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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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民間來──莒光國校
很小時候,上小學以前,大哥騎單車載我,過浯江橋左轉木麻黃小路勢下,大哥收勢不及,坐後座的我順勢飛出跌個狗吃屎,自此我對騎單車有陰影,直到小四年級認識蒙古幫我除魅,才教會我騎單車。雖然不是手把手教,但蒙古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真正意義的朋友怠無疑義。有回,天雨,那時候我們迷上釣魚,天大雨,許柚大概不會來巡魚塭,我們躲胡璉亭草叢,用條魚線、鉛錘,連浮標都不敢用上,惹眼。兩小子躲草叢裡說一車子下流話,就為引魚上鉤,魚沒釣上一、二,倒釣上兩螃蟹,挺肥。從小我就很好地知道螃蟹比較下流了。 「我們的學校,莒光國校。」記得兩句,再來,再來就自動跳接「鵝兒快樂,戲弄綠波,昂首唱輕歌」了。都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莒光國小校門前拾級而上,三個造型特殊的校門,其上大樹華蓋。莒光國小建校到收攤不過三十年,不足半百,但她畢竟化育了不只一代人,臨南門海墘這方水土的小孩都打這裡走出不同人生。 我才從榮哥處聽來一建校奇譚,確實很見笑。說蔣介石公一日幸莒光樓(或在民五十年初)正登樓騁目遠眺江山發故國之思,隨從人莫不作新樓對泣。忽爾眼風一掃,見左首遠處有房,動問是何單位?從人(劉安祺?)答曰蓋一學校耳,繼亂以它語。待蔣走後劉氏思之猶有後怕,明明白白彈藥庫,硬要掰成學校,欺君可是殺頭的罪。那就一掰到底吧,於是,我們的母校就這樣稀哩糊塗來到這世上了。 有了學校,那就來上學吧。上學走小路,下課回家走大路。大小路各一橋通,小的兒童橋從砂埔直走到浯江溪,都是青瞑壽的地,過兒童橋左邊有鄰居果嬸家豬圈一、二,右邊一大片魚塭是許柚的,名莒光湖,湖心有亭曰湖心亭,要過到亭去得走魚塭間的土堤,土堤連接湖心亭則有一小段欄杆曲折,曰九曲橋,我認真算過只得七折哪來九曲?南門尾的則從浯江橋過左轉,進入一木麻黃夾道的小徑,走到底撞到豬舍右轉就和兒童橋過來的南門頭合流,再直走到底爬小十來階梯子上兒童樂園,左邊脩竹若干,右轉穿一小段楓樹夾道(樹上常有綠色大毛毛蟲,樹下常有毛毛蟲屍體)兩長頸鹿一高一低作依偎狀,始終不曾低頭站著,圍成一門,我都替牠們覺得脖子痠。這就,莒光國小到了。 放學回家,再走一回木麻黃土小徑。黃土小徑頗美,臨溪臨湖,間隔置石板長椅,非上下學離峰時間或清晨或黃昏或有男女一、二或散步或坐石板街椅或拉拉小手甚麼,再出格的那是作不出也不敢往下作了。 浯江旁小徑離鬧區遠點,或已超過境主結界轄地,常見木麻黃樹上吊得有死貓,是所謂「死狗放水流死貓掛樹頭」。里中或有客死外地,則棺槨不准入境,或於浯江橋頭臨湖這頭搭一陋蓬停靈,妻小子女深冬寒風中臨河哭靈守靈,說不出的悽悽慘慘戚戚。我始終不知這樣陋規從啥時候啥人傳下,或出以神鬼界人界間互不干擾,或對境主結界以內轄地的尊重,對生者,對孤兒寡母,那又尊重?似這種「反正你要不是壽終正寢福壽同歸的死在家裡就給我滾多遠算多遠」的風俗,我不懂,更不以此陋俗為然。 後來,後來莒光國小就廢校了。建校稀哩糊塗,關門也稀哩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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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與懷舊
去年至今,聽聞幾位友人過世,有的與病魔對抗多年,終遭毒手;有的短短數月,病發身亡,令人難以置信。 倪再沁教授於今年二月一日往生,2001年他應邀來金門參加「李錫奇創作歷程學術研討會」時,我曾以聽聞他治肝相詢,他回說:「並無此事。」 但他大去之後,我翻閱石瑞仁總編《媒體大哼-倪再沁特展》(2011台北當代藝術館)專輯大書中,輯有〈媒體大哼-倪再沁興亡錄〉編年,各年斷續寫出:倪於1981年研究所畢業,服役時因急性肝炎,在台中陸軍803醫院住院治療,之後多次接受治療。1999年變成惡性腫瘤,往後多年間,再以酒精注射、栓塞、開刀、切除、雷射開刀、電燒、穿刺、切片等方式持續治療,直至2010年因腫瘤位置不適合開刀,入「和氣大愛」修煉(身心靈療癒),除了以西醫治療,倪亦在多家中醫院奔波診治。當年,倪再沁擔任台灣美術館館長,以強者自居,或許是不想被人憐憫,以致拒絕同情。但講課之餘,他仍積極從事論述與創作,可說是生命鬥士。 三月一日那天,我在臺北市當代藝術館,參加倪再沁教授追思會,會場巧遇光仁校友金光裕建築師,談了些往事。他於民國六十四年讀東海建築系,畢業後曾來金門服役,民國七十年左右,與我在僑聲戲院不期然而遇。金光裕自幼愛好文學,自言:十歲讀完文言文的四大奇書,熟讀唐詩三百首,經史百家雜鈔,……。 金光裕讀大二時,得了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的小說獎,之後又寫了不少作品,前此我曾購閱他多本著作,小說集《沙堡傳奇》、《恆河的鼻環》、散文集《浪淘盡,卡通英雄》、《金字塔上》,其中《沙堡傳奇》榮獲中山文藝獎。 返金後,金光裕來電共話當年東海,說他去年曾陪友人來金,我說他總編之《建築Dialogue》雜誌84期(回到未來:與漢寶德對話),該期內容我甚喜歡,說漢先生不單是人間築夢者,也重視金門的傳統建築,常沉思著文,其工作團隊,日後也多次來金指導修護古蹟。 我讚賞金光裕與生物系校友顧肇森在小說創作都有傑出表現。近日,他寄來耗時六年所著歷史小說鉅作《七出刀之夢》及《文訊》350期一本。閱書才知,金光裕赴美後取得美國維吉尼亞理工學院暨州立大學建築碩士,曾在紐約一家建築師事務所工作,1999返台,與妻石靜慧建築師共創金石建築師事務所。書之作者簡介,寫他於1998年至2005年擔任《建築Dialogue》總編輯七年。 閱《文訊》350期,見金光裕撰寫懷念作家之文〈一臥滄江驚歲晚--想起顧肇森〉,讓我想到,顧肇森與我東海同屆,有數面之緣。大三時我為「東風社」社員,年度「東風」編輯會議召開,決定刊用他所投稿小說〈爸爸的冰攤子〉,我曾在宿舍廊道請教他,並好奇問他嗜讀那些前輩作家作品。 我返金任教後,又購閱了顧肇森的一些作品,如小說集《拆船》、《貓臉的歲月》、《季節的容顏》、散文集《驚艷》等,如今見了金光裕懷念之文,才知顧、金兩人相知相惜,交情深厚。而顧當年在《貓臉的歲月》自序文中,也提到曾獲金光裕、楊澤等人的協助。 顧肇森在1994年初,知金二月要返台,堅持與金光裕見面,金見到的顧肇森,當時因動過手術,已是形銷骨立,之後兩人各忙各的,彼此失聯。文壇傳聞顧肇森早於1994年6月胃癌往生了,但我今年才曉得,尋思:彼此雖少過從,但當年同吹大度風,聽聞顧兄盛年猝逝,心中有些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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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格的照相館影像
金城的金門攝影社已經停業多年,但獨特的櫥窗門面及金馬招牌依然吸引路人的焦點目光,直到這二年奔馳在金門地圖上的金馬圖案掉落下來,隨後店主封閉大門,開始內部動工整修,才重新有了文化思考的話題。 1928年來自台灣的吳添燾,選擇鄰近縣政府人潮集中的模範街,開設金門照相館,這是金門最早正式的照相館濫觴,之前都是搭船往廈門照相館拍攝留影。由於當時社會僑民出國護照證件眾多所需,生意也經營得不錯,該館的二週年紀念時,還特別在金門商會舉辦紀念遊藝會,表演新劇外尚有京劇串演及樂歌等,招徠觀眾熱烈捧場的盛況。1937年10月日本人入侵金門,島上唯一的照相館為模範街的新都照相館,是日本授意指定的照相館,專門來替老百姓拍攝辦理良民證及出島證的照片。筆者在二十多年前蒐集到一批日據時期台灣人在金門服役的老照片,標示年代為昭和十四年,亦即1939年,通過中正國小的前身金門公學的辨識,樓頂上面飄舞著東洋旗幟,了解到背景為學校改設的軍部營舍,這些台灣籍的日本兵都住在模範街一帶,照相館無形中保存一些珍貴的停格影像。 由於戰地政務對相機的管制,創辦於1957年的金門攝影社,扮演著重要的家庭攝影師角色,平常難得照相的金門人,通常會選擇在特定的節日來張獨照或全家福,讓櫥窗裡擺滿著風雨人生的縮影,陪著金門人走過不同年代的生命寫照。 照相館位居舊稱衙門口的適中地點,衙門即是前清的金門鎮總兵署,民國後陸續為金門縣政府,日據時代的維持會、金門防衛部、福建省政府、戰地政務委員會、自衛總隊、警察局等重要政府機關,前往留影者累積起來涵蓋整個金門駐軍部隊的歷史,每每洽公私訪的人員都會路過照相館,在攝影沙龍裡瀏覽,找到熟悉的長官同袍或影星名人肖像,店主也樂意用此來吸引顧客上門。 金門攝影社的廣告招牌頗具有時代感,充分表現金馬前線的戰鬥精神。1962年政府為獎勵優良國片及電影工作者,創設「金馬獎」促進國片的製作事業,當初取名「金馬」二字,有效法金門、馬祖前線戰士保家衛國的意義,各取其頭二字簡稱,軍人從徵召兵役戶籍所在地劃分的「天、地、玄、黃、宇、金、馬、宙」兵籍,金馬人自然以金馬為識別,最後竟成為部隊人員調防該地區的通稱。不少抽到金馬獎的軍人,在駐防內留下不同時期的影像紀錄,正可以彌補戒嚴時期管制影像造成的歷史空缺。 豆導拍攝《軍中樂園》電影時,在金沙陽翟搭起六O年代的街景,仿造金門照相館是其中一景,劇中的宣傳劇照盡在櫥窗擺設。湊巧的是人們正熱衷懷舊復古的老照相館氛圍,紛紛拿起相機或手機在山寨版的店前取景,後浦老店耀眼輝煌的金馬圖騰,毅然脫離五十多年的工作崗位,同時店主悄悄拉下鐵門謝客。 金門駐軍達到高峰時期,地方的照相館有五、六十家。金門攝影社的興起與沒落,正是金門解除戰地政務後軍事文化保存的探討案例之一,只有真實的時空背景才能產生共鳴的回憶,金門島雖小而美,淺碟式的複製文化氾濫運用造成千篇一面的審美疲勞,值得我們深思與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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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事今日畢
婆婆往生時,依習俗在祖廳供桌上,擺放一台電子音樂盒,每天不分晝夜依阿彌陀佛的節奏,不停地播放,待婆婆「請入龕」之後再撤除,並將相關物品統一置放無人往來的菅下,可是距離這個日子尚有一段時間,音樂帶卻突然不見,沒人知道它的去向,難道長了翅膀? 在住家巷弄來回踱步,不斷地思索,看看能否找出蛛絲馬跡,頭仰天空,這不值幾毛錢的東西,怎麼會突然不見?應該不是見財起意,而是另有目的,而這個原因,或許只有婆婆地下有知,是否有人存心和她過不去,讓阿彌陀佛的梵音消失在她的耳際。 舉頭仰天,忽然瞧見新建不久的屋宇、牆面流淌著水滴,趨前一看,這不是遇水則發,恐怕口袋又要失血。撥去電話給建商,請他找來當初施工的水電商,查明問題所在,立即處理、以絕後患。 近年來的建築,電熱水器已取代了瓦斯熱水器,而住屋在我們年輕人善意提醒下,依然未如預期的規劃,竣工後,使用的仍舊是瓦斯。既然已成事實,深究問題所在已無濟於事,為了安全起見,只好當機立斷做更換。 水電商來了,他表示無證照、不敢擅自鑽牆鑿壁,萬一施工不慎而有什麼差錯,勢必會吃不完兜著走。當下對他提出疑問,既然現在不能動手,何以當年可來施工?甚且責任的歸屬,本來就是冤有頭、債有主。如今我不去計較建蓋的主因與品質,只在乎未來的安全性,可不能讓老人家洗澡洗到一半,沒了熱水,在天寒地凍的日子裡,顫抖著身軀等待瓦斯的更換。而此次的再施工,縱然必須再花費一筆錢,但衡量輕重、安全比金錢重要,只為了求一個平安。 每個人的能力有限,技術性的問題更不能強人所難;於是腦中閃過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他就是我一向信賴的水電行老闆許先生,經過電話聯繫,他正在替一處新娘房趕工,二話不說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親臨現場。從勘察地形、鑿壁牽電纜線、無熔絲附防漏電器、更換電熱水器……等等,技術精湛又細心,公公從開始時的擔憂到完工後的稱讚,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了地,欣喜的神色寫在臉上,而左鄰右舍亦紛紛探頭,讚許他的施工品質與服務態度。當鄰里遇水電問題來詢問,立即推薦他的技術與負責任。 發現問題,立刻處理,再艱難的事物,只要用心,沒有克服不了的難關。而施工之前,基於睦鄰起見,先行詢問左鄰右舍,應於何時動工較適宜?終究遠親不如近鄰,凡事以不擾鄰為主。大家都很明理,要我放心動工,內心感謝配合。當然工程完畢,週遭殘留的碎石沙土,立即清理,不讓灰塵飛、不讓環境亂,這是基本的道德觀。 一次能解決的事,就一併處理,每一層樓的水龍頭,也都做了更換,而曬衣桿的裝釘,不僅能讓陽光充分照射,也更美觀,讓狹小的空間也能做廣泛的運用,儘管繁瑣,但終究今日事今日畢,無論多麼艱難的事,只要有心,沒有克服不了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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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不在家了
城市裡,住著許多鄉下的流浪者。稱曰「流浪」,是因每每能從他們的自述中,發覺農村或漁村的點滴。那些個它們不得不離開、甚至是逃離的處所,竟成了夢寐以歸。 我也這般自述,並不擔心我的洩漏,看別人看低了出身。是的,金門昔果山多麼惡窮,它僅一丁點大,但一丁點,就大成一個完整。我們有田、有海,在兩岸的緊張時刻,天頂有紅紅砲彈、海裡有霧霧的水鬼。多年後,我透過小三通造訪廈門,方知金門這邊「單打雙不打」、廈門那頭則「雙打單不打」。本是兄弟之島,當時砲彈互往。往壞裡說,也是「交流」。不過,清明、端午、中秋以及年節,我們讓天空寧靜,留一輪滿月。 金門雖小,卻不是每一個村頭都享有海洋資源,父親與村人捕魚後,在伯父家堆擺漁貨,伯父粗分螃蟹與魚種,為幾個等量,母親拿水桶裝著分配的魚,其中一部分委我騎單車,載往頂堡姑姑家,以及榜林村她的娘家。 我跨上沒有變速齒輪的單車,上路。路,高低起伏。來回一趟,上坡與下坡一樣多,但總覺得無論來或回,總是上坡路。 我喜歡騎車到榜林。木麻黃立兩邊,他們蔭姿態在路上,好像一球一球的山洞。涼,以及涼。我常在轉進榜林的入口,遇見大舅與二舅。若趕上西瓜收成的季節,我載去了魚,換成西瓜回。有時候西瓜還生,舅舅也不會讓我空手回,載回後放進米缸,隔幾天,西瓜就紅了。 在騎車可往外婆家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它是榜林村99號,而到了搬遷台北,過年過節,母親叮囑我到郵局奉寄現金,才知道它的確切住址。我只幾回,幫母親代筆寫信給外婆,到了八○年代中,離島開放通話,母親再不曾讓我寫信,僅定期讓我寄上現金。直到幾年前,外婆過世,我沒再寄過現金袋,但清楚記得填寫封條,得先簽名再糊上。我曾經糊了再簽,幾乎劃破封條。 去年十一月底,我與母親回鄉投票,第二天載著她到處訪親。我們一起騎進榜林。到底是哪一條路,通往外婆不在的外婆家?我們誤騎了好幾回,才找到這塊好久不見的門牌。 門前有狗,黑溜溜地吠,雖綁鍊條,獠牙依然驚悚。我跟母親都怕狗。我拉著母親衣角,讓她別再靠近,母親執意往前走,邊喃喃說,你是一條好狗啊,阿彌陀佛。狗是懼於佛號還是母親緩進的溫柔,邊惡吠邊後退。這時門開,表哥阿峰回鄉,適時吆喝。惡狗瞬間變成好狗,乖順趴伏門前,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我們。 外婆中風那幾年,住在裝有冷氣的廂房,表哥與母親聊著時,我打量廂房生鏽的鐵窗。我沒跟母親說,前一晚我夢見外婆了。我不記得夢的細節,只是哭得傷心。最後,就像一個六歲的孩童,嚎啕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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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坊七巷的聲音
大學時代,班上同學相約到逯耀東老師家,眾所皆知老師重美食,個性幽默豁達,殊不知老師還有看手相的本領。同學紛紛圍著老師要求看相,老師拾起我的手,說:「驛馬星動!妳啊,四處跑的命。」當時我尚未畢業,也沒有留學計劃,因此聽過即罷,完全不放在心上。 沒想到老師一語中的,爾後因工作、探親或旅行,不知不覺跑了數十個國家。旅遊的型態也由追逐大山大海、奇珍異聞,縮小至穿梭民間巷弄,僅僅為了與人對話和尋找市井的氣味。 走進福州三坊七巷,也是這樣的心情。這裡自古人文薈萃,古厝經過整修多闢為名人堂、美術館,每個巷弄總會出現幾間,館藏倒也豐富多采。建築則一式青瓦白牆,偶見幾棵綠樹自內院探出牆頭,與高掛的紅色燈籠相互輝映,雄偉中不失清雅。然而或許景觀過於一致,不覺有些乏了,直到遇上葛家大院的主人-壽年老先生,精神才為之一振。 這是位於黃巷裡的一棟三落大宅,頹垣斷壁,磚瓦石塊散落一地,兩位工人正在那兒敲敲打打。門樑上的牌匾吸引了我的目光-「葛家大院」,上頭有一排小字-「原唐朝黃璞故居」。 「為何黃璞故居會成為葛家大院呢?」 主人肯定喜歡我這個問題,搬張椅子要我坐下,「我得好好跟妳說這一段故事。黃家始祖為世族,地位如同大理段氏王爺一般……」於是,從兩晉黃氏入閩談到唐代黃璞,一部黃家遷徙史,正是一部黎民生存奮鬥史,道盡百姓在朝代更替、戰亂頻仍下如何避禍求生的艱辛。至於買下黃氏古厝的葛家竟是菲律賓皇族,明初菲島政變,皇子藉朝貢之名向朱元璋請求派兵平亂未果,遂選擇窮山惡水、南蠻未化之地福州隱身,從事鹽田生意,一生不敢返家,終至客死異鄉。 原來,門前這幅對聯:「千年王府迎新春/萬世基業羊開泰」,「千年王府」訴說的,正是一千八百年來兩姓王爺的家族故事呢。 黃璞的事蹟或許從史書中可以略尋一、二,但絕不會像主人講述得這般動人。「黃璞一生無大功,40多歲才中進士,不過擔任翰林院編修,不久即告老還鄉,但他可是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繼續說道:「黃巢起義,行三光政策,福州幾成空城。一日軍隊又至,遠遠聽到朗朗書聲,循聲而至,原來是黃璞在吟誦。黃巢要殺他,問:『你怕死嗎?』黃璞回答:『死,誰都怕,包括你。你一路搶掠,激起民怨,早失民心,如何能得天下?』黃巢驚醒,遂貼出告示,從今起不准取百姓一針一線,違者斬。那年黃璞11歲。」 提及古蹟修復,主人趕緊聲明:「我絕不讓政府來修!你瞧,三坊七巷全修成一個樣,只見明清,不見唐宋,因為明清建築最容易交差,古建築的文化底蘊破壞殆盡。」他強調錯誤的加法觀念讓原本亭臺樓榭、花廳戲台全改建成了房舍,王府的氣派規模都不見了,當年三坊七巷居民不過2萬人,哪裡需要那麼多房舍?為了證明葛家大院是晉唐而非明清建築,他還特地將油漆殘骸送往台灣實驗室化驗。 「古建築會說話,而且只說真話不說假話,我們要能解讀它。」老先生語重心長地表示,古厝是不同朝代的烙印,是世界珍寶,要留予後人的。「於今之計只能等待,我相信歷史的巨輪不斷前進,國家終有一天會理解重視的。」他自嘲:「我已這把年紀,隨時等待馬克斯電話召喚,怕是看不到了。」 不論權位者是否聽到古建築說話,我知道透過壽年老先生,我已讀到了三坊七巷真正的聲音,那些被觀光客驚鴻一瞥的熱鬧假象背後,隱藏的是多麼豐沛的情感以及深刻的內在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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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揚伯父的最後旅程
清明節的前夕,我和弟妹們尊稱為「伯仔」的陳昌揚伯父終於魂歸故里,走完了他流離顛沛、漂泊異鄉的人生旅程。 昌揚伯父,福建安溪人,生於一九二三年。青年時期正逢國難,一九四四年元月八日被「抓壯丁」從軍,曾經歷對日抗戰和國共內戰,之後,隨軍來台;服役三十年,經歷種種磨難,諸般辛酸,難以盡述。一九七四年三月以上士階解甲,孑然一身,流離顛沛;曾任職於某紡織廠,以廠作家,歷時二十餘載,爾後靠著微薄的月退俸度日,在台北社子租賃簡陋住屋棲身 ,單身老榮民的境遇如此淒涼,令人鼻酸! 一九四九年,大陸易色,兩岸軍事對峙,不相往來;昌揚伯父與家鄉斷了聯繫。由於音訊全無,生死不明,家中慈母盼歸無期,懸念香火傳承,乃依閩南鄉俗,著次子禮寬之三子自平過繼承祧,寫入族譜。一九八七年返回故鄉,慈親不待,引以為憾!此行,第一次見了二十五歲的繼子自平,「父子」感情生疏,仍然以「伯仔」稱呼。之後,每於返鄉,子侄及孫輩們皆能盡心奉待,得享短暫的天倫之樂。 一九六O年代中期,昌揚伯父隨部隊駐防金門田浦,於擔任採買時,至家父店中購物,一聽是安溪同鄉而結緣。是時,金門民生物資匱乏,他常於休假日,購買軍中福利品相贈,或接我和弟妹們至部隊,親自買菜料理,一手閩南口味的美食,讓我們大快朵頤,關懷照顧備至;前後兩度駐防皆然。此後,我們視他如親伯父般,以「伯仔」尊稱,四十五年間維持著密切往來,情誼深厚;在台期間,我和在台北的弟妹們的家族聚會必定請他參加,尤其每於過春節時包個小紅包禮敬他老人家,但他都如數回包給我們的孩子們,說起來,伯仔給我們家的總是比我們回敬他的多。 昌揚伯父年近九十時,仍步履穩健。惟因年事已高,身體自然衰退,偶有微恙,獨居乏人照料,曾經住院失聯,頗令親友憂心。二○一一年四月,本已接受我等建議,預定安排到金門大同之家安養,奈五月九日,因腦中風住進台北榮民總醫院。輾轉於宜蘭員山分院和台北之間,六月十五日,老家繼子自平獲准來台,隨侍病榻。七月上旬感染肺炎,轉回台北榮民總醫院住進加護病房,二十日凌晨,病情急轉直下,終因藥石罔效,不敵天命所限,於當日五時二十分溘然辭世,繼子自平和我在旁守護,看著他安祥離去,享年八十有九。 昌揚伯父身後喪葬事宜由金門縣榮民服務處委託臺北市榮民服務處辦理,我和振仁協助自平處理家屬的這部分。我從平日與他談話,以及他購買的一個靈骨塔塔位的心思,認為他固然心繫故鄉安溪,但也認同臺灣寶地,且因榮民可以入厝軍人公墓,每年春、秋有祭,遂與其子侄輩議定,以臺灣作為他老人家長眠之地,靈骨安奉台北市南港軍人公墓。 三年八個月過去了,此期間,受自平委託辦理他繼承養父〈昌揚伯父〉在台遺產等事宜,真是頗費周章,體會了兩岸關係的特殊性和複雜性;如今,繼承的案子准了,但是軍人公墓的骨灰罈必須領出後,始可發還其遺產和遺物。因此,自平夫婦日前專程來台,由我具名領回骨灰罈,交予他們迎回安溪,承受子孫香火,祭拜有其後人,每年清明節我和振仁去南港軍人公墓祭拜的任務也告一個段落! 昌揚伯父的英靈可以回到故里,天意使然,夫復何憾!對於我們家來說,不論他在哪裡,都永遠是受我們所敬愛的伯仔,必當永懷恩澤,長留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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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
性格猶如樹林,名聲猶如它的影子。影子是我們所思考的東西,樹就是那個東西。──亞伯拉罕‧林肯 生活裡,經常有這個那個的需求及變化,一般的因應之道就是隨遇而安、泰然處之,雖說有些人事總會令人有抑鬱的悶氣,但人生就是如此,又豈能盡如人意。 朋友A君是個老實人,每日僅知負責盡職的默默工作,因為專業能力不錯,遇事也不推諉,所以壓在身上的事就愈來愈多,多數人也不以為意,反正「能者多勞」嘛,好表現大家看得見,該爭、該給的獎勵倒也一件不漏。然有次主管為了給稍有進步的同仁一點獎勵,堅持考績要輪替一下,於是A君就掛了車尾,眾人起初也不以為意,想說溝通一下就行,不想沈寂了一週後,A君卻來了回大暴走,將辦公室鬧個天翻地覆,想是積怨已深;套句他自己的話,「再不透口氣,人都要瘋了!」這似乎就是典型的的冤氣抑鬱型,在大家都認為本應如此的同時,或正是暴風雨的前夕。 多數人的一生都庸俗而平凡,「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具備的能力與勇氣,有時設身處地的為他人想想,或便能排解諸多紛爭於無形。但到底也不是每個人都是直觀而理性的,有些人做事的目的就是要鬧個天翻地覆,因為「會吵的孩子才有糖吃」,遇到這樣的人又該怎麼辦?林肯有句名言說道:「與其跟一隻狗爭路,不如讓牠先行一步;如果被牠咬了一口,你即使把牠打死,也不能治好你的傷口。」但讓牠先行一步的目的只是為了避免被牠咬上一口,如無益於事情的解決,恐怕擋道的狗依然不會少有,你又可以再讓多少道呢?有位智者說,「想要辦實事又不得罪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如何得罪人就是一種智慧了。」能力高低也因此而高低立判。綜合了朋友的經驗,我有了以下的結論:到底待人處事還是要靠創造力;如何能不讓道,又不被狗咬,就看你腦袋裡的智慧和手裡的武器了。 對A君這種人多數人都是很敬重的,但在其受委屈時又會選擇默視,好像「吃虧就是占便宜」本來就是他的性格,不成全他的委屈似乎也說不過去,這種以自己的立場揣度他人心思的作為,通常會適得其反;因為,「汝非魚,焉知魚樂不樂?」再隨和的人都有三分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站在別人的立場多一分同理心,總是有道理的,就算改變不了結果,但至少可以緩和一下緊蹦的情緒,對待人接物總是有好處的,也能讓自己不成為討人厭的人。 當然,說再多還是沒解決惡狗當道的問題。有人說,「打到牠怕就行」。這恐怕迴避不了被咬的問題;但要把牠喂成一隻聽話的狗,投資報酬可能又不成比例。所以,恐怕又得回到智慧的選項:用對的人解決對的事;將軍不必然非是戰士,但不想幹將軍的,顯然不會是個好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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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侄
除舊佈新,書寫春聯張貼於牆面,人來人往看得見,買現成,應景給人看;自己春聯自己寫,發揚國粹,傳承有希望,也多了一份成就感。 今年農曆年,因婆婆往生尚未「除孝」,故而不可貼春聯,須等婆婆的神主牌位請入龕,始能恢復正常,這是傳統的習俗,亦是民間須守的規範。然而自家雖不能貼,欣賞他人揮毫之後的對聯,筆下則可見真章,所有的涵義也都藏身在裡面。雖然已見不到軍管時期「快快樂樂過新年、轟轟烈烈打勝仗」的戰鬥聯,但此時的「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堂」的迎春聯,似乎更有意義。 年前在里公所大門處駐足觀望,被眼前蒼勁有力的揮毫字跡深深地吸引著,這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內心不免有此疑問,經過打聽,終於謎底揭曉,原來是青木侄數年不間斷、年年揮灑在紙間,寫出一幅幅蒼勁有力的迎春聯,張貼在里公所的大門上。青木侄並非科班出身,亦無名師指導,秉持的是他苦學苦練、不屈不撓的精神,始能寫出這幾幅名家亦自嘆弗如的對聯。 於此,一絲意念掠過腦際,再過幾天,當婆婆的神主牌位即將請入龕,老家的古厝亦必須張貼除孝聯,正思索要找何人書寫時,想不到人選就在身旁,又何需捨近求遠。當我剛啟齒,他二話不說,立即應允,旋即來到寒舍,告訴張貼的地方與祭祀的先後,不多時,數幅除孝聯已書寫完竣,甚至連紅紙亦由他剪裁提供,其蒼勁有力的書法造詣還真不是蓋的。 青木侄向來信守承諾,於隔日清晨即將寫就的除孝聯送到舍下,放眼週遭,虛應故事者佔多數,有如此誠信者又有幾許?他說到做到,重信諾、講義氣,亦是他一生的堅持,想不令人敬佩也難。在這個純樸的聚落,他剛正不阿、待人誠懇、熱心公益、事親至孝、嫉惡如仇,其直來直往的個性,難免會得罪人,尤其在當今這個社會,阿腴奉承的虛假面具比比皆是,但他卻有自己的想法和堅持。 青木侄自小父親早逝,由母親身兼父職教育成人,除要他永懷父恩、感念鄉人,亦傳授他諸多為人處世的大道理。即便他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然而他領悟力強,長大後又懂得力爭上游,終於揮灑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亦沒讓母親失望。往後的日子,他在小徑經營文具店,雖然規模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儘管賺的是蠅頭小利,為顧客服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暇時,他上山耕耘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時時刻刻勿忘與妻子互勵互勉,並一起走向志工的行列,哪裡需要幫忙,即有他們的身影在其間。而心存善念為家鄉,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他常掛嘴邊,這也是他們夫妻共同的信念。本年度母親與妻子並獲選為金湖鎮模範婆媳,的確是實至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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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約豆梨花下
每年的二、三月間,諸好友都會相約上山賞豆梨,不管是品茗、攝影或者談心,皆能盡興而歸。 豆梨是金門原生種的野生植物,為薔薇科梨屬落葉喬木,因為果實小巧如豆,故稱豆梨。它通常生長在山丘的花崗片麻岩區,觀賞性極高。戰地政務解除後,山區的陸續開放,才有緣分接觸到豆梨,初次見到豆梨是在五虎山,當時寫下〈春雪〉記事: 驚蟄的夢 到五虎山賞雪 紛飛的落英鋪成迎賓的軟席 春天在山林裡迷路 豆梨贏得第一聲春雷的掌聲 謝幕的獻花 留下無限的人聲讚嘆 海島的春天多南風且潮濕,帶些微微細雨的時候上山,是一種美麗的邂逅;山間多了雲霧圍繞,時來陣陣的涼風,穿梭花間起舞,露水滋潤了粉嫩的新蕊,透著春意迎風綻放,猶如古人「沾雨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詩意。朋友間講究低調的奢華,晨曉在家煮好熱開水攜帶上山,隨意找一處平台,鋪好染布桌巾,然後安置茶席,眾人依序而坐,茶博士沖好一壺鐵觀音或烏龍茶,茶香撲鼻而來,啜入口中甘潤溢喉,暖和舒暢全身,空杯仍有餘溫茶韻久久不去。歡笑中只見山石磊磊,粗壯蒼勁的老欉豆梨樹花開偃蓋如傘,瞬間風起心動,仰望蒼穹,落英紛飛時如雪片,沾染髮鬢衣裳,若干花瓣落入茶水,金黃色的茶湯倒映著交錯蜿蜒的樹影,蕩漾起波漣,彷若輕舟擺渡春江水,時間都停止走動,只有花雨飄零不輟,頓時覺得人生美好亦不過如此。之後寫了〈花語〉銘記: 似青春熟稔的耳語 叮噹的風鈴傳送春神的消息 輕柔的髮絲像細雨拂面而過 紅顏翠玉相間交會 扶疏光影悄然梳妝 低垂的露珠 滾動明眸的深邃 花開的聲音 此時私語不休 愛情隨風颳起飄零的落花 音符紛紛墜地 譜寫三月醉人的戀曲 十年前的起心動念,撿拾五虎山豆梨的果實,將它埋在土裡育苗,如今已在庭院長成喬木,從二樓的書房可以感受到窗外豆梨的成長與四季的變化,冬天它悄然的變紅而枯黃,接著在北風中落葉,褪下一身的妝扮。經過蟄伏的等待,春天的消息傳來快速的節奏律動,枝枒刺間一下冒出朵朵胭脂紅粉的花苞,陸續呈現緊密的雪白花海,形成一片白茫茫的醉人景象,隨著花開的進行,鮮嫩的葉芽清新上場,替換花季的璀璨演出,這一身的翠綠恰如冰種的翠玉,含著高尚潔淨無瑕的質地。 夏季茂密的樹蔭引來了新住民,斑鳩忙碌啣枝在樹叢中築巢,孵育起新生命,綠繡眼也常棲息其間,悅耳的鳥鳴聲是伴隨自然的最佳協奏曲。豆梨樹的四季成長,動與靜的觀察,充滿萬物為生命交織出一幅和暢怡人的景象。 人生一切都是因美好而開心,因為有了豆梨,我們相約豆梨花下,這是春天傳遞一期一會品茶賞花的訊息,也是綻放生命友誼不離不棄的恆久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