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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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堤玉筍
三月,元宵過後,我應石獅日報之邀,在他們報社的一品堂藝術館,舉辦「2015吳鼎仁水墨畫展」。展出的作品有水墨畫金門石獅爺、金門閩南古民居畫,以及旅遊故國河山,多處民族鄉土風味的水墨創作。泉州電視台除了在石獅現場的採訪外,還邀我到他們的演播室錄製了三十分鐘的專訪,是由戴安玉編導,陳吟主持的泉州電視台4套《咱厝人》閩南語節目,把我定位成一個土土的鄉土畫家。 2006在蔡繼堯的領導下,就已經和石獅美術界、報界,作了一次交流展出。我去年又應邀參加石獅博物館端午的活動,晉江吳氏宗親也多次的邀請我,祭拜了吳姓開晉江的始祖葬在石獅的祖墳,感覺就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樣。這次由於石獅前美協主席曾軍藝的引介,而作了如是的個人畫展。 國畫院畫家曾軍藝熱誠的接待,導遊了一處夕陽漁村,采風沙岸怪石嶙峋的觀音山。此處本為海防重地,分佈石洞碉壘,現已撤軍解禁,居民尋回祖先的遺骨葬地,有些還是明朝的,遍山頭都重堆新墳、立新碑,看到每一塊碑都刻有「沙堤董氏」等書。原來此處正是古崗沙河子董颺先的故鄉,真是不期而遇,我這週金大的課,還正巧在講董颺先的古崗刻石! 金門志的流寓列傳記載:「董颺先,號沙河,晉江人。崇禎十年進士,官至廣東雷廉道。避難浯洲古坑村,鑿石為屋,垂釣駟湖,置身山光水色中。」董氏,原來我們是晉江老鄉呀! 金門的董氏一族開基於明代洪武年間,始祖楊崑因牧羊釀禍而遠避金門古崗,原籍來自於晉江沙堤(即今石獅市永寧鎮沙堤村)。在沙堤的董氏宗祠,據說天井左側聳立一天然「石筍」,董氏素以「玉筍傳芳」為榮。董颺先在古崗的獻台山刻了「沙堤玉筍」,無非是有去國懷鄉念祖的濃厚情懷。明末他的題字也刻遍了山石,當時盧若騰說古崗湖旁諸石為董沙河劖刻殆盡,有感而寫「石言」詩批評董颺先:「我家南溟濱,湖山忍荒僻。日月幾升沉,雲煙相疊積。何來沙河翁,僑寓事開闢。欲以文字立,易我混沌席。臥者劖其腹,立者雕其額。伏者琢其背,蹻者鐫其跖。湖光照山容,傷痕紛如刺。我頑亦何知,聞之屐遊客。不誇筆墨奇,但嘆湖山厄。勝事未足傳,我骨碎何益。願言風雅人,高文補其隙。」為古崗湖山抱屈,對董氏筆墨刻風有微詞。 可知古人素有勒之貞,以立千秋之思,除非海枯石爛,姓字刻石,傳之千年難以抹滅。盧若騰太武山上石門關題「海山第一」,姓名不知為何被抹掉?我到長崎去訪古墳,看到被原子彈燒過的金門人清代的墓碑,字跡雖模糊尚可辨認。長崎、神戶華人新墓碑,刻字之深恐是我們的成倍,三、五千年也不易模糊,或許他們刻意要防範再有原子彈之燒。 董公在古崗村周遭有十九處刻石,這是一大筆金石文化的風采,留待後人細摩娑,村民及有識之士,幾位年輕人披荊斬棘,尋找祖先殘石留漢字。因曾經地震,刻石翻倒,連「沙河子歸真」的墓碑都躺平。四百多年的風吹雨打,字跡已經漫漶不堪,很難識得筆跡。董森堡、李秉鈞來郵電要我解讀,或邀我登臨真跡處考石。草書對來說是我的最愛,從小自學了大半輩子,卻把董颺先的草書刻石,解讀得離離落落,心中十分失落。草書已變成速記的書寫符號,草字的結體,筆順、筆勢稍有不同的變化,就成了不同的字義,所以草書如果出了格,神仙也識不得,更何況歷經歲月的汰損!荒煙蔓草的淹埋,幸得以重見天日,董公筆走龍蛇入眼親,有待再加細斟酌。識得晉江老鄉一段文字的因緣,與草書同好,神交古人,雲深不知處!一派高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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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閃光人生種種美麗
一本燈塔文學創作,我每天歡歡喜喜、認認真真面對它。一道又一道的閃光,寫不完的燈塔人與事,讓我的生活充滿光彩美感,我一邊聽訪談錄音一邊開心笑,逐日累積的書寫進度,美麗的回憶閃耀一片燦爛光影。 前年深秋保存的訪談錄音,有東莒島燈塔張主任的爽朗笑聲,還有兩隻小羊羔咩咩叫餓的聲音,那時張主任正與我分享一封讓他感動的1939年的燈塔家書,才一個半月大的兩隻小羊羔一直撞辦公室的門,越叫越大聲,像在哭嚎,門也越撞越大聲。張主任只好暫停解說,為小羊羔沖泡牛奶,他蹲下來拿著奶瓶餵小花,我幫忙餵小黑,深秋的燈塔故事十分溫馨,充滿暖光色調。張主任用哲學的邏輯、辯證、歸納等導出的真理,那思維讓人更清楚燈塔人生的意義與價值。 東莒島燈塔第三代燈塔守李先生,說起戰地政務時期,軍方管制燈塔,主任管理員如何整個人趴在霧砲上,用身體極力阻擋,不讓軍方搬走一門霧砲的經過,以及「老塔工」如何堅持,把燈塔當家業一樣看守的往事。李先生的伯公、伯父、堂伯父,堂叔、表舅都是燈塔守,深秋,呼呼響的風聲中,他說的燈塔史實和家族故事,讓人聽得動容不已。 到白沙岬燈塔這一天,我的錄音筆在清晨六點四十分便開始啟動,這日我搭黃主任的便車到觀音鄉去看燈塔,足足錄音錄了八小時,中間還穿插去看計先生DIY製作手工燈塔,並做現場實錄。除了聽黃主任說燈塔、他也帶我「看」燈塔,把航港局管理的三十五座燈塔都說完、看完,又接著看世界各地具代表性的燈塔。黃主任的電腦桌面,每十秒鐘變換一座燈塔,他調出有近千張照片的燈塔檔案,我一邊看一邊聽他解說。南非燈塔、美國燈塔、斯里蘭卡燈塔、紐西蘭燈塔、澳洲燈塔、開普敦燈塔、法國燈塔、芝加哥燈塔、希臘燈塔、英國燈塔、印度燈塔、西班牙燈塔、夏威夷燈塔、愛爾蘭燈塔、加拿大燈塔、瑞典燈塔、喬治島燈塔、荷蘭燈塔等,一座又一座的燈塔,美得讓人捨不得眨眼,我一邊欣賞一邊想,我的電腦桌面也要改成燈塔,每十秒鐘變換一座燈塔,這樣燈塔文章應該會寫得更加精彩動人。 到台中訪問專門委員、電機工程師蘇先生時,瀏覽他努力多年,從初版到新修訂版,從在職期間忙到退休後,認真撰寫的一本厚厚的十二萬餘字的「助航設備及燈塔相關資訊」,我心裡充滿欽佩與感動。因為台灣市場沒有出版燈塔叢書,為了建構周全的燈塔資料,蘇先生都自費託人從各個管道購得英文版、日文版的燈塔叢書,認真研讀,並且從舊檔案的蛛絲馬跡資訊,再擴充延伸收集各類重要新知,逐步整理、建檔他認為應該保存、值得保存的燈塔專業資料。瀏覽一本極專業的燈塔著作,讓我對燈塔的了解增進不少。感性與理性兼具的蘇先生說,老式的燈塔光,十分豐富、有層次、充滿美感,那傳承一百多年的燈塔光,是具有流動感的旋轉,讓人特別有感覺,和現代科技產物、單一的燈塔光完全不一樣。這話讓我想起黃昏時站在燈塔下,仰頭凝望,等待閃光的一剎,內心情感澎湃的情景。 歡歡歡喜喜、認認真真面對一本「燈塔文學」,它是我創作生命中最美麗的奇遇。自從被燈塔閃耀的光芒深深吸引後,我的工作與創作便轉了一個大彎。因為創作的敏感度,常會把人帶向一條新路,那是一種神奇的自然牽引,只能順著它,相信有一天自己會走向一條更好的路。那是藍天、白雲、風聲、哲思、花草、海浪與聳立的燈塔,相互融合、交會、激盪而出的生命之美。黃昏,當我站在燈塔下方,等待閃光的一剎,那輝映人生種種美麗的一道閃光,無論再大的風、再大的雨,都不會阻擋它發光,歲歲年年,它不曾辜負任何一個人的仰望與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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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毒害斷不了
在我這個年紀沒看過真人吸食鴉片,知道鴉片的危害,完全是透過家裡長輩在訴說誰誰誰家裡本來有多少田地產業,都是因為吸食鴉片敗光光,說誰誰誰家裡不肖子孫因為吸食鴉片,就開始變賣祖厝房舍,甚至一間好好的房子,因為吸食鴉片要錢,就抽瓦斷柱,變現買毒,到最後賣到屋瓦全無,房物倒塌,變成灰塵,這種事說來難以置信,長輩們卻都指陳歷歷,誰家如此,誰家又如此! 前一陣子,我參觀新加坡的亞洲文化博物館,就看到一張吸食鴉片的大圖照,的確讓我心頭震撼,圖照中有六個寬額大頭,相貌俊俏的美少年,都留一條長辮、戴瓜皮帽、身穿錦羅綢緞,有的臉戴細絲眼鏡,六人當中兩個躺臥羅漢床上吸食鴉片槍,另兩個各夾雪茄菸以及手捧著水煙筒,另一個食指勾拎咖啡杯,另一個兩手交叉,六個人十二隻眼睛或注視鏡頭或優哉神遊,共同拍了一張休閒的大合照,旁邊配上痰盂太師椅花瓶等配飾,傳神托出那時代「紈褲子弟」的浪蕩生活。這張照片的背景是華人社會,我目睹照片,聯想到的是清朝末年被外國欺負的景象,如果很多得天獨厚的年輕人都如此生活,當時的中國面臨的是亡國之憂,難怪那些清流有識之士,要大聲疾呼救國救民。 時代在改變,現在不是鴉片在惹禍,新時代有所謂新興毒品,不管是MDMA(搖頭丸)、LSD(搖腳丸)、FM2(強姦藥片)、GHB(笑氣)、愷他命(K他命)及神奇磨菇(magic mushroom)等,都已經趁勢與一些迷失的青少年糾纏,那些年輕人或者試圖解放壓力,或者試圖嚐新找快感,尤其新興毒品具有群聚性、公開性、流通性與便宜性等特性,使得在這資訊科技流通的時代,幾乎無地域差別,沒有城鄉差距,且有越來越流行的趨勢,叫我們第一線的教育單位,誠惶誠恐,戒慎恐懼。 金門古諺說:「鴉片是土,吃去糊塗,某子不顧,依壁穿褲」,那是在說家產的蕩盡,也因此關心青少年吸毒這檔事,應該是一個家庭重要的事,家仍是迷失青少年最重要的避風港,家人仍是他們最牢靠的靠山,家人不該一旦出事了只能表現出一副不敢置信的無奈,或者只能說叫警察把他們抓去關的撇清。 畢竟吸毒不是只讓犯錯的人在監獄裏關個幾年就了事,更嚴重的是破壞家庭的幸福和健康,尤其家產的流失,誰都清楚再也沒有比買毒燒得更劇烈的,更無法自主,我們總不願意讓日本時代金門人吸食鴉片的教訓又再次重燃吧! 教育以及治安機關三令五申嚴加防範,第一線的學生事務行政人員處心積慮在防毒,我們都致力要維護校園的純淨,但我們還需要再添加一把火,讓家庭的關愛、學校教育的輔導,還有社區的力量一起來支持,希望能幫助那些迷途的羔羊及早回頭,重新找回美好健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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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島鄉情人間新風景
2014年代打為期一年的鄉訊版主編,深度親近旅台鄉團與鄉親,體驗到旅外出外人的殷勤與打拚,實在是令人動容。這一年恰為七合一選舉年,台金地區顯得沸騰熱鬧,鄉親們因際聚會參與各項慶典活動,在茶敘與乾杯中,鄉情再三自然流露。 而這幾年,隨著本縣因幸福洋溢而逐漸爬升的戶籍人口數,不僅旅台鄉團如雨後春筍相繼設立,且見由各地落腳金門的民眾也相揪籌組社團,更讓在地民團活動顯得欣欣向榮,十餘年前,曾頻見文獻資料的「新金門人」一詞,似乎已難完整詮釋住在這塊土地的民眾身分。 早期,各姓氏宗族在不同年代遷居金門,落地生根,繁衍族親,後又相繼遷徙兩岸,甚或海外,但依然血脈相連,時有往來,旅外僑社與鄉團便成為依慰鄉情的重要平台,但出外打拚,生根異鄉,並非不愛金門,偶爾返鄉即在仔細思量祖先的步履,短暫的徜徉在花崗岩島上,一生一世的幸福油然而生,充分表達著他們對這塊土地的熱愛。 對於將戶籍遷移金門的新夥伴來說,至少有著初步的喜愛,若加上更多因緣與認同,也許就長住在島嶼某角落,但客觀環境常夾帶著許多變數,也許三兩天又如候鳥般飛走,能夠堅持住在島鄉者,顯然是心中那顆愛的火苗生氣盎然,決心而堅毅的定居下來,如同許多常住的民眾一般純樸而認真的生活著。 拜數位科技之賜,3C產品也讓金門鄉團一詞有更寬廣的詮釋空間,您隨時隨地可能會增加許多新朋友,島鄉金門也可能隨時隨地增添新的鄉民,來金門定居的理由有千百種,現實中,有些族群即因資源分配而匯集而成,除因共同利益結交許多好麻吉外,願意把戶籍遷來金門,年年接下勞務工作,都是對這塊土地有所貢獻。 每個地方的鄉民形形色色,島鄉民眾身分也展現多元活潑的一面,有的人真誠疼惜故鄉在心底,有的人常把「我愛金門」高掛嘴邊,每個人眼角高度不同,關懷周邊親友的視野也不一樣,當我們站在世界的屋脊來探望金門時,越來越多的人喜愛這塊島嶼未嚐不是好事,島嶼天然資源有限,隨時隨地可能增加更多人口分享甘甜,這角度觀看似是瓜分幸福滋味,另個角度觀看則是鄉誼網路的倍增。 金門因福利洋溢而日漸增添戶籍人口數,若是每天多一個人疼惜金門,必能讓島鄉的幸福指數節節昇高,或許我們不應太計劃個人身段與地位,不妨同心思考如何疼惜我們所處的島鄉,而歸人與過客都是短暫代名詞,以實際行動友善我們共同的家園,才是永垂不朽的志業。 感謝上帝,讓我們因金門而相識,共同重寫島鄉幸福人情味,您我或在台灣,或在金門,由愛鄉而思鄉,由戀鄉而愛鄉,感謝您我同行,共同勾勒一座島嶼的夢想,共劃人間新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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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河
聆賞捷克作曲家史麥塔納《我的祖國》交響詩,每一次都有大感動。它是由六部樂章(六個獨立作品)組成,特別是第二部作品〈莫爾道河〉最教我心盪神迷,如癡如醉;今年4月4日是〈莫爾道河〉首演140週年紀念日,我把史麥塔納這張專輯找出來播放,聊表敬意。心情隨著樂曲流轉,從涓涓細流到水勢豐沛,再到廣袤壯闊,莫爾道河逕自川流,最後緩緩流進易北河。過程之中收蓄著澎湃洶湧的情感,漸漸滾成一種巨大的張力,迸發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動,這種感動除了來自於對音樂的共鳴之外,還有某種沉潛的情感深藏其中,我凝神定靜思考良久,終於懂了。這是人與河流的交響曲嘛!原來,每個人心中都有著一條河,一條日思夜想的母親河。史麥塔納嘔心瀝血創作的莫爾道河,父親念念不忘的黃河,夫婿口裡時常提起的金沙溪,都是那麼神聖,那麼叫人魂牽夢繫。母親河真是人們一輩子歌頌的史詩,是詩人、作家、音樂家、藝術家文學藝術生命的載體。 先來聊聊史麥塔納的莫爾道河吧!史麥塔納採用音畫法來描繪這條波西米亞最重要的河,她有兩條主要源流,一條急促,以小提琴演奏,另一條平緩,以長笛來表現;匯流後穿過森林,看到壯麗的風景便以法國號詮釋,史麥塔納精心描繪一場農夫的婚禮,甚至連美人魚也在月光下陶醉起舞呢!長笛和雙簧管表現得十分傳神;接著在山岩圍繞的城堡廢墟裡,樂曲回到莫爾道河主題,小提琴與雙簧管再現第一主題,隨後,河水流入湍急的聖約翰急流,進入布拉格時,河面變寬,水流趨緩,流過巍峨壯觀的高堡,緩緩流入易北河。外國人說從來沒有一首曲子如此深動描寫一條河流,殊不知中國的《黃河大合唱》波瀾壯闊亦是一絕。 《黃河大合唱》是冼星海最重要的一部交響樂組曲,也是影響中華樂壇最大的代表作。這部作品由詩人光未然作詞,冼星海於1939年3月作曲,以中華民族發源地黃河為背景,熱情歌頌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光榮歷史、中華兒女堅強不屈的精神與保衛祖國的信念。整部作品共八個樂章,每一樂章,都是透過朗誦和樂隊為背景串聯起來。分別是:〈黃河船夫曲〉/〈黃河頌〉/〈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水謠〉/〈河邊對口曲〉/〈黃河怨〉/〈保衛黃河〉/〈怒吼吧,黃河〉。 聽《黃河大合唱》情緒更是錯綜複雜、百轉千迴,或激越、或雄壯、或低洄如訴、或氣勢磅礡、慷慨昂揚。回想父親的描述,我輕聲哼唱著〈黃水謠〉,體會到黃河與父親之間,河戀綿邈、情思悠長,或嚶嚶長嘆,鄉愁難解的幽幽悲涼,或感受黃河怒吼,縱浪萬千的浩浩湯湯。整體音樂語言明快簡練而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豐富多彩的合唱與樂隊交響相互輝映,渾然天成;全曲規模宏偉,表現中華兒女的豪壯氣概,構成這部作品獨創性的藝術特色。 相對於《黃河大合唱》的雄渾大器,〈金沙溪〉細膩悠揚恰似小家碧玉,惹人憐愛。這一首由黃克全作詞、李子恆譜曲的〈金沙溪〉寫的正是金門島鄉的光前溪(河床、河岸沙色金黃亮眼,又名金沙溪)。曾經在黃克全、李子恆口中聽過無數次有關金沙溪的點點滴滴,他們說小時候的金沙溪好美,水流豐沛,孩子們在溪裡頭裸泳、戲水,聽雲雀(圃丟仔)在半空中發出美妙的鳴囀,彷彿置身世外桃源,感覺好幸福。聽李子恆悠悠唱起── 「大山腳 水流溪 我問汝 半天頂的圃丟仔 叨位去 大山腳 水流溪 我問汝 泅水的少年郎 叨位去……」 這兩位表兄弟對母親河的吟詠,讓人好生感動。歌聲傳入心靈深處,我揣想著金沙溪是一條甚麼樣的溪流啊?當年,她流經后水頭的時候,竟孕育出這樣的文學少年和音樂才子。望著金沙溪奔流入海,心想這文藝的臍帶是永遠剪不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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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民間來──莒光國校
很小時候,上小學以前,大哥騎單車載我,過浯江橋左轉木麻黃小路勢下,大哥收勢不及,坐後座的我順勢飛出跌個狗吃屎,自此我對騎單車有陰影,直到小四年級認識蒙古幫我除魅,才教會我騎單車。雖然不是手把手教,但蒙古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真正意義的朋友怠無疑義。有回,天雨,那時候我們迷上釣魚,天大雨,許柚大概不會來巡魚塭,我們躲胡璉亭草叢,用條魚線、鉛錘,連浮標都不敢用上,惹眼。兩小子躲草叢裡說一車子下流話,就為引魚上鉤,魚沒釣上一、二,倒釣上兩螃蟹,挺肥。從小我就很好地知道螃蟹比較下流了。 「我們的學校,莒光國校。」記得兩句,再來,再來就自動跳接「鵝兒快樂,戲弄綠波,昂首唱輕歌」了。都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莒光國小校門前拾級而上,三個造型特殊的校門,其上大樹華蓋。莒光國小建校到收攤不過三十年,不足半百,但她畢竟化育了不只一代人,臨南門海墘這方水土的小孩都打這裡走出不同人生。 我才從榮哥處聽來一建校奇譚,確實很見笑。說蔣介石公一日幸莒光樓(或在民五十年初)正登樓騁目遠眺江山發故國之思,隨從人莫不作新樓對泣。忽爾眼風一掃,見左首遠處有房,動問是何單位?從人(劉安祺?)答曰蓋一學校耳,繼亂以它語。待蔣走後劉氏思之猶有後怕,明明白白彈藥庫,硬要掰成學校,欺君可是殺頭的罪。那就一掰到底吧,於是,我們的母校就這樣稀哩糊塗來到這世上了。 有了學校,那就來上學吧。上學走小路,下課回家走大路。大小路各一橋通,小的兒童橋從砂埔直走到浯江溪,都是青瞑壽的地,過兒童橋左邊有鄰居果嬸家豬圈一、二,右邊一大片魚塭是許柚的,名莒光湖,湖心有亭曰湖心亭,要過到亭去得走魚塭間的土堤,土堤連接湖心亭則有一小段欄杆曲折,曰九曲橋,我認真算過只得七折哪來九曲?南門尾的則從浯江橋過左轉,進入一木麻黃夾道的小徑,走到底撞到豬舍右轉就和兒童橋過來的南門頭合流,再直走到底爬小十來階梯子上兒童樂園,左邊脩竹若干,右轉穿一小段楓樹夾道(樹上常有綠色大毛毛蟲,樹下常有毛毛蟲屍體)兩長頸鹿一高一低作依偎狀,始終不曾低頭站著,圍成一門,我都替牠們覺得脖子痠。這就,莒光國小到了。 放學回家,再走一回木麻黃土小徑。黃土小徑頗美,臨溪臨湖,間隔置石板長椅,非上下學離峰時間或清晨或黃昏或有男女一、二或散步或坐石板街椅或拉拉小手甚麼,再出格的那是作不出也不敢往下作了。 浯江旁小徑離鬧區遠點,或已超過境主結界轄地,常見木麻黃樹上吊得有死貓,是所謂「死狗放水流死貓掛樹頭」。里中或有客死外地,則棺槨不准入境,或於浯江橋頭臨湖這頭搭一陋蓬停靈,妻小子女深冬寒風中臨河哭靈守靈,說不出的悽悽慘慘戚戚。我始終不知這樣陋規從啥時候啥人傳下,或出以神鬼界人界間互不干擾,或對境主結界以內轄地的尊重,對生者,對孤兒寡母,那又尊重?似這種「反正你要不是壽終正寢福壽同歸的死在家裡就給我滾多遠算多遠」的風俗,我不懂,更不以此陋俗為然。 後來,後來莒光國小就廢校了。建校稀哩糊塗,關門也稀哩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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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與懷舊
去年至今,聽聞幾位友人過世,有的與病魔對抗多年,終遭毒手;有的短短數月,病發身亡,令人難以置信。 倪再沁教授於今年二月一日往生,2001年他應邀來金門參加「李錫奇創作歷程學術研討會」時,我曾以聽聞他治肝相詢,他回說:「並無此事。」 但他大去之後,我翻閱石瑞仁總編《媒體大哼-倪再沁特展》(2011台北當代藝術館)專輯大書中,輯有〈媒體大哼-倪再沁興亡錄〉編年,各年斷續寫出:倪於1981年研究所畢業,服役時因急性肝炎,在台中陸軍803醫院住院治療,之後多次接受治療。1999年變成惡性腫瘤,往後多年間,再以酒精注射、栓塞、開刀、切除、雷射開刀、電燒、穿刺、切片等方式持續治療,直至2010年因腫瘤位置不適合開刀,入「和氣大愛」修煉(身心靈療癒),除了以西醫治療,倪亦在多家中醫院奔波診治。當年,倪再沁擔任台灣美術館館長,以強者自居,或許是不想被人憐憫,以致拒絕同情。但講課之餘,他仍積極從事論述與創作,可說是生命鬥士。 三月一日那天,我在臺北市當代藝術館,參加倪再沁教授追思會,會場巧遇光仁校友金光裕建築師,談了些往事。他於民國六十四年讀東海建築系,畢業後曾來金門服役,民國七十年左右,與我在僑聲戲院不期然而遇。金光裕自幼愛好文學,自言:十歲讀完文言文的四大奇書,熟讀唐詩三百首,經史百家雜鈔,……。 金光裕讀大二時,得了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的小說獎,之後又寫了不少作品,前此我曾購閱他多本著作,小說集《沙堡傳奇》、《恆河的鼻環》、散文集《浪淘盡,卡通英雄》、《金字塔上》,其中《沙堡傳奇》榮獲中山文藝獎。 返金後,金光裕來電共話當年東海,說他去年曾陪友人來金,我說他總編之《建築Dialogue》雜誌84期(回到未來:與漢寶德對話),該期內容我甚喜歡,說漢先生不單是人間築夢者,也重視金門的傳統建築,常沉思著文,其工作團隊,日後也多次來金指導修護古蹟。 我讚賞金光裕與生物系校友顧肇森在小說創作都有傑出表現。近日,他寄來耗時六年所著歷史小說鉅作《七出刀之夢》及《文訊》350期一本。閱書才知,金光裕赴美後取得美國維吉尼亞理工學院暨州立大學建築碩士,曾在紐約一家建築師事務所工作,1999返台,與妻石靜慧建築師共創金石建築師事務所。書之作者簡介,寫他於1998年至2005年擔任《建築Dialogue》總編輯七年。 閱《文訊》350期,見金光裕撰寫懷念作家之文〈一臥滄江驚歲晚--想起顧肇森〉,讓我想到,顧肇森與我東海同屆,有數面之緣。大三時我為「東風社」社員,年度「東風」編輯會議召開,決定刊用他所投稿小說〈爸爸的冰攤子〉,我曾在宿舍廊道請教他,並好奇問他嗜讀那些前輩作家作品。 我返金任教後,又購閱了顧肇森的一些作品,如小說集《拆船》、《貓臉的歲月》、《季節的容顏》、散文集《驚艷》等,如今見了金光裕懷念之文,才知顧、金兩人相知相惜,交情深厚。而顧當年在《貓臉的歲月》自序文中,也提到曾獲金光裕、楊澤等人的協助。 顧肇森在1994年初,知金二月要返台,堅持與金光裕見面,金見到的顧肇森,當時因動過手術,已是形銷骨立,之後兩人各忙各的,彼此失聯。文壇傳聞顧肇森早於1994年6月胃癌往生了,但我今年才曉得,尋思:彼此雖少過從,但當年同吹大度風,聽聞顧兄盛年猝逝,心中有些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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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格的照相館影像
金城的金門攝影社已經停業多年,但獨特的櫥窗門面及金馬招牌依然吸引路人的焦點目光,直到這二年奔馳在金門地圖上的金馬圖案掉落下來,隨後店主封閉大門,開始內部動工整修,才重新有了文化思考的話題。 1928年來自台灣的吳添燾,選擇鄰近縣政府人潮集中的模範街,開設金門照相館,這是金門最早正式的照相館濫觴,之前都是搭船往廈門照相館拍攝留影。由於當時社會僑民出國護照證件眾多所需,生意也經營得不錯,該館的二週年紀念時,還特別在金門商會舉辦紀念遊藝會,表演新劇外尚有京劇串演及樂歌等,招徠觀眾熱烈捧場的盛況。1937年10月日本人入侵金門,島上唯一的照相館為模範街的新都照相館,是日本授意指定的照相館,專門來替老百姓拍攝辦理良民證及出島證的照片。筆者在二十多年前蒐集到一批日據時期台灣人在金門服役的老照片,標示年代為昭和十四年,亦即1939年,通過中正國小的前身金門公學的辨識,樓頂上面飄舞著東洋旗幟,了解到背景為學校改設的軍部營舍,這些台灣籍的日本兵都住在模範街一帶,照相館無形中保存一些珍貴的停格影像。 由於戰地政務對相機的管制,創辦於1957年的金門攝影社,扮演著重要的家庭攝影師角色,平常難得照相的金門人,通常會選擇在特定的節日來張獨照或全家福,讓櫥窗裡擺滿著風雨人生的縮影,陪著金門人走過不同年代的生命寫照。 照相館位居舊稱衙門口的適中地點,衙門即是前清的金門鎮總兵署,民國後陸續為金門縣政府,日據時代的維持會、金門防衛部、福建省政府、戰地政務委員會、自衛總隊、警察局等重要政府機關,前往留影者累積起來涵蓋整個金門駐軍部隊的歷史,每每洽公私訪的人員都會路過照相館,在攝影沙龍裡瀏覽,找到熟悉的長官同袍或影星名人肖像,店主也樂意用此來吸引顧客上門。 金門攝影社的廣告招牌頗具有時代感,充分表現金馬前線的戰鬥精神。1962年政府為獎勵優良國片及電影工作者,創設「金馬獎」促進國片的製作事業,當初取名「金馬」二字,有效法金門、馬祖前線戰士保家衛國的意義,各取其頭二字簡稱,軍人從徵召兵役戶籍所在地劃分的「天、地、玄、黃、宇、金、馬、宙」兵籍,金馬人自然以金馬為識別,最後竟成為部隊人員調防該地區的通稱。不少抽到金馬獎的軍人,在駐防內留下不同時期的影像紀錄,正可以彌補戒嚴時期管制影像造成的歷史空缺。 豆導拍攝《軍中樂園》電影時,在金沙陽翟搭起六O年代的街景,仿造金門照相館是其中一景,劇中的宣傳劇照盡在櫥窗擺設。湊巧的是人們正熱衷懷舊復古的老照相館氛圍,紛紛拿起相機或手機在山寨版的店前取景,後浦老店耀眼輝煌的金馬圖騰,毅然脫離五十多年的工作崗位,同時店主悄悄拉下鐵門謝客。 金門駐軍達到高峰時期,地方的照相館有五、六十家。金門攝影社的興起與沒落,正是金門解除戰地政務後軍事文化保存的探討案例之一,只有真實的時空背景才能產生共鳴的回憶,金門島雖小而美,淺碟式的複製文化氾濫運用造成千篇一面的審美疲勞,值得我們深思與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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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事今日畢
婆婆往生時,依習俗在祖廳供桌上,擺放一台電子音樂盒,每天不分晝夜依阿彌陀佛的節奏,不停地播放,待婆婆「請入龕」之後再撤除,並將相關物品統一置放無人往來的菅下,可是距離這個日子尚有一段時間,音樂帶卻突然不見,沒人知道它的去向,難道長了翅膀? 在住家巷弄來回踱步,不斷地思索,看看能否找出蛛絲馬跡,頭仰天空,這不值幾毛錢的東西,怎麼會突然不見?應該不是見財起意,而是另有目的,而這個原因,或許只有婆婆地下有知,是否有人存心和她過不去,讓阿彌陀佛的梵音消失在她的耳際。 舉頭仰天,忽然瞧見新建不久的屋宇、牆面流淌著水滴,趨前一看,這不是遇水則發,恐怕口袋又要失血。撥去電話給建商,請他找來當初施工的水電商,查明問題所在,立即處理、以絕後患。 近年來的建築,電熱水器已取代了瓦斯熱水器,而住屋在我們年輕人善意提醒下,依然未如預期的規劃,竣工後,使用的仍舊是瓦斯。既然已成事實,深究問題所在已無濟於事,為了安全起見,只好當機立斷做更換。 水電商來了,他表示無證照、不敢擅自鑽牆鑿壁,萬一施工不慎而有什麼差錯,勢必會吃不完兜著走。當下對他提出疑問,既然現在不能動手,何以當年可來施工?甚且責任的歸屬,本來就是冤有頭、債有主。如今我不去計較建蓋的主因與品質,只在乎未來的安全性,可不能讓老人家洗澡洗到一半,沒了熱水,在天寒地凍的日子裡,顫抖著身軀等待瓦斯的更換。而此次的再施工,縱然必須再花費一筆錢,但衡量輕重、安全比金錢重要,只為了求一個平安。 每個人的能力有限,技術性的問題更不能強人所難;於是腦中閃過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他就是我一向信賴的水電行老闆許先生,經過電話聯繫,他正在替一處新娘房趕工,二話不說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親臨現場。從勘察地形、鑿壁牽電纜線、無熔絲附防漏電器、更換電熱水器……等等,技術精湛又細心,公公從開始時的擔憂到完工後的稱讚,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了地,欣喜的神色寫在臉上,而左鄰右舍亦紛紛探頭,讚許他的施工品質與服務態度。當鄰里遇水電問題來詢問,立即推薦他的技術與負責任。 發現問題,立刻處理,再艱難的事物,只要用心,沒有克服不了的難關。而施工之前,基於睦鄰起見,先行詢問左鄰右舍,應於何時動工較適宜?終究遠親不如近鄰,凡事以不擾鄰為主。大家都很明理,要我放心動工,內心感謝配合。當然工程完畢,週遭殘留的碎石沙土,立即清理,不讓灰塵飛、不讓環境亂,這是基本的道德觀。 一次能解決的事,就一併處理,每一層樓的水龍頭,也都做了更換,而曬衣桿的裝釘,不僅能讓陽光充分照射,也更美觀,讓狹小的空間也能做廣泛的運用,儘管繁瑣,但終究今日事今日畢,無論多麼艱難的事,只要有心,沒有克服不了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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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不在家了
城市裡,住著許多鄉下的流浪者。稱曰「流浪」,是因每每能從他們的自述中,發覺農村或漁村的點滴。那些個它們不得不離開、甚至是逃離的處所,竟成了夢寐以歸。 我也這般自述,並不擔心我的洩漏,看別人看低了出身。是的,金門昔果山多麼惡窮,它僅一丁點大,但一丁點,就大成一個完整。我們有田、有海,在兩岸的緊張時刻,天頂有紅紅砲彈、海裡有霧霧的水鬼。多年後,我透過小三通造訪廈門,方知金門這邊「單打雙不打」、廈門那頭則「雙打單不打」。本是兄弟之島,當時砲彈互往。往壞裡說,也是「交流」。不過,清明、端午、中秋以及年節,我們讓天空寧靜,留一輪滿月。 金門雖小,卻不是每一個村頭都享有海洋資源,父親與村人捕魚後,在伯父家堆擺漁貨,伯父粗分螃蟹與魚種,為幾個等量,母親拿水桶裝著分配的魚,其中一部分委我騎單車,載往頂堡姑姑家,以及榜林村她的娘家。 我跨上沒有變速齒輪的單車,上路。路,高低起伏。來回一趟,上坡與下坡一樣多,但總覺得無論來或回,總是上坡路。 我喜歡騎車到榜林。木麻黃立兩邊,他們蔭姿態在路上,好像一球一球的山洞。涼,以及涼。我常在轉進榜林的入口,遇見大舅與二舅。若趕上西瓜收成的季節,我載去了魚,換成西瓜回。有時候西瓜還生,舅舅也不會讓我空手回,載回後放進米缸,隔幾天,西瓜就紅了。 在騎車可往外婆家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它是榜林村99號,而到了搬遷台北,過年過節,母親叮囑我到郵局奉寄現金,才知道它的確切住址。我只幾回,幫母親代筆寫信給外婆,到了八○年代中,離島開放通話,母親再不曾讓我寫信,僅定期讓我寄上現金。直到幾年前,外婆過世,我沒再寄過現金袋,但清楚記得填寫封條,得先簽名再糊上。我曾經糊了再簽,幾乎劃破封條。 去年十一月底,我與母親回鄉投票,第二天載著她到處訪親。我們一起騎進榜林。到底是哪一條路,通往外婆不在的外婆家?我們誤騎了好幾回,才找到這塊好久不見的門牌。 門前有狗,黑溜溜地吠,雖綁鍊條,獠牙依然驚悚。我跟母親都怕狗。我拉著母親衣角,讓她別再靠近,母親執意往前走,邊喃喃說,你是一條好狗啊,阿彌陀佛。狗是懼於佛號還是母親緩進的溫柔,邊惡吠邊後退。這時門開,表哥阿峰回鄉,適時吆喝。惡狗瞬間變成好狗,乖順趴伏門前,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我們。 外婆中風那幾年,住在裝有冷氣的廂房,表哥與母親聊著時,我打量廂房生鏽的鐵窗。我沒跟母親說,前一晚我夢見外婆了。我不記得夢的細節,只是哭得傷心。最後,就像一個六歲的孩童,嚎啕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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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坊七巷的聲音
大學時代,班上同學相約到逯耀東老師家,眾所皆知老師重美食,個性幽默豁達,殊不知老師還有看手相的本領。同學紛紛圍著老師要求看相,老師拾起我的手,說:「驛馬星動!妳啊,四處跑的命。」當時我尚未畢業,也沒有留學計劃,因此聽過即罷,完全不放在心上。 沒想到老師一語中的,爾後因工作、探親或旅行,不知不覺跑了數十個國家。旅遊的型態也由追逐大山大海、奇珍異聞,縮小至穿梭民間巷弄,僅僅為了與人對話和尋找市井的氣味。 走進福州三坊七巷,也是這樣的心情。這裡自古人文薈萃,古厝經過整修多闢為名人堂、美術館,每個巷弄總會出現幾間,館藏倒也豐富多采。建築則一式青瓦白牆,偶見幾棵綠樹自內院探出牆頭,與高掛的紅色燈籠相互輝映,雄偉中不失清雅。然而或許景觀過於一致,不覺有些乏了,直到遇上葛家大院的主人-壽年老先生,精神才為之一振。 這是位於黃巷裡的一棟三落大宅,頹垣斷壁,磚瓦石塊散落一地,兩位工人正在那兒敲敲打打。門樑上的牌匾吸引了我的目光-「葛家大院」,上頭有一排小字-「原唐朝黃璞故居」。 「為何黃璞故居會成為葛家大院呢?」 主人肯定喜歡我這個問題,搬張椅子要我坐下,「我得好好跟妳說這一段故事。黃家始祖為世族,地位如同大理段氏王爺一般……」於是,從兩晉黃氏入閩談到唐代黃璞,一部黃家遷徙史,正是一部黎民生存奮鬥史,道盡百姓在朝代更替、戰亂頻仍下如何避禍求生的艱辛。至於買下黃氏古厝的葛家竟是菲律賓皇族,明初菲島政變,皇子藉朝貢之名向朱元璋請求派兵平亂未果,遂選擇窮山惡水、南蠻未化之地福州隱身,從事鹽田生意,一生不敢返家,終至客死異鄉。 原來,門前這幅對聯:「千年王府迎新春/萬世基業羊開泰」,「千年王府」訴說的,正是一千八百年來兩姓王爺的家族故事呢。 黃璞的事蹟或許從史書中可以略尋一、二,但絕不會像主人講述得這般動人。「黃璞一生無大功,40多歲才中進士,不過擔任翰林院編修,不久即告老還鄉,但他可是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繼續說道:「黃巢起義,行三光政策,福州幾成空城。一日軍隊又至,遠遠聽到朗朗書聲,循聲而至,原來是黃璞在吟誦。黃巢要殺他,問:『你怕死嗎?』黃璞回答:『死,誰都怕,包括你。你一路搶掠,激起民怨,早失民心,如何能得天下?』黃巢驚醒,遂貼出告示,從今起不准取百姓一針一線,違者斬。那年黃璞11歲。」 提及古蹟修復,主人趕緊聲明:「我絕不讓政府來修!你瞧,三坊七巷全修成一個樣,只見明清,不見唐宋,因為明清建築最容易交差,古建築的文化底蘊破壞殆盡。」他強調錯誤的加法觀念讓原本亭臺樓榭、花廳戲台全改建成了房舍,王府的氣派規模都不見了,當年三坊七巷居民不過2萬人,哪裡需要那麼多房舍?為了證明葛家大院是晉唐而非明清建築,他還特地將油漆殘骸送往台灣實驗室化驗。 「古建築會說話,而且只說真話不說假話,我們要能解讀它。」老先生語重心長地表示,古厝是不同朝代的烙印,是世界珍寶,要留予後人的。「於今之計只能等待,我相信歷史的巨輪不斷前進,國家終有一天會理解重視的。」他自嘲:「我已這把年紀,隨時等待馬克斯電話召喚,怕是看不到了。」 不論權位者是否聽到古建築說話,我知道透過壽年老先生,我已讀到了三坊七巷真正的聲音,那些被觀光客驚鴻一瞥的熱鬧假象背後,隱藏的是多麼豐沛的情感以及深刻的內在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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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揚伯父的最後旅程
清明節的前夕,我和弟妹們尊稱為「伯仔」的陳昌揚伯父終於魂歸故里,走完了他流離顛沛、漂泊異鄉的人生旅程。 昌揚伯父,福建安溪人,生於一九二三年。青年時期正逢國難,一九四四年元月八日被「抓壯丁」從軍,曾經歷對日抗戰和國共內戰,之後,隨軍來台;服役三十年,經歷種種磨難,諸般辛酸,難以盡述。一九七四年三月以上士階解甲,孑然一身,流離顛沛;曾任職於某紡織廠,以廠作家,歷時二十餘載,爾後靠著微薄的月退俸度日,在台北社子租賃簡陋住屋棲身 ,單身老榮民的境遇如此淒涼,令人鼻酸! 一九四九年,大陸易色,兩岸軍事對峙,不相往來;昌揚伯父與家鄉斷了聯繫。由於音訊全無,生死不明,家中慈母盼歸無期,懸念香火傳承,乃依閩南鄉俗,著次子禮寬之三子自平過繼承祧,寫入族譜。一九八七年返回故鄉,慈親不待,引以為憾!此行,第一次見了二十五歲的繼子自平,「父子」感情生疏,仍然以「伯仔」稱呼。之後,每於返鄉,子侄及孫輩們皆能盡心奉待,得享短暫的天倫之樂。 一九六O年代中期,昌揚伯父隨部隊駐防金門田浦,於擔任採買時,至家父店中購物,一聽是安溪同鄉而結緣。是時,金門民生物資匱乏,他常於休假日,購買軍中福利品相贈,或接我和弟妹們至部隊,親自買菜料理,一手閩南口味的美食,讓我們大快朵頤,關懷照顧備至;前後兩度駐防皆然。此後,我們視他如親伯父般,以「伯仔」尊稱,四十五年間維持著密切往來,情誼深厚;在台期間,我和在台北的弟妹們的家族聚會必定請他參加,尤其每於過春節時包個小紅包禮敬他老人家,但他都如數回包給我們的孩子們,說起來,伯仔給我們家的總是比我們回敬他的多。 昌揚伯父年近九十時,仍步履穩健。惟因年事已高,身體自然衰退,偶有微恙,獨居乏人照料,曾經住院失聯,頗令親友憂心。二○一一年四月,本已接受我等建議,預定安排到金門大同之家安養,奈五月九日,因腦中風住進台北榮民總醫院。輾轉於宜蘭員山分院和台北之間,六月十五日,老家繼子自平獲准來台,隨侍病榻。七月上旬感染肺炎,轉回台北榮民總醫院住進加護病房,二十日凌晨,病情急轉直下,終因藥石罔效,不敵天命所限,於當日五時二十分溘然辭世,繼子自平和我在旁守護,看著他安祥離去,享年八十有九。 昌揚伯父身後喪葬事宜由金門縣榮民服務處委託臺北市榮民服務處辦理,我和振仁協助自平處理家屬的這部分。我從平日與他談話,以及他購買的一個靈骨塔塔位的心思,認為他固然心繫故鄉安溪,但也認同臺灣寶地,且因榮民可以入厝軍人公墓,每年春、秋有祭,遂與其子侄輩議定,以臺灣作為他老人家長眠之地,靈骨安奉台北市南港軍人公墓。 三年八個月過去了,此期間,受自平委託辦理他繼承養父〈昌揚伯父〉在台遺產等事宜,真是頗費周章,體會了兩岸關係的特殊性和複雜性;如今,繼承的案子准了,但是軍人公墓的骨灰罈必須領出後,始可發還其遺產和遺物。因此,自平夫婦日前專程來台,由我具名領回骨灰罈,交予他們迎回安溪,承受子孫香火,祭拜有其後人,每年清明節我和振仁去南港軍人公墓祭拜的任務也告一個段落! 昌揚伯父的英靈可以回到故里,天意使然,夫復何憾!對於我們家來說,不論他在哪裡,都永遠是受我們所敬愛的伯仔,必當永懷恩澤,長留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