樓,老師定是了解英雄將被浪花淘盡,是非成敗終將付之笑談的道理;他以最大的理解面對滄桑人事,以最高的悲憫看待殘酷戰爭。 〈金門赤壁〉上方題字充分顯其胸懷:「兩千年前因長江赤壁之戰而三國鼎立,當代則以古寧頭一役成兩岸分治,古寧頭有此紅土斷崖一片,果真是赤壁雄峙。古今史事也真巧合,….曹操…固一世之雄也,如今安在哉?當代毛澤東…志高氣昂,…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俱皆留待史家之評論也。」 這是老師的古寧頭重點景段之憶。當老師望著〈金門赤壁〉若有所思,我發現出生古寧頭的先生也同樣陷入默想。我終於明白,這份記憶,是由金門和石碼共同編織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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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未完整呈現的婚禮致詞
辭舊歲迎新春,小家庭的除夕夜圍爐顯得冷清;尤其這是女兒出嫁後的第一個年夜飯,家裡只有中度阿茲海默症的母親,我和內人、兒子及母親的看護小馬,幾樣滷味和一鍋強調清淡清爽的火鍋就打發了。另一頭,女兒用line發來在花蓮某餐廳團圓飯的豐盛大餐;初一早,再從臉書上看到親家母發布了「媳婦的第一個年夜飯」,說「新年、新人、新氣象,今晚以豐盛菜餚歡迎家中新成員。」照片中的全家福喜氣盈盈,洋溢著幸福美滿、富貴臨門的氛圍。姻緣天賜,要為女兒有此良緣而高興,並給他們祝福! 女兒與女婿當初經由內人的同事介紹認識。兩人台、美距離遙遠,無法經常見面,拜現代科技之賜,電子資訊搭起了友誼的橋樑,透過語音或視訊,分享彼此生活點滴,進而更了解並欣賞對方,經過一年多交往,由於雙方價值觀及生涯規劃頗為契合,因此決定攜手共結連理、同組甜蜜的小家庭。討論婚期時,經歷兩方爺爺輩的變故,依習俗約制,權於去年四月中在女婿就學地、美國馬里蘭州登記結婚,另擇於今年元月22日在台北宴客。 宴客日近午時分,台北市中山北路晶華酒店三樓宴會廳,雙方賓客陸續來到,高朋滿座。省略了證婚項目,仍然讓新人體驗穿禮服婚紗走紅地毯進場等結婚程序,在舞臺上,一文一武兩位貴賓代表致詞,接著由男方主婚人致謝詞,輪到女方主婚人致謝詞時,由於適才迎接五百多位賓客的高亢情緒還未沉澱下來,一時把昨夜背的台詞全拋諸腦外,隨興說了些場面話,事後想來不夠周全,謹錄原稿於後,分享親友。 敬愛的貴賓大家好!連著數日陰冷的的天氣,今天卻見晴空萬里、風和日麗,這是上天的眷顧,也是各位嘉賓為我們帶來了好福氣。俗諺「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來共枕眠。」今天在座的賓客們,不知是我積了幾世的福德,才有這個機緣和榮幸共聚一堂;不論是我兒時的玩伴、小學以至軍校及各進修階段的同學、軍旅的長官或同事、社會友人,以及結為親家的唐府親友,還有本家族成員與親戚,你們都是我的貴人和嘉賓。首先,感謝兩位貴賓的祝詞和大家的情義相挺,同來見證這對新人的美好姻緣;其次,對親家致上最高的敬意與謝意,感恩你們培育了這麼虛懷謙恭的的年輕人做為我的半子;再者,引用一位德高望重不克與會的老長官特賜賀函中的一首詩「福曜臨垣珠璧輝,盈門喜氣鳳凰飛,姻成婚合宜家室,美滿良緣富貴隨。」祝願這對新人心心相印,恩愛甜蜜,美滿幸福,盟約永固!再次感謝大駕蒞臨今天的宴會,際此年終歲末,祝福各位嘉賓新春愉快!闔家安康!吉祥如意!心想事成!好運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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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彼此依「賴」
擁有手機開始,有事直接通電話,月租費一七九,講話說重點,不拖泥帶水免超費。這樣的思維持續了好幾年,傳統手機用久了像古董,雖然外觀不是很好看,但輕巧方便易攜帶、耐摔耐磨不怕壞,從來也沒有想要更換它。 直到電池壞,市面已經推出好幾代,人家都已經進步到智慧型手機,自己還在尋尋覓覓同款樣式,當然是有錢也買不到,怨嘆社會變遷太快。一向習慣於電話能接聽、能撥打就可以,從來不想有其他,人呀,真的逼到了就要學,當孩子們陪同到電信局買新手機,從頭到尾聽不懂服務人員在說啥,都是孩子在處理,頓時覺得好焦慮! 昔日手機用按鍵,今日則是用手滑,但兩年過了,仍然習慣於接聽與撥打就好,從來也沒有想過要使用網路。而人的習性要更改真的很難,對我而言,每月花最兇的就是電話錢,與在台求學的孩子電話連線,當媽的雖嘀咕,不過就是天冷要穿衣、三餐要定時,要功課亦要健康之類的叮嚀,感覺話不多,但隨便說說帳單就是一筆可觀的數目。 轉帳電話費,眼不淨、心自當不疼,不過還是喜歡刷一下帳目,原來女人被稱為長舌婦其來有自,這話匣子一開,其帳單真的是嚇死寶寶了!不過倒是慶幸曾經一位好友的常來電,交談許久都是他買單,啊不然家裡的菜錢就要被花光! 活著,都在學習,孩子們鼓勵我學Line,又陪同走了電信局,辦了行動網路,此趟我仍然聽不懂,還是由他們全權處理。返家後的用心學,有聽沒有懂,越學越火大!按這裡不對、按那邊不行,靠腰啊! 「人家八十歲的阿公阿嬤候診的時候,很多人都在Line,媽媽才幾歲,可以的啦!」大女兒說。 「媽媽學會了,我們就可以每天賴來賴去!」二女兒說。 「媽媽加油,妳行的!」大兒子說。 「媽媽,不要灰心啦!」小兒子說。 「大人都被你們這些小鬼給賣了!你們的媽媽都可以加入銀髮族了,還這般折騰。」嘴巴這樣說,心裡其實是甜的,原來這就是心口不一? 好新奇!螢幕冒出好多讚,但不知怎麼回?最可笑的是還一一去電跟他們說:「有事別Line,直接來電較快!」 終於,有一點概念,但有了年歲加減老花,拼字太麻煩,手寫較方便,可是沒幾天,螢幕就因下手太重,模糊得可憐。而孩子組了個群組,一家六口每天賴來賴去,原來這麼方便,再也不需為電話費操煩。 天冷,Line著家人與知己,記得多穿衣!佳節,一句問候,心中有你!而收到訊息的你們,可別已讀不回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