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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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歷史散步:走訪金門社群的足跡
新加坡作為一座移民城市,歷史上疊合與承載許多南渡華人家族的故事。來自金門的社群是新加坡華人移民的其中一支,他們主要落腳於早期新加坡繁華街區及河海之間,一部分商人經營轉口貿易的九八行,一部分沿著梧槽河(Rochor River)、加冷河(Kallang River)沿岸經營木材加工或買賣生意(火鋸、電鋸場或板廊等),更有一大群人在直落亞逸盆地、紅燈碼頭從事駁船運輸業,並建立一間間的估俚間(苦力間),以便彼此互助且照顧新僑。近代以來,落地生根的新加坡金門社群,不僅為自己的家族改善了生計,也幫助了新加坡的經濟逐漸起飛。 然而,這些移民記憶,隨著新加坡獨立建國及其後的現代化歷程,逐漸被淡忘。有鑑於此,新加坡金門會館文教部於2023年8月12日星期六上午8點半到下午1點半,特別舉辦一場「歷史散步:走訪新加坡金門社群的足跡」活動,特別邀請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江柏煒(教授),連同金門會館文教部主任許振義博士及書法家許允之長孫許國振等人,帶領大家重新走訪新加坡的歷史街區。 這場活動採預約報名方式,吸引了30位的金門會館會員、新加坡文史學者或藝文界人士前來,其中不乏年輕朋友的參加,當然也包括了董事王福裕、楊景堂、方耀清等人。活動從天福宮開始,許振義博士首先引介了福建會館與天福宮的歷史,也說明了「波靖南溟」匾額的典故。許國振先生說明了天福宮前的戲台、愛同學校、崇福學校等的昔日往事,引起了包括湖峰社社長楊忠訓等人的共鳴,一下子把時光帶回半個世紀以前的新加坡。江柏煒則沿著直落亞逸街、文達街引介了金門人昔日「九八行」的貿易特色、已故先賢張允中創辦的太平船務及一些鄉團的舊址,同時也在紅燈碼頭說明了駁船業勞動階層工作及其生活。接著,大家在金門會館主席方耀明先生的安排下,於魚尾獅公園登船遊河,沿途講述著新加坡河沿岸昔日駁船與棧房的故事。上岸之後,大家緩步走向文山聯誼社,茶敘之餘,了解文山估俚間轉型的過程,也討論了新加坡華人文化及語言傳承的課題與對策。 這場活動人數雖然不多,卻引起相當好的回響。在文山聯誼社的會所內,大家坐下來,彼此分享這場難得的戶外課程。青年團的郭鎮宇認為,年輕人得以通過這種現場走讀的文化體驗,重新認識金門移民先賢的故事,也了解新加坡這座城市的發展史,非常值得會館多多舉辦;青年團蔡鎮隆、彭圓圓夫婦則提到,在新加坡市區生活及工作相當久,第一次如此深入直落亞逸街、文達街、老吧剎等場景背後的人文故事,也學習了新加坡河岸昔日產業的狀況;尤其是彭圓圓作為祖籍中國河南的新移民,進到文山聯誼社後看到方氏的堂號為「河南堂」而倍感親切;方耀明主席向大家說明方姓堂號的淵源,並提到金門烈嶼后頭村與新加坡文山聯誼社的關係。會中有人提到:金門會館的活動充滿了細膩的、有溫度的故事,與一般的戶外導覽旅遊有相當大的差別。會員黃歆堯特別帶著她7歲的侄兒來參加,讓孩子感受會館的文化氛圍,也從步行中認識不一樣的新加坡河故事。會員葉鉛麗、作家李寧強感性地說,大家是因為「金門」這兩個字而來的,也因為有一種無法描述且無法抹滅的鄉情,這樣的歷史散步行程勾連到每一個家族的小故事,喚起了會員們心中的記憶,特別在新加坡這樣現代的都市中,語言、文化及環境的快速變遷,這樣的文化傳承特別重要。花縣會館副會長庾濰誠博士也全程參與,他看到了新加坡金門社群的凝聚力,以及文教活動的多元創意,肯定及讚賞金門會館的執行力。 參與成員們均感謝金門會館主席方耀明的全力支持,以及文教部許振義、楊素美及江柏煒的策劃,也希望未來能進一步擴及其他文化路徑的走讀,進而向更多關注新加坡歷史的公眾開放。這場歷史散步,喚起了屬於金門社群的共同記憶,也幫助大家認識今日新加坡繁華城市景觀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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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八二三」
某一年的8月23日,我心血來潮,搜尋到蕭孋珠唱的「風雨生信心」這首歌的歌詞,不假思索的就複製在臉書上,有人問我原因,我沒做任何的回應,印象中這首歌裡有幾句慷慨激昂、容易朗朗上口:不怕風和雨,不怕浪如山,同舟共濟,沖破黑暗,信心要堅強,彷彿記得其中有「一戰古寧頭,再戰八二三……」,後來被人一問,我才回過頭仔細去看歌詞,原來記憶錯亂,第二句是再戰「大二膽」,感謝當時那人的問號,只是這是我記古寧頭戰役和八二三砲戰年代先後的方法,一個38年,一個47年。如今再重看一遍,後頭接著的其實是「光輝的八二三」。 為紀念今年的823砲戰65週年,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3月份就在台北舉辦了一場紀念烈士及遺孀的演講,7月份再跟俞大維紀念學會合作辦理論壇活動,「戰爭」與「和平」的關係啊,曾經是戰場、傷痕累累的金門,尤其珍惜和平的可貴,以前還會聽到老母親說躲到馬巷……再回來的那段歲月;緊接著是文化局的「青春海島記憶」教授老兵創作展,開幕當天,展場來了好多大師級的藝術家,難得團聚在一堂,他們都曾在年輕歲月於金門的不同角落服務過,對這塊土地有極深的感情,舊地重遊,心中更是有感觸吧! 錯過就要再等5年,一場823夜行軍的活動在八月中展開,從小金東林複合運動場出發,有人分享最後換得的禮物是軍用罐頭,這該是很特別的體驗,過程中還安排帶隊人員進行金門軍史解說,從102年起每5年辦理的夜行軍活動,隨著金門大橋的開通,這次首度移師烈嶼,約400人參加,參加的伙伴可體驗到早期官兵為了因應夜間作戰所需要做的各種軍事訓練,了解軍人保家衛國的重擔,我有機會也要去行軍一下。 今年的老兵召集令開跑了,不少人是攜家帶眷來到金門這個前線,想到去年請的講師,也在金門找回記憶,當年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當軍中文書,如今事隔45年,記憶猶新,我們陪他在小金西宅及大金的鄭成功延平郡王祠、建功嶼等地來來回回的找回憶,還跟我們解說這裡當年是什麼,做什麼用途,雖然可能已今非昔比。 每年到了八二三這一天,都肯定會有一些不同身份的人士來到金門,到太武山忠烈祠前向戰爭中不幸犧牲的英勇將士致敬,而當中到底是敵方還是我方已難分得清,但他們都是不幸陣亡的一群。最近,我看到一張早安圖,挺有意義的,我順勢放到了花師的群組裡,竟然沒人問我這張圖,可見他們對金門還不熟,但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在榕園的「八二三戰史館」,楊老師的作品。 八二三戰役,離我們已遠,八二三,年年都會來到,記取教訓,珍惜現有的和平吧!畢竟這來之不易,尤其對這些曾經歷無情戰火的長者而言,恐懼與不安,可能還不時會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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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魚雜錄---夏天的雜錯魚
晨起到東門市場踅摸本港的漁獲,是我許久的樂趣。東門市場雖然比不得廈門八市洶湧的漁獲與人潮,但小也有小的樂趣,總是會看到一些久違的魚族,我專尋一些糜配的雜錯魚。 這陣子白鯧大登台作秀,這種魚肉密甜,儘管一斤二三四五百元不等,但沒起早,是望魚興嘆的,早已有饕家六點左右就在場等候,待漁家車子卸貨,迫不及待的虎視猴爪,迅速鋃鐺入袋,我也喜歡看這樣的熱鬧。 其他魚種,也是不勝枚數,有一攤好幾個籮框粉紅晰透的「絲丁」,一看就討喜,「那個魚」已經成為「絲丁」的代名詞,我很喜歡把「絲丁」切段,裹粉酥炸,剛起鍋,燙燙的張口入喉,內嫩外酥,上下顎一壓緊,甜甜的魚肉滑入舌根,香酥麵皮在口腔迴盪,這是配高粱、啤酒的高等食物,「那個魚」如今身價一斤百元,算是平民美食了。 前幾天也踅摸到一隻「肥富」,一身銀白,頭尖腹肥,滑亮順溜,一看就是幼秀的身家,我簡單的乾煎,讓魚皮酥黃,灑些細鹽就上桌,筷子挑開白嫩魚肉,入喉十分甘甜,一向不愛吃魚的女兒,也連說好吃,後來幾天,我天天去詢問魚販,連日無著,賣魚的魚婦說:這種魚我也很少賣到。 所謂當季魚,如今已然失去時序,冬天的帶魚,夏天偶也會掛網被捕,小時候常吃的鹹帶魚,如今已無蹤影,那時甘味店會從台灣到貨,而本港的「珠帶」,就經常看到魚販在街上叫賣,那也是童年記憶的糜配魚,如今那種銀白的「珠帶」,不過三指寬,長約二三尺的薄身狹魚,雖然魚肉不是豐厚,但百姓還是搶著買,「珠帶」乾煎煮米粉,加一撮冬菜提味,看到魚油浮泛碗沿,吸食一口珠帶米粉湯,咬嚼脆脆的冬菜鹹香,那是一種特殊的口感。 也難得碰到「竹甲魚」,這種扁頭狹身,有棘刺和鋸齒黑漆小魚,它有石頭一般的保護色,習性躲在海底泥沙處,伺機巨口一張,吞沒經過的魚蝦等,天生是偷襲捕獵的高手,這樣的魚,死後到人間,竟然成為大人打小孩的口頭神尊,我們就想一身棘刺的死殭魚體,像藤條一樣,打在人肉身上,那豈不嚇人耳目,在那棒打孝子的年代,長輩處罰囝仔,一句:「予汝吃竹甲魚」,這樣的恐嚇,哪有不畏懼的?殭死的「竹甲魚」,竟然被人們掛在口頭叨唸,這是吃魚文化的凸變。 不過這種魚,真的很好吃,它魚肉白皙,骨刺易拔,指是殺魚剁塊不易,料理它我是以蔥薑蒜辣爆香,入鍋翻炒,再倒入米酒去腥,然後沿鍋邊加沸水,小火烹煮半晌,待鍋底剩少許湯汁,加入五香粉、花椒鹽巴等佐料,起鍋後,魚湯汁濃郁,細白魚肉,好看好吃,比之富膠質的魟魚是不同口味。魟魚必須重口味料理,去腥的佐料必須掩蓋過魚肉本身的氣味,且魟魚粗絲,類似雞肉,不如竹甲魚的嫩細。兩者魚軀雖都是黑亮有刺,粘液滑溜,宰殺後一是紅肉一是白肉,明顯有別。煮熟後,在人們口中的評價,魟魚是好吃的「毒魚」,而對「竹甲魚」則多了一層文化的敷蓋,它反映民間百姓「教示」小孩的一份語言表達藝術。 踅摸夏天的東門魚市,像似在尋寶,就想東看西瞧,好像沒買到一兩種魚,日子就難過一般,花小錢買心情,這是千金難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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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在丹戎巴葛喝一杯茶
現在想來,那也許是新冠疫情警戒期間百無聊賴之下發的囈語、做的春秋夢:「五十幾年都沒看過老公公與老婆婆的故鄉老祖家,中秋節前一定要回來走一趟。」 「活過了58歲都還沒去過金門老祖家,老爸爸在我五個月大時就離開我們家做仙去了,幾日前突然發夢,有這個我好像記得又好像陌生的老地方,是不是在提醒我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走一趟看看我的老祖家鄉。問了88歲老媽媽,她說甚麼都不記得了。」 2020年春天,住在新加坡的Jon在社群網站發布家族老照片,與金門連結的關鍵密碼是漁村、洋山、後浦頭,頻仍釋放出的訊息,感受到他對於爸爸媽媽出生地──金門的好奇與嚮往,囿於疫情國境大門封閉,以為重啟之日遙遙無期,隨著世界各國陸續解封,他在2022年9月透露機票已經訂妥,即將於11月奔赴台灣再轉往金門,回金門老祖家鄉走走看看的夢想居然就要成真。 「如果經過台北有時間停留的話,請你吃飯。」我在他的板上公開留言,釋出我的真心誠意與熱情。 2022年11月16日,他抵達台北的隔天,我們約好在西門捷運站附近的紅磡港式茶餐廳見面。那日有雨,身形高瘦的他穿著長褲趿著拖鞋頭戴棒球帽手上一枚亮眼的戒指──跟我素來認識交往的新加坡友人大相逕庭;手上拎著幾個提袋──我事先告知,一起吃飯的還有二位朋友──袋子裡裝著的是他特地從新加坡帶來的伴手禮。我回贈他一瓶來自故鄉金門的高粱紀念酒。 經過他的敘說這才知道,他已經抗癌十幾年,曾經動了二次十個鐘頭以上的大手術,在鬼門關前走了二遭,他的直腸、結腸、整條大腸都拿掉了,部分的前列腺、小腸、肝跟胃也割掉了,剩下一顆心,肺和腎臟,醫生都說是奇蹟。 大病之後他索性退休,靠著退休金遊山玩水。日、韓、蘇聯、中國大陸,都有他的足跡。在台灣期間,拜訪親友之外,他也獨自搭車到北海岸故宮三鶯十分平溪雙溪桃園新竹台中鹿港台南高雄,更不用說心心念念的老祖家鄉──金門,有他烈日下揮汗徒步的行旅印記:「……三點鐘沒有巴士,從料羅灣走到市港路,走到全身痛、腳破皮,去到料羅沒有東西吃,全部店下午沒有開了,也沒有水喝,很辛苦……」。 說來巧合,後來台北幾次再見面,2022年12月6日在南港、2023年6月1日在城中市場蘭庭川菜館、2023年6月7日許昌街,居然都是下雨天。許昌街見面後相隔一個多月,我展開睽違三年的新加坡探親訪友之旅,與Jon約好午餐後在丹戎巴葛見面,我們找了一處熟食攤坐下,我點了一杯熱茶。午後的雷陣雨,雨勢撒潑,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在室內與戶外、低溫與燠熱、冷與熱之間,造成我的眩暈不適,僅只一盞茶的時間,我便告別了Jon,告別丹戎巴葛。 而他,「……8月15號複診看完化療醫生後,才開始旅遊韓國中國可能旅遊前蘇聯幾個國家……」往後餘生,繼續行旅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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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之日
關於生日,對於一個老派的小島子弟來說,總帶點為難,總有些情緒,總有糢糊不清的想望。 小時,生日是則傳說,看過電影場面,見過偉人盛典,聽過他人熱鬧地慶祝,就輪不到自己親身經驗,只有媽偶或想起,遞來一顆蛋,我拿來一根縫衣線,自行對切、中分,復又橫斷,像顆橄欖球條紋,一瓣瓣,細細剖分,慢慢品嚐,這是所謂生日。 二十餘歲,終於在分租的地下室裡,迎來了人生第一場傳說生日,眾人唱歌,讓我吹蠟燭、許願,像真的一樣,讓我雞皮疙瘩掉滿地,太不真實,像演戲。 我不習慣過生日,但終究還是有些盼望,既想讓人知道,又不想太引人注意,最好,是那種自然而然,不必刻意,輕輕喜悅,微有不同,小小慶祝,不然,日子平淡,好像也太無關緊要了。 周遭的親人與朋友,幾無人特意張揚生日,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過了就不提,不說也沒關係,沒那個習慣,沒那樣的社交禮儀,這是默默而淡淡的島嶼,除卻生活,其餘,純粹人情,情濃有心,情淡隨意,不一而同。 三十歲時,覺得時間真快得過分,而立之年了,卻什麼都沒有,好的,我決定來過個生日,所以決定邀請同學約十人吃歐式自助餐,同學也挺上道,送我一瓶歐洲進口香水,人生第一瓶。 後來,生日就再也不重要,因為年年重複,時光快得不夠真實,又真實得來不及適應,生日就只是逼人體會珍惜時間之必要,成熟之必需而已。 其實沒有特別想過生日,年少時真有點期盼,想的是那種誇張而虛華的生日宴,假掰而充滿豪奢氣息的,晚禮服、美女、佳餚、好酒、禮物……,大家拿著高腳杯,擁抱、獻吻、一陣讚美祝福,香檳、香水、小提琴……,看電影是嘛?對啦! 見鬼啦!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生日,多的是靜靜地、沒人知道,還得喜逐顏開地咧嘴朝著人笑說「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哎喲!真的呀!生日快樂!」就有一次攔到隔壁租屋的漂亮姊姊,她就笑著送我一條口香糖,「給你!生日快樂!」 在我們家,彼此忘了各自生日還真是平常又輕易,我常忘了家人生日,晚上回家,打開冰箱裝便當,嗯,有紅蛋、又有蛋糕,哇!又忘了爸或媽的生日了,那讓人忘了生日也就剛好。 六十了唉!同學群組裡說著「達標,奔七」了!有想過這年紀嗎?有,希望能平安順利、歲月靜好地過生活,六十是最低限,疫情期間,更是覺得人生不容易,還記得打第一劑疫苗時,終日困倦、疲累,為了振作精神,勉強騎車到海灘,走了一段路,就累了、疲憊不已,坐在海濤擊打的岩石上,竟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度餘生」的終結感,就只覺累了,不想動了,靜靜地看海,歸於自然,有何不可? 但,花甲之年,也是從前的我沒想過的事,六十,老扣扣、魚累累,面容嚴肅,一派木然,看來不親,近之不可愛,除了稍許對年歲的敬畏與對歲月的恐懼,形塑了那種不自覺的尊敬與距離感,不然,那麼久遠的年紀,那麼滄桑的形象,別對我提,不想! 生日是個人的人生印記,在宇宙大爆炸後138億年,在地球創造以後46億年,有了這個人的足跡與歷程,記得的人們可以齊聲祝你快樂,你也期待這一日來數算自己所得的恩典,一甲子,不容易,自然而然,卻也艱難困難,苦本應自己苦,樂卻該大家樂,願大家有生之日皆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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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泳話
每年盛夏,金門海域總是特別熱鬧有勁,因為獨特的歷史與時代背景,金廈泳渡與海上長泳的舉辦,成為很多人認識金門的方式;在具有神秘與軍事色彩的金門島海域活動,確實吸引力十足,也成了島嶼行銷推波助瀾的高招。揮別疫情三年的禁錮之後,已經建立起口碑的海泳活動,今年的迴響更勝於往年,依然號召了來自各地的泳士共襄盛舉,足見其魅力難以抗拒。 金門島四面環海,本有豐沛的海洋資源可資享用,但可惜的是在這個小島上,不諳水性的旱鴨子卻也不少,無形中阻礙了島上人們對於水域活動的熱情與參與。這無非也是金門風俗民情與特殊的歷史背景所致,有一定的脈絡可循。 猶記得很小的時候,對於村里中的水井有著很不一樣的戒慎恐懼,這來自於大人們口耳相傳的一些舊事軼聞,例如曾經有跌落井中的小孩,即使出動海龍蛙兵搶救,也來不及挽回遺憾的往事;而田野間蓄水灌溉的池塘,也總是被告誡不可隨意接近,某村某里的溺水事故總是駭人聽聞。諸如此類的印象或傳聞,隨著時間累積,大家更難擺脫對水的恐懼與不安,而其實這很大部分來自於環境風險太高與防護機制不足所致,於是,沒有更好的應對方式之前,避免甚而禁止接觸,便成了最直接可行的辦法。對於能聚水的地方,金門長輩似乎有著很特別的崇敬,供奉禹帝爺、水仙尊王的廟宇通常與水有關,而各地鄉里宮廟中神明王爺,這類的提醒與指示更是不勝枚舉。 此外,戰地政務時期的金門,因為海防之故,海域活動受到嚴格管制,一般人親近海洋水域的機會幾乎沒有,而島上的大型湖庫,又肩負蓄水、灌溉、防洪與戰備的多重功能,自然也是嚴禁游泳戲水。所以,在那個一切為戰鬥的年代,士校游泳池是金門島上唯一能親水的地方,但受限於主客觀的諸多因素,當時有機會有能力在士校泳池游泳的鄉親十分有限,大部分人是不曾到訪,甚至連有此親水場域都渾然不知;而小時候也僅僅只有唯一的一次經驗,跟著大人進到士校泳池開眼界,那還真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凡事都讓人覺得好奇新鮮,而最重要的活動也僅僅是泡水,卻是生平第一次的親水活動;至於游泳,當然不可能在如此淡薄的經驗下就學成,但這已經是離開金門赴台就讀大學前,僅有的水上活動經驗,因此那個年代在金門長大的小孩,水域活動是何等奢侈,不屬旱鴨子的當然是鳳毛麟角。 或許,就在這種自小就被灌輸的水域活動刻板印象中,反而不斷刺激自己克服恐懼與探索神秘的嚮往,就在大三那年,抱著擺脫旱鴨子的決心,硬著頭皮選修游泳課程,過程雖然經歷一番不小的折騰,但當第八次上課學會換氣,可以在標準泳池來回快泳,那份悠哉自在難以形容,感覺是取得水域活動最基本的門票,並且也擺脫多年來莫名恐懼的糾纏。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從事水域活動前,充分的教育訓練是克服風險的不二法門。褪去戰地色彩後的金門,海域活動深具潛力,如能妥適規劃與有效管理,或許是島嶼觀光的新篇章,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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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燈.七月流火
金門俗話說:「六月天,七月火。」時序邁入農曆七月,祭祀活動相較平常頻繁增多,整個月期間,門口擺設一盞普渡燈(老大公燈),照明指引好兄弟歸鄉或回家的路。 家中的祖龕,放著清代的祖宗畫像,幾張發黃、散落的人物相片,是中日戰爭前夕,風聞日本人來了,避禍遠走越南的親人遺照。抗戰勝利後,內戰又起,客居地變第二故鄉,等到臨終後才將肖像寄回,跟歷代祖先的神主牌一起安置,完成落葉歸根、魂歸故里的心願。 曾祖父林湘洲(1882-1948),與商會會長傅錫琪同往越南經商,也和陳寶益銀樓的商會副會長陳達三,共同組織公司,招募工人開發山內埔,經營果園耕地。 1937年,曾祖父參與林姓宗親會的成立,曾經想要購買大媽祖宮舊址(原祀天上聖母,奉國民政府令准改稱林孝女。)來籌建林姓宗祠,後來因抗戰發生,林姓宗祠始終未克建成。他的名下有天贊(吳姓過繼,後來認祖歸宗。)、天祥、天乞、天生等四個兒子,我的祖父天祥(1904-1974)除短暫去廈門當傳統漢餅學徒外,有較長時間留守金門,其餘的始終分散在廈門、越南等地區。 我的祖母許咪(1907-1996)是在印尼蘇門答臘島亞沙漢(kabupatenAsahan現改名TanjungBalai丹絨巴來,靠近棉蘭。)出生的土生華人,她的父親許鴻義世居後浦南門網寮,年輕時下南洋,創業後娶當地女子為妻,生下一女二男。1916年攜帶身為長女的祖母返鄉探親,應高齡親屬的要求,將她留在金門陪老人家生活,從此再無與印尼家人聯繫的消息。 這些資料詳細記載在1924年的一本林家祭祀簿抄本,毛筆謄寫明末以來的血脈根源,同年也是修建林氏家族大祖墳的時間點,從明代的始祖婆經清代至民國以來,都清楚寫著:「甲子年四月,合葬在大甲場後前面山。」抄本其中有一則康熙、永曆丙辰年(康熙15年,永曆30年)的紀錄,顯示原始的歷史社會背景,讓康熙和永曆兩個不同政權的帝號同時存在。 1958年的台海危機,我們舉家遷台,之後返回金門定居,長輩口中的山內埔農林果園,已經由軍方租借變為公有的土地,曾經查看1965年4月4日《金門日報》的官方報導內文如此描述:「太武山苗圃,在國父銅像之後,太武公墓之前的北側方一處山坳中,這一塊三面環山,一面臨溪(雨季有雨)的小盆地,30年前原是一家民營的果園,日軍進佔本島時,主人他去,因而荒廢。1954年春季,在農復會的補助下,經林務所重新開墾為苗圃,蓋了一棟小小的辦公室和員工宿舍。家居小徑村的苗圃主任蔡承真,領導3、4位技工在這兒蒔花育苗,已有13年的歷史,這個苗圃的面積現在有56市畝,劃分為43畦,以培育建材苗和觀賞苗。」 今年恰好是林家祖墳修建滿一百年,經過世變、家變之後,祖先靈魂安居的場域,已經夷平準備建新屋。 七月點燈,祈願香火永遠流傳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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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鄉情不怯
十七歲飄洋過海,離開母島開始無盡的鄉愁,坦白說日日都想回家,即使那是一個偏僻且貧困的地方,仍然隨時在招喚著我。島嶼西南方三百多戶人家的小村莊,許許多多流淌而過的小故事伴我成長,不說怕遺忘。因此決定讓島嶼故事從土裡生長出來,親情友情愛情,一路走來不敢或忘,僅管路有平坦或凹凸,磕磕絆絆,終究必須越過,越想往前走,更多的是回望不富裕的童年,也是最富裕的童年。 幾乎所有年輕學子在少年十五二十時離開浯島,然後開始滿懷鄉愁,開始唱「叫我如何不想她?」 每位少年少女都有一隻筆,用寫用畫寫詩寫文,寫浯江溪那汪水,一日一日長成現在這樣兒,還在想過了這村又那村,姨媽在山外、姑媽在瓊林,舅舅在下埔下,同學分佈各村落,親情友情網住153平方公里的島,不可忘啊。 島嶼東西兩方各自繁榮,我們一路目睹家鄉的蛻變。 搖曳春風的楊柳,垂釣西風的彩霞,在硬梆梆的家鄉真的看不到這樣的景色,但是四合院的天井石椅上茉莉花素心蘭時不時飄著花香,大一點的院落總有成樹的玉蘭花,一欉欉的含笑雞腳蘭也香氣四溢,沒有大風景卻有含蓄的碧玉風貌。 上田耕作下海捕魚是辛苦卻恬淡。 曾經個人為了生計,離開文學極遠,待孩子成年,退休金夠了,重出江湖圓一個寫作的夢。退休後一本《海邊的風》散文集,接著跨越詩領域,2019年首部詩集《井邊的故事》大膽面世,透過最直觀的感受及意象的無限延伸,所有的情感及事物就像被喚起了的靈魂。凡經過眼的凝視如季節的冷暖,月的圓缺、花的開落、時間的流逝、原鄉的回顧,或僅僅只是一件小物、一場相逢、一個日常……在在令自己感動,信手拈來能成詩句?勇敢面世。有讀者說:「如山泉奔流而下,藉由作者豐沛的想像及素樸靈動的文字裡,一景一物也彷彿成了流動的音符」多麼激勵的話語,並說:「在閱讀的時刻,輕柔地在耳邊響起,叫人低迴品味。」 退休後無論《海邊的風》《井邊的故事》自己感覺有急迫感,以為沒有了青春,要寫什麼?也以為有年歲筆應該鈍了,於是一會焦慮一會書寫,似乎在為誰交代似的。幸好越過那坎,無關年歲,有了這頓悟似乎一切努力沒有了威脅,越來越有勁。 所以散文及詩在讀者催化下並行了。 起先自我要求,暗地裏抒發心情就好。於是每日記下幾行。 心裡篤定要寫一本浯島的小故事,回憶便汩汩如泉湧。 日日夜夜把所有場景感懷,經常在內心盤旋,應該如何化為文字的語言?想到一句不錯的句子,不管在捷運、在走路、與朋友聚會、在睡前等等,趕緊記下來,以免被時光侵蝕給遺忘。 且行且看且觀察,到這年歲還要寫作,有兩個理由:一是不讓歲月一點一滴偷走我的人生。一是人生走到這裡想做什麼有何不可,別在意他人看法。 《島嶼,沒有遠方》這本散文,是憶兒時的全部,也是母島小故事,乍看會懷疑為何沒有遠方?軍管時期,沒有民航班機、沒有客船,生活在島內,確實沒有遠方。 曩日,那沒有遠方的日子,父母的日常正是我們成長的軌跡,舉凡手足同窗朋友共同記憶裏的清貧、笑聲、無知……許多古老物件、習俗,乃至跟著父親騎驢上山,在漫長過程如摺痕烙印,如血液般流竄全身,必須如實記下不可或忘。 想到打赤腳流著鼻涕奔跑,想到一簍筐一簍筐番薯及剝不完殼的海蚵,想到沒有校舍的學子生涯,想到海運空運都不方便的年代……每一位和我同時期成長的浯島鄉人們,終於各奔前程,編織屬於自己的故事,分秒往前,一切都在每人的掌握中前進,站在太武山巔凝視我們的島,不再沒有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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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閱俞大維先生特展
8月8日父親節,我約友人溫德生博士去台大參觀俞大維先生特展,展場在台大總圖書館1樓日然廳。 之前,「俞大維先生逝世30週年暨八二三砲戰65週年紀念」在金門舉辦時,7月9日下午,中山林國家公園的視聽室論壇會後,我趨前向林光美館長致意,說民國82年間曾在《新新聞周刊》看到她受陳之嶽(林光美的哥哥林博文筆名之一)訪談俞大維的那篇大作<博學多藝恨特務,勤政納友愛民主>,鮮活獨到,捧讀再三。林光美當時擔任台大工學院圖書館主任,與陳之嶽暢談俞大維的治學生涯與交遊軼事,讀後令人印象深刻。之後,林博文將此文收錄於《1949浪淘盡英雄人物》(2009.5.11時報出版)書中附錄,但題目改為<我和俞大維結緣的經過-兼懷俞公>。我特地向她表達喜閱其兄大作,說林博文所寫現代中西人物故事精彩,順詢其兄近況,結果她說:哥哥已走了幾年!聞之悵甚。 她說:7月28日起至9月15日,台大總圖書館將辦「回眸俞大維」特展,我說得暇將前往參觀。8月1日赴台,即邀友人4日同往,然颱風暴雨來阻,延至8日成行。 當日兩人結伴來到台大總圖,日然廳前右方有大幅看板,板上有俞先生肖像,也有金門海灘軌條砦,與先生少年及壯年巡視金門前線的相片。圖說:回眸俞大維知者不言思想家一世書生,下方寫展出時間。 進入日然廳迎面是巨幅書櫥相片,上寫:「俞大維是誰?」 美國在台協防司令史慕德中將說:「如果將我平生所敬仰的偉大人物堆砌成一座金字塔,那麼無疑的俞大維博士應居於金字塔的最頂端。」「他是一位令人驚奇的思想家。」 現代哲學家賀自昭先生說:「俞大維是中國學者治數理邏輯第一人。」 二戰期間盟軍亞洲中國地區參謀長魏德邁將軍說俞是:「現代孫子。」 美國駐華記者懷特說:「中國將領中,唯有兵工署長俞大維兼具廉、儉,最為難能可貴。」 前總統李登輝先生說俞:「一代國士。」 教育家、歷史學家羅家倫說俞:「天才洋溢,觸手成春。」「他是個天才。」 台大前校長傅斯年說:「在德國有兩位留學生是我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一是陳寅恪,一是俞大維。」 寫說:俞大維是台大圖書館「俞大維文庫」藏書主人。」 巨幅相片看板左上寫著:知識的力量-時代弄人 知識報國 從認識俞大維開始。 再入展間,裡面陳列的內容豐富,看板依主題排列,有圖有文,我先看到的第一套三連看板,介紹俞大維文庫開箱、捐書始末,說俞先生有買書、讀書、藏書的雅好。俞先生的書捐給台大前後總計一萬餘冊,外文書與中文書比例約2:1。介紹中寫道:文庫藏書中有許多年代久遠的珍貴古籍、善本、線裝書,如十八世紀的法文、德文、希臘文。、、書中以中、英、德文書為最大宗,法、俄文書亦有近百之數,另有拉丁文、希臘文、日文、義大利文、荷文、蒙古文、藏文、埃菲克語、哥威迅語書籍,語言相當多元。俞大維文庫目前設於總圖書館五樓特藏室。俞先生自言:「我的好書都在台大。」俞先生最後一次捐贈就是身後的叮囑:「余僅有的物質財產,祇是書籍。惟大部份已毀於兵燹。今將現存關於軍事科者,贈予三軍大學,關於哲學、歷史、數學、物理、天文等學科者,贈予台灣大學研究圖書館。余無他長物可以遺子孫,唯忘身報國之家訓而已。」 身為愛書同好,看到此,肅然起敬。展場其他,容後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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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陳世明教授「腳」字讀音商榷
我們回到陳世明教授說的:「腳,才是約定成俗的漢字,只有不識字的人,才會用「跤」當作腳使用」,他的意思是腳讀做「kha」,卻用讀做跤「kau」來註解,一個是「kha」,一個是「kau」,讀音不同,字也不同,如何能說腳就是跤呢? 「kha」、「kau」,聲母相同,主要元音和韻尾有一個相同。其實在訓詁學上,它們是可以互相註解的。 腳的讀音來自於「卻」,「却」為「卻」之異體字。金壇段玉裁注《說文解字.ㄗ部》:「,卻也。從谷聲。去約切。」今音ㄑㄩㄝˋ。 《類篇.谷部》:「卻,或作却。」《四聲篇海.ㄗ部》:「却,去約切,退也。」《五經文字》云:「卻,俗作却。」《字學三正.體製上.俗書簡畫者》:「卻,俗作却。」 《唐韻》去約切《集韻》《韻會》《正韻》乞約切,羌入聲。《說文》節欲也。从ㄗ,谷聲。《增韻》止也,不受也。《孟子》一書中有:「卻之為不恭。」的句子。 又《廣韻》退也。《漢書.袁盎傳》引卻慎夫人坐。【註】蘇林曰:「卻謂而退之也。」 又《儀禮.士昏禮》:「啟會,卻于敦南」。《疏》:「卻,仰也,謂仰於地。」《韻會》:「俗作却。」 在近代音,「卻」是屬於見母,藥韻,入聲。腳的小韻是,居勺切,三等,開口。上述的文字是在告訴我們:到了聲韻學近代時期,腳已經是「ㄐ」的讀音了。這也就是陳世明教授說的一個字有文讀、白話兩個讀音,ㄐㄧㄠ?盉是文讀,是近代語音的系統;「kha」則是白話音,是中古音、上古音的系統。 中古音中,溪母,藥韻,入聲。卻小韻是去約切,三等,開口。去在今天讀做「ㄑ」,在古代讀做「ㄎ」。所以卻是發「ㄎ」,從卻得聲的腳,自然也發作「ㄎ」的音。 而在上古音中,黃侃系統:溪母,鐸部;王力系統:溪母,鐸部。 綜上所述,用跤註解腳,因為聲母相同,主要元音和韻尾有一個相同。在訓詁學上,有例可循。 現在「ㄐ」的讀音回到中古為「ㄎ」,「ㄑ」的讀音回到中古為「ㄎ」,又是「中古音顎化」的問題。也是我在聲韻學相關文章之始所說的:ㄍㄎㄏ和ㄐㄑㄒ之間讀音衍承的脈絡系統。當然還有洪音、細音,平聲、仄聲的問題。 所以「腳」、「跤」在聲韻學上都是見系聲母,它們的關係是很密切的,不論從文字,聲韻,訓詁上都自有其理論,故而不能偏頗地說:「只有不識字的人,才會用『跤』當作腳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