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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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指甲
躲在指縫中的聲音 飛越 降落在床單上 床頭牆面 凝固著 觸目的診斷 在 年少下放 到更遠方做護工 開掘夢的廣漠腹地 在那兒沒有認識漂鳥鮮葉 肩膀上 囤積春夏秋冬 用同種手語交談 幾冊照護手記 家鄉盡頭的海洋 陽光仍照射 茉莉花香情緒綿長 註:這日工作時,見菲籍同事專注幫臥床患者剪指甲,喀嚓聲音在旁,見荳寇年華同事為了讓家人生活遠離家園,放棄護理學歷來到我們台灣當照服員有感。茉莉花為菲律賓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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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即使被判十二年有期徒刑,但關了八年竟讓他辦理假釋,其中必有原委,或許他們已查明真相,還是已破獲張永福這個真正想顛覆政府的非法組織,而還他一個公道?他前後幫他張貼六次,每次獲得五塊錢酬勞,總共得款三十元,原本想貼補家用,但卻換來八年的牢獄之災。雖然已事過境遷,可是心靈的創傷卻無法彌補。 然而,當他聽到春蘭不甘寂寞去討契兄,他假釋出獄與家人團聚的興奮心情已涼了半截。可是出獄的手續已辦好,他將由相關單位派員帶他這個匪諜返回家鄉。至於鄉人會以什麼樣的態度來看待他則不得而知,想必不會以英雄式來歡迎他這個匪諜吧!唯一的,或許是可憐他的處境,因為老婆趁著他坐牢時,竟忍受不了寂寞去討契兄,讓他戴綠帽子,而且將來還要幫人家養孩子,如此對他來說似乎太不公平了。 林萬枝一踏入村莊,村人莫不以一對鄙夷的眼光看著他這個匪諜,甚至有些人碰面卻假裝不相識,但這是現實社會的常態,他了然於胸,沒有立場跟人計較。於是他匆匆走進家門,春蘭見到他眼睛一亮,內心既驚又喜,「萬枝,你回來了!」說後趕緊上前想接過他手中的提袋,萬枝不僅沒鬆手,而且還睜大眼睛死命地瞪著她。不一會,竟把提袋猛力地往地上一摔,轉身走進他熟悉的廚房,拿起一把菜刀怒氣沖沖地朝門外走去,他要到學校找張永福那個王八蛋、龜孫子算帳。(七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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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斯沒有尼斯湖水怪
有些終年裡陰鬱天氣佔了全年度大半日子的歐洲國家,視陽光為珍寶,太陽一但大方露臉大家就開心得什麼事也不做,往草皮走去、往沙灘走去、往戶外咖啡館的藤椅走去,為的就是自己能讓久違的金黃光線輕撫。 南法尼斯的蔚藍海岸,是個有金燦燦宜人的暖陽,伺候著旅人的溫暖海灣名為天使灣(La baie des Anges),鄰地中海的一個知名渡假聖地,每年湧進此地旅遊的英國人數,更讓法國政府將海濱街道直接取名為英國人散步大道(Promenade des Anglais),這裡可不是位於英國蘇格蘭尼斯湖的尼斯,更別遑論什麼湖中神祕水怪,千萬不要只聞相似地名而鬧了笑話。 從火車站沿著商業購物街道走向天使灣,行經聖母殿教堂、拉法葉百貨公司、馬塞納廣場(Place Mass?na),大約三十分鐘的路程,其中馬賽納廣場,是舉辦尼斯嘉年華之地,此活動與威尼斯面具嘉年華、巴西里約嘉年華,齊為世界三大嘉年華之一,已有700多年歷史。 在賽雷亞花果市集,信步走走觀看與親嗅來自普羅旺斯各式香料後,便朝海岸線走去,突見有位法國微胖大叔,手握風箏捲收器,繩線在頭上使勁旋轉繞圈,像西部牛仔般將繩線拋向海洋,隨著白浪起伏拉放拉放手中繩,可相當確認的是他絕對不是在放風箏。不久後,有某種生物緊咬餌料,大叔雙手快速收線使勁狂拉,在遠處觀望好奇心滿載的我,顧不得腳下全是被浪花拍打的濕滑硬石,欣喜若狂奔向他所在的岸邊,定神一看原來是魚線捆著生雞爪來捕捉體積壯碩的大章魚!!大叔操著法文,捕撈獵物的自信眼神,比手劃腳開心展示今日收穫的袋子,裡頭裝著數隻粘滑章魚拚命掙扎逃竄,其中一隻八爪併成兩腳,快速匍匐到我的腳邊,彷彿說著:他們想回家,不想成為桌上的佳餚的對白。 見識完新奇的牛仔式捉章魚法後,趕緊往一旁介於舊城區與尼斯港的城堡山(Colline du chateau)移動,氣喘吁吁地攀登而上只為欣賞蔚藍海岸迷人的夕陽,駐足後手裡的快門聲,代替了每位旅客想由口中發出的幸福驚嘆聲,雖名為城堡山,但山頂沒有城堡,只有著古老遺跡,政府開闢部份區域為公園,有孩童遊戲區、休憩區,隨季節不同城堡山開放時間也有所變動,我登高望遠低頭俯瞰,發現藍色一點都不憂鬱,天空是藍的、大海是藍的,映入眼簾的腳下城市,由深藍淺藍漸漸轉為落日橘暖色調,棕櫚樹路旁一顆顆銀亮亮的流動小光點,是開啟車燈的行人魚貫返家,郵輪帆船也駛進碼頭懷抱,靜待明天出帆日,天使灣視線的盡頭是藍色海岸機場,飛機的起降與雲彩流動使天空畫面活潑,法國景色是否與法人一樣,都懷有一種優越感而存在,因觀景台的某位大男孩躍上圍牆席磚而坐,只為更接近,勾人而無法讓人靠近的眼前一片美景,他內在的精神空間與落陽光影交輝,讓我不禁收服於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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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文采雙刃劍─序王先正老師《聽見金門》
認識王先正老師自2004年,不覺前後也有了十五年。那時他還在任教,還未出書。其後我們來金門,初期由陳延宗陪我們到處走,近幾年則是王老師帶我們遊覽金門,他一路為我們認真講解;有次還請了研究金門城的專家陳炳容先生陪同我們,令我和瑞芬大受感動。王老師退休後,一連出了幾本書,我都默默閱讀,為了對他多一份了解;也為了從中學習吸收一些營養。 王先正老師在《金門日報》的「浯江夜話」專欄文章,我除了特殊原因漏讀外,一向都是不會錯過(電子報閱讀)。王老師結集的書,我先後讀過的有《浯鄉歲月》和《書寫金門》兩本。從教育事業退休後的王老師,身心出遊和文字耕耘兩不誤,還輔以看展、買書、讀書、考據、觀畫、聽歌、出席各種文學研討會和宗親活動……,多姿多彩的充實、豐富生活內容,也構成《聽見金門》取自不完的寫作源泉。 《聽見金門》內容紮實,擲地發金石聲。全書分「憶往談今」、「出遊見聞」、「書寫書展」、「藝文講演」四輯。無論哪一輯,王老師都希望所寫的文字不再流於平面和有形,進一步希望有聲、有色甚至有味(例如王先正老師寫的好幾樣金門菜餚的食譜),這是我對他書名擬定的解讀。 我喜歡王先正的文字,偏重文史資料,又兼散文之美。在「浯江夜話」專欄發表,大抵只能一千五百字左右,沒有水分也不能濫情,寫來務必精煉,要言不繁。追本溯源時,引言得字字珠璣,選最有用者。如第一輯的敘述榜林村地雷爆炸意外、區公所的故事的資料補述、對小學、中學、大學往事和聚會的記敘,以及寫一位老兵的故事、老郵差的經歷,表面上看似乎事關個人,放在歷史和時代大局來看,都是歷史事件的重要線索,畢竟無數個人時代留痕的組合就構成了我們的大時代。我在寫《落番長歌》有關人物,在八二三後期從金門到台灣避難的情節時,就參考了王老師的個人回憶(收在《浯鄉歲月》中),因此可以說,此類文章意義不凡,具有史料的參考價值,王老師都寫得很好。 「出遊見聞」一輯的文章,也稍別於一般寫景抒情的普通遊記。或書寫重要歷史人物鮮為人知的軼事,或簡述旅遊行程印象最深刻者,也都保持王老師一貫事必有據、物必有本的風格,人物神情笑貌固然刻繪生動,其感人事蹟更一絲不苟。《海滄觀雨蜈蚣閣》尤得我心,讓我獲得迎城隍風俗的一份真知。 第三輯事關文學和書,我感到很親切,因此都是篇篇精讀。我和瑞芬從事的事業,和書有關,我職務是編輯,業餘寫散文小說也寫書評,從這批文章看到僅七萬人口的金門人才輩出、文風鼎盛。金門沒有出版金門文學辭典或金門文學百科全書之類,我視王老師的這一輯文章具有這等功能,從中了解了許多金門籍作家的陣容和創作概況。非常佩服王老師勤奮蒐集金門作家的著作,予以研讀。兩篇記述金門寫作協會的短文訊息量很大,寫東瑞兩篇,寫楊清國、陳秀竹、翁維璐的新書,都又介又評、論文及人,講究準確中肯、評價適度。寫書展獵書,不失書生喜書迷書本色;《金門學,金門場,專家學者聚一堂》是作者出席金門學研討會的紀要,卻不是一般的流水帳;作者文獻式寫法,當可在金門學研究史上留一筆。 最後一輯十一篇文章,篇篇好讀。鄭善禧、李如青、鄒佳哲三位畫家層次、成就和特徵不同,畫家現身說法,或以欣賞者談創作者的故事,生動風趣;陳支平、薛承泰兩位教授和名嘴董智森的演講,機智惹笑,讓我們如在現場,聽出耳油。我們得感謝王老師,有一支認真的、巨細靡遺的好筆,才錄下那麼悅耳的聲音。 最後想說的是,市里坊間的散文集,以抒情的多;學術類的,抽象理論味重。王老師文章避免走向極端,以雅俗共賞的筆觸兼容兩者之美,也即我說的「雙刃劍」,值得文學愛好者閱讀。謝謝王老師的信任,讓我有機會寫這樣淺易的文字,與讀者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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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熟悉的家
過年前回到自己的山屋,母親說這是自己的家,有父親熟悉的環境,過完年再也不肯回到我家來,去年接母親和中風失智的父親到我家來,一整年的朝夕相處,是我與雙親最親密的時期,我不懂為何不肯來?難道是我照料不周? 於是變成我每周假日開著一個半小時的車回南投山上。每次回家,變成媽媽忙碌的招呼我們,縱使雙腿痠痛,體力大不如前,仍然前前後後的張羅。老鄰居的家都遠坐落於山上各處,有的已搬離山上到南投市區或台中,但只要路過我家,都會特地停車進來打招呼,姑姑叔叔們不時打電話或親自到家裡來探望,他的孫子們也常常回來阿公長阿公短的撒嬌,女兒女婿們輪流回山上,當我們姊妹一起煮菜打掃吆前呼後的當下,我深深感到無比的自在與溫暖,而父親的逐漸模糊的記憶,一再被喚醒,每星期回家,父親失智的狀況保持著一定的理想,不再明顯惡化。 這才是我們的家,在我家,親友無法時常探望,他們沒有歸屬感,天氣夏天熱到只能躲著吹冷氣,冬天風沙如刮颱,總是難以適應。就算三餐飽足,終是欠缺自由,原來他們像被禁錮的金絲雀,常常思念著生活六十幾年的自己的家。常有人問我,這樣奔波不累嗎?其實,每星期我都是開開心心回去,絲毫不覺得辛苦,甚至有時決定住一夜,隔天又捨不得離開,又留下來過一夜,一家人高堂在上,手足常聚,雖然吃得是簡單餐食,卻有著無上的幸福感。 老人家應該回到自己的家,這是長照最理想的狀態,看著老人家歡喜的過日子,也是子女最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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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帆
燈光明亮 擠滿一排排書籍 圖書館裡 一個人 浩瀚的書海 小小的孤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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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他知道春蘭是一個有著強烈性需求的女人,因為她的身材豐滿、雙乳高聳、臀部渾圓,而且臉頰紅潤,是俗稱的「桃花面」。一般來說,這種長相的女人,其性需求是較其他女人更強烈的。或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忍受不了寂寞,然後經過張永福這個王八蛋的調情,於是乾柴遇到烈火,兩人才會上床繾綣纏綿、纏綿繾綣,幹出這種轟動全村的不恥之事。 若以常情來推測,儘管他們婚後性生活頻繁,但直到第三年才讓春蘭懷孕。所以說想搞大一個女人的肚子,絕對不止發生一次性行為就能讓她懷孕,除非運氣很好,精子與卵子正好碰撞在一起。張永福為何能把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的肚子搞大,想必他們是趁著孩子熟睡後做如此勾搭的,他這種不恥的行徑,怎麼配當一名老師,又如何能為人師表?春蘭又有何資格做人妻、為人母?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大家就等著瞧吧! 早知道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他當初就不應該一肩扛下為匪宣傳、意圖顛覆政府的責任,理應讓張永福這個王八蛋自己去承受。雖然他有責任,但並非主謀,刑期絕對不會是十二年,而且還被冠於匪諜之惡名,遭受刑求不說,承受身心的苦楚才是他此生難以承受之重。(七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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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之夜
夜好似很長,身體與心靈很是疲憊但卻無法入睡,她緩緩地翻了個身,外面的月光亮晃晃的照亮了漆黑的夜。 夜已然很深很深了,偶然的水泥預拌車聲,總是劃破深夜的寧靜,轟隆隆的晃醒一整個夜晚。 無法入眠的夏日夜晚,窗外的蟲鳴不絕於耳,仿若正在進行大合唱似的,讓她想起了童年的清晨,那露水未乾的早晨,天都未明的時刻,她們一家子為了生計,在高粱田裡已然開始揮汗工作,趕緊地在日頭出來之前,收割那飽滿的高粱穗,天空仍暗沉沉地時刻,星子掛在天上閃亮著光明。在身體的疲倦之後,滿身汗水的她,喝上一口冰涼涼的開水,就是人生最大的滿足。 在日正當中的時刻,走著小山路,回家沖個冷水澡,然後在巷子口看著聊齋,是她夏日最大的享受。 即使是直到現在,還是有很多的無法適應。 一如同人生,即使走到哪個年頭,也有要適應與磨合的缺口。疲憊也罷、情緒也罷、擔心也罷、放下也罷,如果能隨心隨喜該有多好。 行李負載的太滿,總是有著太多的牽掛與負荷,太過認真的生活讓一切顯的更為疲憊、每一個睡不好的夜晚、每一個昏睡的午休,寫的又是一個怎樣的人生。 業障來時,僅能笑笑嘆之,面對許多的不平,也僅能收起情緒。 寧願相信人世間還有公平這件事情,但總是無奈大過於輕鬆的笑容,嘴角能扯著笑,但心卻淌著血一般的無心不動。 你的心累了嗎?午后的斜陽將身影拉的長長的,僅是愈顯單薄。 想起了那些個童年的夜晚,有時一整車的高粱堆的尖尖的,她們姐妹就坐在車頂上,農用搬運車的噗噗聲在空蕩蕩的山裡,顯的熱鬧了起來,那樣的日子快樂又寫意,身體是疲憊的但精神是飽滿的。 天終於亮了,是個大晴天,於是,努力地告訴自己,這是個美好的一天。 不該讓別人影響自己的情緒,畢竟,這是自己的人生,這每一個早晨每一個夜晚,都只有你自己是真切感受到的。 桌上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不一會兒就該涼去了,如同人心讓人徹底寒涼,也不就那一瞬間的事。 回憶過去,也僅只能抵抗一下疲憊的心緒,終究是該收拾一下情緒,放空一切,迎接美好的一天,往前走,因為人不能走回頭路。 明天的早晨,她想去爬個山,讓身體沐浴在大自然裡,洗卻塵世的的繁忙,然後,放空掉所有的情緒,沉澱之後,享受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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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青春
梅雨將黃昏中的雲彩,染成一片渾沌。 火車突破大雨的重圍,終於到了站。 外籍看護,也好不容易從擁擠的人群夾縫中,將他的輪椅推上了月台。 已經不知是經歷了多少年?他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 那年他因受不了父親因事業的失敗而常年酗酒,還時常追打著全家,所以他帶著一股怨氣離開了這裡,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這個鎮上來了。如今,再回來之時,他只是一個重病纏身的老翁。 他不再有任何的怨言。 他當年以為離開了這個鎮上,父親的家暴,就會隨著歲月的琢磨而漸漸的淡去,哪知這些年來,每每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還是會夢見阿爸酗著酒追打著全家,心中便又開始一陣感慨和隱隱的作痛。 他終於明白,心痛,是這麼不容易可以癒合的。 在這個鎮上的居民大多數人都務農,出了大門口,便可以看到四處植滿著一株株的熱帶植物,這裡平時氣候十分的炎熱,每到夏天大雨過後,芭蕉葉上還會淌著滾滾的雨水,那些雨珠透過雨後的陽光,便會發出七彩的光芒。 這次他回來,當他的輪椅被外籍看護推到街道時,他還是可以感受到那香蕉葉的影陰,還是像當年一樣,不時的篩落在他的身旁,讓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和喜悅。 從小他就是在香蕉園裡長大的,他常常和鄰居的孩童們在蕉園內玩著官兵捉強盜,他常常立志將來長大一定當個軍官,這樣才能保國祐民。他天真無邪的從來不知家中阿公為什麼中風後就一直臥病在床?阿嬤為什麼每天要為阿公熬煮中藥的藥汁?那一層不變的黑苦的藥水味,早就麻痺了全家人的鼻腔裡的嗅覺。 而阿爸,每天都只能一個人在蕉園內,不停的忙著蕉園裡的工作,阿母一大早起床,則要替阿爸準備著餐點,他只道知當蕉園內的香蕉一串又一串的結實纍纍之時,阿爸就會在蕉園內微笑的撫摸著他的頭頂和他說:「等蕉園大豐收時,阿爸一定會帶著你和你阿母一起到鎮上的百貨行去替你買新制服和書包。」 那時是個貧困的年代,家家戶戶的孩童大家都穿著不合身的學校制服,可以說是從來沒看見過有人穿過童裝。 由於香蕉園的收成都還算不錯,後來一些年,還因生產過剩而外銷至國外,他對阿爸那時年輕英俊又常帶著微笑的輪廓,還記得十分的清晰。 但是好景不常,由於香蕉利潤不錯,鎮上的人家都紛紛搶種著香蕉,油綠的蕉園便成了鎮上獨特的風景之一,加上其他的產地也削價競爭,後來,很多蕉農便慘賠虧損,大家只能一直祈盼著價格能改變,但沒想到,到了隔年鎮上的蕉園內先是染上了葉斑病,阿爸不停的噴著農藥搶救著香蕉樹,但是後來到了夏天卻又遇到強烈颱風,許多香蕉樹都倒在蕉園內,那時可以說是禍不單行。 阿爸因孤注一擲,投資太多的資金在蕉園內,一旦蕉園被風災損毀,阿爸就再也沒有資金投入蕉園內,家中還因生活拮据而產生了負債,而阿公又因常年臥?生病,那時家中還有嗷嗷待哺的弟妹,阿爸不知該怎麼紓解內心的壓力,便開始學會了酗酒,後來他因酗酒成癮,阿母有時勸他少喝一點,他就不高興的拿起酒瓶四處丟擲,阿母也只能在旁嘆氣並收拾著四散在客廳裡酒瓶和玻璃碎片。 阿爸會變成如此的頹廢,是因為他內心十分的自卑,常常覺得自己從事業失敗後,就感覺有些親友開始漸漸的疏遠了他,根本就是在打從內心裡瞧不起他,認為他是個沒有用的男子漢。 而他是家中的長子,為了承擔家計,就和阿母商量,他決定北上到工廠裡當學徒,阿母剛開始有點不放心,而且非常的反對,希望他無論如何,都該讀完高中畢業,再到外地去打拼,但是家中的經濟後來是越來越每況愈下,阿母只好勉強的答應了他北上到工廠裡工作。 當他到了城市裡後,十分努力的工作,不但經常寄錢給阿母紓解家中的困境,還存了一些錢並在都市裡貸款買下了一間公寓,他希望阿母不要再忍受那酗酒成癮的阿爸,該來和他一起在都市裡安享晚年,但是阿母是個很傳統的女性總是放不下家裡的一切,最後還是沒有和他一起到都市裡生活,阿母一直陪伴著阿爸直到終老過逝。 但是,命運之神並沒有眷顧他的一生困苦,他勤儉努力操勞了大半輩子,卻不幸又罹患了肝癌,再回來故鄉之時,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昂首闊步的青年,而是垂垂老已的老朽,當他看著鎮上繁華的街景和當年被阿爸賣掉償還債務的老蕉田時,他的腦海裡突然間閃出了一個念頭:「香蕉樹傾倒過後,還可以重新再栽種,每年蕉田依然還可以再見一片青黃,而他那逝去的青春,卻是一殆不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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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與攝影
從例行公事般的登頂照、團體紀念照,到星空或是動植物、人文史蹟的紀錄;從單純使用智慧型手機到使用各種專業器材作為輔助。就算拍攝目標與使用器材在不同的登山者之間可能有不小的差異,不可否認的是,攝影的確是登山活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也是一位喜歡用鏡頭記錄登山時所見的山友。居高臨下俯瞰芸芸眾生居住生活的水泥叢林固然不錯,眺望阡陌縱橫的鄉野或是萬家燈火的夜景又更佳,然而,我最喜愛的還是從視野優良的山頂、稜線或觀景點所拍攝的、構圖寬廣宏大且沒有人或人工造物攪局的照片,照片中的群山應該連綿延伸到最遠處的稜線,呈現出純粹且沒有紅塵味的自然之美。 有不少人喜歡煙雨朦朧的景象,群星爭輝的高山夜空與金光燦爛的日出日落也廣受山友歡迎,但是對我而言,最理想的登山照片應該在天氣晴朗時拍攝,因為只有在天氣晴朗時才能拍出色彩飽滿明亮,山岳、白雲與天空之間的界線清晰、對比鮮明的照片,我認為這樣的照片最顯得開闊大氣、最能給人舒暢的感覺。 能讓我拍出理想照片的登山路線通常是高山百岳路線,因為走高山百岳路線時才有機會爬升到高於森林界線與大多數鄰近山岳,且玉山箭竹也長不高的高處,容易讓人獲得廣闊的視野。此外,3000公尺級的高山百岳往往位居山脈的主脊,很少會坐落於鄰近平地之處,使得群山能夠成為防止人工造物入鏡攪局的有效屏障。 我在攀登合歡北峰與西峰、奇萊主北與玉山前峰時目睹並拍下了我心目中最接近完美的高山美景,因為在造訪這些百岳時我幸運地遇上了理想的晴朗天氣。然而,我卻很猶豫以後該不該舊地重登這些曾給予我美好印象的百岳,因為我擔心我會在舊地重登時遭遇淒風苦雨的壞天氣、拍不到美景,使曾經的美好回憶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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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門,金家軍
那一襲戎裝 仍然站著,站著 站著,又 站著 就連火炬充盈的料羅灣 也抵擋不住 時而妍麗 偶爾斑駁的輪迴霧, 那一襲戎裝 仍然站著,站著 站著,又 站著 就連朝曦戍守的哨口 只能不斷地喊出 破除破除 破除啊; 而那一襲戎裝 還站著,站著 站著,又 站著 「站崗只於暗夜 金軍獨有的呼吸 而當一氣吐下,奔往 像那浯江間,一艘舊船 載浮載沉似前又後 卻站滿著許多,如鷹的眼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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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妻的舊相簿
翻閱著 都在檢視容顏 不時檢驗誓言 誓言有太多出入 容顏頗不似當年 窗外雨聲 淅瀝淅瀝 他在回憶她的容顏 她在回味他的誓言 茶已涼 窗外雨聲 淅瀝淅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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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春蘭如果是遭受張永福的強暴,她應該高喊救命讓村人出來營救才對,而非乖乖就範,假如是男歡女愛更是不應該。因為他明知她是有夫之婦,亦是自己學生的家長,竟然兩人還幹如此的勾當;而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已是有夫之婦的身分,為什麼竟背著丈夫和孩子,跟別的男人發生性關係,而且還被搞大肚子,除了鬧得滿城風雨,更讓村人當成茶餘飯後的笑柄。他們簡直是一對受人鄙夷的無恥之徒! 他已想過,出獄回家的第一天,首先就是找張永福算帳,絕對不會輕率地饒恕他!即使因為打人犯法再被抓回監獄也甘心。對於春蘭,他也會徹底地問清楚,如果是她不甘寂寞自願跟他上床,便有失婦德。在這個傳統的社會上,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婦德又不知廉恥,任意跟男人發生性關係,這種老婆不要也罷!雖然擁有一個完美的家庭是可貴的,一旦孩子沒有母親便不算完美,可是他的母親卻是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將來長大踏入社會,教他怎麼抬得起頭來?而他自己呢,老婆趁著他在獄中時,竟然討契兄又生下小孩,讓他戴上一頂既高又大的綠帽子,教他怎麼在這座島嶼做人?兒子有不守婦道的母親,自己的老婆卻去討契兄,可說是他們父子此生最大的悲哀和恥辱啊!(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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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心齊遊濟州島
半音,因為聽覺上有障礙,生活中一半靠殘餘聽力,一半靠會意和領悟。「半音舞集」是由一群聽障孩子所組成(如圖),他們是正職上班族,善良活潑,樂觀進取。假日時,由紀麗如老師帶領,一起在舞蹈領域蹦跳、翻轉;經常性的公益巡迴表演,精湛的演出,全心全力付出正能量,散播歡樂散播愛,每一位孩子都是最亮的星星;我兒■盛亦是團員之一,平日工作繁忙,一有機會,帶著二老融入攜家帶眷行列,我們一直期待著「半音舞集」舉辦的→暖心齊遊韓國濟州島。 濟州島冬季冰冷,收成蔬菜種類不多,季節性的蔬菜用醃漬的方式,做成又酸又辣的泡菜。辣呼呼的泡菜,能暖身,提升體力,對抗寒流,是餐桌上必備的佳餚。早期物資沒那麼豐沛,一碗白飯,有蘿蔔絲、大白菜、海帶絲、豆芽絲簡單的定食餐,就已知足。如今飲食大餐,奢侈、豪華、浪費,偶而嘗嘗經濟實惠的清淡小菜,也是種另類享受。 濟州島四面環海,捕魚是經濟大本營,夜黑風高,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家中老弱婦孺無人照應,憂心害怕直襲心頭。於是,泥塑一尊爸爸形象放置門口,感覺爸爸就在家裡,大人放心,小孩安心。 爸爸的泥塑像溫暖、親切,很快升格為守護神土地公,後來,這尊泥塑神像直接請進宮廷,再複製一尊,成為文武百官的標竿。兩尊一模一樣的泥塑像,以手勢上下位置,辨別文官或武官,右手上,左手下(文官)右手下,左手上(武官)。 海女是居住海邊的家中瑰寶,身強體壯,手腳俐落。大海中浮游生物,寄居或棲息在礁石岩石上,不管天象和風雨,海水漲潮,一身緊身潛水衣,配戴圓形蛙鏡、背簍、手套、小工具,憋著氣,優游浩瀚大海,在海中礁石隙縫中尋找海螺、海膽、鮑魚、海草、貝類、小魚蝦……等等,約2到3分鐘必須浮出水面交換呼吸再潛入海裡。一人一顆黃色浮球漂浮水面上,目標顯著,敬告來往船隻請勿靠近,海面下有海女在此作業,工作累了還可趴在黃色浮球上休息。 目前海女年齡近80歲,較年輕約65歲,屬國寶級人物,特定時間,國家免費贈送國產級馬骨粉補充鈣質,預防骨質疏鬆,避免風濕痛,關節炎而不能下海。受到國家相當照顧和禮遇。 濟州島別樹一格的塗鴉秀,場裡場外嚴格管控,嚴謹的態度,讓人屏氣凝神;年輕舞者,揮霍不完的精力與魅力,青春、活潑、輕巧、配合著燈光、音效、節奏,各執一筆。甩頭、轉身、蹲跳都鏗鏘有力,空翻、跑跳、空檔處,快手一揮,各自畫龍點睛,恰如其分的舞蹈動作,七上八下,非常忙碌。一點、一畫,筆觸流暢。 當揮汗如雨,氣喘吁吁時,一轉身,大大櫥窗打開,塗鴉的過程像魔術秀一般,一幅巨大的麥克傑克遜畫像呈現眼前,觀眾譁然,掌聲不斷,整場同心協力,完美無缺的塗鴉秀,緊緊扣住大家的目光。 牛角村,島外之島,恰似金門烈嶼鄉,船上遊客休息區,沒有座椅,只有榻榻米,寬敞無礙的空間,孩子們高興的跳著、跑著、蛇行,開闢戰場;大人們牌搭子一亮,圍成一圈,嘩啦啦的笑聲,衝破雲霄。坐臥不便的遊客,緊緊扶著甲板上的欄杆,深情望著飄渺的大海。 濟州島,隨著地質地形、文物、風俗習慣的特性,純樸可愛,剛毅艱軔。漢拏山是他們的聖山,融化的冰河是生命泉源,也是精神的依歸;滿坑滿谷的繡球花碩大而美,美不勝收;龍頭岩瀕臨大海,黑色礁石錯落有致,平攤海面上,見證火山爆發的威力!廣闊的田野,不宜農作物生長,轉個彎,變個方向,開闢鐵道自行車,雙雙對對,悠遊日落黃昏中,微風吹來,舒心如意,幸福無邊。 旅遊是一瓶蜂蜜糖漿,不曾謀面的眷屬,突破無形的陌生,整個「半音舞集」像一大家族,泡菜、烤肉、生菜沙拉餐餐在一起,賞花、賞鳥、賞風景天天在一起,作息在一起,歡笑在一起。幾天相處,感情自動昇華,拉近彼此間的距離,能這麼開心、快樂一起出遊,人生真充實。 (稿費贈金門縣身障家長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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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 星
夜晚抬頭,看見世界的荒蕪,聽見狂風的咆哮,感受黑暗的溫度。夜空中,唯有天際的點點爍光在微笑,笑得我妒忌、憤怒,群星如同感受不到世間複雜,這,何嘗公平?渾沌污濁如颶風將眾人捲入、埋葬,葬在心中最平靜、最為漠漠的泥濘,而群星,依舊那麼閃耀、純然地笑著。 天使,之所以會飛,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看得很輕;星星,之所以能常掛天際,是因為它們把慾望拋散於天,只想好好地做好自己。每個人對繁星能有不同的解讀、不同的體悟,延續的閃爍可以是諷刺、可以是指引。不知是否有聽過何謂「星星的孩子」?學名為肯納症,俗稱自閉症。這種孩子自年幼被診斷出發展遲緩,便如同烙印上不可抹滅的印記,隨時光流逝,這群孩子與其他世人認定「正常」的孩子差異漸劇,慢慢會理解且認清彼此有所相異;區隔認知的產生,是不平凡的起始。 把一切平凡的事做好,即不平凡;把一切簡單的事做好,即不簡單。如同夜中繁星,不解為何大地由明轉黑,它們卻仍在發光;群星成為不被理解的一群,可它們自己也不解。在大學,我參加校內服務肯納症孩童的社團,經過多次的活動、服務,肯定了我對這群孩子的想法與堅持,單純、善良、固執及對他人絕對的信任,不論年齡多大總保有一顆孩子的心。夜空中的星星只懂得堅守崗位、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這份專一是優也是缺,人們的解讀、人生的冷暖,取決於心靈的溫度。 天空越暗,越能看到星辰;慾望越少,越得以永保富足。不仰頭注視,不會發覺夜空點點正努力閃耀著;曾經我也憤恨,憑何星星只需高掛天際,一次次的閃爍像是諷刺著我每日的疲倦與煩憂,銀白色的光芒與漆黑的夜形成對比,卻不刺眼,那份柔和、純潔使我不平,但卻同時,看著,可以得到滿滿靈感與啟發;感受著,能夠撫平交雜錯綜的思緒;理解著,這份單純、專注,也許是上天給萬物、賦予人們的引導。也許,事過境遷,物是人非,人們能不因任何理由佇足,但這片繁星,能不因任何理由閃耀、微笑。 就算生活惘惘,就算腳踩淖濘,總有一個人,能看見你、成為你的信徒。從星辰轉回自己,有時好奇,晝夜循環生活的自己,能否有專一的堅持?能否如繁星閃爍綻放真誠笑顏?以現在對自我的了解,難。一個人能走多遠,要看有誰同行;一個人有多優秀,要看有誰指點。人生最精彩的不是實現夢想的瞬間,而是堅持夢想的過程。有多少時候,因為一個眼神、一個反應,放棄自己所堅持的?為了迎合世俗標準,花了多少心血去改變,變成別人眼中理想的樣子?一路至今,像是丟失了,沒了自己,卻擁有了外在的一切。不明白自己在追求什麼,只是偶爾抬頭看著天際,壯闊的蒼穹,使我感到些許憂傷,寧靜的夜空,心中掀起波瀾濤濤。 大多數人想要改造這個世界,卻罕有人想改造自己。社會上的標準與規範是人們意識的匯聚,也許是人與人間的交際產生的優越,肯納症、亦或其他症狀的人們,成了「弱勢」的一群。我不願承認人群間有強弱之分,但事實總是擺在眼前,逼著我去注視、去接受。每每夜晚仰頭望著天空,我便思考著無憂無慮哪錯了?心靈還是孩子哪笨了?不懂混雜話語間隱含的寓意又如何?人們用不經意去諷刺純真,無非是想凸顯自己與其不同。我將這些情緒拋向天際,觥籌交錯間再舉杯而盡,虛幻又現實的思緒,證明了自己還確實活著,還在為這些俗雜事而困惑。也許終究無解,不過這便是我努力的泉源,無法探究、無法結果,至少我認為,活得成功不在於踏上多高位置,而在於過程是否精彩。 微小的幸福就在身邊,容易滿足就是天堂。我羨慕並希望能同繁星點點,就這樣,用一生專注做好一件事,能不被身旁種種喧鬧染濁,無論身處何處,仍舊擁有一顆善良且純淨的心。幸福,必會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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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 道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生命中的感嘆,她,很深很深! 一屋子的法律書,全清了出去!只留下兩本厚重的六法全書,靜躺在書桌上,伴著桌墊下的學士照。 至少,至少,那屋子的漏水修繕,當年也是自己親手寫下存證信函、親口在法制局同那建商唇槍舌戰、爭鋒交辯贏得正義的權益及破天荒的讓建商「簽下三年」保固期的。「法律是保護懂法律的人的」,司法界落榜生的她,總如此的自我寬慰著。 看著清空了的書櫃,看著學士照裡那神韻著「正氣內存,外邪不干」的她,那鏡框下溢滿執倔神眸的她,清淚潸滾而下滴在書桌桌墊下的,父親! 「嘿係厚妳考袂條,那厚妳考到,一寡壞人ㄟ厚妳蕊係!」當年,父親屢屢對落榜的她,氣─憤─填─膺,的說著。 「爸啊,對不起!這輩子,不孝女我,讓您失望了!」她,望著父親的遺照,心語清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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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 影
You get eyes that can see right through me 清澈的眼,勾畫最朦朧的霧境 凝視柔紫色調中的你的印象,與我無異 為何迷戀水下的睡蓮與楊柳 你存在我無法呼吸的時空 看得如此清晰 輕碰就隨餘波蕩漾 不留戀地碎了 Have you already found what you are looking for 天空飛來的,水上靜駐的,水下游過的 有過去,有現在,有未來 飛鳥與魚 剎那的相遇 是相知的心喜 是悵然的分離 是否你找到你追尋的,你追尋的 筆刷實化縹緲的水月花 而你,卻坐困思念的花園 滿園百花綻放爭艷 而你,卻獨鍾橋下的那一景,那一景 直至雙瞳起霧 停止追尋外在飄忽的光影吧! Feel yourself, free yourself, only you can see yourself (向印象派大師莫內Claude Monet及愛爾蘭搖滾樂團U2 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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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然而,當情治單位調查清楚後,林萬枝只是貪小便宜,每次收取五塊錢工資,利用夜間幫張永福張貼反動標語。當他被抓後,卻也信守承諾,沒有說出主謀張永福的名字,也因此自己被凌虐半死,還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真是可悲啊!當他服滿八年徒刑,經過獄方再三地考核,認為他並非如起訴書寫的那麼嚴重,只是單純的幫人張貼標語而已,一個大字識不了幾個的小老百姓,能公然地為匪宣傳或顛覆政府,似乎也不近情理。於是獄方主動提出申請,經過國防部軍法處的核准,讓他假釋出獄。 可是當他從軍事監獄假釋準備回金門、在高雄碼頭候船的時候,卻聽到一則讓他血脈賁張的消息。她的老婆趁他坐牢時,竟然不守婦道「討契兄」,而且還跟「契兄公」張永福生下一個兒子。他一時不敢相信是當老師的張永福,可是經過查證的結果,果然是張永福這個王八蛋。他居然恩將仇報,乘著他在獄中服刑時沾染他的妻室,甚至還生下一個兒子讓他戴綠帽,這個終身的恥辱他豈能接受。而春蘭這個女人亦有值得檢討的地方,所謂「一個銅板敲不響」,任何問題的產生,或是男女間感情的糾葛,一旦追究起來,雙方都必須負一部份責任。(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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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二重奏
●王學敏:「我想--應該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我用文字追夢!你呢?》 這本散文集裡,收錄了十二篇故事性很豐富的文章,這些文章的原始架構是我應邀到各大學去演講的講綱。這十二篇散文,看似各自獨立,每一篇講述一位文學家的生命故事,並且選幾篇文學家最具特色的文學作品,融入他的生活之中;同時,我也針對這些文學作品作解析與品評。而實際上,我的設計是篇篇相連,期望做到讓讀者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可以享受到某種閱讀興味,並有欲罷不能的閱讀快感。 順帶一提,《我用文字追夢!你呢?》也是我歷年來出版的十本文學作品中,銷售成績最好的一本。 ●王學敏:你的輔大學弟游常山,說你是台灣文壇上被低估的作家。為什麼會這樣呢?你在台灣文壇,至少在「金門文學」、「七等生評論」,和「老兵文學」這三大領域成績斐然,不管在質或量上都是領頭羊。先說說你最常被提起的老兵文學吧? ●黃克全:最近我們后水頭老家在作頹屋整建,我看到幾面牆上有油漆塗著國徽、標語,留下早年國軍和百姓混居的歷史痕跡。我小時候的生活裡,阿兵哥佔著一大部分,我對他們是有難以抹滅的感情的,所以,日後我會寫一系列的老兵作品,不是沒來由的。 有一位我的國小、國中同學打電話來,告訴我有大專院校碩士論文,以我的老兵文學為研究對象。「我看了你的《兩百個玩笑》,」他在電話那頭說:「我跟你說老實話,我讀到第四個玩笑羅光信,就讀不下去了,太慘了嘛!你為甚麼要寫這種傷害自己情感的東西呢?」他又追加一句:「人世太苦,應該多寫一些讓自己,也讓別人高興的東西才是。」 我想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情感洗滌說」來回答,嘴裡嘟囔了一下,還是閉了嘴。見我沒答腔,以為我開竅了,他又追問一句:「你為什麼非要寫這兩百個老兵的故事呢?」「問的好。」我不無賭氣意味地說:「『著書皆為稻粱謀』,龔定庵的詩不就這樣講嘛?」 「真的只是這樣嗎?」他不以為然地打斷我的話:「你寫的那老兵的詩,依我看,文字裏所表露,或者隱藏的那種悲哀,難道不是正好反證出對人的情感的──說是珍惜也好,依戀也好,總之,絕不是超越或開脫。這種感情,恐怕依舊是黏著的吧?甚至,我要說,你其實還迷戀著人間情愛的吧?情愛不死,就別告訴我說要超脫什麼的。」 我想了下,還是對他說了:「對,真的。情愛是文學,慈悲──與其說是宗教,不如說是某種終極真象的關懷及追究,總之,那絕對是一種文學或人的俗世情感之外的東西。我正在翻讀元好問的詩,就以他所寫的杏花雜詩第二首:『長年自笑情緣在,猶要春風慰眼前。』後面這兩句詩來比喻我的景況及心境好了。這兩句,陳沚齋注釋說是飽經憂患的詩人心聲,說詩人仍有深情,這才是最難得的云云。陳沚齋的話我只同意一半。『詩人仍有深情』我同意,『最難得的』這樣的話則是逾越注釋者的價值判斷。依我看,深情正是人的悲哀所在。我承認,自己仍有深情,那是『業』的力量的餘緒猶存啊!就像倒空茶水的茶壺,仍然留有茶味那樣。原先我寫《兩百個玩笑》這本詩集,除了為稻粱謀,現實考量,我承認,自己的確仍存有人世情感的執戀,那種文學所賴以生成的情感的執戀。但其中還另有一種感情,那就是哀憫這一切悲歡情仇的慈悲,我正努力學習這份感情,這種既進又出,進即是出的感情,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我或許暫時離不開文學,但姑且把文學和宗教夾帶在一起,把情愛和慈悲夾帶在一起,那無非是一種不得已的過渡。」 到目前為止,我出版了老兵三部曲:短詩集《兩百個玩笑》、兩千行長詩集《在最深的黑暗,你穿著光》、報導散文集《隨風飄零的蒲公英》,還有散落在小說集和散文集裡的許多篇文字,還有《時間迷陣的兵勇》散文集結集沒出版,舞台劇劇本《一條街求愛記》結集沒出版等。老兵慢慢凋零了,我的老兵文學也將暫告一段落吧? ●王學敏:聽你的自剖,就知道你是個孤獨的作家,因為唯有孤獨者才能這樣沉篤、靜定地思考。 ●黃克全:上次去中山大學演講,不知講到哪裡,我笑著坦承說:「現代主義已經落伍了,但我是個至今不悔的現代派。」,首先,現代主義仍然承認這個世界,並且認為作品足以如實反映,而且作者也可以居中表現出自己的跟這現實抗衡的某些價值。如今看來,這種主張毋寧是一廂情願的抒情性姿態吧?但不知怎麼,我就是攀執這份抒情性。 我認為所有哲學理論、體系,無非都是一種祈求、仰望,歸結到最後,就是前面所說的一種抒情性的姿態。包括柏拉圖的形上學在內,都是。 ●王學敏:你對文學如此執著、深情,對比下,現實界的回報不成比例,讓人感慨。 ●黃克全:最近有人問我一首詩稿費怎麼算?得到答案後他嘆口氣說:「難怪作家兩袖清風。」我笑笑沒回答他。我的左邊是兩袖清風,可右邊卻是富足的,要是右邊也兩袖清風,我肯定就不會寫作了。很奇怪的,人精神富足了,物質往往就貧瘠了,相反的,物質豐足了,精神也就貧乏了。兩全其美每不可得。有人做生意,有人做公務員,有人士農工商,各有其安身立命之道,我前面這多種都無能為力,我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道路。最近讀了龔鵬程一篇文章,談啟蒙問題,我對那篇文章的立論部分持保留態度,但他以下這番話是很精闢的,他說「不講感情,不可能懂中國詩;不講感通,不可能懂中國思想;不能感而遂通,也不可能懂中國的世道人情。」「感」之一題,不也正是文學的精髓嗎?不妨換另一種說法,「感」就是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就是文學的本體論。《世說新語‧文學》說:「易以何為體?答曰:以感為體。」易經以感為體,但文學豈不也是?缺了感,感受、感通、感應,文學便也不成為文學了。所以我們才不妨說:「感」就是文學的本體論、存在論。我的文學之路,不也是從「感」這裡進入的?但進入後,就要有超越之道,所有文學作品都是表銓,都是過程,文學本身也是無限超越的過程。 ●王學敏:談文學,非要談得這麼嚴肅嗎?作家非得要有哲學本體論這樣得思考或根基嗎? ●黃克全:翁翁有一次在飛機上問我同樣的問題。現在我改變我回答的方式了:我不回答。(舉起食指)妳看我右手這根手指……。 ●王學敏:怎麼? ●黃克全:這是一朵花。 ●王學敏:我明白了。這是一朵雲。 ●黃克全:……(無言)。前年,我和楊樹清一起去高雄得中山大學評西子灣文學獎。會後有一個和學生自由座談的機會。楊樹清說「文學是我的宗教,貧窮是我的養分」。他講得很如實。但我的回答不大一樣。我跟學生說,當別人,或你自己問文學是什麼?假如你可以舉出什麼原因,那麼你可能並沒有真正碰觸到文學。最終,文學是神秘、無以言之的什麼,假如你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寫作。」那可能就很接近文學了。文學很像愛情,一樣充滿難解的神秘。妳記得我們結婚前,到龍潭某個教會,牧師問我:「你為什麼要娶她?」我好像舉了好幾個理由,其中有一個我倒是沒忘,那就是我喜歡妳的文學素養。其實我沒回答好,從牧師眼神我就明白了。我應該回答:「我不知道。」凡是說得出來的,都差之毫釐,失之千里。愛情和文學都一樣。(四之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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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載夢想的風箏
還記得是很小很小的時候,爸媽總愛帶我們到仁義潭大壩放風箏,風箏飛的很高,小小的我站在他們身旁,仰著小腦袋,眨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風箏在空中自在的飛翔,小時候不懂得怎麼放,只知道站在爸爸後面,看著他一個勁的跑,然後風箏就乖乖的飛上了天空,等到風箏高掛時再由我接手,一切都好像是那樣簡單。 然而現在,正值三月天微風徐徐,天高氣爽,不正是放風箏的好季節嗎?但現在,長大的我是不會和爸爸一起去放風箏了的,我們約了我的好朋友們,拿著我們買好的風箏,大夥兒騎著車準備去大壩上瘋狂一次,我拉長了大概兩米的線,拉著風箏跑了起來,一開始我怎麼跑風箏都飛不起來,於是想到了爸爸曾說過:「放風箏不能順風跑,逆著風跑才能越飛越高。」果然我試著逆著風跑,風箏就乘著風越飛越高,在風的作用下,風箏就晃晃悠悠的飛上了天。接著,我便開始慢慢放線,由於風速大小十分的合適,所以風箏在飛的時候也沒有費我多少力氣,輕輕鬆鬆地飛上天了,很快,隨著風箏越飛越高,手裡的線也沒有了,於是,我就和朋友們輪流拉著風箏線,坐在大壩旁悠閒的欣賞著周圍的景物。 我從小就愛放風箏,有一次,爸爸告訴我,把自己想說的都寫在風箏上,然後讓風箏把它順著線送到天空去,你的願望就會實現,所以我總習慣寫些願望小紙條,寫上夢想,滿懷希望地把自己的夢想寫在上面,字條上歪歪斜斜地寫上了我的夢想,天真的以為過不了多久我的願望就會變成真的,可當時幼稚的我怎麼能想到那只是爸爸為了哄我而耍的把戲,如今,我已經長大了,雖然我知道那只是一個父親的騙局,但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相信它,一如既往地追求著我的夢想,相信它只要有願就會實現。 於是長大後的我們帶著風箏出發了,相信逆風飛翔的風箏,才能飛得高。只有經歷了逆境的磨難,我們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中學會勇敢,懂得珍惜,然而每一個風箏,都有一條線,不緊不馳,始終牽引著風箏,而且每一個風箏,也都需要一根線,他或許會抑制著風箏的飛翔,甚至造成風箏無法扶搖直上的尷尬,但,那卻是風箏惟一的歸途,但風箏是一種不安分的小小孩,當它飛到一定高度時就開始沾沾自喜,嘗試如何爭脫那根羈絆著它的線,讓它無法隨心所欲飛翔的線,但是它怎麼會知道高空上的天氣反覆無常,無情風吹雨打正在等著它,如果不小心掙脫了線,失去了線,雖然表面上還是完整無缺,但卻迷失了方向,直到永遠,永遠……,沒有了線的支撐,風箏就算飛上天也會像無頭的蒼蠅,不知要飛到哪裡去, 爸媽就是這條線,它能助風箏飛得高聳入雲,飛到九霄雲外,飛向一望無際,不過,它也能讓風箏垮掉,隨風飄落,像一塊枯黃的葉子,癱軟在地上,無人理踩,在狂風暴雨裡,它是風箏唯一的依靠;在天氣晴朗時,它是風箏唯一的密友,縱然自己脆弱無助,控制風箏的線就會盡它天賦的職責,憑著它守護的意志,無私奉獻,守護風箏。 風箏乘載著我童年的夢,我一定會讓載著我夢想的風箏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更期待更相信風箏與線,唇齒相依,相輔相成,相剋相濟,我感恩在我成長的路上一直有線的陪伴,更相信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乘風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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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情歌
夏很晚了,山徑飄落葉 堆砌千秋軼事 欲走還留的霧 恍若雪白絲絹環繞山城 妳偏好研讀史書 此刻當俯首案前 邀月光翻讀<水滸傳> 籬下夜蟲唧唧; 一縷俠義幽魂徘徊長空 想當年瓊英郡主於戰役中 寧為情義自刎蘇州城 英雄烈女,相逢亂世 生死亦相隨。 羅娜,那雲風舞弄的古道 虛懷若谷的孟宗竹蜿蜒 風雅了整座山林 山山水水都冀望 我們再次造訪 而綠光撲朔的螢火蟲 自一場夏雨后,即杳然無蹤 妳的眼眸是否還閃爍著情意 羅娜,夜深了 山城鼓樂戛然而止 黑森林迷霧籠罩。 若問,世間情為何物? 妳可自縹緲的山頭 聆聽梁山情歌千古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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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因為他們把金門定位成:「戰鬥的金門」、「守法的金門」、「禮貌的金門」與「整潔的金門」,若有違背其意旨者,就是違法。因為除了憲法外,他們又訂定了「單行法」來約束居民,迫使他們不得不就範。 故而,凡是警察局認定的不良份子,倘若膽敢再違警,被送明德班管訓的機率相當高。一旦出來後,幾乎都有啞巴吃黃蓮有苦難言的切身感受,一提起「管訓」兩個字,莫不膽顫心驚。由此可見,教育班長對他們施予的體能磨練已產生極大的效果,表現良好的早日回家,不服管教者繼續磨練,人權對他們來說是奢侈品。即使是冤枉亦無可奈何,倘若到處去伸冤,更會激怒他們,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啊,大家就等著瞧。別忘了!他們有單行法的保護,這就是以軍領政、戰地政務體制下的島嶼形態。 張永福畏罪自戕的消息,軍方依然嚴密地封鎖,他們仍然暗中監視跟他有關的人士。首先他們查到的是林萬枝涉及為匪宣傳、顛覆政府的案件,其主謀竟然是張永福,但林萬枝寧願接受情治人員百般地凌虐,也不願透露主謀是誰,以致不能把他繩之以法。也因為他嘴硬或是基於道義,始終不願供出主謀的名字,所以被軍事法庭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林萬枝可說當了他的替死鬼。(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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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二重奏
●黃克全:民國68年我從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回到金門家鄉考老師教職,爸爸望子成龍,希望我走教職這條公家頭路,我天生反骨,應付地考了一下,落選了。我的同學幾乎都作了老師,這一兩年陸續退休領終身俸,我走了一條佛洛斯特和別人不一樣的小徑。我常對自己喊話:「你要寫到倒下去的那一天。」就像不管是晚境堪憐、咯血而亡的鍾理和,還是豐華老而不減,經霜逾茂的洛夫那樣。 ●王學敏:哦!這志願很宏大,必定有什麼內在的生命情境支持著你走這條路吧? ●黃克全:我剛開始寫作,和一般作家那樣,是摸索的、偏向於反映現實的,可是我很快摸索、型塑出自己的一套作法,我的作法是,在形式風格的表現上,我呈多樣,但在思想上,我有一貫的,到目前為止始終如一的世界觀、哲學觀。基本上我是現代主義的秉持者,後來現代主義被利歐塔等人一路追打,直到哈柏瑪斯,才扳回一些現代主義的顏面和局勢。所以我常說自己是至死不悔的現代派作家。但我並不是沒有大疑的,我半信半疑下,擬出一套「超越原理」,萬物皆具自我超越的辯證性。在這份辯證性裡,我取得前進的因和果,還有力量和價值尊嚴。 ●王學敏:早年金門的文學閱讀環境,想是很貧瘠的吧? ●黃克全:我再回想很早年,自己對文學的接觸和想法。我念小學四、五年級就看漫畫,忘了作者的《地球防衛軍》、《仇斷大別山》、《奪魂旗》讀金杏枝的《籃球情人夢》、黃輝的言情小說、費蒙的《賭國仇城》,還有瓊瑤的《六個夢》、《紫貝殼》、《翦翦風》、《船》等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突然強烈感受到,世界分成兩種:現實和文學。而現實世界是不值得過的,哪比得上文學裡的那個世界呢?我這樣想,對生命滿懷感激,頓時生活也跟著虎虎生風起來。當然有人會說文學裡的那個世界未免虛幻,是的,那麼我可不可以也這樣回答他呢?你認為現實世界一定屬真實的嗎?說不定更虛幻呢?而且「虛幻的園子裡,有真實的蟾蜍呢!」這是哪一個畫家講的?總之,我們必須創造出我們的真實。 ●王學敏:大家都知道,在台灣文壇上你以專研七等生著稱,你也有一本評論集《七等生論》在苗栗縣政府出版,談談七等生對你的文學寫作上的意義? ●黃克全:我第一次接觸到七等生是在永和某舊書報攤買到一本林白出版社版的《僵局》,就是封面是七等生和太太、雷驤太太三人登山回程,一副很疲憊樣子的照片的那本。我讀到許多宛如四十年代法國新小說的作品,對我來說是耳目一新了。又讀到那篇令人「驚疑莫名」的〈我愛黑眼珠〉,初讀時讀不懂,但我在想:七等生是個師範學校背景的老師,他不致於故意寫一個違逆倫常的敗德故事。〈我愛黑眼珠〉敘述李龍第進城會其妻子晴子,突然大雨成災,洪水來了,李龍第救了名陌生女子,後來才知道她是名妓女。隔天,李龍第發現自己妻子--晴子,被困在對面建築的屋頂,李龍第在洪水期間始終抱著妓女,不顧晴子的責罵、呼喊……。針對這篇小說,我前後總共寫了五篇論述,包括那篇被收入九歌版《中華現代文學大系》一書中的〈恐懼與顫怖──論〈我愛黑眼珠〉李龍第生命信仰之辯證性〉。此外,我開始細讀七等生,陸續買了晨鐘版的《離城記》和一連串的遠景版七等生著作,包括那本論述《耶穌的藝術》。 民國六十八年輔大畢業前夕,我廢寢忘食地連趕五天,連畢業典禮都缺席,窩在宿舍寫下那篇近兩萬字的〈恐懼與顫怖──論《我愛黑眼珠》李龍第生命信仰之辯證性〉,在這篇評論中,我用宗教的絕對性懸擱了倫理的相對性這觀點來作論述。原稿投往《中外文學》。另外影印一份寄給七等生。蒙當時台大外文系主任兼《中外文學》月刊主編蔡源煌教授留用。很快地,我也接到七等生一封用白報紙寫來的長信。信中除了肯定我的用心,另外也建議我應該把〈我愛黑眼珠〉故事裡,李龍第的生命信仰在整個事件裡的寓義如何轉變,予以釐清。我因此又寫了一篇〈《我愛黑眼珠》之寓義轉化過程〉,投輔大林明德老師兼任總編輯的《益世雜誌》上刊載。 ●王學敏:你的小說受七等生影響嗎? ●黃克全:我受到七等生作品的影響是可想見的,他的孤獨、個人價值的自我維護與建立,形成一座自足的堡壘,是讓人豔羨的,我是學他這點。至於文字、行文方面,我自認並沒受他影響多深。行文風格方面,我反而較偏近陳映真。 ●王學敏:你見過七等生本人嗎? ●黃克全:見過。輔大畢業後一兩年間,我緊鑼密鼓寫了約十萬字七等生論,結集成冊。七等生親自從通霄北上台北,幫我跟洪範書局洽商。不久,洪範股東之一的葉步榮先生回了我一封措辭很客氣的信,謙稱洪範這次沒有盡到照顧年輕作家的責任云云……。七等生則告訴我,洪範幾位決策者只有楊牧主張暫且保留。之前我才寫過一篇文字批評楊牧那篇〈七等生小說的真與幻〉呢,楊牧卻獨排眾議,要保留我的評論集,老實說,讓我感到有些意外。也感受到一個學者泱泱大度的風範,以及對後學的提攜。 在跟七等生往返幾封信後,我要求前往苗栗通霄登門拜訪。他爽快答應。依約當天我搭火車南下。七等生家位在鎮上一條主要大街的最後一間──或是說第一間。是座平房,屋前有排像是七里香之類的灌木叢,還有一小塊空地。地坪不算小,只是,整條街只有他們這間是老舊平房,其他是工整的店面,二者外貌形成強烈對比。作家家裡擺設簡樸,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屋角有一台黑色鋼琴。女主人在廚房忙著做菜,鍋鏟聲中,我這才驚覺到自己的不懂人情世故。我和七等生坐在客廳等待開飯。不一會兒,滿桌菜餚擺上,女主人說:「菜太少了。」我想回句什麼客套話,但不知怎麼,終竟緘默著。七等生接了句:「不會,剛剛好。」我偷偷瞄了女主人一眼,心想:「原來她就是《我愛黑眼珠》小說裡的女主角晴子,果然有雙烏黑的大眼睛。」隨後我們三人安安靜靜各自扒飯、挾菜,把那頓飯吃完。 ●王學敏:換一個輕鬆的話題吧?不過可能也是最沉重的問題?你創作到現在,有出版的,寫出來存檔還沒出版的,總共三十本有吧?哪一本你最喜歡?最滿意? ●黃克全:回答這問題之前,我又要先提到名主持人拉門‧辛(Raman-k Singh)對約翰‧傅敖斯(John Fowles, 1926年~2005年),的一段唔談──傅敖斯就是寫《大法師》、《捕蝶人》、《法國中尉的女人》成名的那位美國文壇怪傑,這三部作品 都曾改編成電影,搬上銀幕: 拉門‧辛問你喜歡自己的哪一本小說? 傅敖斯回答我喜歡最差的那本。 哪一本? 《大法師》。 《大法師》是傅敖斯的處女作。他的小說背景及思想逡巡在英國、法國和希臘三個國家之間。但他卻表示「思想才是他唯一的祖國。」 作家不至於喜歡自己最差的那本的,傅敖斯的話語背後隱義想是如此:我們不妨拐個彎從大陸作家阿城說起。阿城在一九九八年《遍地風流》自序文裡這樣自剖自況:「文章是狀態的流露,年輕的時候就流露出年輕的狀態,狀態一過,就再也寫不到了。所以現在來改那時的文章,難下筆,越描越枯,不如不改。狀態原來是不可以欺負的,它任性之極。就是醜,也醜得有志氣,不得不敬它。」傅敖斯莫非也是如此嗎?《大法師》是他對人之存在的根本:上帝,的質疑。開啟了日後《捕蝶人》對是非善惡、《法國中尉的女人》對真實虛幻等命題的探詢。想是他自認《大法師》並沒能對自己的命題有相當的釐清,等於虛晃了一遭。所以他才說那是自己最差的一本小說。雖是最差,但原先那份生氣淋漓的「醜」,可能一去不復返,換言之,那是他最差最醜的小孩,所以最為他所珍惜。 不管誰問我同樣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每一本。」 接著我可以再補充妳一句:「每一本都差。」 換我問妳吧?妳最喜歡自己哪一本書?(四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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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底,我在
星期日晚上,一如以往,我騎機車從家裡來到了水頭碼頭搭船。今天有看到幾個熟面孔,學生裡面有伊婷、梓馨、紹哲、愉雯、亮鈞、小多等,他們都是卓環國小的學生,相信再過幾年他們就會完全忘記我。正如同,幼兒園、國小時期的教師,我能記住的也沒有幾個了,就算記得名字也大多記不得互動內容。人的大腦能夠記憶的空間有限,偏偏世事紛繁,這樣的狀況是理所當然的。「鄧巴數」就指出了一個群落的上限通常是一百五十人,超過的話就需要搭配額外的管理手段了。人們來來去去,有些走、有些來,事過境遷,還能記得些什麼呢?下週五就要辦理退伍的手續了,這一年快結束,也就代表著修復自己的時間差不多要結束了。暑假的時候,學校人煙稀少,尤其有一段時間幾乎是沒有幾個人。那段時間過得很愜意,常常就在圖書室睡著,我之前都不知道原來這麼好睡,早知道多偷懶一點。 退伍就是面臨即將失業的問題,幸而替代役是有時間沉澱心靈的,寬慰自己的總是一種替「未來」投資的心理,「我明白特定的時間投資或許會花費今天的時間,亦即犧牲我暫時性滿足部分急事的能力,但那些時間投資可以為我的人生製造多一點餘裕,對我的明天會有正面影響。有些事我今天做了,可以讓明天更好。有些選擇我現在做了,可以為稍後製造更多空間。就是這樣一個想法,讓我長久以來第一次覺得,事情有機會出現轉變。」(《贏在拖延術》,二○一六)可是這樣的投資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開花結果?距離大專院校的教職,也不見機運出現,父母的殷殷期盼該如何回應呢?其他投資,也沒有起色。還是說我方向錯誤了?縱使創新的本質就是嘗試,現今已經過三十歲的我真的沒有太多籌碼了。豈非知之難,處知則難也? 晚上一如往常,吃了半顆安眠藥,酣然大睡。夢中夢見自己舊家門前出現一堆老虎,我拿槍從窗邊射死幾隻,剩下的我父親說他要處理,從我手中接走了那把槍。醒來,上完廁所,五點左右,繼續倒頭睡。順便看看這期的某份報紙,該死的報紙又沒刊我的文章,到底選擇標準為何我也不知道。命理說我目前是處於「貴而不富」的階段。那麼我現在需要點舞臺榮耀自己,這樣算求「貴」嗎?如果這是「貴」的話,何以不順遂?或許其中自有理由吧。 人在生病的時候是特別脆弱的,人在被選擇的時候是特別迷惘的,人在谷底的時候是特別焦慮的。盤整越久、基礎越穩,翻身之後,扶搖直上,其力積蓄已久,其勢自不可擋,「你且觀看貝希摩斯(Behemoth),我造你也造他。他吃草與牛一樣,他的氣力在腰間,能力在肚腹的筋上。他搖動尾巴如香柏樹,他大腿的筋互相聯絡。他的骨頭好像銅管,他的肢體彷彿鐵棍。他在神所造的物中為首,創造他的給他刀劍。諸山給他出食物,也是百獸遊玩之處。他伏在蓮葉之下,臥在蘆葦隱密處和水窪子裡。蓮葉的陰涼遮蔽他,溪旁的柳樹環繞他。河水泛濫,他不發戰,就是約旦河的水漲到他口邊,也是安然。在他防備的時候,誰能捉拿他?誰能牢籠他、穿他的鼻子呢?」(《約伯記》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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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
那夜,當月亮 閉上眼睛 有顆珊瑚,瞬間 在礁岩深處 發光 像夢中的螢火 一閃,一閃 亮晶晶 照亮千萬年來 無人聞問 寂寞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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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不管是官是兵,被送進來就是學員,他們無不以各種手段來凌虐他們,清晨先來一萬公尺長跑,然後引體向上、仰臥起坐、伏地挺身,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讓他們重新學習服從命令、嚴守紀律,沒有說「不」與「不是」的權利,徹底地磨練他們的筋骨,消耗他們的體力。無論有多麼地頑劣,只要送到明德班管訓三個月,出來後回到軍中,絕對是一個循規蹈矩、服從命令的革命軍人。 有鑑於此,政府相關單位竟然跟軍中協調,把民間一些他們認為的頑劣份子或地痞流氓,分批送到明德班管訓。實際上大多數金門人非僅善良也單純,打架滋事者並不多見,僅有少數遊手好閒或沉迷賭博者,但卻成為他們的眼中釘。(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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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二重奏
●黃克全:那可真稀奇,跟你結婚這麼多年,還沒見你評過誰的甚麼文章。 ●王學敏:我這就從電腦檔案裡,叫出一篇讀了福建詩人「木魚的人生」詩作〈我把窗戶打開〉我的讀後感傳給你看一下吧: 敬愛的木魚的人生老師:文安 賞讀您在「中國詩歌網」的大作〈我把窗戶打開〉眼睛一亮!讚嘆不已! 每一個清晨來臨的時候/我總感到無能為力/我需要一個平靜的清晨/我把窗戶關上/不想理會敲擊門上的手/連同靈魂一起扔到門外/我接受這一切/我流露出相襯的表情夜晚的聲音其實很刺耳/像把刀割傷了我的身體/這和白天聽到的哭泣很相似/我充耳不聞/儘管流著鮮血我想注視著太陽升起/我已習慣眺望遠方/我還想觀察時間/看它細細流走/我只能用一種無法言說的語言/和它交談並且,坐下來/讓它教我如何享用我的一生我把窗戶打開學敏忍不住提筆寫下了感言,冒犯之處,尚祈見諒! 我喜歡這樣的起、承、轉、合、起,從清晨開始,最後再回到清晨,整首詩以法國電影裡常見的倒敘手法呈現,張力十足。看似心靈深處的一齣默劇,卻又如此喧嘩、跌宕! 世俗鋪天蓋地而來,由窗而門,無可閃躲。詩人一度軟弱得無能為力,試圖與世俗做出無奈的妥協「不想理會敲擊門上的手/連同靈魂一起扔到門外」「我接受這一切/我流露出相襯的表情」然而,這只是表象。 下一段詩文裡,詩人內在情緒立刻逆轉,倒敘夜晚也有另一番撕扯,也同白天聽到的哭泣很相似,詩句中的人稱換位手法細膩而高明,「聽到」二字是詩眼。整首詩的主軸,其實就是詩人聽到心靈最深處的自己、最真切的吶喊。 著,詩文來到了「合」,詩人試著再一次與世俗妥協,以平和謙卑的態度與之妥協。但,這仍是表象。第三段以光明、柔和、正向的字句安撫自己,「我想」「我已習慣」「我還想」「我只能」蓄意洩漏詩人內心的無奈,「和它交談」「並且,坐下來/讓它教我如何享用我的一生」。「坐下來」「教我」和「享用」是大和解,詩人與世俗和解,與自我和解。這和解,毋寧說是一種更帶諷刺意味的表象。因為,詩人說「我只能用一種無法言說的語言/和它交談」;這種交談,根本宣誓著某種不對等的地位;這種和解,根本是出於無奈、不得不的和解。 最後,「我把窗戶打開」其實,是展現詩人血液裡更鮮明的桀驁不馴,這個「開窗」是迎戰。淡定而鏗鏘的迎戰,劇力萬鈞。真好。」--王學敏(筆名臺北太陽)敬筆 木魚的人生老師回信:感謝您!若方便可加我微信,平日較忙有事都在微信回復。wu318013謝謝! 就這樣,木魚的人生老師邀我加入「齊魯文學社」與中國大陸許多詩人與詩評家交流。 怎麼樣,親愛的老作家,我會不會評論呢?你要把眼睛睜大,耳朵打開,把心門也敞開嘛! 我們身邊還有文友提到:「老作家就不要再參加文學獎了吧!不得獎還好,反正也沒人知道。要是得個小獎甚麼的,難看……。」云云。 其實,從某種角度看,也不是完全沒道理。你記不記得--幾年前,你那篇〈迷溪記〉獲得時報文學散文獎,那位時報高階主管的頒獎人當場說:「這個獎怎麼頒給老作家黃克全?我們是要獎勵新人的……」此話一出,你當下擺出一張不以為然的臭臉,我在臺下是又氣又尷尬……。有時候,我坐在我們家這一大片書牆前面發呆,心想,這幾十年,我傷了眼睛、白了頭,累壞了身手,為的是甚麼呢?可我一轉念,又覺得,生命中有一畝文學田地可以耕種,一直到老,這一生便也值得了。 ●黃克全:(笑)那位時報高階主管講的話,道理在我看來,一方面頭頭是道,可另一方面是頗可笑的。我們老作家假如有突破性作品,應該再參賽,作為供後輩超越的典範或說參考不是?至於說老作家沒得獎,或者排名在後,不好看云云,這是一種不足取的虛矯心態。我也看過某徵文得獎作品,佳作居然比前三名優秀,不過表示評審眼光、口味各有差異罷了。 我對妳的文學觀感和評價,現在暫且不談。我先提一下國學,妳的國學是屬於那種百科全書型的,每一樣都大略說明,但不構成一個整體體系。我呢?我只能偏知一二,但我自覺能管窺這一二的某種堂奧,譬如對宋明理學,我揣摩出理、氣之學不過是一先驗本質、一後驗存在之學的對立,而這種二元對立是表面的,骨子裡必須互相支援才行。但現在也先不講這個,我們先來談談別的不傷感情的事情好了。 ●王學敏:什麼是別的不傷感情的事情呢? ●黃克全:譬如說我或妳,怎麼踏上寫作這條路的? ●王學敏:那你先講,你是專業作家嘛! ●黃克全:倒是,我大概是金門籍作家中,唯一長期專業作家。大學期間,我在中壢的榮民工廠上過一個月班,輔大畢業那年,在書評書目社擔任文字編輯三個月,再幾年,到文訊代過一個月班。四十多歲那年,我也在新竹縣新豐鄉的「忠信高中」資訊中心上過一學期的班。從此再也沒上過班。忠信高中這職位挺有意思,實際上是對資訊中心這個單位的所有老師,作文學方面的培訓。當時,找我過去的資訊中心主任尤黎明老師,喜歡把每個禮拜一次的上課稱作「心靈課程」。資訊中心裡的老師和員工,絕大部分是電腦資訊方面的背景,對文學與人文知識較為缺乏。我準備的課程很多元,從修辭學到心理學、宗教、哲學都有。記得有一次,我甚至還跟大家談到蒙娜麗莎為什麼微笑這樣的題材,當然我採用的是佛洛理德的觀點。後來我離開那裡,有一部分原因是主任尤黎明老師,別誤會他對我不好,不,我沒遇過這麼禮遇部屬的長官了,他給我比新進老師高不少的薪資待遇,引來別的老師側目、議論。更過份的是,我每個星期只對老師上一小時課,其他時間完全自由。我大部份時間閒坐在自己位子讀自己的書。離開那裡,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緣於我和尤老師的宗教觀點有很大歧異。有一次,我借給他讀齊克果的《恐懼與顫怖》,這本書講舊約創世紀裡亞伯拉罕為什麼獻祭其獨生子以撒的故事。過幾天,他把書還給我,我問他讀完了嗎?他回答我這本書他看不下去,齊克果的觀點不過是猜測云云……。宗教心靈原來是最寬容的,然而卻又弔詭地充滿如此絕對性的偏執,令我喟歎。《恐懼與顫怖》才短短三、四萬字,他不讀完就下論斷,殊不知齊克果是個最虔誠的基督徒,譬如他提出得救唯個人說,就是基督教義的精隨之一。但在我這邊,或許,我離開不為了尤老師,終究是為了我自己吧,我還是無法適應朝九晚五的生活作息,我是個崇尚自由的人,作家的心靈和精神都必須是完全自由的。雖然尤老師尊重我的宗教理念,但我教的是心靈課程,自己覺得沒意思嘛!而且那時候我寫作很勤快,有許多構想待完成,上班至少在精神上帶給自己壓力,所以,不久我便辭職了,又回到了專業作家這條路。 ●王學敏:你自豪於作家的工作? ●黃克全:不如說我鍾情於自己的寫作。我的思想隨時在變,或是說正反兩種同時存在,一方面,寫作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是世上無數職業、工作中的一種,另一方面,嚴肅的寫作,是整個內在靈魂的投入,是很莊嚴且艱難,相當於搏命的,這給了生命意義、價值及尊嚴。一般人是難以了解這些的。而我自己當然很矜傲於這份活兒,這精神支持了我,不然在常年清瘠的寫作生涯中,也難以繼續走下去了。妳呢?妳在早年生活優渥的環境下就開始寫作,寫作對妳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王學敏:我的寫作動機很單純。我是因為孤獨而走上寫作這條路的。弔詭的是,幾十年下來,在寫作這條漫漫長路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孤獨了。有時候,我非常享受這種因為寫作帶來的孤獨感。因為,唯有在絕對孤獨的狀態下,我才能遇見最真實的自己。 也許你會問:遇見最真實的自己,就怎麼樣了呢? 我這就告訴你:遇見最真實的自己,是一種極歡喜,又極悲傷的情況。我時常這麼揣想著,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就是弘一大師李叔同先生說的那種「悲欣交集」?最奇特的是,最真實的那個自己,常常認不出生活裡的這個自己;甚至不太想搭理這個知書達禮、懂得人情世故、社會性的自己。我想,我內心深處的悲傷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吧? (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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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書法課
幾日前,在社群網站看見詩人劉定騫分享他兒時上書法課的經驗,令我不禁想起我童年所上過的那些書法課。 我們家的鄰居是位退休老師,他們家的春聯每次都是他親自手寫的。依稀記得是我小一的時候,他在社區辦了免費的書法課。於是吃完晚飯後,父親便帶著我去參加。 當時還懵懵懂懂,對寫書法這件事不甚了解,只對著發下來的用具覺得新奇。宣紙、毛筆、墨汁、墊布,還有一個裝墨汁的小碟子,對當時的我而言,只覺得寫個字工具這麼多,未免也太麻煩。不像鉛筆、彩色筆,隨意握在手上就可以開始亂寫亂畫。老師先教了握毛筆的方法,接著要大家練習寫「一」這個字。現在想想當時的我好像連一寫的都不怎麼樣,總是抓不到上挑的弧度,不是太斜,就是太平。回家後,父親找出幾張特別的紙,是專門練習書法用的。只要用筆沾水寫在上面就可以看出字跡,而且會自然風乾消失。他要我自己在家裡練習,於是之後的日子,有事沒事就會拿出來寫幾個字,但更多的是旁邊隨興的塗鴉。比起認真練字,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更像一種玩樂。 升上三年級後,學校有了正式的書法課程。在第一堂書法課,國文老師同樣先教了基本的東西,但我也僅僅比同學先學會了握筆的方法而已,寫字的技巧還是一竅不通。後來在升上高中前的求學生涯中,一直有書法作業相伴。在我五六年級時,同儕間流行一種偷吃步,即先用麥克筆在作業本上寫出書法字的骨架,之後再用毛筆跟著寫。我當然也用過這種招數,不過寫出來的字也就普普通通。由於很早就意識到自己不太會寫書法,因此升上國中的我更是自暴自棄,每次的書法作業乾脆用「畫」的。總是拿著帖子「臨摹」,嘗試描繪出字的樣子。就這樣直到高中,再也沒有書法課和書法作業。 回想學書法的這段經歷,雖然有些荒謬,不過卻也充滿笑聲。不是嚴肅的,而是有趣的。父親的字一直都很漂亮,硬筆字是如此,書法字亦然,但我卻一直都沒有得到他的真傳,直到現在也依舊是如此。兒時的我,看到書法寫得很漂亮的同學,內心總是羨慕與憧憬,也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字一直寫得不好的緣故吧。 由於書法只存在於我國小國中時期,某個程度來說,它也象徵著我的童年。身為大一新鮮人的我,如今已鮮少碰到書法相關的事物了。妹妹也將邁向沒有書法作業的高中。家中的筆墨紙硯依舊陳放在櫃子上,下一次再拿起它們,不知道是何時呢?又或也許是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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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第五章 島嶼的資訊是封閉的,尤其是一些較為敏感的事情,或是牽涉軍方的案件,幾乎都是保密到家。知情的人士只能私下聊聊,如果膽敢公然地在大庭廣眾大放厥詞,一旦讓那些狗腿子線民抓到把柄,他們會立即向反情報單位密報,除了有獎金可領,當事人也會被傳喚去問話。如果不配合,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他們會隨便找一個藉口、安一個罪名,思想有問題更是常見的名詞。因為它既看不到、又摸不著,別人腦裡所想的他們真能一眼看穿?或是憑著幾句批評時政的話就認為他們思想有問題? 在戰地政務體制下,在保密防諜遍佈線民的氛圍下,島民不得不噤若寒蟬,惟恐無端被叫去問話,再加諸一個思想有問題的罪名,然後移送檢調單位偵辦。一旦說錯一句話被他們做成紀錄便是證據,在鐵證如山之下,想不進軍事看守所也難,要不,就送去管訓。他們把管訓單位賦予一個文雅的名稱叫「明德訓練班」,不清楚的人或許會誤以為是一般軍事課程訓練班,裡面有通信、衛生、兵工、運輸、工兵、化學、砲兵……等兵科的專業訓練,想不到一進去才知道是人間地獄。 它是由金門防衛司令部掌管監察的政三部門,派身強力壯的士官擔任輔訓任務,專門管束軍中所謂的頑劣分子。 (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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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之歌│船型堡
后扁和寒舍花之間 防風林與軌條砦交錯的海岸線 蝕銹的航空母艦 無聲地守著小島的春天 北風呼嘯過高粱田 單號的炮火在四周響遍 搖晃在台灣海峽的據點 夢境和真實紛紛淪陷 稚嫩茫然的青春少年 成為三班三十八人中的一員 光火在天邊接吻的瞬間 想望著繁華台北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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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二重奏
●黃克全:跟妳結縭九年,從起先以為妳是個縱橫職場的現代都會女子(我第一次看妳洋洋灑灑的資歷,不由縮了一下脖子,我自己可是跟妳分站兩個極端的標準宅男,我這輩子上班時間,加總大概八個月)到這九年以來一點一滴的實際生活,終於體會到妳不凡的國學底子。 ●王學敏:(搶白)還有文學。 結婚9年,我時常問自己和你結婚,是嫁給你?還是嫁給你的文學?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的答案竟然是後者。朋友問我:「王學敏,妳是甚麼機緣嫁給黃克全?成了金門媳婦?」我總是笑著回答:「因為八二三炮戰。哈哈!」 我出生那一年,發生八二三炮戰,我三舅正在金門服役,外婆擔心得血壓飆高到180。媽媽寄了幀我的照片給三舅,等等看台金郵件還通不通?能不能收到他的回信?好讓外婆和家人安心。三舅回信簡單說了幾句:「在金門,平安、勿念,恭喜姊夫、姊姊喜獲麟兒。」他以為我是男生。我的照片一歲就登陸金門了,是不是早就命定要做金門媳婦呢?同學又問:「就算是注定要做金門媳婦吧!你身邊也有不少金門籍的男性朋友?怎麼就選擇嫁給黃克全呢?」 這就要從我「抓周」講起了──小時候聽大人說,我滿周歲那天「抓周」,媽媽和親族長輩們拍著手,叫喚我的小名:「小太陽──這兒、這兒」「小太陽──抓這個、抓這個,這個好!」大家圍著我,努力地引導我去抓金鎖片、金元寶、金壽桃、玉如意……象徵福、祿、壽、喜的吉祥物。只有爸爸一個人站得遠遠的,手臂環抱在胸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頷來回輕撫著,陷入沉思。爸爸出生在中國北方大戶人家,聽說他抓周時,一把抓住曾祖父從書房案頭上即興取來的古董短劍,當時在場的親族長輩一片駭然。曾祖父挨了太祖奶(曾祖父的娘)一頓好罵。太祖奶喝斥:「短劍既危險,又不吉利,殺氣騰騰的算啥名堂喲!寶貝小重孫緊抓著短劍不放手,這娃兒長大以後要做甚麼營生呢?」偌大的廳堂上一時鴉雀無聲,親族們面面相覷,氣氛肅穆。不料曾祖父依然面帶微笑說:「這胖小子生得這麼結實,大手大腳的,長大了保家衛國,學學衛青、霍去病、狄青、楊家將……蓋世英名、萬古流芳,豈不大美大好!」這一番話更惹得太祖奶大大氣惱,當下喚貼身婢女春花,攙扶她下廳堂回房去了。王家二少爺抓周禮就這麼草草收場。沒想到爸爸長大後真的投筆從戎,加入十萬青年十萬軍抗日行列,報效國家去了呢! ●黃克全:妳最後抓到甚麼了?兜這麼大圈子。 ●王學敏:你聽嘛!精采的來了。突然,二姨爹驚奇地嚷開來:「嘿呀!小太陽抓到派克鋼筆了!」。爸爸回神笑著點頭,連聲說:「好──好──」「抓到派克鋼筆好,將來以筆當劍……」媽媽有點失望,但也勉強說了句應景話:「小太陽抓到鋼筆,長大以後當老師也不錯啦!」長輩們在一旁不太自然地陪笑,嘴裡不好多說甚麼,但從他們眼巴巴盯著桌上那些金元寶、金鎖片甚麼的,臉上充滿惋惜與慨歎,猜他們心裡頭八成是這樣想的:「這孩子福薄,放著榮華富貴不抓,抓支筆作啥咧!長大難不成要當作家?有的苦頭吃囉!唉……」 親友們怎麼也想不到,抓周抓到派克鋼筆的小太陽,長大以後,憑著手上的一支筆,當上世界第一大廣告集團的創意總監,公餘之暇也寫詩、寫散文、寫小說,生活過得十分愜意。曾經受邀至輔仁大學、中興大學給大四學生講廣告創意課程,到修平大學、國防醫學大學、中央大學對碩、博士研究生講「文學的力量」,學生們很喜歡聽我講課呢!中大碩博士研究生交出26份報告,聽說是破天荒交報告最多的一次,還給我這個講師打了非常高的分數。 我四十出頭歲就退休,應年輕學子要求還開過創意私塾班,教出幾位在現今廣告界赫赫有名的創意總監、企業CEO。當年媽媽那一句預言:「小太陽長大以後當老師也不錯。」雖不中,亦不遠矣。 咱們中國人的「抓周」還真準!我抓到派克鋼筆,除了自己愛寫、愛畫,最後,把自己也嫁給你這個搖筆桿的專業老作家了。 我嫁給你,真的是嫁給你的文學來著。從我們的好朋友楊樹清的留言本上,看到你題的那詩句:「臨水,你是波光」,這文學的第一類接觸,在我心裡埋下了女子頭昏(婚)的種籽。之後,216則手機文學對話短訊,愛情短跑無聲談,三個月就和你走進教堂結婚了。 想想我們倆結婚後,刀光劍影,文人相殺。「當現代派遇上抒情浪漫派」戰況慘烈啊!還記得六○年代兩位大詩人余光中和洛夫兩位老師「靈魂的富貴病」和「靈魂的蒼白症」金鐵交鳴、激烈的論戰吧?你和我,水火難容於一室,分分合合,分了又合,說穿了也全拜文學之賜。不是嗎? ●黃克全:唉……。 ●王學敏:唉什麼唉!(停半晌,盯著黃克全)其實,你身上有著那麼一種非典型的文學驕傲。 ●黃克全:我身上哪有甚麼非典型的文學驕傲?不要胡亂給我貼標籤喔!從來沒聽過甚麼非典型文學驕傲!」 ●王學敏:所謂典型的文學驕傲,就是文人在他文學作品獲得重要文學獎,得到大榮譽、大肯定,有好名聲的時候,會感到驕傲,或者表現出驕傲。而你身上的非典型文學驕傲呢!非常奇怪。你這大半輩子寫作生涯裡,得過大大小小的文學獎三十多次,但你倒不以此為驕傲。你總是在被我指出你文學作品裡的錯別字,誤用典的時候,非常誇張地表現出不可一世的驕傲。你立刻會跳起來吼我:「妳懂甚麼?我是專業作家耶!……」「妳不懂,就不要在那裡指三道四的。……」這就是我所說的,非典型的文學驕傲。 你自己憑良心說嘛!婚前,我是你口中多才多藝的氣質美女;婚後咧?立刻淪為你眼裡的文學糾察隊長。我成天抓你文章裡的錯、別字、不適切用典、人名張冠李戴、事件年份錯置……,是你最痛恨的,不是嗎?我時常抓你一稿二投(有時是因為你記性不好,有時是你不敬業、文德差)。這也讓你恨我恨得牙癢癢地,對吧? 更好笑的,是你最常對著我哀號、感嘆我怎麼就不能學學人家誰誰誰的老婆呀?無論老公說甚麼、寫甚麼、做甚麼,她總是微笑附和、點頭同意、拍手贊成。妳怎麼就愛跟我作對咧?真是的……。 對於你這些話,我只能千篇一律、義正詞嚴地回答你,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嘛!我既然看到你寫錯了,就不能不把我知道的正確資料告訴你啊!我是你老婆耶!是與你榮辱與共的生命共同體。我可不能由著你出錯,貽笑大方,我也跟著丟臉。 你幾次惱火,說做我老婆,就老老實實做個溫柔體貼的好老婆。我不需要娶一個女人來對我的文章指三道四的。我可是專業作家。 可我是高水平讀者。不要因為我沒讀上中文系,你就瞧不起人。我十一歲就寫出一首古體詩--唱和王維〈鹿柴〉五言絕句……。你咧?做學問要紮實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而且你記性又差。你記不記得,你得梁實秋文學獎首獎那篇〈生死簿〉,我幫你校對出許多錯別字,你偏不改,當時你就叫我裝笨。結果咧?呵呵!頒獎那天,有一位評審老師在臺上頒獎時說:「你文章是好,但錯別字太多,下次再這麼多錯別字,絕不再給你首獎。」你忘了嗎? 你老愛批我文章不夠潑辣,詩,也軟綿綿的,這樣寫稿沒前途。可是羅門老師、蓉子老師說我寫得不錯,洛夫老師喜歡我的幾首小詩,用毛筆寫成一幅幅書法作品送我、余光中老師為我的小詩集寫推薦序……,這些事你都看在眼裡,但你就是繼續批我。 再說,不管我寫得好不好,我有鑑賞力是真的。我對你的作品提出一些看法和建議,你不要輕忽才好。 ●黃克全:哦!那我問妳,我會寫評論,妳會嗎? ●王學敏:你那非典型的文學驕傲又發作了。我是謙虛,賞讀文學作品之後心有所感,我不說是評論,我只說是讀後感。我這樣說,你可聽懂了? (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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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遺憾
最想要體驗的旅行方式是與山東老父親一起回青島為爺爺、奶奶掃墓,認祖歸宗;但,這是永遠不可能達成的了。 父親在民國38年隨著國民政府來台。在那個大遷徙的時代,許多親情倫理、兒女私情,皆成了一場場無可避免的悲歡離合。家國山河,風雲變色;待父親民國76年首度回山東青島探親,他的爹娘,也就是我的爺奶,早已化作一坯黃土,天人永隔。憋屈了40年的萬語千言,一開口聲聲哀痛。 可惜那年我才一歲,只能留在台灣,待在保姆家,沒辦法跟隨父親的腳步,回老家。 其後,父親又再回老家一趟,但我仍然因為年紀太小,一如既往,又未能同行。 後來,我長大了;父親又更老了。每年過年,他總聲如洪鐘地說:「明年我們回大陸去!」我總是回答好;總以為不急,一定有機會。造化弄人,父親在我28歲那年辭世,享壽83。自山東青島過海漂洋而來,於三重成家,最後長眠新北市樹林軍人忠靈祠。 這些年,旅遊或出差,從加州到上海;從德州到廣東;從曼谷到關島;從泗水到吉隆坡;從金邊到永珍;從香港到澳門;都留下足跡。唯獨山東,是我一直不敢造訪的傷,成了心中的遺憾。 至於父親生前至交陳伯,今生我們是這樣的相遇:陳伯伯抱我像抱起小祖宗一般,天生超黏媽寶非母不歡,哭著喊不要不要;任性到底,絲毫不給面子。後來,陳伯成了童年最重要的陪伴,爬他背上看電視;兒童樂園躲雨聽雷;小學逃學也是他中午下樓買飯供我吃;私下定期給我零用錢,讓我買CD;連生命中的第一堂生死課程也是他教的。惟十餘年前,父親照例帶著一袋供品騎著野狼至南港祭陳伯,竟找不著陳伯原安厝塔位,落寞歸來。 事後得知,因陳家人來台辦理繼承手續,順道將陳伯靈骨遷出南港忠靈堂。父親直嘆氣:「住一起這麼久了,遷走了也不說一聲。」 晚近,新北市榮民服務處,協助查出陳伯現安厝於陝西省西安市三兆公墓。本決定找時間去「探親」,祭祭陳伯,誦讀《金剛經》報答他。可多次致電三兆公墓,無論告知對方安葬人或可能的經手人(四名陳伯親戚)姓名,皆查無資料。懷恩路斷,只能遠遠遙祭陳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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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和平島之旅
我們相約在生命窗口 聽浪潮長聲短調 萬年衝激的拱門 奔瀉千弦浪花開啟靈魂小窗 夏日裡浪花拍打 如風中旋飛的葉子 面對大海無數迴旋 越過世紀喧囂與戰爭 飛翔的海鷗也來分享小手餅屑 於縱放雷鳴浪聲 青春也驟然起飛 原來面對大海小女孩 曾是搖籃奶瓶嬰兒 站在萬年迴紋墨盤上 只是一個光影瞬間 走出海浪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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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張永福躲在暗處,手握手槍對著房門,誰先進來誰先倒楣,但突然間一陣叫喊:「衝啊!」四五個荷槍實彈的軍人迅速地衝進來,張永福一慌張,來不及瞄準就手扣扳機。只聽砰、砰、砰的聲響,可是並沒有聽到被擊中時的哀嚎聲,反而他的目標已被發現。於是一發子彈掠過他的頭上方,即使沒有被擊中,卻已知道事態嚴重,或許馬上就會成為甕中鱉,讓人手到擒來,然後要殺要剮任由他們處置。 於是張永福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只聽砰地一聲,來不及看到這座島嶼被解放的張永福,已倒在血泊中,儘管他們想幫他送醫救治,可是已回天乏術。一個想為祖國大陸效力的壯年人,終究時不我予,在國民黨主政下,他被歸類為匪諜。屍體非僅沒有棺木可裝,也進不了太武公墓,血淋淋的屍身,只用一床破草蓆裹著,然後用草繩綑綁,在老百姓耕地的田埂上,隨便挖一個坑給埋了。一座沒有水泥覆蓋又沒有墓碑可辨識的墳墓,不久就會長滿野草和藤蔓,誰會想到此地埋葬著一個自裁的匪諜。即使他在這座島嶼播下一顆種子,待他長大後也辨別不了當年埋屍的方位,遑論想為他重立墓碑來紀念。 從此之後,張永福的屍首將被歲月的酸素腐蝕,留下深埋在地底的白骨一堆。而他的神魂呢?因不屬於這塊土地,也不屬於這個國家,等待他的祖國來解放已是不可能,就等農曆七月燒王船,再隨著渾濁的海水漂向對岸,繼而送他回老家。至於他在這座島嶼撒播的種子,是隨著時光的消逝自然地成長?還是缺少陽光的照耀、雨水的滋潤而枯萎?誰也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任何臆測都是毫無意義的,就讓無情的歲月給我們一個答案吧……。(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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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
老杜一跨進辦公室,不需開口,櫃台人員馬上拿起電話,一層一層往樓上通報:「老杜來了。」一會兒,樓上斷斷續續有人下來往側門外走。 老杜,何許人也?一個賣年糕的小販。 每天一早,他一輛摩托車大街小巷穿梭,大概十天或更久一些,他會到辦公室旁的小公園擺攤,永遠清一色裝扮,黃色安全帽鬆鬆的罩在顴骨高聳的瘦削臉龐上,手上提一個彩色條紋塑膠「茭志」,裡面是一桿秤和零錢紙鈔。 他的年糕特別好吃嗎?倒也未必,有人讚好,有人說平常,但至少沒聽見誰嫌過,唯一的共識是真材實料,從磨米漿到上竹蒸籠炊煮,完全遵古法,連瓦斯都不用,大灶裡燒的是木柴。 除了年糕,他還蒸蘿蔔糕、九層粿,都是自己一手包辦,早年在市場擺攤時,他還炸年糕。年糕有二種,一般口味和紅豆年糕,可切片掛上麵糊油炸,也可以包餛飩皮,雖然一樣下鍋炸,但口感不同,麵糊香,餛飩皮脆,愛哪一味,隨意。 他的攤位就在菜市場入口處,人來人往,為他的攤位壯了不少聲勢,攤子旁一座白底紅字的「老杜年糕」招牌,隨風轉轉停停,原是鮮豔的顏色,但讓歲月消磨了,淡薄得像人情。 若說我們都是吃老杜年糕長大的,那也不為過,尤其妹妹,在我跟姊姊開始上學後,媽媽每天上菜市場總是把這個小跟屁蟲往攤子前一放,點盤炸年糕吩咐她:「在這等」,免得跟在一旁「纏腳絆手」。 有次妹妹吃完一盤後,又自作主張的「再來一份」,等媽媽買完菜回來付錢贖人時,老杜開玩笑說:「妺妹吃二盤,得洗碗抵帳才能走。」 小跟屁蟲聽了當真把面前盤子一收,小短腿一蹬,泥鰍似的滑下圓板凳,咚咚咚跑到洗碗槽去把自己的盤子洗了,回家還問媽媽:「是不是洗碗就可以吃二份?」 老杜只有一個兒子,夫妻兩當寶般捧著,有鄰人在田間捕獲一隻野生鱉,聽說鱉明目養眼,他想起兒子那大近視,於是高價買了來,吩咐老伴抓帖中藥煎了,連夜搭車送到學校宿舍去。 而兒子振家也的確爭氣,不只書讀得好,年年拿獎狀,長得也體面,每當有人誇幾句「將才」之類的話,老杜不僅不客氣,還要自己再加碼:「人家有豆腐西施,我們家有年糕狀元。」得意的呢。 兒子以第一志願考上高中那年,老杜真是雙喜臨門,不只公所在家裡大門貼上「金榜題名」的紅紙條,他還把相鄰的攤位頂下,二攤併一攤擴大經營,賣的粿品種類也多了,鼠麴粿、菜包等紛紛上陣,還架了口平底鍋煎起蘿蔔糕來,由於老杜做生意很「阿沙力」,凡論斤買的,零錢一概不計,所以他的攤位前總是排著人龍,生意好得儼然是市場最旺的攤位。 這分明幸福美好的生命樂章,卻因老杜父親的過世變調。 老杜的父親獨居鄉下,他不慣跟兒子住,只偶而來幾天,每次來都是大包小包,大都是自家種的農產品,他總是一邊獻寶一邊抱怨:「這椪柑甜又多汁,我特別留的,你一年難得回家一次,我只好自己送來。」 「生意很忙。」老杜說的雖是事實,但不是主因。 至於真正的原因,直等到老杜父親過世後,大家才斷斷續續聽說。 老杜攜妻帶子回鄉奔喪去,但誰都沒料到,他趕赴的,不只是一場生死大事。 辦完後事,吃完圓滿桌,三兄弟整理老父親的遺物,老二說:「這小電視我拿去放房間看。」行,老杜點頭;老三說:「阿爸的摩托車我要。」好,老杜又點頭,他不會去跟弟弟爭,這個氣量他還有。 雜物大致料理分配妥當,接著討論房地問題,是三人共同持分,或一人一份拿了走,大家各有堅持,軟言軟語中隱隱有股煙硝味,就等一句不中聽的話引燃,那是老杜,他說:「阿爸留下的房地,你們怎麼分我沒意見,我只要村子口那塊地。」 「那是塊肥肉呀!」老杜才說完,老二的妻子就開口了:「阿爸留下的地就那塊最值錢。」 「大哥真聰明。」老三的妻子接棒,一臉你以為只有你聰明的表情。 「我是大房,有一份長孫田,拿這並不過份。」依習俗,長孫等同屘子,老杜說的也在情理中。 「又不是親生的,怎能算長孫。」守了十幾年的秘密一夕揭開,自己人掀底,最是淋漓盡致。 當初收養振家,老杜除了吩咐家人嘴巴閉緊,還為了預防鄰人碎嘴,不惜離鄉到外地重新扎根,如今,利字當前,即使下刀子,頂著鍋蓋也得去搶,什麼江湖道義、人情義理,那些只是口角春風,聽著舒服用的。 振家那時正面臨聯考大關,意外揭了身世,他像受了驚嚇的小兔,整個人一直困在某個不知名的洞穴裡,不知是不敢或不肯出來,老杜看在眼裡,暗自思忖著該如何細說分明,但只要二人眼神一照會,約好似的,忙又同時閃開,像做了虧心事般。 磨蹭了幾天,是振家自己回過神來,拾起書本,繼續沒日沒夜苦讀,好像人生除此無大事,只是圖書館跑得更勤了,老杜默默觀察了一陣子,摸不到兒子心思,也不知如何開口跟兒子談,直到要送兒子上大學了,老杜才在月台上說:「凡事要小心,國慶有三天假,要回來。」又吞吐了一會兒,最後在火車汽笛掩護下把「這裡是你的家」說了出口,他一直相信,一家人始終是一家人,兒子還是兒子。 別傻了,老杜,沒聽過「隔層肚皮隔重山」嗎?除非你不相信。 振家並沒有在國慶日回家,他說功課忙,還兼著家教,直拖到除夕夜才回到家,以後年年如此。 大學畢了業,振家留在外地找了份工作,一年難得回家探個頭,老杜一如當年他父親那般,每隔一段時間就大包小包提了去,端午粽子,中秋文旦、月餅,只差沒按二十四節氣送,振家每每皺眉,告訴他:「這裡什麼都有得買,你不要常來。」老杜向來聰明能幹,所以總有本事把兒子的渾話解讀成良言美意。 「足感心!」他滿心感動這樣對人說:「怕我南北來回太累。」 工作了幾年,振家動起當老闆的念頭,他難得的在家露了個面,對老杜畫出一幅江山無限的創業大餅,唬得老父親對這個兒子油然起了幾分敬意,以致一向精明的腦袋被攪和成一團漿糊,等不及天亮開市,就忙把半夜寫好的「售」字紅紙條,貼上那終年轉個不停的「老杜年糕」招牌上。 老朋友曾試著想勸:「真要這麼做?」老杜點點頭,意志堅決。 唉!你就不要後悔。 有人知道老杜把攤位賣了當「孝子」,把他以前調侃別人的話奉還:「大學大不孝」,他一點也不在意,看開得很:「飼子義務,不孝應該」,還雙手一攤「有什麼辦法!兒子在當金光黨。」說完哈哈大笑,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像怕幸福太多,一不小心就溢出。 大凡忙碌慣的老骨頭,只要手腳還靈活,乍然要偃旗息鼓是有點難度,閒閒淡淡的晃蕩了幾天,老杜每天沒個去處,到菜市場,人聲鼎沸中找不到自己的舞台;在家裡,夫妻對望也甚無趣,他直覺後半生怕要就此崩壞,於是大灶生起火,繼續把日子埋進熱氣騰騰的竹蒸籠裡。 振家創業成績平平,倒是終身大事交出漂亮的成績單。 當老杜知道對方是高官的獨生女兒時,心裡著實猶豫大過驚喜,他一生做個小生意,本本份份奮鬥了半輩子,只勉強掙個小康身家,雖然偶而看人開名車住豪宅會生出羨慕之心,但就像隔著牆看大宅裡滿園春色一般,只是欣賞,從沒想過和人家攀上什麼關係,現在要和裡面的人「親家」互稱,老杜自己掂掂斤兩,先就洩了氣:「甘好?」他問自己也問振家。 「人家大門大戶,知書達禮,不會雞腸鳥肚計較那些。」 這,說誰呢?媳婦還沒娶進門,兒子的心倒先進了人家的門。 當然,他不會告訴老杜,唯一的條件是將來孩子得從母姓。 等到老杜知道時,生米煮成熟飯,大勢已去,但不表示他不能生氣跳腳,他怒氣沖沖的趕到兒子家,偏偏還不敢橫眉怒目,強忍住一口氣指著嬰兒車裡,上個月才風光請喝滿月酒的孫子對振家說:「他是長孫呀,怎能姓別人的姓。」 振家也有他的理:「別說那些長孫的話了,我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老杜大概一輩子做夢也夢不到振家的話是這樣說,他呆呆愣愣的看著這個一手養大的兒子,他的心思如此曲折迂迴,當爸的竟然一無所知,只能認了。 像被廢了武功般,老杜頹然的回家自己療傷。這以後,他再也提不起勁往兒子那跑了,也不過一個月前,他還熱呼呼的抱起那紅咚咚的嬰兒搖著喊「金孫」,現在想來,真不知該笑該哭,雖然孫子還是孫子,但他不知如果到了兒子家,要如何安插自己在那個家的位置。 直熬到除夕夜,他三炷清香向祖先告罪,卻說不出錯在哪?自己有錯嗎?應該有,不然怎會搞到後繼無人,但帳是這樣算的嗎?他糊塗了。 拜完祖先,老妻擺好圓桌,端上雞鴨魚肉一桌幸福圓滿的菜色,又到門口探了幾回,老杜才囁囁嚅嚅的說:「振家不回來了。」頓了下,清清喉嚨賈起餘勇:「他要陪老丈人過年。」尾音裡帶點淒冷。 不忍見老妻失望的表情,他一直低著頭,久了,才發現是為了掩飾自己微濕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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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親像山
薩克斯風吹奏著「望春風」的曲子,看爸爸開心的隨著音樂張開雙手指揮,我仿如回到兒時,爸爸雙腳踩著腳踏風琴,邊彈琴邊試圖要教會我如何在黑白琴鍵上彈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午後的校園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卻是我多少年放在心上屬於爸爸和我共同擁有的少許美好的回憶之一,我終究是沒有機會學會彈琴,在那個物資極為貧乏的年代。 或許是因為長女吧!和爸爸相處的時間要比弟弟妹妹們多了些許─在他頭部還沒受傷前,在他情緒是可以掌控時。當時還在讀幼稚園的我,偶爾會從金沙幼稚園下課後,直奔學校找爸爸,當學生都放學後,他會帶著我彈琴,偶爾教我打打桌球,而這些片段的記憶,是弟弟妹妹們極度羨慕的,也是他們不曾享有的父女(子)親情。 我的童年無限的崇拜著爸爸,每晚看他在大廳的神明桌前,一張又一張的稿紙書寫著,再看著他的名字變成鉛字印在不同的報章雜誌上。我翻閱著家裡的古典文學,尋找爸爸畫過的眉批,瀏覽著書架上俄國翻譯文學名著,在地圖上千山萬水外的大文豪所寫的鉅著,我會揣想著當爸爸也在讀同一段的篇章時,他的看法他的想法。我也一直試圖討好爸爸,在每一場校內校外的比賽,認真的表現最好的一面,希望能獲得一點點的鼓勵或肯定,小小的心靈想著,他可以在別人提到我的名字時,能開心的說這是我的女兒。 我期待獲得爸爸眷顧的眼神,爸爸應該也很期待他的爸爸給他言語的肯定吧!他常告訴我:「阿公說,疼子毋通給子知。」當時年紀還小的我,不知道別的金門人的家庭中父子的互動模式,可是,當年阿公和爸爸很像陌生人,父子倆人從不曾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年幼的我不懂為甚麼這個家每個人都那麼不快樂.,阿公沒有受過教育,爸爸是有讀書的人,阿公明明是以有這個兒子為榮的,爸爸也懂家裡貧困卻竭盡所能栽培他,應該心裡有很多的感恩,我想了好多年又好多年為什麼他們父子都沒有互動,幾十年過去了,還是不懂不明白。 炎夏的週末,愛音樂的先生揹著樂器來到安養院吹曲子給爸爸聽,他特地把爸爸常哼的幾首曲子練熟,看爸爸開心的拍手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心裡想著如果坐在輪椅上的爸爸能站起來,那該有多好呢?再像他那些年擔任教職,帶著學生跳土風舞,邊唱邊跳……….。 年幼時看阿爸,他是座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山;即長看阿爸,是座長滿荊棘遍布叢林的山,動輒被刺得滿身傷;來到阿爸暮年之際,在安養院的他,見到我總是笑咪咪的喊著「瑋啊!」那曾經我期待父女相處的甜蜜,卻要等了半個世紀才來到,我感傷著阿爸不會再回到從前的健康,可是,他還是一座山,一座我心中永遠屹立著,被我所崇拜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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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像棵樹
無聲的你 默默地讓我有所依靠 大雨來 為我擋雨 烈日下 為我遮蔽刺眼陽光 我在大樹旁安穩的成長著 大樹無語 靜靜在一旁守護我 陪伴我走過低落 總是笑著對我說 幾時回家 不多說 不多問 就只是等著我回家 說說老家故事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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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反正一命配一命,萬一能幸運地打死他們兩個,他不就是贏家麼,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因此,他躲在暗處偷偷地笑著,不管日後春蘭生男或生女,他張永福的種子已撒播在金門這塊土地上,一經春風的吹拂、春雨的滋潤,勢必就能成長茁壯,這莫非就是他最感安慰的地方。縱然稍待一會就會讓自己一槍斃命,但他始終相信,他的雙眼一定會自然地合上,絕對不會死不瞑目,而是含笑九泉,即使做異鄉的孤魂野鬼也甘心。 木板門終究抵不住鋒利的斧頭,門板終於被踹開,但他們卻不敢進來,只在外面高喊:「張永福,快出來!再不出來的話,老子就開槍!」果真,朝天花板開了一槍,因為他在暗處,並沒有對準目標把他擊斃,警告的意味相當濃厚,白白浪費一顆子彈,以為他會乖乖地出來投降。但是,他們做夢! (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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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節感懷│睹物思親
一年一度的父親節即將到來,每當想起半生貧病、一生勞碌即溘然長逝的父親,隨即悲從中來、潸然淚下;只要提筆寫「父親」,則是淚水多於墨水、衛生紙也多於稿紙,難以一揮而就、一氣呵成。不知是我淚腺過於暢通、情感特別豐沛?還是父親的一病不起對我打擊過重、傷害甚深?「父親節」已成我最難過的節日,也是我最難寫的篇章,總是含悲忍淚地提筆。 回顧父親住院初期,以為不日即可返回,豈料病情反反覆覆、病痛無止無休,一次吐血一次重、幾天昏迷幾天醒,家人一日盼過一日、一月望過一月,出院之日,遙遙無期;痊癒之夢,日益渺茫!如此險象環生地煎熬了八個多月,父親已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失去原貌。就讀高三的我也無心上學,每當父親病危時分,家人總是面面相覷、也面面相泣,或是束手無策地望著父親,不知時日,也不知飢餓。感覺痛苦的時刻,空氣是凝滯的、時間也似乎是靜止的,揮之不去。 期間每有返回大門深鎖的浦邊住家,想到家人分離、雞鴨失散,此情此景,能不流淚?家中的一桌一椅、一碗一盆,都會勾起了我的思念,見到餐桌的「主位」、父親的「床位」、冷落一旁的「腳踏車」……,只有深深一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一家團聚?才能回到從前? 家狗「阿里」孤單地守護家門,盡忠職守、不離不棄,大概也是有一餐沒一餐的。有人說「狗通人性」,機靈的「阿里」應已感受到家逢巨變,以往每天傍晚時分,當父親從何浦新校下班,腳踏車的煞車聲遠自浦邊相思林高地的斜坡開始嘰嘰作響,「阿里」耳力千里、最先感應,立即吠了一聲,而後衝出家門,奔至屋後馬路,搖頭擺尾、活奔亂跳地迎接主人歸來,如今已有一段漫長時日,未聞嘰嘰響、未見主人回?連主人一家人也都不知去向,僅留牠獨守空屋,想必「阿里」相當納悶、滿腦疑惑?似無往日的「活力」、也無一絲的「笑容」,我也只能含淚地摸著牠的頭,無言以對、更無語問蒼天! 遷居後浦自宅,父親在此度過最後歲月,也在一手建立的家園撒手人寰,離開親密的家人,每當母親哀痛欲絕、放聲痛哭之時,「阿里」立即衝上二樓陽台,跟著長豪哀鳴,不知是「與人同悲」,還是呼喚鄰人速來勸慰?只要母親停止哭泣,「阿里」也跟著平息下來。見到懂事的「阿里」,更讓我想起父親! 越數年,每在寒暑假自臺返家,見到弟妹,回想當年父親病危時,家和弟才六歲,寄居親戚家,九歲的家榮弟與十二歲的美玉妹也是過著寄居親友或三餐自理的生活,幼小心靈,受此打擊,如今回想,心酸猶在。在他們上國高中時,家榮弟每在寒夜苦讀,總是披著父親留下的長袍禦寒,玻璃墊下還以毛筆書寫父親遺訓「說到做到」四字自勵,顯現孺慕之思,無間晨昏;失怙之痛,無時或已! 去年年底,返回闊別將近十年的家鄉,短短幾日,浦邊回來四次,近村情怯,油然而生,「怯」的是住了近二十年的洋樓住家,還有周邊熟悉的環境。滿村踅了幾趟,住家停留最久,一家和樂的情景,一幕幕地出現。一大片的門口埕,曾是父親為我兄妹劃分的掃區,也是我們兄妹嬉戲遊玩的場所和夏夜乘涼、聆聽父親說書的地方;芭樂樹旁的鐵絲網圍籬,曾是父親公餘之暇一絲一線編織出來的。圍牆之外的何氏家廟與一箭之內的洋樓校舍,曾是父親任職浦山、何浦上班的處所,學校周邊的門口埕是學生活動的場所,也是升降旗與整隊放學的地方,父親曾每天在此主持典禮、巡看學生;村莊外圍還有父親垂釣魚蝦的路畔小池、父親教我泅水的鹽區大池,方圓之地、村落之隅,是吾家活動頻繁的區域,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伴我成長,情深意濃,浦邊村落,人親土親。有人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父親與家人二十年來在此留下的身影足跡,何止密密層層? 如今何氏家廟已是煥然一新,洋樓校舍則是搖搖欲墜、屋瓦落盡,荒煙漫草、庭院深深,不得而入,否則定有更多的思念!每回浦邊,想起從前,觸景傷情,徒留傷痛! 來到父親任內籌建的何浦新校,景物煥然,人事已非,除了校地,幾乎尋不著懷舊的痕跡!回顧民國五十四年,徵地不易、百廢待舉,父親與恩師篳路藍縷、胼手胝足的草創階段,如今黌宇富麗、書聲琅琅,父親有知,定感欣慰! 家中大小器物,幾乎都是父親辛勞所得或親手打造,由於搬家之故,從浦邊至後浦,後又遷居來臺,幾經周折,破損的破損、淘汰的淘汰,能夠保留的父親遺物已不多了! 整理父親遺照遺物是最傷痛的時刻,因而停擺數年始終不敢碰觸與觀看,直到民國七十二年八月,不得不鼓起勇氣著手進行,一邊整理、一邊思念也一邊流淚,幾度泣不成聲,只好暫停中止!看似簡單,其實艱難,難在思父情深,無法自已! 父親遺物,林林總總,一本本的筆記,記述著校內校外的公務,工整秀麗的字跡看出父親做事籌劃縝密、有條不紊;一張張的獎狀,看到父親辦學的認真、優異的表現;一件件的記功嘉獎,見到父親枵腹從公、鞠躬盡瘁;一張張的證書,看到父親積極進取、好學不倦;還有印章、職章、手抄歌本、手抄對聯、常用書籍、古典小說……,就依性質分門別類,以資料簿專冊收藏;立體之物,則以夾鏈袋封存,而後放置中型整理箱。至於一些零碎珍貴之物,則匯集成一巨冊,並恭題為《顯考吳公諱世泰紀念集》,這是一本淚水堆砌的專冊,內容分為十二類篇:一、遺像;二、自傳事略(包含親筆書寫自傳、職員資料表、履歷表、獎勵表、畢業證書、名片、何浦校歌、教職員證、識別證、出席證、觀禮證……);三、紀念印章(拓印相關印章集);四、學校生活照片(包含何浦歷屆畢業團體照、校園活動照、締結姊妹校合照、全縣校長會議合照、研習或訓練團體照……);五、祭祀出殯照片(張張傷痛鏡頭);六、祭幛輓辭賻儀(以收到先後為序);七、附錄(其他相關資料)。 還有那一束束的家書,處在兩岸對峙、砲聲不斷的年代裡,「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尤其在父親病危與局勢不穩的交織下,封封家書、封封萬金,我固定三天寫一封信回家請安,父親清醒時也會逐封回覆,三年來的魚雁往返,父親手諭,言猶在耳;殷殷垂詢,盡在字裡行間,字字珠璣,也字字淚水!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睹物思親,是一種親情的流露、人性的本然,每見父親遺物、家中器物,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觸景傷情,也是人情之常,每在兒時場景或見他人失親,也常觸發我失怙之痛。無盡的哀思,始終長存心中,綿綿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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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的禮物
昨天,我送了雙運動鞋給阿爸。 阿爸是個節儉的人,很省,什麼東西到他的手上都可以看到物盡其用的痕跡。 這本來是美德的事物,可是有時會變得很無奈,我變得要小心翼翼。 每年的父親節我都會送禮物給老爸,他都會收下後,隔沒多久開始套我的話,剛開始都呆呆的直接回他「我買的」或「公司送的」,通常當他聽到是買的禮物時,都會說:「嘸彩錢,我啥都有,別浪費,別亂亂買,吃投路人,無啥錢,要懂得節省,要把錢存起來。」 金門的男人,很奇怪,尤其上一輩的男子,沉默寡言,嘴巴不甜,少說愛,像頭牛頭低低做事,為家庭默默的付出。 不只我阿爸是這個樣子,跟阿爸一樣是父執輩的叔叔伯伯們很多都是這樣的,真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小時候看到的阿爸永遠是一個樣子,少變化,穿著汗杉,而這件汗杉通常都「濕漉漉」黏在阿爸的皮膚上,記憶中好像未曾乾過,「愛」字我也從未聽見他從嘴巴說出口。 戰爭、生活、壓力,造就成現在阿爸的性格,在開源不易的年代裡,省、省、省似乎是生存下來的第一要務。 他的口頭禪:「賺七吃十一穩死耶!」意思是賺七元,花費十一元,入不敷出,總會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他的衛生紙用法也很奇怪,總是一張分成好幾等份,會先拭乾淨的東西,再擦髒的地方,擦到整個都皺巴巴,髒兮兮,黏在一起,才願意丟掉。 用水時,下面還會擺一個桶子用來接水,集結的水可以用來洗濯、澆花、洗地板……。 他這個樣子的動作,我看了好幾十年,很熟悉,從來也沒有任何疑問。因為阿爸對我們很好,他都省他自己,不曾要求做子女的我們,要跟他這樣省省的過日子。 但在看他做這些動作多年後,某些程度上是有模仿的效果,尤其在我開始種菜之後,才深刻體會到有水當思無水之苦。 有一次公司送給我們每人一雙運動鞋,我拿了他的尺寸。這是我送給老爸的禮物,也最為他所津津樂道,那是一雙全黑的球鞋,材質很輕,每天晨跑都會陪伴他,穿了五年多,穿到前面有個窟窿,後面的鞋底都磨平了,還捨不得丟棄。 買東西送他就會被唸,說我浪費錢,永遠把那個禮物束諸高閣格,棄置在一旁。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態,只是有時會送的很生氣,送個東西還要被唸被質疑,可是身為女兒的我,總是心不死還是每年繼續送。 因為只有送的東西,他才願意穿,索性,只要可以沾得到邊,可以從嘴裡說出是「送」的字樣,就說是送的,外子買的,送給了我,我又送給了阿爸,也是一種「送」的禮物啊! 我不知道,人們的惜物會這樣搞嗎?但他這個樣子,我也是沒有「法度」啊?今年我又在父親節前夕送給他一雙運動鞋,當然啦,一定要說是「送」的,他才會乖乖穿,只因我認為惜物的定義是既然「有」了就得「穿」,不管他是買的或送的,這可是我的一片孝心,這才重要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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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落番紀事
1 家厄。兵寇。撞擊一個世代的驚惶和夢魘 長滿厚繭的手。裸露如紋身背脊 上山下海。翻撿日常不易的飲食三餐 這海隅小島洶湧著饑荒和時勢詭譎 寒風夜雨。子民邊陲的越逃逐食中 在萬般呼喚叮嚀。淚水和行囊迴旋之間 一步千里的他鄉。一些期許。一些嘆息 朝向夢與醒的邊界游移。晨昏張望 像無岸遠行的孤鷹。訴說年少跋涉艱辛的歧路 那年。少壯父親如一尾水母潛入滑行的冥想盛宴 2 祖母說服父親。託孤給新加坡舅公 黑山白水。在星圖夢境尋覓另一個人生出口 於是少壯父親開始行走峰壑晦暗幽谷中 一個人。如青苗露土的茫然而追逐 只為活著。光宗耀祖的無聲抵達 忍受遊子流離失所的寂寥和焦躁 投擲於另一個隔閡家鄉萬里的他方 3 在夜的邊陲。在朝南低迴的仰望 想家必然是心中的一盞夜夜燈火 白日打雜商務。並學習商事經營 為自身生活撐起一片江山風雲 築造安頓日子。賺得佳餚小利 在人來人往學習應酬禮儀和交際 父親年輕俊美。容貌昂揚 偶有女流為之傾心而親暱而下蠱 為愛受困。風光時日埋伏不測 從此雷擊閃電。壯志虛構成了萎落一生 4 之後。父親受病困纏無法自已 蠱害羈押著身體的密碼和失節 度日如年的父親已不能如期工作 進退之際。招供於憤怒和無奈命運 如此收回異地多年行囊。停頓盤旋羽翼 父親終究不敵精神潰病而重返家鄉 落番打拼美夢。像一格一格曝光底片 在祖母淚眼中逐一的化為塵煙水紋 5 回家後的父親病況如故。躁鬱。恍惚 而島上又無行醫賢達人士支助 祖母在鄉里鄰人的指引以及神旨暗示下 投訴於金城衙門官署的裁量判決 妖孽惡靈終究俯首於官威聖旨的開示馴服 從此父親有了平實正向的人生索引 在心的圍籬風暴中走入寧靜安詳的招遞 是年除夕大吉之日遂完婚成家 馳騁於人子傳宗接代的節奏曲調裡 如此一生以平凡鋪展一頁家譜的發聲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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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他潛伏在學校為祖國宣傳的行為,勢必會因他和有夫之婦發生性關係被撤職後,保防單位再找出他的舊資料,加以比對和分析,繼而一一被起底。 今天,或許是他在人間的最後一天,即使門外有人不斷地敲門或踹門,但這扇杉木製成的單扇門,有著一付牢固的門閂,是不易被撬開或踹開的;甚至他們也不敢站在窗前俯視,只在外頭高聲地喊叫。可是不一會,有斧頭劈門的聲音響起,再牢固的木材門也抵擋不住銳利的斧頭。當年張天映曾指示他說:「敵動我靜」,現在不僅是敵動我靜,而且還是「我暗敵明」,因為他正躲在暗處,他們是看不到他的,只要他們破門進來,他一目了然,子彈隨時伺候,縱然不能把他們一一擊斃,至少也得有人來陪葬。(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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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情人節
傳統七夕情人節是牛郎與織女相會的日子,夫妻一年才相會一次,其實是滿悲傷的狀況。戀愛中的人情意正濃如膠似漆,想盡辦法創造許多紀念日,期待美好甜蜜的兩人世界能充滿歡喜,恨不得天天膩在一起,所以看看西洋情人節竟有許多名目,每個月的十四日都是情人節。一月十四日日記情人節、二月十四日華崙亭情人節、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節、四月十四日黑色情人節、五月十四日黃色與玫瑰情人節、六月十四日親吻情人節、七月十四日銀色情人節、八月十四日綠色情人節、九月十四日音樂情人節與相片情人節、十月十四日葡萄酒情人節、十一月十四日橙色情人節與電影情人節、十二月十四日擁抱情人節。 雖然每個情人節都有特殊的意義和不同的慶祝方式,情人節少不了鮮花巧克力,需要燭光晚餐和特別美景,我想,第一年可能很新鮮,會費盡心思創造樂趣,取得對象的歡心,如果每年都循環一次,一直到婚後都要保持每個月一次的情人節,我無法想像,除了龐大的經濟壓力和時間花費,接下來的絞盡腦汁和心理負擔,有誰能受得了? 你期待情人節收到禮物嗎?也許更好的問題是:你期待收到禮物嗎?期待另一半送你禮物嗎?如果生活中需要以禮物來表達心意,那你所注重的是心意還是禮物?戀愛中什麼最美好?無非是距離的美感,曖昧的情感交流,一直到心心相印,互相意愛的過程,詩經〈靜女〉:「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有個地方約會,互贈禮物,不管禮物是什麼,只要是所愛的人所送的,睹物思人,充滿美感,充滿情意,才是情人間最浪漫的事。所以情感是最重要的,如果情感品質不佳,任何的贈與,應該無法修補彼此的關係。 情人一旦成眷屬,最期待的是相互扶持與照顧,如果日子過得平凡,什麼紀念日不過也沒有關係,因為生活平穩,相互信任,日日是好日,天天是情人節。如果彼此生活過不去,聚少離多,透過節日表達情意,製造一些驚喜也不錯。兩人世界需要經營,用心經營,人人方式不同,找到彼此最合適的節奏與方法,應該就是情人節過節的最高境界。 人孤獨地來,也會孤獨的回去,結婚之後,雖然有個人一起生活,也非人人婚姻品質都很好,最終也是有回到孤單的時候。不管有沒有情人,日子總要過下去,我一直相信,人要能與自己相處,一個人也能好好過生活,才能與別人相處。所以,當別人有伴可以過節,自己沒伴就要學習自在的面對,什麼節都一樣,過節不過就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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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鐵雄爸爸
人家說:「你爸爸像鐵人一樣!」我總是回答說:「是呀,我的爸爸叫鐵雄。」 小時候看卡通「科學小飛俠」,知道主角和我爸爸同名,真是與有榮焉。 爸爸一生和農業脫離不了關係,祖先留下來的幾分田地和祭祀公業的田佃(三七五減租),我們兄弟從小也一直幫農至今,腳踩著泥土,手捧著秧苗,歷經晴暑或暴雨,揮汗如雨。 爸爸在桃園楊梅當傘兵,結訓時的相片英姿煥發,後來轉為衛生兵,留下幾張為軍中弟兄打針的畫面,所以他很注重養生,至今將近八十,常被猜成七十歲。 我媽媽做家庭裁縫,收入常常比我爸的農業收入要高,所以田地的機械化很大部分來自媽媽的非農業收入。我國小時,他們就買了村裡第一部柴油引擎的脫穀機,從此不必再用雙腳踩踏,提高工作效率,還可以租給其他農家,農忙時每日賺取一人份工錢。 爸爸一直就擔任農事的班長,很得大家信任,從前割稻和插秧換工,大家互相幫忙,我爸每日登錄這一團夥伴的工作日數,農忙過後換算工資,眾人都沒異議。 割稻機來了,爸媽就商量買稻穀烘乾機為農友服務,後來又增買插秧機,我念大學時代的暑假,父親還正是壯年,我們到處為人插秧,我搬運秧苗又補種田角秧苗,三兄弟都要受高等教育,學費就是這一點一滴累積起來。 秧苗播下後一週的時間,我們全家人總要一字排開,手提片段秧苗,走在到田裡搜尋缺株或死去的空缺,爸爸是完美主義者,總要做到「一株不漏」,所以他搜尋的間隔約六株秧苗,我們當兒子搜索的範圍大約八株,這樣可以提早完成工作,但總無法盡善盡美,老爸會在後面訓斥:「你們這樣不行!」我家老三比較會頂嘴,總說多那幾株秧苗,也沒多割多少穀子。 爸爸說:「你不知道補好以後,從田岸或路邊看過去,多麼整齊,多麼好看!」因為他一直有著模範生的概念,我才想起爸爸是某年接受農會表揚的模範農民。 秋冬時二期稻作收割完,爸爸總會灑上油菜花和蘿蔔籽,也會留一塊距離屋舍最近的田地,開闢成菜圃,也開放給沒種田的鄰人體驗種菜的趣味,很多蔬菜秋冬不必噴農藥,吃起來更加安心,或是小株時噴灑一些藥,就可以撐到採收時,例如高麗、花椰、大頭菜、芥菜、芥蘭、茼蒿、白菜等,大家還交換心得彼此分享。我聽到兩位八十來歲的伯父母,二位分別是鰥夫和寡婦,只要在菜園見面,總會「打喇涼」說東道西,或是帶點顏色的語言調戲,我在一旁好像聽著客家山歌那般的趣味。 春耕前整理田園,所有老去的菜葉雜草全都耕入田裡化為春泥,從前有牛的年代,爸爸春耕時雷雨聲隆隆,我提點心到田邊,不時擔心閃電,爸爸說:「你點心放佇樹仔腳就好,人轉去。」那顆芒果樹如今還在,每年結實纍纍,見證時代的變遷,現在請人用大型耕耘機耕田,只要在田邊注意田水多寡即可。 臉書上的朋友凡人兄說,他最愛看我們父子一起種田和種玉米的畫面,總帶給他許多懷想,應該是一種投射的心理作用,想不到我們父子在田間一同工作的畫面,還真有療癒的功用。每每哼上葉佳修老師的「鄉間的小路」,感覺他是為我們而寫的歌曲,感謝這樣的天地,賜給我熱誠生活的父母,教我腳踏實地用心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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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爸爸的準備
角色轉換通常伴隨著責任的承擔,有時是種喜悅,有時也會驚慌,初始結婚生子的人生目標覺得遙不可及,卻一溜煙來的飛快,特別是突來的新生命,使平靜生活產生陣陣漣漪,甚至慢慢掀起巨浪。 爸爸,對我來說,是個嚴肅的代名詞,緣父親為職業軍人,在我幼年時期擔負繁重的空勤任務,一趟飛行經常是3至5天不等,無法長年在家是常事,儘管懂事後,父親轉調內勤,但這個重要角色對當年的我而言,除了陌生還是陌生。 即將升格為父親充滿著手忙腳亂,徬徨與未知滿溢著情緒,一系列的精密檢查與漫長等待,才知孕育生命是極不簡單的事,而未知能帶來恐懼,也能帶來期待,尤其是婦產科醫生熟練地操作儀器,超音波傳出撲通撲通的聲響,雖說聽過無數次心跳聲,說也奇怪,寶寶第一次心跳竟讓全身起了疙瘩,浮現莫名感動,至今仍深印心頭。 迎接新生命既喜悅卻又深怕受傷害,興奮的是人生昇華、家庭完整,害怕的是父親角色加諸於身,不安且沉重,甚至曾於半夜惡夢驚醒,而久久不能入眠,黑夜時分,捫心自問「自己是否能夠完美勝任父親角色?」 現今徒手撫摸孕肚為每晚必備行程,不規律胎動導引著心情悸動,也牽引著生命奧妙,或許是寶寶自力傳遞著信心,產出無形的前進動力,自己面對產前檢查的重重關卡與父親角色的詮釋,已從莫名恐慌到坦然自若,巨大轉變取決於心境轉換,出生倒數,已經開始憧憬,預約了奶爸職務,做好了守夜準備,承接起這個「甜蜜的負擔」。 人生像是一輛不能回頭的火車,每個停靠站乘客都能隨意上下車,不論是自願或被迫,一旦不小心錯過,只能留下「往事只剩追憶」的無限惆悵,自古以來「擔任父親」是個著名的人生大站,然而,當今社會育兒環境不佳,很多人躊躇不前,甚至直接選擇「過站不停」,也許我們應該沉著面對,豁達地跨步迎向挑戰,走過一回,真的才能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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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上的愛情
被草坪療癒的愛情 緊緊相依 甜蜜 霎時遺忘圖書館內 曾經虐心的爭吵 重複拌嘴 詫異的我們被迫關注著 男子氣急喘息幾乎暈倒 兩眼含淚 女子哭出鬱積的苦澀嗆辣 有如群眾演員 K書的我們默默的 不小心淪為愛情文藝片配角 在總是吵架的學生情侶身邊 靜坐成一道 似乎不存在的風景 當小手拉小手 又回到大草坪 咕噥咕噥說著悄悄話 疊影可真你儂我儂 就把愛情留給他們吧 我們只能專心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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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詩三帖
(一) 我願是你夢土上的一株苗, 隨夢生長, 經年常青…… (二) 雪融之後, 心頭想你一分, 枝頭已綠了十分…… (三) 這島嶼的夜, 海浪聲有點倉惶, 像喝了一半的罈酒, 寫了一半的詩; 另一半, 在有你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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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
薰風拂來百花開, 比翼雙飛迎喜來。 牛郎織女喜相見, 祝福天下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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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颱風天,為了護送學生而來到她家,想不到她好心留他食宿,而且她又是代他被抓的恩人之妻與學生家長,兩杯高粱酒下肚後,竟然做出有損私德的事,他如何能為人師表,如何春風化雨。儘管兩人都獲得性的滿足,甚至以他當年嫖妓的技巧,搞得她高潮連連、滿足的哀叫聲不斷,縱然沒有解放這座島嶼,卻先解放這個騷味十足的小婦人,為他自己黑白的人生,留下一個色彩繽紛的記憶。 於是經過幾次纏綿後,一隻奮力猛進的精蟲,終於游進她的子宮,在瞬間與她的卵子密切地結合在一起,兩個月後,她告訴他說她已懷孕,可是兩人都沒有太大的喜悅,這似乎也是痛快過後痛苦才要開始。因為她是有夫之婦,他是為人師表的老師,明知不可越過道德的防線,但他們卻貪圖一時的歡樂,為紓解壓抑許久的性而不計毀譽,終於踢到鐵板。他不僅被撤職,潛伏在學校的行徑也被情治單位起底,現在已成為一隻人人喊打的落水狗。當他準備搬離學校時,因行色匆匆、內心充滿著愧疚,已無顏去見她一面,更沒有能力去照顧她和海山,還有她肚子裡那個可憐的孩子。 儘管這座島嶼只有一百五十多平方公尺,但道路崎嶇、交通不便,倘若一個在東半島,一個在西半島,而且住的都是偏僻的小村莊,卻也不容易找到。尤其春蘭是一個女人家,又是有夫之婦,她能到處去打聽一個男人的行蹤麼?如果他真的搬來跟她同居,一旦萬枝出獄回來,要如何向他交代?所以她抱著寧願讓肚子裡的孩子見不到父親,也不想設法去把他找回來。往後孩子設若得不到萬枝的疼愛,總比兩個同在一個屋簷下的男人怒目相向還好。 甚而張永福亦心知肚明,處在這個以軍領政的戰地政務體制下,想在這座島嶼活動幾乎已不可行。或許,只要自己的身分不要曝光就算幸運了,其他已不重要,但似乎是不可能的。他們以獎金為誘因,羅網了許多線民,分佈在島嶼的四週,一旦發覺一點小線索,便會向保防單位反映或密報,然後由他們追根究底,再移送檢調偵辦,讓你無所遁形。(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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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花海月圓時
之一、兩座沙灘兩顆心 為了摘取紫藤花,你跋山涉水了一個小時。 古老的森林與海洋比鄰而居,可聆聽百浪船笛;可觀望日出日落,你在隘門金沙灘的腳印,是否曾向著這座森林的方向? 那年,我笑著對你說:「你在左,我在右,左右相伴,長相廝守。」我們真的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只是,沒辦法長相廝守,相隔的一片海,將彼此分離得遙遙遠遠的。退潮時分,我會踩踏浪花,在沙灘上印出兩排腳印,試圖向著你而去,猜想,你也會做相同的事,紛沓而來,朝著有我的方向吧? 潮汐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循環著有你也有我的沙灘。循環與圍繞;「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說的就是這種心情嗎?雖然,你我不住在長江的頭與尾,自然不可能共飲長江水,卻仍擁有「日日思君不見君」的遺憾,在洋流中,共聞浪潮聲。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宋‧葉紹翁 春天,海風吹來剛剛好的溫度冷暖適中,雲朵游移,催開的花朵一路萬紫千紅的醒神,探出牆頭的百花爭奇鬥艷,而我鍾情的,是角落邊,出牆的那一枝紅杏,細細長長,滿滿盛開著,彷彿要將春天,關在你老家的庭院裡。 忍不住的詩意,我寫下了:「春天關不住,花色開滿園。」的心情,打算下次與你見面時,親手贈給你。 這是一方中西混搭、冬暖夏涼的露天庭院、美麗花園。庭院裡花園旁規畫吧檯,果汁、調酒、汽水類,應有盡有。 紫藤花海,開得滿山遍野,一個季節的美,在花叢間乍然開啟,可惜,開在你老家的另一端。聽說,有些人很厲害,只要一個架子,便能養育出一片花海。只是,這樣的功力,你我都缺乏。於是,你為了摘取紫藤花,長途跋涉而去。水壺裡,你淘汰所有吧檯裡的飲料,只選擇可以生津的酸梅湯。 山中氣候不定,雲來雲往的天空吹過冷風後,飄下雨絲,霧色也四面八方聚攏,你忽然有了四面楚歌的挑戰,只好避進亭子裡,喝一口酸梅湯。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唐‧王維 亭子處於高處,居高臨下的好條件,讓你可以眺望遠方風光,並不被濃霧所威脅,當然,也或許是吹過一陣又一陣的風,讓霧散去。遠方,有一大片畝畝田野,尚未長高的稻穗,綠油油的點綴白鷺鷥的身影;不遠處,你覺得近在身邊的濃密樹林裡,則有悅耳的黃鸝鳥語聲。 你說你喜歡「一行白鷺上青天」的壯觀,有一種朝氣蓬勃之美,也有一種漸行漸遠的滄桑。 天空的顏色愈來愈深,你喝完最後一口酸梅湯,像彼此有吸引力一般,只見你把水壺底的酸梅取出,一粒粒拋上去,在不偏不倚直直落入口中。 那是你的放鬆方式,你在風雨前的寧靜裡仍然苦中作樂。氣象局說有個颱風剛剛形成,最快就在這一天,會發布陸上警報。 數一數行程,你就要抵達紫藤花園山中別墅,進入別墅前,也許想確認消息,於是,你打了電話報平安,啟動手機攝影模式,你拍下並傳來了紫藤花在蝴蝶群起時,搖曳的照片。 我曾經拜訪過數十次那座別墅。那一年我在多雨的日子借住此地幾宿,打算寫生一幅「雲破月來花弄影」的圖騰,只是,被一場彷彿永不停歇的雨亂了心情,我也不死心,等著等著,終於啊,上天不負苦心人,等到了放晴的夜晚。 你抬頭看雲端,喃喃自語:「兩三星兒疏影,天空說分明。」天空的明月破雲而出,瑩瑩燦亮幾顆稀疏星子;地上,路燈下的花一朵一朵開出一樹繽紛,可是,月色與路燈,卻將天地萬物照出形單影隻的錯覺,看起來,寧靜寂寥。 我喜歡夜晚的寧靜,也許呈現的是平凡;是孤寂;是無爭,有時候紫藤花海月圓時的夜,也會醞釀身不由己的離別,只是平凡人的我們並不知道。 我們只看見,月亮醞釀著雲端的表情。 月光因折射而暈染開來,望著附近的雲朵,這時候,當夜航的班機行經時,尾翼會不會貫穿光暈? 陪伴著寫生的你與我,站在萬籟俱寂的紫藤花海下,對著圓圓月色的天空,興嘆。 之二、一座古老森林 「兩三點露不成雨,七八個星猶在天。」明‧朱元璋 清晨時分的露珠晶瑩剔透,排列在觸目所及的範圍內,它少少的,沒有雨水的規模。露珠高高低低,經風一吹,落下不成雨的涼意。我們寫生時常眺望的雲端,在破曉曙光乍現之際,仍掛著星兒七八顆,稀稀落落的微亮著。 你向著星星而去,那星星排列的方式像你雙腳邁出的輪廓。我覺得,你踏出了星星的走向。站在高處看你,居然,像在看星座圖。 高山上的負離子超高,連呼吸都會甜。神木區的古木參天;野溪裡的苦花搖頭擺尾。在這裡,男女老幼可以游泳溯溪;三、五個成年人合抱的大樹比比皆是。 紫藤花海月圓時輪迴幾次,山中別墅也像神木一樣漸漸老去。 有些神木區的老樹因為向著天空舒展,格外忌諱閃電,我猜想,每次遇雨,那些老樹在風中的抖瑟,是不是一種恐懼的展現? 某一年,我在拉拉山看見神木的樹梢上掛滿了避雷針。 一棵又一棵的大樹身強體壯,看起來威風凜凜,那時,小小年紀的我與樹並肩而立,看起來就像小蝦米與大白鯊,我抬頭看高高的天空,也欣賞樹梢上成群結隊的避雷針。好奇的想著:這些神木,為什麼要裝上一大堆的避雷針呢? 因為這些「大白鯊」太靠近雲端怕天打雷劈嗎?它們又高又大,卻不能奔跑,雷電一來,躲不掉也避不開,只能「任其宰割」,我想像它們在風雨時的恐懼,心中多了一層不捨,怪不得人們要在它們的頭上裝上現代化科技。 避雷針,不能躲雨,但可以避開雷擊。避雷針的發明讓人感動;幫助它們不再心驚膽顫的政府單位真是太貼心了。 你想分株一些樹苗,於是,從老家的山屋開始跋涉,計畫一個小時後能抵達另一端,滿開紫藤花的山頭以及矗立一座有歲數的別墅。你在進行中如願以償,並且成功抵達別墅,在颱風來臨前夕。我看著你傳來的照片,無限喜悅。 後來,有一陣子沒看見你,當我再次聽見你的消息,是你落腳於澎湖,在隘門金沙灘的旅居。你在紅色方形的地標前留影,有些俏皮。 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紫藤花海月圓時,彼此一同望向的遠方?分隔兩地,兩人遙遙遠遠,因此,我那關不住春色的心情小詩,遲遲未能親手交給你。只是如今看著你留影的笑容如此真切,雖然感慨萬千,但我卻已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