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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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嶼天青
他們一夥先上山挖好墓穴,回來後萬富和阿火以熟練的動作,並小心翼翼地用麻繩把添丁的棺木綑牢,再把兩根粗圓的槓子穿過前後兩頭預留的繩圈,在沒有道士的引導與孝眷及親友的相送下,村長、阿火、阿呆和萬富,四人合力地把添丁哥的棺木抬上山頭。儘管添丁嫂悲傷難忍地哭斷腸,但終究還是要坦然面對無情的砲火,把他們夫妻拆散的苦痛。 然而,正當他們準備把棺木放進墓穴時,突然匪砲又轟隆轟隆地作響。而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咻地一聲就落在他們的不遠處,霎時濃煙密佈塵土飛揚,鏗鏗鏘鏘的彈片四處飛射,村長一時緊張,竟隨著棺木跌落墓穴裡。 這副由萬富用舊木板釘製的克難棺木,焉能承受他魁梧的身體重量。只聽折地一聲,棺蓋的薄木板應聲而斷,村長的臀部正好陷入棺木裡,在驚慌的同時,整個臉幾乎綠了一半,其他人目睹這幕情景也嚇呆了,趕緊伸手把他拉起來。而當他站起後,卻目瞪口呆地望著前方出神,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不知是否躺在棺木裡的添丁故意戲弄他?還是他自己心生恐懼而驚魂未定?抑或是提醒他往後不能看人行事? 隨著砲聲逐漸地轉向,他們又七手八腳拿著工具,快速地把剛才挖出來的泥土,回填到添丁的墓穴裡,好讓他的棺木免予暴露在外屍體能夠回歸塵土,靈魂亦可盡快地飄向西方的極樂世界。然而三十餘年的人生歲月就彷彿昨夜一場夢,當他與世長辭離開人間後,鄉親永遠會記得他是這場砲戰中,第一個被匪砲擊斃的村民。 可是記住又能如何?血債血還只是一句不實際的口號而已,兩個無辜的孩子不知何時何日始能長大成人,但長大後是否報得了殺父的血海深仇還是未知數。縱使戰爭沒有贏家,可是真正受害的人則是無辜的平民百姓。這不僅是時代的悲劇,也是島民的不幸,對純樸善良的鄉親而言,情何以堪啊! 第二章 受到喪夫之痛的添丁嫂,為了活著,為了撫養兩個稚齡的孩子,不得不打起精神承接亡夫生前的重擔,在茫茫的田野裡討生活。雖然花生已收成,可是賴以維生的地瓜則仍然在田地裡,每每,都是視需要再到田裡挖掘。而連續多日,共軍的砲擊聲時近時遠從不間斷,即使居民大多數時間都躲在防空洞裡避難,但總要生活。擔負著煮飯的婦女們,只好利用砲擊稍歇或轉向的空檔走出防空洞,為家人煮一鍋地瓜稀飯,或是麵線之類的簡單食物,好填飽他們飢腸轆轆的肚皮。 然而,地瓜有煮完的時候,柴火亦有燒盡的時刻,若不想讓家人挨餓,兩者均不可缺。這些最基本的民生物質,雖不必走遠路進城採購,但總得冒著砲火的危險上山去挖掘、去拾取。而何時始能避開共軍的砲火,苦難的鄉親早已從共軍的砲擊中得到一些經驗,那便是清晨或用餐時刻砲火會稍歇。 居民往往都是利用此一時段,趕緊上山耕種或收成,還是到樹林裡扒一些枯枝落葉回家生火,抑或是到村郊摘一籃野菜好餵養家禽或家畜。每到了這個時刻,彷彿正在與共軍的砲火賽跑或玩躲避球,居民幾乎都在緊張、恐懼中過生活,簡直是苦不堪言。 寡居的添丁嫂,為了生活,為了兩個年幼的孩子,每當天一亮,她已顧不了兩個尚在床上熟睡的孩子。以鋤頭柄取代扁擔,把「蕃薯揠」放在籮筐裡,一肩挑起就匆匆忙忙地趕上山,復以鋤頭整理農地種些作物和蔬菜,然後再挖些地瓜或芋頭之類的農作物帶回家。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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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回失落的記憶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元月九日下午我和美珍準備去參加一個既孰悉又陌生的聚會,熟悉的原因是四十年前,當這些人還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擔任過他們一年的導師,離開之後就不曾聯絡,一直到最近才漸漸有學生找到家裡來,開始有了接觸,但那只是少數,絕大多數的人還是不曾謀面,因此一種因時間的隔絕而造成的陌生感,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 出發之前,我在群組的「賴」上寫下:我們出發了。此刻卓環乙班群組咚個不停,誰也出發了?誰要去載誰?誰又在等誰?該在哪一站下車呢?餐廳如何走?真的好不熱鬧。我到公館下公車正準備轉搭捷運時,手機突然響了,原來是陳水燕來電,問我人到哪兒了,要不要開車去接?我回說不用,永安市場捷運站我知道怎麼去的,她急忙放大聲量更正:「老師不是永安市場站是景安站,景安不是永安哦!」幸好有這通電話,否則我這老迷糊若提前在永安市場站下車,又如何能找到同學會地點──晶豪樓呢? 到了景安站遇見自台東趕來的姵霖,水燕也在門口等候了,一夥人便鑽進鈺寧開的轎車直奔晶豪樓,走上三樓的同學會包廂,映入眼簾的是對面的兩道牆面,分別貼著醒目耀眼的印刷布條,上頭印著:我們這一班─卓環乙班同學會。另一面牆則是用全開大的書面紙,寫了:「有」、「你」、「真」、「好」四個大字,不論是布條或書面紙上的大字,都經過巧思安排,色調溫暖輕快,圖像活潑明朗,這美工設計的高手當然非陳清興同學莫屬了,清興經常在群組的賴上波圖文,不論是圖片的選取、製作、設計、規畫,乃至文稿的遣詞用字,都精準無誤,扣人心弦。今晚這LOGO的主題,更給了他大顯身手的機會,他把長久蘊積在心中對童年的那一份無邪、天真、美麗、可親的思念,化為具體的圖像,這溫馨濃郁的精神布置,必將引發每一個參加的同學對塵封往事更多的回憶。 就座後多年不見的同學一看到我這昔日的老師來了,便紛紛圍攏了過來,首先和我緊握雙手的一位帥氣文雅的男士,足足有十秒鐘光景我愣在那裡,但一種過往孰悉的眼神,讓我篤定的喊出:「文成班長是吧!」「老師記性好。」接著便是對這些多年不見的學生,先來一場小型的辨認會!榮秋、建國、德育、美紅、來束、清雄、玉珍、龍眼、碧雲、月理、慧彬、姵霖、清奔、愛忠、……,可喜的是大多數的人我都能叫出名字,只是時間真的相隔太久遠了,最後仍是無法全然過關,對三兩位一時喊不出名字的同學,心中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呢?但一旁的同學已樂成一團,直說老師「眼力好,記性佳」之類的話來給我打氣。此時清興自口袋抓出一大把早已準備好的同學姓名牌,上面印著我們這一班─卓環乙班和個別同學的姓名,原先的節目設計是想讓我在第一時間裡去辨認每一個人,並同時分發姓名牌,竟沒想到同學們都太熱切了,過早同我招呼寒暄,便把這原先的遊戲規則給打亂了。但這都無妨,既已辨認過了就補發姓名牌吧!當我遞給同學牌子的時候,那四十年前發放考卷或作業的情景,便不自覺得浮現出來,一種時空的錯置倒轉,讓人如墜夢中。 司儀由清興擔綱,他豐富的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帶來甚多的「笑」果,當同學都已被他逗到笑彎腰的時候,他仍不肯罷休,再利用孩提時代村裡大家耳熟能詳的長者綽號土名,紮紮實實又唸了好長一段數來寶,當台上台下都high成一團的時候,同學的心哪能不緊密的靠在一起?接著永遠的班長陳文成手執麥克風說話了,此時全場鴉雀無聲,自小他就頗有領袖魅力,至今風範依然。他的那一句:「莫忘初衷。」讓人印象深刻,他也追述一些昔日同學相約討論功課和嬉笑於羅厝海灣的陳年往事,很多人都含笑點頭,他的追憶又再一次的把大家的情緒拉回從前。此時前烈嶼公共事務發展協會理事長孫國欽先生,帶了金門戰酒前來道賀,鄉親見面,倍覺親切。孫理事長也說了一些協會聯絡鄉誼的事,希望大家能踴躍參與,並當場記下同學的電話和地址,充分展現出他對公共事務的高度熱忱。 接下來司儀邀我說話,一開口便是:「各位小朋友,大家晚安。」這「小朋友」三字又引來這群年過半百的熟男熟女哄堂大笑。接著我開門見山,直接了當的表示,當年教導大家才僅只一年的光景,時間真是太短暫了,照理說經過這麼多年,同學應早已忘掉我了才對,怎麼也沒想到還會有這麼活潑生動,精彩絕倫的同學會呢?但話說回來,因那一年是我教學生涯的初體驗,一個剛從師專畢業的人,的的確確是懷著滿腔的教育熱情。回想過去和各位的相處,我當然也會要求課業,便經常與同事利用晚餐後的散步時間,往湖下和羅厝的方向走去,為的就是要了解各位在家是否有在晚自習?我至今猶記得羅愛忠在自家燈光微弱的防空洞裡K書的情形,想起來還真是有趣。我也曾將學校的人、事、物寫入相聲腳本,指導身穿長衫,頭戴瓜皮帽的文成和德育上台表演,他倆的台風穩健,對話逗趣、詼諧,不只贏得獎項,更獲得如雷的掌聲。過年前的美勞課,我蒐集十來個水果簍框,買了長條布匹和各種不同的色紙,我們師生共同製作了一條可以讓十個人舞弄的祥龍,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同學們在操場上舞動祥龍時渾然忘我的那一幕歡樂景象。去年夏天水燕、秀鳳把我找了回來,接著清興、愛玉、鈺寧中秋返鄉,特地到金城看我,當下清興建立了卓環乙班群組,此後同學多了一個交流的平台,在「賴」裏我看到你們彼此打氣,相互叮嚀,如同家人一班,真是溫馨無比。看到今天這麼高的出席率,這麼多遠道同學的出現,這表示大家對同窗情誼的珍惜,我想文成班長剛剛的莫忘初衷一席話,真正道出大家內心深處的想法。 接下去的活動本來是要讓多年不見的同學上台說說感想,但除了榮秋、德育、孟尚坦率表達之外,其他人都十分客氣,眼見活動快要掉入清冷的狀況,司儀靈機一動,即刻宣布由文成班長敬獻感謝牌給我,牌子上刻了五個大字:桃李滿天下,牌子的下方則整齊的列出當年班上一起畢業的所有同學姓名。坦白說這五個主題字,我是萬萬不敢當的,但學生的好意我只能欣然接受,事實上我更在乎的是下方每位學生的姓名,失散四十年的「孩子」,一下子幾乎都歸隊了,怎不令人感到欣慰?為此我向大家表示:這是我一生得過最寶貴的一面獎牌,我會永遠珍藏的! 餐會近尾聲時,司儀又說話了:「我們的餐會即將結束,但活動還沒完,今晚不在這兒唱歌,要轉移陣地到住在附近的鈺寧家唱卡拉OK。」哇!還要續攤呢?離開飯店前,我們在門口拍了一張團體照,隨即跟著學生的步伐來到不遠處的樺謙社區鈺寧家,搭上電梯直上六樓,方知整棟大樓都是鈺寧買下的,看到學生這般「出脫」,真的很高興。接下來便是點歌歡唱,男同學清興打頭陣,榮秋、建國、德育緊隨在後,女同學愛玉先開唱、鈺寧接著,秀歸、玉珍亦雙人聯手……一時之間,整個屋子歡聲雷動好不熱鬧,今晚真是唱將雲集啊!此時愛玉說要幫我點歌,我因好久沒唱了,心裡畏怯,回說欣賞就好,但愛玉盛情,一再催促,還暗地裡問了師母我是否能唱?美珍回道你們老師的歌聲還行,這下逃躲不掉了,硬著頭皮點了兩首歌,一是台語的春夏秋冬,另一是國語的塵緣,結果是經常上天良電視臺開金嗓唱歌的美治同學,過來對我說老師的歌聲不錯哦,還懂得轉音呢?其他女同學也不約而同跟著說讚。但我更愛聽美治唱歌,她那委婉而略帶憂愁的歌聲,蘊藏著濃濃的情感,那才教人百聽不厭呢!中途家品也帶了她愛唱歌的丈夫蕭炳林先生過來,他也是經常上電視表演的唱將,今晚他也特地為大家唱了好幾首好聽的台語歌。曾聽人說歌聲不只帶來歡樂,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真是一點不錯。 此刻時間已過21:00,司儀又要大家安靜了。心想這麼晚了,清興還會有什麼把戲不成?果然不出所料,他真的又要變換節目內容了,他說:「同學們,今晚真的很高興,大家都知道洪師最喜歡塗塗寫寫了,下午我們已經在鈺寧家的小書房,備妥筆墨紙硯,希望老師寫幾個字勉勵大家吧!」一時之間我腦袋空空,到底要寫什麼好呢?但人已經不自覺地走到書桌前,手也慢慢地提起了毛筆,所有的人也圍靠過來了,我本可以依照今晚的主題「童年」去發揮的,寫個童年是一首美麗的什麼之類的句子,但就在揮寫之前,突然靈光一閃,回味過去固然很美,但如何過好現在和觀照未來,恐怕更不容忽視?我想站在我面前的這群學生,人生的酸、甜、苦、辣,多少已有領受,往後的歲月誰能保證必是日麗風和而沒有風雨?若能以樂觀的態度去對應外在的風雲變幻,定能使生活適意一些,相對的困頓也會舒緩一些。便篤定的用篆隸筆意寫下:樂活自在。寫完之後大家圍向書桌說要再合照,這一刻又是一陣歡笑,今晚我雖滴酒未沾,但此刻卻頗有飄飄欲仙之感。 同學會後的這幾天,美珍一直仍疑惑不解:「你才只教這群學生一年而已,而他們竟然如此敬愛你,掏心掏肺的辦了這麼一個別開生面,創意十足的同學會來歡迎你,真的太不可思議了?」的確,那一晚這群學生真的給了我太多的「驚喜」了,如今我唯一能表示的也只有感謝二字,感謝這群活潑可愛的學生,在我這年過花甲,生活已漸趨平淡的歲月裡,還給我帶來這麼絢麗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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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谷關溫泉
美好時光 蕩漾在一池春水中 雖然只有瞬間 天地悠悠 遠遠超過歲月匆匆 妳是我今生的邂逅 提著妳的金縷鞋奔向我 在秉燭的夜 在星空的晨 在偷得的浮生 不要問我想要什麼 我要的並不多 只是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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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嶼天青
然而,當村長見到哭紅雙眼悲傷不已的添丁嫂時,竟然像演戲般地以哀嘆憐惜的口吻說:「秀菊,添丁不幸被共軍的大砲打死,這是非常悲慘的事啊!全村的人都很傷心,很多人都哭了。我整整一個晚上沒有睡覺,腦裡想的全都是共軍的大砲和滿身是血的添丁。」村長說著、說著,竟揉了一下眼睛,故做傷心狀,「妳要堅強,也要保重啊!」 「村長,謝謝你的關心,也謝謝你親自帶阿呆和阿火來幫忙。添丁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故,讓我這個女人孤單無助,今天如果沒有你村長親自來幫忙,一旦不能儘快下葬,除了會被指導員抓去關,添丁腐爛的屍體也會長蛆,假如真是這樣,叫我不知怎麼辦才好。」添丁嫂說後,竟跪在地上向他叩頭,「村長,你的大恩大德,我秀菊會永永遠遠記在心坎裡的。」 「秀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趕快起來、趕快起來!」村長趕緊把她扶起,「這是我應該做的,下午一定可以把添丁的屍體抬到山上埋葬,不會有問題的,妳儘管放心好了!」村長看到秀菊如此的舉動,內心感到無比的愧疚。這一家確實有夠可憐的,原本就是一個靠著幾畝旱田過活的貧困家庭,如今男主人一死,更讓他們母子雪上加霜、失去支柱。 而自己身為村長,在第一時間得知添丁被匪砲擊斃時,竟故裝不知情,甚至麻木不仁、不聞不問,遑論是發動村民同伸援手陪家屬度過難關,或是幫死者料理後事。如不是被戇嬸婆訓了一頓,或許他現在還蹲在防空洞裡,跟別人談天說地聊是非,這是多麼地不應該啊! 仔細想想,他雖然幫過不少村人的忙,但有時卻也會以一對現實的眼光,先看人再辦事,並沒有真正展現出一顆熱情誠摯的心,來幫助一些極需協助的村人,添丁一家就是最好的例子。縱使村長是義務職,可是既然上級看重他,勢必是肯定他在這個村落的人脈關係和社會地位,才會賦予他這個任務。儘管是無給職,可是也給予他免參加民防隊訓練及出公差的優待。 若依政府對民防隊員嚴苛的要求,一旦在訓練期間不慎講錯話或出差錯,那些老芋仔幹部和指導員,動不動就會以關禁閉或送軍法究辦為要脅,造成諸多民防隊員精神上的負擔和恐慌。如果在砲戰期間被派到碼頭搶灘搬運軍用物資,萬一不幸被匪砲擊中,除了自認倒楣,又有誰會賠你一條命呢?而他這個村長,則不必承受這種心靈上的苦難。因此他敢於如此說,村長這個職務,絕對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故而,他必須珍惜這個小小的職位,也必須調整自己的心態,尤其當共軍無情的砲火不停地蹂躪這座島嶼時,他更必須與村民同舟共濟、相互照顧,絕不能以一對勢利的眼光來看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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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嶼天青
萬富正想著、想著,突然一隻野狗走近添丁哥的屍體旁,低頭嗅了嗅,而後竟狂吠起來。萬富火速站起,順手撿了一塊石頭朝野狗擲去,正好擊中牠的腹部,只聽狗兒哎地一聲快速跑開,但隨後又轉頭狂吠。添丁嫂也隨地撿了一枝苦楝樹幹朝牠的方向追去,而狗兒雖然跑開,然則依舊狂吠不停,難道人在倒楣的時候也會被狗欺?萬富和添丁嫂打從心裡不約而同地冒出這個問號。 翌日清晨,萬富到添丁嫂柴房裡搬來好幾塊老舊的木板,以及從家裡帶來工具,他必須依添丁嫂的構想,協助她替添丁哥釘一副克難的棺材,好讓他趕緊下葬。因為他已聞到一股腐爛的屍臭味,並有四處飄散的跡象。尤其在秋老虎發威的悶熱天氣裡,如果不儘快地把屍體掩埋,說不定過兩天腐爛的屍身就會長蛆,對往生者來說勢必多了一份折磨。即使死人感受不到,但家屬豈能忍心看到這幕情景。 不一會,共軍的大砲又開始射擊了,從它的發射及落地聲判斷,雖然距離他們村莊較遠,但仍須注意共軍砲口隨時會轉向,以便於躲避。可是共軍的大砲沒來,卻來了大鬍子村指導員,只見他頭戴鋼盔,用手帕摀住鼻子和嘴巴,開口就是一陣臭罵。 「他媽的,你們這些死老百姓,人死了還不趕快抬去埋掉,放在這裡幹什麼!那種味道就好像是死老鼠一樣,臭死人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我們現在正在釘棺材,釘好了馬上就下葬。」萬富說。 「釘什麼他媽的鬼棺材!」指導員以一副猙獰的嘴臉,怒指著他說:「你們也不睜大眼睛看看現在是什麼時侯,共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你們知道不知道?想當年我們在大陸打仗的時候,滿山遍野都是死人,還不是一個個丟到深坑裡面去,那還有什麼棺材不棺材的!限你們今天一定要把他抬去埋掉,不然的話你們要倒大楣!別他媽的放在這裡臭氣沖天薰死人!」 「指導員,請你講話客氣一點好不好!」添丁嫂氣憤地說:「活活人被共匪的大砲打死,我們已經夠傷心了,你怎麼可以這樣逼人呢?怎麼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跟你們這些死老百姓講話還要客氣嗎?妳說說看,共軍的大砲打死妳丈夫跟我什麼關係?妳不趕快把他埋掉就是妳的不對,還有什麼理由可講的。妳最好給我搞清楚,現在是戰爭的時候,這個村子老子最大,誰敢跟我頂嘴就是抗命,老子雖然斃不了妳、卻關得了妳!不信給我試試看?」 「你不要欺人太甚!」添丁嫂怒氣沖沖地指著他說:「你會遭到報應的!」 「操妳媽的屄,妳再說一遍看看?老子不打死妳這個屄樣跟妳同姓!」指導員握緊拳頭,做了一個要打人的手勢。 民若與官鬥,百姓永遠是輸家,豈能佔到一點便宜,於是萬富見狀趕緊打圓場說:「棺材等一下就可釘好,下午一定可以安葬,請指導員放心。」 萬富話剛說完,近距離的砲聲又轟隆轟隆地響起,指導員驚恐地扶正鋼盔,轉頭就跑,卻也不忘丟下一句重話:「如果下午沒有把他抬出去埋掉,老子就拿槍斃了你們!」 萬富在他背後罵了一句:「駛恁娘卡好咧!」 添丁嫂也附和罵了一聲:「夭壽填海!」 雖然添丁哥被共軍的大砲擊斃值得同情,但指導員的指責並非完全沒有道理。腐爛的屍體確實己飄出嗆鼻的臭味,或許亦已隨風飄到村子裡面,難怪指導員會冒著砲火來罵人。 經過兩人通力的合作,萬富終於勉強把棺材釘好。儘管它粗糙不堪,四面也有很大的空隙,但總算有一個棺材樣,把添丁哥的屍體放在裡面則不成問題;如果前後端再用繩索綑綁,絕對能承受屍體的重量。於是兩人各扶一邊,合力把添丁哥的屍體抬起,然後連同草蓆一起放進棺木裡,添丁嫂想為他穿一件乾淨的壽衣也不可能了,因為惡臭的屍水已從草蓆間滲出,有這副簡陋的棺木讓他棲身,應該感到滿足了,畢竟這是一個不一樣的年代。可憐的添丁哥,三十餘年的人生歲月就此終了,不管活著時是快樂或痛苦,所有的一切都將歸零,就安安心心上天堂吧,來生若有緣,再與添丁嫂重續夫妻緣! 儘管添丁哥已入殮,可是要找誰來抬呢?一般正式出殯,抬棺者至少也得八人。而添丁哥雖沒有舉行正式出殯儀式,棺木也是幾塊木板併合而成的,但至少也要四個人合力才抬得動。如果扣除萬富,還必須再找三個人來幫忙,始能把添丁哥的屍體抬上山頭。而即使棺木已釘好屍體已入殮,想草草地把他埋掉也得先挖好墓穴,可說還有許多問題待解決,那有指導員想像中那麼簡單啊! 「添丁嫂,妳準備把添丁哥葬在什麼地方呢?我們必須先挖好墓穴,然後再找人幫忙抬去安葬。」萬富說。 「我已想過了,就把他葬在大溝旁那塊地瓜田的田埂上,往後一上山,就可見到他的墳墓。」添丁嫂神情低落地說。 「好,那我現在回家拿工具,順便看看是否有人願意幫忙,如果村人都顧著自己的生命躲在防空洞而不願出來協助,我只好自己先去挖,但一定要找人幫忙抬。」萬富有些無奈。 「這年頭人總是比較現實的,今天如果我們是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所有的情況都會不一樣,任憑砲火多麼激烈,也會有人主動來關心、來幫忙,絕對不會放任不管。想不到竟連平常相當熱心的村長和長老也不見蹤影,真叫人失望啊!」添丁嫂感慨地說。 「這就是窮苦人家的無奈,我能體會到妳的心情。如果真找不到抬棺的人,我會請我娘直接找村長說去,因為他那些孩子都是我娘幫他們接生的,甚至村子裡若有一些婚喪喜慶或什麼重大的事情找上他時,他也會來問我娘,徵求她的意見或幫他出出主意。總說一句,他們家欠我娘的人情這輩子還也還不了,所以對我娘相當敬重。只要我娘一開口,他們一定不敢推辭。」 「不錯,戇嬸婆在我們這個村莊備受尊敬,她說出的話更是一言九鼎,但願村長會看在她老人家的份上,多多擔待和幫忙,好讓添丁能順利地安葬,早日入土為安。」 果真,當萬富四處請託時,村人莫不以各種理由推辭。有人說:共軍不分晝夜隨時都在打砲,萬一中途發生事故誰要負責;有人說:添丁被共軍的大砲打得腦漿四溢、血肉糢糊,任誰看了都害怕,誰敢去抬他;有人說:添丁的屍體己腐爛,並散發出陣陣惡臭味,如果中了屍毒,可不是開玩笑的;有人說:既然是軍隊派人把他抬回來,就叫他們好人做到底,再把他抬去埋葬。總而言之,他們以各種理由做藉口,為的就是貪生怕死不願幫窮人家的忙。 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萬富只好向母親稟告。 只見戇嬸婆不畏震耳的砲擊聲,風塵僕僕地來到村長家,他開門見山就問村長說:「添丁被共軍的大砲打死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村長說。 「你有沒有去關心一下?」 「這幾天共軍的大砲連續不斷地打,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一家人一直躲在防空洞裡不敢隨便外出,等砲擊稍歇再過去看看。」「添丁的狀況不一樣啊,他的頭部幾乎被彈片擊碎了,竟連腦漿也溢了出來,死狀可說相當的悽慘。你是村長,理應在第一時間就要去關心才對,怎麼可以不管;甚至到現在還不聞不問,這跟你平日熱心助人的作風簡直不一樣。別忘了,要懂得雪中送炭這個道理,窮苦人家更需要我們關心啊!」 「戇嬸婆,說來真有點慚愧,聽說添丁死得很慘,不僅腦漿四溢血肉糢糊,眼球還向上翻,可說是死不瞑目啊!他這種樣子我一想起就膽寒、就害怕。昨天還聽指導員說,他的屍體已腐爛,臭味四處飄散,甚至已飄到村子裡來了,我一想起就噁心、就想吐啊!如果再到他停屍的地方去,簡直會要我的命!」村長悚懼地說。 「記住,人不但要有同情心也要有同理心,如果能抱持著這兩種心態,無論遇到什麼驚心動魄的事,都會以一顆平和的心來看待、來面對,又怎麼會害怕、會噁心呢?不是我說你,你有時候根本就是看人行事!」戇嬸婆不客氣地指責他說。 村長低著頭,啞口無言。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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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職媽媽
有多久沒有好好打扮了呢?從開始陣痛那天開始,隨著陣痛越來越頻繁,也開始顧不得自己現在頭髮有多亂,表情有多猙獰,還記得生完後,頭髮因為在枕頭上扭動了十幾小時打結梳不開而剪掉,之後的坐月子更是一天比一天油膩。 以前每天洗頭,花半小時吹好長捲髮,半小時化妝,穿能讓自己看了都心情愉快的衣服,搭配什麼鞋子、包包,都是每天的活力來源,不是自誇,但還稱得上時尚呢! 但是自從肚子裡那個小寶貝出現後,一切都是混亂的開始。 揮別了過去的一切,開始了餵奶、洗奶瓶、洗手帕、哄小孩睡、換尿布,沒有休止符,只有不斷的單調重複,有時溢奶,又要全部洗一次,日復一日。 剛開始,寶寶不會與妳互動,她被綁在包巾裡,就像是一個軟綿綿的娃娃,一個有她自己作息時間的娃娃,我必須配合寶寶的時間,還得配合每天想看寶寶的親戚,我累得不想笑,但無處可逃,因為房間原本是最隱私的空間,卻成了展覽館一樣,我還需要像解說員笑著負責解說寶寶的狀況。 等到寶寶大一點,我要扛的東西就更多了,一手抱著她,一手背著塞到爆出來的包包,有時還多幾袋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多東西,這個時候如果再多一杯咖啡就會把我壓垮,而她會把我的眼鏡扒下來,扯我的頭髮嘎嘎笑,忽然吐奶在我身上,路程很短,但是我已狼狽不堪。 「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這句話真不適用帶孩子的媽,她根本不會乖乖等我化好妝、穿好衣服,就算化好妝穿好衣服,可能寶寶又要換尿布喝奶了,所以這些就別了;偶爾託家人帶一下辦點事像在做賊一路狂奔,就是用那剛睡醒的狼狽樣,穿著睡衣、拖鞋,奔進人群,戴著口罩最好不要遇到認識的,低著頭趕緊辦完。 沒了自己的收入,也失去自己的時間,更失去原本那個愛打扮的自己,失去了這麼多,有一天,和另一半吵架了,忽然聽到「妳只是帶個孩子」,不知道為何,「只是」這兩個字竄進我耳朵後,奔進我心裡,然後開始被我放大,而且還加粗加黑的框了起來,我開始想,放棄了這麼多,換來的只是「只是」。接著又聽到朋友說「妳完全像個大嬸」,心就像被雷劈到,寶寶卻又放聲大哭,混亂中陷入了「值得嗎?」這樣的沮喪思考。 寶寶十個月大了,會聽得懂很多話、會撒嬌、會親親、會對著妳笑,那肥嘟嘟的小手有大了點,那短短的小腿有長了點,看著她,我心裡明白,這不該是值不值得的對價關係,我只想要她愛笑、開朗、樂觀、正面、自信、善良、幸福,我就該讓她每天看到媽媽的笑臉、看到媽媽正面積極的能量;我想給她很多,但如果沒先調整好自己的狀態,要怎麼給予孩子任何東西? 全職媽媽辛苦嗎?其實不被體諒是更辛苦的事,所以多對家中那個只帶孩子的媽更多的包容,因為她真的分身乏術,對她來說要輕鬆喝一杯咖啡都是奢侈。更感謝這些日子以來,幫我顧一下卻又常常得幫我顧一下的人,尤其是媽媽,老是幫我顧著連貓狗都怕的年紀的寶寶,讓我去偷閒還仍然覺得我很辛苦,這就是媽媽,讓我充滿愛和活力然後又回到寶寶面前開心的笑,我也要讓我的孩子感受到這種安心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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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呻吟語
中國古史上有一種俠士精神,俠士重然諾,千里赴義,荊軻為燕太子丹刺秦王是一種俠。 燕太子丹告訴田光,請他不要透露刺秦,田光以不被信任為恥、自殺以守秘密是另一種俠。 及至漢朝的朱家、郭解急人之難又是另一種俠。 然而自漢武帝以後儒道興,俠道隱,到了隋文帝開科取士,籠絡天下的英才,儒道變成仕宦的登龍術,多少人汲汲營營於中舉、作官,名揚天下,光祖耀宗,中國人因此走上文弱的一途,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以致缺乏進取冒險的精神。 及至明成祖時代,西元一四0五年伊始,三保太監鄭和下西洋,以一個刑餘、不齒於士林之人,卻開創了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燦爛的航海傳奇,寫下炫麗迷離的一章。鄭和成為中國近代六百年史以來第一個航海英雄。 綜觀中國的歷史只重內鬥,而且中國人又喜看內鬥,歌頌內鬥,一部鼎革史就是一部內鬥史,所以三國的戲碼可以一演再演,權謀家被奉若神明。這因為中國歷史的侷限性,缺乏可以歌頌的開拓性指標人物。 鄭和七下西洋,及身而止,明朝後來把航海圖燒掉,旋即實施海禁,中國又鎖進中原裡、鎖在儒道的科甲裡,斲傷了冒險進取的精神,從此把海洋世界留給西洋的航海家、探險家。 中國失去了海洋,就失去了世界的主導性;此後就仰承西洋人的鼻息。 西洋人一得到中國的航海技術,就到世界各地流竄,開啟了冒險家的航海世紀,建立了海權國家;葡萄牙首先東來,發現了福爾摩莎,驚為天人,荷蘭、西班牙接踵而至,十七世紀初的東亞與東南亞海上,已經是非常熱鬧的了。 明朝皇帝此時還蒙在鼓裡,不知世界大勢,但民間的商業勢力勃興,泉州幫首先崛起,縱橫海上,這些人脫儒入俠具有冒險進取的海洋性格,是鄭和下西洋之後,一股不可漠視的海上力量,在東西方海上接觸史上,扮演關鍵性的角色。 泉州幫的大咖首推李旦。李旦原在馬尼拉經商,取一個洋名Andrea Dittis,一六一三年之前到了日本長崎,至一六一九年已經富甲一方,成為長崎與平戶華僑界炙手可熱的領袖人物。 鄭芝龍原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一名小職員,後來從商在平戶過了一段苦日子,然而認識李旦之後,又成為他的義子,鄭芝龍就交了好運了。一六二四年,明朝皇帝要荷蘭人退出澎湖,遷往沒有歸屬之地的大員(台灣),就由李旦派鄭芝龍去澎湖協商。這一年鄭成功出生。 後來李旦過世了,夥伴顏思齊同一年也死了,鄭芝龍就繼承李、顏兩人的海上勢力,船隻數千艘,帶甲二十萬,號令一方,成為海上雄主──出儒、脫俠、入盜,可以跟西洋人相互頡頏,後來在金門的料羅灣打敗荷蘭的船隊。滿清的入關,帶領鄭芝龍走上歷史大舞台;鄭成功打敗荷蘭人,收復台灣,帶領台灣走上國際舞台。鄭氏父子,兩敗荷蘭人。 鄭成功復台詩: 開闢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復先基; 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 這些錯綜複雜的歷史因素與人物,就開啟台灣爾後四百年的歷史命運。沒有勤遠略,何以論英雄?中國的拓邊精神已隨漢朝天威而逝,只留下蔡鍔詩云:「環顧中原誰是主」的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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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鳥
青鳥總是棲在高處遠眺 警戒吧,你說,或是歇歇腿 也或者是在尋找蟲子,這是我的解釋 不論如何他們總是佇立 寶塔尖或是教堂屋頂的十字架上 迎風張望 在你以為他們就此駐足時,青鳥 倏地展翅,飛逝 彷彿從來不曾來過 無所來亦無所去,不著色相即見如來 經書上如是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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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嶼天青
「不要這麼說,所謂遠親不如近鄰啊!添丁哥不幸發生這種事,大家心裡都很難過,為了阿弦和阿堅,妳一定要堅強起來。」 「添丁和我的父母都早逝,原以為這輩子兩人能相互扶持,想不到他竟狠心丟下我們母子三人,叫我們往後怎麼辦啊!」添丁嫂紅著眼眶,悲傷地說。 「俗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相信以妳的毅力一定能撐過來的,阿弦和阿堅更是妳往後的依靠。」萬富安慰她說。 「兩個孩子都還小,要養到什麼時候才能把他們養大啊!」添丁嫂憂慮地說。 「添丁嫂,妳能,妳一定能!我娘經常誇獎妳賢慧又勤勞,是添丁哥的得力助手。雖然添丁哥沒有福氣跟妳長相守,但是他在天堂一定會保佑你們一家人的。」 萬富剛說完,一陣快速震耳的響聲,又從他們的頭上掠過。若依經驗來判斷,這發砲彈勢必會在他們不遠處爆炸。兩人已意識到砲彈的威力,以及在這個荒郊野地無處可躲避的情境下要如何防備。於是他們趕緊用手抱著頭,驚恐地滑到坡下的低漥處;剎時,一陣嗆鼻的火藥味迎面撲來,飛揚的塵土撒得他們滿頭、滿面、滿身,苦楝樹的枝幹也被銳利的彈片擊斷不少。可憐添丁哥裹著草蓆的屍體,也蒙上一層厚厚的沙土,尤其是戇嬸婆幫他蓋在頭部的那塊黑色頭巾,幾乎被沙土完全覆蓋。即使不日他的屍體將回歸塵土、深埋地裡,但終究必須請個道士、擇個日,也要準備一副棺材,更要燒些紙錢,如此始能讓他入土為安。 然而,在這個激烈的砲戰期間,隨時都有被擊斃的可能,縱使有錢,也找不到一個願意到城裡幫忙擇日、請道士、買棺材的人,何況是家徒四壁的添丁嫂一家。傷心欲絕的添丁嫂,似乎也沒有心情想那麼多,眼見老天爺不斷地折磨添丁哥,甚至連他的屍體也不放過,心中的確有太多太多的不捨。於是她隨手撿了一把苦楝樹的枝葉,俯下身清除添丁哥草蓆上的泥土,萬富則小心翼翼地拿起被泥沙覆蓋的頭巾,把泥沙倒掉,並重新幫添丁哥蓋上。 雖然添丁哥的面目已全非,成了一副人見人怕的恐怖狀,但自小與他一起長大的萬富,其心理非僅沒有受到影響,反而衍生出一份難以言喻的同情心。儘管村人因受到共軍砲擊的影響,人人都顧著自己的生命而不加理會,甚至添丁哥的屍體,也是駐軍用擔架把他抬回來的。總而言之,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由添丁嫂一人承擔。而現在,如果自己再貪生怕死跑回家躲防空洞,或丟下他們不管,又怎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呢?況且,在得知添丁哥發生事故後,母親就囑咐他一定要來幫添丁嫂的忙,別讓他們母子孤單無助,承受更多的苦難。 鄰近傍晚,砲擊稍歇,萬富回家提了一鍋地瓜湯,以及一大把煮熟的花生和半小碗豆豉,這也是窮苦的鄉下人家,日常生活的主食和副食。尤其在猛烈砲火的襲擊下,有這種東西可吃已算幸運了,誰敢嫌棄或挑剔。他為添丁嫂盛了三塊地瓜和一些湯,自己則只盛了兩塊,添丁嫂發覺後趕緊和他調換。 「你是男人,食量大,這碗給你。」添丁嫂哽咽地,而後無力地說:「我實在吃不下。」 「我知道添丁哥的死讓妳很傷心,但如果不吃飯,那有體力來照顧孩子和幫他辦後事。」萬富關心地說。 「我的心情很亂,尤其是他的後事更讓我傷腦筋,家裡剩下那點錢,我看連買一副棺材都不夠。雖然能暫時向親友借,但是要什麼時候才能還清啊!而且誰又願意不顧自身的安危,冒著砲火的危險到城裡幫忙把棺材抬回來?即使有村人願意幫忙,一旦運氣不好在途中發生意外,教我這個女人如何承擔得起。」添丁嫂憂心地說。 「妳的顧慮並非沒有道理。剛才回家拿飯時,正好碰到村指導員,他要我轉告妳,不能在這裡燒紙錢,怕會冒起火光和煙霧,萬一讓敵人發現目標那可不得了,說不定還會被誤以為是通敵的匪諜。」萬富說。 「添丁的運氣真是壞透了,可說是死不逢時啊!」添丁嫂搖搖頭,內心似乎有無限的感慨,「經過深思熟慮,我突然有一個想法,現在氣候仍然炎熱,添丁受傷的的屍體勢必更容易腐爛,一旦停留過久,屍臭味就會飄出來,這樣對大家都不好。我看還是儘快地把他埋葬,讓他先入土為安,等孩子長大後,如果有本事,將來再幫他撿骨做功德。」 「可是總要擇日、請道士吧。」 「我看也不必了。」 「那麼棺材呢?」 「柴房還有幾塊舊木板,你就幫我忙,我們一起來釘。這也是不得已的做法,相信添丁會原諒的。」 「添丁哥死得真不是時候啊!」萬富難過地說。 「現在天色已晚,又不能點燈,一切只有等明天再說了。」添丁嫂看看他,歉疚地說:「你回家休息吧,我一個人在這裡陪他就好。」 「不,我娘再三交代,要我在這裡跟妳作伴,不能讓妳一個女人獨自守在這個荒郊野地,那是很危險的。尤其共軍的大砲一直打不停,萬一有什麼狀況,妳一個人怎麼辦?而且也要隨時注意添丁哥的屍體,不能讓貓狗接近。」萬富嚴肅地說。 「謝謝你萬富,我能體會戇嬸婆的一番心意。雖然我們村莊人情味向來濃厚,可是面對這種人人自危的亂世,為了自身的安全起見,有時遇到像這種重大的事故,人也會變成冷漠。它也是這兩天來,我內心深刻的感受,但我不會怪罪別人的現實,而是怨恨自己的命運不好。」 「我能體會妳的心情,人一旦自私,凡事就會以各種藉口來搪塞。雖然世俗的禁忌很多,但像添丁哥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故,即使被匪砲的彈片打得血肉糢糊、面目全非,見到他的遺體,莫不讓人心驚膽顫。但是,假如有同情心與同理心,勢必會有不一樣的心境和看法。若依情勢來看,今天共軍的大砲既然打得那麼兇猛,一定有他們的企圖心,絕對不會說停就停。添丁哥不幸成為我們這個村莊、第一個被共軍大砲擊斃的犧牲品,可是往後呢?誰敢於保證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因為共軍的砲彈是不長眼睛的啊!如果村人再袖手旁觀,不主動站出來幫忙,未免也太沒有人情味了吧!」 「說實在的,我們也不能怪他們,當我第一眼看到血肉糢糊、腦漿四溢的添丁時,說不害怕那是假的;聞到那股血腥味,非僅噁心,甚至連膽汁都要吐出來,經過一陣嚎啕大哭後,才恢復正常。我看全村子的人,只有你和戇嬸婆不怕。」 「妳是知道的,雖然我們只是鄰居,添丁哥也大我幾歲,但我們曾經結伴上山種田、下海捕魚,也一起參加民防隊出操、出公差。我娘對他的勤奮也相當讚賞,經常要我跟他學習。說真的,當我看到他面目全非的容貌時,我並沒有害怕,反而同情他的遭遇,甚至怪老天爺沒有保佑好人。」萬富說。 入夜後,砲聲已沒有白天的強烈,添丁嫂或許已累了,雙手撐著低下的額頭,竟然睡著了。萬富則靠在粗壯的苦楝樹幹假寐,即使有睡意,但卻不敢熟睡,因為旁邊就是添丁哥的屍體,萬一真如傳說中被貓踩過屍體會站起來,那絕對會嚇死人。尤其在這個夜深人靜的荒郊野外,如果真有什麼靈異事件發生,任憑有多大的膽量,勢必也會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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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船返鄉記
年關將近,又到限時大搶票的時刻!這讓我想起有一年也是碰上連續假期,我們姐弟三人拚命打電話和上網登錄的結果就是:「受話端網路壅塞,請稍候再撥……」垂頭喪氣之際,爸媽打來說有船班安排可以回金門,而且船票比機票更便宜。長這麼大,還沒搭過從台灣回金門的船,精神超級振奮,心中陰鬱一掃而空,回鄉之路終於可行了! 我們三人早早出現在中正紀念堂等待接駁車,集合時間越近,人潮也漸漸湧現,好幾台大巴士排排等候著,我們坐上車後便驅向台中港。午後,車終於抵達台中港,一映入眼簾的就是一艘大遊輪,看得我們這三個土包子兩眼發直。趕緊跟上人潮排隊上船,一踏入甲板,才發現除了我們,幾乎人人也都是帶著興奮的表情,倚著欄杆欣賞海港景色,黃昏時,船開始駛離港口,朝向海平線,站在甲板上的我們更加興奮,原本進去船艙的人聽到外面吆喝聲也跑出來看船乘風破浪。 紅霞隨著夕陽淡去,夜色漸深,漆黑的甲板與天空連成一色,原本擠在甲板上的人群變成三三兩兩,這其中也包括我們。為了見證人生第一次出航,我們瘋狂的拍照,即使拍不出一層層翻滾的浪花,我們也不在意,直到撲鼻而來的香味引誘著我們,終踏進船艙。原來船艙內邊設置了一個小型福利社,已經不少人排隊等著結帳,我們一眼掃過所有商品櫃,有些失望,因為販賣的食品多半是泡麵,價格還翻倍。我怕吐就忍耐不吃,大姐跟小弟則商量著買一碗共食。 吃飽後我們往下走,進入一層超大開放式的房間,裡面放滿排列整齊的床鋪,床鋪邊上有可以作遮蔽的拉簾,我們一排排尋找我們的床位編號,找到後將背包行李置放在床尾,脫了鞋躺在床墊上,雖然有點小,但對女生而言還算不錯,只有人高馬大的小弟頗有微詞,只能屈膝躺著。放眼望去,大家似乎都已經準備就寢,我們三人仍有一搭沒一搭的小聲說話聊天,突然間,原本躺著的小弟坐了起來。 「你幹嘛起來?想上廁所嗎?」 「不是,我感覺到我肚子裡的泡麵在翻滾,有點想吐……」。 我跟大姐立刻從床上彈起來,看著小弟臉上表情有些蒼白,大姐舉手說她也想吐,還後悔著不該吃泡麵。 「唉,泡麵妳才吃了幾口,剩下都是我吃的。」 我問小弟要不要乾脆吐出來會比較舒服,但他面有難色的拒絕我,他決定試著去壓住喉頭裡升起的酸苦味,所幸我們想起為了以防萬一而買了的暈船藥,各自吃了一顆就睡了。 夜裡,船隨著洶湧的海浪起起伏伏,連我都漸漸有了暈船的徵兆,我努力壓抑那不舒服的感覺,希望能趕快睡著,就在我習慣了搖晃的節奏後,寂靜的黑暗中突然被一陣乾嘔聲劃破!除了連續不停的作嘔聲越來越大,居然還聞到強烈的酸味,好不容易才壓下的嘔吐感結果又被引了出來。睡在這種大通鋪中,我早有心理準備可能會聽見各式各樣的打呼聲、磨牙聲、說夢話等等,可是萬萬沒想到還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啊!我在心裡咒罵著究竟是哪個人這麼不識相的在船艙吐,導致那種可怕的味道大面積的散播開來。四周開始了細小的說話聲,我屏住氣息仔細聽著他們討論著是誰在吐,本想問問睡我隔壁跟後面的大姐和小弟,可是他們似乎沒什麼反應,所以我就只好用衛生紙塞住我的耳朵,再用被子蒙住我的頭,祈禱著天快點亮,然後,我終於沉沉睡去。 感覺才剛睡著卻又馬上被大姐搖醒,我用疲倦嘶啞的聲音問她幾點了,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跟我說天已亮而且快靠港了!聽到後我慌張地連忙下床整理背包並簡單梳洗後,三人火速向外走去,站在甲板上,用力的吸一大口陽光參和著海水的味道,整個人才算完全清醒過來。終於見到熟悉久違的港口,而且老早有一堆人在那等著,我們努力伸長脖子,眼睛不停來回穿梭,一會兒就在人群中看見爸媽的臉孔,並且開心的向他們揮揮手。每個人都乖乖排隊下船,而我一踏上水泥地,說真的,從來沒有這麼感念陸地的好,即使身體仍舊感覺在搖晃! 坐車返家的途中,我們三人馬上連珠炮似地抱怨昨天的情景,尤其當我說起有人昨天吐了的事,大姐跟小弟也馬上附和,原來他們那時也各自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小弟更是帶著髒話入夢的。爸說我們其實已經很幸福了,至少還有床可以睡,哪像他們年輕時,是睡吊床的,晃得才厲害哩!媽補充說那是因為爸在當兵,所以坐的船還好一點,哪像他們一般平民是直接睡地板。結論就是此生坐船一次已經足夠令我們永生難忘,回台灣時我們就直接去機場候補機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