僑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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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劉三 我上哨時,站衛哨的學長交接了兩隻蒼蠅拍和塑膠袋,告訴我下哨時要交三隻蒼蠅的屍體,自動放入塑膠袋內,說袋內已有十隻蒼蠅。另外,射口平台處放有黏蠅板兩塊,這兩塊黏住的蒼蠅屬於公物,別想要從那裡剝來交差。 這也能交接?我上哨後,一時之間,竟無蒼蠅可打,不知道要高興還是傷心?等到射口撞進來一隻傻蒼蠅,我樂歪了,緊盯著牠,待牠一靠近,我就猛拍蒼蠅拍,手拍麻了還沒打到,牠返身飛出堡外,繞了一圈,回到射口的水泥平台上撓首弄嘴,就是不靠近我和黏蠅板。難道蒼蠅有察覺危險的能力,否則牠為何寧願在射口處吹海風,就是不願進來? 我拿起五七步槍瞄準牠,假裝扣扳機,發出「碰」的聲音嚇牠。 牠真的飛上飛下的閃開槍口。 一起站哨的二兵許通雄看得呵呵笑。 「笑屁啊!」我不會讓學弟太囂張:「你也要交三隻蒼蠅,你有了嗎?」 不過那隻傻蒼蠅被嚇飛一兩趟後,就不再理我,停在射口靠外緣處,讓我莫奈牠何。 「進來啊!有膽進來啊!你們蒼蠅難道這麼孬種?提槍衝鋒前進,前進。」我賣力對牠心戰喊話。 十分鐘後,又有一隻蒼蠅飛入射口,這隻很聰明的飛到堡頂,就是不飛下來,我只好把步槍靠在牆上,跳到空中,利用滯空瞬間,將牠擊斃。 菜兵許通雄這時也在壁上打死了一隻蒼蠅。 我又努力對射口外那隻蒼蠅喊話:「起義來歸吧!我賞你黃金千兩。」 突然,許通雄大叫,指向射口外岩石堆處喊:「有人影。」 「哪裡?」 「閃進石頭堆裡了。」 「見鬼了。」 「真的,有三個人。」 「真的?」 「真的啦!我怎麼敢騙學長。」 我大聲吹哨警告,並撥電話回報安官,幾分鐘後,李排附跑來了,許通雄報告李排附三人消失的最後位置。 「這三個人怎麼來的?」排附質問我們。 前方的海面上沒有看到漁船,我只好瞎猜亂賭:「好像是從南邊沙灘那頭過來的。」 「蚵管哨那邊?」排附半信半疑的又觀望了一會兒,遂打電話問蚵管哨,果然今天有放行了六位本地婦人下海灘撿蚵。推測她們其中有人一路向北撿過來這裡,冒險溜進陣地內,躲進岩石下方的海灘撿蚵。 「吹哨警告。」排附命令。 我再次猛吹哨子,大喊石頭後面的人出來,卻沒人出來。 李排附打電話報備。接著拿郭通雄的五七步槍,猛拉槍機,對一顆大岩石開了一槍,沒有人影出現:「再吹哨。」 我又吹哨,郭通雄也大聲喊叫,還是沒人出來。 排附又開了一槍,還是沒人露臉。 「他媽的,這些人腦殼比子彈還硬。」排附大聲拉動槍機,連開三槍,把一顆大石打得唉唉慘叫。 「別打了——別打——自己人。」忽然岩石後傳出女人聲音來,先看到三雙高舉的手,再慢慢有婦人探出頭來,瞬間三個人邊喊「別開槍」邊往南方沙灘衝過去,身上果然揹著竹簍子。 排附把槍還我,這時岩石後,竟又跑出來一位揹著竹簍子的婦人。 「你剛剛不是說有三個婦人?」排附瞪著許通雄。 「報告,是有三個或四個。」我接話。 「三個或四個?差很多,眼睛放亮一點,」排附瞪我們兩人:「你們每人再補三槍,打那顆大石頭,說不定等一下能打出一票人。」 我和許通雄對岩石各打了三槍,這一次倒是沒什麼鳥再出現了。 排附用望眼鏡掃了幾遍空盪盪白晃晃的海上,沒再說話,就離開了。 這時我看到牆上用白漆書寫的用槍準則:「看不見不打 打不中不打 瞄不準不打」心想,這些準則是什麼官話?打中人才要開槍,那何來警告射擊?若開槍就要打中人,剛剛這些下海撿蚵的婦女,不就掛了嗎?打死本地婦女,怎麼賠啊? 等到我要下哨時,遠方大、二膽附近海面上,忽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鐵殼船,不知道那些船是否越過中線?看來大膽、二膽的哨兵有得忙了。 下哨後,排附在寢室裡翹腳抽煙,笑說: 「剛剛蚵管哨的哨兵莫名其妙被丟石頭,懷疑是被我們開槍那幾名婦女幹的好事,她們找哨兵報復,這些刁民真兇,下次再違規闖入禁區,我要用機槍轟她們屁股。」 大家都笑了,我也為這句不懷好意的戲語逗得很樂。 「不過,也不能全怪她們,就我所知,我們國軍部隊撤退到這裡時,搶佔了很多民宅或公祠來住,還把人家的門板都拆下來當床舖、做工事,當時兵荒馬亂,士兵除了隨身的武器外,什麼也沒有,免不了就強取民家的東西,我聽以前士官長說煮飯沒柴火,就鋸外面的樹木,樹木鋸完了,就把人家裡木頭、桌椅能燒的都拿來燒,甚至把人家的神主牌也偷來當柴燒,說起來,我們欠人家較多啦!」 「神主牌?」我呼應:「這也太——。」 「那時代只求能活命,沒飯吃怎麼打仗,打敗仗連命都沒了,誰理這些小事?共軍在後面追,前面是臺灣海峽,再敗仗就跳海了,幸虧古寧頭大戰我們打贏了,」排附繼續說:「這裡的婦女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們什麼場面沒見過?她們躲過共匪二十幾年來的砲彈,從九三、八二三砲戰,還有什麼六一七、六一九砲戰,之後單打雙不打。二十幾年,不簡單。她們十七、八歲就要加入婦女隊接受訓練,什麼基本教練、戰鬥訓練、戰場急救、勞軍表演都很嚴格,聽說訓練時遲到還會抓去關禁閉,絕對不比你們輕鬆,說不定打靶比你們還準咧。你們看看國慶閱兵時金門女自衛隊的儀容就知道她們是有練過的,你們都還不夠格去參加國慶閱兵呢?」 是啊!莒光日電視教學看過金門女自衛隊參加閱兵的軍容,每一個人都被曬到出炭,隊伍的步伐很整齊,確實是有經過嚴苛訓練。想想這裡的婦女真剽悍,不僅接受民防訓練,為了討生活,敢闖禁區,對哨兵丟石頭。就算要當刁民也要有勇氣、膽量,要是我可沒這個膽子,要我從子彈下跑走鐵定腿軟。我們把這沙灘圍了一大段,禁止漁民蚵民進入,他們眼巴巴的看著那些肥美生蚵鮮蛤,在禁區裡竄頭,要靠近採蚵還要越雷區躲子彈,也很無奈。 晚點名後,連長訓話,上個月二膽擊斃水匪一名,據點兩個士兵到金防部接受表揚,放返台榮譽假兩航次。希望有一天,本連據點的士兵也能放這樣的榮譽假。連長並強調:旅長開會再三指示,第一線陣地宵禁後,遇不明人士,一律格殺勿論,不要懷疑。匪船距岸邊三千公尺,通報戰情後,警告驅離射擊;一千公尺,摧毀擊沉。若放任匪船人員上岸,一律以作戰失敗論處。 連長問第三排的天兵阿樂:「你知道什麼是格殺勿論嗎?」 「碰碰碰打死。」阿樂顯然很高興。 「連沈阿樂都知道了,所有的人都應該知道。」 「報告,那怎麼知道匪船距離一千公尺。」 「防區規定,夜間不能有漁船出現在我們防區海面,就連我們的漁船也要到限制水域外捕魚,而且我們的漁船要懸掛國旗、掛夜燈,白天還有聯絡旗可以確認,除了我們目測外,我們上面有觀測所和雷達站在觀察,他們會以戰情電話通知我們,所以衛哨不能漏接任何一通戰情電話。」 最後連長再問一次:「想不想放返台榮譽假?」 「想!」我們大喊。 「想不想?」 「想!」我喊到眼前都出現搭上返台軍艦的畫面了。 接著,值星官林排長宣布,明早開始跑五千公尺,除了正在值衛哨的人員外,其餘人員都入列跑步,接著口氣減緩:「提到可以放兩航次榮譽假,大家眼睛都亮了。不過,有人是瞎子。」 值星官停話,緩緩用眼神把我們殺了一遍,才又說:「昨晚被營部查到衛哨失職的人出列。」 沒人出列。 「還不出列,我會斃了你。」 還是沒有人出列。 「那全體就在這裡罰站。」 全連立正餵了十分鐘的蚊子,才有一位新兵站出來。唉!又是個天兵。 「怎麼辦?」值星官問:「要去禁閉室嗎?」 「報告!對不起。」那新兵怯怯的答。 值星班長衝過去就一個飛踢,將那新兵踢倒在地:「軍人沒有對不起的,你回答要不要。」 「報告,不要。」 值星官冷冷的:「不要,那半蹲吧!全連士官兵罰站。」 這一站,附近的蚊子都吸得酩酊大醉,飽脹到拍翅都無力了。值星官特別說他不動手打人,就將部隊交給值星班長,人閃進中山室。值星班長步到那半蹲得全身發抖的新兵身後,一腳踹翻他:「你他媽的,站哨還敢睡覺。」這時兩名士官衝上去,對地上這團人肉沙包又踹了幾腳。 部隊解散後,菜鳥全被留下,除了那團人肉沙包再被餵以拳腳外,鍾敬仁被操得骨頭快散了,我真擔心他會撐不住,他蒼白的臉上汗水浸著塵土,眉頭緊蹙雙眼微腫,頰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晚上就寢前,排附說他同學今天返台放榮譽假前來找他,原來那同學守大膽,前幾天一名水匪上岸大喊投誠,還喊蔣總統萬歲中華民國萬歲,據點指揮官原本不打算殺他,要他回頭,偏偏那呆子執意不回頭,指揮官不話二說下令亂槍打死。拍照後,用竹竿把屍體推入大海,據點內有功人員因而放兩航次的榮譽假。 說得我們心裡都癢了,大家都說我們這據點怎麼就沒有水匪上來讓我們開幾槍啊! 「如果能放返台榮譽假,我就能和春花見面了。」土豆眼裡充滿了光。 排附又說我們沙灘南方盡頭突出的山頭就是南山頭,那裡有無頭部隊的傳說,大意是說,民國五十年左右,南山連的據點殺了一名摸上來的水匪,想不到引起共匪報復,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數十名水鬼來摸哨,偏偏那一夜衛哨失職,害整個據點的人頭全被割走了。事後,當地軍民半夜常聽到部隊出操聲音,近看卻是抱著頭顱出操的無頭部隊,軍方因此請來法師超渡亡魂,這些無頭部隊卻說因為失職而深感愧對國家,雖然死了堅持要每夜操練,終究無法安魂。 直到有一天,高賓演習時三軍統帥先總統蔣公來烈嶼視察,司令官稟報這件事,先總統蔣公遂夜宿南山頭據點,當晚並對據點的無頭部隊訓斥說任務已完成,可以安心的離去,從此這地方才歸於安寧。 這故事似曾相識,記得我爸也曾說過他在海軍陸戰隊服役時的傳言,說左營某軍區鬧鬼,也是蔣總統來巡一巡就不再鬧鬼了。難道這樣的故事在各地營區都有嗎?不變的似乎是蔣總統來巡一巡就能鎮住鬼魂了。 我腦海裡偷偷閃過:這是有心人士編的鬼話。這念頭嚇得我左右轉頭,偷窺鄰兵,他們都沒有察覺到我腦海裡閃過的念頭——那是讓我充滿罪惡與恐懼的瞬間。 我還沒熟睡,排附就喊醒我,說四堡哨兵來電,海邊岩石縫有閃光出現。排附命我帶了一把步槍與滿匣子彈,隨他衝到四堡。四堡兩名衛哨看到我們,用手指向閃光出現的方向,我從射口望出去,外面一片墨黑,近處的岩石僅有朦朧的線條,更遠處的海邊隱隱約約可見浪頭微微泛白。 排附輕聲交待衛哨:「等一下看到亮光,就開槍。」 燈光一閃。 兩位哨兵瞬即開了槍。 又歸於平靜。我、排附和兩名衛哨都靜止不出聲音,緊盯著射口外的海岸,過了十幾分鐘,那閃光沒再出現。卻見一團黑影從岩石後面閃過。 衛哨馬上又開槍了。 這時五堡、六堡的方向也傳來達達槍響。 看來岩石後面有人伺機移動。宵禁之後,島上燈火管制,沙灘除了自然光外,不會有任何一絲亮光,唯一會出現的閃光,就是對岸摸上岸的水鬼,因為地形不熟,先躲在掩蔽的岩石後,短暫打亮微光照明,以觀察並記憶地形地物。 大家都不出聲,避免讓外面躲藏的水鬼聽到任何聲響。這四號堡是伏地堡,大半身埋在地底,暗夜從海灘反覘過來應該只是一團岩石,加以堡前有雷區、鐵絲網、碎玻璃等防禦工程,就算對岸的水鬼神通廣大,要在我們的槍口下活動,也是命繫一線。 我們又等了快半小時,岩石後歸於平靜,也許這個水匪潛回海裡了吧?倒是這時整個海面浮起了一層霧,那霧緩緩移動毛腳,爬上整個海岸線,遮蔽了岩石的曲線,接著,一團霧舔進了射口,舔著五零機槍,舔著我的臉頰,眼前的世界一片朦朧了。 排附打起哈欠來了:「你們盯緊一點,我們回去睡覺了。」 我們走在坑道裡,沿途幾盞五燭光的小燈泡,要亮不亮,照不徹坑道壁角。回到寢室,看看鬧鐘,已經凌晨一點多,我上床睡覺,還來不及做一個夢,忽然又被叫醒。 「有狀況,射手就位!快。」 我還在揉眼睛,排附喊說一艘匪船越界,我們上方的防砲連砲火都開打了,那艘船越來越靠近,偏偏八號堡一挺五零機槍撞針斷了,排附命班長帶我和鍾敬仁搬一挺三零輕機槍和腳架到八堡支援。 「要打共匪了。」班長很興奮的叫。 「班長,我也可以打嗎?」鍾敬仁討好的說。 「可以,我們把槍管打到發燒,再回來睡覺。走!」 到了八號堡,架好三零機槍,上了彈匣,射口看出去,一片濃霧,能見度不到五十公尺,遠方有照明彈打上海空,卻什麼也看不到。 摧毀射擊的戰情電話來了,唸了雷達站給的座標、方位,班長在黑暗中調整機槍,兩手握住槍座,就「凍!凍!凍!」打起來,火藥燒焦味在空中追逐,班長越打越興奮,嘴裡用閩南語喊著「打乎你疶屎」,打得他額頭都冒煙了,才換我上去打,我點發了幾下,鍾敬仁已經湊在我身旁搓手,只好交給他打,他一就位,左手握緊機尾握把,右手猛握板槍,一下了就打了十幾發子彈,還忘我發出呵呵的聲音。班長過來拉開鍾敬仁,換他打。鍾敬仁站在機槍後頭,全身冒著熱氣,握拳激動不已,氣喘吁吁的喊:「爽!」 打了一個多小時,戰情電話說匪船離開。我們到底有沒有打到敵人?鬼才知道。班長命我與鍾敬仁把三零機槍搬回寢室,拆下槍管保養。這一折騰,我躺入被窩時竟無法成眠,輾轉了幾番,天亮了,又被挖起來參加五千公尺跑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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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土豆 最近機槍打得很兇,連軍械室裡冷門的三零機槍與五七機槍,都扛出來打了幾番,老天保佑,它們沒有像傳說中那麼容易心碎,尤其那把國產的五七機槍,班長恐嚇我們說它身世黑暗,什麼持續射擊後槍管會裂縫、無法退殼,還說本旅步三營某步兵連有射手為它的膛管獻出鮮血。第一次打它前,劉三偷偷的雙掌合十,開打後,我腦海仍不斷的出現槍管膛炸的畫面。事後,證明班長在「唬爛」。 這裡的世界,只有坑壁和沙灘,這片沙灘像彎月,沙子很柔細,如果不去想那些花崗岩上的鐵絲網、碎玻璃和雷區,這片沙灘是散步追浪的好地方,前幾天我值夜哨時,海上風平浪靜,圓月爬上天,銀光滿空,大海真的像一面鏡子,海面也有一個金色月亮,哦!劉三說要用「一輪」月亮才好,他還說這情景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還解釋給我聽,唉!月亮弄得我心裡黏成一團了。 這些我在給春花的信裡提過,輔仔罵我,說我的信一直洩密,我很火大說這片沙灘大家都能看到,哪算洩密? 海上還有一串島嶼,最近的是復興嶼,牠在浪濤裡伸高灰褐的額頭,永遠的以抬頭蛙式游著。我擔心牠不踢腳抬頭的話就沉入海底了,不只牠,更遠的猛虎嶼、大膽、二膽還有那些不知道什麼膽的,都像要沉入海裡的樣子。別擔心,這些我沒有寫進信裡。 今天吹起幾陣南風,坑道微溫起來,來了一群蒼蠅死纏我,怎麼也趕不走,大家都說蒼蠅是從六號堡外飛進來的,李排附向射口外窺探,沒有發現什麼,他下令,要每人用手拍死五隻蒼蠅,我們幾人就在六堡與附近坑道追打蒼蠅,好像是原始人繞著機槍跳舞。 我突然懂了,這些蒼蠅是被劉三推到射口外的那隻狗頭生出來的,那狗頭現在應該滿腦的蛆吧? 我偷偷問劉三,他說蒼蠅是回碉堡來慎終追遠。幹!這種鬼話,當初不推遠一點。這群蒼蠅飛高鑽低,我們幾乎拍不到牠,李排附罵我們說連蒼蠅也拍不到,還能當什麼革命軍人? 我才不稀罕革命軍人,我是被逼來數饅頭的。我好不容易拍死了兩、三隻,其他的蒼蠅瞬間都失蹤了,大家怎麼找都找不到。排附只好下令說,以後六堡內的蒼蠅要自動消失。 蒼蠅當然不會自動消失,牠們賊頭賊腦的躲在機槍槍管下和扳機附近,靠著烏黑的槍身掩護,輕易就騙過我們的眼睛。 偏偏今晚就有這樣的事,話說連集合場晚點後,值星官宣佈:「師長前天巡視了幾個據點,看到各據點內有蒼蠅,決定推動滅蠅活動,要消滅所有的蒼蠅,因此下令各單位按時收繳蒼蠅,並列入重點考核。爾後各班每日交出十隻蒼蠅,加強班據點則交二十隻蒼蠅,連部交出十隻。全連由文書兵負責收集上繳,即日起開始實施。」 部隊解散後,有一位班長抱怨:天氣才暖幾天,蒼蠅正精瘦,哪有這麼好打?而且開頭幾天好找,後面怎麼交差? 我們都偷笑:這個班長智商太高,不適合當軍人。 晚點名後,新兵鍾敬仁被留下來「新兵銜接訓練」,我自願留下來陪他,其實我是去找政戰士,問他為何我沒有收到春花的信。 政戰士回我說,最近整個金門都是霧,飛機停飛,信沒有來。 可是,今天連上也有發信啊! 政戰士說那幾封不是臺灣來的信,是大金門其他部隊寄來的信。政戰士還安慰我說,下次我收到信,可能十封一起來,我就可以一次看很久。 我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春花寫來的信,內容越來越少,常常只有兩、三行。信尾也不再畫一個大大的愛心或者寫「愛你」了。 我很不好意思的問政戰士,寫給女生的信,要寫什麼才能感動對方? 嗯……政戰士頓了很久,回我:「我有一本情書大全,現在借給別人,我去要回來,借你抄幾段好用,像什麼『愛情不是在下雨天為對方打傘,而是兩個人一起淋雨。』、還有什麼『妳的靈魂太透明了,我都看不到妳了』這些話。」 哇!這些話真好,兩個人一起淋雨,靈魂太透明了。我向他敬禮感謝他。 今晚留下四名菜鳥「新兵銜接訓練」,砲組組長命人搬出兩挺三零機槍,要一名砲長與砲組上兵教這些新兵分解與保養,三十分鐘後驗收成果。然後組長人閃了,那名砲長,雙手抱胸,一臉嚴肅,好像總司令官上身了,裝模作樣先恐嚇了幾句話,命四名菜鳥臥倒匍匐折返連集合場十趟,爬到第五、六趟時,鍾敬仁落後了五、六公尺,那名上兵走去狠踹他一腳,再臭罵他。幹!我也是上兵,從來沒有這樣兇過。沒辦法,誰叫人家是砲組的,砲組就是跩。鍾敬仁咬牙賣力追趕,卻怎麼也追不上,等到別人爬完,他還有半趟未爬完。砲長要求重來,這次時間限時五分鐘,只要有一人未在限時內完成,就全部重來一遍。四名菜鳥死命爬,汗水很快弄濕水泥地,爬到第八趟時,鍾敬仁滿臉汗水,長袖手肘處也滿是汗水,那上兵開始二十秒倒數,最終還是有兩個人未在時限爬完。 「再來一遍,有人沒在五分鐘內爬完。」砲長一聲令下,四個人又開始爬,這次大家力量放盡,速度明顯變慢,爬完後,四名新兵站起來已滿臉塵土,水泥地上還有幾滴暈開的血跡。那砲長蹲下來檢查一番,看完搖搖頭,說這樣幾滴血就想過關嗎? 於是又開始匍匐折返。那上兵又踹了兩名新兵。 這樣折磨人的把戲持續了三、四十分鐘才結束,接著那上兵胡亂示範了分解組合三零機槍的要領,砲組組長終於出現,說明天要驗收成果,命四名新兵把機槍搬進軍械室,總算結束今天的折磨。 真是銜接個鳥雞巴,回來據點還不是要重教?最令我不爽的是那個上兵的屌樣子,不會給我面子對鍾敬仁手下留情。 鍾敬仁滿臉的汗水與污垢,還混雜了斑駁血跡,上眼皮快垂到下巴了。 回據點的路上,我唸他:「你的體能真差。」 「我有氣喘,做太激烈的運動喘不過來。」 「氣你的頭啦!體能差怪氣喘咧!」 「是。」 「還是咧!幹!你他媽的想退伍就要堅強,像個男子漢,像學長我一樣,你以為學長隨便就能混到今天嗎?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國中畢業就做板模工。」 「板模工不是都很粗勇嗎?」 「我…為了生活,不得不做。」 「你沒讀高中或高職?」 「沒,家裡經濟不好,我也不會讀書,國中都讀牛頭班。」 「你牛頭班身體還這麼弱。幹!你怎麼跟人家幹架?」 這時已經接近宵禁,整個島嶼燈火管制,天地一片烏黑,幾陣風吹過來,戰備道兩旁的樹欉,都生腳長手的晃動起來,如果裡頭跳出水鬼,我們兩人要被捅刀了。 忽然我發現鍾敬仁越走越斜,往壕溝方向步去,我還來不及拉他,他已經跌進壕溝,慘叫一聲。 「你怎麼啦?」 「我睡著了。」 「這樣也能睡,有受傷嗎?」 他站起身,揉揉眼,爬出壕溝,說:「沒事。」 我們進了據點坑道,他到小燈泡下,我才看出他的臉頰撞出一團烏青,手肘處也磨出破皮,表面一片血漬。 還說沒事,唉!只能說,這人也太老實了。 我聽到排附在寢室發酒瘋鬼叫,今晚又是不安寧的夜晚,希望排附沒有動手打人。 我看鍾敬仁畏縮的站在寢室外,大概怕進去被排附掃到颱風尾,我安慰他說:「我掩護你,你趕緊去拿換洗衣物去沖個水睡覺吧!晚上還要值衛哨。」 「是,學長。」 我們進寢室,排附已經進去他的個人房間,我找來紅藥水,要鍾敬仁自己擦一下。接著,我趕快把那兩句愛的名言記下,下次給春花的信,一定要拿來用一下。 周國慶 排附很生氣昨天,把黑豹牽到據點外的樹下,把牠綁起來,拿來一隻木棍,一直罵牠,那隻笨狗不知道人家要打牠,還以為人家要和牠玩,繞著排附轉圈,排附木棍拿高,一大棍打那笨狗的肚子,黑豹才知道人家是要打他。 黑豹不是真的豹,是一隻黑狗。牠和黑虎都是排附從西方帶回來的雜種狗,西方不是西方世界的西方,是真有一個地名叫西方,就是在西方,所以叫西方。黑豹有三歲多了,是排附的士校同學送給他的。因為這兩隻狗算是有來歷的,不像其他的狗都是野狗收編,排附對牠們好一些,有時會看到排附帶著牠們進寢室玩耍。 黑豹躲到樹幹後,排附繞過去,追牠一棍接一棍敲。黑豹又跑過來,排附就追過來打牠。還大罵:「不會立正站好,他媽的笨狗。」連打了十幾下,黑豹汪汪叫,一直閃一直閃。 是說黑豹立正的標準動作是怎樣?根據立正要領:兩腳根靠攏併齊,腳尖向外分開四十五度,牠也做不到啊! 排附起先追不到黑豹,生氣了,總算讓他拉到繩子,他就拉緊繩子,把黑豹慢慢拉過來,甩牠,左甩右甩,黑豹往外逃,繩子愈拉愈緊,終於將黑豹拉到雙腳離地,很像以前我看過農校的運動選手在甩鐵球,對了,那叫鏈球。越甩越近,到了腳前,排附就用木棍打黑豹的頭,一直敲一直敲,直到牠的鼻孔噴出血來。 排附打到氣喘了才停下來,班長就問他為何要打黑豹? 排附說黑豹很笨,怎麼教都教不會,怎麼打怎麼罵也教不會,把大便拉在他床前,還咬破他的布鞋。這次打不死,就要叫番仔殺了,請營長、連長、副連長來吃。天氣越來越熱,到了夏天,吃狗肉就沒意思了。 我聽了就很討厭,不是為了黑豹,是聽到「番仔」這個詞,叫我山胞不會?我又不是「番仔火」的兒子幹嘛叫我「番仔」。 黑豹這隻笨狗聽不懂人話,有一次我看到牠在坑道內大便,就動手教訓牠,牠還傻傻的不知道到外面去大便,唉!大家本來想說牠最壯,拉牠晚上陪站哨,牠睡得比衛兵還熟,營部軍官來查哨牠沒吠,害排附被連長盯慘了,然後「頂司管下司,鋤頭管糞箕」,我們小兵就被排附盯慘,大家就把這筆債算到牠頭上。 牠看到新兵也不會認,就拿前幾天我站據點外崗哨看到的來說,那時鍾敬仁從外面回來,可能是留在連部銜接訓鍊吧!牠衝出去對他狂吠,露牙要咬他,我要攔也攔不住,牠把鍾敬仁逼到矮樹叢裡,鍾敬仁不得已抓起樹枝打牠,牠還撲上去咬他,我大喊黑豹回來,牠卻只管向前攻擊。我很火大,跑出崗哨,撿起路旁的石頭,用力向牠砸去,牠汪汪叫了幾聲,還繼續攻擊鍾敬仁,鍾敬仁狂踢牠,牠也不肯後退,我緊追上去又喊又踹,把牠給踢翻了,牠翻了幾圈,才逃入樹叢不見了人影。喔!更正,是狗影。 「再來啊!幹,連狗都欺侮我。再來啊!」鍾敬仁向樹叢握拳罵了幾聲,我過去拍拍他肩膀,告訴他太晚了,進去吧! 你說這笨狗,該不該死。要牠吠牠不吠,不要牠吠,牠偏偏亂吠亂咬。 排附罵完打完後,說再給牠一次機會,再學不會,就要叫番仔殺了牠。 拜託!別再叫我「番仔」了,稱我「山地同胞」好嗎? 今天,排附就來找我們幾個,說發現「逃兵」了,要去圍捕。什麼「逃兵」?原來是黑豹,牠從前天鼻孔一直滴血,一直滴一直滴,就逃走了,也沒回來吃東西。排附說要牠站哨不可能了,不如趁現在就打死,肉還好吃,等牠瘦了死了臭了,就沒好狗肉好吃了。何況天氣一熱,吃狗肉太燥了。 黑豹躲在據點附近樹叢裡,我們三個兵很快圍住牠,拉住牠的繩子,這一次黑豹知道死活了,哀嚎一直,不對,是一直哀嚎,被我們拉回來。 我一看就知道,排附沒殺過狗的,他又再打牠肩膀和肚子,黑豹倒地汪汪叫,排附打到手麻,黑豹突然翻身跳起來,跑了幾步,像喝醉酒馬拉桑一樣,又倒下來。 「要打頭。鼻子上面一點,那~裡。」我指給排附看。 偏偏排附不信,「他媽的,不相信打不死你。」他亂打黑豹身體,肩頭打出凹痕,木棍斷掉了。黑豹想站起身,卻又倒地不起。 排附對我說:「番仔你把牠的皮剝乾淨,抱去給伙房兵煮了。」 「還沒死。」我是看牠還有微弱的呼吸。 話才說完,牠就掙扎了幾下,跳起來了,縮到樹幹下想要躲起來,可惜被繩子綁著。 牠都冒出血來了,鼻孔和嘴角一直冒。 我因為排附叫我番仔很不爽,就不想動手幫忙,看看排附怎麼打死牠。排附大概打到手麻了,就大喊說休息一下。這時莊滿福拿一隻鐵鍬過來,靠近黑豹,瞄準牠的頭部,就錘下去。 黑豹這一下鼻孔的血湧出更多,可是,牠還是像馬拉桑一樣,晃來晃去想要掙脫繩索。 「再敲,再敲,不相信牠不會死。」排附大喊 莊滿福又敲了兩下,黑豹雙腳軟了,翻倒閉眼不動了。 排附命令我去剝皮了。 我看黑豹的胸部還起伏著,說:「還沒斷氣。」 「聽你在放屁,這樣還沒死。」排附不服氣,過去拍黑豹的頭,黑豹張眼看了一下。他大叫:「肏!還沒死。再敲。」 莊滿福又要敲鐵鍬了。 「我來。」我看再敲下去,黑豹又要被折磨,說不定全身的骨頭都碎掉了還沒有斷氣。我要過去用繩子勒死牠,還沒動手,排附不知何時拿來了五七式步槍的刺刀,叫我退後,他一刀刺向黑豹的脖子,擰了幾下,那血沿著刺刀溝槽流出來,排附抽出刺刀來,再踢了一下黑豹,那黑豹眼睛不動了。 排附大喊: 「沒氣了,回到牠西方老家了。」 接著命令我剝光牠的皮。我將牠吊上樹幹,拿來小刀開始剝皮。 「看剝皮囉!」排附大喊。中山堂內走出來幾人。我一時有點緊張,刀子又鈍,脖子的皮割了很久才割破,大家都喊:「番仔,你到底會不會啊?」 幹!不要叫我番仔好不好?我將黑豹脖子下面的皮毛剝開,慢慢把皮和肉分開,剝到尾巴的地方把皮毛和尾巴一起割掉。 我沒有剁肉的大刀,就報告排附說,拿到廚房去剁頭、砍腳,還要把內藏掏空。我先把那剩下的毛皮張開,排在地上,給大家欣賞。 原來黑豹的黑西裝這麼好看,大家都這麼說。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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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跋 本書是虛構的小說作品,以一九八七年三月七日烈嶼守軍誤殺越南難民事件為原型,書中相關人物、事件、場景,大都經過改造或原創,請不要與真實人事對號入座,以免增加不必要的困擾。 寫作本書時,我參考了不少相關書籍,較重要的有: 《兵器戰術圖解》32期至38期,其中包括劉文孝先生相關報導與日記、張靈甫投書、大山頂營長的自辯書等。 管仁健的《你不知道的台灣—國軍故事》。 黃雋慧的《不漏洞拉:越南船民的故事》。 林馬騰《烈嶼的烽火歲月》、金門烈嶼鄉公所編纂的《細說烽火話烈嶼》、《烈嶼歲月憶往》等。 感謝金門,在我二十一歲時磨礪了我;感謝金門文化局團隊,你們在幕後的付出成就了這本書。 一、坑道 劉三 十三號,星期五,黑色。一九八七年二月。今天將永遠框進我的記憶裡,我十九歲的生日溶化成為臺灣海峽的泡沫。東北方颳來的強風,從墨黑海浪的胸膛裡翻出白色的動脈,我們上千名士兵盤腿,擠坐在軍艦的肚腹裡—軍艦是華麗的官方說法,平實的說法是海軍中字號坦克艙,二等兵的說法是「開口笑」—這軍艦的尾脊會張開大口吞吐戰車,在二次大戰時,美軍用它來運輸戰車,而今陸軍弟兄們蹲坐當年坦克的位置。開口笑一進入臺灣海峽的黑水溝,所有的弟兄都不開口笑。哈哈。焦臭的柴油煙味爬滿船艙,溜進我的胸膛;一百多分貝的引擎震動聲穿進我的耳膜,盤據在腦殼;船身被大浪搖晃托高到三、四樓的高度,再憤怒的甩向浪谷,我的五臟六腑在每一次墜谷時幾乎要被甩出喉嚨外,幸虧我緊緊的噎住,否則,我的心臟和膽胃要在船艙內滾來滾去了。 幾百名士兵在同一個節點上嘔吐著,我看著鄰兵吐出餿物,只能抱著胸口深呼吸,在下一次軍艦下墜時,在同一個節點,我更大力的嘔吐。 終於等到放封時間,我頭暈眼花的邊走邊爬上甲板,面對找不到界外線的浪濤,吸了一口大海的鹽味,不得不折彎背脊,回報海浪一口酸水—這是我對臺灣海峽的一發禮炮—我因為肚腹已無物可吐而釋下重負。 寧為坦克。 二十九個小時。我被臺灣海峽吞了進去,咀嚼一番,又吐了出來,剩下一具殘破的形骸,揹起黃埔大背包,跑步衝下後艙門。集合、點名,海風一拳又一拳猛捶我的胸口,「戰地逃亡,唯一死刑」,值星官的緊箍咒令人發毛。 搬完裝備箱後,弟兄們槍上肩頭,小跑步擠上兩噸半卡車,金門坦開它滿是木麻黃的胸口。到了水頭碼頭,又擠上小船,原來是要到離島?我沒想過離島會生出小離島,這艘小船被海風咕嚕咕嚕吞了,好不容易才吐出來,我們登上小離島;跑步下船、集合、點名;再揹起黃埔大背包,快步趕到連集合場,集合、點名。有菜鳥報數遲疑了幾拍,被班長飛踢,連著黃埔大背包往前仆倒。 黃昏和黃埔大背包壓得我氣喘吁吁。 連長訓話說先前駐守的部隊早已不見人影,他們已到料羅灣搭艦—一定是一群歸心似箭的混球,希望臺灣海峽吞下他們後,把他們吐在菲律賓—連長又說這帶海岸線的防務就靠我們這一連,別奢望別人會幫助我們。最後他把右手按住腰際的四五手槍,用一種閻王的遲緩聲調宣布:「這裡是戰地!敵前逃亡,唯一死刑;暴行犯上,唯一死刑;抗命,唯一死刑;強姦,唯一死刑。戰備規定,第一線陣地宵禁後有不明人士進入,格殺勿論。」 連長每一句話都重錘我的耳膜,令我不禁微微戰慄。終於部隊稍息,我喘了一口氣,偷瞥到集合場外雜樹叢深處的小丘上,有一座M55四管五○機槍的碉堡陣地,裡頭幾名士兵,嘻笑的看著我們部隊,嘲弄我們的緊張與嚴肅,他們一副跩樣,站三七步,雙手抱胸,機槍旁一黑一白的土狗也對我們狂吠。那應該是砲兵營的砲兵吧?在別的軍種眼中,我們步兵就是只會靠兩隻腿行軍五百公里的原始兵種。 接著值星官宣佈戰地規定:「冬季陣地關閉時間,下午六點至早上六點半;宵禁時間,晚上十點至早上四點。宵禁時間,不明人士靠近陣地,口令問答三句,不答就開槍。所有軍士官兵務必都要熟記每晚口令。」接著說旅部派來交接與暫守的支援人力不足,我們再不快進入自己防務據點,今晚被水匪侵入可是敵前作戰失敗論處,要殺頭的。 我又肩起槍揹起黃埔大背包,又是隨隊小跑步,上坡下坡,終於到了我們藏在雜樹林裡的據點,眼前僅看到兩座崗哨和兩棟半伏地的四方建築,這就是我們的防務陣地?沒看到海啊?不是說我們是守海岸第一線據點嗎? 原來上士李排附是我們的據點指揮官,我上輩子沒燒好香,這角色的成名口頭禪是:「軍官為了保持形象,只會罵你們;至於我們士官,形象就是拳頭。」在臺灣本島時,不少菜鳥天兵最初無法會意這些話(真不知道我們的國小老師幹什麼的?)不過大概三天內就會撫著肩頭或是跛著腳,咀嚼李排附的「拳頭形象說」。現在李排附領我們進入草綠色水泥建築,命我們置背包,這裡是五、六坪大的四方空間,像是個小中山室,我疑惑這空間也太小,如何塞下我們十幾人,原來裡頭角落有階梯急彎而下,二、三十階後是一座半圓地下指揮堡,有三面弧形射口,牆面厚度一定足以撞斷那些砲彈的手腳,堡側伸出一條無盡頭坑道,寬度夠兩人錯身而過,高度伸手可及,看過去真如地底的肚腸,光線已經無法爬進,裡面烏漆墨黑,只得夾槍又拿手電筒摸下去,一路往下斜坡十幾米長就是叉路了,右邊牆面白漆寫著四、五、六堡,畫有箭頭;左邊指向七、八堡。李排附命我們四名單兵向右邊坑道搜索前進,二十分鐘回報狀況。 原來這據點就像藏在地底下的腔腸動物,我們四人走在裡頭的細腸內,脫離了李排附拳頭的威力範圍,大家舒了一口氣,走前面的上兵土豆回頭瞪了菜鳥鍾敬仁一眼,鍾敬仁顫抖的喊了一聲「是!」自動擠到前面。四人往前走了十幾米,見牆上白漆寫寢室和軍械室,十幾步後坑道旁一道小門,內裡有一間暗室。 「這地方是給鬼住的嗎?」土豆大聲嚷。 我看著被手電筒一圈白光勉強照亮的兩層木板通舖,通舖後牆角有槍櫃,這空間有五、六坪吧!上下左右六面花崗岩張開原始的爪牙,圍成一座有門無窗的監牢。 「這地方和監獄有什麼不一樣?」土豆抱怨。 「就算是監獄,學長你也快出獄了。」發粿說。 接著是約三十度的急降坡,一路往地下,更加昏暗,這時我們才發現,牆上方爬著電線,也找到一個小燈座,燈座上面的五燭光燈炮破了臉;再二十幾公尺後,行李庫房和糧抹庫房,牆上也有一座小燈座,卻沒了燈炮。大概再走二、三十米斜坡,正當我以為要通向地底時,出現一處圓堡,四號堡,堡內一座五○機槍,黑色槍身豎立在三腳鐵架上,吸住了大家的目光。 鍾敬仁踩進堡,「啊!」他往前溜滑摔倒。 「你他媽的連路都不會走。」土豆大罵。 原來地上滿是指頭粗大的機步槍彈殼,這些彈殼眨著黃銅色的眼睛,一路笑到牆角。 鍾敬仁撐著步槍要爬起身時,大家趕緊避開槍口。 「肏!你槍口對準我們幹嘛!」土豆往他踢去彈殼。 我也緊張的大喊:「槍口不要對準我們。」 「哦!」菜兵鍾敬仁收槍,把槍口抵著自己,他還不太習慣被辱罵,或許也不太了解「肏」這個詞的深意,他只是被土豆兇狠的表情嚇到了。 這裡一定要嚴肅聲明,我國軍永遠不會故障的裝備,就是這一個「肏」字,從二兵到將軍,幾乎人人都會使弄一番。我入伍新兵訓時,就飽受這個詞的正字困擾,起初我誤為是「操」或是「插」,後來翻字典才搞懂,原來國軍用的是「肏」這個僻字,等同於閩南語「幹」這個詞,但它的造字意涵,又更生動深刻。我第一次被這個字震撼教育,是在新訓中心,被一位甫自軍校畢業的副連長用這個字接上「他媽的屄」痛罵,我一時無法接受何以有人能當眾如此罵人而理所當然,但那位副連長熟練的使弄,沒有一點羞赧,那是我一次認識「革命軍人」的真實面目。在每日被這些字眼侵入數十次後,不用一週,我也能使上幾句了。 「報告!我……」鍾敬仁趕緊轉開槍口,槍口卻撞到五零機槍槍座。 土豆狠狠的瞪他。 這圓堡有三、四坪大,兩道射口,射口外面,隱約可見鐵灰的花崗岩,再過去是潔白的沙灘與大海,大海嘩嘩翻吐著白色泡沫,向我們示威。 離開四號堡,我們往前搜索前進。鍾敬仁剛摔一跤,走路有些顛跛,我就走到最前面,手電筒燈光像一把刀子畫開漆黑的腹膜,我有一種走在蛇腹裡的感覺。爬過一段吃力的上坡,經過彈藥庫房,是五堡,裡頭一門大砲,射口上方牆上畫著外面射程示意圖,兩邊牆上寫著瞄準要領與戰備規定,土豆學長說這門是五七戰防砲。 「這是給我們用的嗎?我們又不是砲兵?」我被這麼粗的砲管嚇到了。 「你驢不代表別人也驢,長官會教我們。」 「聽說外島的步兵十八般武藝都要會,原來是真的。」 「當然,你以為步兵只會提步槍攻擊前進。」 「這如果膛炸,會不會死人?」一兵發粿問。 「下次打這門砲,我一定建議排附讓你來打。」土豆瞪發粿一眼。 發粿閉嘴不語,他太白痴,問這種廢話。氣氛變得很僵,四人出了砲堡,步上坑道,轉了兩道彎後,土豆很不爽的唸發粿:「你沒聽過老砲是有靈魂的嗎?亂講話讓祂聽到,祂會弄你。」 走在我身後的發粿靜悄稍。 接著急降坡二、三十米,到六號堡,我的手電筒照出一挺鐵黑的五○機槍,彷彿看到槍身飄走一道陰影,那真的是祂的靈魂嗎?我猶豫止步,後面鍾敬仁槍身頂到我背脊:「學長小心彈殼。」 我警醒起來,特別小心地上的彈殼。果然,腳下馬上傳來嘩啦啦的彈殼笑聲。此時射口外已一片昏暗,只見射口厚牆上有一團黑茸茸的圓臉,很像是迪士尼米奇的頭顱。 「那是什麼?」 我靠近,一股血腥味撲來。我的手電筒只能隱約照出它的輪廓,看到一對萎下的耳朵。我湊臉靠近,才勉強看出這團東西是有長毛的頭殼。 是一具黑色的狗頭。 頭上爬滿螞蟻,脖子下一灘黑血,血膏密密麻麻的黏滿螞蟻。狗眼瞪著我,眼窩流下來的液體上也爬滿螞蟻。 「看來沒死多久。」我說。 土豆對牠舉槍,拉動槍機。 「學長,不要。上面的排附會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我等土豆收槍,就上前用刺刀挑動狗頭,將它推到射口盡頭,再挑出堡外。射口上黏沾的血膏裡,螞蟻被驚擾,竄動散開來。 我的手臂不知何時也爬上螞蟻了。我猛力拍打手臂。 「等一下找時間來清乾淨。」土豆對鍾敬仁說。 「學長,這要用水洗嗎?」 「你可以用舌頭舔。」土豆沒好氣的回。 「這還要刷一下,要不然會發臭。」發粿說。 我拿刺刀在射口壁面抹了幾下:「難怪整個據點沒有狗吠聲。」 「他們回臺灣前,全吞進肚子裡了,只留下狗頭一顆。」土豆唸著:「燈炮大概都被砸破了,只留下狗頭一顆。」 「軍閥。」我接著。 「學長,什麼是軍閥?」想不到發粿和鍾敬仁同時問。 「軍閥喔,就是……算了,有空再告訴你們。」 離開六號堡,是爬坡,轉個彎,前方又有叉路,看來這坑道是沒有盡頭了。我多事問土豆:「他們為何要把狗頭放那裡?會不會是拿來祭機槍的?」 「祭你的膦葩啦!」土豆回我一句話閩南語。 大家都笑了起來,坑道笑了,壁上不亮的小電燈炮笑了,海洋笑了。只有這座島嶼不笑,它有一個嚴肅的名字,叫烈嶼。 鍾敬仁 我們五個菜鳥被塞了最「屎」的公差,去挖前人留下來的屎,先在連部廁所後面的樹林裡挖一個大坑,再拿長勺將糞坑裡快滿出來的糞便挖出來,倒進破臉盆裡,抬到大坑倒。糞坑裡的黃金很故意,很團結,手拉著手讓我挖不出來,我們做到滿身汗水,又不敢停下來喝水,口罩打開會吐出來啊!忍耐了兩個多小時,又口渴又噁心,等到挖完黃金埋好土,任務完成,五人跑到戰備水池那裡,就趕快脫光衣服,沖洗身體,那水冰到會咬人,把我的身體咬成一根冰棒了。 我們進連部中山室要回報值星官,安官跳起來,持槍一副要槍斃我們的樣子,罵我們這麼臭還敢進來,他跑去找了幾塊肥皂,丟出來給我們,要我們用力把皮搓掉,連頭髮、衣物、鞋襪、臉盆、鐵鏟都要搓洗到沒味道。幹!這些連部的幹部真沒有天良,要我們去挖糞坑,又要我們沒有味道。 我們只好回到戰備水池那裡,脫光衣服,用肥皂把我這隻冰棒的皮搓得掉了一層,差一點把我最重要那兩顆也搓掉了。 真是最屎的一天。 不止白天屎,今晚我還站洞兩到洞四的屎缺,上一班衛哨學長罵我難叫醒,說捏我小腿才叫醒我。我入睡前一直聞到身上有屎味,睡不好,等到我睡著了,就醒不來。 六號堡像冰窟,射口被冷風拿來溜滑梯,我冷到發抖,和我一起站哨的劉三學長,教我說,我要在軍用防寒夾克裡面塞毛衣,還有,沒事就搓搓耳朵。 和劉三學長站哨很有趣,他會一直講話,難怪大家一直叫他劉三。他說要他不放屁可以,要他不講話不行。他退伍後,要到電台主持節目,這樣我每一天能聽到他的聲音。 黑豹一直睡,學長說,養這種狗真「討債」,有狀況連吠一聲也不會,等牠肥一些,會被抓去進補。 我祈求海上不要有什麼狀況,有狀況,我也不會處理。這隻五零機槍,喔!學長說機槍算一挺兩挺,重來,這挺五零機槍,我在臺灣僅僅打過一次實彈射擊,點發子彈,因為沒有握緊握把,胸骨被槍身震到烏青。至於手上這隻五七步槍,三次實彈打靶,我一直挖地瓜,教育班長罵我「瞎子」,同梯的笑我說:「青瞑仔毋驚槍,青牛仔毋驚虎」 不過劉三學長說,別擔心,有狀況報告排附,他和班長會來打,過幾天,我們玩熟了這挺機槍,我們自己打,而且我們也不是真的要打準,驅逐漁船射擊,只能嚇嚇他們,不能打到漁船,你打到漁船,他們怎麼離開? 對啊! 劉三學長教我說,你要打漁船前面,大概十幾公尺的地方,就是前置距離,或者打他們頭頂,把他們嚇到落屎。 等到我快度過兩小時的煎熬時刻,到寢室找莊滿福學長換哨,我拿著手電筒,站在他的床舖前,怎麼搖都搖不醒他。 「怎麼了?」他的鄰兵都醒了。 「下一班哨是他。」我無耐的說:「搖不醒他。」 「誰啊?」 「學長。」 「誰?」 我遲疑了一下:「莊滿福學長。」 「哦。」那個人蓋住頭,不理我了。 這時莊滿福醒了,伸腳踹我的手臂,罵道:「他媽的你再搖,沒看到我在睡嗎?」 「報告學長,你是洞四洞六的哨。」 「你不會站到天亮嗎?別再吵我。」莊滿福翻身,拉棉背蓋住頭。 我不知道怎麼辦,他是第一特種兵,就是大家說的三年兵,在連上兩年多了,比連上的軍官都還老油條,他和那些老士官黏得像「點仔膠」,尤其和李排附就是酒友,聽說在臺灣本島時,兩人曾偷偷外出喝得醉醺醺,才爬牆回部隊,還常給新兵「晚點名」。 他在我下部隊最初幾天,就用拳頭教訓我,叫我出來罰站當沙包。互助組小組沒人敢回報這種事,他和長官像結拜兄弟,沒人敢惹。 我只能揹著槍又去站哨,劉三學長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他說找時間會建議排附,排哨時別把莊滿福排在我的後面,要不然,我永遠要連站四個小時了。學長最後安慰我,說今晚我要連站四小時,趁他還有半小時多要下哨,讓我瞇眼打一下瞌睡吧! 我一靠牆,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一下子被灌進來的風搖醒。我感到鼻子濕黏一片,摸了一把,原來是流了鼻血。 「太乾燥了。」劉三學長好心拿幾張衛生紙給我塞鼻孔,還安慰我說,以前一位學長,天氣太冷時,會倒地抽動身體,口吐白沫,原來是羊癲瘋,可是他也安全退伍了。 這種人也要當兵嗎? 學長說,有關係的話,不用有羊癲瘋也能不用當兵;沒關係的話,有羊癲瘋也要當兵。 「哦!這就是大家說的『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 學長看著我,笑笑說:「這你也懂?看你沒讀多少書,腦袋倒很靈光。」 當然,我都能拿槍當兵了,腦袋不會差的。而且,我不會像莊滿福那樣當米蟲,拗學弟。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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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黑暗星球
古希臘天文學家將肉眼可見的星星分為六個等級,站在地表裸眼見到最暗的星星是六等星,六等以上都是黑暗星球。阿青是六等星的盲人,他出生在金門,到台灣本島跟其他盲人一起受教育,他的天空透出微光,如今再回到出生的金門上大學,天空似乎更亮了。 黑暗世界 小時,父母去台灣工作,這對雙胞胎託給外婆照顧。舅公認為盲生不用讀書,不讓他讀幼稚園。娃娃車來了,他哭著追哥哥的娃娃車,哭啞了三天才能上學。家人不讓讀幼稚園是有隱憂的,幼童常捉弄,他需要外婆陪讀和哥哥保護。 阿青和哥哥是32週的早產兒, 哥哥生下時體重已輕,而他只有1300公克,像隻小貓。哥出生時眼睛正常,阿青視網膜剝離,這是早產兒最怕的。他三歲前對光有感覺,可看到水泥車的影像及黑白兩色,如今,一般人無法直視的太陽,他則能直視,隱約看到太陽光。他小時常問為什麼哥哥一切正常?也許哥哥把「養分」吸走了。他知道視障圈很多雙胞胎都是一方有缺陷,一方沒有;至於什麼時候神經會萎縮?有人國小、有人國中,就看上天的臉色了。 阿青一歲會爬、會走老是撞牆,他不知自己和別人不同,以為大家都是瞎子;有一天吃棗子,哥哥叫著:「我要這個大的,不要有破洞的。」阿青看不到,很生氣哥哥拿到大的,他伸手抓哥哥的眼睛,把他的臉抓到血痕才干休。當他知道只有自己看不到時真是驚恐;他會暴躁地抓布偶熊眼睛、扯猴子紐釦;繼而,外婆及舅媽衣扣也被他硬生生扯掉。每次為了搶玩具而流血,外婆抱起他倆,說: 「從前,有一個小天使常常哭泣,因為他沒辦法在天上飛,幸好天神想了一個方法,把他送到外婆家,讓外公和我可以好好照顧;你是哥哥,我們都當他的翅膀幫他飛,好不好?」 漸漸地適應了周圍的黑暗。要上小學了,父母擔心金門無特殊學校,又會被新同學欺負;就將阿青送回后里,就讀台中大雅的惠明學校,那兒大多是視障。他家遠,只得六歲就住校,寢室大哥哥聽他在深夜啜泣,說:「你不准想家,這點一定要學會。」 「 不准想?我一週只能回家一次耶!」 週末回到后里,爸爸也說:「 阿青,你要學會照顧自己,海倫凱勒說過:『活著,我們就要甘心』 。」 「 又是討厭的海倫凱勒。」阿青撇撇嘴,大家都不了解他的苦,他不喜歡老師、教保員、爸爸都以盲聾的海倫凱勒為例,她是金髮美國人,離台灣太遠了。 有了寢室大哥哥扶持,阿青很快適應了,阿青覺得自己是好運天使。大哥哥說我們不笨,沒有做錯什麼,只是身體有些「不乖 」,才會飛慢一點,又說:「上帝把你的眼睛關起來,卻把你的鼻子、耳朵打開;別人給什麼,你就拼命學吧!」阿青聽大哥哥的話認真學點字板,但仍舊傷心,認為自己是軟綿綿的鼻涕蟲,沒有堅硬的殼。 阿青國中也讀惠明,哥哥則讀一般學校。每個禮拜回到家,爸爸會教他功課;他讀國小、國中是免費,高中學費有減免,爸爸送他哥哥去讀私立明道高中,全力培植哥哥;他國中有了專用電腦,連上點字顯示器及語音,他的世界開闊了。 一天回家,阿青講笑話給爸媽聽,他說:「我們盲人不怕槍,因為看不到槍。我們盲人撞到牆或被別人踹倒,流再多血都沒關係,因為看不到傷口。」哥哥給他鼓掌,他心裡一陣苦笑,那一絲絲怨懟總嵌在心裡。 他不願讓路人知道他永遠是六等星,就常戴帽子墨鏡遮掩,喜歡自己是酷酷的帥哥。他對方位、氣味最明顯,住在家時,父母固定的作息他都聞得出來、在宿舍他也熟悉四個室友的氣息。有一次媽媽的手環不見了,反而是他找到的,哥哥驚嘆不已;因為媽媽洗衣服要脫手環,這不是常有的行為,媽媽不知道擱在哪裡?是他提醒媽媽到後陽台高台找找,這就印証了寢室大哥哥說的:「要多訓練聽覺、味覺,要仔細聽,上天會聽見我們的聲音。」 在家裡、宿舍跑來跑去也不會跌倒。習慣獨立生活後,媽媽就放心他從台中考到台北啟明讀高中,即使放長假才能回家;學校有很多課外活動,他參加了合唱團、按摩社、廣播社,高二考上按摩執照可以謀生了。他又遇到生命中的貴人,教了三年的國文老師--謝老師,半盲的她上課時說: 「聽聲音,聽見狗在遠處低叫嗎?」慢慢,同學的耳朵都聽得見了,又要大家揉揉、摸摸桌上的點字書、聞聞紙的香味、風的聲音。三年薰陶下來,謝老師打開他的耳朵,他心思敏銳起來。晨光時,謝老師帶引大家在草地圍坐,說: 「仔細聽,聽到燕子擦翅悚竦竦聲嗎?聽到麻雀跳躍聲嗎?」有次,謝老師在教師辦公室改作文,當改完阿青的作文,興奮地傳閱他的文章給別的老師看,阿青這樣寫著: 「清晨在後院走動,聽到樹林裡松鼠跑上爬下的腳步聲;如是兩隻松鼠尖叫,聲音高低不同,就是爭地盤,嘶嘶叫就是打架,嗚嗚叫就是生氣;牠們有時呼呼噴氣、有時嗯嗯喊叫,靜靜聽,樹林裡有太多有趣的聲響了。 高中以前,我脆弱流淚,日子沒有陽光,現在我變得沈靜;我忙碌地求知,希望看見光明,悲傷慢慢消融;雖然,顏色仍沈重。」 聽力越來越敏銳了,有次老師在講台低頭看著書,邊看仍低頭說:「好悶,哪位同學去把教室門打開?」台下阿青立即說:「老師,教室門是開著的。」又說:「我能感覺空氣變流通,風已吹進來。」明眼老師再問:「如果門關起來呢?」他答道:「門縫會有細條的風進來。」全部盲生都笑了。老師對盲生的敏感驚訝極了。下課邀他搭電梯,在電梯裡他告訴老師很悶,出了電梯立刻感覺有風、寬敞明亮了。和老師走在校園,他說:「老師,我不是算走多少步、走多少階梯,而是憑感覺;嗅到不同的空間就知道該上樓了,敲導盲杖只是讓我不會跌倒,空氣激盪不同,就知道走到哪兒了,我真的不會跌倒。」 高三畢業,阿青參加升大學「特考」,這是身障生的學測,考完要填志願分發,他左思右想選擇了出生地的「金門大學」,他很想念外婆,他喜歡國文,幸好分到金大華語文系。 阿青哥哥放榜了,考上台大。是他哥哥陪去金門大學報到的,哥哥幫他擦床、鋪床墊,還請室友多多照顧弟弟,室友很驚訝地說: 「你們真是一個模子出來的,長相、聲音、動作都一樣」。 哥哥帶阿青到外婆家,阿青抱著外婆說: 「外婆、外公!不擔心我,我來陪你們。」哥哥擠過來從背後環著他。 阿青聽到長廊「喀喀喀」皮鞋聲漸行漸遠,想到要和哥哥分離四年了,他紅了眼,對哥哥喊:「你這麼用功,是為補償我、將來好照顧我嗎?就算我倆一起考上台大吧!」哥哥跑回來,緊緊握住他的手。 阿青再回金門,是重頭認識金門。表哥帶他去金城老街吃蚵嗲,晚上從總兵署起,跟隨導覽員參加「後浦小鎮之旅」,走將軍第、模範街,去朱子書院,再走洋樓、貞節牌坊,最後到武廟,坐著聽導覽員講金門先賢的故事。講到蔡復一,原來他是明代的一個瞎子,瞎子怎能成為先賢?阿青豎耳聆聽。 遇見醜才子蔡復一 導覽員說:這位金門先賢非但獨眼,還跛腳、駝背、麻子臉。阿青眼睛一亮,盲眼歷史有了傳承,這站起來的偉人是四百多年前的進士。 阿青聽著、聽著,暗中哽咽。表哥催他走,他整個人黏在座位上動彈不得,他的世界立體起來。 原來,蔡復一的童年和他一個樣。他住在蔡厝,到鄰村讀書,是用馬背著去的,路兩邊長滿芒草,草高到還能打結,路不平整,有次他還從馬背上摔下來,他說:「我長大一定要鋪平家鄉路。」他也遭捉弄,經過田間小路,小孩看他一跛一跛的無法跳躍,故意將路旁的兩藤蔓拉起打結或將樹枝雜草橫在路上,他跨不過跌得鼻青臉腫,大夥兒就在路旁嘲笑;既使常遭欺侮,他功課還一級棒,十九歲鄉試中舉第一,二十歲到宮殿應試為進士。在金鑾殿上,皇上嫌他相貌醜陋,他跪地而拜,說:「臣麻面滿天星,卻能一眼觀天斗,獨腳跳龍門,龜蓋朝天子,祝吾皇萬歲萬萬歲。」逗得龍心大悅,誇他絕頂聰明,他能詩能文,還能兩手同時寫字。要去下一站了,他請表哥追上導覽,急切地問:「您知道蔡復一的房舍在哪兒?」 導覽心細地回答:「我建議你走環北路,去找蔡厝,再到蔡復一故居。」 周六表哥到金門大學找他,一見面,就拍拍機車說:「走,帶你去一個地方。」上了環北路一段、二段轉高陽路不久就到了蔡厝,原來表哥前幾天先來過,蔡厝現在是小聚落,街道已不如往日繁華。他們有幸找到蔡氏後代蔡流冰先生,他特地開了蔡氏家廟門別給阿青倆參拜;家廟供奉的祖先早在五代梁朝就從同安遷居來這兒了,家廟屋脊為翹脊、木窗非常別緻,雕刻雖不精細,卻很古樸。蔡厝有秀才、舉人、進士,科考功名竟達一百多人,允文允武的是蔡復一,他的列傳在《明史》裡,現在的蔡流冰處長也是人事高考及格;蔡先生說:「二十一代的蔡復一曾任貴州、雲南、湖廣軍務總督,官做到「五省經略」,後來以兵部侍郎兼貴州巡撫,因為長年奔波整治兵事,幾乎沒有閒暇,積勞成疾病逝軍旅,皇上感念他的功績,追贈他為兵部尚書。蔡氏家族相當重視傳世的畫像,每年冬至及忌日兩次祭拜『蔡復一畫像』。 阿青說:「請帶我去蔡復一故居吧!這是重頭戲。」家廟往左走二步,到一殘破的屋前,流冰先生說:「這就是故居,蔡厝1號。」表哥「啊」了一聲。阿青聽出故居已腐朽不堪,完全不能入內參觀。 「怎麼不整修?多麼重要的先賢啊!」表哥問。 蔡先生要阿青摸摸牆面的磚塊,他感覺上面是石頭,下面是磚塊,果然,清朝的石頭在上面;下面是現代的磚塊。蔡厝1號是一落兩櫸頭房,兩棟連在一起。原本文化局要把它改建為歷史老房子,但是後代子孫對整修有不同意見,只能暫時維持現狀。 蔡先生送他們到街道口,指指蔡厝古道的登山口說:「 爬古道十分鐘就到『元履湖』、『敬夫池』景點。」 他表哥猜:「『元履湖』?表示元朝人就來這而履行了吧?『敬夫池』?古早的女人是該敬夫的,對不對?」 「猜錯了!這是為紀念蔡復一,蔡復一就是字『敬夫』、號『元履』,他是金門唯一獲『尚方劍』的人。」要出村子口了,蔡先生覺得盲人阿青很好學,在路上又說:蔡復一進士及第,皇上難得的給新科進士告假歸娶,賢內助見他忙得沒有閒暇吃飯,就想出一個吃潤餅妙法:麵粉攪成糊狀,在熱鍋上輕輕一抹,做成薄餅皮,再把各種菜切細燴炒,用餅皮包成圓筒狀。餵食他「薄餅」,這樣既不影響工作,又不耽擱用餐。 送到村子口,順道參觀碧山宮,碧山宮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是第五代祖建庵的,案上供奉許多塑像,內有一尊寫著「蔡府王爺」。「王爺」不知是否為蔡復一?只知蔡厝有一傳說,如瘟疫流行,只要掛上他的畫像,就可免除災禍,可見族人已經將他神格化了。 在回程的機車後座,他表哥轉述蔡復一 「七鶴戲水」傳說,這是之前蔡厝的老人家說的傳奇: 蔡復一歷經四百多年,長相穿鑿附會的很多,較常聽聞的說法是他家世代務農,父親蔡用明躬耕苦讀,終於赴省城考中了舉人;寒門出孝子,他決定重修祖墳,從內地請來一名堪輿師,發現一處「七鶴真脈」風水寶地,子孫可以七代為官。只是,他如果洩漏天機,將凶煞到風水師本人,雙眼會失明,再無法堪輿度日。蔡家答應一定終生照顧大師,接他供養;不過時日一久,家人難免心生倦怠。一天,丫鬟端來一盤香噴噴的羊肉給風水師吃,他正要吃時,丫鬟說溜了嘴:「這隻羊掉進糞坑裡,我們都不敢吃呢!」風水師感到寒心,難保自己老邁,蔡家會趕他走。想了一個自救法:當著大家面,故意掐指算,假裝說:「這墓穴當初在座向上犯了差錯,恐怕會『凶象變異』,非但子孫無法中進士,還將禍延八代。如果不信,可以遣人至墓穴,拊耳傾聽,看墓穴中是否有嘩嘩水聲,若有,即表示「惡水流棺」,證明我所言不虛。 一查,果然有水聲嘩嘩,開掘後,水聲中有七隻白鶴飛出,有六隻飛到別村落地,唯一被墓穴主人壓回逮著的那一隻,傷成獨眼、跛腳、駝背,就是「蔡復一」轉世。 回到金門大學 聽了這些故事,阿青多希望瞎眼的厄運也能破解。曾聽過《盲人律師》電影,律師為勞工打官司,知道盲人不只是按摩,還能奮鬥成律師;他看了許多點字版勵志書,譬如:讀過視障《上帝沒有跟我說不》、舞者《單腳舞動人生》還做主持人,看過《盲人的星球》,作者用詩的語言激發人的生命力;他看過五兄妹被送到孤兒院,卻沒有抱怨的《天使不哭泣》,阿青不解,難到他們心情都沒有起伏?阿青找到蔡復一的官服照貼在床前,低潮時夜晚摸一摸,摸他的左瞎眼,對他默默說說話,尋求安撫。 一天,他夢到跟風水師去蔡家山坡的墓地,果然聽見墓穴裡傳來嘩嘩的水聲,他驚駭的請地理師協助。地理師才一開挖,大水立即湧出沖到了跟前,他用雙手掬起水,洗了三次眼睛,眼睛立刻好了,他睜大眼貪婪的看這片青山草地,這是漂亮的黃色、這是翠綠的大樹,連拱起水泥墓地,拱形也異常好看,他昏沉沉地睡著了。 一驚醒,雙眼還是看不到,寢室仍是黧黑一片。他靠著枕頭墊,哀哀自憐道:「我怎麼不是聾子,只要植入電子耳就可聽見了。而瞎眼,龍穴水還是沖不掉心中之怨;胎兒時和哥哥共用循環的血液,我知道有『雙胞胎消失綜合』症。雙胞強者會吃掉弱者,我該像紙片人的融掉,既然爭不到血液,就把我萎縮、把我枯竭掉。哥,優勝劣敗,你把我吸收吧!我何苦來世上走一遭,這痛誰能解?」 低潮不久又轉為高潮,像往常一樣,他躺在床上想:「蔡復一跛著一隻腳,還能指揮打苗族,一輩子麻臉還能和屬下運籌帷幄,駝著背還能統帥部隊;我只有眼瞎,根本不算什麼?」繼而又想:「將來我不做洩天機的風水師、不做關西摸骨師。既然做了大學生,還是用知識助人吧!」他從沮喪的谷底又爬起。 回到金門大學,一切都平靜下來。系裡很少盲生,安排他做了一演講,憑著廣播社的訓練,他侃侃而談,說: 「我如果眼明就是普通人,我失明就當家中發生大火,當下會難過,覺得老天怎麼拿走我的寶貝?多少次反反覆覆,我起起伏伏、沮喪又抱希望。舉例來說:盲人找對象非常困難,我的女朋友交往兩年分手,因為她是半盲,說我是利用她的眼睛,能到處走動而跟她來往,我很難過,我多希望是愛她和被愛啊!心情就是這樣起起伏伏的。」阿青的告白感動許多人,演講之後,他成了系裡名人,老師、同學都認識他了。 高中課本都是點字書,大學功課對盲生而言太深了。幸好輔導室有資源中心,他跟學校申請了助理,一科有一個助理協助他課業。另外,金大算公務機關,必須晉用一位殘障人員才不會受罰,否則罰很重;學校在資源中心為他開一個空間,他可以為老師按摩,由學校支付費用,他算是領最低月薪的員工,也就是他固定有月薪兩萬二。原本爸媽、外婆認為他沒有生活能力,現在,他在金大有薪資,還可到金門酒店給觀光客按摩,有了生活費,他活得信心滿滿。 在金門,蔡復一教他世界搖搖欲墜時不要哀慟,仍可站穩腳步。現在有工作,他感覺小時候做的夢離他近了。 他哥哥來信說:「弟,我以你之眼看世界,真的不一樣,從你身上我學會很多。」 阿青笑了,不管他哥哥懂不懂,他回信道:「我知道你愛我,父母老去,你會一直照顧我。謝謝你當年沒把我『吸掉』,哈哈!我像金門的海芙蓉,隨海風搖擺。以前,我拄著導盲杖看不見太陽;現在,月光寧靜又安詳的照亮我。」 他如約到酒店門口,一名服務員來帶他,黑暗星球來嘍!他輕輕搭著那人手肘,穿過走廊去給人按摩;日後他會是歌手吧!會是特殊學校老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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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晴空裡的黑翅鳶
很少人知道在金門有一種土生土長的猛禽,名字就叫黑翅鳶,而知道牠有個土名叫做「黑箭翎」的人更如鳳毛鱗爪。牠那雪白的身軀、只在翅膀的前緣滾上黑色的羽毛,臉上則是鑲著紅寶石般的雙眼。流線型的身軀與急速飛翔的能力,亦如古代箭翎一樣,因此搏得此一稱號。不過,我和牠的第一次初相遇的機緣卻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黃果樹大瀑布,那場二十幾年前的奇遇至今還是令我無法忘懷! 當時獨自一人放逐似的壯游了中國大陸的大江南北,從桂林往貴陽的火車上和一個當地的汽車銷售員攀談,兩人聊著聊著竟就大膽地隨他在安順市下車尋幽訪古中國第一大瀑布。並且在他的介紹下認識了當地一位金獅猴的保育人員-小李,透過小李的導覽我得以追隨徐霞客老先生的步履,一窺黃果樹大瀑布的美景。那時一對白色的「老鷹」在瀑布的上方互相追逐著,從小李的說明中約略知道了牠們的分布最東邊可達大陸沿海一帶。還記得那時大夥開玩笑的說,或許在金門也看得到牠們的身影。當時的我回到台灣之後,在無情的現實生活壓力下,很快地黑翅鳶的身影從我腦海裡淡去。直到十多年前回到金門,徜徉在自己家鄉的野地裡,追逐起那些讓人忘憂的飛翼身影時,才和牠們重新有了連結。 還記得初回金門那年夏季的尾巴,古寧頭南山原野的高粱田間,我在那棵巨大的苦楝樹下架著一支單筒望遠鏡,尋找雜林間各種雀躍的小身影。約莫下午三、四點的時候,感覺矮樹叢裡的小鳥有點躁動,牠們七上八下的跳著,似乎也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為了鬆一鬆自己僵硬的肩頸,我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在那片格外湛藍的晴空裡,兩個小黑點在農田盡頭的樹顛上方追逐著。經驗上的判斷,我知道那一定是某一種猛禽,很快地牠們的身影就被我捕捉在鏡頭裡。那個意想不到的身影,迅速地從我腦海的深處浮現出來,讓我激動得差點撞翻了眼前的望遠鏡。我用顫抖的雙手重新將裝備架好,心中雀躍的吶喊著:「真的是牠們嗎?真的是黑翅鳶嗎?…」在那次偶遇之後,我瘋狂地在金門的原野尋找著牠們的蹤跡,就像找尋那失落已久的年輕夢想。 在離開金門十多年重返故里之後,我才開始一點一滴地重新認識起自己的家鄉,那是在經歷了都市生活與社會歷練的洗禮後才開始的自我的反思,反覆覺察自己的人生。那些年我發現黑翅鳶在金門的族群比我所想像中的還要多,牠們分散在那些人煙罕至的荒山遍野裡。牠們有著高超的飛行技巧,熟稔的駕馭著虛無中的氣流,又或者牠們只是任由氣流牽引著,滑行在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縫隙裡,一如我們的人生是創造?還是順從命運的安排?沒人可以斷定! 有一回我沿著太武山北邊蜿蜒的斗門溪而行,也是在萬里無雲的日子裡,牠就像被畫家繪上晴空裡一個靜置的黑點、一動也不動。很難想像一隻飛鳥可以拍著翅膀,讓自己靜靜只在天空的某一點,而不會被被風給吹走。當我一不留神時,牠又像落葉般地緩緩地飄了下來,在接近地面時幾十公尺高的地方,卻忽然急速墜下。我還來不及眨眼的時候,就看見牠從高粱田裡一躍而起,爪子上則多了隻野鼠然後展翅揚長而去,最後只留下牠那逐漸縮小的身影和靜默不語的太武山。低垂的高粱穗隨著秋風起伏著,望著牠消逝的身影,只留下了蒼茫的荒野和激情之後空虛失落的自己。 曾經,在金門為了滅鼠,不當的方法使我們消滅了為數不少的黑翅鳶,那幾年之間牠們離開了這片土地,出現在過去沒有觀察紀錄的台灣島嶼。牠們在那落地生根,一代又一代的延續下去,從花蓮到嘉義再到屏東的農天上空。媒體報導了牠們,稱讚牠們是農夫最好的朋友,因為牠們特別擅長於獵捕田裡的野鼠。而在這裡,牠們被我們創造的環境給驅離了自己的家鄉!曾經,我也離開了金門以及自己的過去,在還是軍事管制的年代裡你得走,得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斷開你的童年,重新開啟另一段人生。本來以為就此丟棄了自己過往的一切,深深地認定自己不需要回首過往,專注地奔向那等在前頭的夢想與目標。離開學校後的那段不長不短的歲月裡,在人海裡跟著起起伏伏、在社會道路上的跌跌撞撞,生活的琢磨讓人的心智更堅強,也更顯露出那顆沒有被外表偽裝的初心。於是我試著回到最初的出生地追尋,找尋過去的自己和心靈的家鄉! 幾年下來光陰的腳步讓我明白了,腳下一波波的浪濤並不是過去的某一波浪潮,看似相同卻從未重複過往。在時間的洪流中,這島嶼的腳步不曾停歇下來過,只是我的思念擱淺在當年離開金門的時候。時光無言更無所謂的好與壞,有的只是義無反顧地往前推進!無意識也好、有計畫的也罷,島上的每個人就像河裡的一滴水,匯集成了不知為何這樣蜿蜒的浯江溪,最終只能是注入了海洋。原以為回到自己的家鄉生活是出自一個浪漫的抉擇,沒料到周遭的一切既是助力同時也是羈絆,牽扯的人際關係就像地底下蟻洞般的複雜,凡事都會有所顧忌。親屬、朋友間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讓這棵大樹得以穩穩地矗立在島嶼上,是不該也無法被斬斷的!鬱結的生活,讓我忘了牠們好些年,就像牠們已經逃離了這裡而我卻沒有發現。無心!確實是自己無法將心思放在牠們的身上,當我再次想起牠們的時候,卻在島嶼四處失去了牠們的蹤跡,心裡滿是悵然若失與無限悔意。 就像揮別初戀情人之後,再次舊地重遊時的心情一般,只有徒留惆悵的情懷!再度返回南山林道前,望著偌大的茫茫荒野,北風無情的吹來一陣陣黑壓壓的烏雲,思念像獨白。昔日那對分不清雌雄的禽侶,牠們彼此相互追逐著,隨著戀情的加溫,牠們一起往天空飛上去。然後再從高高的天際彼此拉著對方的腳,像龍捲風般的一起旋轉往下俯衝,是考驗更是信任對方的表現。在抵達地面之前牠們鬆開了彼此,精確地往兩邊飛去,再回到天空一起飛離這片天。這是猛禽獨有的求偶舞,絢麗而壯闊的「鷹舞」,人的一生當中何其有幸得以親眼目睹。那次在金門的初相遇,就給我了我這輩子最精彩難忘的自然詩篇,光陰在記憶裡畫上了一個鮮明的記註,讓我永生難忘。再不捨的緣分總會有消逝的一天!我緩緩地將車滑到了慈湖邊登上了三角堡,即使時間是在正中午剛過的時刻,但幽暗的天色卻讓人不寒而慄。惆悵的心情就像眼前黑壓壓的厚雲壓境而來,似乎是和舊時老友以及過去的幸福時光告別。 在這裡我抱著一丁點的希望,看往烏沙頭那邊的樹梢,找尋天上黑點的存在就像發現海面上的一躍而起的巨鯨。人生總是要懷抱著希望往前走,那怕只是一縷輕煙般的存在,得讓自己不會陷入徹底死絕的地步。有時候你以為在怎樣幸運之神總會給點機會的時候,卻老是被命運無情打臉。那一次帶著無法形容的低盪心情,一路上無聲無息地坐在車子裡。我讓車子穿過了湖下村落,刻意的走那條鮮少人跡的瓊安路。不死心地繞了環島北路,再接到環島東路,最後才不甘心的返回居家,一路上緩緩滑行、搜尋著天際裡的一點可能性。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想著一定要再看到牠們一眼,究竟是想證明些甚麼?也說不上來。與其說是對於黑翅鳶的眷念,倒不如說是對心中那個故鄉印象的執著吧! 那次之後我似乎就放下那份死心蹋地固執情愫,有那麼一段時間不再望向金門的天空。偶而無意識的抬頭,雙眼所及的只是那片晴空藍的憂鬱。在冬季來臨前的那些日子,陽光總是特別的飽滿,但空氣裡卻夾帶著一絲絲冷冽。最後的一批秋蟬把握住最終的求偶機會放聲的大叫著,但靜靜聽著這秋蟬鳴叫聲的時候,卻讓人的心情反而更得以平靜下來。那不絕於耳的蟬鳴聲,似乎把天給撐高了起來,也讓藍天的藍更顯得純粹。坐在南石滬廢棄礦坑邊的花岡石圍欄上,我望著對面因開礦而削成的石壁斷崖,透明的池水倒映著天上劃過的白雲,像極了漂浮在水面上棉花般隨著微風滑過。現在的生活已趨於平穩了,但內心的空蕩卻讓自己摸不著頭緒!這種踏實的生活,或許是過去未曾經歷過,因為不自在而感到有些不真實。就像眼前這片無聲靜謐像畫的風景般,畫面的永恆性讓它缺乏了生命不定的真實感。 這片石壁斷崖被另一種叫做魚鷹的猛禽盤踞著!這種以捕魚為職志的天行者,有著偉大的行徑。在這個世界除了南極洲之外,幾乎都能看見牠們的身影。但無論牠們到過哪兒,除了在北極圈附近的地區,並沒有人曾在其它地方看過牠們繁衍後代。意思就是說:無論牠們飛到多遠的地方,見識過哪些浩瀚的風景,最終都會回到出生地生下牠們的後代。但人呢?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後,那些遠颺而去的金門人呢?該或不該、肯或不肯再回到孕育自己的地方呢? 此時我抱著如同太陽肯定會從東邊升上天空的篤定心情,以為崖上天空的那個黑點肯定是魚鷹。但當牠越來越靠近我視線的時候,體型和飛翔的姿態很快的扭轉了我的慣性。我確定那是黑翅鳶,那個幾乎被我放棄的身影,就像童年時我想追求的那個志願,國小時總會有一篇就作「我的志願」的作文。雖然牠翩然而至,但我內心已卻不再感到雀躍,情緒波瀾不興一絲!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已經麻木不仁,或是哀莫大於心死?對生活感到熱情,這般情緒早已在這些年被消磨殆盡?即使自己早已知道,近兩年來隨著環保意識與農業政策的更迭之後,黑翅鳶的族群似乎有增加的趨勢。但是牠們的存在依舊是脆弱的,就像未定的人生,誰也不能堅定的作出任何保證。那些曾經翱翔在金門晴空中的黑翅鳶,就像遙遠已逝的青春歲月,已經被擱置在晦暗不明的心底深處。腦海裡浮現出那尊坐落在黃果樹瀑布下的徐霞客石像,慵懶的半躺在大石頭上看著上方的瀑布與天空。不知道游遍大陸山水的這位老人家,是否曾經也看過這樣雪白的老鷹徘迴在瀑布上方的晴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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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蚵嗲女孩
阿母的攤仔是一座島,在人聲雜沓的記憶之海,將我浮沉的童年安頓下來。 日正當中,金城鎮裡來返的人潮像一條河,悠緩地行過歲月,來到貞潔牌坊下,這幢百年老厝前,有一群駐足的步伐,頂著烈日,渴盼地盯望著鐵盤上一顆顆金黃色的寶石,即便汗流浹背也不肯離去。 「頭家娘,我欲兩個蚵嗲!」 「好,毋閣要等十分鐘哦!」 「無問題!」 走進攤內,記憶隨著人客和阿母一來一往的爽朗聲腔,彷彿回到了十歲那年暑假,阿母帶著我,從高雄回到金門,在門口第一眼看見的景幕。 以往,都是和阿爸吵架,阿母才會帶著我回金門。這回,離家前,阿母只淡淡地告知我:「阮下個月,就欲轉去金門阿嬤遐住。」 我沒有多想,心裡卻隱隱感到不安。 記憶中,阿嬤總是站在兩個玻璃櫃後頭,在鐵盤和鐵夾之間反覆動作,兩隻手臂機械般,不疾不徐,在前頭十幾二十雙緊盯的眉眼下,按部就班地在兩個油鍋之間,規律地炸出一個個酥脆飽滿的蚵嗲。 阿嬤的手藝,餵飽每個旅途中飢腸轆轆的胃腹,也安撫了我躁動的童年。 「阮做這種物件,就是袂勢緊,」猶記得阿嬤曾經這麼告訴我:「若無人客就會走去。」當時我還不明所以。 來到金門,阿母接下油鍋前的工作;阿嬤退守到灶房,負責準備餡料的活兒,婆媳倆無聲交接,裡應外合。我沒有察覺端倪。 蚵嗲攤在日落時分最為忙碌,每天放學返家,兩位大人奔忙的身影映入眼底,頂多阿嬤會抽空上樓,遞來一塊剛炸好的蚵嗲,讓我先行果腹。日日如此,蚵嗲早已吃得膩,且心中有難言的情緒,隱隱排斥著,總搖頭不吃。阿嬤沒多說什麼,總是匆匆地下樓。那段時日,無人關照在側,我倒也覺得自由,以往阿母對我有諸多管束,舉凡課業成績到日常生活瑣碎,若未遵循她心中那套標準,換來的總是責罵;尤其和阿爸爭吵過後更是如此。 來到這座島上,日子在無聲中有了變化。 但我向來後知後覺,直到開學半個多月,才隱約從阿嬤口中得知:「以後攏無欲轉去臺灣矣。」 原來,這一次,阿母和阿爸是真正分開了。 震驚之餘,我心中有怨。 攤仔忙碌。人客一多,兩位大人便像熱鍋上的螞蟻,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我開始流連網咖,只想,反正大人忙,即便拉下鐵門,灶房裡仍有許多繁雜瑣事,直到就寢前,也未能看見她們上樓的身影。 我不想回家。 這個意念同時反應在課業成績:名次總墊底,被學校寄出數張告誡單,到了學期末阿母才驚覺,在廳堂裡一陣喊罵,一切卻也於事無補。 升上國中,我的玩心更重,當時搭上金門觀光熱潮的順風車,攤仔生意熱絡,阿母更無暇管我,我便如一只脫線的風箏,日日在外頭鬼混至深夜。心裡有意逃避什麼。阿母氣憤之下,幾次索性拉下鐵門不再等;年少的我脾氣也倔,以為阿母壓根兒沒察覺,賭氣,就到同學家過夜。整夜整夜不歸。 母女倆的關係,在這座島上,陷入了尷尬的窘境。 「無要求你考第一名,」阿嬤無奈,幾次好言規勸我:「毋閣遮是該守的本分,妳一個查某囡仔,袂勢按呢啦……」 我聽不進去,只想,我突然就沒了爸爸,現在連阿母都不管我了,何況阿嬤? 阿母像是賭氣,也像對我徹底死心,不願再和我多說話。平日裡,她擺著一張臉,即便開口也是呼來喚去;愈是這樣,我愈想逃離。有時母女倆長達一兩個月都處於冷戰狀態。攤仔裡外,阿母和客人寒暄熱絡不已,進到屋裡卻不語。 升上國二,心裡的那股怨,餵養著叛逆的意念,我開始翹課、染髮、帶違禁品……仿若要做盡一切錯事,阿母眼看我的心性愈漸頑劣,一氣之下,便斷了我的金援:「欲錢,家已去賺!」 起初我不願妥協,但阿母手段果決,即便心裡不甘,仍必須應付學校生活的基本開銷。「若無……妳來攤仔湊相共?」阿嬤半規勸半開導,我沒得選,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坐到鍋爐旁,忍受那股熱,開始幫忙裝袋、收錢。領錢。 有時,我看著那些鐵盤上的蚵嗲,會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一團被塞入菜料、裹上麵漿的半成品:半糊半稠,不入眼,只能隨人擺布,被置於鐵杓之上、浸入油鍋,在時間裡嗶嗶啵啵地掙扎著,沒得選擇。從沒想,每個蚵嗲成形,都必得經過這場痛苦的磨難,外表才得以如此金黃酥脆,內裡保有細緻柔軟,深受兩岸人客愛戴! 人在攤仔,我心裡想的總是要和朋友到哪鬼混,後來,阿母實在看不下去,一句話斬斷我的念想:「對這馬開始,代誌做完就共我起去讀冊,不准出門。」 「為啥物矣!」連月積累的情緒一瞬爆發,我突地歇斯底里大吼。 「為啥物?」阿母見我如此頑劣,也不願再忍,反問我:「妳考那啥物分數?」 「閣按怎?」我頂嘴。 當時,阿母氣得臉色大變,持起鐵杓便朝我手臂招呼,也不顧攤前仍有人客。那時也不知怎麼,我竟毫不閃躲,像根木樁直挺挺地杵在那,硬著性子去抵抗。許是被我的瞪視挑起怒火,阿母絲毫沒有手下留情,將連月的不滿全發洩在我的臀腿,嘴裡直嚷:「攏無人管矣!乎妳學共這呢不受教!」 「我本來就無人管!」賭氣之下,我也豁出去,將那句埋在心底的怨懟脫口:「我本來就無父無母!」 阿嬤聽見聲響,趕緊從灶房奔出來,將我拉上了樓。 離開時,我瞥見阿母臉上泛著淚水。那晚,阿嬤沒再下樓,就待在房內陪著我。也不說安慰的話,光講一些不相干的,譬如以前阿母帶我回來短暫,祖孫倆曾到古寧頭海灘,我依稀還有印象的,只剩遠遠看著阿嬤採石蚵的一幕。 回溯記憶起點:日頭斜下,阿嬤挑著兩個竹籃,沿著海灘上的石板路走,走向那個海與天的交界。我心中不安。獨自坐在另一頭,望著潮間帶,只見阿嬤獨自佇立在那片石蚵田裡,手持鐵鏟,朝著一根根聳立在腳邊的花崗岩柱又戳又削,那道斜長的灰影在我眼底一起一落,每次都是記憶的豐收。 潮退人下,潮起人回,阿嬤將採收下來的海蚵全放置於摩托車「後座」│那截有著兩個大輪的半截推車,然後繫好鋼繩,騎著這臺改良過後的人力車,乘著海風,載著我從夕陽下折返回家。 「以早,我嘛攏會𤆬恁阿母去抓海蚵。」阿嬤面目淡然地說:「就親像以早𤆬妳去按呢……」 「伊的阿爸咧?」 「恁阿公哦……」阿嬤輕聲地說:「真少年就過身矣。」 當時,我不懂阿嬤何以和我說這些,以為單純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後來回想起來,才意識到,原來,我們母女倆有著相似的童年與成長。 「後來咧?」 「恁阿母大漢了後,透早就攏佇灶腳幫我款料,」說起阿母,阿嬤相當驕傲:「真捌代誌,人客嘛攏真合意伊。」 「閣後來咧?」 「閣後來就嫁去臺灣矣。」 「哦……」 「其實阿嬤一開始嘛無同意,」阿嬤語帶保留,咕噥著:「恁阿爸毋是一個多有責任的人……」 「那按呢……」 「這是伊的決定。」阿嬤打斷我,篤定地說:「家已的路,家已決定。」 我琢磨著阿嬤的話。 「妳嘛大漢矣,要會曉想。」阿嬤最後只告訴我:「家己做的決定,就要家已負責。」 當時的我,為了逃避心中惶惑雜然,一心只想往外出跑,逃離這個家;從沒想,阿母面對婚姻失和,年邁老母,叛逆期女兒,一切是多麼艱難。但為了扛起這個家,她毅然決然跳進現實的油鍋,除了移轉心中悲苦,更多的是為了我。 阿嬤的話點醒了我。往後,我稍稍收斂,時不時現身攤仔,只想,盡自己所能來分擔。然即便如此,母女倆的關係依舊緊繃,像隔著一層隔夜的冷硬麵皮,入口粗糙乾燥,嚼不爛嚥不下,徒增尷尬。人客稍微疏落時,我便藉口進灶房,阿嬤看出我的心思,也沒多說什麼,但一有機會便「派」我出去,要我幫阿母裝醬料、倒麵槳,日復一日,由阿嬤調和,我的脾性在油鍋的「熱」裡,慢慢凝固成形,母女倆也漸漸放下心中芥蒂,齊心協力地守著這個攤仔。 一個家的生計。 從一開始的手忙腳亂,到後來成為人客口中讚賞的助手│所謂的「蚵嗲女孩」,也足足打磨了兩年之久。面對誇讚,阿母搖搖頭,只對客人說:「這個查某囡仔真歹管教嘞!」 我想起阿嬤說過的話,只想,阿嬤當年是怎麼對人客說起阿母的呢? 偶爾,我起得早,阿嬤便帶著我到灶房洗海蚵。蹲在水盆前,水中倒映出阿嬤那張佈滿皺褶的臉,她的掌心溫柔地包覆、輕拍,一來一往間,清水中的海蚵順著水流浮晃,搖盪,在細碎聲響連動之中,許多情緒隱隱有了變化,事情便有了轉機。 祖孫倆在灶房,總有說不完的話,妳一言我一語,話題圍繞著阿母。我口中的她,是嚴厲且不苟言笑的精明女人;阿嬤口中的阿母,則是懂事孝順的乖巧女孩,兩者,都是我們最熟悉又陌生的那個人。 聽阿嬤說,我才知曉,前些年金門觀光人潮退減,生意難以維持,付出的時間與收支不成正比,阿嬤原是打算將攤仔收起,安享晚年;不料阿母一通電話,便讓這個盤旋已久的意念又回到原點。 為了阿母,阿嬤年過七旬仍日日晨起上工;為了我,阿母則全年無休,循著阿嬤走過的路,在這座島上日夜奔波,只為維持攤仔生意,給我一個安穩完好的生活環境。 升上高中,我開始會主動要求到油鍋前幫忙;阿母不允,要我有時間就上樓讀書,考大學,然我即便進屋,也是到灶房,阿母無可奈何,只問:「妳真正欲來鼎仔頭前做?」 我點點頭。 阿母嘆了一口氣,也沒再多說什麼。我知道她心裡是不樂意的,從年幼到年少,從熱絡到冷清,從女孩到老闆娘,她比誰都清楚這份工作的不穩定與辛勞。 持著鐵杓,面對兩個油鍋,我才真正感受到那股熱。阿母說,阮第一個鼎仔是欲先共物件糋乎定型,我右手固定不動,左手撈起一匙調配好的麵漿,淋上,「第二個鼎仔是欲糋乎酥、共油逼出來│」,再夾起蔬菜、鋪上一層海蚵,邊聽邊動作,覆上第二層蔬菜包裹,然後淋上麵漿│ 這個動作,四五年來,我在攤仔旁看阿母做了上萬遍,卻是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體會,一切不如想像中容易。 一整日下來,腳痠手麻不說,入冬時海風刺骨,夏日裡高溫逼人,守著二個油鍋和一整排人客的渴盼,掌杓人是孤立無援、無處可躲的。 「人就是招牌。」阿母堅定地說。 最後下油鍋│ 「時間要抓乎好。」阿母說:「若無就攏無采工矣。」 無聲的折磨。 三四十年來,阿嬤的海蚵、配料和油炸手法,都遵循上一輩的祖訓。七樣蔬菜:蒜、蔥、豆芽、韭菜、芹菜、紅蘿蔔、高麗菜,一樣不能少,各有不同處理流程,繁雜瑣碎,就像阿嬤的叮嚀,在灶房裡,悉心地將我的稜角磨平。她說,阮的蚵嗲會好食,就是阮的手路細,用料閣實在│這份堅持,造就了如今攤前成排的人客,阿母接手後,守著這份傳統,延續這份三十年的海味。 「按呢毋是真麻煩?」我問。 「無法度。」阿嬤說。 畢業後,面臨升學與就業的交岔口,我雖心有徬徨,卻也沒有想得太多,有阿母阿嬤兩個強大後盾,我只要持著鐵杓,耐住這股熱,日子就能踏踏實實地在簷下過下去。 回想起來,若不是阿母當年撐著這個家,阿嬤即時地將我從油鍋裡打撈起,如今的我,也無法端正挺立地佇在油鍋前。阿母靠著這個攤仔養大了我,就如同阿嬤靠著這份手藝養大了阿母,如今輪到我,站在油鍋前,將過往的記憶包裹進去,延續這份刻苦耐勞的手藝。 傍晚,尚未收攤,阿嬤便會遞來一塊替我預留的蚵嗲,要我先進屋稍歇│這一刻,總讓我想起那段獨自放學揹著疲憊上樓的時光,經過時間的撫慰,入口的餅皮正酥脆,內裡也不再燙口。 小小蚵嗲,用的是金門石蚵,體積雖小,肉質卻Q彈緊實且沒有腥味,一口咬下,外酥內軟,就像阿母的期許,阿嬤的叮嚀,在時光裡,濃郁的海味在嘴裡滿溢而出,我知道,裡頭包裹著一段又一段辛苦的過往,但每一口,都是飽滿札實的完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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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暗室霞光
那些發燙的回憶,持續地在眼前切割磨製,直到火焰,燃出了璀璨。 他靜靜地聽著風聲,在凝視遠處時,感受著從耳際刮過的觸感;彷彿躲在內心的喧囂,不停對他做出的呼喚。偶爾夢境裡,身影奔逃在戰火之中,砲彈穿過天際後,煙硝從四面八方散開來;這幾乎吞噬了他大半的睡眠,從過去直到現在。醒來,又是刺耳的風,在這島上,延續著當年的痛。 庭院的草,宛如爺爺的心事,長得如此茂盛,卻不見割除的痕跡;像似這些歲月的痕跡,找不到除去之法,只能放任它們恣肆地盤據。每次回到金門,陪著他坐在外頭泡茶,聊著聊著,他便突然定睛於遠處,恍若一尊風獅爺,目光隨著腦海的片段,被拉進了回憶裡頭。 閉上雙眼,從皺紋到白髮,臉上的歲月烙印,是他無數次歷經的風霜。 長假時,回到金城鎮上,不變的巷弄和街坊鄰居,是種微妙的熟悉,在嘈雜聲中蔓延開來。但爺爺時常叼著菸,一個人待在書房的角落,任由一根根的灰燼,帶他透過眼前字句,重回泛黃的情節裏頭。「阿公,又再想過去的事了?」他聽到聲音,轉頭看見我的出現,趕緊闔上日記本,接過我手中的行李。 「回來怎麼沒先通知一聲?我晚上準備一頓好料的給你!」 放好行李後,來到爺爺的工作室前,我依舊會摸幾下已經滿布塵埃的砲彈,再敲擊鏽蝕的外殼;那清脆聲響,彷彿把我帶回從前,彼此相依的時光。 小學時,被父母送來與爺爺同住,本來已經習慣生活上那間公寓套房,現在搬到四處堆放器材的三合院,彷彿置身另一個世界。儘管理解他們那時工作繁忙,無法再多出照顧時間,我仍在外頭哭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哭著睡去,被爺爺抱回了床上。傍晚,我被刺耳的切割聲吵醒,循著聲音來到工作室,一塊鋼片正被削落,噴出大量的火花;我看得入神,就這麼在爺爺背後直盯著。 「哭醒了?一定也餓了,等等弄幾道菜給你吃……」。 說完,爺爺夾起那塊鋼片,不斷地拿鎚子敲打,反覆觀看後,又放進爐內讓火舌吞噬;鋼片瞬間在烈焰下發光,那股震撼,至今仍在腦海中發燙。那時,八點檔多是武俠劇,爺爺的那模樣,像似即將鑄出一把寶劍的鐵匠,不由得對他多出一些奇幻的想像。接著放入水中冷卻,冒出的白煙還來不及回神,爺爺又將鋼片放入模具裡,快速來回地磨製鋼片;那透亮的表面,是我看見手工的第一把菜刀。最後,他已滿頭大汗,透亮的刀面,映照出他滿意的笑顏。 「這粥的味道如何?」記得,那是被父母拋下後,在金門的第一餐。 那晚,油條的香氣,細緻的蛋花,配上濃郁的廣東粥口感,我滿足的睡到天亮。隔天醒來,我便不再掉淚,心思全放在爺爺這位魔術師上。金門的路是崎嶇的,金門的風是刺耳的,生活在這裡,時時刻刻都能回想起歷史;對於爺爺,過往的一幕幕艱辛,都是得來不易的果實。睡夢中,有時會聽到他的哀號,雖然細微,但那穿梭在砲火的記憶,從他猙獰的表情,便能感受的到。 爺爺鮮少出門,跟他同住一個屋簷下,總是當他的跑腿,去買各種日常用品或器具。金城老街上,琳瑯滿目的店家,吸引著我停下腳步,從麵線、肉羹、小籠包……到蚵嗲,每一樣都成為過我放學的晚餐;唯一不碰的,就是遠近馳名的廣東粥。「回來了?放好書包準備吃飯囉。」「我今天不餓……你先吃」那時,每晚都是爺爺煮的廣東粥,越吃越膩,索性最後都在外頭吃飽,直到有天被發現,我被痛打一頓,並且一個月拿不到零用錢。 「不喜歡吃我煮的是嗎?那沒關係,你就餓死算了!」 起先,餓了兩晚,直到第三天實在受不了,走出房門想找東西吃時,才發現爺爺獨自一人,在工作室裡只點一盞燈泡,滿頭大汗地磨著菜刀;而晚餐的廣東粥還冒著煙,明顯才剛熱過沒多久。印象中,爺爺背對我時,只有工作和煮飯時,我默默地把粥吃完,一回房間,便聽到他收拾碗筷的聲響。在那之後,直到小學畢業,我晚餐都是回來和爺爺吃,即使之後回來金門,除了爺爺的廣東粥,我便很少再去嚐其他店家的味道。 無聲之中,我們沒有任何言語,卻深刻體會到,彼此的重視和在乎。 爺爺的人生,彷彿風化在金門的各個角落,讓孤身一人的思緒,可以找到落腳處。有幾次,民眾搬運砲彈過來換取現金,爺爺把砲彈放置角落時,總會再三地撫觸;那眼神裡,像似在告訴我,這顆曾經有過什麼歷史,而在那年代的他,也有著相近的故事。上千度的噴火槍,在暗室中,從砲彈上割下一塊又一塊的鋼片,總能精準拿捏在五百公克;他常說,做任何工作,時間一久,都能體會到「熟能生巧」的道理。 燒紅的鋼片,在不斷地敲打聲中,從彎曲的厚度,變成透亮的薄度。砲彈的外殼,到砲彈的內部實心,切下來的鋼片可以做五十隻以上的菜刀;或許,除了感受到它的歷史,他也感恩這些砲彈為自己帶來的生計。 「這裡給你收一下,或者來學怎麼煮晚餐,還要款待你真的累死……」。 嘴上雖這麼說,但我要進廚房幫忙時,便會被爺爺趕出來。之前,奶奶還在的時候,爺爺只要專心做菜刀即可,但奶奶本身有高血壓,在一次寒流來襲的冬天,心肌梗塞去世了。記得幼稚園時,中秋前回到金門來,奶奶帶著我到翟山坑道探險。一路上,聽著爺爺講述著當兵時,這又濕又暗的坑道,是軍方運送物資的重要補給線;我一邊聽著,一邊緊抓奶奶的手,彷彿躲藏在岩壁間的鬼魅,會倏地出現把我抓去。 如今,奶奶的手溫已不在,陰暗的坑道裡只剩爺爺,陪著我繼續往前走,把來時的故事,在到達盡頭前重新回味一遍。 爺爺年輕時,每天擔心的,就是警報和砲彈,而防空洞已經是他習慣的處所。似乎是這樣的遭遇,爺爺不怕黑、不怕髒,更不擔心簡陋的問題;幾次父母要把祖厝翻修,都被他制止。「八二三砲戰的那段歲月,每天都活在生死的瞬間,還有什麼好怕的?」那一陣子,他還幫著別人撿砲彈,那位老師傅後來就教了他製作菜刀的技術,最後成為他的收入來源。 有時他也會感嘆,自己已經是可以退休的年紀,為何還要這麼累?爺爺說,年輕人不愛這種粗活,而自己若收山,這技術可能就會漸漸流失掉了,所以想再多撐一陣子。看著槌子不停地敲著鋼刀,汗水被熱氣不斷逼出,這也是我儘管已在公司上班,但只要遇上長一點的假期,就會回來了解爺爺身體的近況。 他的性格,這些年來從未改變過,堅持工作一定要到一個進度,否則是不會進房歇息。磨製菜刀的機器正在運轉,外面天色已暗,而火花仍舊在他四周噴飛開來;遠遠看去,恍若神靈顯現,在暗室中從爺爺面前迸出。瞬間,像一幅動態的畫作,翻飛著從小到大對爺爺製刀的印象,頃刻全數重疊在一起。火花停止後,在微弱的燈源下,是一把發亮的砲彈鋼刀,握在爺爺滿布汗水卻洋溢笑容的手掌心中。他用行動告訴了我,這把刀不只是生計,還包含了他的生命。 溫度不只融入了刀,也融入了情感,這也是爺爺人緣好到老的主因。 各種用途的刀,除了觀光客來金門會買,連金城鎮上的居民也會來給爺爺光顧。有次,一位朋友買完刀,看見爺爺不停槌著肩頸,他當天晚上就拿來一條根藥膏和貼布給爺爺,還囑咐他不夠再跟他說。之後,爺爺問到他的住處,親自登門道謝,順便送了兩把那人常買的菜刀款式。 「能做到現在,都要感謝來捧場的朋友,每句讚美都是最好的動力。」 他學著打廣告印傳單,他學著用電腦建檔,他學著添購新的設備,使自己能夠製作上更不費力;隨著製程越來越快,他的手腳卻變得越來越慢。「老了,這樣都會傷到……」。一次回來,看著他握著鎚子敲打鋼片時,手腕不停地甩動,才發現他用力過度,已有發炎的現象。「你阿嬤已經轉世上小學了……」那晚,坐在庭院,爺爺自顧自地說了好多過往的事情,我靜靜地聽,沒有插上任何話;就像當年奶奶會在這裡講故事,講著講著,直到我昏沉沉地睡去。 「偶爾停工一下,我們出去外面走走,吃些你以前不讓我吃的食物……」。 爺爺聽到此,似乎想起了什麼,我們不約而同笑了出來。沿著金城老街出去,過往的點滴逐漸從腦海浮出,像似爺孫倆人共同的夢境,一步步踏入那埋藏許久的畫面。吃著蚵嗲、燒餅、肉羹……甚至鹹粿那樣常見的小吃,爺爺都認真地品嚐著。「我們能一起吃東西的機會不多了。」話語很淡,但雙眼閃著餘溫,彷彿那鋼片的火紅,在他眼眶燃燒著。 我們藏匿在人群中,默默地跟在彼此身旁,如同走入兒時的光景,雙眼飄動在金城老街的各處店家上。每次回來,總是認真觀察哪裡出現變化,而爺爺卻是找尋著熟悉,喃喃著各處店家跟他的淵源;兩人在熟悉與陌生的排列中,拼湊出屬於彼此的默契。循著方向,走進了陳詩吟洋樓,典雅的建築外頭,有著兒時和爺爺捉迷藏的身影,而來到邱良功母節孝坊,牌樓附近有過往陪著奶奶散步的夕陽,正緩慢地落下。 鎮上的景物依舊,只是曾經陪同的人,漸漸地被歲月帶走了。 爺爺那鐵齒硬撐的個性,終究敵不過衰老的折騰,之後請了兩個年輕人來幫忙製刀。他說,雖然回憶可以永存,但軀殼還是會有毀壞的時刻,不得不把這重任接手。我們坐在珠山聚落,看著被圍住的湖,曾經在此悠閒的時光,在腦海中重複地播放。我靜靜地陪著爺爺,他的背影融入了四周的古厝,如同他在工作室中,蹲在散落一地的器具和砲彈中,也突顯出他最獨特的身影。 這就是他的歷史,在砲彈和景物間,每分每秒都記載著他於金門的故事。 我牽著他,慢慢地走向回程的路,不知老天還願意給他多少歲月,能把我們爺孫流逝於鎮上的點滴,一一找回封存。砲彈已然鏽蝕及染塵,而爺爺製作的菜刀,每一把都還能看見鋒利的刀刃,以及透著光線的刀面;而他那專注的身軀,腰桿從挺直到彎曲的這段時光,從不見他有過放棄的念頭。被烈焰折騰了大半輩子,到老仍舊瘦骨嶙峋的堅定模樣,也是那時候,令我最敬佩的魔術師。 「要不要吃廣東粥?我回去弄給你吃。」 對他來說,金門的種種風景,十年如一日,沒有什麼值得他去留戀追尋的。唯一能夠執著的,是他與金門共存的歷史,如何靠他自己延續下去。「不久後,可能她就會來帶我走了……我得把這技術傳承下去。」那煮廣東粥的背影,從小看到現在,宛如對這間廚房的印象,已經包含了這溫暖的身軀。離開前一晚,他拿著奶奶的相片,跟我說著過去三人相處的點滴。但爺爺眼神裡,透露的是對她的思念;彷彿傍晚的彩霞,火紅的鋼片,依著那些在金門出現的光,便能從中看到奶奶微笑的身影。 收拾好行李,房外的敲打聲響,仍不絕於耳。推開門,燒紅的菜刀在爺爺的鎚子下慢慢成形,時間像沒流逝過般,在這室內不停地循環著。直到有天,他的生命也走入了歷史,這屋子內的製刀過程,這金城鎮上的陪伴身影,將會永遠在腦海,回放著當年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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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首獎)吃頭
深冬的烈嶼,廢棄營區飛舞的銀合歡與瓊麻,如一塊塊厚重毛毯,為嚴冬縹緲煙塵的原野髹上沉鬱。愈往海岸,愈密集翻湧,與極遠極遠的金烈水道連成一氣,在銀合歡與瓊麻翻揚中,彷彿可以聽見海上洶湧波浪,與波浪激起的白色浪花。 縱目金烈水道,在一片灰濛濛海面上,除了點點漁舟,就是海平面遠處朦朧著薄暮的水頭碼頭,以及更遠處無垠汪洋,看不見盡頭的粼粼波濤。 於是,像四十多年前一樣,他又站在烈嶼祠堂,眺望大海。迎著冷冽海風,思緒彷彿穿越時空,回到悲辛的年少裡去。 他清楚的記得十六歲那年冬至,父親帶他申報入丁,參加祭祖吃頭,領取獎學金。 由於庄頭聚居同姓宗親,自從懂事以來,每年冬至這天就熱鬧非凡,比過年還要熱鬧。許多出門在外宗親紛紛扶老攜幼,返鄉祭祖,帶回來許多讓他大開眼界,價值不斐的高貴禮盒,整座祠堂聚滿了黑壓壓人群,沸騰的人聲與笑語嗡嗡響動。 祠堂臨時搭設的供桌擺滿了黃澄澄雞鴨、肥腴豬肉、酥香海魚、鮮甜水果、精美禮盒、豆干、魷魚、罐頭、高粱酒,以及堆積如山的金紙鞭炮。神案上熊熊燃燒的紅燭,火舌高揚,竄上了碑林一般肅穆的祖先牌位,每一個上香的人都被烘成了暖滋滋的新紅色。 供桌上那些外地帶回來的,印著精美圖案,彷彿國語課本和氏璧般價值連城的高貴禮盒,總是吸引著他欽羨不已的目光,好幾次都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伸手撫摸,他感覺到自己焦慮不安的心緒,蹦蹦慌張的心跳也從他手指傳到了禮盒。精美禮盒在燭火輝映下顯得格外的璀璨耀眼-那時候他總是想著:長大後一定要到外地奮鬥,帶高貴的禮盒回來! 冬至祭祖後,由當年輪值做頭的人負責辦桌,邀請宗親會員聚餐吃頭,除了慎終追遠,還可以凝聚宗族向心力。 他也清楚的記得,每年祭祖做頭是宗族無上光榮的大事-輸人不輸陣,輪值的人無不卯足全力,出錢出力,讓祭祖及吃頭餐會辦得盡善盡美,賓主盡歡,生怕有個疏失不周全,壞了名聲,丟面子! 吃頭用香味推開冬至蕭瑟,推開一片歡樂的天空。 因為還未成年,不是會員,每一次吃頭時都是怯生生地躲在祠堂外辦桌帳篷,一邊看總舖師忙著加糖、加水,忙著切筍絲、干貝、魷魚、海參。一邊還不時羞澀地倚在門邊,窺視人聲鼎沸祠堂內,大人們興高彩烈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酒酣耳熱的談著說著笑著,巴望著聚餐趕快結束,可以分享父親帶回來的珍貴菜尾。 每一次引領翹盼菜尾時,總會獨自走到祠堂前,眺望驚濤裂岸的烈嶼海岸,盼望趕快長大,有一天能搭著船到外地奮鬥。 在那樣物資匱乏的年代,即便是杯盤狼藉之後的殘羹剩餚,對窮困的烈嶼孩子也具有珍饈美饌般的致命吸引力;那些將賓客吃剩下的湯餚全部混和在一起,浮泛著泡沫,五味雜陳的菜尾,每一次都讓他吃的津津有味,舔嘴砸舌! 有時父親也帶回來祭祖紅白冬至圓,他會按照烈嶼習俗,拿幾顆黏貼在土埆厝門板、窗戶、床櫃。過了許久之後,有時候放學回家,飢腸轆轆,找不到東西吃,還會在破舊土埆厝不期然地發現風乾了許久的漏網之魚,那堅硬如石,泛著淡淡甜香的冬至圓,曾經溫暖了他赤貧如洗童年,簞瓢屢空的味蕾。 從小他就家境清寒,如影隨形的貧病交迫壓得全家喘不過氣來。 三歲時,為了搶救祖父肺癆病,父親變賣了僅存的幾分旱田;六歲那年,失去了田地,頓失生活依靠,亟需要現金買米下鍋母親,冒險撿砲彈時,不幸被炸得身首異處。 自從懂事以來,他就看見沉默的父親四處打零工,辛苦養家。有時候好心宗親也出租一小片旱田,供父親種植花生、番薯、高粱,在那個依靠土地生存的年代,讓全家有一點溫飽的依靠。 春天的時候,他常利用假日與父親揮汗除草,細心呵護著剛剛要茁壯起來的新苗。春陽融融,他們辛勤荷鋤的身影萎縮成一團模糊身影,熨燙在土黃色的泥地上。 等到震耳欲聾的熊蟬叫聲,喧噪了烈嶼夏日,在揮汗如雨暑假,又要馬不停蹄地採花生、收高粱。那些連根拔起的花生藤蔓,一大綑一大綑搬到田邊戰備道茂密的木麻黃樹蔭採摘。那時候烈嶼遍布著密如蛛網戰備道,遍植耐旱木麻黃,經常有軍用大卡車及駐防的軍人經過,所以他常常煮好花生,擺在戰備道販賣,甚至拿到庄頭附近熟識的碉堡營區崗哨,向臺灣來的阿兵哥兜售。 至於那些收割好的高粱穗,則全部挑到戰備道曝曬,藉著來來往往的軍用大卡車輾壓脫粒,數天後再移除高粱桿,用竹掃帚清掃戰備道,收集高粱。 那時候金門酒廠保證價格收購,是支應姊姊註冊費的重要收入。為防失竊,父親常常白天幫工收割,晚上拖著疲憊身子睡戰備道守護。 他常常與返鄉姊姊在暑假的花生採收季,幫宗親摘花生,每每額頭湧冒涔涔豆汗,雙手起了無數刺痛水泡,才能賺取一斗兩毛錢微薄工資,貼補家用。 有一次摘花生時,禁不住盛夏溽暑,中暑了,全身滾燙的昏厥在正需要採收的花生田裡。焦急的姊姊在樹蔭為他刮痧,清醒時,骨瘦如柴背脊佈滿了一道又一道令人心悸的紫黑色瘀血。 後來父親罹患了高血壓,無法再負荷粗重的打零工操勞,於是向宗親借貸,購買一部二手機車,載著飲料、泡麵、餅乾以及自製的肉粽、滷味,每天穿梭戰備道、營區,做部隊生意。但這些蠅頭小利,不夠家庭開銷,還得幫阿兵哥洗衣服,天天佝僂著身體熨燙軍服,像螞蟻一樣幽渺的伸出觸角,為著姊姊到臺灣的學費,在這一片賴以維生的灰色大地緩緩蠕動。 為了脫貧,他從小就立志讀書,希望透過教育來翻轉命運。 國中畢業,他以榜首考上金門高中,並以苦讀,勇奪全校第一名,榮獲祭祖獎學金。 他更清楚的記得,十六歲這一年,一位戰爭時失去家園,到臺灣奮鬥有成宗親做頭,榮耀返鄉,除了免繳吃頭錢,準備白鯧米粉,招待宗親,還特地頒發獎學金,鼓勵品學兼優的後進。 那是一個寒流來襲的冬至,一大團一大團潑墨般烏寒黑雲,濃濃密密地堆砌在天雲萬疊的天空。一踏進祠堂,一陣白鯧米粉酥油香氣迎面而來,衣錦還鄉的做頭宗親,笑容可掬地在大祖廳熱誠招呼,忙進忙出,腳上簇新的皮鞋光可鑑人。 祠堂彷彿針線,緊緊地將宗親的向心力串聯在一起,許多早到宗親已端著熱騰騰免洗碗,歡然猛吃。 總舖師將白鯧魚切成3公分厚片,加入蔥薑蒜醬油烏醋胡椒粉,攪拌醃漬,裹粉油炸,還畫龍點睛地用金門大蒜加持,以其獨有辛嗆,提點出白鯧米粉那特有的鮮美滋味,令人驚豔! 夾一片大蒜,吃一口白鯧,那混和著魚的豐腴與蒜的辛甜,隨著不斷擴張的唾腺,如一道暖流在齒頰間甘香,瞬間溫熱了寒顫的嚴冬。 他蹲在大祖廳角落,一口氣連吃了三碗才站起來,心裡充滿了無限感激,祭祖時,心裡還洶湧澎湃著-要像這位宗親一樣,衣錦還鄉! 那一天吃頭餐會,菜色異常豐盛。總舖師精心料理了十道美饌佳餚,其中幾道-筍絲蹄膀、鰱魚白菜滷、芋頭滷肉及香酥肥鴨,尤其令他吮指再三,永生難忘! 蹄膀經過一夜相思樹沸騰的熱氣催化,已經與調味料混成一氣,蛻變成有著果凍軟嫩膠質的腴香,浮在浸泡著厚厚一層油花的海碗上。 出菜前,倒扣至鋪滿筍絲大盤,油油亮亮,香甜軟糯而不糜爛,遠遠望去,就像是墾丁船帆石,滿載油花,航向乾涸的宗親;大快朵頤一口,香噴噴,油滋滋,質嫩爽口蹄膀,全身的毛細孔彷彿都張開,比祭祖做頭還要令人雀躍! 另外一道鰱魚白菜滷更是令他記憶彌新。總舖師將捕捉自陵水湖乾淨水域,沒有土味,飽滿油脂的大頭鰱,以松鼠刀法片開,就像是一串串盛開月桃花,綻放著烏醋、辣椒醬、豆瓣醬漬香。油炸後加了大白菜,細火慢煨了兩小時,油亮金黃,啟鍋時一縷撲鼻的香味揚散開來,濃郁了吃頭的歡樂。 由於忙著準備高二期末考,在敬素果、獻金箔、三叩首、合十敬祖先禮儀結束,他並未待到吃頭結束,領取獎學金後,急急吃完香酥肥鴨便匆匆趕回家讀書。 殊不知,當他伏案讀書到暮色初上,聽見父親機車的噗噗聲轉進土埆厝,卻看見父親悶悶不樂的蹲坐大灶口,加熱菜尾,不發一言。 因為吃頭後,宗親開會討論,明年由父親輪值做頭。這本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但父親卻惶惶不安的思量著,「光是姊姊到臺灣的學費、生活費,就讓家裡的經濟吃不消了,不要說做頭還要贊助冬至祭祖吃頭費用……」不禁眉頭深結,萬萬沒有料到這宗親無上的榮耀,卻捎來了煩惱。 最後,父親萬般無奈地婉辭。 「我是個不肖子孫,都怪我憨慢賺錢,家裡窮,才沒有能力做頭,為宗親服務!」父親悶悶不樂,就像是一個掉棒而落敗的選手,要藉著自責來吐盡心中的悶氣。 他貼心的安慰父親,說,「阿爸,沒有關係,你不要再難過了,我會認真讀書,長大一定會努力賺錢,那時候我們再輪值做頭!」 那一晚,他與父親吃了一頓沉默而無味的晚餐,連平時喜愛的菜尾,都覺得索然無味;在昏黃的十燭光燈泡下,他看見父親的眼裡晶瑩著遺憾的淚光。 婉拒做頭後,父親因自責而更加沉默了,經常影子般騎著機車在營區、戰備道孤寂。 終於在一次到碉堡收清洗軍服,父親高血壓發作,從戰備道跌落山崖,等到驚慌失措的他從學校趕回來,已經在深邃的崖谷氣絕多時。 父親去世後,本就破舊的土埆厝,益加冷清。 為了榮耀冷清土埆厝,他日以繼夜苦讀,終於以金門高中第一名畢業,保送公費醫學系,這時候完成父親做頭遺願便成為他生命唯一的寄託。 畢業後,他分發到臺灣鄉下衛生所,醫治偏鄉病患,一路從衛生所醫師,做到署立醫院主任醫師。沒想到在臺灣一待四十多年,兒子也克紹其裘,這個滋養他成家立業的海島,變成家鄉,而他出生的烈嶼卻慢慢蛻變為故鄉! 為了完成父親遺願,升任主治醫師後,年年返鄉參與祭祖吃頭活動,並且經過了十多年等待,終於輪到今年冬至做頭。他聽著做頭宗親大聲宣布名單,突然想起父親當年悶悶不樂的哀戚神情,在大祖廳觥籌交錯的紅燭輝映下,險險落下淚來。 他決定效法當年宗親,除了不收會費、頒發獎學金,也招待白鯧米粉。他想,當年的白鯧米粉對自己,不只是一種食物,而是一種感覺,是貧窮年少裡的暖意。 早在一個星期前,到美國留學定居的姊姊即回烈嶼,協助祭祖、吃頭餐會,榮耀祠堂,一起完成父親四十多年前未了的遺憾! 然而,明天祭祖結束就要離開烈嶼,姊弟又要分道揚鑣了。 和姊姊最後一次確認祭祖儀式、吃頭菜單之後,他又像年少一樣獨自走到祠堂前,眺望大海。 眺望年少熟悉的烈嶼海岸,經過四十年,當年星羅密佈的碉堡、崗哨,早已煙沒在荒煙蔓草的荒蕪裡。黯淡的冬陽漸漸在天邊隱去,只賸下銀合歡與瓊麻在隆冬的黃昏裡無語以對。 四十多年時光的流轉,父親凋零,姊弟因求學就業而星雲四散,連老家土埆厝也在颱風肆虐裡而消失無蹤,有時候想在大灶邊吃一碗父親吃頭帶回來的菜尾都已成了奢想。 沒想到年少一段有溫度有味道的天倫之情, 就像荒蕪的土埆厝,自生命的悲辛遁去,渺無痕跡了。 在寒流來襲的烈嶼海岸,他悒悒想到,如果十六歲那年沒有與父親一起參加冬至祭祖,那麼他的年少記憶就完全失色了。 悵望良久,看著逐漸被夜幕吞噬的海岸,感覺自己的心,隨著土埆厝的消失而萎落在蒼茫的暮色。這時,他悲愁過的往事不斷的從晦暗的記憶幽幽的湧動出來。 雖然自己的成長環境是艱困的,因為有父親的愛,那艱困竟都化為甜美。 但不能釋懷的是,這些年正當自己長大開始賺錢了,父親卻來不及分享自己的榮耀。 為什麼同樣歷經磨難,奮鬥有成的宗親榮耀返鄉,而父親卻音訊杳然呢? 他靜靜地諦聽驚濤裂岸奔騰過來的浪濤。 天上的殘月一點一點的亮起來,遠方的天空卻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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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忠衛隊」與我
緣起 古今中外國家元首,特指定某一地區優秀青年,擔任他的侍、警衛安全工作,絕無僅有。這是兩位蔣總統慧眼識英雄,也是人傑地靈金門的福報,我們要將這段史實保存在金門,展現海峽兩岸,成為全世界的亮點。 「精忠衛隊」由來 「精忠衛隊」由蔣公建立,是護衛中華民國元首的警衛部隊。 民國十年蔣公守孝安葬慈母,服膺國父「墨絰從戎,來粵助戰」,以穩定政局。在任粵軍第二軍參謀長時,特甄選四位可靠人員,以供近身防衛及調遣,以維安全。 民國十三年國父創辦「黃埔陸軍軍官學校」,並由 蔣公出任校長,學校編設「衛兵隊」,負責人員及校區警衛安全。後擴編為「黃埔陸軍軍官學校衛士連」、「特務營」;十五年蔣公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擴編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警衛團」;十八年蔣公任「國民政府主席」,因時局需求,擴編為「國民政府警衛旅」、「警衛師」、「警衛軍」。二十一年蔣公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縮編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衛士隊」。往後隨蔣公職務之變動,警衛部隊也隨之調整。 民國三十九年十一月蔣公至花蓮巡視防務,特至北埔「總統府警衛大隊」整訓基地,親校訓勉官、士「精誠團結一條心,忠貞愛國為元首」,官士有感而發,唯有盡忠報效國家,報效元首,遂自稱為「精忠部隊」對國家、對元首永遠效忠。 大陸時期演進 民國三十年以前「衛士隊」幹部大部來自「黃埔陸軍軍官學校」、基層人員都從浙江地區招考,最大因素是語言腔調、生活習慣相近;政府播遷來台,民國三十年以前入隊人員,抗戰勝利,幾近退伍復員,已難查考;跟隨政府來臺,以民國三十年、三十五年招考入隊居多,尚有部分雲貴、山東等省籍人員。 民國三十年「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衛士大隊」,在浙江省各地區招考衛士,錄取三千人。區分梯次由鐵公路、步行方式,涉水越山歷時半年,到達忠良山(亦稱中樑山)基地受訓,結訓後入隊服務。 民國三十五年春末,國民政府主席蔣公,考量抗戰期間招考之衛士,歷經戰亂,應讓其退伍復員,重建家園。「國民政府警衛總隊」在浙江省寧波、杭州、建德、衢州、天台、金華、溫州、諸暨、麗水等九個地區招考衛士,錄取二千餘人,三十六年七月結訓蔣公親校,入隊服務。 民國三十七年國民大會選舉,蔣公當選為中華民國行憲後第一任總統,「國民政府警衛總隊」縮編為「總統府警衛大隊」,受「總統府侍衛室」侍衛長管制。 民國三十八年蔣公引退返回奉化,「總統府警衛大隊」更名為「國防部特務大隊」,負責蔣公安全。代理總統李宗仁棄職,大陸局勢惡化,期間蔣公巡視東南沿海政務、防務,運籌帷幄圖挽危勢,即由「國防部特務大隊」第四隊唐茂昊隊長率所屬擔任侍、警衛工作。 來臺後的整編 民國三十九年蔣公復職視事,「國防部特務大隊」歸復為「總統府警衛大隊」,四十二年自陸軍幼年兵總隊嚴選八十九員遞補缺員,送往花蓮北埔警衛大隊集訓基地,實施任務訓練,結訓後入隊服務。四十四年「總統府警衛大隊」整編為「總統府警衛隊」。 早期未成立「侍衛室」,侍衛區、內衛區均由衛士隊、衛士大隊、警衛總隊等負責全般侍、警衛安全任務;外衛區由衛戌部隊、地區治安機關負責。成立「侍衛室」後,近身侍衛由侍衛室侍從組、內衛組負責,警務組、警衛隊負責官邸內衛警衛安全任務。 侍衛區成員由內衛區成員依據發展潛力、考核表現、工作績效等,擇優調用。侍衛區人員擔任侍衛區值衛警衛任務,暨隨扈警衛工作。內衛區不分寒暑晝夜,堅守責任區警衛安全任務。 起用金馬籍衛士 民國五十五年蔣公鑑於侍、內衛區任務繁重,而大陸跟隨來臺人員年紀漸長,急需新陳代謝,蔣公責成經國先生研議,後由侍衛長郝柏村中將建議,經蔣公俯允由金門陸軍第三士官學校,應屆畢業生中遴選家世清白、刻苦耐勞、信仰堅定金馬籍學生一○八員,畢業再送憲兵學校專精訓練後入隊服務,是為「官邸第一梯次」金馬籍衛士。 民國五十七年「總統府警衛隊」再赴金門陸軍第三士官學校甄試,擇優錄取七十員,畢業後送憲兵學校受專精任務訓練,於五十八年結訓入隊服務,是為「官邸第二梯次」金馬籍衛士。 民國六十四年、六十五年亦曾因學校訓期,至桃園陸軍第二士官學校、陸軍部隊甄試擇優錄取,補充人員缺額。 總統府警衛隊自民國五十五年起,選用金馬籍人員擔任總統衛士,這些年輕人任職期間表現優異,負責進取,深獲長官信任,從此建立了由金門招考衛士的制度,此制度延續至八十八年,共計三十三個梯次,近一千四百位金馬子弟,為護衛國家領導中心而犧牲奉獻。 他們在聯警體系發展,官階有至中將、少將、上校等各階層,曾為體系中堅力量與領導骨幹。退伍同袍在社會各領域、行業,均有優異發展,有取得文官十三職等、博士學位、擔任教授、民意代表、教師、公務員、傑出商務人士等,默默從事回饋社會、家鄉奉獻一己之力。 蔣公崩逝衛隊任務調整 民國六十四年四月五日蔣公崩逝,嚴副總統家淦繼任大統,嚴總統謙讓禮遇蔣公,仍沿用副總統時期警官隊擔任侍、警衛工作。「總統府警衛隊」改編為「國防部警衛隊」,仍擔任蔣公家屬暨夫人、慈湖陵寢等警衛任務。 蔣經國先生就任總統警衛調整 經國先生任行政院長,警衛安全由「七海警衛組」負責;就任總統後,依國家元首警衛編制,擴編為「七海警衛室」;「國防部警衛隊」二個區隊暨憲兵,負責內衛區警衛任務。 奉令調任「精忠衛隊」隊長 民國六十八年時任國家安全局局長、兼聯合警衛安全指揮部指揮官王重公永樹先生,(五十七年我曾擔任重公憲兵司令時的侍從官)徵詢我調任「國防部警衛隊」隊長,我均婉辭;當時我任憲兵司令部上校刑事調查組長。局長並未召見即發布調任「國防部警衛隊」隊長(國防部警衛隊隸屬國防部,人事權責由聯合警衛安全指揮部負責),成為前無古人,也可能後無來者,唯一政戰官科的隊長。 聯合警衛安全指揮部設指揮官,由國家安全局局長兼任;下設三位中將副指揮官;士林官邸由曾任副侍衛長之中將副局長負責督導、七海寓所由中將侍衛長負責督導、聯合警衛安全指揮部本部由中將副指揮官督導。 聯合警衛安全指揮部負責各警衛室(士林警衛室、重慶警衛室、七海警衛室、慈湖陵寢管理處、蔣夫人美國警衛室、副總統警衛室、信義分遣組)、警衛安全組、警官隊之協調、督導。各警衛室、處、組,除本隊外均是少將編制。上述各單位人力運用、需求,均由「國防部警衛隊」提供支援,猶如,一個媳婦卻有眾多公婆、姑嫂、妯娌。全賴全隊各級幹部、官士共同努力,盡量達成各級長官之需求。 本隊編制:上校隊長一員;中校副隊長二員;中校輔導長一員;中校、少校參謀群;轄一個內衛區隊、五個軍衣區隊、一個醫務所;內衛區隊由少校區隊長一員、上尉區隊附一員、上尉輔導長一員、上尉分隊長三員、士官長六員編成(分隊成員由上尉、中尉軍官編成);軍衣區隊由少校區隊長一員、上尉區隊附一員、上尉輔導長一員、上尉分隊長三員、士官長六員編成(分隊成員由上士、中士衛士編成)。全隊三百七十餘人,加上憲兵、警察配屬,約四百餘人。散駐在士林、大直、中央黨部、桃園、美國、及各地家屬;若是勤務、生活言行等出錯,均由隊長承擔責任。在當時沒有手機、B B Call,即使休假也必須在電話能聯繫上的地點,以備長官、隊部傳喚。所以不論在營或休假,心情之緊張及無形之壓力,即使離開警衛隊,仍會夢中驚醒。 那時警衛隊成員有民國三十年代入伍之資深軍官與士官長,有剛入隊的十六歲金馬籍衛士,祖孫同堂管教實非易事,所幸三分之二人員是金馬籍官士,向心力強,均能安然度過。 初生之犢不畏虎 當時各聯合警衛單位成員和主官(管),大部是傳統資深人員,觀念做法保守。個人到任後深入瞭解與思考,急需做局部調整與改善,並適時向長官報告,雖獲長官支持,但也有部分尚待繼續溝通。現回首檢視,謀求單位整體發展、照顧部屬福利,乃為正道,茲將部分改善事項臚列如下: 一、總統就職屆年,七海寓所僅有二個區隊,擔任七海內衛區警衛任務,而士林官邸蔣夫人長住美國卻駐有三個區隊,擔任士林官邸內衛區安全任務。本隊主要任務是確保總統的安全,應予調整。在逐級報告,由國家安全局王永樹局長同意,將士林官邸隊部、作戰、政戰人員再增加兩個區隊兵力調往七海寓所(和憲兵對調),使七海寓所內衛區,完整的由警衛隊官士組成的純淨內衛區。士林官邸留隊部、人事、後勤人員暨一個區隊兵力及憲兵負責。隊長在兩地區視需要駐點,以示對蔣夫人之尊重。 二、全隊編制近四百人,只有四位政戰人員,都在士林官邸隊部,很難落實政戰工作。所以,呈報國防部修訂編裝,於總員額、階等不變原則下,增訂每區隊上尉輔導長一員,並優先選用政戰正期軍官補實。 三、為提升本隊幹部素養,呈報國防部核准,每年由陸軍軍官學校、政治作戰學校正期畢業生暨憲兵學校專科班畢業生,擇優遴選二員以上來隊服務。 四、本隊基層人員,依據平時考核,舉辦公開考試,依據本隊專長需要,送至各軍事院校受訓,畢業返隊服務,充實本隊專業軍官素養,並增強警衛戰力。 五、時代進步,提高幹部素質極為重要,鼓勵幹部報考「研究所」,求取新知,為國儲備人才。 六、依據任務需要選派人員至南非共和國接受軍犬培育訓練,以利執行軍犬巡邏任務。 七、減少成員離退,撙節人員培訓成本暨任務銜接時間等,爭取志願留營續服現役,先後兩次報請國防部,調整提升勤務加給額度,留營人數顯著增加。 八、改善官士福利增強執勤能力: 1、清除山區監視盲區、掃清射界、開闢防火巷,購置割草機代替鐮刀,減少訓練操課、任務執行體力透支。 2、本隊因任務關係,駐地大部均為半掩體,通風不良,炎夏無法入眠。逐步於各駐地安裝冷氣機,解決睡眠問題,「有充分之睡眠,才有飽滿精神遂行夜間勤務」。 3、分階段於各駐地安裝飲水機,解決官士飲水問題;寒冬半夜卸除勤務,可以喝杯熱水或泡麵充饑,也解除用電潛藏危機。 4、本隊各駐地依上級指導,軟硬體設施一切從簡,官士訓練、操課、勞務等,衣物長濕,於各駐地增購洗衣烘乾機,解決天雨衣物不乾等問題。 5、向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爭取撥補錄放影機,本隊以兵工自建方式,針對各駐地建置封閉式播映系統,每周定時播映宣教、娛樂影片,亦解決每周政治教育收視不佳情況。 「精忠衛隊」豐富我的人生 一、辛勤耕耘收穫豐碩 民國五十三年首次駐防金門,部隊移防走遍半個金門;六十四年任憲兵營長,跑遍大小金門,目睹金門貧困生活,尤以母背幼娃、手牽稚童,等候官兵餐後廚餘。六十八年任隊長,這群衛士有的就是當年看到的幼娃、稚童,已擔任維護總統的警衛安全工作,能不肅然起敬、能不油然憐憫。 我曾一個月七次為官士婚禮福證,離職後婚喪喜慶以衛隊官士為優先,重大慶典、活動我永遠與它們站在一起,因為他們是我兄弟。 二、任期中總統經國先生,兩次蒞隊巡視,親至勤務指揮中心聽取勤務配置、兵力部署簡報,巡視官士起居室、詳詢官士生活、食宿、操課、勤務狀況。得天獨厚我於七十三年卸任隊長職務時,總統特賜玉照乙幀。 三、民國七十六年國防部國軍將校徵文「金馬回憶錄」,我獲得佳作,文中說:「山東省是我出生地,也是祖籍地,為我第一故鄉;台灣省是我成長受教、成家立業的地方,是第二故鄉;金門與我淵源最深,是我第三故鄉」;一○六年因服務「精忠衛隊」,榮獲金門縣政府頒授「榮譽縣民」,許願能奉獻金門,報效中華民國是我福氣。 「精忠衛隊」名稱改精神綿延 民國八十三年「國防部警衛隊」改編為「國防部警衛大隊」,銜稱變大但員額減少了。九十四年改隸憲兵司令部,更名為「憲兵司令部警衛大隊」,人事任免、後勤補給等均由憲兵司令部負責。一○三年憲兵司令部降編為憲兵指揮部,改為「憲兵指揮部警衛大隊」,大隊長編階仍保持上校階。 「精忠衛隊」自肇始至今,隸屬、名稱屢改,但「精忠精神」不變,精忠光榮歷史將與中華民國永存,頂天立地屹立不搖,永遠發光發熱,我曾是其中一份子,終身引以為榮。 結語 五年四個月人生黃金時段奉獻給「精忠衛隊」,於民國七十三年九月一日卸任隊長。自認這五年多來,以「經營」警衛隊的精神與毅力,時刻敬業惕勵,深恐辜負長官栽培與期許,亦怕沒能照顧好遠鄉金門父老,將子弟交付警衛隊之重責。看到官士們成長茁壯隊運昌隆,心中有無限的欣慰,雖已耄耋之年,仍繼續陪伴著金門縣精忠衛隊協會,為國家、家鄉開創更美好的明天,它留給我永遠美好的回憶。(稿費捐「金門縣精忠衛隊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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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戰役與十二兵團胡璉
前言 金門古寧頭戰役,中共九千多搶灘登陸的官兵,遭到守軍痛擊,全軍覆滅,俘擄三千多人,國軍大獲全勝,昭昭歷史已七十年矣!今天為什麼還要來強調這個問題呢?但因當時駐守金門的部隊,先有從京滬、福建「敗退轉進」金門湯恩伯的部隊。繼有福建省主席、二十二兵團司令官李良榮將軍率領,退守金門的二十五軍。最後有「戰略主動」前往防守的十二兵團的十八軍、十九軍。前二者總兵力約1萬人左右。官多兵少,體制紊亂,單位混雜,戰志薄弱。十二兵團的二個軍,體制完整,任務明確,戰志堅強。但戰勝後,各方搶功爭寵結果,爭論叢生,事實真相迷離。茲參證各方披露史實,試作辨證,還原真相。 史實 一、金門最高指揮官 民國37(1948)年國共兩軍,東北遼西,華北平津、徐蚌三大會戰結果,國軍二百萬大軍,慘遭瓦解。長江天塹,並未阻絕共軍南犯意圖。12月1日蔣總統委派代陸軍副總司令湯恩伯將軍兼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麾下六十萬大軍負責隔江保護南京、上海。共軍38年4月21日渡江,5月8日共軍集中兵力進攻上海,湯自承上海秩序將難維持,不戰而率所部撤往福建。其實湯不守上海,早有異心: 1、是年5月6日湯將軍授命親信,將50萬美元軍費,秘密匯到美國一個朋友的帳戶上。 2、又在7月間為謀退路、通過友人,花3萬美元在日本購買豪宅。 3、容後,他亦師亦友的陳儀,著意策反他投共。(後檢舉陳儀,陳遭處決) 湯恩伯懷有這種逃亡變節的心境,自然無心作戰。但他撤往福建後,蔣總統在8月仍任命他為福建省主席兼廈門警備司令。10月16日共軍佔領廈門後,湯將總部移到金門,10月20日中午,蔣總統急電退守金門的湯恩伯,責令他「金門萬不可再失,必須就地負責盡職,不能請辭換將。」湯職銜上將,遂為金門最高指揮官。照蔣總裁訓令他的語氣,他有無戰志?可想而知。但在日本顧問根本博中將協助下他加強金門防守設施,督導二十二兵團架設海岸轆砦、鐵絲網,構築深溝堅壘工事,阻敵人難越雷池,功不可沒。 二、二十二兵團李良榮 38(1949)年春。蔣總統派朱紹良接替李良榮出任福建省,並成立為福州綏靖公署,由朱兼任。李良榮調任綏靖公署副主任。不久李良榮再接任第二十二兵團司令官,轄第五軍與二十五軍,駐紮廈門。8月二十二兵團,將廈門防務移交第八兵團劉汝明。李良榮9月3日,奉命接掌金門防務。10月中,廈門淪陷,劉汝明殘部逃金。李良榮被任命為金門防衛司令官。按二十二兵團轄下的兵力,有第五軍軍長李運成,所轄116師,由廈門撤至小金門,只有1,100多人。另200師,也只有1,000多人。第二十五軍軍長沈尚奎,所有兵力與第五軍相似。惟得空軍總司令周至柔,鑒於金門防守重要,將在大陸的機場警衛部隊4,500多人,編成四十與四十五兩個師。另外李良榮司令請求陸軍總司令孫立人,調來整訓完成的二○一師所轄兩個團約5,000人,調來加強金門防務,歸二十五軍指揮。 照二十二兵團,拼湊編成的總兵力大約11.000人,官兵的思想觀念,教育訓練,參差不齊,除完成整訓的二○一師外,很難產生統合戰力。司令官李良榮心知肚明。所以,當戰事爆發,即將作戰指揮權,移轉十八軍軍長高魁元將軍。可見足證李司令官能衡情度拚勢的高明。 三、第十二兵團胡璉 民國38年2月胡璉將軍任命為第二編練司令官後,在杭州西湖,偶遇黃埔四期同期同學柯遠芬將軍,相見同感時局憂心,相約深談,檢討當時軍事形勢,獲得到二點共識: (一)如時間許可,應在長江南岸,部署一次大會戰,企圖在敵人半渡江時,一舉殲敵。藉以重振軍威,恢復士氣。如時間不許,則應保存主力,確保東南沿海重要港口,掩護國軍轉進沿海島嶼。以確保台灣為第一優先,俾能保存最後「反共復國」基地。 (二)檢討對中共戰爭觀念和戰爭形勢,認為必須是以思想為中心的「面形作戰」,整合為「黨、政、軍」聯合的作戰的體制。以這新的戰術思想,方期克敵致勝的戰法。 二點結論,姑且名之為「胡、柯共識」。且越後成為胡璉重建兵團,教育訓練的準則,戰略戰術架構的規範。柯將軍也受邀接任編練副司令官,共同參贊未來的戎機。 38年1月胡璉徐蚌會戰負傷逃出,傷癒接掌第二編練司令官,2月在浙江、江山成立司令部,即先設立幹部訓練班。要集訓敗陣歸來官兵,灌輸反共思想,提振士氣。司令部遷抵江西南城時,訓練班改稱命名「株良幹訓練」。親自撰寫訓練宗旨,擬訂精神標語,如班部大門張掛的聯語是: 「生為國民革命軍軍人;死為國民革命軍軍魂。」在講堂內高懸; 「生為國民黨黨員,死為國民黨黨魂。」 「成功則創造出莊嚴華麗之國家,共享幸福。不成功則共拚一死,以殉吾黨之光輝主義。」 為順應戰爭形勢,胡司令官請准國防部,將編練司令部名「浙、贛、閩邊區司令部。」同時,將「株良南幹訓班」,改為浙、贛、閩邊區司令部「軍事政治學校」簡稱「怒潮」。怒潮二字,取自「黃埔軍校」校歌歌詞頭二字,意在傳承。以激發流亡學生與知識青年,投筆從戎。 4月,邊區司令部要在江西進行的「一甲一兵」的征兵工作。其時共軍在長江荻港沿線,大舉渡江。為策應情勢變化,5月9日邊區司令撤駐瑞金。同時國防部恢復陸軍第十二兵團番號。「怒潮」隨之改名「陸軍第十二兵團軍事政治學校」,怒潮簡稱不變,胡將軍自任校長。正式掛牌招生,配合征兵工作,展開招生,連同河南一帶流亡學生、江西知識青年共搭招二千多人,編成二個大隊,整合征來十萬新兵,十二兵團短短不出二個月,堪稱軍威壯盛。在瑞金、會昌地區作短期整訓,依層峰意圖,準備作戰略性轉進。 回顧是年1月,陳誠任台灣省主席,2月21日蔣總統宣佈暫行引退,李宗仁宣佈就代總統職。4月21日共軍渡江南下,南京、上海相繼失守。國民黨成立非常委員會,蔣總裁得以「總裁身份」主持黨政聯繫。5月隨節澎湖馬公。從委派陳誠任台灣任省主席,蔣總裁隨節馬公。從這些行動的徵候,不難看出層峰在軍事戰略上的佈局,決定了十二兵團行動走向。 十二兵團征來十萬多新兵,不足編成三個軍,而將第十軍番號取銷,官兵撥到六十七軍。編成的序列為第十八軍軍長高魁元,轄第十一師師長劉鼎漢,第十四師師長羅錫疇,第一一八師長李樹蘭。第六十七軍軍長劉廉一,轄第十八師師長尹俊,第六十七師師長何世統,第七十五師師長汪光堯。 胡璉司令官輾轉江西各地,視察部隊及調度軍需後,在五月底從廣州飛赴台灣,想必向十八軍土木系老長官台灣省主席陳誠,報告十二兵團重建成功,並請示機宜。六月中旬由台灣返防瑞金。眼見渡江南犯共軍,除正規軍向東南各省推進外,潛伏各處土共,出草為患,也有一些指揮官,帶著部隊,投機變節,情勢十分詭譎。 審度形勢,當機立斷。胡將軍仿效當年毛澤東二萬五千長征,兵分二路,6月26日從瑞金出發。第一路軍十八軍,下轄14師、56師、118師,行經長汀、永定、大埔到潮汕集結。第二路軍六十七軍,下轄18師、75師、67師,行經會昌、平遠、梅縣會師汕頭。兩軍乾坤大挪移,在邊行軍、邊訓練的過程中,陶冶成了一支有思想,有紀律的部隊。在邊行進,邊剿共的戰鬥中,已造就成一個精銳的軍旅。正如軍評家所言;「一支形同乞丐的農家子弟新兵,完成了脫胎換骨的蛻變過程」。這種非凡的成就,都要歸功在胡司令官樹立部隊中心思想與強力的幹部訓練。 7月,台灣省警備司令部撤銷,改設東南長官公署,省政府主席陳誠兼任東南長官公署長官,湯恩伯任副長官。所轄東南沿海各戰略地區。因之,陳誠為加強金門防務,8月間派總統府戰略顧問羅卓英,前往潮汕向胡璉司令官調兵。問胡璉司令官要增強金門防務,你要派那個部隊去?胡璉應說「當然18軍!」羅顧問欣然回應「辭公正是此意。」軍長高魁元統率十八軍渡海前往,在10月9日登陸金門,受李良榮司令指揮,防守金東地區。另67軍軍長劉廉一則奉命派舟山以加強舟山防務。 8月下旬共軍攻陷江西南昌,省主席方天將軍,統率江西10個保安團26,000多人、交警隊3,000多人進入潮汕交與胡璉,編成十九軍,軍長劉雲瀚,在戰役爆發後,帶著部隊,越過台灣海峽,向金門增援。成為最後壓垮共軍的那支移稻草。這支隊伍,下船登島時,看他是一群衣服襤褸的百姓,根本不像部隊,那知他們原是地方保安團隊與交通警察,個個懷有軍事本領,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殺敵致果。這是金門大捷的一則側寫。 四、胡璉與金門戰役大捷 二十世紀中葉,國共相爭的大鬥爭,大作戰,如果從中華民族的天理倫常與中華文化天演象數來看,有一種奇妙的因果巧合。大陸東北的遼西會戰失敗,華北的平津會戰失敗,徐蚌會戰失敗,史家所稱的三戰三敗,不僅幾百萬大軍被瓦解,更悲慘的是,大陸大好河山變色,善良百姓淪入共產黨世界。對應台灣海峽胡璉十二兵團所轄各軍,對來犯共軍,所進行的金門之戰大捷,嶝步島之戰大捷,大膽島之戰的三戰三捷。保衛了金、馬、澎、台的安全,保衛了中華民國的繁榮,保衛了中華文化的傳統,真是天理昭彰,自有象數。 胡司令官與中共作戰,打得連毛澤東都向他的部隊告誡:「十八軍胡璉,狡如狐,勇如虎,宜趨避之,以保實力…….」因為,圍剿時的東沅塞之戰,戡亂時之南麻之戰,胡璉都是「以少勝多」,打得共軍潰不成軍 38年2月胡、柯二人的「西湖共識」認為防衛東南沿海島嶼,是保衛台灣的先者,金門是台灣的門戶,早有戰略上籌思考。 4月底,蔣總統已有死守金門的決心,乃召陳誠詢問,金門乃台灣門戶,看守大門最好放一位猛將,問辭修意屬何人?陳誠謹慎回說:湯恩伯不知是否可行?蔣總統說:給他多少軍隊,打掉多少軍隊。陳誠說:那胡璉如何?蔣總統點點頭。 5月底胡璉將軍經廣州赴台灣,向省主席陳誠報告十二兵團重建成功,並請示機宜。7月18日陳誠任東南長官公署長官,管轄沿海地區。8月底9月初十二兵團所轄18軍67軍暨怒潮學校,先後在廣東潮汕地區集結。 隨即,陳誠長官派總統府戰略顧問羅卓英,到潮汕向胡璉調兵防守金門,並帶去慰問金銀洋10萬元。問胡璉準備派那個部隊?胡璉應口說:當然是十八軍! 金門開戰前夕,共軍對10月9日,第十八軍全部進入金門防守區知所不確。對第十九軍在10月24日增援到達金門,也更未料及。 10月25日凌晨二時左右,共軍發動渡海攻打金門,突破防線,與守軍展開激烈戰鬥。胡璉將軍偕羅卓英副長官26日上午10時,在金門水頭上岸,不知岸上戰事已發生,立即至湯總部與湯恩伯晤面始悉,接待羅副長官之總務處長,對昨激戰整日的戰況,口辭一片樂觀,湯將軍在羅副長官面前,態度更樂觀,認為戰事近尾聲。但胡司令官在高魁元軍長電話中得知:「戰事仍然在激烈進行中,形勢相當嚴重。」胡司令官,突覺千鈞在肩,即赴前線鼓勵官兵,英勇奮戰,全殲犯敵,獲致勝利。 結語 綜觀胡將軍自民國38年1月,徐蚌會戰失敗負傷歸來。二月接掌陸軍第二編練司令部司令官,赤手空拳,收容敗退歸來官兵,成立訓練班,啟發官兵思想,重振軍人武德提高部隊士氣。3月在江西仿效唐朝府兵制,用「一甲一兵」方法,征得十大軍,編成二個軍。同時成立十二兵團軍事政治學校,號稱「怒潮學校」招得流亡學生知識約二千人。4月策應戰況需要,兵分二路並護著怒潮學校,向廣東潮汕集結,由於軍官、幹部都接受過訓練,個個都像老師、教官。一路上一邊清剿土共,一邊操練上課,短短200多天時間內,部隊成為一支驍勇善戰的鐵軍。 從二月胡、柯二點共識中,防守東南沿海島嶼,保衛台灣安全的宣示。胡將軍心目中的戰略思考已經明朗。四月蔣總統與台灣省主席陳誠的對話,認定胡璉是防衛金門最適當人選,胡璉潛意識的邏輯制約已與金門的祥雲瑞氣相契合。五月胡璉由贛州到廣州飛台灣與省主席陳誠面商軍機,可以察知防守東南沿海島嶼,保衛台灣安全的重要。八月省主席陳誠奉命兼東南長官公署長官,隨即派總統府顧問羅卓英前往潮汕調18軍防衛金門。繼之派19軍前往金門,剛好策應右翼戰線。最後親臨戰場,幹部們大喚;「胡老頭來了!」士氣大振,盡殲犯敵,獲得勝利。事實上胡璉將軍,從重建十二兵團開始,征兵訓練,戰略佈局,全部心思意念,都以保衛「台灣反共基地」防守「金門門戶」為重心,調度大軍,親臨督戰,這場戰役勝利的桂冠非他莫屬。 戰後胡將軍受任金門防衛司令官,對金門戰地展開「文經武衛」,將怒潮畢業學生分發軍中,貫徹四大公開革新。派任村指導員,綏靖地方秩序。可見胡司令官政略戰略之宏規。另十二兵團在徐蚌會戰被共軍第十兵團葉飛、第二十八軍蕭鋒打敗,驚奇的是,金門戰役胡璉十二兵團,將葉飛、蕭鋒打得全軍覆滅。真是因果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