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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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在水一方──公孫嬿的<得月樓>
「人影閃入樓內,我的情感也像斷了線的風爭,輕輕跌進門檻。這種窮鄉僻壤的島上,很少有這種高樓;而高樓建築的宏偉,放在任何大都市中都不遜色。尤其是頂上敷蓋的琉璃瓦,和寬敞的涼臺,還有那騎樓,都是用青石洋灰凝成,不止堅固而且高聳,在這一帶村居的矮房中間,巍峨兀立,氣概真有點兒直沖宵漢。但是,由它本身若干地方證明,這座樓已瀕臨危運,和金門所有民間建築物一樣,多半都有半個世紀以上的年齡了。」…… ──公孫嬿<得月樓>(1960) 被視為金門洋樓群體地標的「得月樓」,據了解,就要整修了。一九六○年,將軍作家公孫嬿(查顯琳)寫了篇兩萬字的小說<得月樓>,文中也寫實透露「這座樓因受了時光的侵蝕,已開始傾塌剝落,甚或不蔽風雨露出了漏洞,可是這個中落的建築物,依然用它的架子撐住門面,在這濱海的地區,一時還不至於使人遺忘。它的四周經人工開闢出一片庭院,當年一定還有高大的界牆,如今尚能尋出一些痕跡,不過這已為過去駐軍加以利用,漆上大字標語,或改為練習射擊瞄準的場所。」這段文字,距離一九三一年水頭村人黃輝煌自印尼麻里巴板匯白銀一萬二千餘元建十一公尺高的得月樓及樓旁的番仔厝、前方的三塌壽洋樓,不過才三十年歷史,卻已讓人讀出繁華落盡的蒼涼,他又寫道「至於剩餘的凋零花木沒有枯死的,還擠在角落裡按時變綠開花,使這片荒瘠的土地,還能接收到一點季節來去的消息,這在金門已經很難能可貴了。」 海盜猖獗的時局,有著「近水樓台先得月」浪漫柔靜名字的得月樓,地下一層、樓高四層,頂端建有與城牆相似的城垛堞,全樓共計七個窗口、十八個槍眼,是座不折不扣的防禦性建築。這樣的建築,題字人後浦許維舟竟捨去了武氣,來個文氣的「得月」命名,應該是一種亂世中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祈願吧。 公孫嬿曾兩度駐防金門,一次是一九五一年,另一次是一九五四年,擔任過專門負責砲戰的「大虎部隊」部隊長,「大」是指大擔、二擔,「虎」是指虎仔嶼;夜深時彼岸共軍的喊話發出「打垮公孫嬿!」公孫嬿在大陸、就讀北平輔仁大學經濟系時就以<海的十年祭>小說一舉成名,一九四一年已在北平出版詩集《上元月》,當時中國文壇有句「南徐北查」,徐是徐訏,查是公孫嬿的本名查顯琳。九三砲戰,公孫嬿在金門寫下戰績,由投筆從戎後,連長、營長,再赴馬祖任砲兵指揮官,之後奉派海外,駐菲律賓、伊朗、美國武官,再獲選為世界駐美武官團團長,允文允武,風光一時。 一九七九年,自美歸來的公孫嬿,回了我一封信,信中寫道「……說起來也是緣份,我的最寶貴的一段青春歲月就是在金門渡過的,那時任基層幹部,跑遍金門的每一處,至今想起來,還有一種孤獨的落寞之感,因為那時金門不如現在繁華進步,而我駐防又是最偏僻的地方,地廣人稀,除了白天砲戰,夜晚只有聽海濤、讀書、寫文章以遣情懷,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所以我與金門有一種特殊情感,無論身在海外何處,每每會懷念到金門的人和事,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娶一位金門小姐當太太(一笑),雖然我知道許多金門的事,如今只能算是過客,而非鄉親,怎不令人惆悵?……<得月樓>這篇小說,起初以為是公孫嬿虛擬的一個洋樓;「有啊,在水頭!」送報的王鴻湖撥開了我的疑雲,在那個軍管封閉的年代,「得月樓」之於我,竟然必須透過一篇小說才能知曉。讀了<得月樓>、到了得月樓,再興起與公孫嬿聯繫,想從他身上獲得更多得月樓的故事,無奈他已「記不太清楚了」,但這似乎又不重要了,他的記憶、他的感情都在小說中留下來。 公孫嬿的<得月樓>創造了跨越時空的兩段愛情故事。前一段寫民初一抗盜負傷的泉州世家男兒被偷偷送到金門,在水頭上了岸,住進一棟洋樓,邂逅主人的女兒,譜出戀曲,男人決定後半生要留在這個地方,「我忘不了初來此地時,那夜天上的一輪明月。這是緣份,讓我躲在妳家裡養病,這用以後的事實證明,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我一定要修築一座高台,就在妳家大樓的左位,名字早擬好了,叫作得月樓。用這個樓來紀念我們婚前的一段相逢過程。」再換一個場景,一九四九後,「砲兵連的陣地正面,占領了這片海灘上的沙石土地。我帶領的第三砲的砲位,恰恰就在得月樓的正前方。」小說中的「我」──砲兵連的班長,與前一段修築得月樓的男女主人一家混熟了,又一步一步進入他們女兒「阿英」的內心世界,「這時樓上更闃靜了,海風像在遠方打著口哨。我叮囑著阿英,我似乎在接受火葬,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她那娉婷玉立的身軀,正是青春成熟的象徵,那被夜風揉得零亂的細髮,那為斜射的月光雕琢出的面型──鵝蛋似的臉,細長的眉毛,海一樣深的眸子,月光一般潔淨的膚色……好像今夜我第一次認識了她的美!」然而,這一次,寫小說的公孫嬿不再留下「得月」的花好月圓畫面,而是兵馬倥傯亂世碼頭的愛別離,「我的眼濕得有點兒模糊,但我分明的看到了如絮的陰雲中,居然有一顆兩顆的星星泛現了;彷彿在天上,又彷彿是在騎馬人歸去的那個迢遙遠方」……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日,冷颼颼的冬日午後,王鴻湖帶路,戴大盤帽的青衫少年,首次來到了得月樓,我竟是要找尋公孫嬿筆下的「阿英」。伊人在水一方?我沒有找到「阿英」,卻遇到一位「阿美」,她引領我們進入得月樓下一位剛由印尼歸來的老僑黃永補的家,「我的兒子,炳和、國全、國丁、東丁,當年都給海賊抓走了,國全、國丁哭著、嚷著,海賊看他們年紀小,半路上放人,東丁是用白銀贖回的」……。 一點兒都不浪漫、不好玩的得月樓初旅。我怪罪起公孫嬿的<得月樓>太誘人。我寫了篇三千多字的<淒風苦雨得月樓>,刊在李錫隆(古靈)主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的《金門日報》副刊上。那年,我十七歲,正要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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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日記:之十四 某次夕陽.某記憶之路.某箴言.眼藏法
■某次夕陽 新居有座大陽台,視野極佳。黃昏時夕暉滿天,天天迥異的景色美得難以描述。他搬到此地正好滿三個月,那麼,他已經看了足足九十個黃昏,九十顆夕日。偶爾他會因為美的孤獨、無法跟甚至像妻子這樣親蜜的人,分享眼前那份美中之美,而沮喪不已。 這天傍晚,在陽台觀賞晚霞的他又陷入同樣的情緒裡。下一刻,他卻受到另外一個似乎跟前面那個困惱無關的問題干擾著。這個問題是,他總覺得,在時空的某一座標點上,有個誰和此刻的自己一樣,同樣的觀賞夕陽,同樣的相對位置,心情,甚至,當下此刻的所有身心的總合。而這人和他自己平行著,所以他們彼此永不相交……。 從這天起,他奇異地連帶解決了先前的苦惱,他不再沮喪,耽安於自己的孤獨裡,也不再奢求別人──甚至妻子,也看到他眼前的美。 ■某記憶之路 「從我們家天井的小路出去,走出窄巷,穿過兩三棟厝落之間,然後來到滄浪伯家。他們家後廳挖了座防空洞,是那一年我們家扶老攜幼躲砲彈的避難所。今天看來(前年我又返鄉一趟)怎麼樣都不算遠,頂多五六十公尺遠,但當年,我卻覺得宛如海角天涯般長。為什麼?有兩種可能:一、時空的記憶拉長了路程。二、那是條死亡小徑。你說呢?」 「我想應該是兩者都有。」 「那麼,為什麼現在我又有了那種充滿恐懼的感覺呢?難道說,我身前又橫亙著那麼一條死亡的路途?」 「我想你我,兩個人,都有。呃,事實上,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有這麼一條路。」 ■某箴言 「人世即苦海。」去雜誌社上班的第一天,我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這句話,用工筆楷書寫在裁好的一張小小的紙片上,壓在玻璃墊下,是前任的人留下的。我來接替他──姑且稱他為A──的職位。那時候,A已經是個名人了。 我把紙片留在桌上三四天,第五天吧?紙頁給扔進了垃圾桶(我想是受不了那種矯情口吻)。是在這之後的隔年吧?從某個朋友口中得到A自殺的消息。自己不勝唏噓還說了幾句唉唉……的什麼。可是,今天,我卻又聽到A活得好好的,人在美國,居然改行,駕駛觀光小型飛機。這怎麼可能?一定有哪個消息是錯的──啊,我明白了。兩則傳聞都是真的,都是事實。寫下「人世即苦海」的人正可以獲得兩種結果,一是悲極而沈淪入死境,一是反而有著逆反的虎虎勇氣。A在這裡做了個最佳的示範。 ■眼藏法 佛教裡有所謂的法眼藏,而東洋忍者也有死眼藏,但他那始終獨身未娶的叔叔譚敬既不信佛也不學忍術,卻在臨死前的遺言,吐露了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啊,我這一生,不知該悲傷或者歡喜。也許誰能從我眼瞳裡看出個端倪?」 受這句話以及說話者的某種語氣所蠱惑吧?他湊過身子,凝視著死者尚未閤起的瞳仁。像是受到磁鐵吸引,他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去。他睇見剛死去不久的叔叔眼中顯現了一個夢,其一生都在其中生滅流轉不休;反過來,夢也在其一生轉動流淌不停……。 他暈眩地閤上叔叔以及自己的雙眼。他不禁揣想:他日,誰能從自己將死剛死不久的瞳仁中,睹見這或者是神蹟,或者不過是平凡無奇的眼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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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活路
當反共抗俄成為歷史的陳跡;當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成為賞鑑的風景;當反攻前哨卸下了武裝,這一切的一切代表甚麼意義呢? 一個舊時代結束了,一個新時代升起了。 金門擺脫了舊時代的綑縛,解除戰地政務,十萬大軍裁剩不到十分之一,金門已實質走向非軍事化了。因此,歷經五十年的第一軍郵局走入歷史,花崗石戰備醫院於焉結束,象徵著金門徹底揮別過往戰爭的歲月,擺脫了戰地的色彩,金門完全正常化了。 可是金門在正常化的過程中,卻找不到出口,政治上被壓抑,經濟上被抽髓,精神上被孤立,情感上被剝離,有意無意之間被虛無化與邊緣化,讓金門人活得很無奈、很痛苦。金門不必用戰地交換幸福,不必用犧牲博取同情,不必用奉獻贏得憐恤,金門應有它的活路,這樣的看法漸漸浮上檯面,前有李炷烽縣長的「一國兩制試驗區」芻議,後有民進黨立委尤清的「金門特別行政區」構想,中有大陸學者丁長發「廈金特別市」的抒發。 時代改變了,金門的角色改變了,定位與功能也應改變。上述三種構想,可以看作三種不同進程,三種不同層次的思考──先有金門特區──過渡一國兩制試驗區──臻至廈金特別市。在兩岸的磨合或競合過程中,金門可以扮演三種不同階段的角色,成為兩岸的潤滑劑。這是一種指標作用,反映不同時代的不同政治思維。 金門已經脫離戰地體制,就應還給它自由、發展、繁榮、進步、昌盛的政治環境、經濟空間與活化的社會驅動力。金門需要另一種形式的解嚴,金門特別行政區就是一種解嚴的先聲。 依尤清金門特區的構想有三個前提:一、不影響國防安全;二、不挑戰中央外交、司法權;三、不涉統獨爭議,比照香港、澳門模式。這樣的前提應是多數金門人可以接受的,這樣的定位應是金門所樂見的。問題是解鈴還須繫鈴人,民進黨政府到底有多少誠意? 給金門機會,無形中也給台灣發展機會。金門的定位,可以反映台灣的主體思維,以前把金門定為戰地,所以要反攻;今天若把金門定為特區,就是要和解共生,增進兩岸交流。 然而,民進黨政府兩岸政策要怎麼走,到底想清楚了沒有? 綁架金門,讓它奄奄一息、自生自滅,只是在考驗金門人的耐性,對台灣對民進黨對兩岸都沒有甚麼好處;只有讓金門有活路有生機,脫胎換骨,以新姿走向歷史的舞台,金門才會有新時代的貢獻。 金門人不願咀嚼痛苦,忍受委屈,不停的抱怨。金門人不是為抱怨而生的。金門人希望台灣人將心比心,公平的對待,不受打壓。民進黨人所想望的,同樣也是金門人所想望的。 金門特區的提議,只是對民進黨政權的考驗,民進黨對金門人究竟是真心對待或是虛意迎合?會不會又像金烈大橋一樣,選舉時浮上來,平時就沉下去,最後沉入海底;民進黨人是否忘記被壓迫的痛苦,一旦大權在握,不斷給金門人希望,又讓他們失望,享受精神上凌遲的快感? 民進黨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政黨?怎樣看待金門的定位與屬性?我們都擦亮眼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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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可不必
軍職退休之後,偶而會與昔日長官、僚屬餐敘聯誼,經常在酒過三巡、氣氛熱絡之際,總會有些「好漢」提起「當年勇」,或者談些軍旅生涯中的特殊機遇與趣事;部分目前仍分居國軍各階層要職者,大都嘆息連連的說,當年看別人在此職務時,手下強將如雲,工作起來談笑用兵、游刃有餘,認為現在的後期老弟文不能文(參謀作業欠佳)、武不能武(本職學能不足),大有一代不如一代之慨! 我說,並非一代不如一代,而是一代不同一代,當年我們這批只能用手寫再由文書打字的舊人類,與現代e世代的軍人,就電腦在公文作業上的運用,有著明顯的不同,作業水準當然會有差異。此刻不免又勾起一些以往在軍中的趣事。 民國七○年代以前一些中高層軍官,學識淵博者鳳毛麟角,只要忠誠勤敏、苦幹實幹,即使學能資歷不足的粗線條人物,機運好者靠老長官提攜,仍有摘星之望。這些長官雖然貌似粗獷,但在心細處亦令人折服,六十六年間,我在台南官田師部任參謀職,有次因「三民主義講習班鐵路運輸計畫」十萬火急,就寢熄燈號(廿二時)後,持卷宗親呈,幾位長官同在貴賓室小酌、看電視,乃硬著頭皮告進,主任在審稿欄簽了字後遞給副師長,這位東北漢說:「小伙子你膽子不小,此時來呈文(掃他們的興),能酒否?」回曰「一點點」,三杯高粱下肚(約半瓶)面不改色,他說:「不錯,能喝酒定能辦事」,當場大筆一揮批可畫押。事隔月餘,陪其督訓,詢及為何那晚案子看都沒看就批了?他說:「我批可,只是形式上的程序,案子若有問題,諒你也不敢在那個時候送來。」感覺上,這就是信任,也是帶人帶心之道。 在新兵訓練單位服務時,某次,陸軍總部要來教育訓練督考,我承辦的教材修編是必檢項目之一,也是火燒屁股,持呈給主任批核,他對內容只翻了一頁就批下「一、可。二、比以前有進步。」督考順利過關。事後私下詢及,他說:「你辦事,我放心(當年中共毛澤東對華國鋒語),所以不用看了。」這位長官的高明之處,就是這個「比以前有進步」的批示,試想,如果你是當事人,下一次,任何案子是否會更加盡心盡力去辦理?所以,這真是不花錢又有高效果的激勵術。 在軍中,最怕遇到要求高標,謹小慎微,優柔寡斷,但又「龜毛」的長官,我在國防部總政戰部服務期間,那一年(一九八九),大陸發生「天安門事件」,必須盡快以最高層次的「政治指示」,頒發三軍各級部隊加強宣教。通宵趕稿,又經名筆潤飾,自認四平八穩,呈到某主管處,字斟句酌的修修改改,上上下下好幾回,最後還為了大陸這股民主風潮將「趁勢而起」、「趁時而起」、「乘勢而起」或「乘時而起」琢磨了老半天,足足折騰了三天才定稿。其實,宣教性的文件,內容宜簡明扼要、切中主題,讓官兵聽了就懂,時效與實效才是重點,不必拘泥於文句的雕琢。 軍中長官批公文沒有成規,一般常見的,對簽稿批示「如擬」、「可」、「發」、「行」;請假單則批予「准」或「可」,然後加上批核者的職銜章或簽名。亦曾見識過五花八門的批示方式,例如:批個「可」字但不簽名或蓋章,讓下屬無所適從,其實真正用意是可以按批示去辦,但他不負責;也有批可後不簽名,再將「可」字劃個箭頭指向審稿人蓋章處,意即該件文稿審稿人批示即可,以此暗指審稿人推諉責任。另有以批個「閱」字或「悉」字的文件,顯然是案子具有爭議,一個「閱」字表示「看過了」;「悉」字則表示「知道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拉法葉艦採購案,李登輝的批示,到現在官司還沒告一段落呢! 再者,早期軍中有些長官不喜歡屬下休假,又不講明,曾有這樣一位當長官的批示請假單,批個大「可」字,休假人才抵家門就接獲「部隊有事請速返營」的通知;如果他批的是個小「可」字,則必能休滿假期,而且屢試不爽,屬下因此給了他一個「大可不必」的封號,至於大「可」、小「可」文字大小比例如何界定,答案就在這位「大可不必」的長官心中,還真讓人費猜疑。所以,像前述那個「趁勢」、「趁時」、「乘勢」、「乘時」的字斟句酌者,那個較為精確?以及將「可」字大小來決定「上意」者,真是「大可不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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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是自然界中最偉大的奇蹟,大自然中沒有一個人和我一樣,有同樣的心思意念、眼睛、鼻子、手腳、耳朵……。昨日、今日、明日,不可能有一個與我完全相同的人出現,我是獨一無二的創造者。 我是自然界中最偉大的奇蹟,我是珍貴的,任何珍貴的東西,都有他的價值,因此,我是有價值的。……我不是很偶然生在這世上,我來此是有目的的。我的目的是要變成一座大山,而不是縮成一粒沙石。今後,我要努力達成大山的願望,我要發揮我的潛力。──《成功秘笈》作者:奧格‧曼狄諾的話。 周大觀文教基金會為了點亮生命,九十六年一月七日蒞金宣揚「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理念,舉辦「送愛到金門活出希望系列公益活動」。該基金會創辦人周大觀的爸爸周進華一行八人,是日拜訪金門縣政府李炷烽縣長。李縣長致歡迎詞表示,周大觀小朋友,雖然離開人世間已經十多年,但是卻把那一份遺愛人間的珍貴大愛散佈到全球各角落。他感謝周大觀文教基金會,這次要贈書到金門各國中,與第十屆全球熱愛生命獎章,選擇在金門舉辦。他希望藉此深具重大意義的活動,能夠讓世人重視生命的意義,了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道理,不論順境或逆境都應勇敢面對。 當天晚上教育局李再杭局長代表縣長歡宴他們,因為該會總執行長趙翠慧校長,是我們佛光人,現任國際佛光會北區協會會長,她提起了我,李局長來電要我去作陪,和趙總執行長見見面。趙翠慧會長,我們佛光人習慣叫她「小慧」,她為人親切,服務熱情,我所見的每個法師,像中華總會秘書長覺培法師、如是法師等,對她都器重得不得了,因為她有一顆奉獻、行佛的善心。她曾罹患肺腺癌,在生死關走了一趟又回家。她發現死亡並不恐怖,而是充滿溫馨詳和的。誠如星雲大師所說的:「面臨死亡時,有如遊子返鄉的歡喜,有如落葉歸根的自然,有如囚犯釋放的自由,有如空山明月的寧靜」。於是她到世界各地去分享她「穿透死亡之光的經驗」,她體會出有危機就有轉機,生死不二的真理,她希望大家為人處世要知恩,感恩,報恩,還要知福,惜福,祝福。時時刻刻關懷別人,帶給人間歡樂,因為「活著真好」,可以助人也可以愛人。趙會長預定本月廾七日下午蒞金門協會演講,敬請期待,歡迎參加聆聽「小慧」精彩感人的演講。 在席上我見到了榮獲第六屆全球熱愛生命獎章得主陳柏安先生,他看起來就像小朋友,因為我看到他的偉大,了不起,因敬佩才以「先生」稱呼,他不只身體殘障,吃東西只要吃到有一點點葷,就會嘔吐,父母為了他,陪他吃素,我們照相,父母也陪他蹲著供人拍攝,好偉大的父母啊!好幸福的陳柏安。李局長介紹陳柏安目前就讀智光商職一年級,他稱讚柏安在校熱烈參與學校各項學習活動,更獻身社會各種公益活動。他雖生下來就和常人不一樣,手掌變形,沒有拇指,卻還寫得一手好字,兩條腿膝蓋以下彎曲,卻可以利用雙膝當腳行走,被國人譽為「膝蓋勇士」。陳柏安樂觀開朗的說:「我雖然沒有腳,我還有膝蓋,我要走遍美麗的世界。」他不因身體的殘缺而怨天尤人,還能凡事抱著感恩的心。陳柏安先生自是獨一無二的創造者。他挑戰生命的不可能,要活出希望來。他是自然界中最偉大的奇蹟,他要變成一座大山,而不是縮成一粒沙石。他奮鬥的精神,值得我們欽佩與效法。 八日上午十時周大觀文教基金會,假金城國中視聽室,舉辦「送愛到金門活出希望系列公益活動」,我雖受邀請觀禮,但因我要參加金門大佛園區開發基金會董、監事會議,無緣共襄盛舉。不過我看了該會所捐贈金門各國中的生命圖書:《因為愛,所以我在》、《我要站起來》等書籍,相信這些書一定能影響許多青少年學生,我單看書名似乎就能產生一股力量。同時該會也頒獎給「讀出希望,生命分享」的各國中心得寫作績優得獎人。周大觀文教基金會十年多來,永續推動「送愛到全球各角落活出希望系列公益活動」,提倡:和自己好!熱愛自己的生命;和別人好!尊重別人的生命;和地球好!維護地球的生命。深獲國內外各界的熱烈支持與響應。 最近我從人間福報讀了幾則新聞,也同樣讓我很感動。「身障教授李惠綿,用手走路的人」:「媽媽說我在地上爬,很髒,捨不得讓我上學。我一心想上學,學走路是革命的第一步」。「盲教授林聰吉文章獲獎」:「原來走進世間的最黑暗處,才能尋得人生最通澈的清明」。「聾教授李天賜公費留美」:「國小老師說,你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到火車站卡個擦皮鞋的位置」。他們都是自然界中最偉大的奇蹟,不向命運低頭,不怪身體殘障,專心一致對抗眼前的挑戰,他們不懂得失敗,他們總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可敬啊!可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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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溫泉.冬之暖凝
處在東西方對於時間算計的差異,界於西方新紀元與中國舊歲時之間的這段冬寒時刻,不容易釐清的是自身的思緒,與時間的過往流逝其實沒有太多真切的關連。新年與舊歲有三十餘天的渾沌期,新新舊舊,才跨越過莫名亢奮、狂歡迎接倒數的跨年夜,隨即又得再度迎接一次除舊佈新的「年」。 坦然面對年華飛逝的現實,找尋一些可以暫時忘卻平淡無味與抗拒煩瑣的方式。生活在都市,也僅止於此;在步入一切都不置可否的中年期、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節奏裡。隨手翻閱一本泛黃的老書、看一部片名都記不清楚的DVD影片、聽一首旋律熟悉卻無論如何跟不上詞句的歌,和鄰居在電梯裡偶然相遇,他卻沒來由的丟來一句問候:你想過什麼時候才要退休嗎? 夾雜著熱氣迷濛、濃膩黏稠的硫磺味和汗流浹背的高溫,全擠壓在這一坪大小的湯屋裡,想像成為熱鍋裡一條滾燙掙扎的魚,有一瞬間,我驚慌自己置身的處境。冬日清晨,避開寒流的頹喪與灰沈天色,泡在山谷湯屋裡滾燙的溫泉中,讓一身的疲憊與倦意,在熱泉與水流拍擊裡肆放。儘管,洗滌並不盡然能紓解多少現實壓力,我想,人最該放鬆的仍然是自己的心境。熱氣逼人的湯屋裡,幸好主人開了一扇可以賞心悅目的賞景大窗,玻璃之外,一片寬闊溼冷且嚴寒的冬之山林。 泡湯風潮成為近年來都會人休閒、旅遊的重點項目,繼日式美食料理、賞櫻、又一次撲天蓋地的東洋文化全面入侵台灣。當然天然資源條件的俱備也是要件,才能引發泡湯風潮由北到南、自東而西,無處不湯泉。我們一位因小孩同學而熟識的朋友一一當年首開國人自製的旅遊節目「繞著地球跑」的第一代主持人梁旅珠小姐,送了她甫出版的一本極其「夢幻」的旅遊專書一一《日本夢幻名宿》。夢幻封號,果然不同尋常,是融合了頂極享受、精緻奢華、獨一無二的集美食、建築、人文、茶道、美學、庭園、藝術、溫泉於一身的夢幻之旅宿精選。她自喻:「於我,旅行並非是為了工作充電或作為療傷休閒的方式,旅行就是我的生活。」 讓人憧憬的夢幻名宿,花費自然也是極盡「夢幻」層次,不是我們一般常民捨得親身體驗的。旅珠是天生的旅行家,經營旅行社的父親早就為她的旅心輕盈而取了預言似的名字,而她在年輕時代隨著節目採訪,早就繞著地球跑遍各地,難得的是豐富的旅行經驗,練就她一身技藝;除了文字書寫,她同時身兼影像拍攝,有時甚至就以繪筆即興的描繪引她感動的場景以及人事物,就連書裡每一幅趣味橫生的手繪地圖也總讓人會心一笑。《日本夢幻名宿》是她近些年間頻繁旅行日本頂級名宿的旅行記錄,處處顯見她的用心巧思與認真的紀實,誠摯推介的名宿少不了絕佳的溫泉湯池,她還不忘慎重客觀的評鑑、分級,就連名宿周遭值得順道行遊的景點或特色店家、餐飲小館都鉅細靡遺、圖文詳載。我在想:如果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這輩子永遠也不可能奢華進駐的這些「夢幻名宿」,透過旅珠細膩的筆觸與精彩的圖片,我們大致也行雲流水、快悅地瀏覽過一程,想來也就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了。 寒氈襲過的冷山與溫泉,身上猶散發著溫熱,和妻子隨興的在湯屋附近的山谷裡散步,這一處昔日以「燒酒雞」盛名遠播的山谷小徑,許久不曾來訪。如今卻脫胎換骨似的有了全然不同的景觀,一家家全然日化的美食湯屋別院,從店招到庭園造景,完整塑造出一處處東洋風味十足的庭院巷衢,彷如誤入日劇中的大和街境,一點也不誇張。我用相機取了幾幕畫面,活脫脫就是九州別府溫泉的某一處街景翻版。也好,多了一處可以探尋的角落,有美食,清酒和溫泉,在一個鐘頭車程內可以抵達的台北市郊山谷裡。 想起一九九○年秋冬之際初訪日本,由九州登陸,然後環著平緩的公路,遊覽圓盤似的阿蘇火山。極目所及,平波草浪、綠意綿延,漫長的三、四個鐘頭行程裡,就這麼舒緩的環繞著山形緩緩攀上山巔,一點也不累人。旅行真是美好的享受,可以忘卻所有瑣事,讓車船帶著你去走訪陌生的旅途,並且接觸新奇的風景與人物。我不是「背包客」一族,沒有挑戰體能與尋奇探險的雄心大志,只是短暫的偷閒小憩。那一趟行程,特別著重在熱海、別府溫泉鄉的泡湯之旅,滾滾艷紅的地獄溫泉與裸身在湯泉裡,坦逞面對太平洋浩瀚深邃的夜空,是一輩子難得的深刻體驗, 陽明山區自北投、天母、紗帽山一帶,硫磺泉液汩汩不絕,是引發商機的主因,但是地處國家公園區境以及水土環保、廢水污染的種種因素所限,這些此起彼落、拆拆遷遷的美食溫泉湯屋,就這麼伴隨著秋冬春夏,與山水俱在。繁華錦 燦、杯聲恍影,憑空築塑出如此處處充滿異國情調,飽食舒鬆、造化台北市民,本來也無可挑剔,只是游離在法規邊緣的光鮮外表之下,慘不忍睹的是那蜿蜒雜錯、千百條塑膠管線毫無節制的錯落環伺在林間、河谷、路道旁,原來清幽雅緻的山林,竟彷如被繩索圈鏈層層裹縛,氣絲若離,再也輕鬆不起來了。如果一切就地合法,以商人的智慧及實力,肯定可以快速發展出一片人潮匯聚的遊憩新景點,讓市民多了休閒的空間。可是山林濫墾、污水成河,絕對於法不容。問題是活生生的湯屋林立,遊人如織,可從來不曾間斷過,存廢興衰之間,想來仍是兩難之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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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行草偃
「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嚮而已。」誠哉斯言! 為重振社會風氣,繼民間成立品德教育行動聯盟,計畫出書:《品格教育的蝴蝶效應》後;教育部也宣布推動「品德教育促進方案」:預至民國九十七年底,透過融入式教育,加強學生品德教育,並選拔教育有成之「品德鮮師」,以臻其功。 就此方案,意以為:品德教育是一種身教,而非方案。尤者,社會風氣的隆替,係繫於一、二人心的影響;尤其是知識份子。透過知識份子的風行草偃,整個社會風氣才有可能振衰起蔽。因此,與其成立各種方案,莫如重回教育至道:再倡知識份子的風骨,以此風骨草偃風從來得有效! 什麼是知識的份子的風骨?孔子曾明確要求知識份子:「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並進一步認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此道依傳統思想言,就是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道!而為了有效抗權折貴以執行此道,必須具有非凡風骨以貫徹之,孟子將此風骨具體要求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因為:世間權勢大都握在權貴手上,而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因此,為天下蒼生保障權益的重責,便落在具備上述風骨的知識份子身上:以知識來明是定非;以風骨來抗權折貴。前者即是《大未來》作者所謂知識就是力量的理論;而後者正是林則徐「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嶙峋傲骨! 正因有此背景,故以儒家思想為主的我國傳統,向來認定知識份子必須具有強烈的入世心:具有為天下蒼生,奮不顧身的義念;甚至有參與革命起義的悲願!因此在生命紅塵上,處江湖則讜論國是,高山景行;居廟堂則攬轡澄清,河清海晏。 讜論國是,其來有自:所謂:「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但反過來說,天下無道則庶人議政;所以孟子有處士橫議之論。范仲淹曾寫過一篇「靈烏賦」來譬喻這種風骨,他歌頌靈烏,能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仁懷俠心,為天下蒼生揚善批惡,「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寧可批評朝政而死,也不會當個見風轉舵,或歌功頌德之徒苟活於世。知識份子的風骨,正是這種白眼看王侯的風骨! 也因此儒家雖然主張知識份子從政,卻是有原則的:從政之動機是否欲展攬轡澄清志?如果僅是為了個人富貴而從政,不但是可恥的,更是斯文掃地的。綜而言之,他們之所以從政,是出之於對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悲憫胸懷,與爭取澄清天下的平台。因此必要時,為了理想,甚至不惜伏闕搥鼓;面折庭爭!具有此種風骨的人,方配稱為知識份子從政。 此種理想並不僅限於我國,在西方也不乏知識份子,能超越個人的專業領域,關懷大眾的福祉,為政冶、經濟、文化及教育的發展提供理想;且傳統上在西方社會,也都認定知識份子必須以批判權貴為職志。他們雖不似中世紀教會的僧侶,動輒以上帝之名來論政,卻反而因為超越了宗教,以個人的良知卓識論事評風,更具有理性主義的思想!因此,此種對知識份子風骨之要求,是具有時代性與普世性的! 「性雖善,待教而成;性雖惡,待法而消。」是以今日知識份子應以草偃風行為己任,除應具有光風霽月的傳統風骨,更要有時尚現代公民教育的理念。進而以此理念,身體力行,以普世的價值月旦論政;嚴謹的身教移風易俗。正所謂明德惟馨,風成化習,社會風氣自能天朗氣清,又何須成立品德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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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樂仔仙──台北時空藝術會場《多邊形體溫》的一次遇見
「叫醒榮格/叫醒梁啟超/叫醒胡適/叫醒傅柯/叫醒坎伯/叫醒張愛玲/叫醒弘一法師/叫醒雷震/叫醒賴和/叫醒莫札特/叫醒羅門/叫醒管管/叫醒李炷烽」……,周末午後,許水富在台北時空藝術會場的《多邊形體溫》個展暨新書發表會,詩人管管、顏艾琳朗誦那首<叫醒靈魂>的詩,從照本宣科到隨興點唱在場的人,連渡海而來的金門縣長李炷烽也在被「叫醒」之列,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原來詩也可以用「叫」的! 這是一場號稱「詩.書.畫裝置展」、一本「視覺構成混合多媒體的感覺作品」或者「詩,散文與手抄字的眾生」,許水富以「所有破壞和改變都是為了建一座紀念碑」自況,詩人白靈形喻許水富的創作表現接近「詩癲」:「『燦爛濾過孤獨症候群』成了許水富無可救藥的病症,和勳章」。是啊,「病」!隨後,老詩人菩提以丹田之力唸起了那首<病>:「一口口吞噬/身體一個洞一個洞的痛/小小細菌侵略臉龐/長不出翠綠的笑容/荒蕪胸丘沈默預告/死亡昨天剛過去」…。 擔綱主持這麼一場集合著同鄉、同學、詩人、作家、畫家,甚至連中國一級音樂家章紹同都到場的「複合式」作品、「複合式」觀眾的發表會,我的心情一點也不輕鬆。我還得擔心許水富的身體狀況,怕他在擠滿人潮的密閉空間又暈眩症發作,有兩次與他在羅門、蓉子的「燈屋」,看到他「缺氧」般地衝出幽暗往屋外透氣,一次他在地下道天旋地轉地連忙到台大急診處吊點滴;我也得目光鎖住在座的兩位大詩人L和G,上回兩人一言不合,G拿著酒瓶正要砸向L,幸好許水富起身及時制止了「災難」的發生;還有,寫《殺夫》的李昂也來了,許水富搞笑發出「今天是『殺夫』的好天氣,李昂在百忙中還能趕來」,凝結「多邊形體溫」的《多邊形體溫》,笑聲與黑色幽默沖淡了所有的病容與焦慮狀態,換來一席「醇酒五甕/詩句一鍋/燭火六盞/散文半碗/茶點四盤/書畫三卷」,既熱鬧又溫馨的文學饗宴。 離不開台北的理由──就在於處處有著文化刺激,要怎麼「發癲」、如何「搞怪」,隨你;這座城市也隱藏著「遇見」的驚喜,你不知何時會遇到一位詩人、撞見一位畫家,或者碰到一位同鄉、一位老友……,譬如,這次許水富《多邊形體溫》展場,有人驚呼長年一襲長袍一頂呢帽的周夢蝶,有人擁抱「讓我把春水叫寒」寫《秋蟬》的李子恆,牧羊女遇到了青春年華時的文友陳亞馨,金門縣長李炷烽也「遇見」他童年時在湖下村駐紮的詩人菩提,還提示在《金門日報.浯江夜話》讀到楊清國寫當年菩提在湖下種種。 建築在台北大城的時空藝術會場,時間與空間,藝術與文學交會,「時空」的命名,我喜歡。我靜靜地欣賞著許水富的作品,也觀看著眾人在此交遇、交集時所發出的氣味、聲響。忽然,有人拍打著我的肩膀,「王樂仔仙!」我幾乎是驚愕地回神。 不高的個兒、稚氣未脫的娃娃臉、蓬鬆的頭髮、簡單的衣著,我見到的這個人,畫面是與二十多年前立即聯結的。他怎麼會出現在此時此地此一場合?我不是說他不該出現──而是,過去這麼多年來,我們應該在許多文藝場子相見的,即便走在台北的大街小巷,也都該有遭遇的時刻。我與他相識在一九八○的耕莘寫作會,一九八四年間我與顏凡、黃曉茵在唐山樂集組織了個「唐山勤寫小組」,讀書會形式,每周一晚間筆會一次,讀書、交換寫作心得,風雨無阻持續兩年餘,他幾乎是每會必到,有回提交一篇小說<王樂仔仙>,寫活了位江湖賣藝的人物,從此,我們不再叫他的名字,直呼「王樂仔仙」。 王樂仔仙來自雲林鄉下,少年北上討活,在三重一家車床工廠當「黑手」,失業之後轉到一所高中當校工,敲鐘兼送公文。這個人與他身處的環境、時空,總會讓我想起小說家黃凡<賴索>裡的一段形容「賴索就這樣冒冒失失的闖入這棟迷宮似的建築。這是個現代科技融合了夢幻、現實、藝術、美、虛偽、誇大的綜合體。他從一個攝影棚到另一個攝影棚,從一個時代,進入另一個時代。」原本要留在鄉下種田的,卻來到了五光十色的夢幻之都,王樂仙仔是不是誤入都會叢林?「阿草、阿草」鄉土味十足的外表、臉上永遠掛著一抹憨笑,木訥、拙於言辭的他,是讓人看一眼就看出不具攻擊性、不會防衛性的莊稼人;沈沈緩緩的步履,行走在快節奏的都會,他就像一面選錯顏色、貼錯瓷磚的壁牆。 說王樂仔仙不屬於這座城市、不協調於這群人,他卻有一隻「奇異筆」,這隻筆的世界始終停格在他鄉土活動時期的人與人性,淡淡的筆觸但有冷冷的、細緻的人性解剖,我在剪貼簿裡找到他一篇發表於一九八四年的<耗子>:「鄰居的阿比伯經營碾米廠,每當在穀倉捉到老鼠的時候,都會生氣的想盡辦法折磨牠到慘死為止,有一次我看到阿比伯拿著一瓶汽油淋著鐵絲籠裡一隻肥大的老鼠,就好奇的站在那裡觀賞。一直到那隻老鼠一身抖索的蹲在角落時,阿比伯才劃了一根火柴往鼠身上丟去,『嘩』一聲,滿身著火的老鼠一霎那在鐵絲籠裡來回狂命奔跳,阿比伯高興的把汽油繼續淋了下去,那隻老鼠才不停的發出『吱吱』的慘叫聲,阿比伯興奮的叫著:該死的鼠輩!」文字與畫面同時呼出、怵目驚心的人鼠大戰,王樂仔仙確有個令人驚奇的內心角落。 王樂仔仙曾是勤奮的筆耕者,我也看好他應能在文壇獨樹一幟。他卻莫名地消失在文字、文人世界,我有整整二十年不曾遇見他、失落他的音訊,逛書店時也不曾發現過他的著作。偶爾想起,這人不會是從人間蒸發了吧? 「我是從《幼獅文藝》的一則花邊看到你會來主持這場新書發表會,我是來看你的,我退休也結了──四十六歲才結婚,還在努力『做人』,我也到過你們金門了,SARS期間才花了三千多塊廉價走了一趟,哈!」重逢的時刻,王樂仔仙就說了這些,然後,掏了四百塊買了本許水富的《多邊形體溫》,跟我們一道到「稻香村」喝幾杯高粱;然後,這人又一次消失在我的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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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日記:之十三歡愛者.戰爭與和平.虛幻般的不朽.愛笑者.音樂會.看你的雲.閣樓上
■歡愛者 一對男女情侶,互相愛撫著。男:多麼美的瓷器,光滑的,宛如綢緞,宛如詩的質感,引起人心靈及精神的震動;跟秋月,晚霞,風吹拂過六月的夏之池塘的波紋是姊妹的……。女:……(耽溺於不能或不堪言說的最純粹、最具體之肉欲及淫褻裡)。 結局:兩人都升不了天,都下了地獄。 ■戰爭與和平 「幾十年來我心裡一直有著這個念頭:和平能不能和戰爭交戰?就像葛拉斯有首詩說的那樣:一艘美國航空母艦,和一座歌德式大教堂,同時,撞沈對方」。你說,皺起眉頭:「問題來了,假如和平和任何東西對抗,那麼它豈不是放棄了自己,認同了打仗?你說呢?」 「我不知道,我太累了。」你的心說:「老兄,讓我休息。」 「你休息,」你嚷了起來:「那我怎麼辦?」 「你就好好站著吧。」你的心說:「陪著你身邊這棵海檬果。」 ■虛幻般的不朽 某張紙頁砂塵般的,點點出現了這排字:光緒十年(公元一八八四年),法國兵艦侵犯台灣,金門海面時聞砲聲隆隆,有湖北兵勇五百名來金防守。偶然間,你,陳心田,瞥見這些字。往後的一二十年,你不斷用風般永不朽的想像為這五百名兵勇臨摹、造像,以及搏塑渠等諸多幻化的命運,譬如其一樣最具代表性的際遇是:某某人愛上島上某姑娘,歷經一番波折,到底不能締結連理,然而,他倆的生命晉入了另一層值得的意義……。你看,誰敢再說文字是虛無可笑的呢?五百名兵丁的生命始終不死,儘管他們身子的光影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然而可以斷定的是,既然你的頭髮、腳踝、肌膚、骨骼、內臟,是他們塑造的,那麼,別人應該也是這樣。 ■愛笑者 要做一個愛笑者難不難?愛笑者眺探湛藍翳影的走雲也笑;看到蛇吞下一枚雞蛋也笑;聽到一則其實不好笑的笑話也笑;遺失了裡頭有現金、信用卡、存摺的皮包也笑;瞅見窗外天光寸寸移變隱失也笑;望著遠方分不出星光或者漁火的光芒也笑;從電視看到某某火山爆發也笑;睹遇一個漸漸暗沈卻不甘含怨的臉龐也笑……。要做一個愛笑者難不難? ■音樂會 最名貴的鋼琴(附贈鋼琴家)送進動物園。不一會兒,悠揚歌聲在園區迴盪著。「我們怎麼聽得懂嘛?」牢籠裡抱怨、嗤笑,甚至氣忿的話語連連。「給我們食物,給我們吃的,喝的。吃喝無罪,抗議有理。」舉最高的旗子的是長頸鹿、斑馬,和海獅。 你以為聽眾是動物? 不,他們可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人類。 ■看你的雲 天氣晴朗,天空一朵朵雲。他們看見了窗口的你,默默忖想:像水一樣飄流的人,像夢一般的人。這個為許多苦惱所迷困,卻以為這些苦惱多真實不是虛幻的人……。 而你眺望著窗外的雲,你心裡有無限遐想,就是沒想到雲的想法。 ■閣樓上 母親說,那間閣樓已經塌一半了,除了養蜘蛛,什麼也沒用,不如請人來估價,或許打掉加蓋,當作儲藏室也好。我一推開房門,這才知道母親的話錯了,這裡幾乎什麼都有。一句沙啞的話,幾聲咳嗽,一個上下樓梯的孩子的背影,兩枚眼珠,半截驚醒的夜半的夢,還有,像是月亮穿梭雲端,忽明忽滅的一串蟬嘶等等。 我回家,向母親報告。「這樣子,我該怎麼辦?」我問。母親沒回答。我瞥見她瞳仁中有枚星球在運轉。那枚星球默默無言,既不發笑也不流淚。代替了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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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
老師要同學準備一個大袋子和馬鈴薯,帶到學校來,宣佈本週內,凡是遇到不可原諒的人,就把他的名字及犯錯的日期刻在馬鈴薯上,丟進袋子裡,然後,走到那兒都背著它。 第一天,同學們都覺得很好奇,很好玩,被虧一下或是對某人不爽,便趕緊拿出一顆馬鈴薯,興奮地刻上他的名字,過程中有一點發洩的快感,一種秘密復仇的得意;將馬鈴薯丟進袋子的那一刻,還發誓絕不原諒這個對不起我的人。 接下來的幾天,同學們開始覺得背上的袋子有了重量,隨著丟進的馬鈴薯越多,得意與快感越益稀釋;到了第七天,有些人的袋子裡已放了五十顆馬鈴薯,沈甸難行,儼然成為苦刑。大夥兒圍著老師,問:「現在要怎麼辦?」老師回答:「放下不就得了。」 遠至國仇家恨,近至身邊瑣碎,一位法師說得好厲害:「認為對方有錯,都是自己的錯!」道出因對立、批判、怨憎、怪罪而升起的諸多煩惱心,皆是我錯;對立、批判、怨憎、怪罪、悲情………等,如同被印記的馬鈴薯,讓馱負者一刻不得自由。 我看到了一位十歲男孩的自由。 電影「女傭變鳳凰」有這樣一幕場景,男孩為媽媽可能因一次說謊而錯失姻緣,勇敢在大庭廣眾向男主角請求,能否再給媽媽一個機會,因為──人都會犯錯。男孩坦然自若的表達,輕易挽回一段良緣佳話。 原諒的前提是信任,相信對方,願意再給對方一次機會,對原諒與被原諒雙方,都是溫暖的鼓舞。 聖誕節前,兒子在實驗室犯了嚴重錯誤,他不小心把實驗盤弄翻了,裡頭裝的是團隊一週來日以繼夜的水跳蚤實驗成果,糟糕的是,明天這個實驗報告就要交給客戶。 兒子初進公司,一向表現良好,此番鑄下大錯,造成公司損失,也令自己英名毀於一旦,該如何是好呢?懊惱、沮喪、擔憂、害怕,皆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別太擔心!」同事輕拍兒子的肩膀,遞出第一份及時的關懷;組長也安慰他:「我來公司三年,經常在想你今天犯的這種錯誤怎麼還沒有出現?」怕兒子誤會,再補上一句:「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是說『這種錯誤本來就很容易發生,只是剛好在你身上發生了。』」經理聞訊趕來,也是語帶輕鬆:「來,我們去向大老板報告,記得說話的時候要有禮貌,大老板個性有點急唷!」結尾還不忘給兒子一個善意的提醒。 在團隊相挺之下,老板只說:「重做吧!」沒有半點責難與怪罪,為此案作了結語。兒子在電話那頭好激動:「媽咪,我感覺他們真正原諒我了,願意再給我機會,妳知道對於像我這樣一位新人,它具有多大的意義;我知道過去我在公司所做的努力,他們都看見了。」 整個耶誕假期,兒子自願加班,埋首實驗室,開心工作,鬥志高昂。他私下許願,將義務為公司進行一項實驗,如果成功,能為公司賺進可觀利潤。 原諒需要善巧,這類動人的故事也不少。 小提琴家有一天散步回家,遠遠聽到家中傳來拉奏小提琴的聲音,那是他最鍾愛的阿馬提琴。進到屋子,發現一位小男孩,正撫摸著那把琴,寬鬆的夾克裡鼓著一樣東西,毫無疑問此人是小偷,衣服裡藏的是他原本放在床下的新鞋。面對驚恐未定的孩子,小提琴家決定了,他旋即告訴男孩他是主人的管家,聽說主人的外甥近日要來拜訪,「你一定就是主人的外甥吧?」小提琴家接著問:「你很喜歡小提琴嗎?」孩子回答:「是,但我沒有錢買。」小提琴家立刻將琴送給了他。 多年以後,小提琴家在高中音樂比賽擔任評審,獲得首獎的男孩會後來到他面前:「您曾送我一把小提琴,我一直珍藏至今,因為您在大家都視我為垃圾的時候,給了我自尊,也給了我改變命運的力量,現在,我可以把這把琴還給您了。」 原來,他就是『主人的外甥』,曾經迷途的靈魂因得到諒解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