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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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龜
有時候,老王幻想自己成為一隻烏龜,就像他在辦公室裡飼養的那隻巴西烏龜一樣。 變成了烏龜,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用緩慢的步調生活,悠遊自在,遇到不想看見的東西、不想聽見的聲音,只要好整以暇地閉上雙眼,將頭慢慢縮進龜殼,一切就與自己毫無關聯了。 年紀四十三歲的他,已步入前中年時期,身為公司裡的品管課長,一個不上不下的職位,在公司的主管會議裡,總是輕易地成為眾主管瞄準的箭靶。工作對他來說,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已經無所謂理想或抱負的實踐,更沒有絲毫成就感可言,如今,僅僅是求溫飽的一種工具。 前一陣子,公司裡開始興起一陣飼養水族動物的風氣,大多數的同事都飼養有著漂亮尾巴與優雅身段的孔雀魚,成群的孔雀魚在玻璃水缸內擺動著閃亮絢麗的尾鰭,活潑了辦公室裡原本死寂的氣氛。 只有老王與眾不同,養了一隻外眼角有紡錘形紅橘色斑紋的巴西烏龜。他不喜歡孔雀魚群嬉戲的熱鬧景象,偏愛巴西烏龜的孑然一身,和自己一樣。 自從養了巴西烏龜後,他開始注意任何有關烏龜的新聞與報導。他曾在報紙上看過一則關於「龜息大法」的報導,說是烏龜透過緩慢的呼吸與心跳,降低身體代謝的速率,降低元氣的損耗,得以延年益壽。 他還聽說有人曾做過實驗,將烏龜壓在桌腳下使其不能動彈,時間長達一年,只見烏龜閉起雙眼縮著頭,不吃不喝,照樣活了下來。 老王對於烏龜的能耐大感意外,留下深刻的印象。每當他挨了主管的罵,心情鬱鬱寡歡的時候,就坐在辦公桌前,兩眼直地盯著那隻巴西烏龜發楞,觀察烏龜的一舉一動。 他心裡想著:「如果有一天,我能變成一隻烏龜,該有多好?」 每個星期三下午的主管會議,是他的惡夢。這幾個星期以來,老總以「良率不佳」為藉口,炮火猛烈地批了他好幾回,總讓他下不了台,羞愧而困窘。 今天又輪到老王上台報告了,他例行性地報告了良率不佳的理由與預計改善措施,正準備下台時,一陣暴怒的斥罵響起:「你給我站住!這樣就算了嗎?」一陣轟然巨大的拍桌聲響,隨著老總的暴怒聲同時響起,他嚇了一跳,倒退了兩步。 接著,老總一整串連珠炮的無情責罵、諷刺與嘲弄,像一支支冷酷無情的利箭,惡狠狠地插在他的身上,他開始感到昏眩,身體僵硬無法動彈。 沒想到,其他主管陸續附和老總的責罵,也加入這場腥風血雨的大屠殺,他感覺身體像是被許多銳利的刀刃劃過,鮮血汩汩地流下。 只見老王滿臉通紅,緩緩閉上雙眼,悶不吭聲,一動也不動,像個栩栩如生的雕像,矗立在會議室裡。眾主管的炮火依舊,絲毫沒有停歇的狀態。 突然,「碰」的一聲,會議室裡的燈全熄滅了,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現場一陣靜默。當電燈再度開啟時,大家嚇了一跳,老王不見了,只看到他穿的黃色外套掉在地上。 老總悻悻然:「嘖!他又使出尿遁逃跑了,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吧!」 這時候,在公司裡唯一和老王有點交情、坐在他隔壁的小張,突然發現地上有一隻正緩緩往會議室門口爬行的烏龜,他順手撿起那隻烏龜和老王的外套,喃喃自語道:「咦!老王養的烏龜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呢?」 當小張拿著烏龜與黃色外套走到老王的辦公桌時,赫然發現玻璃水缸裡的那隻巴西烏龜,安然地在水缸裡自得其樂,而手上那隻烏龜,正縮著頭,瞇著眼對自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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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鳴的鵲鴝
春天時節,天色微明,晨曦初露,屋頂上的鳥兒開始鳴唱,擾人清夢。不過這鳥兒的鳴聲,嘹亮婉轉而悅耳,持續不斷,也不覺得另人厭煩,反而能引人入勝,促進醒腦的功效,使人難於再賴在床上。起床之後,推開窗門,看到對面屋角電線上那隻擾人清夢的小鳥,正張大嘴巴使勁地鳴唱著。 這隻喜歡於清晨鳴唱的鳥兒叫鵲鴝,一種體背亮黑,腹面灰白的小鳥。鵲鴝在金門的城鎮、鄉村及樹林地,到處可見。牠是一種行跡大方,見人不怕的食蟲性鳴禽。鳴禽的發聲出自喉部的鳴管,其內膜經氣流流過所造成的震動而產生鳴聲。鳥類的鳴聲,一般分為鳴叫和鳴唱二種。鳴叫為單音節的叫聲,如「吱──,吱──」、「嘎──,嘎──」或「唧──,唧──」。鳴唱為多音節,且婉轉流暢的曲調。有些鳥類只會鳴叫,不會鳴唱,如鷺鷥、喜鵲;有些鳥類只會鳴唱,不會鳴叫,如畫眉、鷦鶯;有些鳥類鳴叫、鳴唱二者兼備,如鵲鴝便是。少數鳥類不具鳴管,所以不會發聲。 金門的清晨極為寂靜,即使在繁華的金城後埔亦然。我站立在窗前聆聽鵲鴝的鳴唱,雖然是一種享受,卻驚訝地發現鵲鴝會唱多種旋律的歌曲。牠的鳴唱時而急遽,時而優雅,時而高亢,不斷地變換曲目,真讓人耳不暇給。我猜想這隻鳴唱的鵲鴝,可能是雄性未婚,牠使勁地鳴唱無非要引起雌性的注意,並表示牠已佔據這塊地盤,作為其未來的繁殖基地,警告同種雄性不要靠近。一般而言,已經配對結婚的鳴禽,已經有穩定的對象,不須如此聲嘶力竭地賣力鳴唱,只要以平常的鳴唱與雌性對話即可。 依據鳥類學家的研究,認為鳥類的鳴唱具有多重的意義,包括宣告佔據領域、尋求異性青睞、維護所佔的領域、聯絡配偶間的訊息、協調繁殖行為及宣洩鬱積的情緒等。宣告佔據領域通常是由雄性來宣告,牠大聲地告訴同類,已經佔據一塊地盤,任何同種的雄性都不可以過來,否則將有領土之爭的戰鬥,同時並歡迎異性的到來,好結為夫妻,繁育下一代。然而這些鳴唱的功能,只對同種鳥類產生作用,活動於鄰近的不同種鳥類,一般都不與理會。事實上,站立在明顯處高歌鳴唱,宣告佔據領域也有風險,它會引起掠奪者的覬覦,引起被攻擊的危機。鳥類有時也會有不愉快的心情,如天氣的悶熱、酷冷或失去伴侶時,多半以鳴叫或鳴唱來發洩。 鳥類的鳴唱可能是天生的,但不是雛鳥出殼之後就能鳴唱,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發育,正如人類出生後到2歲才能講話和唱歌一樣。鳴禽通常出殼後約3星期,叫聲已經接近成鳥的叫聲,但其曲調能完全如其父母所唱的一樣,則完全出自父母基因的傳承,所以認為是天生的。但是有些鳥類如八哥、鸚鵡等,具有重複某些聲音的本事,例如人們叫牠說人話,牠就學習倣效人們說話。有些野生鳥類如伯勞、畫眉等,會倣效其棲居環境其他鳥類的鳴唱,雖然倣效的能力,僅是其中的某一小片段,甚或歪曲了原來鳥類的音色,但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筆者在野外觀鳥時,時常聽到某種鳥類熟悉的曲調,如若再仔細用望遠鏡觀察,則發現是另一種鳥類在鳴唱。我常被善於倣效其他鳥類鳴唱的鳥類所欺騙。 我們生活周遭的環境,無論是什麼季節或時間,都可聽到鳥類的鳴唱,而春天的求偶期,為尋找配對,更是使勁地賣力鳴唱。此時只要駐足細心聆賞,便是一種生活的心靈享宴。事實上,環境中的動、植物,千奇百怪,若能用心觀察或聆聽,通常都會有新奇及令人意想不到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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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一生無悔
每當夏日雨後放晴時,我知道他會在那裡等著我……。 幼年時,昔時的嘉義市多是平房,我喜愛登上三樓樓頂,坐在水塔上遠眺,邊吹著風,邊俯看殷紅落日迤邐在長長的大街,鴿群、燕子、蝙蝠和蜻蜓在頭頂斜飛,但最吸引我目光的是──在極目的盡頭──羅列青翠的群山。 「那是什麼地方啊?」 地圖上,其實找不到有以「阿里山」命名的山,它只神秘地存在於人們的口中,和我的模糊想像裡。 始終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 那山脈,常常消隱,在雲霧、在遠距離視野之後;只有雨後初放晴,才是我與山脈最清新相遇的時刻。 有很多歷史,在台灣,也逐漸消隱、被遺忘了,人們常閉口不願多談。 「啊!美麗的長春花,讓我把它獻給妳,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山峰。」 「是誰寫下的詩句,如此樸拙卻又無比真切?」是我好奇探尋的起始,故事總在拐彎轉角的深巷處等待人們去揭曉。 一幅人生拼圖總要花費一輩子去拼湊,有時候是完滿的,有時候,很遺憾,並不是……。 「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我的魂守護著。」 在這座城市裡,有許多片斷的事物無形間相互聯結著。譬如,火車站建築物的外牆上,殘留一些彈痕硝煙;昔日的忠烈祠──日據時的神社──我經常單獨去看書的秘密所在,很多年前被人為縱火燒毀了;以及吳鳳捨身取義的神話與虛構。 從老家走出大門左拐,就有一口古井──紅毛井,探頭望,一股死水的腐臭味猛然就撲上來,有幾根木頭漂著,上面蹲著一隻呱呱鼓鳴的青蛙。水井太深了,我釣不上來青蛙,月光下,我猜它一定很寂寞,就丟進幾隻從植物園抓來的同類和小蝌蚪下去陪伴它。 這座城市裡,始終瀰漫著魅人的魔幻意象。譬如,我相信人們私下傳說的──紅毛井底下鑿有一條密道──通往山仔頂的紅毛埤(蘭潭水庫),兩地彼此相隔有好幾公里之遙呢。水庫上頭蓊鬱的森林,曾是日軍在接收台灣時,奮力抵抗的餘眾最後遭圈困之地,他們有鄒人、客家人和閩人。在林中,你一字我一句地悲嘯呼應,土謠《一隻鳥仔哮啾啾》就是這樣接唱而被集體創作出來,然後悄悄流傳出去,很快輾轉傳播到各地。 「高一生,日本的名字是矢多 一生。」 直到高一生這個名字浮現了,才讓我的探索撥開雲霧,透出一道曙光。 高先生是出身於阿里山特富野部落的鄒族人,外型不算剽悍,讀過師範學院,是日本殖民政府特意培養的模範蕃,他的生命卻注定要與這座──由清乾隆皇帝以「忠義」嘉勉賜名的城市,糾葛不已。 有怨,但無悔。 「……是的,如果盡了心力,即使失敗也算是成功。」 我這麼聽見高先生在牢獄內最後一夜的沉哦……。 心情在極度恐懼和悲憤波濤之後的平靜,極小的窗戶外,舉目的小小天空,嘆息化成了音樂之翼,飛返故鄉,妻子湯川 春子也正在森林中、八掌溪畔的月夜裡,仰首呼喚著他吧。 首任吳鳳鄉(今阿里山鄉)鄉長的高一生先生(1908~1954),一生愛家護鄉,堅持人道主義。為了保種,曾反對日軍徵召鄉內青年加入太平洋戰爭,在國民政府初來台時,是第一位提出「民族自治」理念的先覺者,卻受到部分族人的誤解和政治中傷而繫獄。 他始終相信良善的春天終將會來臨,雖然,並沒有等到……。 有怨,無悔。 押解示眾,當子彈射穿你身軀後,再鑽入火車站外牆,剩下的,是春天、和平與希望的到來。──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震顫,終於領略了──這片流佈著《一隻鳥仔哮啾啾》歌謠的平原和山脈,為什麼自幼莫名地強烈吸引我關注它、眷念它的緣故之所在。 是因為──愛。 我從來說不出口的那個字,在回首高一生先生跪臥血泊的那一瞬間,鬆綁了……。 「窗外開滿一朵朵的長春花,以優雅之姿在微風中搖曳。 啊!美麗的長春花,讓我把它獻給妳,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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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高樹原想請柯進明為他作證婚人,不料柯校長卻婉拒此事,而且勸阻他和阿松嫂結婚,因為那對學校和他都有不好的影響。柯進明是望安島人,阿松嫂死去的丈夫是他同族的堂兄,依他的固執看法:作為為人師表的高樹,不應該跟一個給他煮飯的寡婦結婚,他實在臉上無光,難以參加這個婚禮,更甭提去作證婚人了。 高樹是老芋仔,也是藝術家,他的思維敏捷,情感充沛,他咋不懂得柯校長的心裡?婚期尚遠,即使柯進明不作證婚人,也對他和阿松嫂的海洋般的深厚愛情,毫無影響。高樹在寒假剛開始便向柯校長遞了辭呈,沒等批准他便悄悄搬出了學校。高樹對於柯校長的固執愚昧觀念,雖然不滿,但內心對他仍感激不盡,當年若非柯校長聘他作音樂教師,他難以發揮自己的歌唱藝術才華,更遑論結識了一位質樸可愛的阿松嫂? 高樹走後,柯校長陷入徬徨苦悶中。當年學校像一塊寧靜的沙漠地帶,他跑到臺北去尋找一隻會唱歌的黃鸝鳥,但是鳥兒貪戀花叢和樹林,卻不願意飛到荒島上來。那年春節期間,歌唱藝術家高樹卻鬼使神差跑來學校觀光,真讓柯進明喜出望外。高樹把全副心力投入教唱歌曲,為學校創造了空前的榮譽,為甚麼如今卻反目成仇不告而別?這難道是我柯進明的錯誤麼? 柯進明是一個頗具聲望的漁撈專家。他對臺灣海峽捕捉魚類和水生經濟動物的生產技術、捕魚工具,是國內少有的專家。馬公改建的第二海港現代化設備,他是幕後功臣。漁港的碼頭、倉庫、魚品加工廠、冷藏製冰廠、漁船修造廠、起卸運輸裝備,以及漁業管理和安全措施機構,從藍圖規劃到竣工,都留下了柯進明的汗水與足跡。柯進明從日本留學回來,全心全意為了桑梓漁業教育服務。他祇有爭分搶秒的工作精神,忘掉了戀愛和結婚。他總以為別人應該跟他一樣。可是,他卻忽略了高樹和阿松嫂之間有一種真摰純潔的愛,這種愛讓他們難以割捨、永不分離,祇有走上結婚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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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
很多人都說,現在過年,「年味」不比以往濃厚。 這麼回憶著的人,當然都「有些」年紀了,經歷六○、七○年代,臺灣流行的自強活動,響應孫運璿先生在行政院長任內推廣的愛國捐款,或者時序再推早,參與過蔣宋美齡女士帶動的,為前線戰士縫製衣物等敬軍義行。環境刻苦時,旅遊也苦,都靠兩條腿。當年的自強活動,多為六天、八天的健行,才開放,名額馬上被搶光,負責管理學校秩序的教官,還以掌握參加自強活動的名額,作為管理學生的手段呢,而今,自強活動早已停辦,教官則幾乎被趕出校園,撫今追昔,真白雲蒼狗了。 過年前,照例理髮,免得蓬首垢髮,惹得母親叨唸。問髮店老闆娘,年怎麼過,她說一樣啊,回南部。我在這家髮廊剪了多年的髮,她怎麼過年,我知之甚詳,但是年關將屆,免不了應景一問。 「年味」淡薄跟工商文明演進,息息相關。工商進化,產業分工越細,繼而商品化。商品化的好處是,透過商人、店家等大量生產,成本降,售價低,大家捻算盤,自己花錢買材料製作,不如買現成的。現在臺灣人過年,北部人多採購現成的年貨,倒是以農業為主體的南部,多還維持自己寫春聯、自個兒炊粿等習俗,無怪乎北部人都願意開上車潮成龍的高速公路,再以毛毛蟲的速度返鄉過年,都為了浸淫在年的團聚氣氛中。 問別人怎麼過年,隱含著幾個訊息:看你怎樣過年,能過得多有意思?或者,你能過得多乏味呢?髮店老闆娘的年,年復一年,這究竟讓她感到疲憊,還是在看似重複,卻絕不相同的年,咀嚼新味? 一度,我懼怕過年,一是徒增年華,再是不知如何過年,於是在多年前,我跟家人終於按捺不住時光空耗的暈眩,著手出遊計畫。為了避擠假期,我提前請假,沒出國,擇在臺灣尋幽,而且旅遊回來接上除夕,沒漏失與家人的團聚。計畫行之多年,依序去過阿里山、溪頭、內灣、清境、太麻里、中橫、三義等。 溪頭與岳父、母同行,太麻里租機車遊山頭,遭遇兩次狼犬狂吠,一次差點跌落山谷,返程則在山坳處,看見蝴蝶數千隻飛舞。內灣白天人多,入夜後遊客在橋頭燃炮,朋友載我們欲訪薰衣草森林,卻被大霧阻路。清境農場有許多我跟妻子的美好回憶,此番再去卻慘見民宿林立。中橫則在細雨中攻上幽靜山路,野猴如忍者攀爬隱身,山羌在山頭嚼草。這些旅遊,將我們從與肥雞對峙、和燻鴨對烤、跟魚張嘴對喘的肥水油湯中,暫時拯救出來。 我記憶甚深的,不是風景,卻是聲音。幾陣罄音,響在深夜後、黎明前的阿里山,我跟妻同時被縹緲但又深刻的罄音喚醒。群山與人間微細發語,是詩、是霧,無情似多情。彷彿沒了一聲聲的罄音,我跟妻以及眼前一切,都不復存在。 這是我的年,卻似乎跟年一點關係都沒有,而像是旅遊計畫了。 的確有更多的臺灣人,把年,當作旅遊規劃了。於是,早在前一年的十二月旅遊展,各大旅行社推陳出新大促銷,為的就是在過年時,帶遊客旅遊,讓大家都出門去,不在家裡。「不在家」過年越來越成為趨勢了,飯店跟民宿籌畫各種活動,有重溫農家味的、有走時尚風的,這絕對比在家,看著不斷冒泡的火鍋湯有趣得多。 二十世紀末,是臺灣各地流行跨年的開始,大家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跟一大大群陌生卻同樣鼓舞的人,站在廣場,一起倒數。而後,跨年成為世界各城市比賽煙火與財富的賽場。臺灣的狀況是台北辦跨年、台中辦、高雄辦,甚至居民人數較少的花蓮、台東、金門也都在辦。跨年演變成慶典之後,年的地位更加可憐。過年有大型煙火嗎?過年可有幾萬人一起聚集在廣場,跟藝人大聲唱歌的熱鬧氣勢?跟跨年比較,農曆年顯得素顏,沒有機關單位,會在除夕夜大張旗鼓舉辦「跨年」。跨年之後的過年,宛如上了老妝的人,對許多人來說,卻是看膩了。過年畢竟沒有大單位的經費奧援,年能怎麼過,妝要怎麼化,便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往阿里山、溪頭、內灣、清境、太麻里、中橫過春節的這幾年,我發覺除了出國旅遊外,還有一些人特地回歸自然,這些人卻不參加某些農場、林場舉辦的搓湯圓、放天燈、焢地瓜、蒸年糕等能吃能玩的活動,卻跟家人把帳棚、睡袋、炊具、食材等放進車,車子大一些的,則在尾端或車箱頂再架上自行車,專找風景區露營。 「哇,在野外露宿,真酷。」行經清境農場時,孩子指著一大排露營車輛,羨慕地說。 「在外頭架椅子、喝咖啡、讀書,真是悠哉。」經過中橫,妻子看見野營區,遺憾地表示她這輩子還沒露營過呢! 我高中時即健行臺灣幾條重要的橫貫公路,多年前,還曾攀登玉山、嘉明湖,潑冷水地說,「露營很累人的,帳棚小、床位小,離廁所遠,樣樣不方便。」雖說如此,妻跟孩子還是非常羨慕,我看著一年多過一年的過年露營大軍,倒看到每一個人都在為年、為生活找尋新的面貌。 我想,不分臺灣、內地,只要有華人的地方,過年免不了「賭」,「麻將」、「橋牌」,或是「大老二」(又名步步高升)、撿紅點、十點半、接龍等,在我熟悉的親友圈中,歷時不衰。以前兄弟姊妹尚未成家,清理桌上的年飯殘餚,抹乾淨,牌一上桌,常常到了深夜都還欲罷不能。 向來嚴肅寡言的父親,在牌桌上卻如老謀深算的軍師,動作徐緩,讓人莫測高深,弟弟則拿了好牌便止不住興高采烈。現在手足成家,回家團聚,大人可湊一桌、小孩子則可另湊一桌。撿紅點、接龍實在缺乏戲劇性,父親卻一直沒學會「大老二」,兄弟幾人,只好陪著玩。媽媽是不賭的,從以前到現在,過年到各地寺廟安太歲、點平安燈,是她的年度大戲。拜拜祈福本常民之事,自從電視台報導搶頭香,洶湧爭搶的畫面讓人心驚膽戰,彷彿看了一齣驚悚片之後,到寺廟巧搶頭香、在家裡關心搶頭香的人,也似乎更多了。 要把年「消耗」殆盡,線上遊戲是很多宅男宅女、或年輕朋友的選擇,孩子則在放寒假前,就預約了過年時,要找堂姊堂妹還有同學,到家裡玩PS2跟Wii,我說,若考試成績不理想,哪一樣都別玩。 過年期間,民眾都往景點跑,沿街走,店面關了一大半,沒瞧見幾輛車、幾個人,向來熱鬧的街道難得地有著一股蕭瑟。 最乏味的、但也最省便的年,就是窩在家中,收看電視公司預錄的各種過年節目,以及老得掉牙、卻硬說是賀歲強片的電影長片。 同事知道我是金門人,過年前,總問回家過年嗎?我說,父母親都在台灣,沒回去。以往在金門過年,上戲院看電影、打香腸吃、買飲料喝,是彼時大事,現在沒了戲院,香腸、飲料滿滿是,過年在金門,少了熱鬧之後,反顯冬天更冷。 而每一年過年,金門總能上頭條新聞,總不出台商、金門鄉親,為機票,爭得面紅耳赤,記者的鏡頭帶遠,尚義機場滿滿人潮。這畫面是金門春節開始,同時也是它的結束。 是的。約莫初四以後,蕭瑟的街道倏然多了生機,店面拉起、車跟人都變多,新聞無可避免地帶上高速公路擁擠的車潮,以誇張的語氣播報緩慢的車行速度。 就在這些看似尋常、卻絕對不尋常的氣息中,窗外陣陣鞭炮聲,年,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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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憶往
「新年大節」這是鄉人的口頭禪,風雪交加的隆冬,四野一片枯寂,誰不渴望著春回大地的年關早日降臨呢!孩子們一入冬,就搬著指頭數日子,「新年還有多少天」?向奶奶、媽媽不停的追問。因為小心靈裡早就憧憬著穿新衣、吃白麵饅頭、裝滿袋子的壓歲錢。稍為寬裕的人家,全家老幼都要準備春節期間全新的穿戴;孩子們的衣帽上還繡出各式各樣的花朵和動物。當一覺醒來,母親仍一燈瑩瑩地穿針引線,跟著回說:「雞鳴兩遍了!」 「年關」這望眼欲穿的節日,平日不論如何艱苦,年夜飯可不能太寒酸,三餐餃子,幾頓白麵饅頭是少不得的。富裕的家庭,可夠忙了,要準備由除夕到年後十五(燈節)期間的年食,有的還準備到二月二日「龍抬頭」的節日。如果春來得早(立春在除夕前),那麼多的年盒,得不厭其煩的蒸著,這根深蒂固的規矩,誰也不願更改。 辦年貨,父親、母親要商量幾個晚上,魚肉、菜蔬、糕點,採購多少,事前都得作個詳細的計畫。農家財富是豆麥雜糧,天不亮就套上四馬併轡的太平車,滿載著穀物趕年集。北方的臘月,冰雪載途,我們也跟著趕熱鬧,幫著提菜籃,看守年貨,絕不以冰雪為苦。 學校放了寒假,我們學生仔回到家來,也不能閒著,例如蒸饅頭、祭灶、要燃放爆竹,請祖先和神祇來嚐個鮮,都是我們自告奮勇的事。又如哥哥們為村鄰們寫春聯,寒風徹骨的嚴冬,書房內幫助生火加炭,磨墨展紙,更是義不容辭的。 春節鄉鄰們最有興致的,莫若張貼春聯了,室無大小,有門必貼上一副;聯語倒有很多考究,如灶神前要貼「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飼養牲畜的人家貼「槽頭興旺」,磨房貼「青龍賜福」,門前貼「出門見喜」,商家貼「對我生財」,沒進過學堂的叔伯們,往往將「槽頭興旺」和「出門見喜」互換了位置,有時將我們「小博士」喊去作顧問。 除夕夜,院中撒佈些芝麻,門前還得放上一根攔門棍;麻中空,踏來易碎,而且會發出乒乓的響聲,名曰踩碎,碎與歲音同,是把舊的歲月踩碎,跟著迎接新的日子。攔門棍並不是為了攔阻盜竊的潛入,相反的是防止家中財帛外流,即便是三餐不繼的窮小子,有門也得設根攔門棍的。 除夕宴後,那盆辭歲火跟著燃起,火上依然溫著一壺暖酒,佐以長生果、芝麻糖的果盤,幼男幼女們不到二更天的夜份,煨著雄雄的盆火,墮入夢鄉裡。 守辭歲火大都是爺輩們的事,年輕的叔叔哥哥們一齊捲入了牌局,「年年博,一窩窩。」呼么喝六,好不熱鬧。平素生活嚴謹的家長們,大年夜也得網開一面,直到東方發白,才曲終人散,吆呼著拜年去了。 春節間歡樂的高潮,莫過於年初一的早晨,天沒亮家家將滿桌葷素供盤擺起,敬謝神祇和祖先,全家都換上新衣,小男小女們更是由頭新到腳底,壓歲錢填得滿滿的,全掛的文武鞭,響徹了雲霄,迎春接福,誰不願搶個頭陣。長輩們帶領著我們向祖先們叩頭,而後我們晚輩再向長輩叩拜,此時大門已經啟開,拜年的叔叔哥哥跟著趕來,向長輩們行叩拜禮,爺們一面忙著拉扶,一面邀大家進屋來吃杯春酒,大都婉謝說:「還有半條街要去拜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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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過去有人想買,訂金都送了,我把它退回去了。 為甚麼? 我實在捨不得賣掉它。 賣給我,行唄? 你敢買我的房子? 我敢。 你不是老師麼?你不是甚麼狗屁音樂家麼? 高樹伸手扭熄了檯燈,趁勢把女人推倒床上。窗外風雨大作,卻掩沒不了她的嬌瞋聲:別抓我…… 我怕癢……沒洗澡就來……哼! 16 阿松嫂的老屋位於村子最北端,為傳統一廳二房建築物。街口有石豎立,上刻「石敢當」三字。大門前建有一座矮牆,俗稱照牆,牆上雕塑一隻驅除妖魔的口叼寶劍的獅子頭。由於年代久遠,日曬雨淋,已呈斑剝狀態。仰望屋脊,雖是普通的馬背型,屋頂卻建築了一個瓦質的碗,相傳它有避邪功用。這證明了屋主是詩書傳家的後裔。 高樹走進陰涼的石板庭院,迎面是正廳,臺灣話叫正身;左為大房,右為二房,臺灣話叫護龍;正廳拜禮祖宗牌位,正廳窗戶皆是磚製品,頗為講究、美觀。窗戶朝庭院開,以適合當地潮濕氣候。高樹發現柯氏祖先牌位上方,懸有橫書匾額一面,上書「晉邑」二字,便轉頭問阿松嫂:你們柯家是從福建泉州府晉江邑移民過來的嗎?阿松嫂捂嘴直笑:我不知道。 高樹告訴建築商:這棟古老的房子,正廳和東廂,祇作外觀的修飾整補工程,保持原來古樸的風貌。他打算把靠海的西廂房,改建成一樓一底的建築物,符合光線充足、居住舒適、防潮的曬,冬暖夏涼的要求。高樹想付出一筆不小的款項,來整修這棟老屋,頤養天年。 按照高樹的計畫,利用春天沒有颱風的季節,將房屋修葺完工,等來年五月四日文藝節結婚,他和阿松嫂搬進新居。這個計畫,老趙夫婦非常贊成,也獲得阿松嫂兩個女兒、女婿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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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9》誰是瘋子─駱傑
駱傑住處位在一間叫鎮西宮的道教廟宇後方,灌木林掩蔽著,幾乎不見有路,叫人不禁納悶屋主人是怎麼出入的?好不容昜撥開草叢,來到小屋子。屋子質材是石灰瓦房,還算能遮風蔽雨,窗戶都已殘破洞開,屋內景況一目了然,除了平常的日常家居器皿外,較醒目的是牆角一台暗紅色澤的元寶櫃。這座櫃子昔日想必價格不菲,只是現在缺了一角,還有燒灼過的痕跡,已經失去原來的價值。 據說上方是座陸軍營地,再過去半個山頭,是市立第三公墓。 等主人回來?還是拍幾張照片後打道回府?我站在原地盤算著。開車繞了大半個台灣,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此地,怎麼可以空手而歸?我決定到山下那幾戶人家去作打聽。 山下共有七八戶人家,除了兩戶門扉緊閉外,都有人住。我耐心解釋自己來此的用意,他們一沒有了戒心,便各自對我說起這個廟後鄰居的點點滴滴。於是,我就像拼圖般的,逐漸拼出駱傑這個老兵的具體形象。 吳鑫銘先生:他搬到這裏來住,已經十幾二十年有了。聽說是從台東那邊上來的。精神有點問題啦,不過,不會打擾誰,大家互相相安無事。他靠什麼吃飯?這我不大清楚。平常,他推著一台手推車,到處撿破爛。也沒見他推到哪裏去賣,不曉得撿那些東西幹什麼?像是帆布啦,鐵桶啦,樹技啦,凡是路上比較醒目的東西,他都會彎身去撿。你到他那裏看,也沒有看到一大堆破爛對不對?不曉得他都撿到哪裏去了?說不定邊走邊扔掉?把撿東西當作做運動?還是見不得路上髒?在做環保? 十幾二十年前,他剛搬來這裏,多少還會跟我們本地的百姓講話,現在他像是啞巴,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可憐喲! 聽說他唸過青島一間外國人開的書院,跟日本人打仗期間,還在中央航空軍官學校做過教官呢。我看不像,這麼落魄,哪像是做過什麼教官的人。 另外一種說法是他受到牽連。民國三十八年六月,上海市淪陷,他和一群山東藉流亡學生南下廣州,這群學生當中有他的親弟弟和堂弟。總數八千多名師生。在當時教育部長和台灣省主席陳誠安排下,由廣州分搭三艘貨輪到澎湖。不料到了澎湖後,國軍欠缺兵源,就強迫他們學生入伍當兵,凡是身高超過一支步槍加上刺刀高度的學生,都要撥入部隊。師生起來反抗,結果被槍斃了幾個帶頭領導的人。總校長張敏之也被押到台灣來關,後來也被槍斃,罪名是「匪諜」。那年頭,被冠上匪諜兩個字,可以隨時被殺頭。 當時的教育部長好像是杭立武,聽說跟政治鬥爭有關,另一個派系的人想利用這個事件來打擊他。他顧不了自己,也就沒辦法維護到這群山東子弟兵了。 這些事情是聽誰說的?他自己講一點,以前我們這裏有個大陸人──前幾年生病死了──他也告訴我們一些。聽說這些學生有的被送到內湖新生管訓營去勞改,有的就關在澎湖,常被軍方刑求;逃亡失蹤的有好幾百人。 他的弟弟是在逃亡時淹死在海裏的。他自己是不是也是逃出來的?我們不知道。現在政府已經不追究這些人員吧?聽說政府最近還成立一個基金會,比照二二八事件,給那些受難者辦理平反和賠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這件事情? 張振民先生:他剛搬來的那幾年,我們對他都不免有戒心。曾經到他屋子裏,看見有個死人骷髏擺在櫃子上。他說是在附近山上撿到的,沒什麼問題,話是沒錯,可是撿個死人骨頭回來擺在家裏做什麼?這不是怪人是什麼?問他,他就說這是提醒他紅粉骷髏什麼的。 他剛來的時候還不算多老,更何況,不是常在報紙上看到有老榮民把小女孩怎麼樣無麼樣的事情嗎?我們就警告自己家裏的女孩子,叫她們最好不要到廟後面去。 有一次,隔壁搬走的寬仁小女兒失蹤了,我們到處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會不會被鎮西宮後面那個老兵給──?」誰這樣一提,大家頓時緊張起來,三步做兩步跑到他那間屋子。你猜怎麼樣?寬仁的小女兒果然在他那邊,嘴裏還含著什麼東西鼓鼓的。寬仁他太太跳過去,撬開女兒嘴巴,把東西挖出來。原來只是一顆圓圓的大彈珠那種糖果,這件事情過後,我們這裏的居民才慢慢覺得,是不是冤枉人家了?是不是太欺侮一個外來客了?你不知道,有些傳聞多難聽。好比有人說那年中秋節他把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帶到公墓怎麼樣怎麼樣啦;又說他以前養的那隻母羊,晚上同睡在一張床上,他對母羊怎麼樣怎麼樣啦。 鄰里長管區警員都來調查過,勸他搬到榮民之家或是安養院去。他完全不理會他們,看來他對這些單位都沒有什麼好印象,寧願自己一個人住,自由自在。 他現在有領榮民津貼,多少錢我不太清楚。以前曾經有兩個不良少年來跟他要錢,知道他有領錢吧?要不到就打他一頓。後來他養了隻狗,不良少年一來,上去咬人,其中有一個手掌差點被咬掉。他們這才不敢來搔擾他。 胡太太:你不要看他現在屋子裏髒兮兮,破破爛爛的,剛搬來前幾年,有一年他把房間整理得乾乾淨淨,也開出一條小路,屋前屋後還種花呢。不久有個女人,胖胖的,搬來跟他住,五月搬來的,到了那年中秋節過後不久,就不見了。病了?死了?還是搬走了?誰也不知道。那婦人從來不開口,見了人也只是笑,看不出精神有沒有問題,她不見了以後,那個老兵人越來越怪,再也沒聽見他講過半句話,在路上遇見誰,跟他打聲招呼,他也像是耳聾了。以前身上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現在好像永遠只穿那件,從來不洗。路也不清理,花也死了。整個人一點精神也沒有。人沒有一個太太是不行的,可憐。你要是想知道多一點他的事,去問廟裏頭的管理員清伯,他知道的比較多。 段永清先生:我對他知道的也不多。主要他對別人好像很有戒心,有時候講的話也顛三倒四的,好比他有時候說自己姓駱,有時候說姓馮,還有一次又說自己姓馬呢。我們形容文字舛誤,不是說「馮京馬涼」嗎?可以確定的是,他讀的書不少,不是沒知識的人。他讀過書院可能是真的,不過話說回來,外國人開的書院有唸本國書嗎? 說他有學問有知識,我舉個例子。像許多大一點,有錢人家的墳墓,不是都會在墓邊立一方石碑,上刻「后土」兩個字嗎?他就說這有損神格,是對神不敬。怎麼說呢?后土是坤維之主,玉帝是乾元之主,分掌天地,地主后土是統御整個大地的尊稱,所以后土又稱地母至尊,而社稷是土殼之神,只是后土轄區的一尊神祇,怎麼可以拿來和衪並比呢?又怎麼可以立在墓前來守墓呢?其實,他講的對不對我也不清楚,不過聽他講得這麼頭頭是道,表示他是讀過書的。 又好比他問我,你們鎮西宮廟內也供奉西王母娘娘,有人說西王母是玉皇大帝的母親,對不對?我說你這可考倒我了。他就告訴我,西王母是化生在伊川這個地方,叫楊回,字太虛,神格地位在三清之後。 看樣子,不管他姓什麼,馬,駱,還是馮,他年輕時候受過白色恐怖政治迫害,很有可能。 吳真武先生:他現在住的地方以前是部隊蓋的,蓋好不知道為什麼又不用。在這之前,他是在公墓那邊竹林子搭了間房子住,就是撿附近的鐵皮、木板、磚塊,自己搭起來的。直到有一年颱風,把他的違建刮跑,不得已,他才搬到現在這間屋子的。 他精神應該沒什麼問題才對。不愛講話而已。不講話不能就算精神有問題吧?他把一個頭臚骨頭擺在櫃子,旁邊又擺了一張美女的照片,從雜誌上撕下來的大概是,說這是紅粉骷髏。怪是比平常人怪。 不,他不會妨礙到附近居民的生活。 看來他是見過世面的人,去過不少地方。廣州、江西、廬山,他都去過,印度好像也去過。聽他講廬山的九九峰、五老峰的瀑布怎麼樣漂亮、清幽。五老峰山谷還有一間白鹿洞書院,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朱熹在那裏講學過。 政治迫害?當然有可能,不稀奇啦。以前保密防諜的年代,連一張鈔票都有問題。民國五十幾年中央銀行不是出了一種綠色的百元鈔票嗎?在鈔票正面的「壹佰圓」三個字,是以八角型為底部作背景圖樣,這圖案八個角就像八個人字形,最上面那個人字,正好夾在「中華」和「民國」中間。當時就有謠言,說是匪諜做的手腳,把中華民國印成中華人民國。這樣一講,中央銀行裡面的人就倒楣了。 他說他在雲南那邊,和印度交接的山區,跳過傘。他們一批人搭運輸機,飛機被日本人打到,大家趕緊跳傘,許多人不會操作,傘沒有打開,活活摔死。他的傘打開了,跳到很偏僻的山區,被當地土人救了,用擔架送回雲南,才撿回一命。 他以前撿破爛是要賣錢,現在很少撿去賣,好像已經成了習慣了,不撿難過。不過這也不錯,每天這樣走來走去,當作散步,對老人筋骨很好。 依我看,他精神失常是沒有,受過什麼刺激八成是有的,以前我有個朋友,在憲調組,他很得意告訴我怎麼刑求人犯,最可惡的是他會利用人的親情,譬如乘親人來探監的時候,故意當著他面前凌虐犯人給他看。裡頭外面兩邊的親人彼此難過痛苦,這樣,叫他招什麼都肯。這本來是人性親情的可貴,但卻被他們當作弱點來利用……。 我決定再轉回駱傑住處看看,遠遠的,有陣陣搥打聲入耳。走近,這才發現是他在用鐵鎚敲打一張鐵椅子,把四支椅腳給拆下來。 十二月的冬季,他仍然只穿了件汗衫,上身肌肉鬆馳地掛搭下來,專注拆御著那張椅子。我很想用攝影鏡頭捕捉他那專注而嚴肅的神情,又怕拍照會侵犯他的隱私,引起他的不快而作罷。 我上前表明來意。 「我沒有什麼好寫的」他搖頭,斬釘截鐵地說。 任憑我怎麼耐心解釋及懇求,他就是不肯答應。我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末了,我靈機一動,心想,他不願意跟我交談,可是也沒有趕走我的意思。不如就靜靜在一旁觀察他的日常生活及舉止動作,或許可以從其中管窺出些許端倪。 他把敲下來的椅腳和橫桿整整齊齊排列在地上,凝神注視著,接下來的十來分鐘,他就像小孩在扮家家酒似的,反覆把玩著那幾根鐵條,把鐵條排列成各式各樣的陣式。 「駱先生,你可以告訴我,你現在在做什麼嗎?」我忍不住問。 隔好一會兒,他才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認為我在做什麼,我就在做什麼。」 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我不禁苦笑,跟進去呢?還是鼻子摸一摸回去?我有點擔心他會用像鐵條那類的器物攻擊我,的確,眼前這名老兵給人的整體觀感,正是他的精神狀態異於常人。硬著頭皮,我也踏進屋子。 只見他從袋子裡拿出一個地瓜,也不洗,用掌心摩挲著,表皮乾淨後,津津有味啃了起來。 簡直像是能閱讀我的心事般的,驀地,他轉身朝我逼近,嘴裡還留有咀嚼一半的地瓜屑,他吼著:「你說誰是瘋子?」 我狼狽急逃下山。 謎一樣的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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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中國年
對我來說,12/31就像是憧憬未來,不斷向前邁進,擬定新年新計畫,然後所向披靡,雄心壯志的開始。而中國除夕,則帶有感謝一年的豐收,所謂的慶豐年,感恩心,是虛懷若谷的,是團圓同樂的。 中國神話當中,灶神也是選在這一天回到天庭向玉皇大帝報告每一戶人家的點點滴滴,所以為了要讓灶神說好話,所以小年夜當天會吃甜滋滋的八寶粥,敬拜灶神的胃,收買灶神的嘴,這樣才能在玉皇大帝前多多美言,以期來年有更多的好運氣。 所以中國的新年,有更多的檢討反省的意義,這當中我們也許懊惱,也許曾經痛苦,更也許因此而憤怒,但也少不了因為這些與那些的種種,才有此刻,即將迎接兔年的我們,站在新年與舊年的交替當中,回首,從而感謝。 想想這一年,職場上的境遇變化,同事的相互照顧,也學習到了所謂敬業是該抱持著如何的心情做任何事情。感情上的波折,來來去去的分合,體會到身體與心靈是該由自己好好珍惜與照顧,並真切保守。家庭的衝擊、考試的挫敗、乃至於每天都有可能會面對的責難,當度過最艱困的時機後才發現,當時怨嗟的自己,豈止愚昧而已。 這一年,我受洗成為基督徒。我必須要感謝的,是我的教會。教會中的每一個人教導不只是一種人生觀的改變,在信仰裡要享受的,是不畏懼、不擔憂。那些大道理,在論語以及父母師長的諄諄教誨當中已經夠多了,信仰的價值並不是在於此。 這一年,我遇到了好幾位好姊妹、好同事。啾啾特特與保羅哥,雖然也都在這一年離開公司,可是我在他們的身上看見自己不足的地方,而且非常謝謝他們在工作上給我的幫助與支持。 這一年,我還遇上了一個很不錯的男人,我的真愛。和他相處的這五個月,朝夕中我們會甜蜜、會沉默;也會生氣、當然會快樂,因為每天睡著的最後一眼與醒來的第一眼都是他,我有種自己的生命多了一個可以分享的伴。我們的時間不再是24小時,而是48小時。在我的日子裡,還看見了他是如何度過每一分每一秒,在我的時間裡,有他的心跳共振。在我的空間裡,有他的身影穿插。歡笑與眼淚都重疊,我宛如浮萍遇到了可以依靠的流木,靠在他身上就可以輕盈的穿梭人生的河。 這一年,爸爸媽媽身體健康,一起去了大陸,還是一樣的每天叮嚀關心、有時打電話吵架,在彆扭與關懷中擺盪徘徊,這就是家人。 兔年要來了,好像聽到達達的馬蹄聲,踏著愉悅的步伐,響著快樂的鈴聲。 不管這一年發生什麼、得到什麼、付出什麼還是失去什麼,我還是感謝,至少……身邊的你,笑容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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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靠內陸的有一條L型石板街。街上有郵局、商店、理髮館、肉菜攤,還有一座古老的媽祖廟。過去,高樹曾到郵局取款、寄信,他也知道阿松嫂住在最北端靠海的那棟老宅裡,但是他卻始終鼓不起勇氣去看望阿松嫂。 高樹對於這座世外桃源般的漁村,非常喜愛。它比都馬村風景優美,街道整潔,唯一的缺憾是空氣中偶爾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魚腥味。他問郵局的一個職員,若是買一棟靠海的舊房子,多少錢呢?對方尋思半晌,轉頭向同事討論商量,纔說出大概的數目。高樹暗自吃驚,不由地脫口而出:為啥這麼便宜?郵局職員說:你不能以臺灣北部的房屋價格跟這裡作比較啊!我問你,誰願意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高老師,你真的想買麼?對方說著發出一片快活的笑聲。高樹無言以對,也笑起來。 從高樹和阿松嫂相愛開始,高樹便有購置房屋的計畫。他忙著教唱排演工作,也耽心肺癌發生惡化,因此這件事便拖延下來。如今,高樹在馬公醫院開刀以後,病情顯著好轉,他購買房子的願望又浮上腦際。趁這今夜風雨潑灑,阿松嫂和他燈下促膝長談,高樹終於提起此事,託阿松嫂替他買一幢靠海的房子。 阿松嫂說,村子的所有靠海的老屋,祇有她家的房子最寧靜。因為它位於L形的最北端,三面環海,即使把「望安合唱團」全體團員站在院中大合唱,鄰居也聽不見。由於年代久遠,受到風雨沖刷,靠海的牆壁已呈現龜坼現象。遇到颱風來襲海面掀起大浪時,屋內便會積水。不過,將來若修築一道防水牆,再把靠海的牆壁修葺一新,便一勞永逸了。 妳想賣出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