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過報社聯絡到當時的記者，那記者已退休十餘年，剛接電話時語調平穩，但一聽他問起那則報導，便急著結束通話。在他追問下，對方遲疑良久，最後只丟出三個字。   而那三字，便是他今晚的目標。   柵欄的鎖已被撬開，他推門進入，坑道內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極為涼爽甚至有些陰冷。一入內，他便察覺手機失去信號，決定先用頭燈照出前方的路，尋找拍攝標的。   這是道寬闊的走廊，視線所及的每樣物品皆帶著灰暗感，僅有兩側房間的銀色門框閃著光澤。他踏著布滿汙漬的地板前行，踩到某些區塊產生摩擦聲，而某些區塊又格外地滑。   根據他事先查到的地圖，此區為病房區，但大部分房間早已被清空，只有少數幾間擺著一兩張椅子，唯一有病床的那間，床已扭曲變形。   他挑了特別大的一間進行拍攝，儘管沒有病床，仍可依隔板及插座位置，推測當年的病床分布。   「大家頭暈了嗎？」何方邊走邊說：「我之前看過一些YouTuber的鬼屋探險影片，才看不到三分鐘就頭暈想吐。我本來覺得怪，難道真的是靈異現象？後來才發現，我會暈是因為影片太晃了。」   昏暗中，他轉入細長的走廊，這長廊深不見底，牆壁油漆明顯泛黃且大片大片剝落，滿地都是雪片。   他在淋浴間逗留了一會兒，那裡的天花板掉了下來，以傾斜姿態垂於水龍頭上方。蓮蓬頭水管已發黑，牆面磁磚縫隙長出鐵褐色，掛勾上青色、紅色、粉色的衣架歪歪扭扭，發霉的「清潔責任區維護檢查記錄表」上，有褪色的簽名筆跡。   他走到洗手台前，對著鏡子攝影，鏡面被燈光照出數十粒類似水垢的白點，卻未浮出傳說中的人頭或鬼臉。   他回到走廊，順著斑駁壁面朝目標前進，經過一台被藤蔓覆蓋的輪椅，那株藤蔓十分奇特，沿牆腳一路延伸。他跟隨藤蔓抵達手術室外頭，隨即被地上破了洞的沙袋吸引，沙袋周圍除了散落的細沙，尚有一套極不尋常之擺設。   「請大家看看這是什麼東西？這裡有個小土堆，應該是用沙袋裡的沙堆出來的，不過它的形狀很特別，像是……」他擰起眉心：「是一個人的形狀！」   他汗毛立了起來，蹲下拍特寫：「大家可以看到，在這個人形的兩條腿上，都插著幾堆香腳，看來之前有人在這裡作法。」   拍完後，他擦拭冷汗，離開土堆進入手術室，刺鼻的化學藥水味使他吸了幾下鼻子。房內有張手術床，床上方是圓形手術燈，儘管略為生鏽，仍可想像當年醫師護士們，戴帽子口罩屏氣凝神圍在床邊的模樣。   他步出手術室，微微拱起背，走向漫長的「天堂路」。遺體要送往上方的靈堂時，都會經過這段陡峭上坡路。路左邊是斜坡，右邊為階梯，他踏上台階，將陰暗通道拍入影片中：   「這裡就是許多人會來探險的天堂路，左邊是遺體通道，右邊是人走的。據說在這裡搬運屍體時，要遵守不換手、不說話、不回頭的禁忌。」   他走過第一段階梯，來到第二段：   「不換手是什麼呢？就是擔架右側的人員只能用左手，不能用雙手也不能換手。行進間不可以交談也不能回頭看，還要特別注意擔架角度，不要讓遺體在往上運送時掉落。搬動屍體時，這裡要清場不讓閒雜人等靠近，如果拿到紅包要當天花完，紅包袋不能留著。」   走第三段路時，他步伐漸趨沉重，覺得似乎有人抱著他的腿，使他難以抬腳。不要想太多，你是累了才會這樣，他在心裡反覆說著，意識卻越發朦朧。他察覺自己映於坡道那側牆面的身影，背越來越駝，恍若行將就木之老人。   恍惚間，他似乎望見江曉玲躺在擔架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額頭有個窟窿，也聽到小女孩嚶嚶啜泣之聲。   不好意思，打擾了。他微微鞠躬，轉向前方，不再朝坡道看。   爬了幾層樓高度後，總算抵達路的盡頭，他推開厚重鐵門離開醫院，穿過空曠野草地，在冷風呼號中，瞧向眼前建築上方的「靈堂」匾額。   終於到了。他回想記者丟出的三個字：「太平間」，他要的答案應該就在此地。   靈堂隱約傳出女子聲音，他縮起肩頭，緩步走入。那聲響持續著，他駐足聆聽，確認那是在念誦佛經，而聲音來源為佛經播放機。   他快速轉進左側太平間，幾台大型機具迎面而來。縱使不在頭燈的照射範圍內，那些機具閃耀的銀色光輝仍令人難以忽視。   「這是大體冰櫃。」他確認冰櫃沒插電後，將手按在冰涼門上，徐徐開門。   「第一個裡面……沒有東西，第二個……也是空的。」他將四個全打開，未察覺任何怪異之處。   這裡到底有什麼玄機？他逐一查看供桌上的物品：刻著「建築醫院殉職將士」的牌位、小香爐、燒到一半的蠟燭、三個裝半杯水的玻璃杯。接著他轉向房間其他角落，目光在乳白色殮台打旋兒幾圈後，移往靠牆的花圈與直立之棺材架。   一陣窸窸窣窣的雜音引起他注意，他將雙手抱在胸前，左右轉動頸子，尋找響聲源頭。   他越發接近冰櫃，身軀也被巨大寒意包圍，不要怕，可能是風造成的聲音，儘管窗戶關著，他仍這樣安撫自己。   他走過一個個冰櫃前方，來到離窗子最遠的那個，雜音變得更加清晰。   好像是從這裡出來的。他深吸氣，微微蹲低，讓頭燈的光照亮櫃子內部。一排排不鏽鋼架子直撲眼簾，他並未見到其他物品，也沒發現架子有被風吹動之跡象。   不對，不是裡面。他繞到冰櫃後方，確認聲響來自冰櫃與牆壁之間。他以白光點亮那道縫隙，瞧了一眼立時後退│裡頭有幾隻迅速扭動的蜈蚣，而蜈蚣附近，是一塊狀似牌位的板子。   他打起冷顫，跺腳將蜈蚣趕跑，蹲下貼近牆面，把手伸進縫隙抓起那塊板子，再將手緩慢抽出。   他把板子翻到有字的正面，抹去上頭的幾層灰，倒抽一口涼氣。   正面刻的是：「江曉玲之靈位」。 ＊   當飛機降落在尚義機場的那一刻，民眾的抗議聲浪險些將機場屋頂掀開。   小蔡里長激動高舉「是誰給你勇氣回來的？梁靜茹嗎？」的標語，其他民眾則跟著白髮老人大喊「金門不收強姦犯」。   一群旅客自停機坪方向進入機場大廳，行色匆匆快步離開，只剩矮黑且微胖的中年男子慢步前進。   被夾在抗議群眾間的何方伸長頸項盯著男子：男子與小蔡手中「寫真集」照片的面貌相近，只不過照片裡二十歲中等體型的他，如今已是四十多歲的發福大叔。   男子頂著剛出獄的平頭，穿著長褲無法確認是否配戴電子腳鐐。他面對齜牙咧嘴的民眾非但不閃躲，反而惡狠狠瞪視每個他所經過的人，彷彿在說「你再吵我就殺了你」。周圍的人有如骨牌，一被他眼神碰撞便閉嘴退後，在壅塞機場讓出一條康莊大道。當他走出大廳時，抗議民眾早已鳥獸散，連一根羽毛都不剩。   何方悄悄跟在陳明德後頭，發現陳明德獨自走向排班計程車，啪一聲打開車門跨進車內，對司機說「跳表」。   這位司機不是別人，正是先前的捲捲頭女司機，她這回沒再說「算你便宜一點，三百就好」或「今天這麼熱會中暑啦」，而是悶不吭聲按下計費表。   何方跳上機車，以相距五十公尺的方式跟蹤陳明德。計程車一路駛向水頭聚落，經過陶文鳳任職的水頭教會後，又開了兩百公尺，在一棟古厝前停下。   陳明德下車，直直走向古宅大門掏出鑰匙。他試著將鑰匙插入閂住兩扇大門的腳踏車鎖中，但換了若干方向都插不進去，約莫試了五次才成功。   縱然夕照如河流，緩慢從天際淌進陳家，但在由紅至黃的漸層色彩中，仍可看出門上春聯的「修身」和「養性」被白色噴漆打了大叉，牆壁被噴漆畫上「殺人犯去死」等歪斜大字，甚至連屋頂也無法倖免，被砸得掉了幾塊磚瓦。   陳家似乎已久無人居，門扉積著厚重灰塵，幾處燈泡無法亮起。就連周圍的民宅也大門深鎖，庭院的花盆又舊又破。看來案發後，不只陳明德的家人搬走，鄰居們也好似驚弓之鳥四處飛散。 何方站在遠處，觀察陳明德於屋內徐徐移動的寬闊身影，他覺得對方像黑熊，速度不快但穩健，老神在在地掌控全局。   對方不多話的特性激起他的好奇，為揭開神祕面紗，他做出冒險的決定：   他要成為對方的影子，緊緊跟著對方。 7   當隱形的影子並不容易，尤其是在亮晃晃的白日。   天還未亮，何方便騎乘約四公里的車，花十二分鐘抵達陳家外頭。透過窗戶欄杆縫隙，他見陳明德正在更衣，其手臂贅肉在拿起衣服時搖晃，鬆垮肚腩於套上衣服後消失。而正如小蔡所言，陳明德並未配戴電子腳鐐。   更衣後，陳明德瞧了兩眼空無一物的餐桌與冰箱，走向門口，跨上破舊機車出門。   何方悄然跟著，即使有段距離，仍能清楚望見對方車屁股噴出的黑煙，聽見對方車子腹瀉般嘩啦嘩啦的雜音。   儘管暑氣逼人，陳明德仍穿著長褲黑鞋，他先到便利商店，買了一份報紙、兩顆售價比台灣本島貴一成的飯糰，在店內座位區坐下。他一打開報紙，旁邊滑手機吃涼麵的情侶便互使眼色迅速退開，飲料櫃及關東煮前的客人們也飛快至櫃台結帳，店內只剩他與兩位店員。   接著他前往機車行，換了台紅色三陽GT SUPER 2 125，並請老闆將車改裝。   之後他到景成民宿隔壁的服裝店試穿衣服，客人又是一陣退避，服裝店老闆娘也倉促跑掉，拉成叔過來坐鎮。   陳明德試穿一件紅白橫條上衣後，直接打包十件同款上衣，他又看上一條黑色牛仔長褲，也打包十件。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每天戴著紅色全罩式安全帽，穿紅白橫條上衣、黑色牛仔長褲與黑鞋四處蹓躂，即使他的新車不再冒煙或產生噪音引人側目，但他獨特的穿衣風格很快傳遍金城，居民們只要瞥見紅白橫條的衣服，就像撞見未爆彈般，拔腿狂奔。   而從出獄第三日起，陳明德幾乎每天早上都戴那頂紅色安全帽，從家裡騎十分鐘機車，到離水頭聚落約三公里的建功嶼散步。但他並未抄近路，而是走稍遠一些、會經過夏墅風獅爺雕像的路。   建功嶼是個很特別的小島，又被稱為「金門版摩西分海」。在退潮時，可以從金門本島的金城海邊沿石板路登上建功嶼，漲潮時只能隔著大海遙望。據說此島在民末清初時期，曾是放逐痲瘋病患之地，故有「痲瘋島」、「汰孤礁」的稱號。   民國三十八年，為了抵禦共軍，國軍在介於金門本島與小金門間的建功嶼，建立「W038據點」並部署人員，後來更因其「一嶼堅守如砥柱中流」的重要戰略地位，而將此「建功砥柱」的島改名為建功嶼。   民國八十一年，金門解除長達三十六年的戰地政務，到了民國八十六年，建功嶼的駐軍撤離，島上變得荒涼，甚至成為兩岸走私的跳板：從對岸來的珍珠米、廈鷺米、香菇、梅子、燈籠、煙火都在此交易，甚至有裝在保麗龍箱中、重達兩千多公斤的去殼海蚵。   後來金門縣政府自軍方手中接管此地，打造成觀光景點，才成為今日之樣貌。   造訪建功嶼時，陳明德會將機車停在建功嶼對面的金城海邊，趁退潮時登島。他似乎不諳水性，要等到水近乎退光，才踏著石板過去，走石板步道時速度也放得很慢，大約走十到十五分鐘才會抵達島上。   由於此處空蕩蕩的，跟太緊容易穿幫，何方會等陳明德背影即將消失於視線盡頭時，才快步通過布滿招潮蟹、彈塗魚和小海螺等潮間帶生物的溼地上島。有時他因踩到步道上的溼滑青苔，把臀部摔成青青紫紫；有時太專心盯前方的陳明德，不慎踩到泥地，整個鞋底陷入泥濘之中；有時瞥見造型酷似鋼盔、被稱為活化石的鱟，多瞧幾眼後再抬頭，才發現陳明德已不見人影，趕緊邁開步伐跟上。   到了約五百平方公尺大的島上後，陳明德會先隨意散步，此處的建物與葉片尖銳的劍麻及枝葉繁盛的大樹互相融合，從高處或遠處望去，幾乎無法察覺碉堡、庫房、政戰室及電台室等的存在，可說是極為隱蔽。   除了這些上鎖的建物具有濃厚軍事氣息，島嶼周圍也可見殘留的鐵絲網、已被磨平的碎玻璃，與腐蝕甚至傾倒的軌條砦。在清涼海風與規律海浪聲中，陳明德有時會走到高達九公尺的鄭成功石像腳邊，與雕像一塊兒望向鄭氏的故鄉福建南安。   根據歷史記載，鄭成功在南京被清兵擊退後，先駐守於廈門與金門，並於小金門以「忠孝伯招討大將軍罪臣國姓」的名義誓師反清，接著才率兵自金門料羅跨越台灣海峽，擊敗當時統治南台灣的荷蘭人。除了此座後人立起的巨大雕像，鄭氏本人於金門留下的足跡，則有其以劍指地命令部屬挖出清泉、位於小金門下田村的國姓井，以及其與將領們觀兵弈棋之太武山岩洞等，而模範街也曾為其於後浦練兵之處。（六）

  「就在這後面。」小蔡指著海報。   「我去找他。」   「等一下，你先陪我喊一下標語好不好？本來是我跟另一位里長輪流帶頭喊，但我喊的時候都沒人跟，所以變成都他在喊。」小蔡摳著鼻洞。   「怎麼會這樣？你們里的人都沒來嗎？」何方問。   「有啊，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只喊別人的口號。」   何方定睛注視海報上的字，乾咳幾下。上頭寫的是「電子腳鐐？還是化學閹割？今晚你想點哪一道？」   他比向海報：「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聽說那個被放出來的陳明德，要搬回當初做案的水頭聚落，雖然他的親人在他被捕後就離開金門，不知道去了哪裡，不過老家還在，他應該會搬回去住。」   小蔡提高音量：   「但是他竟然不用戴電子腳鐐，只要每天早上七點跟下午五點到金城派出所報到，真是有夠扯的。」   「為什麼不用戴？」   「聽說是他被評估為性侵再犯率低，還有什麼腳鐐會讓更生人被歧視難以融入社會，害他們只敢穿長褲不敢彎腰，以及腳踝會因摩擦起水泡化膿這些狗屁裡由。」   小蔡邊說邊噴口水：   「之前有人偷偷破壞電子腳鐐，從澎湖的馬公港搭船到嘉義布袋港，又從嘉義逃到台北的萬華才被抓，也有的戴電子腳鐐照樣性侵女大生。就連戴了都可以做跳島加台灣西半部旅遊，只差沒浮潛看熱帶魚，那不戴的話，不就可以全台走透透感恩之旅了？」   「的確是這樣。」   「如果不給他戴腳鐐，至少也把他閹了，好讓大家安心嘛。像美國、德國、波蘭、阿根廷、澳洲甚至韓國等國家，都有實施化學閹割的措施，有些是強制執行，有些是受刑者自願可換取減刑。」   「化學閹割的爭議會比電子腳鐐更大吧？」   「唉，又是一堆狗屁理由，說什麼停藥後就沒用，還可能讓犯人產生心血管疾病跟骨質疏鬆等副作用。也有人說這是治標不治本，雖然替犯人注射藥物，可以減少他們的男性荷爾蒙跟性衝動，但並不能完全杜絕犯罪，因為性侵不只是性慾造成的，跟心態偏差也有關。」   小蔡撇嘴：   「不說這些令人生氣的事了，你來陪我喊一遍這個口號吧，加上動作會更有氣勢。」   他比出日本綜藝《料理東西軍》主持人雙手向前攤開的招牌手勢：「電子腳鐐？還是化學閹割？今晚你想點哪一道？」   何方怔住：「我還是先去找成叔好了。」   他轉身朝後走，成叔正在簽連署書。等成叔將布滿簽名的文件傳給下一個人後，他開口問：「我想知道陳明德為什麼會在案發滿一年時突然被抓？」   「你是在給我記憶大考驗嗎？」成叔抓頭抓了半天：「印象中好像跟花崗石醫院有關。」   「花崗石醫院？江曉玲的遺體不就冰在那裡嗎？」   「好像是吧，我記得報紙寫說陳明德是在花崗石醫院被抓的。」   「請問哪裡可以找到當年的報紙？」   成叔再度抓頭，眼神突然一亮：「啊，我很多年做過一份研究，裡面可能有那篇報導的剪報，不過我忘記放哪兒了，需要找找看。」   「太好了。」何方的目光在群眾間掃射，察覺有個人影站在人群外的角落，靜靜注視一切。   他對著那身影瞧了一會兒後，瞪大雙眼，徐徐朝那人走去。   ＊   「妳要不要過去那邊？」   何方點向激動喊口號的群眾。   對方笑著搖頭。   「那妳相信那些所謂的專業評估，認為他不會再犯嗎？」   對方再將頭左右轉動：「其實我到現在都還覺得他是個惡人。」   何方咬住下脣：「當初他沒被判死刑時，妳想過訴諸媒體來翻盤嗎？」   「沒有。」   「那現在他要被放回來了，妳也不想抗議或搬走嗎？」   何方的話並未在陶文鳳素淨的臉龐激起漣漪，她平靜地說：「一切都過去了。」   何方看著陶文鳳，再看那些高舉手臂大聲抗議的民眾，想起韓國人民在得知「素媛案」的凶手即將出獄時，有超過六十萬人請願重審並拒絕讓凶手出獄：   二○○八年，八歲女童「素媛」於上學途中，被五十七歲的趙斗淳拉進廁所毆打性侵，不僅臉部腹部受傷，大小腸甚至流出體外，性器官與肛門也嚴重受損，一輩子需倚靠人工肛門及尿袋。   然而趙斗淳聲稱自己喝醉，根據當時的韓國法律，強姦罪之最高刑期為十五年，且若犯人因精神狀態不穩定而失去辨別能力，可以獲得減刑，因此趙斗淳最終只獲判十二年有期徒刑。   此事經媒體披露後，引發韓國民眾的遊行示威，逼得當時的李明博政府表態，韓國國會並在二○一○年，除了大幅延長有期徒刑之上限、罪犯配戴電子腳鐐的時長，也廢止以兒童及青少年為對象之性犯罪公訴時效。隨後韓國並成為亞洲首個實施「化學閹割」的國家，但基於法律之不溯及既往原則，此措施不會在趙斗淳身上執行。   由於趙斗淳出獄後只需配戴七年電子腳鐐，公開居住及工作區域五年，且依法不能公布其長相，韓國人民對此感到強烈不安，短時間內，在青瓦臺網站連署人數已超過六十萬。韓國某家電視台為了民眾安全，冒著觸法危險公開趙斗淳照片，但這仍無法阻止一個恐怖事實│加害者與被害者雙雙搬家後，住家仍相距不到一公里，隨時可能相遇，且凶手要報復被害者也很容易！   「素媛」的父親得知此事後，無奈表示：「為什麼要被害者逃亡呢？」，在強大民意反彈下，韓國於二○一九年四月實施《趙斗淳法》，規定特定犯罪者除配戴電子腳鐐，尚需接受保護觀察官之一對一監控，密切觀察其行動，並不讓其出入兒童設施。   但此項新制仍未能完全消除民眾恐慌，因只進行六個月，之後再討論是否繼續實施，且根據現行法律至多只能監控七年。   那麼七年後呢？大眾是否又得再次請願？ 抗議聲將何方飄至遠處的思緒拉回，他問：「妳不怕他回來尋仇嗎？」   「一切都過去了，沒什麼好躲，也沒什麼好恨的。」陶文鳳語調依然平靜。   「對了，剛才成叔說陳明德是在花崗石醫院被抓的，妳可以告訴我當時的情形嗎？」   「這可能……是上帝的旨意吧。」   「上帝的旨意？」何方低聲問：「妳不再恨他，也是上帝的旨意嗎？」   陶文鳳凝神思考，筆直望進何方眼底：   「你覺得呢？」   ＊   「我終於找到了，就是這個。」   成叔拿著一本黃色簿子，在客廳沙發坐下。   他將本子上厚重的灰塵拍掉，打開印著「戰地與軍娼：金門八三么及性侵案件之關係研究」的封面，將剪貼簿翻到中間，以目光搜尋。   何方在旁幫忙找，由於反光的緣故，他只見到〈金沙鎮七十七歲老婦  係遭○○○殺〉。   成叔再往下翻，何方眼中剛出現〈女童○○○  撼動小金門〉的標題，成叔又沙沙沙翻了幾頁，嚷嚷著：「在這裡！」    何方定睛一看，見「江曉玲」三個大字後，眸光倏然亮起。   「你慢慢看，我去洗碗。」成叔走向廚房。   何方仔細閱讀十幾則相關報導，眉毛逐步垂下。這些報導的內容與網路那幾篇大同小異，唯一的差別，是提及「陳明德當日到花崗石醫院看病，卻突然被抓」。   何方又向前向後翻，確認並無其他相關報導。基於好奇心，他重讀前面未看清的標題，當〈金沙鎮七十七歲老婦  係遭軍人姦殺〉的大字進入眼簾時，他聳起肩膀，細讀內容：   金沙鎮陽宅村七十七歲陳姓老婦遭毆打致死案，已確認為軍人所為。該名軍人酒後亂性，毆傷並非禮陳婦，造成陳婦昏迷，送花崗石醫院治療後仍宣告不治。   此案再度引發軍民關係緊張，金防部對此案表示遺憾與痛心，除了對被害者家屬及全體縣民致上歉意，也強調將依軍法從嚴辦理。   依照往例，凶手很可能遭到槍決，以正視聽。   「有找到你要的資訊嗎？」成叔從廚房回來。   「只有一點，不過這個研究主題比金門大橋的施工進度有趣。」   「謝謝捧場。」成叔笑著坐下：「你聽過金門八三么嗎？」   「嗯，有看過關於這個的電影。」   「好，那你應該比較容易懂。我在二三十年前做了這個研究，想知道八三么是否能有效減低強暴案。」   成叔沉痛道出：   「駐軍多的地方由於陽盛陰衰，血氣方剛的年輕軍人無法解決性需求時，就容易把持不住強暴當地婦女。所以在二次大戰期間，日軍為防止軍人強暴民女、性病傳染和機密外洩，在東亞各國，包括日本、朝鮮半島、中國大陸等地設置慰安所，徵召各國女人為慰安婦。   「那是個時代的悲劇，年長的慰安婦回憶當年時，常提到一天要接幾個客人、被強灌避孕藥甚至拿掉子宮，還有回鄉後被親友唾棄的事。而金門在尚未設立軍妓前，由於軍隊住在民居中，也常發生性侵婦女的案件。」   何方頷首：「日本的沖繩也是，島上美軍的性犯罪層出不窮，多次引發民怨。每回有強暴案發生，當地民眾都會發動抗議，要求美軍滾出去，日本政府也曾為此向美方表達強烈不滿。」   成叔點頭，將本子往前翻，邊看剪報邊說：   「所以為了平息金門民眾的怒氣，一九五○年代初期，國防部就陸續在金門的幾個地方設立八三么，也就是所謂的軍中樂園或軍中特約茶室，讓軍人們買票與侍應生進行性行為。票從一開始的軍官票和士官兵票，演變為後來的庵前軍官票、尉官或士官長票、士官兵票跟公教娛樂票，士官兵票也從一九五一年的十元，漲到一九八九年的一百五十元。」   成叔眼珠往左上飄：   「我在當兵時，附近也有一個八三么，大門是紅色的。傳聞中八三么門口會貼一副對聯，上聯是大丈夫效命沙場磨長槍，下聯是小女子獻身家國敞篷門，橫批是捨身報國，不過我看到的那家，貼的就是普通春聯。」   「請問你去過裡面嗎？」   「沒有，不過有時會聽同袍抱怨，說售票口放的小姐照片跟本人差很多，也聽他們討論哪一號小姐比較美，如果有新的年輕小姐來了，他們也會搶著拿鋼盔去排隊。部隊裡還有一些沒成家的老士官長，已經跟那邊的女生變成朋友，還會帶水果去看她們。」   「那這個成立以後，真的有效降低了性侵案件嗎？」   成叔再翻本子，讀著剪報上畫線的部分： 「我當時好像是覺得有，不過解決了一個問題，又產生其他問題，比如性病傳染、消費糾紛。而且開放非軍人買公教娛樂票後，由於票價高很多，就有人為了省錢借軍服來穿，軍方也收到不少陳情信，許多太太認為八三么讓先生意亂情迷，成為婚姻殺手。後來又發生十六歲少女被迫賣淫的爭議，再加上被認為違反婦女人權，最終在一九九○年初期關閉。」   成叔再將簿子往後翻，點向剪報：   「不久後就發生這起老婦姦殺案，還有這個，轟動小金門的女童姦殺案。兩起案件的凶手都是軍人，也都依軍法遭到槍斃。」成叔繼續說：「緊接著就是江曉玲命案。」   何方癟嘴：「但陳明德不是軍人，所以沒被軍法審判，而是判了無期徒刑。」   「對。」   「但我還是不知道，陳明德為什麼會突然在醫院被抓。」   「那個年代，有些事無法寫進報導中，你可以試著聯絡當時的記者，也許他還有印象。」   成叔嚴肅地說：   「不過你可別傻傻跑去花崗石醫院，那裡已經廢棄十幾年了，有很多靈異傳說。比如有學生去天堂路試膽，走那道通往靈堂的長階梯，後來就發生車禍，還有間手術房聽說很詭異，三面鏡子中只有一面會變溼。」   何方沒回話，默默盤算著。   他決定以獨特的方式，來處理這些傳說。 6    「這裡真的像傳說中那麼可怕嗎？」   何方的短髮被風吹亂，前方的鐵絲網也咿咿啞啞哀叫著。   他將鏡頭對準鐵絲網上方的大字，「花崗石醫院」的金色字體在頭燈的白熾光線照射下，散發詭祕氣息。   「今天黑偵探要來揭開金門花崗石醫院的真面目，這座位於花崗石坑道中的醫院，是國軍花兩年時間，辛苦挖掘出的戰地醫院，裡面有多條橫向及縱向坑道，也有許多靈異傳說。我個人不相信那些傳說，所以今夜要親自帶大家走一趟。」   他錄完旁白後，將畫面從醫院招牌，轉向鐵絲網柵欄上的各式符咒，及插在網格中雜亂的香。   除了拍攝影片，他此行有個更重要的目的。 （五）

＊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的心裡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在風裡傷透了心，不知又將吹向那兒去。   吹啊吹  吹落花滿地，找不到一絲絲憐惜。   飄啊飄  飄過千萬里，苦苦守候你的歸期。   每當天空又下起了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每當心中又想起了你，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孟庭葦以清亮嗓音，平鋪直敘述說一個簡單卻哀傷的故事。那故事隨著歌聲與單純的伴奏鑽入何方耳朵，在他顱腔擴散。   他進入江曉玲母親的角色，想像她每回播歌時暗暗拭淚的側影，想像她垮下又重新挺起的背脊，想像她夜深人靜時被惡夢驚醒、卻發覺現實比惡夢更殘酷時，痛徹心扉的哭喊。   他眼眶泛紅，細聲啜泣，大聲悲號再擦去眼淚。   他不想被人見到脆弱的一面，即使心中傷痕累累。   登門拜訪前，他設想過多種可能的情境：被大聲驅趕、被拒於門外、被請進門喝杯茶再請出去……。   對方會願意告訴他事件的全貌嗎？他無法肯定，但他必須盡力去試。   拿著成叔給的地址，他騎車抵達水頭聚落。此處與金門其他區域不同，保留了許多古宅，放眼望去，幾乎全是閩式古屋及各色洋樓。據說這裡的歷史源自宋朝末期，當時有漁民在此搭建草屋休息，之後的元朝則有李姓、黃姓等氏族前來開墾並建立家廟，接著又出現其他氏族，形成多姓聚落。   何方穿梭於白牆紅瓦之低矮老屋間，經過用來抵禦盜匪的得月樓時，還仰起脖子，觀察三樓四樓牆面上的槍眼與屋頂的垛口。   草地的泥土味夾在晨風中竄入鼻孔，他打了個噴嚏繼續騎行。   一棟雙層粉紅色洋樓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瞧著前方圍牆的巨幅紅布條時，有位年輕女孩自牆內衝出，他連忙剎車。   「先生，要不要來杯奶茶？」女孩的尾音上飄。   何方瞅了眼她手中的紅色紙杯，再對照圍牆的紅布條。兩者上頭皆繪著毛澤東戴紅五星軍帽之頭像，並印著大大的「毛澤東奶茶」及「時代要變，奶茶要變，命運才會改變」等字。   他的眼睛雙雙往前凸。   女孩擠出娃娃音：「這是特調奶茶加58度高粱酒，很好喝喔。」   「不好意思，我不能酒駕。」何方問：「請問妳知道這附近有個叫陶文鳳的人嗎？」   「我是從高雄來金門打工換宿的，不清楚耶。那你試試蔣介石特調嘛，是奶茶加上金門石花凍，不會太甜喔。」   「不用了，謝謝。」何方掏出成叔給的紙條：「請問這個地址是在附近嗎？」   女孩完全沒看紙條，對何方眨動扇子般的假睫毛：「我看你都熱到流汗了，石花凍很消暑，還有豐富的膠質、維生素B跟碘，可以養顏美容，你真的不來一杯嗎？」   眼看雙方各說各話缺乏交集，何方一溜煙逃跑，留下女孩在背後大喊「你別走嘛」。   他騎過一間間古厝，在花花綠綠的彩釉磚間尋找門牌時，還得留意別撞上屋前大大小小的盆栽。從這些花卉樹木，他能大致得知屋內的居住景況：土質溼潤且生意盎然的，主人多半健康；土壤龜裂的，主人可能旅行去了；半枯萎的，主人可能病懨懨；全凋萎的，主人若非搬家大略已與世長辭。   他依循遞減的門牌號碼，穿過題著「總集福蔭」與「備致嘉祥」的古屋，最終停在一棟番仔厝前。   就是這個地址沒錯。   他仰起脖子，望向門上匾額的四個大字——   怎麼會是這種地方？   他瞬間變了臉色。  ４ 　　「水頭教會。」 　　何方輕聲唸出匾額上的字。 　　他向裡探頭，大廳擺著一張講台和幾排整齊鐵椅，椅子約有五十張。廳內空無一人，嶄新發亮的講台、鐵椅、白牆、冷氣機、捲起的投影螢幕，與陳舊的木門、菱形花紋地板產生強烈對比，恍如在一個舊世界裡，創造了新世界。   正當他猶豫是否進去找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從屋內深處傳來，那笑聲洋溢著青春熱情，順著溼熱空氣滑入耳中。   笑聲落下後，響起的是細碎談話聲：「欸，過去一點啦」、「我已經很過去了」、「你兩邊手要動一樣快，要不然很像跛腳」。   聽起來像一群青少年。何方跨過門檻，朝大廳深處走去，方才的笑語聲如海浪般澎湃起來。大廳再過去是塊約六坪大的空間，他趁著熱鬧混入人群中。   五六位國中生年紀的年輕人立於胸部高度的布幕後，拉動絲線操縱手中戲偶。那些戲偶尺寸不一，高度約到操偶者的膝蓋至大腿處。它們並非孫悟空或關公之類的傳統戲曲人物，而是留長髮蓄鬍、穿寬鬆長袍與涼鞋的耶穌，其他包頭巾穿長袍的外國男女人偶，及一隻兩耳聳起的灰色驢子。   何方估算江曉玲的母親應是五六十歲，但環顧周圍，卻未見任何年長人士。他問拎著耶穌人偶的女孩：「請問陶文鳳在嗎？」   女孩眨了下眼睛，笑著點頭：「她好像去廁所了，你等一下喔。」   「好，謝謝。」何方瞧著這群年輕人排練，他們似乎是生手，戲偶常不規則地搖頭晃腦，當耶穌騎驢時，操控耶穌人偶的女孩手往上提，絲線會碰到操縱驢子的男孩。當男孩手動起來，耶穌會跟著大幅晃動，無法安穩騎驢，屢屢騰空。   「不行啦。」女孩嘟噥：「這樣陶媽不會讓我們過關。」   「而且她會要我們自己想辦法解決。」男孩將手臂打開，不去碰觸耶穌人偶的絲線，卻反使驢子跌了一跤。   「你們練得怎麼樣啦？」沉穩女聲自背後傳來，男孩馬上蹲低拾起驢子。   是她？何方轉身，看見一位身材細瘦勻稱、留俐落旁分短髮的女士朝他們走來。但那女士貌似四十多歲，與陶文鳳年齡不符。   「陶媽，有人找妳。」女孩指向何方。   「你找我嗎？」陶文鳳眼中閃著晶亮光采，綻開燦爛笑顏。   何方直眉瞪眼瞧著對方，他以為自己會遇到面色蠟黃、眼角下垂、哭喪著臉的「被害者」，不料對方只擦了淡淡口紅近乎素顏的臉，非但未顯陰霾，反倒由內而外透出好氣色。   搞錯了吧。何方一時間擠不出話來。   對方又笑出一朵花：「你是不是想問他們為什麼排練這個？」   「嗯。」何方急忙找台階下。   「他們是在準備暑假福音隊的表演，我們之前都是直接用演的，這次嘗試用傳統的傀儡戲來演出。傀儡戲在金門曾經很盛行，過年、結婚、祝壽跟成年禮這些場合，都會請傀儡戲劇團演出，厲害的師傅甚至可以操控三十多條線的戲偶。其實正統傀儡戲的口白應該要用泉州古語，伴奏要用鑼、鈸和嗩吶這些傳統樂器，不過對孩子們來說太難，所以我們是用國語演出，放音樂伴奏。」   「原來是這樣。」何方終於回神。   「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有，方便私下請教妳嗎？」   「好啊，我們進去聊。」陶文鳳指向隔壁房間。   何方隨陶文鳳進房，渾然不知自己將得到的並非解答，而是更多的問號。 ＊   何方啜了幾口茶，吃了兩顆裹芝麻粒包紅豆餡的炸棗，卻跳過一整盤貢糖。   他告訴陶文鳳，他是來金門取材的YouTuber，閒聊幾分鐘後，才進入正題。   「其實我這次來是想……想請教關於當年的案子。」   「當年的案子？你是指……。」   「對，就是妳女兒的案子。」何方細聲說，預想對方可能會翻臉或掉淚。   陶文鳳維持微笑，以手托著下巴凝視遠方：「你想知道玲玲的事啊。」   她的聲息悠遠綿長，恍如來自另一個時空。   定格於原地的她的臉，漸漸化為另一個女人的面容。那女人長了對柳葉眉，眉間有顆淺咖啡色的痣，她眼眸流瀉出溫柔光輝，輕喚著「方方、方方。」   何方倒抽一口氣，猛眨眼睫，女人又變回陶文鳳。   陶文鳳輕聲說：「關於玲玲的事，我只想說一切都過去了，沒什麼好談的。」   何方張口結舌：怎麼辦？我要怎麼讓她開口？   「你不喜歡貢糖嗎？要不要吃一口酥？」   陶文鳳吐出話語時，臉又化為方才那眉間有痣的女人，女人問道：「方方，你不喜歡貢糖嗎？那我煮沙茶麵給你吃。」   沙茶麵！好想念又香又辣的沙茶麵。何方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笑靨，點了點頭。   「你這麼喜歡一口酥啊。」   女人的臉又變回陶文鳳，陶文鳳笑著將整盤一口酥遞給何方：「這我自己做的，孩子們喜歡新口味，所以我做了抹茶、柳橙跟蔓越莓的。」   何方咬了口蔓越莓酥：「你不想談玲玲沒關係，但妳可以告訴我，凶手為什麼會在一年後突然被抓嗎？」   陶文鳳低頭沉吟，有隻蟑螂從她鞋邊溜過，何方還來不及瞪眼，她已抬腳往蟑螂踩去。啪地一聲，她優雅舉起腳尖，用面紙包起爆漿變形的蟑螂，再將地板的汁液與鞋底擦拭乾淨，最後按幾下精油噴霧瓶，以薰衣草的芳香驅逐臭氣。   她從椅子起身，脣角上彎：「跟我來。」   何方怔怔地隨著她步出辦公室，排演的學生們已不見蹤跡。他們穿過靜悄悄的大廳，走到種了許多綠色盆栽的院落中。   她昂首指向天空：「你看那朵雲是什麼顏色？」   何方頓住：「好像是白色。」   「你為什麼用好像這個詞呢？」   「因為不是純白，還摻著其他顏色。」   「像是什麼？」   「我也不會形容，就是雜雜的感覺。」   陶文鳳睜大雙眼。   「那你有看到紅色的雲嗎？」   「紅色的雲？」   「是啊，玲玲出事後，每次我一抬頭，都會看到天空有朵血做的雲，我不甘心唯一的女兒就這麼死了，也不甘心殺人凶手還逍遙法外。」   何方仰起脖子確認，驚覺雲中那混雜的顏色逐步變得立體，好似不斷蔓延的血絲。   陶文鳳嘴角勾起笑意：「新聞不是寫說我趴在玲玲的冰櫃上喃喃自語嗎？」   「對。」   「那時我不斷跟玲玲說，請妳一定要幫媽媽，讓媽媽順利找到凶手，讓媽媽為妳報仇。」陶文鳳搖頭：「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身為一個牧師，我竟然不是跟上帝禱告，反而求女兒顯靈。」   她再度望向天空：「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朵血做的雲就不見了，所有的雲都變得好白好白。這樣也好，心情輕鬆多了，也不會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何方注視著陶文鳳鼻梁高聳的側臉，她深褐色的眼珠在明亮天光下微微瞇起，淺橘紅色的雙脣呈現柔和上彎弧度，像極了一隻曬著太陽的幸福貓咪。   何方點點腦袋，平靜神色下有千軍萬馬奔騰。   她真的釋懷了嗎？還是只是強顏歡笑？   他在她臉上搜尋偽裝的蛛絲馬跡，思路迅速轉動：   除了新聞那些粗淺的介紹，過去到底還發生了  哪些事？為什麼凶手會在一年後突然被抓？   他皺眉思考，將嘴撇向一側：   該不會江曉玲真的顯靈了吧？ ５   憤怒的群眾將金門地檢署門口擠爆，與手持警棍盾牌的警察對峙。   「壞人趴趴走，好人死光光！」白髮老人大喊。   「壞人趴趴走，好人死光光！」眾人跟著大喊。   「蘭嶼不收核廢料，金門不收強姦犯！」白髮老人振臂高呼。   「蘭嶼不收核廢料，金門不收強姦犯！」眾人也振臂疾呼。   何方從人群最後方往前擠，身體如變形蟲扭來扭去，不僅被刺鼻汗水味包圍，手臂也沾滿旁人黏膩的汗液。   各種各樣的面孔以不同角度進入他眼中：眼鼻因用力而歪斜的、雙目呆滯無神像機器人唸著口號的、眼神逡巡於左右同伴間的、悉心戴上假睫毛妝點紅脣的，儘管他們整齊劃一喊著口號，何方卻從其表情、妝扮、肢體語言，大抵判斷出誰真心痛恨陳明德，誰想藉譴責罪犯突顯自己的正義感，誰趁機宣洩生活中的挫敗，誰又想掙得短暫的舞台與光環。   好不容易擠到最前方，他左右扭頭，透過人頭間的狹小縫隙尋找目標。發現一撮尖起的金色頭髮後，他撥開人群走過去。   小蔡里長又穿著那件貼身的骷髏頭黑T恤，毫無贅肉的好身材顯露無遺。他手持大聲公與手寫海報立於隊伍前方，但並未帶領大家呼喊口號。   何方站到小蔡旁邊，喘著大氣：「請問成叔在哪？」（四）

  「不是，但華人要在印尼混，就得遵守當地習俗。從二十世紀初伊斯蘭聯盟成立開始，印尼就有排斥華商的風氣，他每次航行回到印尼都怕被拒絕入境，有時還得借用別人的名字。後來排華越來越嚴重，甚至連人身安全都沒保障，他為了活命只好改用印尼姓氏。因為閩南語中劉的發音是L?罡u，他就改成發音類似的Laurensia。」   成叔指著矮櫃上的咖啡機：   「他也把一些在印尼的飲食習慣帶回來，比如喝咖啡。那時我們不懂咖啡是什麼，他不會解釋，就說那是補品，我們喝了後覺得精神很好，就稱讚這個補品非常有效。   「除了補品，他還帶番仔餅回來，啊，政治不正確就算了，如果硬把番仔餅說成餅乾就沒特色了。反正我小時侯特別愛吃那種用大桶子裝、圓形的酥酥脆脆的番仔餅，常吃得滿嘴都是餅乾屑。」   成叔抹抹嘴角，小蔡大笑，何方也淡淡地笑。   涼風將院子花朵的清香送進廚房，他們沉浸於由明月、花香、笑語交織而成的美好時光中。   成叔望向窗外鑲著閃亮星子的夜空：   「氣象報告說明天也是晴天，你快趁好天氣出去走走。」   小蔡附和：   「是啊，誰知道什麼時候會變天？」 ＊   何方在尚未變天的金門，享受暴風雨前的寧靜。   此趟取材之旅花費頗高，為取得最大效益，他頂著炙人炎陽四處騎車，將五處懸疑景點剪成兩支十分鐘影片上傳，不知不覺度過一週。   民宿附近的鄰居也如成叔般待人親切，無論是不斷以大勺舀粥的的秀記廣東粥老闆娘、糊紙店凝神製作紙塑神像的老師傅，或將戰爭遺留的砲彈鍛造成菜刀的製刀廠接班人，個個笑臉迎人。   何方開心地到處串門子，並享用成叔給的隱藏版優惠，唯一擔心的，是打電話時要注意是否誤連廈門的信號。據說在金門常會連到中國移動或中國聯通的訊號，不但撥電話要小心，接電話時，看到台灣朋友的來電號碼從平時的「09XX」開頭，變成「+886 9XX」也不能接，否則變成國際漫遊，就真的會如成叔所說，得哭著回台灣了。   成叔午晚餐通常自行下廚，早餐則從秀記廣東粥外帶回來。他每日早起慢跑，五點到七點會在秀記與鄰居們吃飯聊天，七點再將早餐外帶回來。   秀記是家神奇的店，老舊店面內外擺著十來張方桌，點餐櫃台堆起兩疊高高的碗，煮粥的大鍋永遠開大火冒著白色泡沫。從早上五點拉開鐵門，客人點餐的聲音就沒停過，老闆娘攪拌粥、舀粥、打蛋花的手也沒歇過，但她仍不忘為客人送上熱騰騰的粥與暖呼呼的笑容，並為自備餐具的客人，多加兩瓢粥一匙蔥花。   點餐區極度忙碌，用餐區卻異常悠閒，食客們有的戴上老花眼鏡打開報紙，沉入另一個世界，有的談天說地，從「現在的年輕人對歷史沒興趣」聊到「你有去看藍眼淚嗎」。   秀記除了招牌的廣東粥，也賣包豬肉與青蔥的鹹燒餅、包蔗糖的甜燒餅及以在來米漿製成的鹹炸粿，成叔每天帶回的早餐都會輪換。   某個早晨，何方被扎眼陽光喚醒，起床後發現擱在餐桌的是他最愛的粥。   金門的廣東粥與台灣本島的不同，以大骨高湯熬至看不見米粒，又稱「粥糜」或「無米粥」，據說為金僑返鄉時傳回金門。何方會將口感偏軟具嚼勁的油條放進粥裡沾湯汁，配著香醇的粥、新鮮的手工肉丸、酥脆的炸魚塊及蛋花一同入口，陶醉於美食的魔法之中。   但幸福的光陰只維持了半小時，當他邁出民宿大門，才驚覺一切已風雲變色。 ＊   何方經過秀記廣東粥，煮粥的大鍋依舊沸騰，老闆娘卻不再朝他微笑；   他路過糊紙店，剖竹子的聲音仍然響亮，但老師傅看他的目光不再洋溢喜悅；   他走過製刀廠，接班人坐在火光四射的機台前，投射在他臉上的眼神也充滿憤怒火光。   一連串的反常，使他在大熱天打起冷顫。   難道我做了得罪他們的事？他蹙眉思索，腦袋卻一片空白。   冰冷的感覺持續於血管流竄，他行走時，總覺得有視線自四面八方襲來，忍不住頻頻轉動頸子觀察四周。   每踏一步，體溫便降低一度，手腳越發僵硬，全身險些凍成冰柱。   即將回到景成民宿時，某個念頭在他腦海炸開：   他們該不會……發現我的祕密了吧？   他驟然止步：但他們是怎麼發現的呢？難道有人認出我，然後告訴小蔡里長，接著小蔡里長再告訴大家？   他透過民宿柵門，隱約見成叔在打掃院子，平時總以快節奏舞動掃把的成叔，整個人宛如烏雲罩頂，不僅動作放慢許多，表情也十分凝重。   難道成叔也知道了？   何方正猶豫是否進屋，便與抬起頭的成叔對上眼。成叔黑著臉朝他點頭打招呼，逕自走回屋內。   何方跟著進屋，從客廳追到廚房，再從廚房追回客廳，對方拖地板擦櫥櫃清洗電扇，卻始終未開腔。   算了，長痛不如短痛。他咬住下脣深吸氣，溫吞地說：「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成叔停下步伐，以慢半拍的速度轉身，緩緩將手機遞給他。他接過手機，畫面為LINE的對話：   螢幕左上方顯示「里儂我儂（121）」，看來這是個一百多人的群組。對話框中，名為Punk Tsai的人連發幾條訊息：   「請大家告訴大家，有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性侵殺人犯假釋出來了！」   「各位里民小心，尤其是家裡有小女孩的更要小心，聽說性侵犯的再犯率高達90%！」   「金門地檢署的主任檢察官提醒我，不可以傳這個壞蛋的照片，如果把他的照片PO上網會觸犯個資法。你們覺得這有天理嗎？新聞總喜歡幫那些壞人打馬賽克，那我們怎麼知道誰是壞人！不過上有政策，我有對策，想知道壞蛋長相的來找我，我給你看他的全套寫真集，保證精彩。」   一個個字不斷撞擊何方視網膜，他繃緊全身肌肉，胸膛猛烈起伏。   「你現在知道了吧？」成叔重重吁氣。   「秀記、糊紙店跟製刀廠的老闆，也都在這個群組裡嗎？」何方面色鐵青。   「對，我們人雖然不多，但硬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成叔收回手機，轉身上樓。   這真是太可惡了！   何方凝視成叔持續上升的背影，暗暗握緊拳頭。 3   女童慘遭姦殺　魂斷廢棄古厝   金德國小五年級女學生江曉玲陳屍古厝 警方全力追查凶手   【記者林其昌／金城報導】   安靜純樸的水頭聚落驚傳命案，一名金德國小五年級的女學生江曉玲遭姦殺身亡並陳屍古厝內，警方正深入追查凶手。   金德國小五年級學生江曉玲（十一歲），於昨日下午三點四十分，被玩捉迷藏的趙姓女童發現陳屍於水頭聚落廢棄古厝的乾涸古井中，該名趙姓女童立即通知父母報警。   警方表示，他們抵達現場時，發現江曉玲平躺於井中並已氣絕身亡，下半身裸露，裙子及內褲也被丟入井內。法醫驗屍時，發覺死者右邊額頭有被鈍器用力敲擊的致命傷口，初步研判凶手曾將其壓在地上，面對面以鈍器大力敲擊其右額部位。   江曉玲學業成績優異，在班上擔任班長，深受師長同學喜愛。師長們聞訊後極為震驚，同學們也哀傷不已，幾位女同學甚至嚎啕大哭，不敢相信認真親切的班長已離開人世。江曉玲的母親則強忍哀痛，盼警方能早日抓到凶手，以慰死者在天之靈，並避免有更多無辜之人受害。   坐在客廳沙發的何方緊盯網路新聞剪報圖片，將眉間皺紋越擠越深。   他繼續搜尋案件資訊，只找到兩則簡短報導：   案情陷入膠著　江曉玲仍未下葬   江母日日探女 太平間播放〈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記者林其昌／金湖報導】   震驚全金門的江曉玲命案，案發至今已十一個月，儘管檢警積極辦案，仍未有重大進展。 江曉玲的母親尚未放棄尋找凶手，遲遲不肯將女兒下葬，並自費將遺體冰在花崗石醫院太平間。一位醫院工作人員指出，江母每日都來探望女兒，趴在冰櫃上喃喃自語，似乎在對女兒傾訴；她也會小聲播放女兒生前最愛的歌曲│孟庭葦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並悄悄拭淚。   遲來的正義　警方於江曉玲忌日逮捕凶手   【記者林其昌／金城報導】   警方於江曉玲死亡週年突然逮捕凶手，根據警方說法，凶手名叫陳明德，為水頭聚落居民，與家人同住，犯案時年僅二十歲。   陳明德對自己一時衝動鑄成大錯極為懊悔，昨日在記者面前泣不成聲，並向江母下跪道歉。   何方反覆瀏覽這三則新聞，轉向成叔：「這真的是震驚全金門的案子嗎？資料為什麼這麼少？」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民國八十三年你出生了嗎？」   「我剛好在那年出生，不過是在命案之後。」   「當年啊，消息比較封閉，不像現在有那麼多爆料的管道。再加上金門的事台灣人不太關心，就沒刻意整理出來放上網吧。」成叔瞳孔反射出頂上的日光燈白光。   「除了新聞提的這些，你對這個案子還有其他記憶嗎？」   「那時我還不到三十歲，跟被害人和凶手都不認識，不過我印象很深的是，在很多地方，像是布告欄、公車站牌、一些小吃店門口，甚至是路燈上，都會看到江曉玲媽媽貼的傳單。」   「上面寫什麼呢？」   成叔靠在沙發椅背，眼珠朝上：「一開始的時候，是尋找案發時的目擊證人。」   「一開始？」   「對，剛開始一個地方只有一張傳單，而且貼得很正，後來同一個布告欄，同樣的傳單變成兩張、三張、五張，而且開始貼得有點歪。傳單上的字也一直增加，從尋找目擊證人，到徵求關於凶手的線索，再到只要那段期間有任何不對勁的事都歡迎提供，最後整個布告欄都是那傳單，上面還加了橫跨傳單的手寫紅字。」   「紅字寫些什麼？」   「寫的是拜託大家幫幫我，求求你們。唉，我當時很明顯感覺到江曉玲媽媽的絕望，我想其他人也是。剛開始大家都會認真看傳單，到後來反而刻意別開目光，因為一看到那些傳單，心就會酸酸的。」   成叔長嘆：   「而且江曉玲的媽媽，還做了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事。」   「是什麼？」   「那時候有個法務部的高官來參訪金門監獄，參觀完到模範街買伴手禮。她可能是聽到風聲就跑過去，在高官走出店家時，拿著江曉玲的遺照跪在高官面前，請高官幫忙破案。」   成叔啜飲一口裊著熱氣的咖啡：「我剛好在那兒辦事，就親眼看到這一幕，我還記得那邊很熱鬧，周圍圍了幾十個人，大家看到她這樣都竊竊私語，甚至有人拿出相機喀擦喀擦地拍照。不過她好像澈底豁出去了，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來，而且表情還很特別。」   成叔放下杯子：「女人嘛，遇到傷心事難免哭哭啼啼，何況是這麼慘的事。她那時是有哭沒錯，但不是放聲大哭，而是眼淚不停地流，又不停把眼淚跟哭聲吞下去。如果只聽聲音，絕不會發現有人在哭。」   「那後來呢？」   「如果看到她那樣還不理，也實在太鐵石心腸了。那個高官答應會調度更多資源辦案後，她才願意起來，不過可能是跪太久腿麻了，手撐著地還是站不起來，最後是旁邊兩個人去扶她。」   成叔雙手一攤：「我記得的就這些了。」   「我還想知道更多關於案子的細節，你有什麼辦法嗎？」   「你想了解這個案子啊……」。   成叔轉動眼珠思量，點了幾次手機後，在紙條寫字：「你去這裡試試看。」   何方接過紙條，看著上頭的地址：「金城鎮前水頭，這個地方是？」   成叔壓低嗓門：   「可以找到江曉玲媽媽的地方。」（三）

  成叔走到景成民宿的主建築外，指著兩層樓高的民宿正面：   「這棟洋樓是我爺爺留下來的，因為是兩層樓以上，也有人叫它番仔樓，如果是一層樓，就叫番仔厝。哎呀，我講了那麼多次番仔，實在是超級政治不正確，你別在你的影片提到這個啊。」   何方莞爾：「好。」   成叔繼續說：   「你看它的正面中間是往前凸的，所以這是出龜式洋樓，如果正面中間往內凹，則是塌壽式洋樓。我們金門的洋樓，大多是金僑事業有成後，返鄉定居時或是經由僑匯的方式，從閩南地區找有名的建築師來改建家裡。金門的洋樓是光宗耀祖加上庇蔭子孫的象徵，所以有各式各樣、中西合璧的裝飾。   「像我們家二樓頂端的山牆，就刻著雙龍拱仙女的圖案，二樓正面外牆上，也有麥穗形狀的雕刻。你在其他洋樓，也會看到孔雀開屏和牡丹花之類的中式圖案，或老鷹和大象的西式圖樣。我們金門人很重視宗族向心力，除了建洋樓，很多金僑賺錢後，也會整修家廟宗祠及祖墳，像瓊林的蔡氏家族，甚至還有祭祖專用菜單呢。」   何方想起那五菜一湯，猶如聞到沙茶香氣般笑著點頭，並轉向院子內單獨立著的裝飾柱——   那柱子約為兩層樓高，一樓高度的部分為基柱，二樓高度是約為兩倍真人大小的巨型人偶石像。那塑像造型相當特別，包頭巾、蓄鬍子、身穿軍服，還拿著一枝槍。   他指向高處：「我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雕像。」   「這個以印度錫克教人為造型的塑像，也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他在東南亞時稱這些人為孟加里，並雇用孟加里當華人會館的警衛。回金門後，他立起持槍的孟加里塑像，象徵孟加里將繼續守護我們，而在金門其他洋樓，也有端著元寶替主人帶來財富的孟加里，或吹奏樂器頌揚主人成就的孟加里。」   「為什麼它這麼新？」   「因為它是我爺爺的寶貝，我爺爺說如果守護我們的孟加里壞掉，會有厄運降臨，所以一定要好好照顧它。他還留下各種修石像的膠和刀片，如果我沒好好維護孟加里，他可能會來夢中罵我哩。」   「有錢真好，連雕像都可以花這麼多心力照顧。」   「這可是賣命錢啊，對於下南洋，我們有句俗語叫十去，六死，三留，一回頭，十個裡面，有六個在海上就死了或客死異鄉，有三個留在海外，只有一個衣錦還鄉。沒下南洋的太太們也很辛苦，除了照顧公婆孩子還得種田，有的先生會在南洋再娶，有的就算先生沒再娶，某種程度上也算守活寡了。」   成叔凝望遠方，聲線變得柔軟：   「我爺爺在一九四四年，被日本人強行派去修築機場。那個工作非常累，日本人又只發很少的米，他只好自己帶醃蘿蔔乾去充飢，做不好還會被處罰。最後他實在受不了，只好逃去印尼，從船公司的打雜小弟幹起，慢慢升上小船船長，再從小船船長變成大船船長，然後在一九六○年創立自己的船公司。」   「真厲害。」   「不過他開公司沒多久，壞事就接踵而來，先是印尼跟馬來西亞發生軍事衝突，他的公司被迫斷航只好修改航線。」成叔紅了眼眶：「我爸才過去幫忙沒多久，一九六五年印尼又發生很糟的事，我爺爺只好把公司關了回來金門。」   何方感受到成叔語氣中的悲涼，雙眼跟著溼潤起來：「現在這裡只有你一個人住嗎？」   「對，我的爺爺奶奶跟爸媽都過世了，哥哥姐姐到台灣工作，很少回來。」   「為什麼他們很少回來？」   「他們覺得台灣是賺錢的天堂，去了天堂誰想回來呢？只有我喜歡在凡間踏實過日子。」   成叔擠出喜色：   「不講這些了，院子裡的機車是給你們用的，鑰匙在櫃台自己拿，車子有問題的話倉庫有修車工具，也可以自己拿。五月六月都是雨季，出門記得帶傘，最重要的是，來金門一定要好好放鬆，享受這裡悠閒的步調。」   成叔將嘴抿成一字形：   「不過有件事要特別小心，不然你會哭著回去。」 ２   床底下，沒有屍體。   矮櫃裡，也沒屍體。   衣櫃裡，除了衣架沒別的東西。   每回住進旅館，何方都會將所有隱藏空間掃視一遍，若房間燈暗，他會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從不同角度照射檢查，若有較高的櫃子，他甚至會站在床上高高躍起，確認櫃子上方是否藏著物品。   不過這房間太小，東西太少，眨眼間便翻完了。他覺得不過癮，又跑到公共浴室。浴簾敞開的淋浴間、略帶水漬的大圓鏡、擺了香皂盒的洗手台、缺少蓋子的垃圾桶，他左看右看發覺沒什麼好翻，只能掀開馬桶水箱蓋，瞧瞧裡頭是否有死蟑螂。    一無所獲的他決定到民宿附近閒逛，此處是金門最熱鬧的金城市區，但他並未加入湊熱鬧的行列：   他在模範街沒隨觀光客走進掛大紅燈籠的貢糖店，反倒在街屋的紅磚牆面尋找密道入口；到了清金門鎮總兵署，他未坐上衙署大堂的案桌扮判官過乾癮，卻在一群研議國事的清朝官員蠟像間繞行，觀察是否有真人混入其中；當邱良功母節孝坊旁排起買蚵嗲的人龍，只有他細瞧這座清朝牌坊上，是否被後人寫下「XXX到此一遊」。   在以上幾個地方，他都不時想起成叔的警告，頻繁拿手機出來瞧。   手機一直未出現成叔說的異狀，也沒有任何來電，直到回民宿的路上，才冒出嗶嗶聲響。   他的臉微微抽搐，所有人都打手機與他聯絡，只有一人會傳簡訊給他。   他以顫抖的手將手機舉到眼前，讀完後垂下眼眸，長長吁了口氣。   「你這個不孝子，別忘了我花多少錢養你。」   這兩句話宛若漩渦，將他捲入沮喪的黑洞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重新抬眼。   簡訊文字遭到刪除，但它們已烙印在心版上。 ＊   「隱藏版優惠來囉。」   成叔端著冒煙的盤子過來，將菜餚擱在餐桌：   「在這裡我會免費供應三餐，你就不必為吃飯的事擔心了。吃吧。」   何方點頭道謝，背如木板僵立，即便方桌對面的成叔與陌生男子已張大嘴巴滿口是菜，且每道菜皆散發誘人色澤，他仍未舉起筷子，而是默默觀察眼前金色龐克頭、身材魁梧的男子。龐克男的上下睫毛有如畫了眼線般濃密，壯碩二頭肌幾乎將黑色短袖Ｔ恤的袖口撐爆，胸前的骷髏頭正以深邃眸光凝視何方。   他應該也是外地來的遊客吧。何方心想。   成叔指著菜盤笑說：「我煮的是金門海鮮大餐，你先吃點高粱嗆蟹開胃，這個螃蟹是用我們金門的高粱酒醃漬，雖然現在不是盛產期比較小隻，但味道還不錯。」   何方偷瞄龐克男，對方正忙著挑碗裡的蟹肉。他迅速夾起一塊帶辣椒絲的小蟹，送入口中細細咀嚼，辣味蒜味及淡淡酒香在舌尖上跳起舞來，他猶如走入時光隧道回到從前，心湖漾起幸福漣漪。   「這個炒沙蟲也是我們金門特有的，沙蟲是海裡的蚯蚓，膠質很多，不過我自己炒都會失敗，硬得跟橡皮筋一樣，所以我想吃就來找成叔。」龐克男吐舌的動作有些孩子氣，與他的凶狠打扮形成反差。   我們金門？難道他是外地回來的金門人？何方咬下炒沙蟲，豆芽菜、芹菜與沙蟲的爽脆口感，使他嘴角上揚。   「會失敗是因為你沒遵守四快原則：挖得快、洗得快、炒得快、吃得快，我小時候常趁退潮挖沙蟲回家煮，所以對挖得快很有心得。」成叔爽朗地笑。   「成叔在我們這兒是大神一樣的存在，我遇到困難都來請教他。」龐克男喟嘆：「最近困難可是多到爆炸。」   「沒問題，把炸彈丟過來。」   「今天又有人來叫我不要拚觀光，說觀光客帶來噪音、垃圾、髒空氣，而且有些老鄰居為了搶生意翻臉，把金門純樸的民風都破壞掉了。」   成叔點頭：「這樣的聲音從沒停過，以後也不會消失。有人希望大賺觀光財，有人覺得福利夠好了只想安靜過日子，要在改變與不變間取得平衡，的確需要很大的智慧。」   「是啊，但如果不拚觀光，現在駐軍人數那麼少，那些本來靠軍人賺錢的，就會一個接一個倒閉，就算不倒閉日子也是苦哈哈。不過我想拚也拚不到哪兒去，政府說要觀光立縣，進度卻慢得要命。」   「這也沒辦法，光是金門大橋，從二十年前就說要蓋。」   成叔秀出一本封面印著「本島與離島：重大建設施工進度之比較」的藍色簿子，打開後是滿滿的剪報。剪報以透明膠膜蓋住，在日光燈反光下，何方無法看清所有字，只見到〈金門大橋一波○○一波又起〉與〈金門大橋＝○○浮橋？〉等報導標題。   成叔嘆息：「這個研究我做了好多年，不知道還要做到什麼時候。誰叫這座橋很皮，每次選舉前都會浮起來，選舉後又沉下去，動工這麼多年都沒蓋好，還因為施工進度嚴重落後，跟廠商解約重新發包。唉，遠在金門的我們也只能盡力催政府，耐心等待，然後求老天保佑了。」   小蔡拍桌：「我常常在想喔，這座橋要是給對面蓋的話，應該早就蓋好了，才不會拖拖拉拉一堆狗屁理由。」   「你這話到外面可別亂講，別忘了你的身分。」   「對對對，我出去要收斂一點，那就讓我在這兒講個爽吧，狗屁金門大橋！狗屁金門大橋！」   何方微笑聆聽，撕開千佛手貌似手掌的粗黑外皮，將鮮美貝肉吸進口中，並咬下充滿蛋與石蚵香氣的石蚵煎，再喝幾口清爽的花蛤湯解膩。   他平靜地問龐克男：「請問你是在觀光發展協會工作嗎？」   「我比觀光協會還包山包海，我是這兒的里長。」   里長！何方暗暗驚訝。   「看起來很不像喔。」成叔笑道：「他爸是以前的老里長，過世後換他出來選又選上，因為他爸外號是老蔡里長，我們都叫他小蔡里長。」   小蔡里長咯咯笑：「我爸對里民都很了解，不要說每一戶有幾個大人幾個小孩，就連養了幾隻狗幾隻貓幾隻兔子，他都一清二楚。」   他指向成叔：「我爸常說成叔年輕時體格很好，還喜歡飆車耍帥，他那時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女友，後來不知為什麼分手了。」   成叔苦笑：「都我的錯，誰叫我是不婚主義，怕耽誤人家只好分手囉。」   「我爸生重病前也是一直催我找對象，不過我覺得時間還沒到，自由自在地多好啊。」小蔡雙手在空中畫圈。   「話說回來，我們這區的里長年紀通常比較大，而且都很穩重，不過他爸人緣太好，所以他才三十歲又這麼特立獨行，還是選上了。」   「別糗我啦。」小蔡摸摸左側鼻翼的洞：「我本來還戴鼻環，當里長後就拿掉，我已經很收斂了。」   「不然開里民大會時，所有人會一直看他鼻子，無法專心。」   「是啊，而且拿掉鼻環也有好處，擤鼻涕就不會那麼痛了。」   談笑間，盤底已朝天，成叔收拾碗盤往廚房走，何方與小蔡跟上。   成叔將髒盤放入混濁水盆：「把碗盤放進洗米水中泡過後，擦完洗碗精整疊放在水龍頭下，一個個沖洗時，流下的水可以沖洗下方碗盤不會浪費。再加裝噴灑式水龍頭，就能用少少的水把碗洗乾凈。」   他撐大雙眼：「雖然危機暫時解除，但我還是要小心維持金門的命脈。」   小蔡笑道：「你都退休了，職業病還是沒改。」   怎麼又是命脈？這又是哪種職業病？何方擰眉：「謝謝你的招待，我來洗吧。」   成叔將右手的菜瓜布遞給何方，再把洗到一半的盤子從左手換到右手給何方。   何方憶起成叔收房費時，先把右手鈔票換到左手，再伸右手接錢的動作：「你好像喜歡把東西換手，上次收房費也是。」   「不是喜歡，是習慣。在印尼，左手是不乾凈的，握手、接東西或拿東西給人都要用右手，雖然我沒在印尼生活過，但從小只要我跟人交際用左手，都會被爺爺用印尼華人的口音罵，說這種的一個動作是不對的，我要好好跟你講一講。」   成叔笑言：   「幸好我不是左撇子，很容易就適應了。」   「你爺爺是回教徒嗎？」 （二）

楔子   「六十、五九、五八……」   小女孩在閩式古厝前蒙眼倒數時，完全沒料到慘絕人寰的場景將在不久後降臨。   「四五、四四、四三……」   倒數聲中，玩伴們朝不同方向狂奔，激起啪噠啪噠的腳步聲。   「十五、十四、十三……」   女孩周圍已無人蹤。   「三、二、一。」女孩將摀眼的手放下，雙手圈在嘴邊：「我要來抓你們囉。」   左右張望後，她未見任何人影，也未聞任何聲響。   「每次都躲那麼遠，沒關係，我一定可以找到你們。」她綻開笑容，跳著朝遠方的廢棄古宅走去。   她經過一幢幢靜謐民居，石頭基座的紅磚牆沉澱出歲月的氣味，牆面貼瓷的牡丹秋菊水仙爭奇鬥豔，她似乎聞到了淡淡花香。門口的大紅燈籠微幅晃動，彷彿在呼應她隨步伐高高揚起的馬尾。   太陽也玩起捉迷藏，躲到雲層後頭，天空由藍轉灰，更增添冬日的寒峭。   一陣冷風襲來，貼紅色春聯的木門傳出嘎吱嘎吱聲響，她將雙手插入外套口袋，繼續向前跳步。   民房的磚牆、貼瓷、燈籠全退至背後，映入眼簾的是僅剩斷垣殘壁之古屋。她宛如磨拳擦掌的獵人，眼神一亮，繞過坍塌牆面進入古宅院子，霎時間，一口古井進入視界。   一定有人躲在裡面。她憋住笑，躡手躡腳走向水井。   隨著一次次腳尖落地，她脣角越發上揚，步履也逐漸加快，直到撞見某樣東西才定住腳步。   奇怪，這裡怎麼會有那個？   她兩眼發直瞧著地面：斑駁紅磚地上，隱約可見一道近乎直線的深紅色痕跡。   彎腰細看後，她沿著那道痕跡前行，並逐漸察覺，深紅色的終點是水井。   濃重異味撲面而來，她掩住口鼻，揣測氣味的種類：   那腐臭味在生活中極為罕見，比菜市場豬肉攤的血腥味重上數倍，並帶著濃厚的死亡氣息。   到底是什麼呢？她雙眼圓睜，手腳打顫，緩緩蹲下朝井裡看去│   「啊│」   尖叫聲劃破天際，在古樸聚落中，形成反覆纏繞的迴圈…… 1   儘管手中握著目的地的地址，何方卻不知要往哪兒去。   二十五歲的他將目光投向窗外，隨著高度下降，雪白雲層漸漸化為海洋與亞熱帶島嶼，他耳膜也疼痛起來。   他將口香糖放入口中咀嚼，薄荷味直上鼻腔，美景衝擊視覺：狹長沙灘順著碧藍大海一路蜿蜒，成群綠樹包圍古意盎然的紅瓦屋頂村落，一望無際的平原間，偶有小山隆起。   在機長廣播與孩童哭鬧聲中，飛機順利降落，他跟著嘈雜人群步出金門尚義機場。周遭的人好似變魔術般，一眨眼便四散無蹤，只留下淡淡香水味。   額頭冒汗的何方取出面紙擦汗，走向排班計程車的第一輛，秀出手中地址。   「你要去金城市區喔，算你兩百五。」司機咧開笑容。   「不能跳表嗎？」   「可以啊，但我不載。」司機瞪何方一眼，關上車窗。   何方再問第二位：「可以跳表嗎？」 「我們這邊沒在跳表的啦。」對方搖手關窗。 何方聳聳肩，走向第三輛車。   燙捲捲頭的女司機看了地址後，笑出魚尾紋：「帥哥，阿姨算你便宜一點，三百就好。」   「可是前面才│」   「你坐公車下車還要走一大段路，雖然你看起來像是有在運動，但今天這麼熱會中暑啦。」女司機用力拍後座椅墊：「快上來。」   怎麼辦？何方瞅了眼大包小包的行李，抬頭望向刺眼天光。   糟糕，才剛來就超出預算了。   他掏出布滿刮痕的手機，查找地圖後，咬緊牙關做出決定。 ＊   烈日下，何方彷彿剛從池裡爬出，頭髮、短袖T恤與牛仔長褲全然溼透。   斗大汗珠不斷自他額際滾落，他左手拖著四十公斤重的大行李箱前行，肩上扛著背包，右手在擦汗之餘仍忙著滑手機，點開「解密ing」的YouTube頻道。   一進入頻道，悠遠神祕的音樂便滑入耳殼，低沉男聲吐出的每個字，都猶如吸取魂魄的幽靈：   「歡迎來到解密ing的世界，今天黑偵探要為大家解開的是關於長生不老的謎團。自古以來，長生不老便是許多人的夢想，最近更有考古學家在千年古墓中，發現裝有紅色丸子的圓形漆盒。究竟這些丸子是不是長生不老藥？化驗後的成分又是什麼？」   他暫停影片，將螢幕往上滑，一行行影片列表瞬即塞滿螢幕。影片從「韓國夫妻為何從密室消失？」到「華裔女孩藍可兒為何陳屍酒店水塔？」，每部的觀看次數皆為十萬上下。   他再點進兩天前上傳的最新影片，「不幸體質真的存在嗎？連續死了三個丈夫的女人」標題下方，有兩百三十則留言：   「金田一絕對有不幸體質，他去哪裡度假，哪裡就發生命案。」   「黑偵探大大，我已經掉進你的坑啦。只要有空就一直刷新頁面，看你有沒有更新。」   「討厭啦，影片幹嘛弄得那麼可怕，氣氛也好逼真，害人家都不敢晚上看。」 何方的古銅色臉龐浮現笑意，繼續往下看：   「黑偵探為什麼從來不露臉？一定是醜到沒臉見人。」   這評語與他輪廓分明的俊美五官形成強烈對比，也為他的面容罩上黑紗。   他再讀其他留言：   「你的影片好爛！同樣的案件李阿默拍得好多了。」   「＋1」   「垃圾垃圾垃圾！」   他面色一沉，打開刪除功能，停頓片刻後，決定不刪留言。   灼熱日光持續烘烤他的短髮，柏油路也冒出蒸氣，他改用右手拉行李，左顧右盼尋找「寶藏」。   五公尺遠的右方，是面漆成紅色的牆，上頭為「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白色大字。有觀光客行舉手禮與牆合照，也有的側身仰望藍天擺出文青拍照姿態，但似乎無人發現牆面玄機。   那邊好像有東西。他走過去擰眉諦視，驚覺牆壁歷經多次粉刷：最新一回是民國七○年代蔣經國總統提出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下一層隱約可見四○、五○年代的「消滅共匪  驅逐俄寇」，再下面是三○年代國共戰爭時的「反攻大陸」。   每層標語都是時代的血淚，隨著時光褪色消逝。   他自背包取出防手震單眼相機，換上適合的鏡頭，對準牆面字體拍攝。他重複拍了幾次，直到年代較為久遠的下層標語足夠清晰，且光影角度呈現懸疑氛圍，才滿意點頭。   拖著沉甸甸行李再走一段路，他抵達一棟洋樓的圍牆柵門前。   儘管已見過照片，這棟特別的古建築仍教他嘖嘖讚嘆。   他按下門鈴，屋內傳來急促腳步聲，一道矮黑且略為發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   「天氣很熱，先喝杯水吧。」   留西裝頭的中年男子咧開笑口，幫何方將行李箱推進屋內。   冰水滾下何方喉頭，撐大的毛細孔總算停止飆汗，他淺笑道：「請問怎麼稱呼你？」   「我叫劉景成，年紀大的叫我成哥，年紀小的叫我成叔，你是哪一年生的？」男子嗓音十分宏亮，啤酒肚似乎成了他的音箱。   「一九九四。」   「我一九六六的，大你二十八歲，你叫我成叔吧。」   成叔拎起何方的大行李箱，快步領著何方上樓，在行李箱輪子喀啦喀啦的雜音中，抵達二樓的最底間。   一開門，迎面而來的是個狹小房間，縱使牆壁重新粉刷過，家具也沒掉漆，但三坪大空間幾乎被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櫥及一個矮櫃擠滿，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一想到要把高大的自己硬塞進去，何方不禁露出苦樂參半的笑容，但為了追求理想，他願意做出犧牲。   成叔盯著何方手中的相機：「你喜歡攝影？」   「對。」   「你是職業攝影師嗎？」   何方搖頭：「我是YouTuber。」   「這麼新潮啊，當YouTuber賺得到錢嗎？」   「還可以。」   「你這麼帥，一定有很多女粉絲喔。」成叔彈響手指：「我把你免費升級到大一點的房間好了，有桌子比較好工作。」   「不用麻煩，我在哪兒都能工作。」   「那我幫你加張不佔空間的折疊桌，你要用再打開。」   「謝謝。」   成叔指向隔壁：「這是公用浴室，如果有人半夜洗澡可能會吵到你睡覺，我幫你準備了耳塞。」   「謝謝。」   「不用一直謝啦，再謝都要從金門謝到廈門去了。」成叔點向馬桶蓋上的圓形按鈕：「關於這個馬桶，有件很重要的事。」   他收起笑靨：「這裡的按鍵一大一小，能沖小的，就請你別沖大的。」   何方愣住。   「我知道有些人懶得分大小，每次都直接按大的，請你千萬不要這樣。因為你沖的不是水，而是金門的命脈。」成叔直勾勾看著何方，似在等待回應。   「好。」何方對成叔願意免費升級房間、卻對用水斤斤計較的矛盾舉動感到不解。   「你話很少又有點憂鬱，你天蠍座的嗎？」   「對。」   「這裡還有一個也是天蠍座喔。」   「你嗎？」   「不是，我十二月生的。」成叔指著架上毛巾的Hello Kitty圖案：「是她，她的生日是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一日。」   何方忍住笑意。   「這裡還有一個天蠍座喔。」   「該不會是米老鼠吧？」   「是他。」成叔掏出印著孫中山的百元鈔：「對了，我先跟你收一個禮拜的房費，總共三千。」   何方瞪大眼：「一天五百，七天不是三千五嗎？」   「我們住六天送一天，網站沒寫。」   何方將錢遞給成叔，對方並未用空著的左手接，而是把右手的百元鈔換到左手，再伸右手接錢。   成叔的清朗笑聲乘著電扇的風四處旋轉：   「我的民宿有很多隱藏版優惠，以後你會慢慢知道。」 ＊   「你知道我跟那個很帥的男藝人吳尊有什麼關係嗎？」   何方被這麼一問，思路開始高速運轉：吳尊白，成叔黑，吳尊高，成叔矮，吳尊身材健美，成叔有點胖，吳尊帥，成叔年輕時可能有點帥……   他搖搖頭，成叔噴出響亮笑聲：「我問一百個，九十九點九個都想不出來。我跟他啊，都是金門落番客的後代，他的祖先在清朝時，在小金門建了一個吳秀才厝，那屋子是雙落雙護龍加迴向前設護院的格局，已經被列為古蹟重新整修過，之前吳尊還跟著他爸爸，從汶萊回小金門祭祖呢。」   成叔再說：「不過你們台灣來的，應該不知道落番吧？」   何方怔住，決定先不揭底牌：「嗯。」   「落番就是到南洋去的意思，金門人從明朝開始，就大規模地到南洋討生活，後來在清朝、民國初年和二次大戰期間，有時是因為饑荒，有時是因躲避戰亂，也出現移民潮。金門華僑落腳的地方很多，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泰國、菲律賓、汶萊都有。不過以現在的眼光來看，用落番這個詞好像把別人當成未開化的番邦，可能會被罵政治不正確，我們還是改稱到南洋工作吧。」（一）

  最近黑虎垂頭喪氣，可能是排附在洗衣店小姐那裡碰壁，一直無法邀人出來看電影，以致情緒不好，免不了將脾氣發到黑虎頭上。   至於小白、小花和白蛋就會跟我們值哨，我最喜歡小白，我在台南的家裡也養有一隻同名的雜種土狗，也是白色。小白和我特別親，我喊牠，牠一定對我搖尾巴，跑來讓我摸，有時還會用頭來磨蹭我的小腿，我值班最愛帶牠，牠一上哨，會堅守崗位，不敢打瞌睡，遇狀況會狂吠，見黑影會撲去。一個月前，我值勤瞇了一下眼，幸虧牠機警狂吠，把我吵醒，若是沒有牠，那晚的後果不堪設想。   我常到伙房討一些廚餘給小白，雖然我們士兵不能像軍官可以養專屬的狗，但是，我心裡認定小白和我最親。至於小花和白蛋，兩隻狗每天無憂無慮，隨時玩在一起，偶爾執勤還是會打瞌睡，我就沒那麼信任牠們了。   果然，營長下了屠狗令，只要不是編制軍犬，除連部留一隻備用外，其餘的狗兩週內綁到連集合場就位。爾後，營長會親自到各據點檢查，不得再出現狗影。   我們怨聲連連，本據點沒有軍犬編制，沒了狗，對我們夜哨勤務會加重很大的負擔。這些當官的人，對我們可說毫無憐憫心。   晚上槍枝保養時，排附說連長對本據點原有的狗有個譜，我們不可能不交幾隻上去。大家七嘴八舌，討論起該送上去哪些狗，想不到我疼愛的小白是第一隻被選中的。   「小白？我覺得牠是最聰明又最盡責的狗。」我馬上為牠辯護。   「牠太瘦弱，不夠慓悍。」有人反駁。   「我覺得小白最機警，值勤時對狀況也最了解。而且│」我想為牠多講幾句。   「別說了。」班長插嘴：「就小白。」   我只好閉嘴，心裡十萬個不願意，但是也莫可奈何。   接著大家討論小花和白蛋。大家想也知道排附的私心，就把黑虎排除在外。   「這送到連部，不是要被吃了嗎？」許通雄說。   土豆回：「當然是長官加菜。」   「那我們自己吃，我看過周國慶殺狗，我來殺。」莊滿福說，他已掛了下士章，最近卻很失意，因為他看到周國慶退伍，他還剩半年多役期，還坐在這裡保養槍隻。   不知誰呼應說：「我們如果說三隻狗都有皮膚病，就可以不要上繳，自己處理了。」   我想到黑豹被折騰了兩天才死，真擔心小白也受到這樣對待。   莊滿福得意了：「我來殺，剝皮我也會。」   「我們後山有片雜樹林，可以藏在那裡一陣子，再看看該怎麼辦？」我心中閃過這個想法，就提出來：「營長若高昇或調職，我們馬上就能帶回來。」   發粿輕拍我肩膀，對我笑了一下。   排附說話了：「劉三這建議可行，我們交兩隻給連部，連長問起來，就說其他都有皮膚病，我們早已處理掉了，我們就藏到後山。等營長調職，馬上就接回來，就是即戰力。」   「那留在後山，要留哪兩隻？」土豆問。   我本想再為小白說幾句好話，卻開不了口。   大家都看向排附，等他決定。   「第一隻，是黑虎。」排附說。   想也知道他要留黑虎。   排附接著說：「孬種一隻，根本沒有戰力，還整天纏著我。」   這是什麼道理，沒戰力，所以要留下？   「排附你是說……」土豆疑惑。   「交出黑虎，留牠幹嘛！」排附說明。   沒想到排附這麼討厭黑虎，大概是黑虎膽怯的樣子令他覺得丟臉。   「小白也送走。」排附接著。   真無奈，誰叫我只是個小兵，就算想要為小白多講一句話也不能。   我利用沒人看到時鬆了小白繩圈，告訴牠將被宰了，要牠快逃，但是牠還是溫馴的看著我，我只好踢牠，牠卻怎麼也不肯離開，還繼續在哨所陪接哨的士兵值勤，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算了，這是牠的命運。   排附命人將黑虎、小白牽去連集合場，副連長將牠們和其他幾隻狗綁在榕樹下。黑虎還傻傻的玩樂，小白好像預感到將與我們分離，一看到我，急躁的跳來跳去，彷彿不願意我就此丟下牠。我實捨不得牠，就去輕撫牠的頭安撫牠，牠馬上伸舌舔我，還發出低低的哀鳴。我去要了一些水要給牠們喝，黑虎和幾隻狗都喝了，小白卻只是哀怨的看著我。 　　這晚，我值哨時感到特別孤單，射口外昏暗的海天僅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眉月，突然，遠方響起吹狗螺的聲音，那哀嚎聲此起彼落，我聽了充滿不祥的感覺。我握緊手上的步槍，心裡莫名的淒涼。   隔天，到連集合場時，那些狗都不見了。伙食兵說，昨晚連部軍士官吃了兩隻，其餘的被帶走了。   「那隻白色的呢？」我急切問。   「都處理掉了，現在有緊急狀況，誰還管得了那些狗？」伙食兵轉身要離開前，問我：「你不知道剛剛我們接到緊急命令了嗎？」   「什麼？」   伙食兵果然消息靈通，我們接到緊急命令：本營與第二線某營對調防區，即刻移防。   弟兄們匆匆清點武器彈藥，準備移交，大夥胡亂的收拾了自己的黃埔大背包，連最後一眼都來不及回頭看一下，部隊馬上集合動身。   到了新防區，才安頓下來，就佈達新連長。怎麼會這樣？我們不是只移個防區嗎？怎麼連長也換了。更勁爆的消息傳來：舊連長已被送軍事看守所。不止是他，營長、旅長、師長全進了看所守，那裡不是只有我們這些小兵才會進去的地方嗎？   傳言和蒼蠅一樣多，最重要的一則說上級軍法處已展開全面調查，源頭是有一位女性的立法委員接到本營退伍士兵投訴，在立法院質詢國防部長。   哪一個退伍兵爆了這件事？這個神祕的小兵是誰？我們猜來猜去，我還對眼鏡仔開玩笑說，幸虧你還沒有退伍，否則我們一定猜你。   「肏！」現在眼鏡仔也會用這個詞了：「輔仔又要叫我去問話了。」   監察院的長官與助理來到營區，對我們展開調查，說他們是親政府的監察委員，他們想要了解真正的狀況，以便未來反對分子借題發揮時，才能有所動作。希望我們被約談時，知無不言，不要有所隱瞞。   我會說出來，最近我走在幽暗的坑道時，只要對上坑壁上的凹眼，腦海就浮出那個小女嬰的眼睛。   我不會再隱瞞，我會全盤托出，若我有罪，請長官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若我無罪，為何那小嬰孩的眼睛讓我心驚？   眼前兩位訪談的官員，他們按下錄音機，訪談開始，我稍稍提高音量，調整了平日的囉嗦與平淡，轉換成稍帶文藝調的語氣。   我不欺瞞，從我第一句話開始，我就要認真交代：   「十三號，星期五，黑色。一九八七年二月。今天將永遠框進我的記憶裡……」   七、本事   （一）、郝柏村《八年參謀總長日記》，（天下文化出版，2000年），下冊。 　 （民國七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　星期六　晴   許主任來談，經派人到金門查證，烈嶼部隊打死越南難民，確有其事。由於旅營長對上隱瞞不報，防衛部亦未發覺；而事件發生於三月七日，十九條人命的處理，竟可隱瞞達兩個半月之久，事態嚴重。   （民國七十六年）五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晴   小金門於三月七日發生第一線部隊誤殺越南難民船案，而該（158）師竟隱瞞不報，金門防衛司令部亦佯做不知，余以為事態至為嚴重……   民國七十六年）五月三十一日  星期日 晴   今日端午節，總統在七海召見談及：   金門濫殺無辜難民事件，應注意對外界的說法。   （民國七十六年）六月七日 星期日 晴 　　民進黨偏激份子是互通的，三月七日小金門誤射事件立院既提出質詢，監察院亦可能要調查，依法無論司法或軍法在審判中的案件，監察院不得調查。但黃尊秋為免日後反對分子借題發揮，故主動先派親政府監察委員以參訪金門為由，暗中對案情了解，回院後存查，以為黃院長將來處理之依據。   （二）、《兵器戰術圖解》33期，2007年6月20出刊，頁113。   　　……魏＊民的敘述：東岡（崗）事件的當天下午4點多即已發現海上目標並開槍驅離，但因射擊法不當，反而使得難民船無法脫身，卻越來越靠近岸邊。 　　傍晚時，他們的營長率第1連及兵器連到海邊圍堵；最先跳下船的3人當即遭到亂槍擊斃……兵器連帶（六六火箭彈）到了現場，並對著擱淺的木船發射，整艘船當場被炸得支離破碎！ 　　主要目標被摧毀後，部隊前往收拾殘局，將屍體就地在沙灘上集中掩埋，不料當時屍堆中突然又爬一個活口，對著在場官兵說了一句：「都是中國人，何必這樣……」帶隊營長立刻趕過去，一不做二不休，用發抖的雙手握著手槍將此人格殺！ 　　第二天天亮，再派兵進到木船殘骸中搜索，居然又傳來槍聲！在場的人聽說又有一個求饒的老婆婆被滅口了！由於滿船都是血跡，根本無從清理，於是上級決定將全船潑油焚燬滅跡。   ……根據陳×達的說法：屍體共有20具，其中4名女性、兩名小孩（最初說13人，後來公佈19人、一人保密）。精誠連已經在那裡挖好一個大洞，木箱置入後就灌入水泥，而且故意不作任何表面處理或記號，避免被其他人發現異狀。 （全文完）

  不只輔仔，有一名士官長只要堵到我，就命令我立正聽訓，罵我說國家會亂就是因為我這些讀書人和黨外人士，說我今天有飯吃全是蔣公的恩澤。還警告我說，如果我再批評蔣公，批評國民黨讓他聽到，要帶我去他房間向蔣公磕頭認罪。   我心裡吶喊：我不是什麼黨外人士，我只是將大學課堂的討論心得講出來罷了。   「軍人不須要思考，只要你服從，懂嗎？服從。」這是林排一再提醒我的話。   政戰士也提醒過我：忍。   最近發生的那件大事，大家是共犯，洩露出去，不知道上級會怎麼追究，尤其是職業軍人可能影響仕途，進而被強迫退伍。他們對於升遷可是汲汲營營，試想你的同學都當了你的上司，你必須對同學絕對服從，你的感受如何？尤其是某些扯爛污的同學若成為你的頂頭上司，對你頤指氣使，要你絕對服從，你會更難受的，因此，站上好缺昇大官，對他們是終生的追求。   而今之計，就是把露出來的箭尾鋸掉，裝作沒那麼一回事。至於那埋在肉裡的箭頭，沒人願意面對。   仔細思考那件事的前因後果，我覺得像一齣傀儡戲，參與的主角都只是傀儡，隱藏在幕後操縱的黑手，是恐懼與僵硬的體制。軍中強調絕對服從，大小金門十萬大軍全要貫徹金防部司令官一人的意志，從師長到各旅、營、連長唯司令官的命令是從，以致第一線不論狀況有多複雜，還是要貫徹上級的命令，不敢有所轉圜，不敢考慮這狀況的特殊性，不認為眼前的狀況可以例外，就如同那些班長最常訓斥我們小兵的話：軍中只有是不是，沒有理由。既然沒有說理由的權力，就沒有例外的可能。   他們不會承認自己被恐懼控制：對於自作主張必須承擔未知後果的恐懼；對於挑戰權威的恐懼；對於反駁規則的恐懼；對於實踐道德卻要付出代價的恐懼。這些恐懼，牢牢的綑綁了他們的意志。他們會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據說營長後來集合了各連主官管訓話，自傲這次事件處理完善，自認為這是最好的處理方法。   這齣戲中最恐懼的那群人——有一說是難民，也可能是平民——他們備受恐懼折磨，從金烈水道到船破上岸，無時不面對死亡的恐懼，一群無力抵抗的弱者，恐懼成真，成為這齣戲中犧牲的一群。若他們真的是失去祖國庇護的難民，他們將永無發言權，屍體或許會說話，但得有人挖掘出來。   事後，連長對我們訓話：戰場上不能懦弱，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酷。話說的有道理，可是一群沒武器的平民——甚至可能是難民——被視為敵人，這「敵人」的定義未免太模糊了。   我思考得太多了，這不是一個軍人該有的行為。政戰士要退伍的時候找我談話，他說本來他看好我能當他的徒弟，後來發現我不是國民黨員，再聽了我的談話，就決定放棄我了。他說我們都是大學生，讀書人，他才語重心長的對我說這些話，他說，你要記住，這裡的槍和子彈比人還要多，這是槍的世界，擁有開槍決定權的人是老大，你要遵循槍的律法，遵守槍下的定義而不是你思考的答案，在這裡思考是很危險的，這裡沒有你的自由意志，你大學受的那些自由主義的思想在這裡是毒草，那些大學教授在課程上講的道理在這裡是謬論，那些黨外人士放言高論的批評在這裡是大逆不道的。這裡是軍隊，槍的律法才是王道，而槍不喜歡讀書人。   忍。我每天都提醒自己。   林排長   當我們在濕溽的沙灘挖下第一鏟時，彷彿整個地球的惡臭都從這裂口噴出來。儘管我戴了三層口罩，但是腐屍味直接奔入我的腦門，幾乎將我撞倒，我往後退，卻無法逃避這腐味。我們再往下挖了近半米，我的鏟子碰到一截殘肢，有軍官轉身彎腰，開始哇哇狂嘔。我食道突然也衝上酸腐食物，逼得我也轉身，脫下口罩，對著沙壁狂嘔，吐了幾口後，我返身，這時一疊腐爛的肢體與衣物已舖在眼前。這些死者，好像是為了尋求慰藉，在沙土裡緩緩移動，互相靠攏、擁抱成一團。   我開始放輕落鏟的動作，小心挖出屍體周圍的沙子，其實我滿身冷汗、戰慄不已，不斷的眨眼，眼睛仍一片模糊，也不知是眼鏡片起霧，還是汗水進入眼眶。我不敢也不想再看清楚，腦袋一片混沌的挖下去。   站在沙坑上方的法師叮叮響起鈴聲，喃喃唸著佛號，為冷肅的空氣添上神祕的氣息。   魂兮歸來。別再到處遊蕩，回到你們這腐爛的肉體旁，接受我們的祭拜。可是，可是，這裡沒有你們的親人，也不是你們的故鄉啊！   我強忍著嘔心的感覺，與另一名中尉合力拉起一具屍體的四肢，我瞄到這人的胸腔已經腐成肉絮，雖然隔著手套，但是，我的手掌感覺到一陣冰寒。我與中尉吃力的爬上沙地，這屍體似乎有一股力量，將我往坑裡拉，我以為祂要掙脫了呢。我隨著中尉的步伐前進，走到一排木箱前，營長指示我們將這具屍體置入木箱裡。馬上來一名軍官，開始釘上一片模板。   我是奉命來服務的軍官，這是的新家，雖然簡陋，但是請在裡面休息。不用再擔心野狗撕咬身體與海水的浸泡，不會再感到寒冷。有一個圍起來的木箱，或者說是棺木。   這模板上面還有乾水泥的殘跡。不止是這塊，所有木箱都是水泥模板釘成的。   旅長命令我們所有軍官持一欉香，檀香味在惡臭的空氣中苦苦掙扎，我們列隊依官階站到旅長後方，接著由法師主持的法會就開始了。法師搖著鈴，喃喃的唸著佛號，他後面一名少尉軍官持著軟細的觀音竹，竹上綁的招魂幡隨風搖曳著，是魂魄回來了嗎？    我身旁的步科少尉，是隔壁連新來的學弟預官，前幾天和他聊了幾句，他是師專畢業生，年紀算來應該二十歲，外表稚嫩又瘦弱，完全與軍中慓悍的氣息不搭調。他那蒼白的臉上淌著汗水，合十拿香的雙手一直顫抖著。他一定沒有料到會執行這種任務。   誰也沒有料到會出這種狀況，我在步校受分科訓時，沒有教官或長官能預知我們會遇到這種事，就算你熟讀了教戰守則、講義準則，也沒人猜到今天這狀況。   簡單的說吧！有位立法委員在立院質詢這件事，接著《自立晚報》、《聯合報》登了這新聞，黨外雜誌也追蹤報導，郝參謀總長就追問金防部司令官確定這件事，現在立法院已經決定派出調查團來調查，我們今天做的事就是要徹底滅跡，避免在第一現場被挖出屍體來。師部為了保密，除了法師是士兵外，全部由我們軍官執行。   近日梅雨不斷，眼前烏雲一朵一朵的往下低頭窺探，海浪也想湧上岸來看看，連陰濕沉重的空氣，好像也生出耳朵來打聽。幸虧太陽沒露臉，好意讓這些魂魄免於炙熱的烤曬。我忽然想起杜甫《兵馬行》中「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溼聲啾啾！」眼前的招魂，沒有死者家屬來招，就算招回了遊蕩的魂魄，也僅是和這些屍體一起移到他處，根本無法返回故土，招來的魂魄只是換到另一處遊蕩吧？   幾陣海風吹來，那觀音竹拗了大彎，招魂白幡被吹揚起身，好像真有魂魄回來了，我真想遮住自己的臉，不讓祂們認出我來。那夜，他們橫躺在這片沙灘上，我被命帶著士兵警戒，其中有三名尚有意識的一男兩女被押去審訊。我與兩班士兵散開來，看緊這些躺在血泊中的屍體──精確的說，不全是屍體，其中有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我聽到隱約的呻吟聲，在呼喊母親或親人，也看到緩緩蠕動的身體，看到有人伸手，欲圖求救。但是，我仍將步槍槍口對準他們，我害怕他們有人詐死，猜疑他們忽然站起來奪槍，我在驚懼、顫抖中，失去了所有同情與同理，直到他們全部抬下坑裡，被沙土掩埋，我才放下警戒，我才意識到這群人在疼痛、絕望、恐慌與無助中離世。   我慢慢回想起來，當中有一位小女嬰，穿著紅色的衣服，好似過年時的穿著，黑暗中隱約聽見她喊著媽媽，那驚懼的聲音，在向世界索求一句安撫的話語。   我回應她的是步槍槍口。   法師搖鈴開路，後面跟著招魂幡，旅長命令我們兩兩一組抬起木箱，一行人緩緩的步上岸，在亂林裡穿梭，到了後山，那裡已經挖好大坑，我們一一堆疊置放木箱。附近幾名軍官正賣力攪拌一小丘水泥，接著我們拿鋁盆，盛滿黏稠的水泥，往木箱上方傾倒，幾名軍官拿長耙將水泥撥勻。   水泥竟如此沉重，我搬了幾鋁盆的水泥，已滿臉汗水，其實，我偷偷流下眼淚，我也看到幾名軍官的臉上有水痕，也許那汗水中有淚水。等到水泥覆滿坑口，我們拿來抹刀抹平，耙上沙土，將他們永遠掩埋在這片塵土中，不，是堅固的水泥中。   為了保密，他們只能永遠封存在水泥中，在這異鄉的荒野下，那些剛被招來的魂魄，又將再一次失落，再一次成為遊蕩的孤魂，或許祂們永遠也無法回到故鄉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記住眼前這幅以雜樹、野草與荒土構成的場景，希望這段記憶成為他們永遠的墓碑。   劉三     排附說要調查各據點內「堪用」的狗，據傳是因營長在連部被狗「欺侮」，猜測這次的調查還會有後續動作。   排附說，少報不會有事，多報不會分給你狗糧。 我們據點現有小白、小花、白蛋和黑虎四隻雜種土狗，應該都有三歲大，之前的黑豹太笨，來福有皮膚病，都被「汰除」了。眼前這四隻狗算聰明伶俐，其中，黑虎是排附的跟班，排附最疼牠，長得最壯碩，可是弟兄不喜歡牠，因為牠狗仗人勢，喜歡亂咬狂吠，根本不屌我們。只要排附一不在，就有弟兄把牠綁起來又踢又踹，把對排附的不滿發洩在牠身上，甚至曾有學長拿刺刀刺牠小腹，留下傷口被排附發現，排附很生氣，痛罵我們，可是沒有人站出來承認犯行，害我們都被罰了五十下伏地挺身。那黑虎從此失去「虎」格，變得很膽怯，見到士兵，就夾尾巴躲起來，只要被逮住，就全身顫抖，汪汪求饒，等到排附出現，牠馬上吃了鐵牛運功散一樣，來了精神，緊緊黏住排附不肯離開。 （二十三）

  我被這樣一嚇，人都迷糊了，本來要回寢室的，繞了幾次彎，卻怎麼也繞不回寢室，這到底怎麼了，我看著坑壁上面岩石的角，這裡我好像沒來過啊！坑道盡頭好像傳來一聲哀嘆……我全身起雞母皮冒冷汗無法移動，我整個腦袋嗡嗡亂響，上帝爺公觀音媽上帝爺公，我遇到了遇到了，怎麼辦怎麼辦，玄天上帝玄天上帝啊救我救我，別怪我別怪我我是奉命開槍。對了，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手上的槍，我開保險拉拉柄，霹啪！那聲音在坑道裡響了很久，這時我清醒過來，我的手電筒照亮前面的牆壁，那裡白底紅字寫著「軍械室」，原來我已站在軍械室門口。   你說這坑道怪不怪？   范如意   爸，我一直跟著你，一直對你喊了又喊，我喊你快跑，爸，快跑。你沒有聽到我的聲音，我捏你的手臂，你只是拍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的警告。後面的軍人舉槍瞄準你時，我用力推你，要你趴倒，你只是快步往沙灘走去，急著上船，瞬間有兩顆子彈打碎你的背脊，你往前仆倒在沙地上時，才想要抬腳跑開。   你的魂魄彈離身體，拋棄了沒有氣息的肉體，強風馬上撕裂你，剩下一小團魂魄還依依不捨纏緊在身體旁邊。你還是走上了我的路，倒在這異鄉，這裡只有沙灘、海洋、槍砲和孤寂，比不上故鄉西堤，那東方巴黎的繁華；這裡沒有觀音菩薩、天后娘娘和福德正神保佑你；沒有裊裊的檀香火；沒有新市街、黎萊街、孔子大道上塞不完的摩托車、腳踏車和轎車；沒有霓虹閃爍的大酒店、戲院和餐廳；沒有花草市場整街的艷紅鮮黃；沒有永遠蹲在路邊的雜物攤；沒有吃不完的海鮮、河粉與甜點；沒有啤酒、汽水、咖啡；沒有無盡的人潮；沒有同學和朋友；最重要的是，沒有我們的家。   爸，你費盡心思要帶我們離開戰火與鬥爭，你以為我們會找到人間天堂，結果我們被遺棄在這異鄉。   我被拋棄了，我的身體被埋進沙地裡，安逸的睡著了。太陽一出來，我被陽光撕得四分五裂，僅剩下這絲魂魄，勉強在陰暗的樹叢與坑道周圍徘徊。我每天看顧著家人的肉體，捨不得離去。可是我敵不過狗群，牠們從我肚子的傷口處拖出我的內臟，牠們啃食三哥的手臂與大侄兒的頭顱，我憤怒，吼叫驅趕牠們，牠們卻完全無視，更囂張的撕開侄兒的胸口，直到牠們中彈了，還把鮮血灑上我的身上，吸引來滿天的蒼蠅。   蒼蠅不停揮動發狂的觸角，膜拜我們，感謝我們，在我們和死狗身上產下白色的長條卵，我的臉被密密麻麻的白卵舖滿，幾天後，蛆群爬出卵膜，鑽進我的臉肉，那是我生前最珍惜的臉，卻已成為一團惡臭的腐肉。我曾有一張細皮嫩肉的鵝蛋臉，媽媽曾說等我十八歲要開始教我化粧，她說我的嘴唇厚薄適宜，淺紅色更能表現我溫婉的個性。這些可惡的蒼蠅，我不要你們膜拜我，不要你們感恩我，不要你們愛上我，我只要你們離開我。離開。   我再無法忍受自己腐敗的肉體，我該離開了，爸、媽、三哥、四哥、七弟還有侄兒們，我們緣盡了，我必須離開。我再也無法承受太陽撕裂的鉅痛，我必須離開。   宛華姊、二哥，你們要為我們記下那段美好的歲月：平凡的油鹽醬醋生活、堤岸橘色漆的二層樓房子、我們的歡笑、我們對未來的夢想、我們的家庭。   我只能用這絲僅存的力氣回憶與訴說，我不捨，我不願，我們曾經擁有的、珍惜的肉體與魂魄，全化為烏有了。   步一營營長   梅雨來了，連幾天雲低雨狂，我的寢室在半伏地堡裡，牆壁上濕氣凝成水珠爬來爬去。這種天氣，坑道四周的水脈吃肥了，水爬出坑壁，流入壁角的小溝，棉背、鞋襪、衣服都已發黴，偏偏沒有地方曬，若是再加上汗臭，弟兄們的皮膚難免要得病了。   據說住過這種坑道，到了四、五十歲時會有風濕的後遺症。為了避免這後遺症，學長們早就傳下祕方，就是吃狗肉配高粱，反正有百利無一害，就看你信不信。昨天步二連連長邀我去狗肉宴，盛情難卻，我也要把握與下屬互動的機會，就答應赴約。我事情多，遲到了，連長一直抱歉說他們的伙房兵就只會狗肉火鍋，還好意將狗腿肉留給我，我勉強吃了幾口，倒也香醇鮮嫩。   這種雨狂浪高的日子，按理說漁船是不出海的，但是最近海上機帆船不少，我總覺得匪船想要窺探什麼，一直在警戒線附近徘徊，不管我軍怎麼驅逐，他們就是死賴在那一帶，你又不能摧毀他們，十足的共產黨，所謂「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是他們的一貫游擊打法，我們也要有十足的耐心，不心浮氣躁，慢慢和他們耗，打持久戰，我就不信船隻的油不會耗盡。   我心中還是不免狐疑，到底他們的動機是什麼？難道那晚的事情，他們有所耳聞？他們是否已在收集情資？他們已發現這片沙灘的異常？匪諜是無孔不入的，尤其這裡的百姓，不少人有親戚在匪岸，加上我們國軍初到時，強佔、拆毀百姓民宅，引起民怨，是否因此藉機報復？他們是否會在海上見面，甚至交換情報？血緣是斬不斷的，何況分隔兩地的僅是四、五公里的海洋，漁民出海輕易就能與對岸的親人互通訊息，就算我們以軍法恫嚇他們，基於親情與利益，對岸還是輕易能取得我們的情報。記得剛到防區，就被對岸的心戰廣播點名。不過歸根究底，若軍方沒有敗類洩密，營區外的人如何取得情資？這次在現場的人，是否有人已洩密？此外，有沒人利用返台休假，在台灣買賣情資？每一片舌頭，都可能流出祕密，算了，擔心那麼多，撐過幾個月後，有了新狀況，不論是大工程、營測驗或裝檢，大家人仰馬翻連喘氣都找不出時間，就會淡忘這件事。   屆時，我也許已調到師部歷練參謀，最好是返台進修，只要離開這裡，這件事也會雲淡風輕。   我被這陰濕天氣搞得有點煩，今早用望眼鏡檢視那片沙灘，逢潮水大漲，竟湧上那片沙地下緣，每次潮退就帶走了沙土，加上雨沖，那些被翻動過的沙地已有一個米寬大坑，坑內積了水。有一隻笨狗沒長眼，跑到沙坑周圍刨土，我急忙撥電話命令步三連打掉那隻狗，偏偏那狗機伶，聽到子彈聲，咻一下就不見了狗影。    等到雨停潮退，我又望了一遍，那坑內積水已經滲得剩表面薄層，只是沙土再陷，當中有一截白色物體露出，我正調整焦距，突然從岸上樹叢裡衝出三隻狗，幾秒內就躍向坑內，狂咬那白色物體，等我對好焦距，一看，原來是一隻帶臂手掌已被拉出來。   這事不得了，萬一被海上的匪船看出端倪可不得了，我緊急連絡上王連長，命令他馬上下令轟掉這三隻狗。可是我苦等十幾分鐘，竟然沒有人開槍。眼看那三隻狗已將整隻手臂拉出，其中一隻狗又往下刨土，另兩隻狗撕咬那段手臂。我火急再打電話聯絡王連長，劈頭就罵為何還沒有開槍射擊，要求馬上擊斃那三隻狗。掛了電話，終於槍聲響起，射出幾發子彈，竟然僅擊中一隻，另兩隻狗悻悻然棄下那截殘臂，緩緩跑上岸。   我十分火大，直奔步三連連本部，在碉堡外就聽到狗嚎，更令人火冒三丈。我還沒到連長室，竄出一隻黃狗狂吠撲向我，我轉身踹牠，牠竄開，又回身作勢要撲我，我再踹牠，牠後退一步，緊纏著我狂吠，真他媽想斃了牠。我想起上週旅長到步二連視導踩到狗屎，為此刮了我一頓，說我們軍糧都拿來養狗了嗎？旅長還飆罵步二連到處狗屎，環境髒亂。我為了那堆狗屎夾懶蛋被訓了十幾分鐘，現在這隻狗竟還在這裡囂張，真他媽的找死。   王連長跑來，我指身後狂吠的黃狗，劈頭罵：   「這誰的狗？」   「報告，砲組養的。」   「你他媽的，什麼時候你們連有軍犬的編制和糧食？」   「報告，沒有。」   那隻黃狗撲上來要咬我，連長過去一腳踢翻牠，大喊安全士官來帶走。   「槍斃了。」我大叫：「帶到外面斃了，你們養了多少狗？我剛剛要你打死沙灘那些，你們連狗都射不準，還打什麼敵人。」   這隻笨狗還左藏右躲，安全士官無奈繞著牠追。我越看越火大，對安全士官大喊：「抓到外面斃了牠，不知死活的畜牲。」   連長立正站好，神情尷尬的看著安全士官又追又踢的應付這笨狗。   「連狗都治不好。全打死，全打死！這是什麼部隊。」我大怒。   「報告……」。   「爾後只要沙灘上一出現野狗，馬上格殺。」。   「是。」   「你們據點養了多少狗？」   「報告，我要再查。」   「不用查了，你聽清楚了，全部處理掉，再讓我聽到狗吠聲，我就他媽的找你算帳。」   「報告，衛哨人員晚上須要狗幫忙值哨。」   「你的衛哨都是瞎子、聾子嗎？」   「報告，不是。」   「那還須要狗來幫忙？還是你的衛哨晚上只會睡覺？」   「報告，不是。」   「給我全部消失，派人把那沙坑埋平踏實，你不會希望坑裡那些屍體出來跑五百障礙吧？」   「報告，是。」   一回營部，營輔導長又來煩我，提到埋在沙灘裡的那些人可能真的是越南難民。我一起無明火又冒起來，身為一名革命軍人，竟然本質學能這麼差。連這基本的戰地處置原則都不清不楚。我嗆他說，你管他們是不是越南難民？就算你放過那最後三人好了，船上已經被我們打死的人怎麼辦？能活過來嗎？放過這三人，我們能封了他們的嘴嗎？你不殺他，他就來咬死我們。而且趙司令官去年十二月下的命令是一定要先處置，否則就是戰場失職，軍法審判，我們擔待得起嗎？   「但是，現在我們士官兵心裡浮動。」他凝重的說。   「浮動就壓下來。」我回。   「我聽到傳言，有弟兄見到鬼。現在大家傳得很厲害。」   「你有遇到嗎？」我問。   「沒有。」   「我也沒有，我們都沒有。你聽那些士官兵在鬼扯蛋。」我雖然生氣，還是要給營輔導長一點面子：「軍帽上的國徽能避邪，叫大家睡覺前把軍帽放在床頭附近吧！」   眼鏡仔   梅雨季來後，坑道如潛在水裡的龍，我們在龍腹裡生活，棉背、衣褲、鞋襪永遠濕濕黏黏的，我的腳掌泡了水一樣，掌皮起皺摺，腳趾縫間，癢了起來，是患皮膚病了嗎？   這裡沒有皮膚病這種事，我們沒時間去看軍醫，軍醫也不會理小兵這種無關緊要的病。我是在半夜熟睡中癢起來時，才想到雙腳有皮膚病這回事；在腳趾間的小膿包破裂時，才發現臨兵的腳也有了異味。   輔仔叫我去說話，他先稱讚我最近莒光日表現很好，心得作文寫得真棒：    「你這種人才，砲組當初怎麼沒挑你？」   我怎麼知道，大概嫌我身體太瘦弱了。   「你最近都沒有台灣來信？」   「報告，沒有。」   「最近的事，你有什麼看法？」   「報告，沒有。」   「連上若有文書缺，你還真是個首選。」他客氣的再哈啦幾句，就露出面目，他恐嚇我要把嘴巴縫起來，別成為一鍋粥裡的老鼠屎。   「是。」我立正站好。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我有長眼。   「就算你出了營區，我也有眼線盯著你。」收尾他送了我這些話。   這種典型的一手蘿蔔一手棍棒。   輔仔雖然故作老成，其實年紀和我接近，我不清楚他專修班或者是專科班畢業的，加上部隊混了兩、三年，正好是我在大學讀書的歲月，在連長這種正期班的眼裡，多少有些看不起輔仔，對了，他也不是政戰科出身，不知道為何當輔仔，大概是來過水混資歷吧！常看到連長對他講話就是下命令的口氣，不太尊重他。他似乎也為了自己「庶出」這一身分，有點自卑，情緒常常波動很大，也更賣力討好營輔導長，更使勁的打擊我這種「異議份子」，希望能得到營輔仔更多的肯定。其實我只是縮頭烏龜，那算是什麼「異議份子」。   別以為上次我被扁的事，我不知道誰在幕後指使，有些士官仇視我，但林排是預官，與我同個大學畢業，還是有關照我，他勸了我幾回，道理我懂，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受不了滿嘴謊言的思想教育。遠的不說，單說莒光日電視教學高喊三民主義統一中國，還推演出一套自爽的統一方法，真是諷刺；還有事沒事把「國民革命軍之父」請出來膜拜一番，更令人「感冒」。電視教學上批評對岸共產專制體制，難道蔣家不專制嗎？敗軍之將，逃亡到台灣來，對人民戒嚴統治，不是和對岸一個樣？噓！我想得太多了，被輔仔知道，一定氣到拍桌，說不定送我去關禁閉。（二十二）

  我被這樣一嚇，人都迷糊了，本來要回寢室的，繞了幾次彎，卻怎麼也繞不回寢室，這到底怎麼了，我看著坑壁上面岩石的角，這裡我好像沒來過啊！坑道盡頭好像傳來一聲哀嘆……我全身起雞母皮冒冷汗無法移動，我整個腦袋嗡嗡亂響，上帝爺公觀音媽上帝爺公，我遇到了遇到了，怎麼辦怎麼辦，玄天上帝玄天上帝啊救我救我，別怪我別怪我我是奉命開槍。對了，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手上的槍，我開保險拉拉柄，霹啪！那聲音在坑道裡響了很久，這時我清醒過來，我的手電筒照亮前面的牆壁，那裡白底紅字寫著「軍械室」，原來我已站在軍械室門口。   你說這坑道怪不怪？   范如意   爸，我一直跟著你，一直對你喊了又喊，我喊你快跑，爸，快跑。你沒有聽到我的聲音，我捏你的手臂，你只是拍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的警告。後面的軍人舉槍瞄準你時，我用力推你，要你趴倒，你只是快步往沙灘走去，急著上船，瞬間有兩顆子彈打碎你的背脊，你往前仆倒在沙地上時，才想要抬腳跑開。   你的魂魄彈離身體，拋棄了沒有氣息的肉體，強風馬上撕裂你，剩下一小團魂魄還依依不捨纏緊在身體旁邊。你還是走上了我的路，倒在這異鄉，這裡只有沙灘、海洋、槍砲和孤寂，比不上故鄉西堤，那東方巴黎的繁華；這裡沒有觀音菩薩、天后娘娘和福德正神保佑你；沒有裊裊的檀香火；沒有新市街、黎萊街、孔子大道上塞不完的摩托車、腳踏車和轎車；沒有霓虹閃爍的大酒店、戲院和餐廳；沒有花草市場整街的艷紅鮮黃；沒有永遠蹲在路邊的雜物攤；沒有吃不完的海鮮、河粉與甜點；沒有啤酒、汽水、咖啡；沒有無盡的人潮；沒有同學和朋友；最重要的是，沒有我們的家。   爸，你費盡心思要帶我們離開戰火與鬥爭，你以為我們會找到人間天堂，結果我們被遺棄在這異鄉。   我被拋棄了，我的身體被埋進沙地裡，安逸的睡著了。太陽一出來，我被陽光撕得四分五裂，僅剩下這絲魂魄，勉強在陰暗的樹叢與坑道周圍徘徊。我每天看顧著家人的肉體，捨不得離去。可是我敵不過狗群，牠們從我肚子的傷口處拖出我的內臟，牠們啃食三哥的手臂與大侄兒的頭顱，我憤怒，吼叫驅趕牠們，牠們卻完全無視，更囂張的撕開侄兒的胸口，直到牠們中彈了，還把鮮血灑上我的身上，吸引來滿天的蒼蠅。   蒼蠅不停揮動發狂的觸角，膜拜我們，感謝我們，在我們和死狗身上產下白色的長條卵，我的臉被密密麻麻的白卵舖滿，幾天後，蛆群爬出卵膜，鑽進我的臉肉，那是我生前最珍惜的臉，卻已成為一團惡臭的腐肉。我曾有一張細皮嫩肉的鵝蛋臉，媽媽曾說等我十八歲要開始教我化粧，她說我的嘴唇厚薄適宜，淺紅色更能表現我溫婉的個性。這些可惡的蒼蠅，我不要你們膜拜我，不要你們感恩我，不要你們愛上我，我只要你們離開我。離開。   我再無法忍受自己腐敗的肉體，我該離開了，爸、媽、三哥、四哥、七弟還有侄兒們，我們緣盡了，我必須離開。我再也無法承受太陽撕裂的鉅痛，我必須離開。   宛華姊、二哥，你們要為我們記下那段美好的歲月：平凡的油鹽醬醋生活、堤岸橘色漆的二層樓房子、我們的歡笑、我們對未來的夢想、我們的家庭。   我只能用這絲僅存的力氣回憶與訴說，我不捨，我不願，我們曾經擁有的、珍惜的肉體與魂魄，全化為烏有了。   步一營營長   梅雨來了，連幾天雲低雨狂，我的寢室在半伏地堡裡，牆壁上濕氣凝成水珠爬來爬去。這種天氣，坑道四周的水脈吃肥了，水爬出坑壁，流入壁角的小溝，棉背、鞋襪、衣服都已發黴，偏偏沒有地方曬，若是再加上汗臭，弟兄們的皮膚難免要得病了。   據說住過這種坑道，到了四、五十歲時會有風濕的後遺症。為了避免這後遺症，學長們早就傳下祕方，就是吃狗肉配高粱，反正有百利無一害，就看你信不信。昨天步二連連長邀我去狗肉宴，盛情難卻，我也要把握與下屬互動的機會，就答應赴約。我事情多，遲到了，連長一直抱歉說他們的伙房兵就只會狗肉火鍋，還好意將狗腿肉留給我，我勉強吃了幾口，倒也香醇鮮嫩。   這種雨狂浪高的日子，按理說漁船是不出海的，但是最近海上機帆船不少，我總覺得匪船想要窺探什麼，一直在警戒線附近徘徊，不管我軍怎麼驅逐，他們就是死賴在那一帶，你又不能摧毀他們，十足的共產黨，所謂「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是他們的一貫游擊打法，我們也要有十足的耐心，不心浮氣躁，慢慢和他們耗，打持久戰，我就不信船隻的油不會耗盡。   我心中還是不免狐疑，到底他們的動機是什麼？難道那晚的事情，他們有所耳聞？他們是否已在收集情資？他們已發現這片沙灘的異常？匪諜是無孔不入的，尤其這裡的百姓，不少人有親戚在匪岸，加上我們國軍初到時，強佔、拆毀百姓民宅，引起民怨，是否因此藉機報復？他們是否會在海上見面，甚至交換情報？血緣是斬不斷的，何況分隔兩地的僅是四、五公里的海洋，漁民出海輕易就能與對岸的親人互通訊息，就算我們以軍法恫嚇他們，基於親情與利益，對岸還是輕易能取得我們的情報。記得剛到防區，就被對岸的心戰廣播點名。不過歸根究底，若軍方沒有敗類洩密，營區外的人如何取得情資？這次在現場的人，是否有人已洩密？此外，有沒人利用返台休假，在台灣買賣情資？每一片舌頭，都可能流出祕密，算了，擔心那麼多，撐過幾個月後，有了新狀況，不論是大工程、營測驗或裝檢，大家人仰馬翻連喘氣都找不出時間，就會淡忘這件事。   屆時，我也許已調到師部歷練參謀，最好是返台進修，只要離開這裡，這件事也會雲淡風輕。   我被這陰濕天氣搞得有點煩，今早用望眼鏡檢視那片沙灘，逢潮水大漲，竟湧上那片沙地下緣，每次潮退就帶走了沙土，加上雨沖，那些被翻動過的沙地已有一個米寬大坑，坑內積了水。有一隻笨狗沒長眼，跑到沙坑周圍刨土，我急忙撥電話命令步三連打掉那隻狗，偏偏那狗機伶，聽到子彈聲，咻一下就不見了狗影。    等到雨停潮退，我又望了一遍，那坑內積水已經滲得剩表面薄層，只是沙土再陷，當中有一截白色物體露出，我正調整焦距，突然從岸上樹叢裡衝出三隻狗，幾秒內就躍向坑內，狂咬那白色物體，等我對好焦距，一看，原來是一隻帶臂手掌已被拉出來。   這事不得了，萬一被海上的匪船看出端倪可不得了，我緊急連絡上王連長，命令他馬上下令轟掉這三隻狗。可是我苦等十幾分鐘，竟然沒有人開槍。眼看那三隻狗已將整隻手臂拉出，其中一隻狗又往下刨土，另兩隻狗撕咬那段手臂。我火急再打電話聯絡王連長，劈頭就罵為何還沒有開槍射擊，要求馬上擊斃那三隻狗。掛了電話，終於槍聲響起，射出幾發子彈，竟然僅擊中一隻，另兩隻狗悻悻然棄下那截殘臂，緩緩跑上岸。   我十分火大，直奔步三連連本部，在碉堡外就聽到狗嚎，更令人火冒三丈。我還沒到連長室，竄出一隻黃狗狂吠撲向我，我轉身踹牠，牠竄開，又回身作勢要撲我，我再踹牠，牠後退一步，緊纏著我狂吠，真他媽想斃了牠。我想起上週旅長到步二連視導踩到狗屎，為此刮了我一頓，說我們軍糧都拿來養狗了嗎？旅長還飆罵步二連到處狗屎，環境髒亂。我為了那堆狗屎夾懶蛋被訓了十幾分鐘，現在這隻狗竟還在這裡囂張，真他媽的找死。   王連長跑來，我指身後狂吠的黃狗，劈頭罵：   「這誰的狗？」   「報告，砲組養的。」   「你他媽的，什麼時候你們連有軍犬的編制和糧食？」   「報告，沒有。」   那隻黃狗撲上來要咬我，連長過去一腳踢翻牠，大喊安全士官來帶走。   「槍斃了。」我大叫：「帶到外面斃了，你們養了多少狗？我剛剛要你打死沙灘那些，你們連狗都射不準，還打什麼敵人。」   這隻笨狗還左藏右躲，安全士官無奈繞著牠追。我越看越火大，對安全士官大喊：「抓到外面斃了牠，不知死活的畜牲。」   連長立正站好，神情尷尬的看著安全士官又追又踢的應付這笨狗。   「連狗都治不好。全打死，全打死！這是什麼部隊。」我大怒。   「報告……」。   「爾後只要沙灘上一出現野狗，馬上格殺。」。   「是。」   「你們據點養了多少狗？」   「報告，我要再查。」   「不用查了，你聽清楚了，全部處理掉，再讓我聽到狗吠聲，我就他媽的找你算帳。」   「報告，衛哨人員晚上須要狗幫忙值哨。」   「你的衛哨都是瞎子、聾子嗎？」   「報告，不是。」   「那還須要狗來幫忙？還是你的衛哨晚上只會睡覺？」   「報告，不是。」   「給我全部消失，派人把那沙坑埋平踏實，你不會希望坑裡那些屍體出來跑五百障礙吧？」   「報告，是。」   一回營部，營輔導長又來煩我，提到埋在沙灘裡的那些人可能真的是越南難民。我一起無明火又冒起來，身為一名革命軍人，竟然本質學能這麼差。連這基本的戰地處置原則都不清不楚。我嗆他說，你管他們是不是越南難民？就算你放過那最後三人好了，船上已經被我們打死的人怎麼辦？能活過來嗎？放過這三人，我們能封了他們的嘴嗎？你不殺他，他就來咬死我們。而且趙司令官去年十二月下的命令是一定要先處置，否則就是戰場失職，軍法審判，我們擔待得起嗎？   「但是，現在我們士官兵心裡浮動。」他凝重的說。   「浮動就壓下來。」我回。   「我聽到傳言，有弟兄見到鬼。現在大家傳得很厲害。」   「你有遇到嗎？」我問。   「沒有。」   「我也沒有，我們都沒有。你聽那些士官兵在鬼扯蛋。」我雖然生氣，還是要給營輔導長一點面子：「軍帽上的國徽能避邪，叫大家睡覺前把軍帽放在床頭附近吧！」   眼鏡仔   梅雨季來後，坑道如潛在水裡的龍，我們在龍腹裡生活，棉背、衣褲、鞋襪永遠濕濕黏黏的，我的腳掌泡了水一樣，掌皮起皺摺，腳趾縫間，癢了起來，是患皮膚病了嗎？   這裡沒有皮膚病這種事，我們沒時間去看軍醫，軍醫也不會理小兵這種無關緊要的病。我是在半夜熟睡中癢起來時，才想到雙腳有皮膚病這回事；在腳趾間的小膿包破裂時，才發現臨兵的腳也有了異味。   輔仔叫我去說話，他先稱讚我最近莒光日表現很好，心得作文寫得真棒：    「你這種人才，砲組當初怎麼沒挑你？」   我怎麼知道，大概嫌我身體太瘦弱了。   「你最近都沒有台灣來信？」   「報告，沒有。」   「最近的事，你有什麼看法？」   「報告，沒有。」   「連上若有文書缺，你還真是個首選。」他客氣的再哈啦幾句，就露出面目，他恐嚇我要把嘴巴縫起來，別成為一鍋粥裡的老鼠屎。   「是。」我立正站好。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我有長眼。   「就算你出了營區，我也有眼線盯著你。」收尾他送了我這些話。   這種典型的一手蘿蔔一手棍棒。   輔仔雖然故作老成，其實年紀和我接近，我不清楚他專修班或者是專科班畢業的，加上部隊混了兩、三年，正好是我在大學讀書的歲月，在連長這種正期班的眼裡，多少有些看不起輔仔，對了，他也不是政戰科出身，不知道為何當輔仔，大概是來過水混資歷吧！常看到連長對他講話就是下命令的口氣，不太尊重他。他似乎也為了自己「庶出」這一身分，有點自卑，情緒常常波動很大，也更賣力討好營輔導長，更使勁的打擊我這種「異議份子」，希望能得到營輔仔更多的肯定。其實我只是縮頭烏龜，那算是什麼「異議份子」。   別以為上次我被扁的事，我不知道誰在幕後指使，有些士官仇視我，但林排是預官，與我同個大學畢業，還是有關照我，他勸了我幾回，道理我懂，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受不了滿嘴謊言的思想教育。遠的不說，單說莒光日電視教學高喊三民主義統一中國，還推演出一套自爽的統一方法，真是諷刺；還有事沒事把「國民革命軍之父」請出來膜拜一番，更令人「感冒」。電視教學上批評對岸共產專制體制，難道蔣家不專制嗎？敗軍之將，逃亡到台灣來，對人民戒嚴統治，不是和對岸一個樣？噓！我想得太多了，被輔仔知道，一定氣到拍桌，說不定送我去關禁閉。（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