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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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的腳踏車
升國中的那年夏天,我擁有了人生第一輛腳踏車。 「跟我一樣是捷安特嗎?」你問。 捷安特那時還沒出現。那是一輛綠色的腳踏車,很重,很難騎。但對當時的我來說,它是從童年踏進少年世界的門票。更重要的是,它是一台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一台腳踏車與它相同。 1970年代的金門,陽翟村腳踏車不多。每一家最多只有一輛高大的黑色鐵馬,是大人們用來載農貨或騎去沙美市場賣芋頭用的。 「小孩不能騎嗎?」 小孩想騎?很難。車架太高,腳踩不到地,很容易摔倒。更別說萬一撞壞了,大人還會罵。 這種車子很高,小孩騎車腳碰不到地,很容易跌倒。所以我們都要學會「跳下來」的停車法。車還沒停,腳就先落地,一邊跳一邊抓側把手,能平安站住算運氣好。 我也曾這樣摔過,一次膝蓋磨破,但我卻還是不死心,因為我要上國中了,必須學會騎腳踏車,可以騎車到金沙國中上學。 金沙國中離村子遠,走路太慢,搭公車又花錢又不方便,大人也不會給錢讓小孩買新腳踏車。 「那你怎麼辦?」 後來,是東軒阿伯解決了我的問題。東軒阿伯是陽翟村手藝最好的人。他家門前堆著一座鐵山,報廢的車把、鋼圈、斷鏈條、各式各樣的零件,這些都是等他變魔術的材料,什麼壞掉的東西到他手裡都能重生。 阿公帶著我去找東軒阿伯。他沒多話,聽完我的需求,只是低頭翻了幾塊鐵,像是在心裡畫出腳踏車的架構圖。 「好酷!」 幾天後,一輛綠色的腳踏車出現在我家門口。它的車架不太對稱,踏板有點不太緊實,整台車全塗上草綠油漆。 「為什麼塗綠色?」 因為草綠色油漆是軍用物資,很多,阿兵哥用來刷碉堡、塗軍車,剩下的油漆東軒阿伯就拿來用了。 我摸著厚實的車把,鐵質粗糙的車身,掌心有點燙。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大人了。我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腳踏車,可以騎著它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滿懷興奮地踩上它,開始試騎,我騎著它在村莊的巷子裡繞,騎著它穿過陽翟大街,來到電影院前,在廣場繞了一圈又一圈。 「跟我上次回金門騎的路線一樣!」 可是沒多久,我就發現,這輛車太重了。 「為什麼會很重?」 因為它的鐵架都是從壞掉的機器上拆下來的,沒有減重設計。如果你現在的腳踏車是7公斤,那當時我那輛起碼有15公斤,咯拉咯拉噠地踩起來像拖著一台洗衣機上坡。 我就是騎這台綠色的腳踏車上學。我和同學一起騎著腳踏車,從陽翟騎到沙美的金沙國中。 我騎得氣喘如牛、腿像灌了鉛,騎沒多久就落到同學隊伍的最後頭。他們輕快地笑著、飛快地上坡、下坡、轉彎,我卻累得只剩汗和塵土。 「你不是體力很好嗎?」兒子記得我講過我曾經是校隊長跑選手。 體力好也沒用啊,車子太重,再怎麼努力騎還是落後。 那天我心裡難受極了,這是東軒阿伯日以繼夜親手做出來的,可是我竟然抱怨起這輛腳踏車。 我也不想落隊,於是我靈機一動,想出一個法子。 「我們來比賽!」我對同學們喊,「看誰能雙手交叉還能騎直線!」 「你也可以雙手交叉還能騎車嗎?」兒子問。 當然不行,但是我不說。他們一試,果然每個人騎得歪歪斜斜,有的摔得滿地笑聲。我在後頭,一邊慢慢騎,一邊偷偷笑。 這就是我的計策。自己無法變快,只好讓大家一起變慢。 從那天以後,我天天騎著那台綠色的腳踏車,穿過村口老榕樹的樹影,經過反共抗俄標語的圍牆和阿兵哥站崗的衛兵崗哨。有人向我揮手,我就在腳踏車上微笑揮手。 「後來那台車呢?」 後來壞了,生鏽了,被丟在後院,但我還記得它的樣子,一個由東軒阿伯手工打造的、獨一無二的少年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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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有如初見
第一次回金門,心情非常激動,寫下許多充滿激情的散文;還與故表姐妹安娜安妮見面。後來隨著到金門多次,像喝了醇酒微醺無法遏止。我們都是不易動情、不易忘情的人,八十年代,在地球繞了一個大圈,回到出生地東加里曼丹達埠,也激動過,但回去的次數都沒有父母親的祖籍地金門多。 對一個地方的好感,往往從點滴開始、從各種不起眼的細節而來。當初讀到金門是全台最幸福快樂的城市新聞時,雖沒有長期居住過金門,自豪感卻油然而生;自己的老家呀!又讀到形容金門的特點屬於「鄉村裡的城市,城市裡的鄉村」,覺得太貼切巧妙了,簡直太天才。 初到金門,發現地面乾淨得驚人。那時我們住在珠山一家民宿,傍晚,走進附近的村落,屋屋石窗小燈,溫馨迷人,街燈照映纖塵不染的窄巷小徑,感動得無法自已。後來走到民生路,感覺整個路面太乾淨了,好想在馬路上擺一個大字躺下。這麼乾淨的金門令我疑惑頓生,問好友小侯,她說當然有清潔工清掃,她們很早就上班了,你當然見不到啊! 初到金門,對民宿特感興趣,這種別於酒店的旅客居住地,以前就知道,但感性認識、居住,是從金門家園開始。在金門,民宿由一大批古厝改裝、變身而成,分佈在各區,而且都有那麼詩意的名字,很惹我們的興趣;尤其喜歡古瓶裝新酒的做法,外觀是紅磚綠瓦、雕龍繪鳳的門面,內裡廁所馬桶卻是可以溫暖屁股的、調節各種沖水大小的最先進馬桶。門外有籬笆小院,屋裡墻上掛著莫奈油畫複製品,這樣的民宿大大顛覆了我們的舊認知。 再後來,逗留久了,慢慢嗅到氤氳在金門半空中的文化氣息,令在香港這樣高度商業化城市生活了五十年的我們非常驚喜。民宿,我們住的,客廳擺了兩列書架;多個景區的小賣部,哪怕多小,都賣一些書;小徑特約茶室的餐廳,賣飯賣咖啡還賣書或讓你翻書;更甭說歷史博物館等這些地方了。金門一些設計帶文創性質的咖啡室,往往外面不起眼,內裡卻小資情調濃鬱,書香、咖啡香、飯香融為一體,讓你度過一個懶洋洋的下午。用一句文縐縐的話說,就是文化氣息濃厚,文風鼎盛吧!我們在香港生活了大半世紀,這樣的情景非常罕見。書店內在一側一角附設雅緻的小小咖啡閣毫不奇怪,但餐廳、小賣部兼賣書就幾乎沒有了,多的是各種裝飾和擺設品。偶見酒樓架子上擺幾本非常厚的書,一旦打開,原來只是假書。 累計十來次回鄉,每次都有新的感受,多多少少我都會寫點深深淺淺的散文,從不厭倦;不像某些地方,商業氣息太重,走一次已經感到膩味。金門不然,總是有些新的設施,新的咖啡館開張,新的壁畫出現在老街小巷的外墻上,令人驚艷。 每次到金門,心情總是非常激動,感覺還沒愛夠她。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1655-1685)《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其中有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前句說的就是如果人的一生一切都就能像初次見面那樣美好就好了。名句被廣泛形容到愛情最初的新鮮感和美好,金門老家對我卻始終是「初見」,沒有厭倦感,以致我寫金門的一本散文集,書名不必苦苦思索就有了,哈!金門老家回不厭!愛你萬年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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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料旅行社
我的「無料旅行社」開張了,服務的對象是家人。首發團是日本仙台,團員兩人。 無料,在日文裡是免費之意。免費是無價、最為珍貴。 既是免費,不趕行程,旨在生活旅行,放慢腳步,閑散、遐意四處行走。搭廉價航空,飛機上無吃喝,下機沒人接,坐JR(日本鐵道)哐啷哐啷進城。換言之,旅行是以外來者身份,融入當地人的生活,體驗如何食衣住行,是一項挑戰,也是一種收穫。 初來乍到的傍晚,就踢了熱鐵板。兩人在交通要衢如八爪章魚的仙台驛摸索找路,迷路了,導航,我導西同伴導東,導得團團轉。後來謎底揭曉,錯在一人太粗心,原來同名飯店東西站各有一家。或換個角度說,迷路找路也是旅行的樂趣之一。 仙台,百萬人口,無城市的喧囂,也無鄉下的寂寥。以仙台駅為中心,東西通道寬闊,貫穿東西兩側,賣場現代化新穎,商品琳瑯滿目。新幹線、鐵道、地下鐵三鐵連成一氣,四通八達,來來往往,人人趕上班,趕約會,唯我們慢走徐行,觀眾生相。無所事事打量四周,擦身而過行色匆匆者,或是襯衫深色西褲加後背包,或套裝高跟鞋粉領族,皆屬勞動市場的年輕人。 一種「大隱隱於市」之感,油然而生。赫!這就是我要的觀光、旅行。 東西兩側設有巴士站,東側專跑長途如大阪、東京,西側屬市區短途,各路公車頻頻進站,頗為熱鬧。下電扶梯,東側搭巴士往秋保,探索溫泉鄉的寧靜與山林之美,往西側買張一日卷,搭觀光巴士,市區十來個景點隨意上下車。 早膳完,安步當車,慢悠悠地往仙台朝市逛去。傳統市場,是旅行有機會必看的行程。尚帶海水味的生猛海鮮,鮮豔欲滴的果蔬,展示在攤位,令人駐足端詳細看。平日叫價不菲的海膽、生蠔、扇貝、生魚片……,在眼前演出一場小小的海洋嘉年華秀,忍不住豪氣大發,一一點來品嘗。食攤上,高高的招牌下,帶有幾分風情的布簾隨風飄盪,人龍很長,原來為鍾情的壽司而來。街道入口,只見挖空生蠔殼堆高成裝置藝術,恰是吃生蠔、焗烤生蠔的活招牌,氣氛十足。 短短百米的市集,人潮滾滾,媲美台北馬偕醫院旁的雙連市場,相似的市井小民生態,活力十足,就是喜歡這一味。 食物,在旅行中是屬最歡愉的一刻,在仙台的大餐小食皆不踩雷。海鮮蓋飯,覆以不同食材如生魚片、鮮蝦,鮭魚卵、章魚、玉子、……紫蘇葉點綴,加上一小撮wasabi(芥末)沾醬,食材顏色的喧鬧,蓋滿溢出碗。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從碗底夾出白飯,送入口,這一口非同小可,米飯的圓潤與飽滿,為之驚艷。點清酒,店家送來倒滿玻璃杯,直到溢出杯底盤才告停,這動作短短十秒,卻宛如一場上菜秀。 吃飽喝足,兜兜轉轉,到巴士站16號買張仙台一日卷到仙台城跡、博物!館。蜿蜒的山路,兩旁筆直又粗壯的樹林,路經、東北大學、展覽中心,一片蓊蓊鬱鬱的綠園林道。 仙台的重要性,站在城跡石牆下,方可獲得解答。 蜿蜒而上的山坡,一步一步往上,爬到最高處,伊達政宗騎馬英姿的雕像赫然在目。近午,陽光薰風相偕而來,俯瞰山下的城市與護城河,方覺城堡的雄偉。欲罷不能,轉往仙台博物館,一究伊達政宗在日本史的豐功偉績,以及歷史上的定位。 吃罷遊罷,滿足感油然而生。不由得想起媽媽生前常對我這種旅行的不以為然,總會撇撇嘴說到:「怎麼那麼愛玩,用這些旅費買東西回家煮煮吃吃多好啊!」媽媽,您有所不知,旅行的樂趣,是走出家門,去過一種與平常不同的生活。尤其一日將盡,在大浴場慢條斯理的洗澡,褪去疲憊,回房間舒舒服服地喝杯清涼的清酒,當我咬下香甜多汁的水蜜桃的那一刻,感覺似神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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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林的鳥音
最近常到中山林運動的外甥,傳了一段錄音檔給女兒,問他錄到的是什麼鳥的叫聲?女兒轉傳給我聽,我一時也分辨不出是什麼鳥?因此,向賞鳥達人請教。 回想,我第一次和同學金星一起在中山林追鳥音,是追夏候鳥噪鳴的叫聲,當時牠停在樹的頂層,聲音響徹整個中山林,非常的宏亮而迷人!我十分的興奮,但是最初只聽得到那一聲聲的鳴唱,卻不見鳥影,同學帶著我在周圍尋找最好的角度,終於可以在枝頭一窺其身影,可惜那時沒有帶相機,未能拍下牠的英姿,但那叫聲烙印耳際,令人難忘!從此每逢初夏,在中山林牠的叫聲,成了預告夏季的來臨,一聲聲的:「唔~~唔~~唔~~」,高亢的聲音,響徹雲霄,是一個拉長的尾音,非常鬧心!整個中山林開始熱鬧起來,立夏的節氣一到,蟬鳴和噪鵑的鳥音彼此相應和,成為這片廣達百頃的林間美音,呼喚遊客的最佳自然音! 留鳥褐翅鴉鵑,在初夏的繁殖季,牠的求偶聲,在中山林此起彼落的呼叫著:「呼!呼!呼!」,牠的聲音是屬於低沉的頻率,但卻不會被耳朵忽略,因為都在森林的底層活動,所以容易觀察到牠,機運好時,偶而可以看見牠飛過林間,從眼前低飛而過,後來我換了手機,曾有機會拍到牠的身影。 褐翅鴉鵑是屬於留鳥,因此,容易觀察,但牠飛得不高,過馬路常常容易被撞,所以救傷的動物中,牠名列前茅,記得牠在廈門反而不易觀察,曾有廈門大學研究單位來索取,提供標本供作為研究用,是生態中的共享,更是另一種交流。 休閒時間,走在中山林,偶而聽見空中響起連串、高亢的鳴叫聲,夏候鳥四聲杜鵑急促的聲音:「叩叩TO叩~,叩叩TO叩~」,邊飛邊高聲鳴唱,成了夏天中山林最迷人的自然天籟,伴隨著整個初夏,療癒了中山林清晨運動的遊客,還有遠來作客金門的旅人,讓中山林充滿吸引人的元素。 留鳥叉尾太陽鳥,在有陽光的日子,特別容易觀察,有一年,台灣省鳥會有鳥友來電詢問乳山遊客中心前的植物叫什麼名字?我仔細想一想回答:「那是艷紫荊」,可是我好奇的問:「為什麼會注意到它?」,鳥友回答:「因為我們在那裡拍到叉尾太陽鳥?想要進一步的了解牠的覓食樹種。」,於是我開始去追叉尾太陽鳥,後來發現有太陽的日子更容易觀察,而在繁殖季節,牠的鳴唱更吸引人,其叫聲是:「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短促的鳴叫,同時活潑的在花間鑽動著,牠在覓食中,尋找可以配對的伴侶,初夏是個談戀愛的季節,情歌處處響!有一次在保育課,窗外鳥音頻頻響起,同事打趣的說:「牠在邀妳看電影啦!」 外甥的問題,我繼續在找答案,金門鳥會同仁和台灣鳥會共同找答案,發現原來是小鶯的叫聲:「嗶嗶─────,啾啾,嗶嗶─────,啾啾,嗶嗶─────」,根據資料: 小鶯常穿梭於稠密的灌木叢中,繁殖季常鳴唱,但難覓蹤影。繁殖期叫聲清脆洪亮,為三或四音節,以長哨聲起。嗜食昆蟲,如鱗翅目幼蟲、甲蟲、象甲及膜翅目昆蟲等,亦兼食一些植物性食物,如野果和雜草種籽等。 棲息於向陽的森林邊緣以及乾燥地區的草叢中,其棲地偏好開闊的山坡,又有濃密的高草或灌叢可供躲藏的環境,甚少進入闊葉森林內。經常躲在密叢中,不輕易露面。 中山林是一處值得發現的好地方,可以用眼觀察,更可以用耳聆聽,尤其是繁殖季,可以聽見多樣的鳥音,成為大自然最動人的交響曲,這裡需要大家多多發現,歡迎來中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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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微記憶與消失的戲台
白雲蒼狗、滄海桑田,世事變幻無常人人都能理解。但有些記憶久遠、習以為常的時空情境,就算擱在幽微角落,久久不曾攪動,卻仍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就是這樣。好比我們這一輩打國中畢業就倉促遠離島鄉,尋找出路的一群;一出門就半世紀的戰後世代,所有關於家鄉的印象泰半停留在15歲之前。認知裡的「美好時光」,便是生活在島上那段清貧簡陋、物資匱乏的無憂歲月。 說來確實是無憂啊,回想起來能有什麼憂慮呢?學校裡幾門沒跟上進度的課業、下課回家,才丟下書包老媽便催促著趕緊去田裡幫你老爸幹點農活、週日早上每戶一員參加村子環境大掃除、民眾服務站超過一個禮拜的舊報紙死活不更新、而盼望的新電影遲遲還沒輪到咱村子戲院、還有等在柏油路旁,那位濃眉大眼的女同學和她的單車怎麼還不見芳影?的確是沒有什麼值得憂慮的大事,戒嚴的島有阿兵哥駐守、肚子不曾挨過餓、冬天再冷也有禦寒的布衣、口袋吃緊總還有混入戲院的辦法,唯一懸念在心頭的是:還要多久,還多久才能離開這座困頓的島,去那遙遠、滿懷憧憬的未知台灣? 老家下堡的宗祠遇上百年難得一次的奠安大典,這意味著戰後世代的我輩,有幸躬逢盛典。在鑼鼓喧囂、爆竹聲不絕於耳的奠安遊行陣伍中,我得提高聲量幾近嘶喊的問一旁年歲已高的老鄰居允得嬸:「咱村子以前經歷過這麼熱鬧的場面嗎?」她搖搖頭難掩亢奮:「歸世人就經歷過這一回,打我嫁到村子裏,不曾看過這麼熱鬧的慶典!安祖厝,一輩子大概只能遇見這麼一回吧!如果恁老爸老母還健在,看到今天這款熱鬧的場面,不知道會有多麼歡喜啊!」 村子的變化太大,祖厝奠安的宴席場地設在已經看不出記憶裡的戲台廣場東南角,隔著臨時搭建的帆布棚架,老戲台還矗立著,但台前戲埕只剩侷促的一小區空間,擺滿筵席桌椅,賓客滿座。昔日的戲埕如今已經房起樓高,寸土寸金的承平世代啊。人聲鼎沸,滿滿的宗親齊聚,一些還隱約辨認得出的臉孔,以及大部分陌生中卻又似乎隱約有那麼些印象的身影,像紅龜粿模子印出一枚一枚貌似相仿的粿,延續著血脈同源的宗族。只是世代變遷,時間與際遇,上個世紀緊密而熟稔的聚落生活,早已沒了蹤影,光是整座村子的景觀,半個世紀的變遷竟彷如隔世,一切都不同以往。 我總念起離開島鄉的二十餘年間,那時經歷過學校畢業、初出江湖、入伍服役、重返職場,然後是結婚、喜獲女兒、埋首事業……。彼時往返台金仍仰賴軍艦,返鄉一程比出國還辛苦,所以將近十年間不曾回過島嶼。漫長十年之後,趕上解嚴,終能搭機返鄉,交通便捷了,然而家鄉的變化又快又大,從機場返家的計程車上,目睹了全然陌生的沿途。和年輕的計程車司機溝通不清老家的位置,連最明確的母校金寧國小也換了名字,司機力辯金寧國小不在盤山,在安歧啦。最後搬出老家路旁那株Y字型的老榕樹,才確定老家位置的共識,也才知道走了十幾年的柏油路,已然有了新的路名。 記憶十分遙遠,但舊時家鄉的印象始終深刻,即使後來返鄉交通便捷了,每年往返三、四趟,每回總要繞著村子晃蕩一大圈,大溝圳、公園、戲台,廟埕巷弄,村子外圍的田園叢草、記憶裡的幽密樹林……。如今村子新舊參差、中西夾雜的古厝與洋樓並立,還有不少面臨崩塌,傾斜半倒的古厝,茫然無言地支撐著。少了城鄉規劃與規範的島嶼,村子正處在一個慌亂無章的尷尬時代,從前引以為傲的傳統聚落風情、古典閩鄉面貌幾近崩散,連帶人情世故也在消失中,歲月賦予島嶼的美好,如今歲月漸次席捲而去。 從臉書社群的貼文中,驚覺長久以來視為童年印象的標誌──軍管時期金西守備區的「介壽台」與「金西戲院」、康樂中心等建物,在怪手殘酷的拆毀中,屋頂掀了、圓柱垮了、水泥牆毫無招架的瓦解散落、介壽堂的字碑逐一崩落,每一幀畫面都是一個記憶的崩塌,慘不忍睹。摧毀的不僅是建物,更是一個時代記憶的徹底終結。據說是軍方為了還地於民的措施。冷戰時期強徵民地,築碉堡、建營區,權充備戰時期的軍武操練、校閱點召、文康勞軍的重要設施,如今時過境遷,戰爭與島嶼記憶一併徹底剷除。 人或許無法改變置身的處境,但處境其實也無法輕易改變人的情感。上個艱困的世紀,飽受冷戰戒嚴的島嶼,困頓了大半輩子的鄉民,如今戰火停息,軍防撤退了,這時誰不想索回自己的土地,建蓋樓房?誰不想住進廚廁衛浴、有房有窗的舒適住居?但看著戲台與戲埕從記憶隱退,不禁要羨慕起「金東戲院」的重生命運;改建後的冷戰遺址,適時保存了島嶼的歷史記憶,也活化了觀光產業,創造出雙贏的局面。但畢竟同命不同運,歷史建物終究還需仰賴官方的規劃與奧援。若他日,一旦所有的記憶都消失殆盡,島嶼就只剩下島嶼,所有關於故鄉的記憶風華,也就煙消雲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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搗磨時光
老石器逐漸淡出常民生活,堅實的質地不再是依靠,穩重的特色不再被重視,其中的煙火氣早已熄滅,躁動歸於沉寂,我依然忍不住伸出手去敲擊、撫觸、琢磨。石器自身攜帶豐富的敘事紋理,加上歲月對它的雕琢和使用過後留下的痕跡,產生特殊的肌理,是一種無聲的語言,伴隨聯想或回憶,從而衍生詩意的感受。 我對這些舊石器的情感沒有改變,珍惜且重視。 家裡有個百年的花崗岩石磨,樸實無華的顏色,舊跡斑斑的紋路,古色古香。由上磨盤、下磨盤、磨柄、軸心組成,上磨盤有一個穿透式圓孔,叫做磨眼,米或豆從此進入磨盤中間,沿著磨齒向外運移,磨盤滾動時會將食材磨成漿或粉末。推磨時,手握磨杆上的圓木棍,朝逆時針方向推動磨盤,用力適度,速度均勻,不斷地循環往復。 清明節前和農曆七月,母親都會忙著製作糕仔。她將糯米放入鍋中不停地翻炒,讓每一粒米受熱平均,米越香,她額頭上的汗珠越多,炒到沁香飄散時,拿幾粒米放入口中咀嚼,確定炒熟炒透才能出鍋。小麥照樣處理。接下來把炒熟的糯米、小麥放入石磨,磨成粉。磨出的麥皮成片狀、麥芯為粉狀,過篩,再把篩上的粗粒放回磨中碾磨,至少磨四遍,直到磨淨為止。現磨的麵粉是淡黃色,偷嚐一口,有股淡淡的堅果香,這種回香味是機器研磨所沒有的。 一想到有糕仔可以吃,我興沖沖地推磨,兩手緊攥磨棍,用足全身力氣,一圈一圈地轉,很快就渾身是汗,氣喘噓噓,勉強堅持下去,不一會就頭暈目眩,只好停下來休息。母親提醒,悠著點,推磨要用巧勁,輕輕扶著磨棍,用腰部力量去推。 碾好的糯米粉和小麥粉,再與熬好的糖水按比例混合,倒入石臼。我雙手持著石杵,腰稍微彎,上提下搗,隨著「起叩起叩」的節奏,把糕仔粉充分舂搗。和勻的糕仔粉,細緻光滑,母親把糕仔粉過篩後,謹慎地放進鋪有糕仔紙的竹篾籠床,用銅鏡鋪平壓實後,以各種長度的竹片在表面格出菱形,然後放在大灶上,開蒸。 灶內的柴火熊熊地燃燒,熱氣冒,香氣飄。日子就是這樣被蒸籠向上升騰的蒸氣,烘得又暖又香。糕仔出爐後,我用木麻黃籽或尤加利樹果實,沾取番仔紅著色劑,為糕仔印上小巧的花樣。 剛做好的糕仔,鬆軟有彈性,香氣十分濃郁。每一次品味的瞬間,都在呈現轉換和融合,變成自己的人生滋味。 家裡有三個石臼,年代悠久。大的舂糕仔粉,中的搗花生、芝麻和藥材,小的擂辣椒、蒜頭、香料等,各司其職,不僅為身體磨平腹中饑餓,替生活磨掉稜稜角角,還增添各種滋味。 時間推移,石磨和石臼不再是日常用品,年邁的母親也很少親自製作糕仔。石磨和大石臼現在放在門口埕,營造古韻氛圍,同時寄寓石來運轉、好事多磨的祝福;中石臼保存在倉庫,將來作為收藏品展示;唯獨青斗石小石臼隱於歲月深處,尋覓不得,略感惆悵。 在我的骨子裡蟄伏一縷滋味、一種心緒、一種意境,那是被石磨和石臼搗磨出來的,無論多麼堅硬或粗糙的事物,都能打磨,從天真浪漫、血氣方剛到老成持重,化為個人特色,促使生命引發厚重的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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韌性與創新:新加坡金順利之新篇章
新加坡著名陸運及物流業龍頭之一的金順利集團(Kim Soon Lee),是由祖籍頂後垵村的林再球(1942-2020)所創辦。有關林再球的奮鬥人生,先前的專欄中已有介紹,在此不再贅述。今天,讓我們繼續了解企業接班及轉型的故事。 2020年4月林再球過世,金順利的業務由兒子林錦耀、林錦輝、林錦利接棒,彼此分工,分進合擊。 林錦耀1995年畢業於美國南伊利諾大學後返國,應父親要求加入金順利,當時公司僅約50人。他從基層做起,在碼頭點貨、出貨、幫工人買餐,放下身段,融入團隊,不擺「頭家仔」架子以免被排斥。他常往返公司與碼頭,學習經營管理、採購零件、催討債務,甚至考取吊車、貨車駕照,以備缺人時親自頂上。他深知要帶領公司成長,必須從銷售、營運、財務全方位學習。林錦耀生於新加坡,卻與金門淵源深厚。10歲時(約1980年)第一次隨祖母吳翠雲、姑姑林碧芬返金門,從巴耶利峇空軍基地出發,經高雄再搭軍方登陸艇抵達,住在頂後垵老家3個月,與表哥田間抓泥鰍、海邊捉螃蟹,流連忘返,甚至新加坡學校急尋未歸學生。那段童年記憶讓他對金門懷有特別情感,也延續了父親的鄉情。他至今已返回金門逾30次,2022年更加入金門會館董事會,積極回饋社群,並擔任新加坡林氏大宗祠九龍堂副會長,參與多項公共事務。 林錦輝1999年畢業自新加坡國立大學歷史系,即進入敦豪快遞公司(DHL)運營的調度部門工作,半年後離職,2000年應父親的要求回到金順利工作。他們三兄弟自小就被父親帶到公司,對公司運營的結構與人事已相當熟悉,駕輕就熟。 林錦輝加入金順利後,推動公司透明化、現代化,打造包容開放的工作環境,增進員工互動與歸屬感,提升福利,雖初與父親理念衝突,但經過溝通終達共識。他於2001年設立公司網站,成為業界先驅,並借鑒DHL經驗,開創並推廣「一站式」服務,從單一運輸擴展到包裝、搬運、機械工程、倉儲等,增加收入並提升客戶黏著度。2000年新加坡經濟復甦,他壯大車隊、擴增設備與人力,2004至2010年間車隊規模成長4、5倍。2005年賭場建設帶動需求,金順利購置大量重型車,成為建築工程運輸的重要供應商。2001至2010年,藉移動網路與經濟成長契機,金順利成為新電信主要承包商,搬運電信設備至安裝點。一站式服務被業界接受,承接高難度及政府工程,成為公認的高級一站式服務公司,並服務於DHL、DSV、Kuehne & Nagel、Schenker等國際物流巨頭,從單純陸運發展為綜合性工程服務企業。 自父親林再球逝世後,林錦耀和林錦輝兩兄弟相互合作,錦耀負責金順利的人事、業務運營和財務,錦輝繼續負責公司的行銷與一站式物流服務。今日,金順利所提供的多元化服務已經涵蓋運輸、物流等跨領域行業,覆蓋的網路很大,也參與了許多大型的工程。目前,金順利的規模在新加坡重型運輸公司排名在前十大之內。金順利仍然還是以提供運輸與吊車為主,但持續轉型,目前運輸為主的營收約占了公司的60%,與林再球的年代相比,運輸幾乎占了公司營收的95%,從此來看,公司成功邁向轉型之路。 1983年,7歲的林錦輝第一次被父親帶回金門住了一個月。當時,他對金門這種純樸但比較沉悶的環境感到震撼,不是很習慣。但隨著年紀漸長,回到金門的次數不下十次,他也開始帶著家人返回金門,最近一次是在2023年,對金門近40年來的發展,留下深刻的印象。 2024年,金順利已發展為擁有逾280名員工,涉足陸運物流、建築與土木工程的企業。2020年疫情爆發,工地停工、工人隔離,公司陷入困境,同年4月創辦人林再球辭世,兄弟面臨重重挑戰,卻積極爭取業務突破困境。疫情期間,金順利承接政府口罩運輸專案,負責從碼頭進口、倉儲到配送,靈活調度、保障防疫供應。即便受疫情衝擊,營收仍成長,展現出強勁韌性,讓林再球創立的企業在年輕世代接班下更為壯大。 迎接挑戰、把握機遇,並在父親奠定的基礎上不斷創新,林錦耀、錦輝、錦利三兄弟共同經營的新加坡金順利公司,樹立了卓越的典範。(詳細內容請參考江柏煒,《行穩見遠:新加坡金門社群的行業發展》,新加坡:金門會館,2025,頁209-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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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價
民國47年發生的八二三砲戰,到今年已是第67個年頭,當年的戰火影響極大,造成兩岸多少人傷亡,除了倖存者,還有多少人的遺孀從此辛苦的生活著,八二三戰史館日前重新開放,戰爭與和平該被重視! 7月5日,我們一群志工及親朋好友一起登上大膽島,十字箴言出現眼前:大膽擔大擔,島孤人不孤,民國39年的大二膽戰役,今年75周年。登島,已不知第幾次,我啟動一次買一種顏色的文創衣服,上回買了神秘的黑色,這次則是明亮的黃色,伙伴裡有人一次買齊。島上北平路、南京路,好熟悉的字眼,神雞之墓,茜露之墓,這些是島上傳奇,與軍人日常密不可分,這裡充滿小石獅,公獅、母獅護著的小獅,島上有大大小小的廟,也收容落難的神明,有名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相對於對岸的「一國兩制統一中國」,某日在總兵署,聽到來自對岸的遊客問,哪裡看得到前面那八個字,我們只好回說:在大膽島上,可惜你們無法上島。 在一次紀念音樂會中,聽到國軍女主持人說金門是「負重前行」,深有同感,若非當年一位位前輩的犧牲與奉獻,哪來我們今日的安居樂業啊!7月11日,連日來的大雨未停,我到中山林遊客中心參加講座,主題是「八二三之後,那些被留下來的人」,由王教授主講,八二三砲戰當年的參與者,如今都成了老兵,而他們的遺孀日子如何過,透過長期的訪談與記錄,有了待霄花、春閨夢。今年下半年起增加了八二三紀念日、台灣光復暨金門古寧頭大捷紀念日,對我們是向前跨了一大步,至少讓更多人記得金門曾經的苦難,要珍惜今日安定生活得來不易。 曾有副門聯:「金門廈門門對門,大砲小砲砲打砲」,橫批是「互不相欠」。民國47年八二三傍晚6時30分,水上餐廳留下八個字:屍堆如山、血流成河,趙家驤、吉星文、章傑壯烈殉國。阿祿叔退伍前的一、二個月戰爭爆發,打了44天,接著單打雙不打持續21年,好在金門的花崗岩、花崗片麻岩夠硬擋得住,戰火中的同袍之義尤其難能可貴,他在古崗戰場防搶灘、防登陸,當年20來歲的他,60年後收到受傷陣地的血沙,回想當年一死一重傷一發瘋,一個沒有眼珠子的人淚流滿面,工作人員協助找到排長的墓,他在金門八二三紀念日回英雄島金門了,百感交集。 有時失去記憶是好事,至少不會一直痛苦,有個八二三當天清晨出生的女兒,無奈的說著她和爸爸在人世間的緣份只有那短短的「12小時」;有對夫妻,丈夫29歲戰死沙場,已高齡92歲的她,看著先生年輕的照片說:「以後到另一個世界再見,他還認得出她嗎?」還有母愛真偉大的故事,媽媽雙手直直的撐起掉下來的樑柱,犧牲自己,為保護二位年幼的女兒,人走了手放不下來,木棺只好釘成四四方方,戰爭何其無情,和平何其無價啊! 腦海中有個畫面,以前看護一大早,將老媽媽叫醒,抱她坐在輪椅上,二人趕緊到門外,因為聽到極大的連續聲響,清晨后湖海邊在演習,事後自己邊說邊苦笑,以為敵人打過來了,這幾天有演習,2025城鎮韌性(防空)演習,聯想到之前外調到台研習,其他縣市的伙伴會自然的問我:害怕嗎?其實,大環境的紛紛擾擾,我們小老百姓無法介入,凡人如我總想「安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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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的鄉愁
唸大學,修讀現代文學,讀到余光中先生的「鄉愁」,詩人將對母親、親友、鄉土等的思念,以郵票、船票、墳墓、海峽等具象化的名詞來摹寫,震懾佩服詩人遣詞造句的巧妙,寫出人難寫所未寫的心情,這也是我對「鄉愁」概念深化的開始。 一個人對於自己成長的空間,總是有許多複雜豐富的情懷以及文化的相思,像是禮俗習慣、人情關係、語言俚語、食物口慾等等,都是會深刻存在記憶中,尤其當一個人離鄉背井,快樂或鬱悶的時候,總是會特別容易引上心頭。 我這一代升讀大學,必須搭乘登陸艇航渡海峽到台讀,隨著海浪顛簸起伏,經過一個日夜或坐或臥翻腸騰胃的嘔吐,好不容易才望見高雄港半夜的燈光,週而復始的寒暑假,是我們返鄉與家人相聚的時刻,想回去又怕回去,那年代的學子,確實會有一種所謂的鄉愁,因此讀到余光中的詩,心底感受深刻。 當時的金門學子,也寫很多鄉愁,有的真正寫出心情,也有的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念中文系,讀劉勰《文心雕龍》,有:「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這種文學創作的兩分法,「為情造文」與「為文造情」,一直影響我對文章的分判。 準此,當我讀忠彬的《潮歌浯語:聽見金門的聲音》一書時,就持這一把尺,老實說,忠彬駕馭文字的功力不同凡響的,有如流水的順暢,文意凝鍊有詩的張力,善用動詞寫景寫人寫物都具體生動,取材多元獨見其文藝創作的敏感度。 我大學畢業,回到家鄉教書,教到楊忠彬這一班,該班優秀的學生很多,而忠彬這位鄉下學生,竟能考中城中的數理資優班,數理能力強,文科也不差,作文常得高分,也喜好音樂(到高中時加入軍樂隊吹薩克斯風),算是多才多藝。 之後高中畢業,考上國立大學,畢業後就在台北教書,轉移幾所學校也兼職當過總務主任,算是履歷豐富的國小老師,他在教書餘暇,筆耕多篇文章,今年他通過介聘回到家鄉賢庵國小垵湖分校教書,在年輕一輩都想移出之際,他選擇回歸鄉土,算是有思想、有看法的一個人。 夏天他想要出版《潮歌浯語:聽見金門的聲音》一書,這是忠彬寫他的台灣遊蹤、寫思鄉情懷、寫人情、寫家人、寫友誼,取材十分多樣,讀起來有滋有味的。要論評他的文風,我想到當代散文名家——陳列先生有謂他不喜歡肚臍眼文學,不認同散文只講究形式美學,認為文學藝術要能關注社會現實。我讀忠彬的文章,覺得他有這般行走,這也是我一直的創作信念。 忠彬本就善於著文,多年的社會歷練與生命體悟,創作出來的文章,顯現其思想與功力。我尤其喜歡他「鄉愁」的敘寫,這是本書的脊梁骨:我總是離開島,又從未離開島,只要閉起雙眼,即能回到記憶中的花岡岩島。乘著風,穿越防空林,踏著銘刻於島上的煙硝前進,迎面而來如潮的高粱穗,琉璃陽光穿過相思林,雙落大厝堆砌屬於這座島的人文歷史。我總是忘記過往,又從未忘記過往。那些本是早該遺忘的想望或者想忘,正因為寫成了詩句,不得不再次捧讀,不得不再度想念。 確實金門島的風景,每座村莊都像是一幅圖畫,對一個離鄉的遊子來說,自有入夢的思念。這份鄉土情思,在他的文筆之下,也勾起我沉溺在鄉愁中。 忠彬少我二十餘歲,其對文學創作的敏感度,很是不俗。他憑自身的努力脫困奠立家業,在現實生活上,已如高粱垂穗,在生活趣味的追尋,他擁有一支脫俗的筆,寫下春去秋來的人生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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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未時才來
開始注意到日光進出、移動我家陽台的時間軌跡,是因為一些土豆。 這一些土豆的產地是金門島西南隅的自然村落「昔果山」。昔果山的土質為紅土層、鋁土層、鐵質結核層混合的礫石層,因此種植出來的土豆特別堅實甜美而且富有油質──網路世界隨手搜尋到的資料,唯有透過親身的咀嚼與吞嚥,才能驗證昔果山土豆的堅實與甜美是否為真。 那天幾乎通宵未眠趕著完成手邊的工作,及至天明才短暫小寐了一會兒,直到設定的鬧鐘鈴聲響起,毫不遲疑地起身、打開電腦,迅速將文字檔再瀏覽過一遍,確認檔案無誤、寄出電子郵件後,趁著等待訊息回覆的空檔,我開始整理行李:簡單的盥漱用品、換洗衣物以及近期新購買的茶葉、咖啡、書、雜誌……還有一件裙襬已然脫線,不知道該用針車車還是用針線手紩的連身洋裝──母親會知道該怎麼處理──一股腦塞進登機箱裡。 「檔案收到,謝謝。」如同得到了放行回家的許可,一收到手機訊息,我迫不及待拉著行李箱出門,趕往松山機場候補櫃檯,完成序號登記已經將近下午一點了,得到一組幸運數字34──順利候補上機位。待在封閉的捷運車廂內,渾然不覺台北已經下了一場午後雷陣雨,機場告示出現「如受雷陣雨影響飛機起降,敬請耐心等候」的字句,令人不免心生焦慮,萬一班機取消呢? 「艙門即將關閉……」多麼悅耳的宣告。這是我今年的第一趟返鄉飛行。既竊喜也情怯。經過數十分鐘平穩飛行之後,飛機緩緩下降。臨降落前,A321客機飛越太武山巔,赤裸裸的花崗岩、從小戲稱為冰淇淋的草綠雷達、矗立在花崗岩上的紅色電塔在我眼前閃過。家,不遠了。 到家。大門口迎接我的是平舖在笳藶仔,「恁小弟知影汝欲轉來,刁工去買一寡無曝的土豆。」進門。客廳茶几上如小山般的土豆殼,母親說她自己「真枵鬼,該己一個人吃了遮爾濟」。餐桌上擱著中午剩菜,我拿了碗筷就吃起來。母親急著幫我熥菜,我連忙揮手說「凊凊食就好。」 在家。我安分無憂地扮演被寵愛的金門查某囝,或在後浦小鎮悠遊漫步,或到東門市場買菜話家常,或在夕陽西下時分從南門海邊散步到同安渡頭,或到中堡欣賞忠樂學長親手栽植照養的不同品種的雞蛋花……再吃上心心念念的肉羹麵、廣東粥、油炸粿、豆包仔粿……人生自當如此美好。 三天二夜的快閃,順理成章地當起女兒賊。我隨口問起嬰仔草,母親從密封的鐵罐裡要我抓一把帶回。我也帶了幾斤煠熟沒經過曝曬而直接販售的帶殼土豆,儘管已經在金門做了二天精實的日光浴,益閣澹澹、無夠脆。需要台北的陽光接力曝曬。 「土豆逐日攏要提去外口曝,曝予焦就好。毋通曝傷久,曝傷久土豆會出油……。」回到台北後,母親在電話那端下指導棋,教我如何曝土豆。 清晨七點多,我來到陽台澆水。並且將飄洋過海而來的土豆平舖在陽台上。陽光緩緩,輕步慢移,始終走不進我的陽台、曬不到我的土豆。我觀察太陽移動的光影,這才知道,陽光未時才來,申時就離開。 我已經忍不住開始想念金門家的大門口、社區廟埕,慷慨大方且熾熱的陽光,還有陽光下盡情享受曝曬的金門土豆以及土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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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啊,拿酒來:鄭愁予飲酒金門行
「美國時間2025年7月3日,鄭愁予入土在美國康乃迪克州耶魯大學校園墓地,他的靈魂回到他的故鄉」。彩桂傳來詩人在人間最後的訊息。 「酒不是酒/酒在罈中不是酒/酒在杯中不是酒/酒在口中仍不是酒/酒在情誼中/我們無可命名/才把這酒叫著酒/酒飽滿著的是記憶/情誼高漲就是醉/乾杯!是情誼對著記憶說的」;金門傳統音樂館館長許銘豐把〈酒不是酒〉再續詞譜成歌,「湊合一段金門腔當狗尾,免得鄭老獨酌太孤單」,「這是小調轉大調,最後尾聲有再轉回小調,不同調性,用來轉換場景」,「也可以回頭再把鄭老的部份再唱一次,形成ABA 的方式」,「酒藏佇甕內無算酒/酒斟佇杯內無算酒/酒■入嘴亦亦無準算/■酒看情份/有話攏免講/安暱■的才是酒/安暱■的才是酒/酒予夠氣不免算/心血來潮放予醉/嗑落!歡喜無記持」,這是許銘豐閩南腔的續詞。 五分鐘成詩。包括時任金門縣長的李炷烽也在場,共同「見證一首詩的完成」。2009年2月22日,來自大陸的書畫家劉登翰、李大洲、章紹同、林德鋒在金門文化局展出《越界四人行》後的盈春閣的晚宴,策展人李錫奇應展出人的請求,東尋西尋找終於喚來鄭愁予。見著一群兩岸三詩友,酒過三巡,詩興大發,出口成詩,喝一口,唸一行,生出未自留底稿,我請老校長楊清國拿出紙筆快速筆記的〈酒不是酒〉,再簽名認可,但酒醒後,詩人說這不是「鄭愁予詩」,乃「鄭愁予謅」也。 半世紀前,駐守金門的趙家驤將軍有詩「為愛金門酒,來尋寶月泉。故鄉胡歲月,此地漢山川。兩擔堅強壘,九龍淡遠煙。沙場君莫笑,一醉勒燕然」。半世紀後,鄭愁予賦詩〈飲酒金門行〉;「尋醉?到金門去!邀飲明月……山海也同醉,醉得你形骸化入波瀾連影子也不見」……。 2003年己亥中秋之日,董振良在古崗辦「一種凝視」影展,金門也在慈堤與廈門同步施放煙火。我請研究紅學的古典美女教授朱嘉雯陪同詩人前來赴約二場盛會,並催促他快寫出一首詩,晚上啟動煙火按鈕儀式時要朗誦。詩人飛機上把詩生成了,〈煙火是戰火的女兒〉:「嚴父的火灼痛,女兒的火開花;花開在天空疑是星星也在撒嬌,彩光映在海上莫非波濤跟著巧笑……哎,讓女兒自由的長大罷!讓她撒嬌,讓她巧笑,讓她推開廣廈之門正是金色之門」。 公元二千年,朱熹逝世八百年,金門詩酒文化節的邀請,龔鵬程與我合編《酒鄉之歌:千禧年金門高粱酒文化節文學精品》,需要二首引詩。在加拿大的洛夫很快揮墨、寫就〈酒鄉之歌〉,之後苦等在美國的鄭愁予,送廠前一刻,鄭珍表妹與我仍守候在傳真機旁。叮咚!〈飲酒金門行〉送扺! 五年後,詩人退休了。「換個島嶼住住看!」詩人落籍金門的月份,2005年5月14日,永和金福樓,我取出胡璉將軍公子胡之光教授贈予的松鶴延年壽酒,「樹清攜來一九六七年金門釀造之高粱壽酒,甫開瓶塞,香滿金福樓整座樓客廳,此酒最宜鄉情,在座金門鄉親應量滴飲之」珍貴手跡。 詩人「情歸浯江,落籍金門」,之後,我們有許多互動,特別是共同駐校金門大學,宿舍就在樓上樓下,歷二個五月,第一個五月是金門大學駐校作家文學週,我們一起登場,520鄭愁予談「愛情詩,是向人生問路:從〈衣缽〉到〈我穿花衫送你行,天國破曉了〉,我參與了與談,527我談「怎樣報導,如何文學:走進報導文學的世界」;第2個五月,抗戰勝利70周年暨黃埔建校91年,一道南下到鳳山陸軍軍官學校演講,鄭愁予主講「達達的馬蹄,詩想起:從錯誤到和平的衣缽」,我主講「用火寫詩的年代:戰地文學閱讀與書寫之旅」。 鄭愁予自美國歸來,此時才又開始認真思索父親生前留下的身世謎題。他想起鄭芝龍自1662年即據守達四十年的金門與廈門,兩島後來又是鄭成功以十五年時間作為反清復明的基地。他首次造訪金門是1967年間,還寫了《金門集》組詩四首:〈樹〉、〈岩〉、〈白騾〉、〈土〉;金門情感初萌。去國以後,土地因緣一次一次地積累。終於決定把自己留在島上,進行尋根、歸根之旅。詩人落籍金門成了華人世界、中外媒體矚目的盛事,化作了島上的一道人文風景。踏臨先祖鄭成功曾經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詩人一再強調,他不是「落籍」、而是「歸籍」。 〈飲酒金門行〉,「尋醉?╱到金門去!邀飲明月……山海也同醉/醉得你形骸化入自然連影子也不見」、「聚飲?/到金門去!主人慷慨群賢豪興,/而戰地訂交以啥為憑?/哈!飲高粱酒者方稱得/性情中人」,詩句中洋溢酒香、人情、人文香,詩最後,詩人又留了預言般的伏筆,「祭酒?/酹天?則金門的見證永遠是歷史的預言,/在此登高有台,/等待落霞有鷗盟之灘/為的是遠矚/山海一色,兩門對開……/當千帆競渡滿載,/儘都是酒甕漁鮮,/天使啊,拿酒來!/這一大白就競了咱們的和平女神吧! 宇宙的浪子。一生浪遊在世界的邊緣,沒有歸期、也沒有落點;鄭成功於明永曆15年離島而去344年後。裔孫鄭愁予回來了!落籍金門日,赴夏墅延平郡王祠、明石井鄭氏祖墳祭拜,與來自浯島南門、北門、浯坑、溪邊、峰上的五支鄭氏族親飲酒相聚。鄭愁予說,那真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 身在金門、放眼島群,鄭愁予推動建構「三角形的波浪:海峽文化平台」,我陪他從金門出發,再巡迴馬祖、澎湖,他認為經歷戰爭、軍管、錯過台灣經濟起飛的三座島嶼,比起兩岸都是弱勢居民,年輕人只得出外發展,但他想表達的是「這三處離島都不是出『外勞』的地方,是非常有高度文化與歷史承擔的所在」,三島必須建立自信,不只海峽、不只中國,也要走向世界,創造「第二自然主義文化」,以群體的力量共同激發「三角形的波浪」文化能量。 詩人說,金門是閩南僑鄉的中心之一,地緣再加上政治因素,金門不僅是一個僑鄉的島而又是通向家鄉的鄉愁的島;金門也是個文化的「寶藏島」,擁抱它、發展它,金門毫無疑問會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知識的島、感性的島、創意的島和音樂、藝術、體育加上鮮花美酒服務靈魂的島……。 「飲酒的人活一生過兩輩子」。愁予說的。 酒不是酒。 天使啊,拿酒來,這一大白就敬了咱們的詩壇祭酒鄭愁予(1933~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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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牆上的鎮宅物--石敢當
金門地區有句俗諺說:「人若旺,鬼就不敢來相弄;人若衰,鬼就來相偎。」說明畏懼鬼祟上身的想法,故凡居家不安,都會歸咎凶神邪惡作怪,所以安宅的符鎮常見於民宅各處。 《顏氏家訓》中提到:「偏旁之書死有歸煞,子孫逃竄,莫肯在家,書瓦書符作諸壓勝。」其中石敢當的信仰源流久遠,饒富民俗趣味。不僅分布在中國南北各地,閩南沿海地區也引來作為鎮宅護身的避邪物,常見於路煞及巷沖,有護境保平安的心理功用。 福建區域立石敢當的習俗,目前最早可上推到唐代。宋朝慶歷4年(1044年),秘書丞張緯出宰莆田,在新縣中堂地基太高,不與他室等,治之使平,得一石銘長5尺闊,驗之無刊鏤痕乃墨跡,其文曰:「石敢當,鎮百鬼,壓災殃,官吏福,百姓康,風教盛,禮樂張,唐大曆五年縣令鄭押字記。」自唐代大曆5年(770年)至宋慶曆四年(1044年),墨跡如故,將石敢當的用意明白清楚的表示出來。 金門的傳統風水理念上都認為犯煞不吉,住家也以石敢當來壓避,在牆壁當街巷處,恆見以磚石刻上「石敢當」或「泰山石敢當」字樣鑲嵌於牆身,少數是獨立安置「泰山石敢當」銘文碑座,形成該聚落的守衛神祇。 石敢當會加上泰山的緣故,大致是借助泰山掌管鬼祟的神威,鎮壓一切逆境中的邪惡魔道,形成泰山石敢當的信仰。泰山是中國五嶽中地位顯赫的東嶽,歷代的帝王都親赴封禪,以東嶽大帝的神格居功厥偉。泰山治鬼的傳說起源甚早,大約始自東漢,《三國志‧管輅傳》更明顯寫法:「謂其弟辰曰,但恐至泰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晉人張華的《博物志》曰:「泰山一曰天孫,言為天地孫也,主加人魂魄。東方萬物始成,知人生命之長短。」《後漢書‧方術傳》提到:「峻自云嘗篤病,三年不癒,乃謁泰山請命。」千年來的民間信仰,東嶽泰山始終都掌握人的生死命運。 根據向金門的傳統建築匠師訪談結果,大部分屋主要求工匠安置石敢當,冀望房子的基礎能穩如泰山,不動如磐石,不輕易受任何風災地震的毀損,有「堅如石,不裂痕,不倒塌」的作用。泉州地區在明朝萬曆32年(1604年),發生規模8級的大地震,許多的房屋坍塌毀損,頓時成為一片廢墟。記憶猶新的百姓更期望能有一種免受地震恐慌的心靈寄託,於是石敢當變成房屋的護身符。 金門的鎮宅避邪物琳瑯滿目,石敢當算是歷史最悠久的民間信仰之一。「居之安」帶來美好生活的舒適感受,雖然只是牆角的一隅,可別輕易忽略了千古的人文圖記,它曾經深刻地烙印在斑駁的古牆上,顯現出一段漫長的歷史痕跡,值得正本溯源的去解讀與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