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后，陽光燦爛，一掃那日上午的陰雨，她急匆匆的坐上公車，趕往目的地。 公車在轉彎的時候稍停頓了一會，於是，她往前望了一下，透過大片的玻璃窗，看見他站在那個轉角。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錶，望了望遠方，不知他是否在等人。 車子一會就離開了，她低頭望著玻璃窗外的他，看著那削瘦的身影，不再黝黑的皮膚。 那裡曾經是個她想靠岸的港灣，如今，卻是同在一個島上，卻不再有任何交集。 相信緣份嗎？那讓我們在千百萬人中，能相遇、相知、相惜，進而一起生活。 雖然在幾年之後，她再度在不預期的機會中遇見他，但她已調整好自己的心，已經過去的感情，是該放下，那美好的回憶，放在心底讓它陳舊即可。 不需要再感傷，時間沖淡了一切，大家說好的好聚好散。 雖然偶爾他那感傷的眼神，還會不經意的在回憶之中出現。 「愛過就值得了吧！都過去了，現在想想也沒有什麼。」她輕描淡寫的說著，邊攪動著那熱呼呼冒著煙的咖啡。 「其實上次聚會，他來了，你卻正好打電話說你跟客戶有約，錯過了。」小琳正在打報表的臉轉了過來，認真的說著。 「所以囉，命中注定我們是要從一條交叉線變成兩條平行線。」 「向前看？你放下啦，這麼多年你總算想通了。」 「我們之間看不到未來。」她的眼神開始轉變。 「該不會又想起分手的那個海邊，那個月彎高掛的夜晚吧！」小琳試探性的問著。 「不，我只是在想我們。」 「你們？」 「我們之間到底為什麼會在一起，又為什麼會分開。」她淺啜那杯咖啡。 「好苦。」她忘了加糖。 「愛情嘛，不就是一時意亂情迷，時間加上氣氛加上正好碰上的情緒。」小琳變回冷靜，開始回復KEY IN資料的動作。 「感情淡了就會走上這條路嗎？」她開始恍神。 「說穿了就是沒感覺，愛情長跑最大的致命傷。」小琳依舊忙碌著。 「幾年都走不過，那時看他迷惘未來的樣子，卻對我們的感情是那麼的決斷，只想著，那就結束吧！對兩個人都好。」她嘆了口氣。 「只是沒想到，變回一個人以後，一個人的時間多了，寂寞就會不經意的侵襲。」她又開始感性。 「但是你也沒想到，變回一個人以後，你的追求者有多少、你工作和進修的時間有多少、你參加聚會的頻率變多高，你的生活變充實了。」小琳轉過頭來，放下手邊的資料。 「愛情不是你生活裡的全部，醒醒吧！看看你現在過的有多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即使你有多懷念，或者只是偶然想起，那都不會再成為現在進行式。」 「我懂的，那樣的時光只存在封藏的回憶裡。」她開始拿起手邊的資料，開始準備工作。 「人要向前看，未來在前面，過去在後面，你轉過身想碰，卻只會掀起一堆灰塵。」小琳開始認真工作著。 她想起那愛情最美麗的時光，和最黯然的時期。 的確，在他們之中有個阻力，於是造就了看不見的未來，於是漸行漸遠，就算是勉強在一起，之後也難免會因此而爭吵。 何苦為難自己，擁有過愛情後，能夠得到更多，感傷與不安的情緒總會過去，一個人的路也默默的走，至少身邊還有朋友，能給予支持與鼓勵。 那仿若偶像劇劇情的午后，她的心湖起了漣漪。 最美麗的時光，已然過去，她早已學會不再回頭看，因為她正在創造「過去」，如果不能在當下珍惜美麗的時光，人生又如何會值得。

　有一年參加合唱團，一個冬夜裡，練完合唱已經將近十點了，我拉高風衣的領尖，冷顫顫地走進松山區一家麵店。頭一次光顧，裡頭中年清瘦的老闆娘，專心跟幾位日本男子邊翻著相簿邊談話，完全忘了要搭理我，她一對模樣秀氣的子女正在收拾碗盤，電視機播放著日本女星的Enka (演歌)。 坐定之後，白白胖胖的老闆從裡頭走出來，點了一碗餛飩麵。不一會兒，就端出熱氣蒸騰的麵碗俐落過來，一位日本客人拉長他的頸子，眼珠子骨碌碌地盯著寬口的大白瓷碗轉，忍不住叫出「喔─咿─細─ㄋㄟ」的驚嘆。 眼前這一碗麵，餛飩皮晶瑩透明，每一根麵條活脫像是被整齊耙梳過，上面鋪放著幾片鮮綠的青江菜，湯汁濃而不稠，且淋上了一層薄薄的清香油脂，舀起來細啜一下，嗯，滋味出奇地可口。 接著，從電視機傳來一陣美妙的歌聲，吸引我把頭抬起來，看著螢幕上穿著和服演唱的女星，暗忖著，竟然從不知道Enka是這麼好聽。女星的嗓音屬於女中音，並不是美空雲雀渾厚寬廣的那一型，卻是很動人，歌聲和著管絃樂隊與小腰鼓的伴奏，韻律巧妙地起伏，情感在粗獷與溫婉之間迴盪，頓時把我的心打理得服服貼貼。印象中，只有曾經在聆聽法國女低音Nathalie Stutzmann演唱舒曼(R. Schumann) 編號39的聯篇歌集(Liederkreis)時，才有過類似的強烈撼動。 詢問了老闆娘，得知女星的藝名是『石川 小百合』，她又補充說道：「還有一位叫『都 春美』的也唱得不錯，不過呢，比較矮胖，臉蛋兒也很漂亮啦……。」我喜愛聽演歌便是這樣子開始的。 我有一段時間經常思索著幸福與愛到底是什麼模樣？   一碗尋常的餛飩麵，為什麼會散發出奇特的魔力？是料理道地、食材新鮮所帶來的滿足感呢？還是因為異國的風情和石川迷人的歌喉而喚起了遐思？ 或許，在嚴冬之夜，一個人，在極度疲乏、又冷又餓之際，邂逅一家原本正要打烊，卻為我重新開火，用心烹煮了一碗熱騰騰湯麵的小店，算是一種答案吧。 而更恆久的幸福與真愛呢？ 在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瞭，幸福與愛其實是無所不在的，而且，是當你歷經了許多自認很不幸的事與心靈鉅痛，平心沉澱下來之後。

 之１：愛情像草兒萌芽  在純真的心靈花園裡有個祕密 愛情的小花草偷偷在萌芽 古早古老的妳和我也在裡頭 有段難忘的啟蒙愛戀─給ＧＴ 那是一樁遠古的心情故事，曾經駐足在純真稚嫩的心靈裡；只要有情愛的痕跡，書寫在生命的扉頁，就可能儲藏在記憶的盒子裡，至少回憶起來的時候，它是那麼清晰，彷彿如昨日才發生似的。 那一個窮困、閉塞的年代，那一個偏僻濱海的村落。我們是人海波濤中的兩條船兒，在那個簡落的家鄉相遇--我們是小學的同班同學。 愛情似乎早已隨著生命悄悄降落，也許從啼哭的那時刻就已經開始了，起初是微妙的心靈悸動而已。也許在幼稚園的當兒，還不懂「愛情」兩個字的意義，嘴裡就表態了-- 我最喜歡ＸＸＸ了；她早上請我吃一顆糖耶～。 這難道不是一種愛情嗎？ 請他吃一顆糖，在成人的世界裡也許沒什麼，但是在幾歲娃兒的心靈中，那顆糖的意義是非比尋常的：把最愛吃的糖送給最喜歡的人，這是最珍貴的分享--這種分享是愛情最普遍的表達方式。 我講個實例給妳聽吧！國小一、二年級的小學生好純真、好可愛。有個小女生，把糖果送給她喜歡的小男生，然後靦腆地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喲～，不然我不要跟你好了。」 那個「喲～」的音，拉得好長好長喲，說得好酸好酸喲。這嬌嗔的聲中，神祕的愛情已在她心中萌芽。 那時候，我窮得連顆糖果也沒有，更不可能有更珍貴的東西送給妳了。 在那赤足奔跑的時空裡，在男生愛女生羞羞羞的年代裡，我的確在心中喜歡過妳；尤其五、六年級發生的一些事，如今還清晰的留在腦海裡。 至少，在純真的心靈裡，在懵懂的歲月裡，我們都曾經偷偷喜歡過對方。 記得嗎？那時候，班上只有八位女生，妳們卻壁壘分明地分成兩派。妳和「貓仔」是心性純靜的女生，被另外六個「恰北北」的女生孤立了。 她們沒緣由地嫉妒妳們、怨恨妳們；妳們也許是太乖巧純靜了，也許不是她們的對手。 她們仗著人多勢眾，一副副耀武揚威的樣子，妳和貓仔只有忍氣吞聲被責罵的份兒。 我們這些男生，也不知道是正義感的緣故，或是潛意識裡喜愛妳們的，都站在妳們這一國，替妳們出氣。 那時候，同年級有兩班，我們是成績較優秀的「升學班」。放學後，還要留校輔導課業。 那是一個天色昏暗的時候，我們幾個男生，為了替妳們「報仇」，用衣服矇著眼睛，躲在田間小路的大樹後面。那個最「恰」的女生--四眼田雞阿娥走來了。我們突然躍出、驚聲尖叫，把她嚇得花容失色，掩面哭泣。 想起時空已遠、那時候的情景，我不禁莞爾。兒時的行徑，也許是一種純真夾雜著幼稚；但又何嘗沒有情理上的意義呢？ 至少，我覺有一顆潛藏著喜愛妳的心呀！ 妳長得纖細嬌柔的模樣，那像我們被陽光曬黑，個個是「野孩子」的模樣。妳有種特殊的「公主」味道，像童話中的小仙女，是男生都想去保護的那種女孩兒。 妳的家境也似乎比我們好得太多了。身為么妹的妳，幾個兄長不是當獸醫，就是當老師；哪像我們的父兄都是「青暝牛」，家裡也窮得「屋頂開天窗」。     ＆　　　＆　　　＆ 　  （久違後的相遇，妳說過那時也曾喜歡過我；大概我身為「班長」，成績品德都是突出的優等生吧！）　　 　畢業後，妳讀妳的初中，然後高職，然後我們失去音訊……。我因為家境貧窮，輟學在家呆了一年，然後去讀國中、專校、大學……。 再度重逢的時候，妳說：我曾寫信給妳，還送了一支鋼筆給妳。 真的？也許我的記憶力差，往事彷彿是飛鴻踏雪泥，似乎沒留下痕跡；也許我的人生路途是前瞻的，看到的只是未來的遠景。 往事要回首，等待夕陽西下的時候。 但是，我在風城讀專校的時候，也記得曾經飛鴿傳書，表達我那淡淡的情誼；只是那情像風兒掠過髮稍，一下子又在忙碌中成為斷了線的紙鳶般--去得無影無蹤了。 我們的淡淡情懷，幾十年似有若無的飄在心靈中……。 因為妳在戶政事務所工作，所以我偶而回鄉，去辦理戶籍遷移的時候，會看到妳；在選舉投票的時候，我返鄉投票，也曾在投票所看到妳的身影。 然而，笨拙木訥的我與乖乖靜靜的妳，相逢的時候，似乎都冷冷的相對待。 時空隔離的那分陌生，成為我倆始終沒再跨越的鴻溝。妳是個矜持的好姑娘，我也沒去扣妳深情的心扉。 我是離鄉背井、永遠漂泊的浪子，而妳一直服務著家鄉的子民。 後來，我聽到了一個連夢中都想不到的消息。和我在風城一起完成學業的同學--阿丁，他的大哥與妳是老同事，因為欣賞妳的乖巧、文靜與負責，所以介紹妳和他認識，希望妳當他的弟媳婦。 當阿丁告訴我這個訊息的時候，我心中五味雜陳，覺得怎麼如此巧合？但我沒向他訴說我們童年的情意，以及心中飄忽過的愛戀。 我的內心只有虔心祝福--我相信同樣的成長背景，同樣的樸實純真，同樣的節儉勤勞；如果你們有緣成為夫妻，一定是個幸福的好姻緣。 妳說：他騎著150ＣＣ的「偉士牌」機車，請妳老遠跑去嘉義看電影。 為什麼你們沒有結局呢？他對我說過：他非常非常喜愛妳的。 一定是妳又拒人於千里，對不對？ 上進的他，已由國小老師→跳級讀研究所→變成今日大學的教授。如果妳真嫁給他，至少不會像今日活在婚姻的桎梏裡。我想。   之２：在海邊續童年的那段緣　  巧合的這段人生插曲 如同海鳥和浪濤 彼此投下的心影激起漣漪 瞬間又各自消失影蹤　　　   妳說：當今的丈夫，是哥哥要妳去相親、以死逼妳嫁給他的；兩個沒有感情的個體，在蜜月旅遊途中就一路爭吵。 婚姻就像一座牢房，把乖巧的妳囚禁在裡頭。 你們一直沒同房而睡，他需要發洩情慾的時候，壓在妳的身上，也是草草了事。 有潔癖的妳，更討厭他滿嘴的煙臭味……。 在八里的海岸邊，凝望著波濤洶湧的汪洋大海，妳低聲傾訴，聲音黯然哽咽。我不捨地望著妳失落的眼神，輕輕撫著妳在海風中飄動的頭髮，慨嘆歲月不再，往事不堪回首。 人生到了這種境況，又能奈何？ 比我早婚的妳，兒子已經上國中了。我能想像兩個同床異夢的夫妻長期相處的痛苦，何況，妳和丈夫連同床都沒有！而妳又是個有傳統美德的女人，顧著親人的感受和眼光，想到孩子的將來，根本不可能拋夫棄子。心裡對婚姻縱然有千般的不滿，也只有忍、忍、忍，再忍。 在婚姻的法制內，我們都各擁有自己的家庭。雖然妳吐露小時候也喜愛過我的心聲，但理智卻告訴我：在感情徬徨失落的當兒，更要懂得用智慧去處理，否則必會因一時的意亂情迷，而毀掉兩個家庭，讓子女同我們陷在痛苦的深淵裡。 歲月悠悠，情意幽幽，只恨當時……。海鳥有牠飛翔的前程，不可能永久為浪濤停留；浪濤有屬於自己的風情，也不能永遠盼望海鷗的盤旋。 妳說：我們同樣來自純樸的鄉村，擁有相同的成長背景。我想：如果能夠結成同床鴛鴦，彼此都有固定的職業與良善的本性，共同締造的幸福，一定溢滿我們的胸懷。 我懂得妳內心的意思。奈何情幽幽，水悠悠，各自奔流……。 偌大的天地，除了浪濤拍岸的聲音，只有我倆坐在海邊的石頭，各讀著家中那本難唸的經。 比肩而坐，我輕摟著妳的肩膀，妳也依偎在我的身上。此時的兩個軀體，彷彿即將遠離的情侶，珍惜著分手前的相聚。 如果我能解妳的憂愁，帶給妳些快樂，我要吝惜嗎？生命短暫，能擁有多少的美麗？我的感情觀早已昇華了：   愛情就像那美麗的夕陽 多個人來欣賞也無妨 人生只是一段旅程中的風景 應該擁抱真情 去創造短暫的永恆 何況 　妳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情人　  也許情慾的波濤在體內翻滾，雜亂的心緒填塞滿胸膛；相濡以沫的此刻，似乎遠離了疲憊的紅塵，拋棄滿腹的怨懣；彼此以身體的體溫和心跳相互慰藉，換取暫時的溫暖。 童年，好遙遠喲。要不是妳偶然聽到我的行蹤，一通電話帶來驚喜，連起了童年彼此的感情線，就不會有今日的續緣。 人生際遇實在維妙，我倆算是青梅竹馬的玩伴，愛意也曾經萌芽過，繞了半輩子的滄桑，竟然又在這滾滾喧囂的大都會裡重逢，又在這無人打擾的海濱共譜半日的情緣。畢竟都有溫和的本性，人生的磨練也多了。只是娓娓細訴滿腹的心聲，讓它隨著海風飄散；只是有意忘記紅塵，掬取這片刻恣意的舒服和安寧。我們是有情意的童年玩伴，在這海浪濤濤的海邊再續著前緣。 我們彷彿是一對坐看夕陽的故友，說著流走的時光往事，偶而興起內心一點的慨嘆。 那一點的慨嘆，又輕輕的被浪濤捲走了。 天暗了，遠方的燈火招喚著我們回家。像燈光幽微的景色，想起車子後座的妳，有顆純靜乖巧的心，也有滿好的出生環境，婚姻竟然如此缺乏情愛，我也不禁搖頭嘆息。 而我呢？雖然以強勢主宰著自己的感情世界，卻也是三聲無奈……。 人生，竟是如此的不完美。 （上）

　陳萬裕教授生於民國五年，現任台大醫學院榮譽教授。我在台大當研究助理時，他高齡八十六，是腎臟科的精神領袖。這裡所有的人都是陳教授的徒弟，他時常出沒在各個研究，一方面鼓勵士氣，順便督察有沒有人在摸魚。 我和陳教授結緣是因為寫作。他說這世人如果不做醫生，最想當作家，可惜國語不好，有許多事想說，但常詞不達意。我因為對古早事物感興趣，打字又快，所以他的手稿就由我來建檔。 陳教授的啟蒙文字是日文，初做醫生，用日文或台語問診，用德文寫病歷。光復後，則改用北京語看診，英文寫病歷，所以他的文字，中英日德，無所不包，七拚八湊，光怪陸離。我第一次看到他寫『你滴com蝦米plain時』，完全不知所云，再三琢磨，仔細推敲，才頓悟原來是『你在抱怨什麼』，實在比倉頡還天才。 大概到任兩個多月，有一天陳教授突然問我說：「Miss丘，拿到薪水沒？」 研究助理的薪水從來不會正常發給，我說： 「還沒領到，但沒關係，我很有錢。」 陳教授一聽沒領到，立刻打電話到會計室說： 「您好，我是陳萬裕，我們助理的薪水請您盡快，萬事拜託。」 我並不缺錢，但很高興老人家這樣關心我，實在幼稚的很。 陳教授有個習慣，就是要我朗誦他寫好的文章給他聽，我以為老人家一定耳背，就放大嗓門用力唸，他則雙手交叉在胸前，閉上眼睛，邊聽邊微微點頭，好像很享受的樣子。有一次我唸的滿身大汗，陳教授突然說暫停一下，我猜大概是去洗手間，沒想到過了一會，他不知從那弄了半杯咖啡給我，笑咪咪說： 「唸的那麼出力，一定很口渴。樓下在開研討會，我去給他Ａ了一杯。不過手抖的很厲害，一杯咖啡抖到這裡，就只剩半杯了。」 我喝過不少頂極藍山，滋味不及這半杯三合一即溶咖啡。 過年前，陳教授突然把我叫去說： 「Miss丘，過年時不可放鞭炮，所有危險的事都不可以做。」 我心虛說好，但很納悶，莫非陳教授有讀心術，否則怎麼會知道我想去鹽水放蜂炮呢？我想起前幾日，陳教授拿了一張日據時代的照片給我看，他指著照片上一個年輕人說： 「這個小弟，後來回日本當神風特攻隊。」 我說：「啊，開自殺飛機，這個厲害！日本人認為，櫻花在最美的時候凋謝，這位小弟的生命就是如此。我就沒有機會遇到這麼刺激的事，能去鹽水放蜂炮就很過癮了。」 陳教授說：「我當時很想勸他不要回去日本，但是又怕勸他，自己會被殺頭，所以就不敢勸，現在想起很後悔。Miss丘，生命是很寶貴的，追求刺激不是美好的事。」 我隨口一句話，他也放在心上。 後來更親密了，陳教授向我透露了他的兩性觀。他說： 「五十幾年前，我在台大做實習醫生，被分配到幫護士做健康檢查，我很不好意思，我的同學就自告奮勇說：『我幫你去，錢你領。』」 「陳教授，你那麼害羞，那怎麼結婚的呢？」 「我和我太太是相親認識的。」 「她一定時常抱怨，說你年輕時，工作忙沒時間陪她，現在老了，也是整天趴趴走。」 他很驚訝我怎麼知道？我說用腳底想也知道。我故意調皮，問陳教授： 「那你太太到底喜不喜歡你？」 「我不知道。」陳教授有點窘。 我故意逗他說：「你要不要回去問她？」 「我不要問。她一定說不喜歡。」 說到這裡，我發現陳教授臉紅了，他趕快轉移話題說： 「我跟妳講，以前那些護士，都在醫院煮地瓜哦，香噴噴。」 「醫院裡可以煮地瓜嗎？」 「不行，她們偷偷煮，還分我一條，很好吃。」 停了一會，陳教授突然有了重大的發現說： 「嗯，我發現一件事，女生好像比較愛吃哦!」 有一次我向他告狀，說醫院有誰對我如何不公，他有點生氣，說醫院不是爭名奪利的地方，我說我沒有爭名奪利，是某人欺負我。他看我快氣哭了，和顏悅色說： 「我這一世人，什麼人沒看過？把人家的不好拿出來講，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望著他靜若古井的臉，這種平靜，是大風大浪後的萬里無雲、純潔無垢，我有一點懂他了。 有一天，我在跳蚤市場發現一本台灣總督府出版的《初等理科書》，我想陳教授應該有讀過，就買來送他。我問他還記得這本書嗎？他翻到其中一頁，上面有四隻台灣常見毒蛇的插圖，他說： 「我記得這隻龜殼花。」 陳教授一直盯著龜殼花，眼神亮晶晶，像一個好奇的小孩，大概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吧！不久，陳教授居然回贈我一箱日文書，箱子還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這些書是我唸公校時的課本，它們最適合妳收藏，萬裕 敬上。 在這個白色巨塔裡，我只是個跑龍套的人物，當然受不起陳教授的敬上。這兩個字，代表了一個慈悲的長者，對眾生平等的愛與尊重，我視「敬上」兩字為陳教授傳授給我的心法。不論對方是誰，都應當對他恭敬、尊重。 後來我到榮總當助理，有一天，盧星華醫生給我一個包裹，是陳教授的新書《台語詩文集》，研究助理沒有自己的信箱，陳教授就把書寄給盧醫生，請他轉交。其實我台語真正有夠頇，沒有欣賞台語詩的能力，但不要緊，我看不懂他的文，卻能懂他的心，比詩還要美。　　　　　　　　

空位。避世的淨土 您走遠的座標。靠窗十四號 在汽笛中途休止 悄聲無息。您身後的天涯 寂寥。有如一枚心跳的潮汐  　或許。我該遠眺 看看自己的風景 那些愛情神話裡的體溫 將冷。您終點渺茫的埋伏 怎樣才能抵達我們美麗構築的繼續 　您流放的姿勢 決裂像沙漠敘述中的荒原 唱著噩夢寂寞的歌 在時間倒轉迷藏裡 風雨纏住。那些熟悉乾燥的唇音 　月台。背影纍纍的部首 我們沾濕的名字變老 結霜對白。如我初稿裸身的翻騰 記載遼闊的崩塌。揮霍 在我們胸膛垂懸高度的秘密出口

　美穎從水裡鑽出來時抹去一臉的水花，岸上那個坐在高處的戴紅邊黑眼鏡的救生員的影子慢慢定影，她啐了一口，對這時從身旁水中鑽出同來的佩怡說：「看到了沒有？人皮色狼！我寧做老姑婆也不會嫁給這樣的男人!」 「人家欣賞你嘛。」 「你沒看他，簡直要把我吞下去。在泳池走一圈，他就把我從腳部、腿部、臀部、腰部看到胸部、頭部……」 「你怎麼知道他在看？他戴黑眼鏡哩。」佩怡說。 「你還不知道？在泳池戴黑眼鏡，就是特地為了看女人。不易被發覺。可是我有第六感，他那雙眼就像一部如影隨形的照相機，跟在我前後。」 佩怡半信半疑，和美穎一起爬上岸。美穎很快抓起靠背椅上的大毛巾，拉著佩怡的手，迅速往泳池邊的咖啡室跑去。 叫了飲品，美穎說起了這兩年的遭遇。母親見她芳齡二十八，再過兩年就破三十大關，對她的婚事急得不得了。前前後後為她介紹、安排相親至少也有十次了。可是她對男人是個有「潔癖」的女性，容不下哪怕一點點缺點。譬如，第一個長得太醜；第二個缺乏情趣；第三個太靜；第四個好吹牛；第五個對她過分殷勤；第六個吃飯儀態不雅；第七個衣著品味太差；第八個請她吃東西太寒酸；第九個太老實；第十個像查戶口那樣問她一家情況……連珠炮般發了一通牢騷之後，美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最恨的是對女性色迷迷的男子。」 「你對男人這樣挑剔？世界上那有完美的丈夫？」「我寧可不嫁。」 「我不信。像你這樣漂亮的女性，不結婚，簡直是暴殄天物！對不住創造我們女人的上蒼！」 「那就和命運賭一場吧。」美穎說；佩怡問：「怎樣賭？」「敢於跟我講第一句話的陌生男人，我就嫁給他。」 「啊？那未免太容易了，馬路上向你問路的老阿伯，都可成為你老公？」 「就改為敢於大膽吻我的男子。」美穎斬釘截鐵地。 春天的最後一片溫暖葉子也凋零了，炎熱的夏季，像火一樣，驅趕著屋裡的人往城市裡有水的地方去，所有游泳池都有人滿之患。中暑的人也多。 美穎擦乾身上的香汗，像美人魚往池內做美妙的一跳時，伴隨著一陣暈眩，落入水裡眼前很快變成一片黑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美穎慢慢甦醒過來時，感到嘴唇緊緊地黏著什麼；氣，漸漸使她緩過氣來。當她張開迷糊的眼，終於看到一個男人，半摟著她，拚命地吮吸著她。 他，戴著紅邊黑眼鏡。

  無論是犯錯或無辜，那次處罰都是一面鏡子，也許從此更能了解自己，好勝爭強只會惹出是非。司令台上的影子成雙，你和另一名下士就罰站在那裡，我們不能幫你，你應該知道。軍服的階級已被拔掉，你不是班長了。 你背對著我們，好像一株樹般地站立，腰桿挺直，繫上繩結的褲子鬆弛，很難看出你曾經當過班長。周邊有憲兵執勤，他們來回地走動。這是部隊駐防西引以來，第一次發生的士官互毆事件。以後會如何沒有人曉得，眼前聽說咱們隊長為此事已受到申誡的處分。 班長，你可知你服的是兩年義務役，期滿你就回家；身為職業軍人，隊長漆黑的皮膚在部隊操持了十五年以上，他家有老有小，為了你惹事，當然另一名補給下士也有錯失，他日日去大隊長辦公室報告，有關於你們二人關禁閉的動態。傷心寫在他心裡，可是部隊集合訓話時，他卻隻字不提你倆的事。 每天早、午和晚各一小時的罰站，漸漸地傳開來。不同單位的弟兄私下常提到你，說你的直腸子個性，要是能改一改就好。足足一個月的罰站可以讓你反省再反省，而我是你的一員班兵，能做的大約只有為你祈福，願你不要逞強。 事發當天夜晚，你臉頰紅腫、鼻孔見血的樣子，嚇了寢室的弟兄們一跳。你急忙要拿鋼盔衝出去，還吼叫「豁開了」，狠勁十足的樣子。要不是你的幾個貼身死黨抓住你，可能你會陷下去。原來，寢室門口不知何時叫人給堆疊一批磚塊般大小的石頭。 你的衝動在遇上輔導長以後，漸漸平息下來。輔導長冒出一句話，「怎麼啦？」上下打量了班長一眼，「到我那裡去。」同時交代身後的政戰士，把打架的人找出來。補給下士其實在出事沒多久，就被眼尖、消息靈通的隊長傳令兵盯上，立刻向隊長匯報，先一步把下士找了去。 從我擔任你的衛生分隊的小小班兵開始，一直憂心你的猛張飛個性，凡事講義氣，替人排難解紛。你的人緣佳也是基於這一點，四海之內都是朋友。這次亦是替剛來的三年兵強出頭，而捅了個大簍子。人生最怕的萬一，終於說巧不巧地讓你相遇。 等你離去，弟兄們一方面幫你清除地上的血漬，又將鋼盔給你掛好。個性決定命運，你還是跨不過個性的險灘。責任和義務你沒能拿捏適宜，也許你曾嘗試改變個性，卻又抵不過感情的煎熬，推不掉人情義理。在兩難之間，你正如自己所說的「豁開了」。  做三年兵的新手臉上掉淚的說，「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班長。」初來外島，人生地不熟，同梯次入伍的新兵只他一人分發西引，寂寞是難免的。隊上的鄉親又限於一、二位，平時在各個據點執勤，培養感情確實有幾分困難。再想到抽了三年的金馬籤，心理上要說不羨慕我們這些兩年兵、大專兵，誰都不會相信的。 鬱悶被隊長和輔導長說了多次，也不見稍稍好轉。晚上就寢以前，常見他去小吃部喝幾杯酒，一人進，一人出。他是南部人，高中美工科畢業，一曲陳達的「思想起」唱了又唱，唱得弟兄們為他神傷。不是他的感情落寞，而是每位弟兄都是隻身在外，離家千里啊！ 他的哽咽頓時讓寢室罩上愁雲，班長和補給下士的命運未卜，大家已是心急如焚，個個如木雞一樣；緊張的當口，關鍵人士又露臉，哭哭啼啼。案情是真相大白了，卻沒有一個弟兄站出來罵他，對於他，所有人一致安慰又安慰，因為他是我們的小老弟。 小老弟酒後上補給下士的寢室找人聊天，有的班兵晚上還要站衛兵，就躺下來休息。他身上酒味四溢，給補給下士說了幾句，心裡難過，跑到山坡大哭。班長為裝備檢查自醫務所下山，撞見小老弟在道旁嚎哭，不分誰是誰非，立刻折返去補給下士的寢室。 一言不和，雙方決定寢室外單挑。練過拳擊的補給下士三兩下，把班長撂倒在地，你的面子掛不住，負傷回自己的寢室找鋼盔。臉腫，鼻子流血，班長為班兵和同事互毆，留下的是什麼和為什麼。以前的親切和呵護緩緩煙消雲散，短時間不再有回憶的復活。 晚上召集大家緊急訓話時，隊長沉痛的宣示：衛生分隊的你和補給下士將要離開弟兄一個月，希望大家正常的生活作息。弟兄們你望著我，我看著你，大家心知肚明，隊裡暫時要少兩個下士了。青春的面貌本來應該擦亮月色，如今可是走入深陷的腳印。 其實，你是性情中人。平時負責醫務所的業務，協助醫官照料弟兄，不分隊裡隊外，長官或弟兄，照顧的尺度是一樣的。有時候一通海防哨所的急救電話，你馬上帶領擔架兵下海邊救人。錯過用飯時間，不是吃泡麵，便是去伙房吃剩菜剩飯。 你的日子從隊裡轉到禁閉室，同一座島嶼之內，自信和榮耀幾乎因此失去原有的光芒。隊長、輔導長常去探視你們，心態上你也知道自己唐突，甚少要求被原諒。你相信個人已體悟「班長」的真正意義，為一時的任性向大家致歉。 一天接一天，經過司令台前，我會多看你一眼。你屹立的身材似乎說，「我要重新成為一名好班長」。 你是真的改變了，在檢討中再度認識自己。你想過自己，出拳打人的未必是真正的自己，當時你在何方連自己都不知道，粗壯的胳臂一度受無知擺佈，心頭的怒火由不得自己不去選擇。脆弱又堅強的你，醒來時人在禁閉室的稻草堆裡。 一場突發的事件使你度過另類的夜晚，雖然只是一面石砌的牆壁，你卻讓我想到你走到另一個方位，繼續人生的追尋。 回隊的前一天，隊上提前告知了你們的事，我們都很平靜。快滿一個月了，這回人生路上的轉折，算是一種不停止的前進。你的生命沒有被移植，雄心依然未減。凌亂的夢只是暫時性的，你始終正視軍人的價值。好長的一夜，對你的歸隊我竟然有送舊歲的感覺。 你們的寢室外面各別準備火盆和豬腳麵線，早上八點鐘一到，你和補給下士同時出現在雙方的寢室外面。在隊長與輔導長兩聲令下，山上的掌聲此起彼落，熱鬧十足。跨過火盆，吃完豬腳麵線，你們接受長官遞交的新軍服，正式成為下士。 新生的你，積極投入裝備檢查。無意眺望過去的你，忘記與補給下士互不相容的競爭，將指揮我們參加軍歌比賽的棒子，禮讓給了補給下士。你的豁達大度引起眾人側目，私底下你更是加強我們分隊的訓練。你說，「他已是我的好友，衛生分隊絕對不能漏氣，讓他歹看。」 當司令台下的司儀宣佈第四大隊本部中隊上場時，你和補給下士使了個眼色，美妙的默契，弟兄們頻頻點頭，尤其是小老弟的神情特別的愉快。我們高唱「九條好漢在一班」，唱著，唱著，補給下士的眼睛常望向你，我們向天空高歌，慶祝你和指揮者的和好。 我們的歌聲日日在司令台上繚繞，時間永遠與我們同在，縱然多年不見，友誼絲毫不會改變。

  時令才入夏，一反常態的氣溫飆高熱得令人受不了，原本天天可聽見的蟬鳴鳥唱，也一反常態偶爾一兩聲，甚至無聲無息，「天不照甲子、人無照倫理」，就像婆婆平日感嘆的說法，怎麼連昆蟲鳥類的作息也亂了，一向都是暑假才有颱風侵襲，怎麼就有中颱提早來報到？ 見多識廣八十有一的婆婆最怕颱風攪局，一有風吹草動就坐立難安，驅遣兒子趕快去老宅院屋後的儲藏室搬鋁梯，將房子周圍逐一巡視檢查，任何一個小角落都不可放過，親眼目睹親身監督兒子是否徹底清除屋簷排水管的積土落葉，所有該綁的一定得牢固，任何防颱準備細節一點都馬虎不得。 習以為常的監控叨絮，直到滿意微笑點頭稱許，末了總不忘特別叮嚀將鋁梯搬回原位放妥，一提到鋁梯就眉開眼笑，又是朗朗上口的一段往事，百聽不膩可以倒背如流，為了不掃老人家的興，每一回都極度配合地洗耳恭聽婆婆驕傲地說鋁梯的由來，大熱天，豔陽高照，幾公里的路程扛著一架梯子踽踽獨行，雖然打赤腳慣了，可是滾燙的柏油路隔外熾熱，腳底簡直要脫皮了，豆大的汗水一顆顆順著額頭流了下來，有鄰居路過，好心要幫忙載運，為了怕鋁梯礙手礙腳騎車危險，一律婉拒，當作運動散步。 一說到走路，婆婆更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地自誇比一般人過的橋多更多，回憶當年的辛酸血淚史，淚往肚吞咬緊牙關硬撐苦挨的困窘，家境貧困一大家子老小及牲畜嗷嗷待哺，光靠公公的微薄工資，根本不夠塞牙縫，養豬養雞鴨分擔家計開銷，窮鄉僻壤務農為主的小村莊，村外兩分薄田難有好收成，四處行走搜尋瓶瓶罐罐賣了，換點零錢貼補家用，一年四季打赤腳，不畏寒冬酷熱行走如宜，腳底皮厚如鞋，經年累月的走動磨鍊，就這麼走了出來一雙厚繭糾結的腳丫，該歸功困窘家境得以練就勤快羅搜攢錢的功力，張眼閉目就是要花錢，沒有勤快哪來錢可用？ 好不容易盼到最小的兒子年過三十了才結婚，準備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經年累月的刻苦耐勞稀鬆平常，給兒子媳婦留顏面，不再四處撿拾破爛瓶罐，白天兒子媳婦都上班去了，獨守一屋寂寞，總得找點事忙，年歲不輕了，爬上爬下的舉動是不行了，如往常一樣健行走路上街購物，媳婦的嫁妝之一冷氣機、還是活到六十幾歲第一次目睹大開眼界，捨不得讓冷氣機風吹日曬雨淋，專程上街去訂製一個不鏽鋼外殼罩著，怎知冷氣機一打開、不但沒作用反而停上運轉，恍然大悟冷氣機不可以密不透氣，幫了倒忙，幸好發現的早，幾萬元的冷氣機差點就報銷了。 一向勞動慣了怎麼閒得住？只要逮著機會，就匆忙自行走路去辦事，兒子媳婦要飄洋過海去泰國渡蜜月，特地走了五公里的路程去廟裡祈求兩個香火袋，六月火燒埔的大熱天，汗流浹背一身濕淋淋氣喘噓噓，真的是不比當年勇了，看媳婦小心翼翼將香火袋戴上，打從心底欣慰，本來以為這都市來的大小姐會嗤之以鼻，反而是珍惜的掛在脖子上，真的是始料未及，反倒是一手帶大的兒子多所微言，都什麼年代了還時興掛香火袋？眼尖的媳婦立刻出聲禁止，老母親的心意怎好辜負？ 婆婆打赤腳的功夫可名列金氏世界紀錄，第一次上門提親時，一屋子的金光閃閃華麗衣衫好不亮眼，可是映入眼裡最突出的、竟然是大家以為看錯了的？一雙厚繭深結粗糙黝黑的大腳丫！哪來的親家母啊！深山？海邊？內陸？在場的親朋好友無不刮目相看謂為奇觀！ 當年公公得了怪病，三天兩頭得買藥煎煮，五○年代沒有任何保險福利，藥材昂貴令人咋舌，累積起來可造一棟房子，四處張羅籌措醫藥費，娘家幾個兄姊處境一樣坎坷，親朋好友見了避之唯恐不及，幫傭種田、圈養家禽牲畜，見久久來村子一趟收拾破銅爛鐵的老伯伯每次都滿載而歸，激發靈感也加入行列，就這麼開始了勤走撿拾破爛貼補家用。 既是鄉下地方撿拾瓶罐豈是易事？四處張望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恨不得將幾個村落翻轉過來，將入夜了、趁天色還有點亮時，趕緊在農田裡尋找，白天時這一大片稻田才收割完，工作人員肯定有喝點汽水啤酒什麼的，玻璃瓶一定有，雖然有人捷足先登搜索過了，總會有漏網之魚。 越想越高興，打從心底樂了起來，微駝的矮小身軀邊走邊想著得加快腳步，家裡頭有二十幾口老少大小等著用餐，突然一個踉蹌跌了個四腳朝天，右腳不知踢到什麼東西，又痛又痲，一時站不起來，原來跌坐下來的地方是園主的祖墳，心裡明白剛才踢到什麼了，趕緊拱手對著那方向喃喃自語膜拜，勉強站了起來，顧不得幾隻瓶瓶罐罐，一跛一拐地走回家，直逼心底的痛叫人受不了。 腳趾頭的踢傷，有幾天不好行走，自行當密醫胡亂塗草藥，紅腫發炎只需拔些屋前屋後的青草剁碎、撕一塊破衣服包裹綁幾天就會好的，怎麼知道腳趾頭就突兀彎曲變了形，本來就不喜歡穿鞋子，這下子更是名正言順穿不下了，正好可以長年打赤腳。 前年婆婆無疾而終，準備後事依照傳統習俗簡單隆重，唯獨在沐浴更衣上稍有爭議，葬儀社的工作人員大費周章、正為穿不下鞋子搖頭嘆氣皺眉頭，生前多次幫忙盥洗梳妝打理，對於那個特殊的腳趾頭，婆媳倆挺有默契地處理，曾經口沒遮攔開玩笑說道百日後如何穿鞋子？總不能光著腳丫子去見祖先吧！老人家非但不忌諱甚至大剌剌地說笑，到時候只要在她耳際輕聲細語拜託，一定可以穿得下的。 果然如生前交代，輕聲呼喚麻煩老人家穿上鞋子好上路，才說完就輕而易舉套上穿好了，一輩子當赤腳大仙，撒手人寰永別時不忘著鞋上路，原來赤裸裸來到人世間，最終仍然得穿戴整齊往另一方世界報到去，孫子們給老奶奶的赤腳大仙封號，非但不生氣反而笑哈哈樂不可支，只是一向打赤腳慣了，突然穿了鞋子，婆婆會走路嗎？才三歲的玄孫人小鬼大哈哈大笑說、死人都是用飛的啦！也對！說不定老頑童般的婆婆童心未泯會調皮地將鞋子提在手上，一樣光著腳丫子自在飛翔遨遊天際。

  今年的冬天特別不一樣，低於10度的低溫一波緊接著一波，前仆後繼的前來報到，身處室外有如置身在冰窖中，尤其是定居北台灣濱海的小鎮尤甚，這種感覺讓我想起童年的金門，寒風刺骨、霜凍皮肉的日子，不是一句「寒冷」可以形容，趁著週一休假的日子，以嚴寒當藉口，名正言順的放自己真正一天假！ 將沙發調整成最舒適的半臥姿，抱來軟綿綿的大棉被，半坐、半臥般的蜷曲在暖呼呼的被窩中，享受一個人清靜、悠閒的午後時光！打開電視，公共電視正在播放「後山日先照」的連續劇，雖然從未看過這齣戲，對於劇情更是不知前也不知後，但是劇中鄉下四合院的場景，大家庭的生活情節，國民政府剛剛退守台、澎、金、馬的時間點，好似我的生活經驗，恰巧劇情又落在最精采的完結篇，於是我便將電視定了格。 一個小時的節目，隨著劇情的鋪陳，我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劇中的大家長是一位有大家風範的老奶奶，頂著醫生娘的頭銜，撐起老醫師走後的一片天，困頓的年代，兒子、孫子們在她的羽翼、調教下個個良善、孝順，老奶奶扶弱濟貧的個性，成了所有村民共同的奶奶，家人、親戚、村民以她馬首是瞻，她的言行和身教，堪當眾人的典範！我把老奶奶的圖像換成了爺爺，我的祖父也是當時村人景仰的對象！ 老奶奶夠老了，她臨走的前一晚，虛弱的身軀卻突然迴光返照，她老人家獨自起身、更衣，赤腳來到廳堂的神位前，捻香，祭天、祭地、拜祖先，飼養多年的老黑狗守在門外，狂吠不已，睡在四合院內各個廂房的子孫紛紛起身查看，望著廳堂內老奶奶的背影，有經驗的姨婆哭了，她向眾晚輩說：「老奶奶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她是起來『辭土』的。」姨婆說：人來自天地，當回歸天地時，雙腳踩踏泥土是向天地辭行，也是對土地感恩的行為，看著眾人哭成一團，我想到母親告訴過我有關爺爺「辭土」的事，我讓自己融入了劇情，一同哭著送老奶奶返回天庭。 高中畢業那一年，離開金門，遠赴台灣就學前幾天，一向身體硬朗的爺爺以91歲高齡，無病無痛的躺下了，爺爺告訴我，當他發現早晨醒來爬不起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時間到了。爺爺躺下的第三天深夜，他老人家趁著家人熟睡，獨自起身，赤腳走出屋外，見天、踏地、解黃金，再安心躺回床上，當他隔天告訴母親這件事，母親自責得嚎啕大哭，抽泣的說：「阿爸，有事您應該喚我，怎麼可以獨自行動呢？萬一昨晚您跌倒在屋外，我該怎麼辦？我真是不孝啊！」爺爺只是微笑的拍拍母親，然後說：「憨媳婦啊！不要哭！」幾天後，爺爺真的安詳的走了！對於這件事，母親常常掛在嘴邊，感恩爺爺的慈愛，沒有讓她這位媳婦辛苦過一天半刻，但也因為未曾服侍病榻，母親一直耿耿於懷。 那是第一次聽到「辭土」的事情，原來是這麼富含深義，事隔二十多年，我不曾再有如是的聽聞或事件，今天因為不經意的劇情讓我再一次喚起塵封的記憶，爺爺的慈祥風範再次占滿我心，我在想：人的最初和最終應該是具有最純真的本心，因此敏銳的感應力，也應該是人人具備的天賦異稟，只是一般人皆被凡塵俗事所蒙蔽，唯有德行修養夠的人，方能一直維持這項獨特的能力吧！劇中的老奶奶以及我的爺爺，應該都是具有這些特質的人吧！

  香蕉，是屬於旗山的顏色，旗山溪圍城，收攬了美濃溪，荖濃溪也來湊熱鬧，經連體成為高屏溪，水源足，造就了一九五二年之後的二十年間，香蕉輸日的一段榮景。   高雄縣市合併後，鎮改成了區，過去，旗美地區原就是高雄市民跳離繁瑣呼吸的後院，那兒有圓拱型俗稱「亭子腳」的騎樓，獨一無二的石造砌飾，巴洛克立面圖案，鋼筋混凝土結構，清水磚、磨石子、磁磚，氣味色調殊異的裝扮在門窗、窗台、柱子和山牆上，成了吸睛獵尋影像的老街。時間倒帶，日據的一九○一年，番薯寮〈旗山舊名〉廳設置後興建的老街，取材自旗尾山下的溪床，打鑿成粗糙表面，再以水泥灰漿接合，復以中央的拱心石串接成拱廊，厚實流暢的線條，讓行旅得用心靈來理解這條極具文化戳記的歷史記憶。   像湖口、三峽、大溪、南化老街般，吞盡殖民風采的故鄉，時間的魔咒卻衝撞著觀光的人文關懷，捋去探索歷史的意涵，精彩風雅的建築美學，在小小的蕉城裡，至少，是個時代的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