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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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著記憶的翅膀去旅行
整理心情‧出發 收拾起彷如冬眠千古的心情,想望著少年時節躍動的心事;尋尋覓覓總是期盼青澀夢境,能夠在半百人生重拾回憶。也許,綺麗、纏綿的年少激情不再;也許,初始的愛戀祇是一廂情願的獨白,然,那也是潛藏心靈深處層層疊疊的思慕,自前世逐夢至今生那般遙遠,縱使那是美麗的錯誤,也要張開七彩羽翼,乘著和煦的陽光逐步追尋。 出發,是生命另種層次的意義,不管收穫,只一心想望心靈的豐收。此刻,沒有任何人能夠明白我思維深處究竟駐足何許精靈,沒有人知道我要去哪裡?一如青春年少歲月的衝動,那是無遠弗界的奔放。 趁天星猶未隕落;朝陽尚未昇起,趁家人還在溫暖被窩尋夢,模擬初次離家母親幫我摜著行囊,反手覈上籬笆門,如今只是孑然一身,沒有叫醒母親,投入露重乾燥的鄉間小路,我,整理好少年心情、半老身軀,出發去! 月台,孤單身影 故鄉木造的天橋早已消失,當年走過天橋到第二月台搭往基隆列車的「叩!」、「叩!」腳步聲早已成追憶,那是所有山城遊子在異鄉午夜夢回時共同的記憶。 母親瘦弱身軀在月台上送行的情景歷歷在目,剎那間,三十八年後的時光月台上,站立著一個頭髮半白的男人,孤獨的,背起行囊,他,又要去旅行,這一次,他離開的不只是故鄉,還有許多屬於另一個城市的記憶,當「日久他鄉變故鄉」的城市,也經常在夢囈中喊起她的名字時,這座孕育我的故鄉早已定位為生命中的「原鄉」。 放眼望去,鐵道的盡頭無邊無際,少年時候望著它,心中浮現的是無限迷茫、不安與更多的惶惶然!如今看它,熟悉的景物,只是容顏已改,新式建築取代木造天橋,月台上不再有遊子的屐痕,想當年,由客居地返鄉探親,上了天橋以輕快飛揚的步伐奔向家園,而,收了假準備返回工作地時,步履蹣跚ㄔ亍天橋不願離去,只因故鄉聲聲呼喚屢屢讓異鄉遊子夜夜淚濕枕巾。 我以年少時節流浪的腳步;知天命年紀流浪的心靈,再度踏上旅程,此回征塵不為鄉愁揚起;只為巡訪最初的記憶,塵封的往事也將因此清晰如新。 桃園‧青澀戀情 竟不知眼前出現的身影,是青澀年代讓我日思夜夢的L,嘴角揚起的一抹笑意,至今仍然意象鮮明,也是那深深嵌在伊臉上的梨窩,讓我當初一見傾心,而今卻是我在陌生城市的人群中一眼認出伊的標誌,那曾經不只一次在我生命中出現的想念與守候,終於在我中年的「尋覓之旅」首途,再現芳蹤。 仍然是熟悉的身影,歲月,並沒有在伊臉容留下任何痕跡,使我得以在茫茫人海輕易辨識伊就是我夢裡尋覓的思念! 莫非「紅顏薄命」天註定?或者只是上天的魔考?也許純是人為感情事務處理的不當?總之;伊這三十載歲月竟是在風霜雨露、困苦煎熬中度過,當伊幽幽訴說自己這麼長段日子來所受的折磨之苦,那語氣雖哀怨仍不失優雅的風度,這正是當年我迷戀伊的原因。可是,伊並不明白我對伊的情愫,三十幾寒暑後的現在,我終於有機會;也有了那份勇氣,在伊面前訴說情愫! 「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辜負了一個少年的情意?」伊深情的望著我說,雖然那份深情晚了三十餘年,但,我仍在心有戚戚的遺憾中,稍稍獲得心靈的補償! 「如果,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歲月可以重來?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伊這句話讓我震驚良久;我幾乎忘了今夕何夕?恍神中,我竟誤以為眼前坐著的就是初識的伊,那朵朵燦麗、甜美的笑靨,曾經是我夜夜夢中的天使!當年高貴典雅的氣質依稀存在!如今取代的是伊更多哀淒與愁容!少女時期滿腔熱情的伊,顯然早已被「家」折騰得銳氣全失。伊說伊守著那個「家」守得好累,伊想要去過屬於自己的生活!一向顧家的伊,捨得丟棄伊的家人嗎? 在暮色蒼茫中告別,伊踽踽獨行於返家的街道,晚風拂過伊的頭髮,仍如少女時代的舉止,伊輕輕用手指梳理著被風吹亂的髮絲。 突然,我有一股衝動:想要跳下車陪伊再走一段! 雨港‧少年懷戀 曾經,有多少不眠的夜,在雨港小島徘徊踟躕,腦海盤旋的無非是故鄉的一草一木以及家人的一顰一笑。故鄉,對一個初次離家的少年來說是何等依賴!然,在舉目無親的異鄉異地,每當任何委屈上身,總會仰望天空白雲,期盼它飄向南方故鄉,捎去遊子思念的愁悵! 如今重回少年舊居處,新建築掩蓋了當年流浪的屐痕,傾訴鄉愁的港邊被幾棟大樓侵佔了,只有天空還是千古不變的藍,連白雲都不知去向。 揹著行囊,中年的我,痴立海堤良久,此刻內心洶湧的思念比眼前隨風逐來的浪潮更為澎湃,「過往」是永不再回頭了,歲月的痕跡無處可著痕,也僅能在人的臉上留下痕跡,佈滿風霜的臉,讓曾經相知相熟的小島鄰居,認不出我的容顏。 隨著時光隧道爬行了三十幾載風霜,當一切少年夢幻都逐漸遠去,我竟悄無聲息回來,回來探看這座當年我們通宵達旦橫躺海堤暢談古今縱論存在主義的小島,小島曾經留下我們這群異鄉遊子的踉蹌腳印;小島也曾包容我們狂妄的豪言誓語,然而,小島可是從來也不曾指責我們的「好高鶩遠」、「眼高手低」! 在無數個下著小雨的夜晚,我獨自徘徊雨港街道,為的只是一親思慕戀人的芳澤,然,多半時候總是讓我失望而歸! 記得,在街角,有家外科醫院,少年的我曾經因工傷而住進該院,住院期間,認識已一段時間的少女麗華,伊總是在下了夜班之後到醫院探望我的病情,伊每回來到,同室病友總要同聲調侃我:「喔!少年ㄟ!水(漂亮)姑娘來看你囉!」伊聽到這樣的話語,便羞紅著臉頰匆匆來到我的病床前,默默不語的為我整理衣物。 如今,走在雨港街道,往事歷歷,人事俱非,那家醫院已然擴建成中型的區域醫院,撫今追昔,伊人已遠,突增許多傷感! 趁著黑夜籠罩的溫柔尚未褪去;趁著舊日的傷口還來不及化膿,我匆匆踏上駛離G港的末班車,像逃離家園的叛逆浪子,繼續眼前未竟的旅程! 煤鄉永遠的憶念 青春戀情一世懷念;生命中永遠的烙印! 鐵路支線通往山鄉小村,眼前景色熟稔,這片青山綠水曾經是我追逐的夢想,正是在一次踏青的機緣邂逅了伊,長髮素顏穠纖合度的身形深深吸引住青春狂熱的我,初時如何鼓足勇氣上前搭訕?已不復記憶,實在是當時思緒紛亂心頭小鹿亂撞,對心儀思慕的對象雖說只是初見面,卻有強烈相識的念頭! 果真!就在擁擠的車廂裡結識伊──後來不知被我魂牽夢縈幾多回的女子。 由於得到伊的信任,往後的歲月遂來來回回於這條鐵路支線上,伊的家人終於接受了我對伊的追求,我也深深愛上伊以及伊所居住風光明媚的山鄉小村,伊,後來成為我生命中的伴侶;成為我生命當中永遠割捨不了的愛戀! 曾經,在這條通往煤鄉的鐵支路上,懷帶著多少年少青春的愛戀!回想從前,每當我踏上開向平溪的那列車廂,我的心便禁不住狂跳不已,內心裡總是企盼著:趕快見到我日思夜寐的伊人,而,每當一人就在眼前,卻又支吾以對,不知如何將埋藏心底已久的思念傾訴出來! 曾經,多少個陪妻女回娘家的日子,看見妻和同車的熟識鄉人招呼話家常的景況,總讓我這煤鄉女婿感到親切無比。尤其,岳家逢年過節的熱鬧氣氛更讓我憶念深深! 到了中年的現在,獨身坐在通往岳母家的車廂內,腦海不斷湧現一生與礦坑為伍的岳父,如今他墓木已拱!當年礦坑下工時間車廂擠滿了剛由坑道收工的坑伕,車廂雖擁擠,到處卻都充滿生活的朝氣。而今,不見礦工辛勞的身影,稀疏散落的乘客泰半都是老弱村人,年輕人早已遷徙都市討生活! 在記憶的地圖搜尋下車的車站,竟然在月台前方發現了先我下車的岳母身影,我激動的快步向前,伴隨岳母的腳步,我重溫年輕歲月陪伴妻子回娘家的溫馨,斯情斯景此刻成為我永遠的追憶與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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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貓
朝曦起,我要出門活動身體了。到了一樓,門開了,他正探頭探腦,觀察著陌生環境與新朋友。他的神色,有種任天坍塌亦如常的泰然。一次人與貓的匆匆一瞥,他應該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了吧! 他又來了。雪白的毛髮微微抖動,黑白交錯的尾巴也舞動著,這是他第二次與我對視,他的喵聲喵語是在與我對談嗎?不喜接觸動物的我,不知哪條神經不對勁,居然彎腰將他抱在手上,他的野性一發,難道不會將我抓傷? 抱起他時,一雙圓亮而黑白分明的眼睛無辜地望著我,也許不喜被人牽制,他耳朵無奈地向後垂下,大扁臉的毛色紋路擠成皺眉的表情,透出幾許恬靜又優柔的神情。 我的陋室-他的第N個棲所?他的眼睛像一對雷達,掃射新環境的一切,椅子上,櫥櫃裡,床底下,相似的擺設,不同的味道,他像個偵探到處嗅聞,左探右查,彷彿在確定什麼。我無法向他解釋他的前主人為了什麼緣由不再照顧他,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類又是何方人氏,有何居心?我只能故作鎮靜向他介紹沙坑與飼料盤,任他鑽入箱子將自己掩藏,只探出一顆毛茸茸圓頭,四處張望。 再次抱起他時,他掙扎著企圖逃脫,發出哀哀的埋怨叫聲,這突來的舉動,使我的心緊緊一揪,被鋪天蓋地襲來的,柔軟又堅強的力量包圍著,他身體的蠕動使我感覺到有個生命在我手中,一個暖呼呼,沉甸甸,會生氣,會調皮,也會撒嬌的軀體。 這一天起,我是哥哥,他是弟弟,在這紅塵一起生活,建立關係。 他負責需索,我負責餵養,取悅對方是共同的權利義務。我們是來自不同物種的血親,樣貌各異,喜好各有偏執,連語言也存在著隔閡。雖然彼此的先天與後天不同,他仍然屢屢發聲,自混沌的音頻中理出一套與我溝通的機制。漸漸,我也似乎能夠解讀他的不同語聲。當他喉間發出似鴿子的咕嚕聲,是他與自我對話,無須理會。短促而輕快的喵一聲,是快樂的打招呼,只須摸摸頭即可。若聲音高吭而連續,則是告訴我他餓了請速備食。若我故意不理,他會發出扯喉似嘔吐的誇張聲音,刻意引人注意,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十足的無賴性格。 除了語言,他也不時給我一些機會教育。當他端坐在廚房門前毯子上,代表想吃魚罐頭,若我假裝沒看見,他會伸出肉掌按住我的腳,警示我不要忘了他的美食。想吃貓草,只須將貓草罐頭推倒,奴才我便趨前打開罐子。他趴在浴室旁的毯子高高舉起臀,代表他心情好,我被恩准摸他的頭。守候在大門口,頻頻回首呼喚,是他想要外出蹓躂。 他只是二十公分的貓,卻能解讀我那隱藏在不同動作裡的動機。當我站在玄關穿好鞋,以輕鬆的聲調叫喚他的名,他立即心領神會,做出飛奔至床底下的紅色警戒戰備,以避免被帶去打針或洗澡。若打開廚房置物櫃,發出嘰-嘎的聲響,他便能辨別下一步是開罐頭的訊息,這小子會在三秒內飆至我腳邊,無論何時身處家中何地。當我臉色凝重,拿著充滿尿騷味的鞋子向他興師問罪時,他亦能同步裝出「一時大意」的懺悔表情,低聲哀喵求我寬恕,同時還記得在第二天聰明地躍上抽水馬桶尿尿,並呼喚我來當證人。「我很乖!」他揚起頭回望著我,以類似的方式討我的歡心。 無論生活或工作,向來寡語的我,遇上這「多話的人」,如許多愛寵物成痴的人一樣,心情好或不好,有意思或無聊的話,竟也開始彎腰或把他抱在腿上,霹霹靂靂的對他傾吐,望著他靈秀的雙眸,我選擇相信,他懂得眼前這個獨身男子正在陳述工作或生活上的黑點白點。 人與貓的靈犀相通,猶如耶和華告訴先知摩西說:將你的杖放下,杖立刻化為蛇,當摩西的手膽怯地抓向蛇,蛇又變為他原來手中的杖。也許貓食與貓草,與每天的晨問夕候正是使兩個不同種類的生物產生融通的關鍵。 即便是一家親,也有情緒不對盤的時候。當他立於露台緊閉的紗門前,執著地哀求我開門時,我怎麼也無法說服他,外面的世界比這裡好,他還是慵懶地躺在門外,以眼神告知我:你趕不走的我,你也捨不得我離開。我誇張地恐嚇他,誘離他,卻越說越心虛,最後還是他獲勝,我輕輕開啟紗門,讓他趴在露台上,那顆圓頭又伸出欄杆極力眺望遠方,輕喵一聲,微風輕吹,他的毛耳也隨之紆緩搖動,像在配合風的吹拂,又似在聆聽風中的細語。像個頓悟的哲學家,點頭,雙眼閉合,知足地窩在花盆邊緣,聞著泥土的芳香沉沉入睡。 一個中年男人能從這隻貓領略些什麼?生活中不值一提的細微風吹草動,於他而言,都似是神諭般充滿生機。一隻迎風飛舞的彩蝶,一陣低沉重複的冷氣轉運聲響,都能吸引他凝神的注視,與垂聽。而棉絮緩緩自空中降落的搖曳生姿,雲朵疾行遮蔽日光映在牆上的光影變幻,雨水淅淅瀝瀝滴落在地面的奏樂,皆是目光焦點的所在。他的生活好簡單,也好有趣,我不禁蹲下身子,靜默,循著他的視線,找尋攫取他注意力的事物,因著他對萬物充滿驚奇的關注而感動,我百般平常卻單淡的生活步調有了新的體認。透過他的眼,我重新認識了這世界。 自二十公分的角度所望見的天地,是更廣闊,或更狹隘?屋簷是他發白日夢或醒思的中心。隔壁人家的庭院任他悠遊跳走,樓面間的狹小縫隙更是絕佳的秘密基地,許多不知名的黑團塊蟄伏著,等待他去發掘、跳躍、穿梭、鑽探、藏匿,貓眼中的城市巷道,將人們輕忽篩退的景物一一找回,盡收眼底。 追求真愛的過程,雖然無法倖免於單戀的挫敗,或對方從不正眼瞧他一著,可他的愛意仍那麼濃烈而無所畏懼,絲毫不懂得隱藏,也不做興迂迴進退的手段,亦不因對方的倨傲而打退堂鼓,仍然鎮日痴痴地跟前跟後,為她張羅食物,即便下場總是換來母貓的怒目相向,甚至一頓毒打。愈挫愈勇。當他偶爾獲得許可,可以依偎在她身邊時,臉上如此幸福,彷彿在愛的追求中已得到回報。 被制式生活禁錮的人,也許可以養隻寵物,例如養隻貓。在馴養的過程中,彼此總能從生命的相互輝映中,領略未被開發的契機與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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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角的告別式
早晨的天空似乎蒙上一片灰玻璃樣慘白,冷空氣籠罩著空盪盪的街道。 在義父告別式裡,白衣、黑衣的人群肅靜地在誦經聲中起落有致,就如他一生的喜、怒、哀、樂、終歸塵土;先生與我胸前金黃色的蝴蝶結……默默然盈淚。 靈前放著那張笑容滿面的照片,看起來溫暖又熟悉,香煙裊裊模糊桌前那對金童玉女的身影。這心吶!仍要囑附他倆可得妥善服侍他老人家才是。 該如何說明,雙膝跪著的除了上香、獻花、敬酒、還有對他綿延天際的懷念? 義父的親兒,阿登,抽空過來向我們握手致謝,先生拍拍他的肩膀,我頷首回禮,我們都是他老人家疼在心頭裡的孩子。 「二妹一家已經失聯。」阿登說。 「義父會理解的,你且節哀寬心!」我們答。 我心不免狐疑,是怎麼樣的女兒可以為了一點點財產糾紛,如此硬心腸拋棄陪父親走最後一程的權利和義務? 義父呀!現在是您該看開、放下的時候了。 當年您送那個上國中的外孫女來補習,總會皺起眉頭說:「岫格,妳要幫我開導這個聰明的傻孩子,需要什麼補充教材就告訴我,千萬別客氣!」 可是,誰會料到女孩上了高中卻提早當了小媽媽?當她的父母氣得七竅生煙,忙著責罵小情侶和男方家庭時,您只堅定地說:「別擔心,我來養這個小外曾孫!」 誰能告訴我,為何今日缺席的竟然是您最疼愛的那一家兒孫?使這個圓滿的告別式缺了角?……難道是我失了職?! 多年以來,您的樂觀讓我們的幸福變成理所當然,因為年節一到您總會把食物往家裡送。例如:過年有新鮮的水果與各色糕餅,端午節有義母親手包香氣撲鼻的肉粽解鄉愁,中秋節的月餅通常是您與義母到日本旅遊帶回的伴手禮。 幾年前您開心地告訴我:「妳身體不勇健,除了看醫生也要靠神明保佑才好。縣市裡有間很靈驗的母娘廟,我開車載妳和義母一起去問看看吧!」 我已數不清您專程陪我們去祈求平安的次數,卻忘不去您的鼓勵充滿在紅色的Toyota 車中。 敬愛的義父!您愛我們長流水,子孫想您絕非樹尾風。 我們手牽白白長絲線、噙著淚水步步送、真誠為您祈禱: 剎那一切皆逝,佛心如如安座;無上菩提法要,一念堅心如是。 願佛陀慈悲,引領您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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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的湯圓
據說,我阿嬤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很美麗,碎花裙襬在春風中晃呀晃,喝應著新生的小黃花。 據說,我阿嬤個性堅忍不拔,勤儉持家,具有中國女性傳統美德,一手拉拔了六個孩子長大。 大家都是那麼說的,可是我只記得她在我床邊低啞的歌聲:「囝仔緊睏唷……無會給妖怪抓走唷……」,以及放學回家後驚喜發現的、平時我媽禁止食的零嘴,還有在咱家不知道為什麼,不管什麼節日(舉凡新年、冬至、兒童節……或是某某人的生日之類)都會出現的、一大碗的紅豆湯圓。 小時候我並不愛吃紅豆湯圓。更正確一點的講,我根本就不愛吃甜食。「啊妳真是一個奇怪的囡仔,」我阿嬤一邊把紅色染料加進糯米粉裡一邊這麼說。因為太甜了嘛,我說。而且阮阿母也不呷甜的啊;雖然阿弟很愛呷甜,可是我不喜歡嘛…… 我阿嬤開始搓起湯圓,只是淡淡的瞟了我一眼。「這金好呷咧……」我阿嬤佈滿皺紋的手指猛插進白嫩圓胖的白麵裡攪動,晶瑩的汗珠自額際滑落,沿著頰邊的弧度來到下巴,滴落。 汗珠落下的方式很乾脆。「───啊,阿……」嬤。我甚至還來不及告訴我阿嬤關於汗珠的虎視眈眈,那顆晶瑩便已隱沒在白麵裡,隨著翻覆中的手指跟麵體緊密結合。 這樣很不衛生耶。要是我媽媽在旁邊一定會這麼說喔。我阿嬤抓了糰麵,用手搓成一粒粒的圓球。我媽媽說她覺得搓湯圓這個動作很噁心。兩隻手如此用力揉搓一糰摻了水毫無抵抗力的糯米粉,噁,好殘忍啊。而且手上又不知道會有多少髒東西,誰曉得那個搓湯圓的人有沒有在搓之前把手好好洗乾淨呀?來來來再看看那糰紅麵……哎,怎麼紅成個樣子?天啊到底摻了多少化學顏料?而且吃了對身體很不好耶……我媽媽點了點頭,「嗯,重點是那根本就不好吃嘛。」 觀念上的不同,造就了我媽媽和我阿嬤不甚和睦的婆媳關係。 我阿嬤把紅的白的一堆糯米圓球丟下鍋。湯圓在煮沸的滾水裡載浮載沉。 「咕嘟咕嘟……。 我覺它們喊救命。 我搖搖頭,擺擺手,很惋惜的看著在鍋中掙扎喊救命的湯圓,對不起我不能救你們唷。雖然我不愛吃甜的,可是我阿嬤很愛吃說。紅豆湯在另一個鍋子上冒泡,我阿嬤加了兩大匙黑砂糖。「憨囡仔,趁還沒太甜要不要呷一碗?」我說不要,我阿嬤把湯圓撈起來丟到紅豆湯裡,真真正正的成就了一碗紅豆湯圓。『啊───』我聽到湯圓的慘叫聲。 我阿嬤又加了一匙糖,在加下去之前手還遲疑的抖動了一下:「你真的不呷?」我非常肯定的用力點了點頭,嗯哇不呷。「啊青菜你啦。」我阿嬤聳聳肩,添了一碗湯圓走到餐桌邊自吃將起來。看著她滿足於這樣簡單平凡生活的幸福,我不禁也添了一碗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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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有你
從紐約甘迺迪機場出來,藍和熱心的跟她介紹著沿途的景致:「我們現在在皇后區,前面是Belmont Race Track賽馬場,紐約市長偶爾也會來這小賭幾局。」 對比藍和的神采飛揚,小娟有些蒼白的臉龐顯得沉默,她額間的瀏海蓋住了側臉,懷裡抱著頭歪了一邊正在酣睡的琦琦,輕輕地幫她蓋上一層自己的外衣。 車窗外的風景如畫,雨潔的心情不自覺的飛揚起來,皇后區前前後後都有著庭院的寬敞house,不見曼哈頓的高樓林立。她記得三年前小娟的婚宴場地,親家母就選在上東區的飯店裡,飯店四周都是矗然聳立的摩天大樓,外頭是人聲雜沓的街景,幾年前的畫面彷彿昨天才發生。 藍和耐心的解釋說:「房子在皇后區北邊,接近長島,不會經過曼哈頓,但是開車五分鐘就有火車站到Down Town,過兩天我和小娟帶妳去逛逛,很方便的。」 約末二十分鐘後,車子駛進了一個感覺像是世外桃源的社區,家家都栽花種木,各自擁有一片寬敞的庭院及車房,有些外牆的窗櫑上種植著紅豔豔的花朵,有些則綴以石版造型的雕刻,看得出這區住戶的品味不凡。 房子離Little Meck Bay不遠,雨潔下了車,大口呼吸著新鮮的海水味。 十一月的紐約,腳上踏過窸窸窣窣的落葉,空氣裡泛著一股清冷的秋意。她推開古銅色雕花大門,走進屋內,裡頭的空間之大令人咋舌,樓梯地板皆是原木裝璜,設計了多扇窗戶,寬敞明亮。客廳的聖誕樹還掛著綵燈裝飾和花環,小娟接過語潔的行李,領她上樓,微笑著說:「才過了感恩節,琦琦就迫不及待的問她爸爸:「聖誕老公公什麼時候會來?」接著走進二樓一間寬敞客房,把所有行李放置在潔整的房間地板上說:「藍和就說聖誕樹也不用收起來了,反正沒多久又要再拿出來。」 床上鋪著簇新的枕頭被單,小娟看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忍不住說:「媽這趟帶的東西還真不少。」 雨潔費力的把行李箱撐開,因為負荷不了太多重量,箱子被擠壓的有些變形,她拿出許多包五花八門的調味料,神情像孩子般興奮的說:「香茅粉、南薑粉、莞茜粒、茴香粒,這些做泰式酸辣鍋,那滋味才好。」 小娟遲疑了一會開口說:「真是好久沒吃到媽做的家常菜。」 雨潔把行李攤開,裡面還裝著西米露雪餅和白咖啡等家鄉零嘴,還有她為琦琦添購的童裝。小娟坐在床沿,專注的凝視著母親的側臉,法令紋因為年紀凹陷了下去,顴骨更顯得消瘦,褐色的斑點分佈在鼻頭和兩頰上,她記得母親是不上妝的,因為每天在餐廳廚房裡,揮汗如雨的趕著給客人上菜,即便上了妝,也隨著汗水一起流了下來。 坐了那樣久的長途飛機,行李頭卻全是給兒孫的東西,自己的隨身衣物少得可憐,這幾年讓她獨自和生意失敗的弟弟留在古晉老家,身為長女,卻沒幫上什麼忙,小娟頓時覺得鼻頭酸酸的,緊緊挨著雨潔,使勁想甩開淚意,把母親忙著整理行李的那雙手托在自己掌心上,輕撫著說:「其實不用這樣辛苦,很多東西現成都有得買。」 雨潔搖搖頭,滿臉的不以為然:「怎麼會一樣,馬來菜最注重的就是這些調味。」說完小心翼翼的摸著身邊那床蠶絲被,精緻的滾邊設計,觸感柔滑。她忍不住讚嘆著:「這樣好的質料阿,當初擔心妳過得不好,夜裡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今天看到妳和藍和的環境,我心裡一顆石頭總算能放下了。」 小娟給母親安排了有個人盥洗設備的套房,她幫著把母親的換洗衣物拿到浴室說:「洗完澡好好睡一覺吧,長途飛機夠折騰人的。」雨潔剛進去,小娟叫了聲:「媽」「嗯?」小娟把門帶上說:「沒事,明天再說,妳好好休息。」 隔天中午,一家人到法拉盛用餐,吃的是當地一家小有名氣的的港式料理。雨潔看著桌上擺滿琳琅滿目的可口點心,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說:「這些東西自己煮多划算,等會載我去超級市場,晚上在家吃就好。」小娟和藍和對看了一眼,一時間不知該怎麼接話。小娟把餐巾紙從膝上輕放到桌上,有些遲疑,話到嘴邊,滿臉猶豫的說:「晚上婆婆會過來,要不挑個餐館,選您愛吃的。」雨潔挾了塊餡裡裹了紅豆沙的鬆糕,毫不在意的回答:「那好,大家一塊吃熱鬧熱鬧,順便讓親家母嚐嚐我的手藝。」琦琦坐在專為兒童設計的高腳椅上,想下來卻踏不到地,失去耐性的在椅子上踢來蹬去,藍和只好把琦琦從椅子上抱下來,滿懷歉意的說:「妳們先吃,我帶她出去透透氣。」 藍和離開後,小娟把椅子挪到雨潔身邊,口氣有點忐忑:「媽,妳不熟悉婆婆的口味,她對吃的細節,很講究的。」 「別擔心,口味再挑剔的人,我都能讓她吃了眉開眼笑。」雨潔非常有把握的說,她這回肯定可以替女兒掙回面子。雨潔的自信其來有自,當了三十年自家餐廳的大廚,別的不說,擺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她絕對勝任有餘。 說到這位在婚禮上有過一面之緣的親家母,她的心裡其實是五味雜陳的。 對方也是歷經喪夫之痛後,獨力扶養兩個小孩,在紐約這樣生活迫人的環境裡,難免看盡人情冷暖。 藍和的父親本來在唐人街經營一家規模不大的雜貨店,各式廣東人吃的鹹魚、瑤柱、雲耳、黏呼呼的糖果和零嘴,給洋人吃的起司,咖啡和汽水,空氣中混合著各式乾貨的繁複氣味,洗都洗不掉,讓藍和剛上學的頭幾年,老是被塊頭比他大上兩輩的洋同學欺侮。 當初欠下不少債務所頂下的雜貨店舖,在藍和的父親兩腿一伸,心肌梗塞驟逝後,成了壓垮一家人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們被迫搬離原來的房子,勉強在地下室租了個潮溼發霉,空間又狹窄的棲身之所。藍和的母親雪珍,為了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好不容易輾轉透過友人介紹,在皇后區的一家毛衣加工廠找到一份女工的工作,不但要從頭學習編織毛衣,還要負責工廠內外清潔打掃的工作。由於工廠是採論件計酬制,寒冬苦雨裡,她總是最晚離開工廠,挨著手上凍出的那些紅色斑斑點點的傷口,回家前只要能買碗熱湯跟孩子們一塊分享,于願已足。 二十年前,正是紐約成衣市場最蓬渤發展的時期,雪珍學習了手藝,和親戚借了一筆錢,找了幾個當地相熟的朋友,買了機器設備,悄悄地開起了自己的迷你成衣廠,專找一些便宜的印尼及越南勞工,由於工細質感好,口碑傳開來,生意開始有了起色,代工訂單滾滾而來。直接改善了全家的生活,不但從陰暗的地下陋室遷出,更在濱海地區買了這幢別墅。 原本雨潔對這門親事相當樂觀其成,她想雪珍有著和自己共同的經歷,能體會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尤其小娟一路以優異的成績半工半讀,好不容易才在紐約拿到了學位,她相當以女兒為榮,相信雪珍會珍惜這樣認真踏實的兒媳婦。但或許人發達了,個性也有了微妙的轉變,世事常是如此。 幾次難得的會面裡,雪珍都刻意保持客氣而冷淡的距離,後來還是雪珍妹妹怡茜無意間露了口風。小娟的父親早逝,雨潔只是在馬來西亞的鄉下開小吃店,還有一個工作並不穩定的兒子,這樣的親家,沒有絲毫值得誇耀的地方,雪珍難掩失望,不只一次對怡茜提到:「上次幫他介紹的克麗斯汀不是挺好,爸爸在曼哈頓有幾棟公寓,人也長得秀麗。」 雨潔知道小娟的個性有苦淨往肚裡吞,電話裡總是支支吾吾的報喜不報憂,身為一個母親,心裡總是非常不踏實,放不下心。 這趟紐約行,實在是受不住內心的煎熬,她除了要了解女兒的生活狀況,更希望讓雪珍知道,小娟終究還有娘家,孩子不管出生在什麼樣的環境,都是父母心上的一塊肉,她自己被看輕不要緊,就是嚥不下孩子受委屈這口氣。 小娟在客廳裡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踱到廚房想幫忙,看到雨潔額頭淌汗,身後是一片狼籍,醃肉的汁液弄的流理台上凌亂不堪,菜渣、魚麟、紅黃灰白的各色調味粉,蘸了地板上都是,讓原本明淨亮潔的白色廚房霎時天地變色,小娟挽起袖子想幫忙清理,卻被雨潔制止:「我做菜有自己的節奏,妳別來亂,吃完清一清就好了。」 這很像是出自母親之口,就像她來紐約,也是決定要來的前兩天才告訴她。 廚房裡持續傳來雜亂而令人心慌的聲響,此時鈴聲大作,是雪珍提早到了。 沒一會兒功夫,雨潔便端出許多菜色豐富的美味;椰漿抓飯、三八醬炒麵、酸辣亞參魚、還有加了辣椒、荳蔻、肉桂、丁香的優酪乳雞,滿桌道地的馬來家常料理擺滿一桌,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辛香味。 琦琦盯著滿桌的菜,無限興奮,跳上椅子就想要大快朵頤,小娟喝斥:「沒看到奶奶和外婆都還沒坐下來嗎?」琦琦這才忍住,但一雙大眼睛仍然骨碌碌地繞著餐桌打轉,捨不得移開目光。 雨潔熱情招呼著眼前這位久違了的親家母:「快請上桌吧,希望還合妳的胃口。」雪珍一身講究的深藍色銀扣毛呢套裝,款款走進來,耳垂上掛著一排亮晃晃的耳環。雨潔看得出那衣服的質感,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那件有些泛色的絨布裙,表情有些訕訕的。 雪珍微笑頷首,眼睛細小,但精亮有神。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套銀製的餐具,矜貴優雅的坐下來,客套的說:「真是辛苦了,過幾天請您飲茶吧,法拉盛開了家新的港式料理,口味很道地的。」她身上的香水味,絲絲縷縷的飄入雨潔的鼻息。 雨潔笑著回答:「妳說的是銀心酒樓吧,他們倆昨天就拉著我去了,乳鴿的滋味實在好。」雪珍的臉上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轉過頭摸摸琦琦的頭髮說:「琦琦餓了對不對,我們開動吧。」 她拿著那只造型獨具的銀湯匙,把每道菜都盛在碟子裡,但份量不多,細細咀嚼著,很斯文的動作,但不到半餉就打了個噴嚏,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藍和一連吃了好幾塊又辣又香的乳雞,扒了好幾口飯,忍不住比起大拇指稱讚說:「媽,原來小娟從小就吃這種好料長大,真是太幸福了!」女婿這麼捧場,雨潔又挾了些菜到他碗裡說:「好吃多吃點。」 她一高興起來,低頭問琦琦說:「外婆煮的好吃嗎?」琦琦一邊吃一邊伸出舌頭,誇張的說:「好辣!好辣!」光潔的額頭上流出細細的汗。小娟則自顧自的吃著,她吃了很多菜,卻依舊不多話。 晚餐用畢,雪珍幫著收拾碗盤,她推開廚房的門,笑容依舊溫柔,眼神裡卻多了股令人玩味的情緒,閃閃爍爍,明明滅滅,她說:「我來洗吧。」雨潔當然不肯,催她去客廳休息。 她知道雪珍不會留到太晚,她在離這不遠的的白石區有間套房,也是房價驚人的高級地段,對於小娟不需要和婆婆住在一起這點,她是滿懷感激的,住一起小娟不免為難,尤其又沒有娘家可以依靠。 她洗著水槽裡滿滿一堆的髒碗碟,抹淨廚房,整理廚餘和垃圾,剩下的菜足夠吃上幾天了。美國到那都要開老遠的車出門,油資加餐費,日積月累下來也是筆可觀的數目。藍和的收入雖然足夠支付全家的生活,但開源節流是必要的,尤其在高物價的紐約。 收拾妥當,她關了燈穿過走廊,看到藍和抱著琦琦正靠在椅背上看著卡通節目的重播,她順著客廳中央的扶手樓梯上樓,想洗去一身的油煙味,再和雪珍寒暄幾句。 經過二樓時,聽見很輕微的講話聲,從角落的房間裡傳了出來,她忍不住走過去,沒多久就聽到雪珍說:「這麼油膩的菜我吃也罷了,琦琦的氣管不好,讓她多吃幾天這樣又辣又鹹的東西,辛苦的是孩子。妳母親在家做菜也是這樣嗎?把廚房搞得又髒又亂,簡直像路邊攤,那種環境下煮出來的菜,再好吃都要扣點分數。」她隱約看見小娟的影子瑟縮又卑微的,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站立在房間一角,什麼話也沒回。 雨潔臉色發白,整顆心像是陷落在流沙裡,一寸又一寸,頃刻間就要被淹沒,既然這樣不滿意,為什麼當著她還連連稱讚好吃?裝出一副雍容的貴夫人樣,背著她嘴巴卻像刀子一樣尖刻,小娟究竟看了她多少臉色,承受了多少委屈? 她清楚的記得,結婚典禮上,藍和的母親客氣而疏離,沒有一點結為親家的喜悅和熱絡。起初她小心翼翼的討好著,是因為沒有能力為小娟準備太多嫁妝而覺得心裡有愧,卻又相信藍和的人品和能力,會給小娟一個可以倚賴終生的婚姻,心裡像是被小火煎熬著,說不出是什麼樣複雜矛盾的情緒。 雪珍支付了大部份婚禮的費用,表面上不動聲色,後來卻有意無意在她面前抱怨,為了給辛苦養大的兒子一個風光的婚禮,她幾乎耗盡了積蓄。 這當然是拐個彎嫌棄小娟沒有個殷實的娘家,如今這一趟自己反倒成為小娟的負擔了,她心裡一陣酸楚,隔著一扇門,眼淚無聲的流下,她知道,這個家再也待不下去了,唯一的女兒,她虧欠她太多。雨潔身體有些發僵,微顫的手想要握緊話筒:「請問明天最早一班飛馬來西亞的班機?」 (一個月後) 「媽,我去店裡。」說話的是她的小兒子成中,她回到馬來西亞後,成中跟銀行貸了款,解決了之前和同夥人的糾紛,一個人把眼鏡店頂下來,生意雖不是特別好,但總算有了穩定的收入。 雨潔在院子裡使勁把棉被扯開,用力撢了撢之後準備吊曬起來,馬來西亞總是朗朗晴天,棉被一會兒就乾了。 「鈴~」門鈴忽地響了,大概是成中忘了帶鑰匙,這孩子的缺點就是糊里糊塗的,她心想。趕緊跑到玄關把門打開,揉揉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是小娟和琦琦。 「媽。」小娟穿著件藍白格紋的線衫,托著行李站在門口。 「外婆」琦琦用軟軟的童音叫喚著她。 「怎麼會?」雨潔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小娟的眼神又濕又熱,啞著聲音說:「我想過一次……有媽媽,成中,琦琦,全家人一起……一起的聖誕節。」說完眼淚滾滾而落,上前把母親緊緊抱住,雨潔輕輕的撫摸著小娟的頭髮,柔聲說:「傻孩子,馬來西亞這麼熱,那有過節的氣氛。」 琦琦抓著雨潔的衣角,仰著小小的臉看著她倆。 正午的陽光流洩下來,棉被都被曬白了,而掛在聖誕樹上的鈴噹,輕輕地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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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鳥
那年夏天,飛離金門的,不是候鳥,是我。 當時,我們像候鳥一般,每年高中畢業生幾百個人搭乘「登陸艇」,渡過澎湖的黑水溝,漂洋過海到台灣覓尋棲息之處。 有人身上只帶3000-5000元台幣(當時的物價約等於上班族三分之一月薪),要開始他不知的未來。我們並不害怕,因為害怕也沒有用。 鄭愁予先生的「賦別」: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長髮或是整理濕了的外衣 而我風雨的歸程還正長…… 我們一群死黨當時對這首詩都倒背如流,「賦別」是述說與戀人分手的情傷,而我覺得它不僅是記述戀情,其實也適合遊子的呢喃。 到現在偶而大夥相聚吃飯喝酒時,只要酒過三巡,總有人會低語: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女眷們不能理解我們為什麼每次都要喝酒,而且常常有人喝醉。其實我們喝的不是金門高粱酒,是我們青春的歲月;是我們漂泊的印記。 我的高中畢業紀念冊寫下這樣的留言:「風花雪月,埋首;龍飛鳳舞,奔新綠、踏青去」。對於要離開家鄉,那樣的懵懂年紀,是沒有太多感傷的。反而有一種躍躍欲試,振翅高飛的期待。我在自己的背包上,用藍色的膠帶貼了KM(Kinmen的縮寫)二個字母,是為了在眾多行李容易辨認,也為了記住我從何處來。 我們生來並不是候鳥,但卻注定要如候鳥般的離開棲身地,到一個遙遠,但有夢、有理想的地方去。雖然也曾有留在金門的機會,但那時對自己、對人生、對未來充滿了渴望,留在金門,當時並不是我人生的選項。 台灣是我們未來的希望之地。小時候看著空中的軍機,會放聲對著天空說:「飛機帶我去台灣……」。看到鄰居大哥哥、大姐姐從台灣回來,分給我們幾顆荔枝,捨不得一口咬下,小心翼翼的先舔著汁,然後一小口地慢慢品嚐,平常吃不到這樣的水果。生小病的時候,母親可能會買一罐梨子或鳳梨罐頭安慰你,那是生病才有的特權。據說大部分的藥其實是安慰劑,病人只要讓醫師摸摸頭,發燒就退了一半。那麼甜吱吱的罐頭汁可以治療傷風感冒,也就不足為奇了。 或許從那時候,小小的心靈已經立志長大後也要去台灣讀書、打拚,買更多的荔枝、鳳梨與家人分享。 人生,地不熟,我們的確像極了候鳥,有群聚特性。哪裡溫暖大夥就往哪裡擠,哪裡有食物,絕不藏私。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 「衣錦還鄉」是漂泊的遊子的壓力,也是他們持續下去的動力。我們像棋盤上過了河的卒子,沒有後路可退。 到土城搬整貨櫃不知名的化學原料,每個人大汗淋漓,一個人工資700元,雖然只是很短暫的工作,卻十分珍惜;有人去夜市擺攤,我們就幫忙看警察;繼續唸書、進軍校、當警官、做生意、當老師,我們選擇不同的道路,但一到假日,自然的又聚集在一起,人不親土親,在異鄉這樣的感覺尤其深刻。 每個人拿到第一份薪水,毫不猶豫的請大夥飽餐一頓;第一個結婚的,大夥兒二話不說,每人訂做一套西裝,好像是自己要結婚,雀躍不已;替第一個去服兵役的送行,十三個人喝了127瓶啤酒,把眷村小雜貨店所有的啤酒喝完;第一個買房入厝的;第一個生小孩的……終於,候鳥有了家、有了眷、有了小候鳥。 十幾年前到麥寮六輕工業區出差,看到沿著海岸線種植了一長排的木麻黃樹,不知是喜?是悲?是海風濡溼了我的眼眶吧?。 一樣荒蕪的農田、一樣冷冽的海風。木麻黃、農田、海風,那麼熟悉的景致,有種近鄉情怯,心頭隱隱揪結,觸動了思鄉的情緒。那一刻,希望他鄉是故鄉,不要再有人離鄉背井,不再有白髮人倚門而望的孤寂。 那時金門還沒有市內電話,與家人的聯繫只能靠書信,我最長有五年沒有回家,為了省錢,也因為受不了澎湖黑水溝的翻騰。暈船,每每連膽汁都吐出來。那幾年家離得更遠了。 時間過得很快,就像轉動日期印章,一年、一月、一日,一翻就過去了。三十年,一生有幾個三十年?年輕的日子太匆忙,沒有機會按下暫停鍵。時間就這麼串成了過往,串成一段悲傷、快樂;寂寞、歡笑;心酸、甜美;挫折、成長;相聚、別離,的生命鏈。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十歲時這首詩就能朗朗上口,讀來卻沒有任何感情。「笑問客從何處來」?流露出孩童的無憂,也透露出遊子的無奈。沒有這種經歷的人,寫不出那樣的詩句。沒有這種經驗的人,也無法體解。三十年的滄海桑田,物換星移,「家鄉」不是一個空間,是一段時光,是一群人事物。 候鳥每年春秋兩季的遷移過程中,遷移距離可從數百公里到數萬公里。候鳥能飛越沙漠或海洋這類難以停棲、休息或補充能量的區域,因此被認為在因應遷移上,是演化最成功的一類動物。我不知道我們這樣的漂鳥,算不算是生命的進化? 我不會慶幸今天安逸的生活,因為我失去的親情也許更多。我也不曾後悔當初的選擇,因為終究沒有留下遺憾。當年踏上「登陸艇」,就已經決定自己要走的路了。希望我的後代不再是候鳥,我只希望他們會在最靠近我的地方。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有一天回到金門的不是候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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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打開我的心我的眼
有時我翻開相簿,發現記憶中的一切不停在轉變,就像我一直在長大、蛻變、衰老,但記憶卻又回到童年鄉居的老屋,我新做的一個夢裡,我又躺回古厝的舊眠床上,雖然生活中發生的故事早已遠離金門家鄉,但夢鏡卻可以移山倒海、扭轉時空,所以長大、離開家鄉的我常常又躺回熟悉的舊眠床,回到童年的時空,因為這樣的夢一再重複顯現,我已不再感到迷惑或惆悵,夢醒時默默回味一番,坦然讓眼前的日子繼續過下去。 過去,在四季的窗口下,我換穿不同的衣裳,在不同的風景裡留下微笑或皺眉的表情,我總會感到一種迷芒,到底我在四季變化中,留住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照片中的蛛絲馬跡,又洩漏了些什麼?變與不變又具備什麼意義?我在一座城市中遊走、成長,接受溫度的變化,添加或遞減衣物,與周遭的人群互動往來,共同呼吸一棵樹光合作用誕生出來的氧氣,從一枝草一點露裡觀看人生,明亮或潮濕的感覺裡,有的季節近了,有的季節遠了,我有時走在陽光裡,有時來到小溪邊,唸一點點詩,畫一點點畫,季節更替之間,存在著許多人間的奧秘。 季節的顏色該怎樣調配?該去哪裡才能尋到自己真正喜歡的?沿著老街的騎樓走,看得見的表示繼續保有緣分,看不見的真的都已經消失了嗎?街上的咖啡香聞起來十分濃郁,泡茶的樣式也越來越多變化了,但寂寞的感覺未減,憂鬱症患者一天比一天增多。有人心靈一直暢快馳騁,有人被庸碌深深俘虜,有人自我侷限在心牢中,有人等待春天到來。 城市中仍交織著各種與自然相逢的可能,我有時獨自驅車去山裡拜訪熟悉的老樹,有時和朋友去垂釣,雖然缺乏看釣竿的耐心,但我釣山、釣海、釣雲、釣閒情的技巧卻勝過許多釣客,我也不擔心釣地球被人譏笑,或者空手而回鬱鬱難堪,我總是興高采烈的在山中、水邊閒晃,雖然比翼翱翔的知音難尋,浪漫的黃昏只有晚霞相伴,但我對朋友是包容的,因為我喜歡與各式各樣的朋友往來,體會不同風情的四季人生。 長翅膀的春天很容易就飛走了,所以我都趁早穿起春裝,也喜歡到街上閒逛,欣賞人們身上俏麗活潑的色彩,有時賞花的路上堵車,我也不會急躁,有這麼多人一起禮讚花季,已是一種數大為美的動人旋律。塞車時在密閉的車體空間裡,我正好可以把喜歡的音樂輪流聽一遍,因為擅長當獨行俠,喜歡獨自駕車獨遊,我難得和朋友同車出遊,所以遇上大堵車也是可以忍耐的。 好音樂不管與誰同聽都是優美的,包括憂鬱的「黑色的星期天」。據說那音樂是創作者與他的女友分手後在極度悲慟的心情下創作出來的,因為流露出懾人心魄的絕望情緒,導致數以百計的人在聽了它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幾個朋友擠在一輛車裡交流心裡的聲音,一邊高唱自己喜歡的歌,能夠強烈引導或干擾他人情緒的人,都具備獨特的創作天分,那既是恩賜也可能帶來詛咒,我從未看過任何領域的天才不是熱情奔放又憂鬱痛苦的。平凡人的一生,值得尊重,那些有勇氣承擔瞬間的狂喜和毀滅的人,我更要為他們歌頌,在萬物萌芽的春天裡,我的思緒也跟著飛揚,我可以理解木棉盛開的爛漫生命,以及它從枝頭掉落時依然燃燒的激情。我也可以理解,櫻花為何要整朵壯烈的掉落,而不是一瓣一辦的枯萎、凋零、隨風而逝。那花開只能璀璨、無法自持只能整朵掉落的絕美,在春天萌芽時就已埋下伏筆,不容其他季節加以干預或扭轉什麼。 缺乏觀察,就看不見好風景,把窗推開,景深會更好,腳步放慢一點,用新鮮的眼睛去看待一切,我常常如此提醒自己。 春天驅車經過綠樹夾道的道路,我會把車速放慢,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搖曳的樹影在車窗玻璃上映出斑駁的光影,人也感染了許多滋味,包括青春的氣息、物的詠嘆調、逐漸衰老時接收的新智慧。 我的一個「鳥人」朋友,從公車窗口看見一群飛鳥飛向一座公園的方向,他便會積極的尋線去探望牠們,他說儘管這是一座現代鋼筋水泥叢林,總還是偶而看得見一隻紅尾伯勞,感覺比在鄉下看見更加動容,他會趕緊用相機捕捉下來,我的書桌上就有這麼一隻神采奕奕的鳥兒,鳥人朋友的攝影傑作。我也曾千里迢迢的搭船去無人島拍燕鷗,想望著有幸拍到一對瀕臨絕種的神話之鳥,只是事與願違,暈船吐得死去活來,連拿相機的力氣都沒有,只好把相機交給鳥人朋友,託他隨意喀嚓掃向無人島的天空,後來照片裡我所看見的比我能拍到的多出更多,因為我把自己的眼睛出借出去,換回來更多雙擅於觀察、紀錄鳥類的眼睛,包括那隱逸在鏡頭外的神話之鳥的眼睛,包括春天的眼睛。 春天也是讀書的美好季節,但如果知識讓人變得冷漠僵化,那就要選擇抽離;不妨問問自己以及就學中的孩子,認識多少野花、野菜、樹種、鳥類?不要忘記了植物園的存在,那是一座值得一去再去、在不同的季節不斷學習、觀察的園地,雖然並非每個人皆是自然觀察者與探險家,我們也早已習慣在狹小的居住空間成長、老死,但四季中只看到幾棵灰塵僕僕的行道樹,總還是不夠的,不是嗎?春季裡,我似乎都用一種等待的心情度日,有時一個人,有時和朋友一起,我們等待最好的光圈、構圖、氣氛,面對一條河、一隻鳥,帶著相機、腳架、望遠鏡、等待、守候、觀看、思考、探索,眼前的一枝草、一點露,都是動人的。 當我從學生的位置轉換成站到講台上,扮演人師的角色、也深深體會春天是值得為它付出更多閒情時,「春假」卻被取消了,我心裡充滿了遺憾,我一直認為,春假不只是數天假日而已,這是一個讓莘莘學子走進大自然學習的大好機會。然而春假取消了,因為我們對節令的感應力不足,我們只知道有春假名詞,但從未真正思考它的價值意義,所以未能把教室移到大自然中,完成一個季節的美育教學。 因為童年是在金門鄉下度過的,知道夏日是最好晃蕩的,我一個旅行家朋友,常向我推銷一種晃蕩度日的夏日哲學,表面看起來容易,無需做任何預設或準備,但真正要實踐是有困難的,首先高溫就讓人心浮氣躁,尤其習慣冷氣房中工作、思考、完成一切的人,一離開控溫場域,整個人便癱瘓了;因此我特別佩服我那不開冷氣、不吹電扇,僅以冷水澡降溫的朋友,他對我說:「 一個最好的都市,夏天應該要太熱,冬天應該要太冷。」我半信半疑,努力尋思這道理所在,又把梭羅的「湖濱散記」再重讀一遍,接著我聽到一個詩人朋友說他最喜歡夏天,因為獨居的他在夏天喜歡赤條條的裸裎自己,他毫無隔間的居處有一面廣角窗,終年面對天空浮雲,從不遮以簾幕,保守的朋友問他,不擔心對面鄰居抗議,責怪他嗎?「不怕」朋友說,這種喜歡夏天的理由和人都是我所欣賞的。 慵懶在夏日是可以被諒解的,奧熱使得夏天特別熱鬧,尤其是帶有荷香的水邊,賞荷、畫荷、攝影,池邊的人群臉上都蕩漾著獨特的夏日風情。 來上我寫作與畫畫課的孩童也都是喜歡夏天的,就像冬天不怕冷一樣,他們夏日也都不怕熱,我觀察許久才發現孩童身上具備有自然的調溫器,他們像寵物一樣都是被寵愛長大的,天地特別厚愛未來的主人翁,孩童獲得的恩寵,讓他們的身體能自動調溫,而純真、好奇、熱情是最佳控溫器,所以在極冷與極熱的天氣裡,我都得和學生互換身分,教學相長,才不會受限在冷氣房與電暖氣中。 在另一片山野,我的「 綠人」(自然解說員)朋友帶著採集箱,熱心的在為一群小朋友服務,告訴他們要用尊重、安靜的態度接近大自然。而我喜歡在晴朗的假日下午,帶狗去公園散步,晚上則帶著體貼自己的浪漫之心,在咖啡座和朋友閒聊,有時那精於在夜間晃蕩的朋友會來邀我們去漫遊,從高處往下看台北盆地,燦爛的燈火確實是夏夜動人的美景,這悶熱的一季,因為有愛與美的存在,也就不至於太難捱了。回到金門時,不同的島嶼風情也自然入鏡,那連結童年鄉居的記憶,也喧鬧成夏夜裡一片繁星燦爛。 秋天是容易讓人動情的季節,我的畫家朋友如是說。溪水邊有暗香浮動的野薑花,等有心人彎下腰來,吻一吻她的芳香;楓樹在山中熱情的變裝,顏色越穿越火紅,企圖勾動整城的人潮來看她表演。生性淡泊的我不愛湊熱鬧,我只喜歡一個在山中看芒花,從耀眼的亮白一直賞到滿山遲疑的灰白,我的心情隨著風聲起起伏伏,愁緒也習慣性的託付給舞動的芒花,但能與大自然直接對話,讓我學習到更好的平衡能力,即使生活遇到挫折,也不至於在谷地耽溺太久。 我常想,懂得四季循環的道理,欣賞各種變化的人,自我學習和調整能力必佳,當都會的憂鬱向四處蔓延時,如何在秋光中照見自己顯得特別重要,秋風秋雨愁煞人,如何化解虛飾及偽裝,從大自然中獲得足夠的力量,安然迎接冷冽的冬天,這是要比春日閒情、夏日晃蕩度日要來的更艱深一些的,喜歡秋天的我,常常覺得這個季節賦予我更多更深更遠的啟示,屬於我的一些成長經驗以及美的瞬間感動,總是在秋天發生得特別多,成為我日後生命能量的累積與儲存,因此秋天對我而言也是一個充滿感恩的季節。 我那對季節變換特別敏感的詩人朋友,順著節令寫詩,剛寫完<秋分>、<寒露>,緊接著又熬煉出<霜降>一首詩,我們常繞著節氣的話題轉,情誼也在節氣變化中累積得更濃郁,這讓我聯想到我對詩的執著與熱愛,一定也是獨特的秋天情愫累積而成的,那種體會和需求是依傍著心理的感覺及當下的需求而誕生的,我的美麗小小宇宙是我的詩,我的愛,以及整個秋天。我後來畫了一個系列的畫作「二十四節氣」,費了許多巧思去感應季節,也詮釋我心中的季節變化,那系列畫作因為付出十分深沉,在創作時每日都要熬到三更半夜,為了鍛鍊體力我每日深夜都去游泳,當「變身˙二十四節氣的玩美女人」畫作個展順利推出時,我才發現在一季中我竟然胖了六公斤,那是我初次體驗「肥胖」的滋味,畫展開幕時我翻遍衣櫥都找不到合適的衣服穿,後來只好戴上一頂紅帽子遮醜,那頂紅帽子讓我隱身起來,幻化出一個苗條的自己,可以自信的捧著繫有鮮花的麥克風,真誠分享自己的創作心路歷程,那第一次發胖的經驗,讓我明白人的有限與無限,精神和肉體的親密關係,我後來在創作的天地裡可以更自在的飛翔,與那二十四幅辛苦完成的畫作息息相關,它讓我了解一個女人的心事牽絆,是可以讓她衝激出更多的創作潛力及火花的,就像愛情。 每年的冬天,我都是首先從市場體會到它的氣味的,因為台北居家樓下便是傳統市場,冬天的濕冷、人體摩擦的溫度感、雞、鴨、魚、肉、蔬果釋出的季節味道,匯集成十足傳統東方的情調,冬令進補、圍爐團聚的話題在市場間傳遞,我縮著脖頸,在人群中鑽來鑽去,體會年關近了的市場風華,人們似乎習慣在陰冷天藉口腹的滿足回饋自己,也喜歡用熱情洋溢的喜事來拉攏感情,因此筵席增多了,紅帖也增多了,冬天也增加了一些特別的味道,包括故事。在冬天,我聽到的故事最多最長,大街小巷、山巔水媚,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因此我喜歡窩在溫暖的沙發,延長夜讀時間,體會冷冽冬季裡、蟄伏情狀背後的生命躍動,冬天裡看不見雪花飄飄固然是一種遺憾,但無雪可賞的冬天,還是可以從他處獲得另一種驚喜補償的,至於要選擇什麼來填補,就得靠自己去運思籌畫,即使躲在冬夜的暖被中,也是可以慢慢細想醞釀的。 我的登山朋友常對我說:不要受天候的影響,冬天吹一點寒風,回家時溫暖的感覺會更強烈。因此冬天的山水對我來說也不會陌生,我們幾個山靈的擁護者,喜歡呵著手吐出一圈白霧熱氣,在疾風中進行一場挑戰性的攀登,冬天,當你爬山爬得更高時,更貼近原野時,體會到的不是寒冷而是溫暖。 四季,打開我的心我的眼,它永遠不會關閉,山上、湖畔、公園、溪口、農場、溼地、花田、海濱、庭院一角,無處不風景;花開、鳥飛、風吹、蝶舞,大自然的一切是需要我們用心神領會的。心情是自己一個人的,即使在四季不夠分明的台灣,戰地風味綿長的金門,每一個季節的移轉仍有清晰明顯可見的軌跡,注意觀察一棵樹,你會發現那綠色層層疊疊洩漏許多時間的奧秘給你,從淺綠、嫩黃、微黃、金黃、秋黃、老黃、無聲的變換,只能透過清澈的眼、耳、鼻、舌、肌膚來發現,體驗它們攝人心魄的美。 春天,你家種了幾株花幾棵樹?夏天,你嚐過幾種冰品?秋天,山上的落葉翻飛,跳的舞碼是什麼?冬天,門窗緊閉時你累積了多少心靈之書的閱讀量?大地之窗永遠開著,四季,打開你我的心、你我的眼,我們閃動著愛與關懷的心與眼,也要永遠敞開,配合四季的節奏、旋律飛舞,那麼,美才會長久進駐我們的心靈,我們的生活才會像太陽一樣有光,像星月一樣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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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領悟
「放與不放?」心裡吶喊著, 「我不再相信了。」 看著逐漸炙紅的炭火,映在妳臉上,天氣還是冷冷的二月,??哩啪啦…,眼下開始冒出飛竄的火花…,無聲地,燈籠以慢速度冉冉飄昇。我們彼此搓著手烤火,聽見人們高呼:要幸福喔,要快樂,中樂透、要考上…,大家身體健康、1-2-3-比賽得冠軍! 平溪線的小火車滿滿載送前來祈福的人們。 「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是人類的眼睛。」妳告訴我一則俄羅斯的古老民間寓言,「這一片花火,也將載送你我的眼神,飛到星空。」 「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妳將雙手的拇、食指圈比在面前,兩根食指尖一齊向中心凹陷成心型,「喀嚓!喀嚓!」妳說要拍下從大地昇起的壯盛花火,同時,也拍下我倆合影。 閉起眼,一顆露珠從心形邊框滑下……滴落。 我站起來,終於鬆開了雙手,決定放它自由。 (曾經過去的不愉快,應該要淡忘掉,重新建立新的城堡。) 妳開心笑了,看見遲飛的天燈,正努力加油追趕上去,一直到一直到…,當先前的燈籠火焰都一一殞滅,天際一片漆黑,仍看見它在遙遠的地方眨眼。 我知道,「它將掉落在某個幸福溫暖的角落」,地老天荒,與瀑布吊橋、老街老鐵道,與我們的心跳十分美好地貼近,一直到一直到.……十分明亮地照耀我們的前方路途,永遠,攜手一起。 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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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失厚道
坐落淡水「烏鶖埔」與「砲台埔」的山坳間,有一座和平公園,因為一棟百年木造古民家的移築,成就了中、日民間和平交流的誠意。這棟「古民家」建築跨越時空,飄洋過海3000里,在2009年12月組合落成,在台灣有了新家,並正式取名為「一滴水紀念館」。 「一滴水紀念館」將成為淡水觀光景點的一環,並串聯老街經紅毛城往漁人碼頭的文化軌跡。因為這是一個新的事件,希望藉此活動讓更多的種子群透過解說機制,能散播移築故事,增添淡水觀光旅遊的豐富度,因此淡水鎮公所舉辦一系列志工培訓課程。 此次志工培訓課程分兩組進行,一為解說志工;二是茶道表演志工,基於對淡水這塊土地的熱愛,以及工作領域的相關性,所以對「一滴水紀念館」的故事已相當熟悉,也被這件事情深深的感動過!更希望為這棟紀念館做些什麼?生為淡水的新住民,我和這塊土地已經產生濃濃的感情,更期待自己的孩子對自己居住的地方有更深一層的了解,進而愛惜這塊土地,回饋這個地方! 於是,我和大二的女兒做了協商和討論,希望她能在課餘時間,加入志工的行列,女兒也興致勃勃的答應了!並且選擇了「茶道表演志工」培訓課程,我對她的勇於嘗試感到驕傲。同為大學生的好友女兒也一併加入,因為期程緊迫,所以報名手續就由大人代勞了!今日因為「一滴水紀念館」邀請旅日名作家陳舜臣大師蒞臨,為陳舜臣紀念文庫的成立做見證,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他老人家已如風中殘燭,歷史性的一刻不容錯過,所以我也前去一睹大文豪的丰采,陳大師殘弱的身軀,瑟縮的坐在輪椅上,聲音已完全發不出來,但是炯炯有神的雙眼,依舊顯露出大文豪的氣勢。 為時1小時的記者拍照會,陳大師由家人陪同離去,大師的身影消失在絲絲細雨中,再見了!也許這是大師蒞臨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但是陳舜臣文庫將會在台灣、在淡水、在和平公園、在一滴水紀念館永遠珍藏,永遠流傳。 會後有機會向公所承辦志工業務的專員請益「茶道表演志工」培訓細節,因為女兒明日就是首次的上課日。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便問:「冒昧請問二位女兒外表漂亮嗎?」我和摯友面面相覷,心中有些不舒服!對方又問:「培訓完畢可以真正值勤服務嗎?」我們心中更加犯嘀咕了!志工不就是為了服務而來嗎?美醜和服務的心有衝突嗎?兩個問題我們都不想正面回答,只是沉默! 想到先前,陳舜臣大師在生命的盡頭,仍然想為故鄉的土地奉獻些什麼?千里迢迢拖著病體搭機回台,就為了成就一件美事,大師前腳剛走,參與並主辦這場盛會的公部門工作人員,卻對2位愛女心切的熱心媽媽提出如此不適切的問題,聽來憤憤難平,他真的是有失厚道呀!難道擁有姣好的外在,方才有機會服務社會嗎?摯友原想打退堂鼓,我卻鼓勵她說:「我想這不是主辦單位的意思,應該只是那位先生的個人行為,不必太在意!」 有時候大人不正確的思考模式,會造成孩子不必要的傷害,為人父母可以先幫忙過濾掉這些負面的雜音,指引孩子一條正確的路,其他就由他們從做中去學習,一點小小的不順遂便要打退堂鼓,不是大人該有的行徑,也不是正確的教育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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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
四季於生命之中,肯定是生生不息,循環不已,無所謂開始與結束。而春、夏、秋、冬,都深深蘊藏在生命中。四季為所有的人們帶來豐庶、富足與成熟,每一季都不可分割,也都蘊藏在人們的心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是人生的生命,缺少任何一季,自然不再是自然,而生命也肯定不是生命了。 無法確切說出我愛那一季,因為每一季都在我生命中存在,而在我的生命中,我也無法的明顯分出這是春、夏、秋、冬,因為一年四季常常同時在我的思維中。 春,很容易使人聯想起花、鳥語花香、百花齊放,千種嬌媚、千種丰彩,大地因春的祥和而愉悅地酣舞,在春天,我曾採擷生命的花朵,去尋求人生性靈的清新,進而,尋求自我的陶醉。 生命中曾有過美麗的春天,雲是神,風也是神,山與水是詩,星辰也是詩,月亮是仙女…。在思維中充滿著美妙,每一個幻想都是一首詩,但這段童稚的美麗的日子,當覺得它是那樣純真時,它就是為我回憶的史頁,雖然如此,我仍深信生命裡有著更成熟的春天。 如今,我盼望那美麗成熟的春天,但我的生命只在尋求春天?那,我是否定的,春天固然明媚,固然洋溢著無限的生機,但我充分瞭解,生命如單純只有春天,春天也肯定失去了它的價值。 春,希望點燃,生命開始滋長,草木開始萌芽,是寒冬的考驗與生命的更新,也只有經過寒冬的洗禮,春才更顯得珍貴。 夜深人靜時,我常想:每個人生命裡都有著美麗的春天,問題是如何發現春天來自那兒,又如何保有心靈的春天?我也肯定地認為:生命中,四季並不明顯劃分地在循環,惟有四季不斷且永恆地遞轉、流淌,才有明燦與富有朝氣的春天。 我向我的生命找尋春天,而生命在那兒? 想起那如火的太陽,與難聞的汗臭味,我是如此熱愛我生命裡的夏天。夏天,可看到生命高度的昂揚; 夏天,是一個個真實生命的清楚顯現。 夏天使生命成長,因陽光的愛與照拂,因夏天鳴唱,草木茁壯與青翠,萬物因而欣欣向榮。 自然,有許多自然之道;而許多自然之道更是生命之道,從自然本身聯想到更多的生命本身,夏天之所以為夏天,正如生命之所以為生命一樣;人生的生命決不能虛度。再細想:沒有夏天生命的昂揚使萬物成長,又那有秋天豐富每一個人臉上那收穫時愉悅與滿足的笑容。 是的,夏天寫著生命的豐饒與高度的昂揚,更清楚寫著生命的熱愛,也肯定寫著生命的存在。 秋天的到來,就很自然想起冬天,因秋天的到來,意味冬天也不遠了,但大地自然無私的運轉如同生命的時間一樣,有無數個過程,每個過程的連續方是自然。也才是生命,熱愛生命,就是以赤子之心熱烈歡迎任何生命的到來。 我生命裡有一幅幅的畫,是秋天的生命的清楚顯示,天邊黃昏絢爛似醇美的愛情,大地沈醉了,沈醉的大地田園中,金黃色稻穗飽滿低垂地高唱著真善美生命的禮讚,遠處竹林處傳來習習輕風,吹出了人們的笑容和幸福,微笑與美麗的晚霞相輝映。 秋天引人深思,也最值得人深思;春固然明媚,但缺乏秋幽遠的意境,春固然美妙,但缺乏深蘊著生命的靈性;春固然純真,但缺乏一份生命成熟的感覺;春天可以帶給人們許多愉悅,而秋卻能帶給我們沈思性靈,進而,帶來富庶的滿足。 我願把凋零、淒冷、蕭颯的冬天,看做是生命的一種考驗,也是生命的一種更新,秋天宜於沈思,而冬天則是沈思的代表。 這世界,大部份的人都怕孤獨,但追尋大智慧者就是自己孤獨的最好的伴侶,讀名人,尤其是哲人的傳記,往往看到他們在歌頌孤獨,而有些作品更是獨自上深山凝思後一一產生的。 孤獨,使真的生命清楚地顯現,使真正的自我沈思自己的生命,生命越不怕孤獨,就越接近了智慧的本身。 而冬天,彷彿去掉了人生一切枷鎖在獨自沈思,進而追求真的生命,誰說這是凋零?是凋零,但肯定更是新生。 整個漫長的冬季,可以使自己的生命在一片沈思之中。請試想:人生智慧的成長與成熟,不正是走進生命的領域,不正是瞭解生命的沈思,不正是這智慧的心路歷程?成熟就對生命沈思。 所以,冬天是蕭瑟,也更是新生;是歇息,也是前進與奮發的季節。 在嚴冬,能真正沈思與咀嚼智慧;冬天,是沈思的代表,也更是豐盈生命的最大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