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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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的風采
潮水正在退去,周圍瀰漫潮濕的氣息,四下無人,唯有我的影子始終陪伴,左右相隨。昨夜與母親閒聊,她說:「初一十五,天光轉;初三十八,見光大拔。」今日適逢大退潮,我特地清晨五點來到水頭將臺仔的岬角,靜待淘淘海水流去,尋找和探索潮間帶深處的秘密。 當天地與海水瀰散在風中,一隻招潮蟹打橫而過,留下的足跡觸動我內心的詩詞,「早歸來,盡日風平人靜,孤舟橫渡。」 一大片礁岩裸露,那些過往熟悉的海洋生物,有的重現,如珠螺、佛手螺、虎螺;有的罕見,像是石蚵、海膽、海蛞蝓,欣喜與悵惘一如附著在礁岩上的藻類,綠得如墨,掩蓋大海的湛藍,重重的、沉沉的纏繞在心裡。 海風放聲歌唱,我默默行走在礁岩上,窺看岩石孔隙中潛藏的生物,身為前水頭人,亦是出洋客的後代,我以為自己的根有一部份在海中,具有海洋的性格,似一朵激昂的浪花,如一股奔放的潮流,沒有邊界,無法設限。正當遐想的空隙,於礁石縫隙的積水處,發現幾顆深紫色的圓錐體,用鐵勾勾取,細長尖銳的棘因為感受威脅,隨即聚合指向接觸點以抵禦攻擊,勾出一瞧,竟然是紫海膽,每顆約有巴掌大,再仔細搜尋,附近還有數十顆大小不一的紫海膽。我懷著感恩與敬重的心,不能為了填滿食慾而掏空大海,只帶走了六顆。 回到老家,獨自在井邊清理紫海膽。我在法國旅行的時候,民宿主人把烤過的切片麵包鋪上一層海膽,奶油焦香混合海膽的鮮甜柔滑,讓人印象深刻,也嚐過海膽蒜香義大利麵,海膽、白酒、橄欖油、麵條在鍋中徹底融合,我被這樣的異國風味感染,腳下增添勇氣和喜悅,於是,帶著行囊繼續在法國跋涉。 怒張的棘依舊有弱點,用剪刀從紫海膽底部的口下手,一刀剪破,然後慢慢沿著周圍剪下棘刺和硬殼。剪開之後,清除紅黑色的雜質和內臟,留下柔軟的澄黃,稍微用水沖洗一下,接著用湯匙輕輕剝離一瓣又一瓣的海膽黃。先將海膽黃放入冰水中,滴上幾滴檸檬汁,轉身烤個燒餅,並且蒸上饅頭,等候的時間我收拾盤中掏空的海膽殼。 母親發現我在處理海膽時,認為海膽有毒又有寄生蟲,試圖阻止我食用。我只好頻頻點頭答應不會誤食,趕緊將食材、海膽、工具一併搬到洋樓的工作室。 把冰鎮的海膽黃夾入燒餅中,酥脆的餅皮配上濕潤的海膽,波濤的鹽味在舌尖漫延。撕下一塊饅頭,上頭擱著一瓣海膽黃,送入口中,我感覺許多支流在唇齒之間匯集,注成一片汪洋大海。讓我憶起法國的旅途中,體驗當地的人試著在傳統的飲食習慣和文化裡,加入自己的創意,用有態度的菜色、有根本的佳餚,烹飪出讓人感動的食物。 失去生命的棘刺依然堅挺,紫色的光芒刺入眼中,生與死、美好與痛苦都在同一個殼中。曾經有數不清的潮汐流經其間,或者在體內翻騰,我從中取走了它的內心,看似空無,仍有潛藏的漩渦在旋轉,現實的變換總是觸目驚心。僅能確定的是,這個殘留的軀殼和我一樣,都是時間的相,記憶和生活一直在改變著我,唯有以敞開的懷抱取悅塵世的考驗和磨練。 澄澈的晴空有微風吹過的痕跡,胃裡有紫海膽熟悉的氣息和溫軟,與大海的滋味重逢,心情興起紫色的風采。海風拂面而來,衣衫飄動,我張開雙臂擁抱自然,再次打探紫海膽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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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階層的慈善義舉:側記1970年代的新加坡駁船業
隨著研究的加深,大家漸漸了解到早期南渡至新加坡的金門人,並非全是經商者,而是更多的青年在新加坡河口以駁船業為生。他們為了生存與互助,在河口附近組織了一間間以地緣或血緣為凝聚的估俚間(苦力間),也奉祀自金門各聚落分香而來的神祇。這些產業與文化景觀隨著1970年代後期新加坡河清理計畫而逐漸消失,但許多事蹟仍存於老一輩的記憶中。其中,龜嶼(Kusu Island)的義航事蹟仍被傳頌。 龜嶼是位於新加坡島南5.6公里的一個小島,現在面積約8.5公頃。島上兩個小山丘分立著兩座廟宇,一為福山宮(大伯公廟、奉祀福德正神及觀音菩薩)及拿督公廟(原是馬來人紀念拿督賽逸.阿都拉曼而建的墓),每年農曆9月,新加坡本地、甚至遠自馬來半島、印尼、汶萊的華人信眾會到這座1百多年歷史的大伯公廟參拜,也經常有人前往拿督公廟祈求發財。在1970年代,龜嶼大伯公廟農曆9月平均有10萬多人登島祭拜,最高峰曾達20萬人,香火十分鼎盛。 另外,二戰結束之後,新加坡百業待興,衛生醫療設施也不齊全,中醫師公會認為應創辦一間贈醫施藥的機構,於是在1952年成立「中華施診所」,同年3月17日正式開診。初時出借中山會館的場地,後於1956年遷入直落亞逸街(Telok Ayer St.)202號之自置三層樓會所,中華施診所也改名為「中華醫院」。建築外中華醫院這四個字,出自金門籍的書法家許允之所題,現在仍被保留著。但是中華醫院是一棟三層樓的五腳基店屋,空間不大,隨著服務人數的提升,到了1960年代後期逐漸不敷使用。1971年4月3日《南洋商報》刊載〈中醫師公會擬在大芭窑(註:Toa Payoh)籌建中華留醫院〉一則新聞,掀起了新加坡各界捐獻的風潮。 1972年起,新加坡金門屬鄉團電船公司為中華留醫院籌款義航,《南洋商報》、《星洲日報》、《新明日報》等一系列報導了金門人的駁船業響應捐資的善舉。如1972年10月20日《星洲日報》一篇〈聯合電船公司舢舨工友二十八日義航一天〉記載:「在全國各階層熱烈的支持下,陸上的行業兄弟姐妹們,做了很大的努力,為這中華留醫院基金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航海業界的兄弟們,也不落人後,有關農曆九月龜嶼大伯公的誕辰,在這期間前往膜拜的善男信女,都必需搭船前往,因此摩哆舢舨這行海底交通工具,每逢這個佳節,工友兄弟們便進入最繁忙的時間,但工友兄弟們不但不為自己的利益著想,還利用這個大好機會,決定撥出一日為中華留醫院舉行義航,這種樂善好施的偉大精神,和急公好義的功德,的確令人欽敬……。」 經過一整個月的努力,在11月30日、12月1日的報導中,統計了金門人駁船業的籌資成果,包括「合安摩哆舢舨聯誼社義航,票銀二千一百八十元正……。金合發官山社聯合電船公司,票銀二千零五十六元三角……。東安電船公司,票銀二千三百九十五元三角……。文山電船公司,票銀三千四百元……。湖峰社海捷摩哆公司,票銀一千二百元……。金長發電船公司,票銀一千三百元……。」祖籍烈嶼后頭、以方氏為主的文山社,在捐資上獨占鰲頭,大體也反映了當時各估俚間勢力與規模。這些籌款,加上鄉團所屬的個人及相關店號的捐資,總計籌款「一萬六千六百九十一元六角,悉數歸入中華留醫院建院基金云。」 1972年的義航善舉,說明了在新加坡華人社會中,慈善事業不只是富人的專利,勞動階層也往往會貢獻己力,聚沙成塔,在歷史的某一頁留下令人緬懷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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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大事
光輝十月,普天同慶,我們村中(后湖)也有一件大事登場,那就是會元祖「許獬」450週年聖誕。 10月9日連假第一天,村裡開始熱鬧起來,不少人從各地回來了,自動的走向「會元紀念館」,昭應廟的眾神明也一一請來,裡裡外外,各司其職。選在連假辦,有空的村人可以回來共襄盛舉,當然工作的分工極為重要,既要遵古禮,又要大夥兒合力完成此歷史性的任務。 當我聽到有人說「這好像是第一次在會元紀念館辦」等相關話題時,總想反駁,我們有辦「會元祖授官四百年」過,只是空口無憑,我開始回想,從網路上找回了當年寫的那篇「大紅燈籠高高掛」,是的,民國102年的確辦過,我印象深刻的是家家戶戶高掛的「紅燈籠」,因而才以此為題,「會元祖」那時有回到總兵署(昔日的『叢青軒』)過。 村裡的「老大」、神明的乩身忙碌著,我家大哥跟在關聖帝君左右,二哥協助「添緣」記帳事宜,村人有的負責「家法」、舉旗、抬轎、放鞭炮(含音樂鞭炮)等等,而沒有公務的我們負責拜拜、找人敘舊及隨香、照相。雖然出發前知道下車、上車的地點,由於我們自己騎車,也曾緊張的跟上隊伍。從后湖會元紀念館出發,在村口上車,金城體育館下車後步行,遷居南門的村人把鞭炮連成一長串,隊伍一到,炮聲響起,好有看頭。首先來到「許氏家廟」、「許氏宗祠」,拜祖,是件神聖的事,尤其會元祖的金身以及眾神明來此,整個廣場頓時沸沸揚揚了起來。 接著來到城隍廟,和四月十二迎城隍的盛況當然是沒得比,因為那是全縣的大事,此刻我們是村中大事,拜見城隍爺,熱鬧到金城來。「總兵署」是此行的重點,現在仍值防疫期間,本來應該戴口罩入內的,但如今且通融一下,因為會元祖回來「大堂」坐鎮了,這又事隔多年了,當祂在堂上,其他人向祂行禮時,心中突然好感動,「歡喜」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大家都替會元祖高興。 傳說觀音亭裡的「觀音」和會元祖之間有一段故事,坊間應該不少人耳聞,若能仔細端詳觀音的「坐姿」或許會發現真有那麼幾分神似?短暫的「神會」後,隊伍來到東門的「代天府」拜會,然後在東門的便利商店旁上車回村。 回來了,長長的隊伍繞行后湖的各個巷子,這裡來,那裡去,好不熱鬧,整個村子都環繞著喜氣,村中大事,然後回到會元紀念館,眾神明齊聚,最後所有的後代子孫入內拜拜,大夥兒共同經歷了「會元祖450週年聖誕」。 踏出紀念館,一位面善的長者迎面招呼,首先跟大姐聊天,後來拉著我們到一旁坐著談,談會元祖的故事,談「今年食苦菜,明年生許獬」,談會元祖為何得到「會元」,超感性的全金老師,祖先留給我們後代的影響。另有一位長者,我們對她豎起大拇指,她只說:「今仔日欲轉來拜祖,俺祖會保庇我行完!」今天走過的很快成了過去,但終究可以是日後追憶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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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拓冊的連結
近日在蚤市踅摸到一本經摺裝的「大埔石刻」拓印冊頁,那是民國55年時任馬祖防衛部司令雷開瑄將軍拓印精裝的,內容為明萬曆進士工部右侍郎董應舉銘讚退倭名將沈有容的事蹟,這本摺冊長30公分、寬23公分、高2.5公分,封面底均以木板夾裝,打開封面,內扉頁有兩行俊秀的毛筆字,上聯書政求同志惠存,下聯書雷開瑄(印)贈,贈送日期是民國58年8月1日。 歷經50餘年的歲月,木板封面已然有一層歲月的包漿,內頁印有黨國時代書法家廖楷陶的序文,觀之,甚喜,隨即欺身湊近貨車前蹲坐的販商,詢價並問來源,原來是石老縣長家的清倉之物。 雷開瑄將軍(1916~2007),民國38年曾經率領青年軍201師601團,打過古寧頭戰役,民國45年調任金中守備區2年半時,開闢了「中央公路」,並在瓊林陳仔山建造「開瑄小學」校舍,民國53年再調任金防部副司令官,奉命構建「翟山水上小艇坑道」,他是金門人耳熟能詳的大將軍。 爾後在民國54年,雷開瑄將軍調任馬祖,成為馬祖防衛部第一任司令官,在戰地政務時代,馬祖的各項政經建設,幾乎出自他的擘劃,具體如開闢八八坑道,推展九年國民義務教育(興建中正國中、敬恆國中、東引國中校舍),升格馬祖初中為高中,發行「限馬祖地區通用」的橫式50元紙幣,將「中興酒廠」更名為「馬祖酒廠」等等,而在文化古蹟上,他發掘保護大埔石刻,並發行其拓本,以廣流傳,以勵來茲,這是將軍剛柔相濟,見賢思齊的一面。一段明朝萬曆年間剿滅倭寇的歷史,供後人緬懷。 大埔石刻記載「洗海將軍」沈有容與日寇桃煙門之間鬥智不鬥氣的故事,碑文如下:萬曆彊梧,大荒落地,臘後挾日,宣州沈君有容,獲生倭六十九名於東沙之山,不傷一卒,閩人董應舉題此。全碑共計四十一字,分七行楷書,字大如掌,筆勁雄渾豪邁。 萬曆45年(1617),安徽人沈有容鎮守閩海間各列島,在不傷一兵一卒的情況下,於東沙島(今馬祖東莒)智誘寇首桃煙門,不費一兵一卒、不損舟糧,使桃煙門及手下受降,從此十四年間,倭禍絕跡於海上,因此獲得當時工部右侍郎董應舉的讚揚,特刻此碑以張揚。 受贈的石政求將軍(1927~2019),民國44年與金門籍仕女結為連理,民國58年時,擔任馬祖南竿師26師(後來的226師)的上校政戰主任,民國66年晉升少將,後來他奉派任金門縣第12 任縣長(民國67年3月1日至69年8月14日)。 石縣長在金門的政績,諸如辦理農地重劃、擴大耕地面績、擴大造林、綠化金門、推動農林漁礦現代化等,是他的政績,此外大家所熟知的「金門民俗文化村」,也是在他任內,民國69年5月20日闢設的。(108,李敏宏) 石縣長能獲得雷司令官親簽的拓頁冊,應有其身分與地位,今日關此冊頁,裝裱之精美,恐非易得之物,我因緣際會,在蚤市得之,算是偶然,也算是奇遇。 一本拓冊,讓我連結了四個歷史人物的事蹟,有遙遠的、有近代的,有認識的,有陌生的,心中泛起一股思古幽情,產生了諸多複雜的情緒,這就是收藏者愛好古物執迷不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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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來寫春秋
偶爾,在聽聞了誰歿去的消息之後數日,我會在族繁不及備載字樣前的名單列表,看見我自己的名字。 也許是來自家鄉電子報PDF檔,也許是印製素雅的書面訃聞。死去的那人與我親疏遠近關係不一。也許是曾經密切生活在一起的至親,也許是見面次數寥寥無幾--甚至未曾謀面的姻親。逝者與生者出現在同一個版面,此生最後--或唯一的一次交集。 這十幾年來,我在訃聞裡扮演的腳色曾經有一次是孝孫女,一次是外孫媳,一次是孫媳;有時候是外孫女,有時候是姪孫媳。最痛徹心扉的那一次是孝女。新冠疫情緊繃的四月天,七十初度的叔叔驟逝,後事極簡,訃聞僅列出孝子、孝女及未亡人。半年之後,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季節,我以孝姪女身分,列名伯父的訃聞之中。 吾父出生在金沙斗門,一個地處斗門溪畔,水源豐富,古可種稻米、芋頭、甘蔗,村有百年黃連木、榕樹群環繞,曾經「源春酒坊」地瓜酒飄香……的陳姓聚落。 老家面向太武山的騎馬嶺,是傳統閩南一落四櫸頭的建築格局。 從懂事以來,阿嬤就睡在右大房。童年曾經留宿斗門,夜裡與阿嬤睡在古老的紅眠床。入夜之後,房裡留著一盞暈黃微弱的雞心燈,半夜尿急醒來,不敢驚擾阿嬤好眠,獨自跨過深井,到左尾櫸頭上廁所。夏夜時常可看到滿天星斗閃耀,或有夜不眠的蟾蜍大合唱;遇到冬天東北季風呼號,加上村裡狗吠、雞啼不時,雞皮疙瘩豎起,阿嬤房間與廁所不過數十步的距離,頓覺迢遙。 右邊二櫸頭是灶腳。最喜歡冬天顧灶火的時刻。廚房一角堆滿了辛苦耙來的木麻黃。守著灶口的當下,我就像是不可一世的指揮官,地上堆高堆滿的木麻黃,都是聽命於我的小兵。當大把的木麻黃塞進灶口,火勢倏忽熊熊燃起,心也跟著暖熱了起來。在火苗將滅未滅之際,丟幾顆地瓜進去藉火餘溫烳熟,一時半會兒就成了最美味可口的點心。 右尾櫸頭是伯父的睡房。伯父的房門總是敞開,一張簡單的木板床,一個年歲已久的床頭櫃,再無其他。 逢年過節跟著父親回到斗門,在拜拜燒完金紙之後,伯父常會從褲袋掏出幾枚銅板,對我說:「妙玲,去店啊買二罐汽水。」我感覺伯父交代的任務神聖重大,不敢絲毫耽擱延誤,速去速回。 滿十八歲,可以考機車駕照的年紀,伯父熱心發動他的輕型機車讓我練習。在我還搞不清楚儀表各項按鍵功能時,一跨坐上椅墊便加了油門,車子衝出的瞬間,伯父死命拉住車尾,避免我連人帶車飛奔出去。 這幾年,寒暑假回到金門,幾次到沙美採買茶配,我會順便到斗門探望伯父。 伯父出生於對日抗戰那年,虛長父親七歲,長期與腎臟病、肺癌抗戰,不僅年老而且體衰。去年七月廿三日回到斗門,居然是與伯父的最後一面了。2020年10月8日申時,伯父終於放下人間一切,與他逝去的至親們重聚天堂。 只是不知道父親、叔叔、伯父先後離世,誰來?續寫陳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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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任性
夜裡行車聽廣播,講述香港美食家及專欄作家蔡瀾的「不如任性過生活」一書,以蔡瀾自己說的話結尾「人生意義到底是什麼呢?吃得好一點,睡得好一點,多玩玩,不羨慕別人,不聽管束,多儲蓄人生經驗,死而無憾,這就是最大的意義吧,一點也不複雜。」 幾年前報載「台灣登山客梁聖岳和女友劉宸君3月在喜馬拉雅山區登山失蹤47天後被找到,但劉宸君已無生命跡象,……」梁21歲,劉19歲,青春飛揚,人生奮鬥初起始的年紀,或該讀書,或應就業,不然就該踏實生活,老實謀生的階段,但他們走了一條非常不一樣的路,世上最高峰,一步天堂,一步地獄,真是「一失足成百年身」。 冒險有時任性,有時偉大,有時浪漫,有時恣意,做有做的衝動與感動,不做有不做的考量與顧慮,不該以結果來總結。 我其實很羨慕他人縱情任性的作為,只因我的人生充滿太多顧盼與猶豫,人類歷史常是激情造就,然後才有保守、老實的人刻意維護,都有其價值,時間有限,人生難得,任性可以,自行負責,冒險可行,自我承擔,人生有悔,但過後不理,為與不為,始終是個問題。 人說任性,似乎帶著張狂的個性,甚或囂張跋扈,毫不節制地縱情恣意,但一細究蔡瀾原意,倒不致於如此,只是順著性情,做著自己想做的事,體貼心意,推己及人,雖說有點放浪不羈,但卻讓人痛快適意,瀟灑稱心。 身為離島小孩真沒有任性的本錢,小時候都得仰承父母、師長的指示,體貼長輩,循規蹈矩,自動自發,不想讀書也得讀書,還得做家事,「不怕苦、不怕難、不怕死」地完成國家交付的「神聖使命」,啥?「光復大陸國土,解救大陸同胞」,蛤!是的,總之,由不得你任性,乖乖聽話,老老實實就對了。 後來當了公務人員逐級陳核,依法行政,聽長官的,總之沒啥個人的見解,有話很保留,有事很保守,行為低調,個性收斂。 想來「我這樣過了一生」著實悶沉了些,其實,我好表演,發表慾極強,沒做過的事、沒到過的地方尚多,我保留「法律追訴權」(誤),沒這回事,過了50歲,再強求都強求不得,況且子曰「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不行,我想要任性幾回!所以強求自己伏地挺身一定要做到一百下,跑步一定得至少跑五公里,每天至少得寫一篇文章,一天至少一萬步……。 那又如何?任性卻沒啥個性,勉強又不算堅強!想想孔子「七十才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真有夠辛苦的,七十太老了,都走不動了,還能動就算好了,就房子內灑潑而已,「方圓之內」,當然「不逾矩」了。 我所謂的任性,就是按自己的意志做自己甘心樂意的事,不靠別人,不理眾議,直來直往,自負風險,然後野一下,隨性任情,平原放馬,好好過一下自得其樂的老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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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佛祖
一尊紫檀木雕的菩薩坐像,端詳的供奉在祖公廳佛龕內。 那是早期外公赴新加坡學習洋樓建築,返回唐山時,同行好友熱誠餽贈。因為材質的關係,看起來是烏黑發亮,戴上金門傳統紅綢緞精心製作的佛冠,一家人習慣稱為「烏佛祖」。 民間供奉菩薩是祈求神明帶來平安幸福,相傳菩薩在人間救苦救難,烏佛祖從南洋請回來金門,外公卻在1946發生事故離世,拋下年幼的三男三女給外婆單獨扶養。 1949年,大量部隊進駐古崗村內房屋,剛相處的幾天,村民起初有些懼怕軍人,每天看到他們早出晚歸,慢慢地也習慣部隊作息。只要避開正面相會,雖然住在一起,也能安然無事。外婆眼睜睜的看著兵源不斷地湧入村內,抱存著一絲希望「大陸還可以通!」坊間也傳言,10月17日廈門淪陷,兩岸停止交通,至少香港也可以往來。暗想自己也有一個遠赴東北打內戰的兒子,二、三年間,跟他們一樣居無定所,轉來斷斷續續的訊息,總盼望著哪一天會隨著軍隊撤退到家鄉。 有時候遠遠聽到部隊唱起大黃河歌曲,村民傳來耳語,1933年外公幫董允耀興建的洋樓,阿兵哥闖入洋樓搜刮得天翻地覆,有錢人怕強盜入門搶劫,在屋內都挖空來埋藏金銀珠寶等貴重物品。部隊闖門時,所有暗櫃角落都不放過,連樓板的木夾層一一掀開,有人說是找到窩藏的黃金,有人說找到了鴉片膏。 日本人占領金門後,強制全島百姓種鴉片,由維持會分給種子播種,蒴果熟成後割漿露曬製膏,繳交給偽政府換取生活所需,有時會換些布料來剪裁做衣服,俗稱「鴉片布」。 日本人走了,金門又陷入三年國共內戰,兵荒馬亂的時代,幣值浮動不定,鴉片膏稱為「黑金」。就有些人偷偷藏了鴉片,拿到廈門、漳州變賣時,以黃金價格計算,還可維持一段日子生活費用。 國軍剛轉進金門,大多數是從大陸撤退遷徙好幾個月,坐船登上金門,早已疲憊不堪,又缺糧短餉,並不是全然遵守軍紀規範。自此,外婆的頭髮總隱藏著一把尖銳的頭簪,大白天把二個不滿10歲的女兒關在黑暗的小房間,顧不上他們的哭鬧,有時候丟下一把花生,讓她們可以充飢。然後再上山拾柴火或田間工作,同時也不會忘記帶把番薯刀(挖地瓜的工具)防身,更明白的說,還是預防不測。 一個清晨,嘎嘎的聲響從天井傳來,外婆突然發現一個站崗執勤的士兵,卸下槍枝上的刺刀,拿起案桌上供奉的烏佛祖,在天井中用刺刀刮佛像底座,這個聲響動作,引起外婆激烈的反應,奮不顧身衝向前頭,從軍人的手中搶奪下佛像。軍人頓時為她的行為驚訝一下,慌忙地解釋,他僅是要從佛像底座刮下少許分量,來當藥引,治療長期征戰奔波落下的疾病。 搶救下來的烏菩薩,蓮花底座有著幾道深刻的刺刀刮痕,靜靜地看著人間在世之生、離、死、別故事的更迭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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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家的詛咒
電梯內巧遇樓上的老鄰居,這位包打聽的老鄰興奮的告訴我,近來又搬來新的住戶,這們這一帶很搶手,賣屋訊息一出,馬上有人看房子,不久就成交了。聽了之後,並沒有如鄰居的沾沾自喜,直接的反應是可惜了─價格賣低了吧! 拍賣市場,如果是買方公開競標,喊出最高價者得標,但從得標的那一瞬間,就應該要後悔了,因為其他競爭者出的價格都比較低,只有得標者對標的物評價最高,那顯然其他人的評價相對較低。這是所謂的「贏家的詛咒(Winner's curse)」─買方競標出了最高價的贏家,註定後悔,像是被詛咒了一樣:誰買到,誰就後悔。 反之,若是賣方競價拍賣,則人們會選擇向最低價者購買,因此,最先賣出者,價格當然也低於所有賣家的標價。對比新鄰居的說法,住家附近的房屋,出售者少而競買者眾,看來是賣方市場,有意出脫者都在待價而沽,為何前鄰居率先奪標?房仲業者都會這麼說:沒有賣不掉的房子,只有賣不掉的價錢,如此,這答案就不難理解。 原來,參與競標的買家對於拍賣標的物都有「共同價值(common values)」,經由拍賣可以讓這個價值水落石出。為了贏得標的物,得標者勢必付出高於此一「共同價值」的代價,否則就不會得標,在拍賣落槌確定後,贏家似乎成了冤大頭,這種令得標者尷尬的擔憂,正是贏家的詛咒。史丹佛大學的威爾森(Robert B. Wilson)教授,是最早提出以共同價值為拍賣理論奠基的經濟學家,而贏家的詛咒正是這個理論的關鍵。 由於這詛咒簡直如影隨形,以至於諸如買賣股票的時機也都陷入天人交戰,故最終的決策勢必也得考量價格以外的因素,而這通常因人而異;再以賣屋為例,有人是為了換屋而賣,有的則是因為資金週轉的目的,無法一概而論,這也就是市場往往會殺出程咬金當贏家的原因。威爾森的高徒米格羅姆(Paul R. Milgrom)就是延伸威爾森的拍賣理論,加入「私有價值(private values)」的解釋,藉以排除贏家的詛咒。換言之,在米格羅姆的拍賣理論,標的物的價值除了有共同價值,也有個人特別的私有價值。在這樣的情形下,拍賣標的物對每個買家就有不同的價值,贏家的詛咒自然也就消失無蹤了。 不僅如此,根據兩位經濟學家的拍賣理論,還設計了別出心裁的拍賣模式:買方喊價由「低」而「高」,而且可「重複」喊價。這樣的拍賣模式最早被應用於美國電信業的無線電頻率拍賣,因為創造了高效率的結果,其後成為普遍使用的拍賣方式,世界各國紛紛引進這樣的作法。 剛剛揭曉的2020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即為以上所論及的兩位美國學者米格羅姆(Paul R. Milgrom)和威爾森(Robert B. Wilson),得獎原因為「改善拍賣理論和創新拍賣模式」。兩位皆為理論經濟學者,在嚴謹的數理分析之外,尚且對於拍賣機制提供更多實務價值。正如同諾貝爾委員會特別指出,兩位得獎人不僅提出拍賣的理論基礎,並將其理論應用於實務,對全球影響深遠,廣泛造福世人。 雖然,贏家的詛咒未曾放過誰,但走出象牙塔的經濟學者總有化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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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與彈弓滾鐵箍及其他
沒有玩具的年代,童年玩些什麼?當然哥哥們年歲很小即加入農耕行列,玩具是莫須有。 遊戲時兄長們必定想盡辦法自製一些玩意兒,二哥頭腦靈光,通常玩的事兒他是領頭,玩具大半由他製作。 紅大埕是一方紅土的大埕,兒時嬉鬧場域。許多婚喪喜慶在此進行。例如送阿公阿嬤遠行。例如喜慶館棧大展身手。記憶深刻當屬農曆七月普渡,炙熱午后搭起棚架,一排一排方桌,各家各戶的祭品,雕刻各種樣式的瓜果,黃紅藍綠,鮮豔靈活,宰殺豬隻的裝飾,或麵粉做的大麵龜,壯觀澎湃,藝術家都默默隱藏在民間。 昔時的大埕充滿活力,跳繩、畫格子,踢毽子……每日放學心思全在紅大埕。 無論兄弟、鄰居、同學諸多男孩都在大埕竄跳奔跑,穿著短褲、打著赤腳,經常有人流著鼻涕,邊跑邊吶喊,玩具都是比較年長的兄長自製,如彈弓、陀螺、鐵箍、毽子等。 彈弓、陀螺取材自豬巢邊相思樹,相思樹枝幹堅硬,春天開著紫色的花,淡淡香氣,混合著豬巢的糞屎味,異味夾雜充斥空氣中,用相思樹桿削成丫字型彈弓及陀螺。彈弓既是玩具也可捕捉鳥雀,只要對準樹梢麻雀,兄弟們是神射手一弓射中,所有麻雀飛跑,獨留枝椏搖曳。削好的陀螺尖頭處釘一根釘子,再把繩子纏在陀螺表層,往遠方一擲,陀螺真是滾個不停,比賽誰滾動的久,這有技巧的,看兄弟們順勢一丟,架勢優美,陀螺隨心意旋轉不停。滾時間較長的人咧嘴笑著。 男孩們在紅大埕滾鐵箍,鐵箍也自製,完全不花錢的娛樂性運動,用手持鐵棒或鐵鉤控制鐵箍,使其在地上按照規定的路線移動。這種遊戲方式需要較好的平衡能力和力量。我每次滾不動,站在旁邊看兄弟玩耍,百思不解,他們何以輕而易舉,我呢?彈弓射不出去,鐵箍滾不動,玩陀螺不曾成功過。滾鐵箍在古代亞洲、歐洲和非洲的歷史中都有記錄。在亞洲,古代中國人最早玩這個遊戲,在歐洲則是古希臘。我們年幼時即有這些玩法,從何時開始?似乎出生就有了。 這些不起眼的玩意,既經濟且環保,整個夏日傍晚,夕陽餘暉,紅大埕的土仍然燙著腳底,兄弟們穿著中美合作的麵粉袋做成的汗衫,打著赤腳,在大埕追逐,每一位臉上無邪燦笑。 所有玩耍以烤地瓜最令人懷念,到豬巢旁菜園,二哥撿幾塊石頭圍個小小的土窯,撿一些小乾柴,起火燃燒,待土燒熱,地瓜埋下,過些時刻,地瓜熟了滲著微微蜜汁,香噴噴的瀰漫在空氣中,張著嘴,眼神充滿渴望,二哥把烤熟地瓜取出,分一小塊與我,燙著呢捧在手心左右手翻動,深怕掉了,多麼富有的童年。 我最擅長應該是踢毽子,三五根雞毛加二個銅錢,前踢後踢,左右踢,夠我和玩伴玩許久。 大埕旁邊是村公所,透過村公所播放村裡行政訊息,後來,二哥在裡面與鄉親喝個爛醉,有時自己有時他人廣播「OO醉了」,全村都知悉,這般情景混著濃稠人情味,只要二嫂不生氣何妨,況且二嫂配合度高,還會炒二道菜去增添氣氛,一般婦人深感二嫂的寬容有些「太超過」,茶餘飯後挺有趣。 如果沒有烤地瓜,回憶將多麼貧乏。沒有玩陀螺將不知人生許多時候就是一只轉不停的陀螺。沒有玩滾鐵箍,不知人生成功與否是有軌跡可循。 男孩長大,各奔東西闖天涯去了,今日兩鬢斑白,驀然回首起點均在紅大埕。 紅大埕換裝舖上水泥,說是政府德政,卻是讓我尋不到紅土的埕,滿腹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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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難寫是精神 —心富人物畫的題識與書法
徐心富的人物畫生動傳神,題識有趣,常有諷喻,二十多年前他與楊誠國合出的水墨聯展畫冊中,他繪了四幅癲僧濟公,一幅題寫:「癲僧喜愛杯中物,醉去天臺跳洋舞,若無酒量且莫試,如乏定力勿裝瘋。」另幅寫;「日日貪杯醉似泥,未嘗一日不昏迷,細君發怒將言罵,道是人間好酒鬼,莫要管,且休痴,人生能有幾多時,杜康會唱蓮花落,劉伶好舞竹枝詞,總不如淵明賞菊醉東籬,今日人何在?留得好名兒。」另一幅「抬頭見喜」,釋文寫「行也嘻嘻,坐也嘻嘻,凡事抬頭看,天上有個喜。」(此圖濟公前有一懸絲蜘蛛呈喜字),第四幅「罵我誇我,萬家生佛。」釋文寫「眾人直走我撗行,眾人皆睡我獨醒。」另有六幅鍾馗畫像,其中一幅題為鍾進士,題識寫道:「昔稱鍾進土,今喚近視鍾,滿山群鬼舞,祇見樹搖風。」 二十年後,他的人物畫題,除了具實、寫意,亦有勸喻、懷念與溫馨,目前正在文化局展示的書畫展,入口海報設計上有徐自撰行書「駕藝飛太武,遊心出浯江」,下有嘻哈舞的水墨畫複本,展現舞者的靈活肢體,這幾幅作品去年在金大畫展已披露,嘻哈舞者群像原本有十二位,但此次只精選八位展示。人物畫有些是借古勸今的抗疫畫,畫了諸葛亮、王昭君、鍾馗、觀世音、濟公和八仙。繪畫與題識相輔相成,以下選錄部份畫作的題識,王昭君琵琶曲:「手揮琵琶半遮面,幽幽琴音聲聲遠,惦記武漢肺炎情,且寄托福北歸雁。」鍾馗招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福在禍心中,禍在福懷坐。」觀世音:「年命著瘟役,神仙何能解,醫護降甘露,菩薩淨瓶度。」 人物畫中他以具象恭繪二位大師—證嚴與星雲,他的先祖父徐清晚先生、自畫像,又畫了老子,感恩的心(畫母親)、畫金門姑娘、烈芋姑娘、金門女自衛隊等。之前他就曾恭繪星雲大師(金門書畫家冊頁—徐心富書底可見到此畫),被各界肯定,在北京展覽時,有人出價一萬元人民幣收藏,但徐回絕。之後,徐心富恩師李奇茂很欣賞這幅畫,覺得頗能掌握星雲大師神韻,建議心富將此畫獻給星雲大師,日後,徐夫婦親自將畫恭送到佛光山,供美術館典藏。「金門姑娘」這幅畫的背景,是一傳統建築的門扉,門聯寫著「立德濟古今,藏書教子弟」,以此暗喻金門人以德教化又有書香。金門女自衛隊這一幅,他在圖中題識引用王冕的白梅詩:「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以此來讚賞金門女兵。 二十多年前,徐心富與楊誠國水墨聯展,心富被長輩笑說他的字不怎麼樣,勸他要練練(其實,徐讀高中曾兩次獲得校際書法比賽第二名),聞言,徐心富發誓要好好練字。十年後徐心富首次個展「高粱紅了嗎?」畫展專輯中詩、書、畫皆有,有幾幅書法讓人印象深刻,如「讀書真好 喝酒尚讚」、「墨潑四海 筆掃天地」、「勸君今夜須沉醉 樽前莫話明朝事」、「可堪人海四茫茫,為愛名花抵往狂,早被擾情愁腸斷,酒餘欲斷更無腸。小字說明:憶寫姚師雁君先生詩句,當年亂世兒女真情,并以追悼恩師在天之靈。」 今年徐的書畫展,有幾幅書法作品我閱後,又以相機拍攝返舍細品,如「愛畫入骨髓 狂書披心胸」、行書對聯「岩邊樹色含風冷 石上泉聲帶雨濃」、行書對聯「大千雲物屬方寸 小技雕虫鑒道心,小字說明:寫字不同於練雜技,並非非有幼工,亦可老;正且相反,幼年於字且不多識,何論解于筆趣乎?習字手眼熟而記憶退也,但存乎一心,正是臨池養真氣,學書淨素懷。晚知書畫真有益,保健怡神勝博奕,聯合展覽增情誼,墨舞筆影動四壁。」 徐心富的書畫得到不少名家的好評,李轂摩大師寫字來賀,說他「天然心畫」,張自強校長寫贈了一幅嵌名聯:「心有所屬,化為丹青,書畫皆精兮,氣韻生動。富有想像,兼具寫實,妙筆揮灑兮,綻放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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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三「顧」非彼三「顧」
後浦陳氏祠堂大殿四點金柱前楹柱聯對,上書宣統二年元月吉旦:「昔年卜鳳謀貽歡從三顧八廚紹太邱而廣,此際元龍樓峻豈二難四美茭浯浦以相成」,作者陳啟鳳。上聯用了《後漢書.黨錮傳》中的故事,試探如後。 一般人看到「三顧」都會直接的反應為三國時期劉備「三顧草蘆」的故事,但顧字的解釋有很多種,如:當動詞用可以解釋為「回首」、「回頭看」;「看」、「張望」;「拜訪」、「探望」;「關注」、「照應」。當作副詞可解釋為「反而」;「豈」、「難道」。當作連詞可解釋為「不過」、「但是」;「乃」。當作名詞可解釋為「姓氏」如明代有顧憲成,清代有顧炎武。 我當時讀這幅楹聯時,也一直被「三顧」困惑,為何陳氏祠堂會去歌頌諸葛亮呢?遍查手邊字典一無所獲,一直查到《康熙字典.頁部.十二》顧:〔古文〕。《唐韻》《廣韻》《集韻》《類篇》《韻會》《正韻》古慕切,音故。 《後漢書.黨錮傳》:「郭林宗、范滂等為八顧,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所以「顧」:也解釋為「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 根據《後漢書.黨錮傳》「八顧」指的是:郭林宗、宗慈、巴肅、夏馥、范滂、尹勳、蔡衍、羊陟,這八個人。並無陳氏在內。此外《後漢書.黨錮傳》內列的「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中,只有「三君」中的陳蕃,和「八及」中的陳翔才是陳姓。那明明是「三君」,為何成了「三顧」呢? 先看「三君」這「君」的意思,君是指:「言一世之所宗也」,而「顧」是「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 筆者的臆測則是為了平仄和諧,上聯「三顧八廚」對下聯「二難四美」。如果寫「三君八及」在無法合乎平仄上要求。而「一世之所宗」的人,當然「能以德行引人」。「八及」中陳翔,及的意思是:「言其能導人追宗者也」。而廚的意思是:「言能以財救人者也」。「其能導人追宗者」,自然也能「以財救人」。所以這「三君八及」也就成了「三顧八廚」。 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氏。東漢末大臣,漢桓帝時任太尉,漢靈帝時為太傅。蕃為官耿直,桓帝朝時因抗顏直諫,多次被貶;靈帝時雖得以重用,因和外戚竇武共謀翦除閹宦,事敗而死。 另外有「三君」之稱,指三個受人敬仰的人物。指東漢陳寔及其子陳紀、陳諶。《後漢書.陳紀傳》:「弟諶,字季方,與紀齊德同行,父子並著高名,時號三君。」這幅聯末幾句「紹太邱而道廣」這「紹」字就是接續、繼承的意思。如:「克紹箕裘」。《書經.盤庚上》:「紹復先王之大業,底綏四方。」看到繼承還以為陳蕃、陳寔、陳翔之間有什麼關係?但太邱長陳寔(104年-187年)和陳蕃(?-168)陳翔(?年-?年)的年代相近、籍貫卻不同,因此解釋為「接續」比較說得通,意思是東漢時期汝南平輿的陳蕃,汝南邵陵的陳翔,接續著潁川許縣的陳寔在道德上的表現,而且更加的廣大。 一句「三顧」,困我多年,查了《康熙字典》才解了茅塞,且存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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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書的約定
朋友問我:「妳最好的朋友有幾個?交往最久的是多少年?」 我總要搬手指頭數算個好半天。 「妳朋友那麼多呀?算這麼久?」 「除了三、五位忘年交、加上兩位生死至友、和三、兩個老同學之外,就數他們交情最老了。有百來個喲!好些都認識超過50年囉!」 「他們?百來個?超過50年?」提問的人更好奇了。 「他們是誰啊?幾歲的人啊?」瞪大眼兒追問。 「這百來個都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啥?」問者一臉狐疑。 「是書。」我笑。在場的朋友都笑了。 書,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提供知識,給我養分和無盡的心靈慰藉。最珍貴的是--忠心為伴,永不背叛。正因為書的真情至性,我誓願永遠愛他,他裡面的金玉良言全都銘記於心;有朝一日,遇上作者,重逢敘舊,扉頁上為我親筆簽名存念,永以為好。這是我與書最美的約定。 「妳真的有遇上妳藏書的作者?」 「真的有。遇過許多位呢!」 緊追著問:「作家真的有幫妳簽名?」 「是。」我開心點頭。 「妳真幸運。心想事成喲!」友人拍起手來。 「幸運,也遺憾。許多外國的名作家,天各一方,想見總也不得見。中國古代才子:李白、杜甫、黃山谷、納蘭性德……也全都碰不上。近代的冰心、老舍、徐志摩、梁遇春、魯迅……亦無緣識荊。哎!遺憾喲!」我幽幽一嘆。 「倒是當代幾位年長的詩人、老師與我相熟,都曾在其作品上為我親筆題字、簽名存念,我真的很幸運。」 思緒拉回民國61年,我從巨人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大系》兩輯詩冊裡,遇見69位詩人前輩。年少的我反覆拜讀他們的詩,深深感覺到那是寫詩最好、最幸福的年代。物質的匱乏,更激發詩人們蓬勃的詩心與豐沛的詩興。 在第二輯詩冊裡,遇見向明詩選的第二首詩作〈井〉,這詩,短短十二行,牢牢抓住我的眼睛,揪住一個青澀少女的心,這情思,太動人了。 〈井〉─向明 「投我以長長索子 而不是來丈量我的汲水少女們 來了復走了 盛滿滿重量於她們的銅瓶 留我以空泛 以深深的隱隱的激動 我欲接納一朵鬢花的漣漪 一個淺笑 或一個顧影 而她們說 太深沉了 且有點冷,且顧及於一小小的迷信」 到井邊打水的少女們,朝井裡投下長長的繩索,打滿一銅瓶井水,便走了。於井而言,是惆悵的,無奈的,留我以空泛,以深深的隱隱的激動。這井的心情,何嘗不是多情少男內心激動的寫照?他多麼盼望汲水少女投下一朵鬢花,在水面上泛起微微的漣漪,或者一個淺笑,或是一個顧盼的姿影,都好。然而,少女們說井太深沉了,且有點冷,並且顧及於一個小小的迷信。詩結束在「一小小的迷信」,卻留給讀詩的我一個解不開的謎團。我想方設法請教文學前輩,不得其解。爾後請問一位北大中文系畢業,來臺教高中國文的董桂生老師,她說現代詩她不在行,但年少時候,跟著姊姊到井邊打水,奶奶總是再三叮嚀:打水時,不能往井裡探頭,不能在井水面上照自己的臉,說是會攝人魂魄。也不可朝井邊上男子的臉上瞧,說是會迷了心竅,以身相許云云,總之,老一輩中國人是有這麼個迷信。董老師的解說,解了我心裡的謎團。 一轉身,半個世紀過去了。2020年10月4日第34場「路加人文雅集」,我遇上〈井〉詩的作者向明老師了,他是這場微型文學沙龍的主講人。3月11日,我邀請向明老師某一個週日蒞臨「路加人文雅集」,跟三、五位詩友談談詩。老師說等疫情稍緩,一定來給路加文友講一場。事隔半年,我不確定老師是否還記得這事兒,請文友金君側面探問,老師雖年逾9旬高齡,猶有超級好記性,他說記得與學敏的路加之約。 雅集開始,照例先獻聖詩「奇異恩典」,並為疫情禱告。接著我背誦〈井〉詩,我背到「留我以空泛」,向明老師竟與我齊聲背出下一句「以深深的隱隱的激動」。此刻,這位德高望重的詩人內心是激動的,眼中漾出一抹明亮清輝,時間彷彿退回到當年,在井邊,靜靜看著汲水少女來了復走了,那位多情俊俏的小伙子……。 「太高興了」、「我真是太高興了」他連說了兩三遍。時序明明已過了中秋,詩人臉上卻綻出春日明媚的光華。 老師說:「『小小的迷信』是指涉當時省籍問題,臺灣少女們的父母不准她們與外省籍男子交往互動,認為會惹來殺身之禍(二二八的陰影)。又說:我是真的被你們感動了,〈井〉這首詩至少已經寫下六十多年,從沒人聞問過,而妳居然背出來了,還問我『小小的迷信』的寓意,而且說出另一種也非常恰切的解釋,這我就特別感激你們了。表示這首埋沒的詩,事實上可以多面發光。」 非常幸運地,我尋著『小小迷信』的正解,又得到向明老師在詩集扉頁上的親筆簽名。人與書的約定美極了,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