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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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的畢業音樂會
時光飛逝,曾幾何時,女兒才離開家門,負笈異鄉,踏上人生另一求學階段,轉眼間學業已告一段落,即將再次展翅高飛,遠征異域,飛得更高、更遠,追尋更遠大的目標。 人生有許多重要時刻,諸如:生日、畢業典禮、結婚紀念日……等,都是純屬個人的重要日子,意義重大。因而這場音樂會對女兒來說何其重要啊!人生重要的一刻豈可輕忽?如何能缺席?畢業真的是值得慶賀的日子,它雖是一階段的結束,但卻是另一階段的開始,對女兒來說畢業音樂會更甚於畢業典禮啊!所以早早的訂好機票,作好準備,來參與這場盛會。 一下飛機我們即火速的趕來演奏廳,此時親友團之一的亞金已在校門口等候,許久不見,分外開心;巧的是女兒好友之一的陳奕之和她的四、五位朋友也在此時從花蓮特地趕到,巧遇於校門口,大家一見如故,好開心哦!接著女兒的國中死黨小朱、子卿,小學、國中、高中同學、校友兼而有之的數十位同學陸陸續續的來到,再加上叔叔、嬸嬸,可愛的妞妞、萱萱兩位小堂妹,碧瓊、美姿兩位阿姨,這親友團的陣容倒是十分龐大,若不是音樂會時間排在下午五點半,將會有更多的親友同來觀賞。 台藝大提供舉辦畢業音樂會的演奏廳,小巧可愛、玲瓏有致,約可容納100人左右。整個會場蠻溫馨、感人的,帶來的花香四溢,瀰漫整個演奏廳,頓時滿室生香,好似置身於花店一般;學妹們擔任服務人員,熱情接待、親切有加,讓人有賓至如歸之感。畢業音樂會等同於畢業考,它的一切準備過程可不比一場音樂會來得輕鬆,舉凡節目單的製作,海報、邀請卡的設計,邀請卡的發送、工作人員的分配、餐費的支出……等,都得自己來籌備、張羅,從這當中讓人學習到如何獨當一面來辦音樂會,真的是「經一事、長一智」啊!若還需要請專業伴奏,或需要再次的找老師上課……等,林林總總,所費不貲,綜括這一切的一切,都得先做好萬全的準備,想想,還真是費時、費事啊!非得有兩把刷子不可,心中悄悄的暗自慶幸,女兒真的長大了,已非昔日樣樣都得為之準備好一切的黃毛丫頭了,真不簡單啊 ! 經過稍加打扮之後的最佳女主角終於出場了,此刻搖身一變為一位美麗的小仙女,尤其那一襲粉紅色的禮服更襯出了姣好的膚色和優雅不凡的氣質,難怪演奏結束後下台來向老師們致意時,主修老師趙怡雯老師竟由衷的讚美說:小爆今天好漂亮哦!我們正巧坐在老師群的後面,不小心聽到了,此時,心中喜悅陣陣襲上心頭,那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喜悅與讚嘆 ! 那是「與有榮焉」的歡欣與快慰啊 ! 女兒從小對音樂就感興趣,記得第一次參加弦樂團的演出,她竟開心得難以入眠,連作夢都帶著微笑。而她是屬於只要是她想做的事,她就會克服萬難、全力以赴,然而,音樂這條路上可是滿佈荊棘,要一一克服是要付出相當的代價,因為在藝術的殿堂裡永遠追求不完,永遠追求不盡,好,還要求更好,那種完美是永無止境的啊!我的恩師陳逸豪老師於師大畢業後留學法國,依然深感於藝術殿堂之高遠不可及而選擇走向宗教領域的探索,成為牧師,並學以致用的致力於宗教歌曲的創作,讓音樂、宗教與生活相結合,並以另一方式來呈現,達到至真、至善、至美的高超境界,難能可貴啊! 女兒生性好為人師,樂於奉獻。上大學之後,她常想:等我畢業以後,我就有能力來幫忙指導夏令營的學弟、妹們;而每年的音樂夏令營正好滿足女兒的願望,李大師總是盡量的把機會安排給本地師資,非不得已才外聘,她真的非常感謝有這樣的機會得以教學相長,在台求學期間,在陳安大姊姊的安排下,這批金門幫的也會接接Case,一則增加表演歷練,一則多少賺點外快,當然並非在乎酬勞的多少,而是那一份自我的肯定。當她們台藝大巡迴各地演出「梁祝」時,得到一筆演出費,她喜不自勝,開心的說:我終於會賺錢了。因為我常告訴她:現階段應以課業為重,別為了家教學生而影響課業,因為她的好多同學都有兼家教或打工,我則以為,人生在求學階段不應以賺錢為目的,還是以課業為先,腳踏實地的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和美好的未來最重要。 如今她已踏上人生另一段旅程,啟航另一段艱辛的歲月,在我們這LKK的眼中,異國猶如進入到另一世界般的陌生、可怕,要披荊斬棘去創造那不可知的未來,想不到網路無國界,讓她們預先知悉、了解了陌生國度裡的一部分,因而在她們眼中並不似我們想像的可怕,我想這就是年輕人的本事,也是年輕人的本錢和可愛之處,未來也將是年輕人的天下,在此不禁要歌頌:青春無價!年輕萬歲! 「畢音」的結束,帶來新的旅程和可資期待的未來,雖然心中諸多不捨,但也是滿心期待有朝一日學成歸國的女兒更上一層樓,達成心中願,不可否認的,女兒的歡心就是我們最大的滿足,女兒的成就亦是我們最大的安慰。祝願:海闊天空任翱翔,辛勤耕耘藝高強,學成歸國心中願,載譽歸來人欽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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踉蹌紀事
那年。倉惶逃亡的十一歲 黑暗疤痕沿著苦難不斷的被擊醒 時間倒影空洞洞的掛在眼瞳 我看見汩汩淚水橫過的擁抱 我訣別砲火燃點通明的星夜 我聽到茫然滴血的宿命頭顱 那年。破衫襤褸的十一歲 翻過山頭就是一靴又一靴的祖業 收割花崗石縫隙生成的餘糧 果腹渾身貧脊暴出的歲數 討論死亡禁錮的座標和小小求生姿勢 如一場戰後無聲無息的睡著童話 那年。橫越蹉跎的十一歲 我們失憶的在地圖寸寸匍匐前進 我們尋求國家靜默稀微的庇祐 回向活著的唯一側身靠岸 以堅質肉身抵住鐵蹄征伐 並且背負滿滿烙傷聽候明天的填空 那年。烽火失守的十一歲 我稚幼體表圍繞彈痕刺青 我停下一切生息的自己 向孤臣孽子的自衛隊靠近 向惶恐無知的終日靠近 日子每每在剪過一次又一次的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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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荷蘭人一上船,船老大就恭敬地每人奉上一封茶葉和一床絲綿被,然後對翻譯說:「您就說,這是中國最好的武夷茶和最好的絲綿被,特地帶來送給他們的。」 「您放心吧!」翻譯顯然和船老大很熟。 翻譯嘰哩咕嚕地幫他譯成荷蘭話,三名荷蘭人連連點頭,顯得十分高興。船老大取出泉州府發的公文,雙手呈上,荷蘭兵轉交給翻譯查驗,翻譯很快地瀏覽完畢,然後對荷蘭兵說了幾句,就交還給船老大了。船老大連聲道謝,又對翻譯說: 「交割時還請費心。」 「看情形吧,如果牧師在場,就不好說了。」 盤查完畢,三名荷蘭兵偕同翻譯下船,等他們走遠,船老大對萬大明說: 「他就是郭懷一的弟弟郭普一,大家都叫他普仔。他們兄弟一個身材高大,一個體型矮小,簡直就是七爺、八爺!這普仔百巧百能,又有語言天才,到台灣不到兩年,就學會紅毛話,當上翻譯。到了赤崁,我會去找他,到時可以請他帶你去見郭懷一。」(七爺、八爺,閩南廟會時一高一矮的神偶) 「郭懷一住在赤崁嗎?」萬大明問。 「他住在禾寮港,紅毛話叫做士美村,離赤崁十來里路。他是大結首,就是大承包墾戶,他最初承包的土地在禾寮港附近,所以就住在那裡了……」 正說著,湧上來三名腳夫,船老大趕緊指揮著他們,將船上的瓷器、茶葉和絲綢搬上岸,挑到外城的庫房交割。荷蘭人把這些中國特產運到日本,或經巴達維亞轉往歐洲等地,台灣成為中國貨出入的中間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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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兄弟!」周道存笑笑:「聽說詔安萬門的老么萬九,英俊瀟灑,看來你的真實身分也要我到台灣後才肯說吧?」 萬大明顧左右而言他:「此事和光復大業有關,大哥您就自己決定吧!」 周道存拍拍萬大明的肩膀:「兄弟,你不但人才出眾,口才也令人折服!好吧,到了台灣代我問候一下郭懷一,當年他離開老爺的時候,我們都不以為然,現在看看,他倒有先見之明。」 萬大明沒接話,周道存繼續說:「老爺帶著五百名親兵降清,我們這些護院、護衛立刻成為喪家之犬,我周道存能夠不成為韃子的臣民已是萬幸了。」說著長嘆一聲:「兄弟,保重啦。」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大船,划著舢舨回岸上去了。 第三章 一六四九年五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天氣炎熱,南風。兩艘戎克船抵達,共搭乘75人,只有一名女子。其中一艘,來自泉州安海,自稱曾遭西班牙船搶劫。是日,通知各地牧師及駐軍,加強各番社教化,俾使能作祈禱及背頌十誡者增多。公司貿易船Swarte Vos號返航,牧師Robbertus van Sassen攜荷蘭、新港語對照《馬太福音》往巴達維亞尋求印刷。──《熱蘭遮城日誌》(作者摹擬) 萬大明搭乘的雙桅帆船,傍晚時分離開媽祖澳,當晚(四月十一日)越過東黑水溝,到了第二天(四月十二日,陽曆五月二十二日)吃早餐時,澎湖只剩青山一髮,而前方水天相接處,台灣已隱然浮現了。 海水逐漸由深碧轉為淺藍,接著轉為白色,前方的陸地已呈現在眼前。前行,陸地越來越清晰,九座沙洲,像九條大魚似的依次伸入大海,船老大指著那些沙洲說: 「第一座是加老灣,第二座是北線尾,中間的水道就是鹿耳門,紅毛仔已用沉船封住,不能通行了。第三座是一鯤身,最北邊有座建築物,那就是紅毛城。現在船隻只能從紅毛城下的水道進入赤崁。」 一鯤身,荷蘭人稱為「大員」,有時泛指台灣。一鯤身的紅毛城,又叫做台灣城或王城,荷蘭人叫它熱蘭遮城。雙桅帆船朝著紅毛城直奔而去,那幢紅磚砌的建築物愈來愈清晰,約一個時辰後,雙桅帆船在紅毛城的西南靠岸,這裡接近外城的倉庫,便於貨物上下。荷蘭人在此設立關卡,船隻一到,就得降下風帆,下錨等候盤查。 這時紅毛城下停泊著兩艘紅毛船和五艘中國船──都是從鄭家地盤來的。因為沒有其他船隻進港,雙桅帆船一靠岸,就上來三名荷蘭兵,都有六尺左右,比他們帶的那名翻譯足足高出一個頭。萬大明暗自打量著翻譯,心想:「船老大說,郭懷一的弟弟給荷蘭人當翻譯,不知是不是此人?」翻譯年約二十五六,個子矮了些,但臉龐長得十分俊秀,那雙向鬢際斜張的桃花眼,看起來像是隨時要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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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活的天地
池塘裡的斑嘴鴨,帶著剛出殼幾天的雛鴨,悠閒地游水,對於我在池岸的出現,既不驚慌,也不逃逸,很自在地游入蘆葦叢裡。我停留在池岸靜待片刻,不久之後,母鴨帶著雛鴨又游回池中,樂活於牠們的天地之間。 野生的鴨類有很多種,但都具有遷移性,秋來春去,對於生活的環境,警戒性很高,若有任何異動,立即展翅飛逃。冬季到金門越冬的野鴨,如綠翅鴨、綠頭鴨、赤頸鴨、琵嘴鴨、針尾鴨、鳳頭潛鴨等,種類不少,數量也很多,在任何湖池、河口都可見到牠們的蹤影,但牠們只要發現人類的走近,立刻起飛逃避,可見野鴨類對環境的異動,或人類的突然出現,反應敏捷。 野鴨屬狩獵性鳥類,牠的肉質甜美,自古以來,便是人類狩獵的對象。詩經國風(八)女曰雞鳴篇,寫著: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鴈」。 此詩如譯成白話文,如下: 女的說:「公雞開始鳴叫了」。男的說:「天還沒有完全亮」。 女的說:「你起來看看」。男的起來看了之後說:「東方的啟明星已經很明亮,鳥兒也快醒來到處飛翔,我該去射野鴨和鴈的時候了」。 這是描述一對年輕恩愛夫妻的對話。三千年前寫的「詩經」,就有狩獵野鴨的記載。野鴨對環境異動的敏銳反應,可能係因人類長期的獵殺,所累積經驗的自然反射動作。所以一旦發現人類趨近,就先驚恐飛逃為妙。然而,在金門湖池生活的斑嘴鴨,對人們在其面前出現的反應,則出奇地遲緩而無所懼怕。斑嘴鴨原是候鳥,秋來春去,每年做有規律的遷移活動。在金門野鳥學會尚未成立之前,1988年台中鳥會會員陳信安到金門服兵役,利用例假日到處觀鳥記錄,在1年的時間內,共記載金門鳥類185種,這是最早的金門鳥類觀察報告,該報告中認為斑嘴鴨是金門的普遍冬候鳥。1996年莊西進撰寫的「金門地區賞鳥指南」,報導斑嘴鴨在金門已全年可見,顯示這期間已有部分斑嘴鴨開始定居金門,並在島上產卵繁殖,不再來回奔波。什麼原因讓斑嘴鴨願意留居金門,不再隨氣候的轉變而遷移?這是值得探討的問題。就個人的淺見,其因有三:(1)1990年以後,金廈之間不再互為砲擊,使島上生境得以安靜生息;(2)金門人民的友善態度,不予網捕獵取,使牠們樂於安心、無牽掛的生活;(3)也可能是全球氣候暖化,使牠們能在比過去緯度更低的地區繁殖。 斑嘴鴨原本非金門留居鳥類,而今願在金門繁殖生活,長住而不再遷徙,這就金門的環境,顯示出什麼意義?金門自然環境的恬靜,食物取得(斑嘴鴨是草食性)的便利和人民的友善,生活中沒有受到任何獵捕壓力,或棲地縮小和破碎化的威脅,於是成為斑嘴鴨的樂活天地。當然,它也是人們生活的樂活天地,君身置其中,能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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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樹梅與蔡廷蘭交遊考
林策勳《從伯祖嘯雲公傳》說金門林樹梅生平與兩位文士最友善,「以道德文章相切劘」(《浯江林氏家錄》,1955年家印本),一為金門呂世宜,一為澎湖蔡廷蘭。廷蘭(1801-1859),字香祖,學者稱秋園先生。其先為金門瓊林望族,明季遷至澎湖,遂為澎湖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進士,署豐城縣知縣。有《惕園詩鈔》、《海南雜著》等。 據陳益源教授考證,蔡廷蘭道光五年(1825)回金門瓊林祭祖(《蔡廷蘭及其〈海南雜著〉》,里仁書店,2006年版)。這一年,林樹梅年十八,蔡廷蘭二十五。林樹梅隨父駐守澎湖,蔡廷蘭與林樹梅定交。蔡廷蘭《林君瘦雲四十初度壽言》:「道光乙酉,君年十八,侍父武義都尉官澎湖。余愛其才器奇傑,遂與訂交。」(林策勳輯《浯江林氏家錄》,1955年家印本)從此,兩人開始長達二十多年的交往。 道光十年(1830),周凱為興泉永道觀察。周凱,富陽人,字芸皋。「未幾,同事周芸皋師,問學切摩,心益相厚。」(蔡廷蘭《林君瘦雲四十初度壽言》)十一年(1831),澎湖夏六月旱,秋季又遭颶風襲擊,民不聊生,蔡廷蘭有詩紀之:「四月下種六月旱,旱氣蒸鬱為蝗螟。七八九月鹹雨灑,腥風瘴霧交迷茫。旱季晚季顆粒盡,饑死者死亡者亡。」(《巡道周公有社倉之議言事者慮格於舊例概然力任其成立賦〈撫恤歌〉六章發明于道人心之應淋漓淒惻情見乎詞用述其意更為推衍之續成長歌一篇》,《全台詩》第四冊,頁393-395)。澎湖通判蔣鏞馳書求救(詳林樹梅《澎湖施賑圖歌送蔣懌?司馬歸楚·序》,《嘯雲詩鈔》卷四)。次年春,周凱奉命往澎湖賑災,蔡廷蘭作《請急賑歌》四首(《全台詩》第四冊,頁396、397),周凱作《撫恤六首答蔡廷蘭》(《全台詩》第四冊,頁352-355)、《再答蔡生》(《全台詩》第四冊,頁334)、《送蔡生臺灣小試》(《全台詩》第四冊,頁342)贈蔡廷蘭,又在《留別八首和徐幼眉大令必觀見贈》其七(《全台詩》第四冊,頁341)、《寄臺灣遠山觀察慶詩以代柬》(《全台詩》第四冊,頁343)反復及之。《撫恤六首答蔡廷蘭》其四略云: 蔡生澎湖秀,作歌以當哭。上言歲凶荒,下言民煢獨。防患思社倉,加賑乞萬斛。悲哉蔡生言,淋浪淚滿幅。讀書以致用,進生話款曲。 周凱于道光十二年「二月十八日抵澎湖,三月十二日回廈門,著有《澎湖紀行詩》二卷。」(《自纂年譜》,《內自訟齋文集》卷首)這一年,林樹梅亦作有《贈澎湖蔡香祖茂才》詩,詩云: 苦旱田難種,驚濤網莫施。天教山海困,人歷夏秋饑。蔡子如傷切,陳詞乞賑悲。從來負憂樂,都在秀才時。(《嘯雲詩鈔》卷二) 林樹梅此時在廈門玉屏書院從周凱治古文。周凱在賑災澎湖的一個月中作了許多詩,編就《澎湖紀行詩》二卷,周凱最為感動的大概就是蔡廷蘭執著要求加大賑災力度,救民於倒懸。周凱回廈門後,諸生一定讀過這些詩,聽過周氏講述蔡廷蘭的事,何況蔡廷蘭祖上還是金門人,故林樹梅有詩贈蔡廷蘭。 道光十八年(1838),林樹梅從臺灣鳳山曹瑾幕內渡,遇風,飄到福建銅山(今東山),輾轉回到金門,又返回廈門取行李,遇蔡廷蘭,蔡贈《海南雜著》,樹梅作《題蔡香祖孝廉海南雜著》: 一夜神風為送行,炎方景物紀歸程。天教邊海開文運,我已輸君得遠名。香祖飄舟至交址,由陸回閩。樹梅亦航海飄至銅山,幾陷不測。客路共流千載淚,師門重話十年情。香祖亦受知芸皋夫子。他時更憶鴻泥跡,語到驚人夢亦驚。(《嘯雲詩鈔》卷三) 道光十六年(1836),蔡廷蘭由澎湖往內地省試,遇大風,遠漂至越南,登岸後歷經千辛萬苦,四個月後回到福建,寫下了著名的《海南雜著》,先後為之題詩者眾。林樹梅《戊戌內渡記》記載他們的相遇: 途遇蔡香祖孝廉,旋將歸澎湖,而之臺灣。出示所刻《海南雜著》,自敘航海飄風至越南國,其涉險生還情事歷歷。樹梅因書此相質,為《戊戌內渡記》云云。 蔡廷蘭從澎湖漂到越南,林樹梅從臺灣府城漂到銅山,九死一生,所遭遇的航海險惡大體相同。道光十二年周凱往澎湖賑災,蔡廷蘭受知于周氏,所以,林樹梅與蔡廷蘭又是同門。「十年」,為約數,樹梅道光十五、六年間林樹梅隨父在澎湖至此次在廈門會面,已經超過十年。林樹梅剛剛從臺灣內渡,寫就《戊戌內渡記》。此次會面,林樹梅便以此文相質。 道光十七年(1837),周凱卒於臺灣,年五十九。道光二十九年(1849),周凱主纂的《廈門志》擬付梓,陳化成為之敘;《廈門志》的付梓,林樹梅和蔡廷蘭當亦參與其中。道光二十一年(1841),周凱的門生們又謀梓周凱文集,林樹梅《書高雨農夫子〈抑快軒文集〉後》:「周師集,樹梅已與呂西村、蔡香祖兩孝廉商校成刻,俾一二同志得以先睹為快矣。」(《嘯雲文鈔》卷八)此文作于高澍然卒後當年,即道光二十年(1840),就是說在此之前,林樹梅已經和呂世宜、蔡廷蘭等商定刻周凱《內自齋文集》之事。林豪《澎湖廳志》記載更加詳細: 金廈門下士林樹梅輩議刻《內自訟齋文集》,鳩資助費。廷蘭銳身自任,移書臺地同門生施進士瓊芳等曰:「吾師素負知人愛士,目今此事宜各盡心力,庶彰吾師之明;豈可諉之樹梅、使私為己責哉?」(頁106,臺灣銀行研究室,1963年版) 按:《內自訟齋文集》封面有「道光庚子八月開雕板藏愛吾廬」十三字。」愛吾廬」,金門呂世誼齋名。無論是林樹梅還是蔡廷蘭,抑或是呂世宜,都爭相以刻印周師的文集為己任,同門的情誼之深,使人感動。 道光二十七年(1847)夏,蔡廷蘭取道廈門之官,林樹梅四十歲,諸友人囑廷蘭為之作壽言。這篇壽言除簡要介紹林樹梅的生世外,記敘以下幾件事:一是奇聞佚事,如好急人患,輕財喜施,及嗚嗚吹鐵笛之類。二是在臺灣鳳山幕協助曹瑾治縣:「賑饑,築城,練鄉勇,擒劇賊,大興水利,撫輯生番,學校、兵、農次第修舉,民情以和。」三是鴉片戰爭時在廈門從軍,「所條上諸策,有可防寇患,衛鄉里,率抵掌莊論,務求便民」,人稱其為宋代陳亮一流的人物。四是記其工詩古文詞,能作小畫,工篆刻,篤于師友之情,為周凱、高澍然刻遺集。五是奉養本生母,以妾所生子複陳姓,由此「可觀君孝思」。最後,壽言說樹梅「賦性磊落易直」,弗諧於俗,不偶於世,「然而,天生此才,必不使空老戶牖,他日憑藉尺寸,其所至豈可量哉」!此文與其說是壽言,不如說是林樹梅的小傳,非至交者不能寫出這等刻畫性格傳神、鉤勒四十年大事準確的文字。後來,林樹梅族孫林策勳為作《從伯祖嘯雲公傳》,其精彩生動處,大多源於此篇《壽言》。蔡廷蘭最後說:「余與君交久最深,分宜為壽,顧不敢以膚廓壽,複不欲效時俗壽,則請掇拾見聞,以告世之知君、而亦願壽君者。」此言不虛。只是不幸得很,在林樹梅過完四十歲之後的第四年,便鬱鬱而終。林樹梅的父親林廷福還活到五十四歲,林樹梅的壽命比他還短了十年,如果僅僅從其少年開始就隨父奔波四方、過於辛苦來找原因,這樣的分析似乎過於簡單。蔡廷蘭的《壽言》說道:「日手一書,坐窮廬中,不再食,泊如也。」在較長的一個時期中,一天只進食一餐,或許對身體也有所損害。 《嘯雲文鈔》卷二和卷四有兩段蔡廷蘭的評語,分別評林樹梅的《論征台穀書》和《琅嶠圖記》,前者云:「谷貴病民,谷賤病農,本無兩便。書中洞悉民艱,指陳時弊,如讀《漢書·食貨志》及唐《陸宣公奏議》。文筆潔峭,猶餘事也。」後者云:」琅嶠地廣人稀,閩、粵、番分處其中,樹援互爭,素稱難化。今不假威力,單車往和。能令靜聽約束,皆由一片悱惻至情,奉宣德意,有以致之。至其相視地宜,訪聞土俗,俱見憂深慮遠,非但作一篇地理記也。」可以推見,林樹梅的文集在付梓之前,曾質證于蔡廷蘭,蔡廷蘭對其中有用之文給予很高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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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大家不約而同的點頭,這句俗諺閩南一帶人人耳熟能詳。船老大繼續說:「從唐山到台灣,還沒到澎湖,就有許多船在西黑水溝翻了,這些鬼火就是淹死的冤魂變的啊!」 船老大說得很認真,把那些襤褸漢子嚇得默不作聲。隨著天色變暗,海上的鬼火愈來愈亮,特別是浪濤拍打船身時,激起的鬼火格外明亮。船老大又撒些冥紙,說:「冤魂看到船,就想起翻船的事,真悽慘啊!」 船老大的話讓大家心裡發毛,一個個躲進艙裡,萬大明最後一個進艙,他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也不免為淹死的冤魂難過。那些襤褸漢子都在談論黑水溝的凶險,萬大明的思維卻回到日間的所見所聞,他幾乎已可確定,那位周姓雜役就是鄭芝龍的四大護院之一──病尉遲周道存。哀莫大於心死,國家亡了,許多人的心也死了,像周道存這等高手,竟然隱匿在澎湖當雜役,不能不讓人傷痛。 一夜無話,第二天(四月十一日,陽曆五月二十一日)一早,萬大明正在甲板上散步,船老大走過來對他說:「兄弟,有人找你。」 萬大明一回頭,只見周姓雜役(周道存)就跟在船老大的後頭。 「是您!」等船老大走遠,萬大明深深一揖:「前輩,沒想到您會來找我。」 「快不要這麼說,」周道存連忙回禮:「我托個大,你就叫我大哥好了。我隱身海島,不想以真面目見人,既然被你認出來,再不承認就做作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萬大明直說:「大哥,貨要賣給識貨的,憑大哥的身手,怎麼給那夥俗人當雜役?」 周道存深深嘆口氣:「老爺被賺往北京,我們不能救他,已無顏見人,如果再成為韃子的臣民,豈不是辱上加辱!不得已,只好逃到澎湖,苟且偷生。在這裡,好壞不說,起碼可以不用薙髮。」 「大哥,我不這麼想。」萬大明摸摸自己的辮子:「要是我不薙髮,怎能從彰州到泉州?怎能搭船到台灣?俗語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哥請您好好思量小弟的話。」 「我知道你的意思。」周道存說:「當你在席上說『國破家亡,英雄豪傑隱的隱,藏的藏,如果都能像國姓爺一樣挺身而出,大明江山就恢復有望了。』我就聽出你是在責備我。」 「小弟不明白,如今福建一帶的抗清義軍,幾乎都是你們老爺的舊部,大哥怎麼不去投奔他們?」 「我不是沒有想過。去投效他們,我能做什麼?當親隨嘛,我的長相不夠威儀,人家不會用我。打仗嘛,戰場上長槍大戟,講求集體行動,我這身業藝根本派不上用場,真打起來恐怕還不如一名小卒。我自知使不上力,又有一股倔脾氣,不願在施琅之類的小人手底下做事,只好不作此想了。」 當時義軍中窩藏著太多投機份子,施琅只是個較顯著的例子罷了。國破家亡,有幾個人死心踏地的反清覆明?大多還不是為了保全實力,或圖謀在亂世中混水摸魚!仁人志士大多尋求自我放逐,甲申之變以來,萬大明遇到過不少類似周道存的傷心人,各有各的傷心史。以周道存來說,他是鄭芝龍的四大護院之一,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但江湖業藝和戰場上的武藝不是一回事,他不願投效義軍,又不願在滿清的土地上當護院,或是到鏢局當保鏢,只好逃到海外隱姓埋名了。 「兄弟,」周道存反問萬大明:「你氣宇軒昂,絕非池中之物,聽說你要到台灣見郭懷一,能告訴大哥是什麼事嗎?」 「現在還不能說。」萬大明眼睛一亮:「大哥,您只要到台灣,我就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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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那一天
一就定位,拖著疲倦身軀的我,立刻累得夢周公去了,直到隱約間感覺一陣搖晃,伴隨一股強而有力的振動,我被彈得清醒了,才知原來此刻飛機已平安落地。窗外的天已黑,月初的天空,星斗寥寥無幾,黯淡無光,只有機場跑道微弱的散發著幽幽綠光,指引著飛機緩慢滑入停機坪,這種寂靜,讓我的心頓時被既深且厚的落寞感給壓得喘不過氣來,這股氣似乎就如機外的黑夜籠罩我的全身,它讓我意識到──此刻的我,是「獨自一人」回來的。 和外子結婚五年多,因工作的關係,我們一直都過著如「候鳥」般的夫妻生活。直到有了女兒,這種生活模式依然沒有改變,只是「飛行」的行列又多了一位新成員的加入。此番赴台的任務,是將女兒帶至夫家,讓公婆也能享受天倫之樂。而我,在週休假期結束的同時,也展開了往後為期兩週的「獨居」生活,少了女兒天真可愛的陪伴,叫我怎麼能不落寞呢? 第一週,拜工作所賜,讓我每天在加班中忙碌的度過。第二週,拜學業所賜,讓我在繁忙的小組討論與一篇又一篇艱澀的論文中穿梭。似乎得用這樣的方法來「麻醉」自己,才能阻止自己一再想打電話的衝動,但是她的笑靨、她的童語卻不曾一刻從我腦海中散去。思念的心情真是又苦又澀啊! 相對於外子,我是幸福的,因為我難得和女兒分開,但是外子卻因長年台金往返,已是各家航空公司的VIP,這種苦他受得多了,難怪他會強烈的希望能全家團圓,甚至願意搬到金門來居住,隨著妻女成為道地的「金門人」。 天冷了,金門已開始颳起了強勁的東北季風,但願這風能將我的願望帶到遠方,帶給上帝,請祂保佑我們全家能早日團圓,不再忍受這種親子間、夫妻間的相思之苦。我,衷心期盼那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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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一代
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是美國近代文學史上的傳奇人物,出生在芝加哥市郊的富裕家庭,父親是一位醫生和運動嗜好者,海明威在許多短篇小說中多次寫到父親,故事的背景往往在密西根州,這些都是帶有童年記憶的自傳性小說,無怪乎他要說:童年是一個作家無窮盡的寶藏了。 高中畢業後,海明威曾經短期擔任《堪薩斯市星報》的記者,為時雖短但記者的訓練對他文學風格之形成有決定性的影響。一次大戰末期,他自願出任奧地利前線的救護車駕駛員,這段經驗成了他小說《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的材料。1918年他在戰場上受到重傷,由於膝蓋碎裂,置換了白金人工膝蓋。1921年他重返歐洲,落腳巴黎,和一群自我放逐的美國文人如葛楚‧史坦因(Gertrude Stein)、舍伍‧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共成一沙龍,被稱為失落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此後,他到處流浪,在一地停留不超出數月。1933年後的兩年間,他到非洲狩獵旅行,冒險的非洲之旅成就了《非洲的青山》(Green Hill of Africa),《有與無》(To Have and Have Not),〈雪山盟〉(The Snow of Kilimanjaro)等作品。1936年他赴西班牙報導內戰,以之為素材寫了《第五縱隊》(The Fifth Column)、《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1944年以後海明威定居古巴,專事寫作,空暇則出海捕魚、釣魚,漁夫生活讓他在1952年完成《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因此在195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海明威一生結婚四次,受傷無數,幾度差點送命。除了人工膝蓋外,在義大利一次為手榴彈所傷,身上有二百餘榴彈碎片;多次腦震盪,其中一次頭骨碎裂;三次車禍;在非洲期間曾在兩天內兩次飛機失事造成嚴重內傷;在戰場上的小傷就更不可勝數了。晚年他離開古巴後曾為了對鬥牛的熱愛再赴西班牙,因病才回美國落腳愛達荷州的太陽谷,由於重度憂鬱,醫生以電擊為他治療。1961年,海明威以手槍自擊腦部而亡,步上了他父親的後塵,他一生似乎都被自殺的陰影籠罩,在早期以尼克(Nick Adams)為主角的短篇〈印第安營地〉(Indian Camp)中,父親回答尼克人為何自殺時說:「也許,他再也受不了了吧,我猜。」成了海明威給世人有關他自殺的答案,畢竟他的小說中,生命的暴力、死亡、虛無等問題一直是他叩問的。 海明威的《太陽依舊升起》(The Sum also Rises,曾拍攝成電影,譯名《妾似朝陽又照君》)是他描寫一次大戰之後失落的一代之作。主角傑克‧巴恩斯(Jake Barnes)因在義大利參戰受傷而成了性無能,但真正代表失落一代的,則是他在西班牙的一群朋友,艾希莉(Brett Ashley)小姐、邁可(Mike Campbell)、羅伯特(Robert Cohn)等人,三人陷在一場綺戀中,艾希莉和邁可挑情,又和羅伯特約會,邁可痴心等著艾小姐離婚好和她結婚,艾小姐卻又愛上鬥牛士佩特羅(Pedro Romero),主角傑克對這一切出之以犬儒的眼色。海明威要描寫的是戰後世代人生價值和道德、宗教上的虛無,小說中傑克對鬥牛士佩特羅所具有的傳統充滿欣羨,顯示他的犬儒是表面的,來自於戰爭所帶來的性無能,真正虛無的是酒色徵逐的友人和艾小姐,小說的一個場景中,艾小姐拒絕進入教堂,象徵宗教對她已不具意義,她又曾向傑克招認她是道德上的虛無主義者。 做為失落一代的一份子,海明威所要反抗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理性主義,他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理性主義捅出的泥淖與血污,這使他對一切人類理性的建制起了根本的懷疑,《戰地春夢》中有一節寫到:「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任何神聖的東西,而光榮的事物也並不光榮,犧牲也像芝加哥的屠場……許多字眼都不堪入耳……抽象字句如光榮、榮譽、毅力、或者神聖都是穢褻的。」因之,海明威的小說中充滿一種狂暴,也充滿一種征服大自然、征服人生虛無的企圖心,如同他真實的人生一般。鬥牛士、非洲的狩獵、怒濤中的漁夫出現在他的〈雪山盟〉、《老人與海》等小說中,象徵人與自然的搏鬥,而〈殺人者〉(The Killers)、〈群山如白象〉(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戰地春夢》、〈一個潔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 則縈繞著虛無與死亡的陰魂,充斥著絕望的氣氛,美國耶魯大學教授也是小說家的華倫(Robert Penn Warren)在一篇〈海明威論〉中就曾指出過,海明威小說的人物和情境都是凶暴的,否則就是極度的冒險,而背後也往往是隱伏著毀滅的陰影。 海明威的世代,面對的是理性主義高度發展卻帶來史無前例的戰爭浩劫,因此整個世代迷失了,他在戰爭及父親自殺的陰影中更見證了人生的暴力、虛無和絕望,〈一個潔亮的地方〉小說中的老人,有錢卻又絕望,未嘗不是海明威的心聲。海明威在獲得諾貝爾獎的榮譽後不久自殺,榮譽對他而言真的是穢褻?還是他對人生終究是絕望的?答案也許只能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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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流逝
新聞報導:「昨日午後,一名老婦人在街頭遊走,由女警帶回查問。老婦人不記得自己是誰,無法聯絡其家人,目前交由社會局安置,請家中有老婦人走失者,儘速向各地警局詢問。」 回溯。 今早醒神之後,所見的,太陌生、卻也熟悉。十七歲時住在磚房,而今無磚,陌生;七十歲之後,住在白牆,左右如此,熟悉。 是在預言,看穿了時空,掌握了未來,天神般地洞晰五十三年之後。 似乎一直有此能力。阿祖的頭七,沒人目見祥慈歸返,唯她。未述出,因為黑頭師公說這是必然,自然是無需張揚。媽祖婆出巡時,看到金色霞雲,仍然沒說,那時正在逃亡,正從惡邪之域奔返破落窮宅,無暇。於今能夠預言未來,真的證實,是為神女。但不打算靠神蹟過活,僅只少女,美麗才重要。 鏡子裡的自己有百絲白髮,真醜。一定要剪掉,不然會被剛認識的「張武」嘲笑為老。 「阿母!」喊了一聲,趕緊噤,政府只允許說國語,不可閩南語。改口,「母親,剪刃在何處?」混著山東腔與屏東腔。 無有回應。 也許娘在庭院農忙,再次大喚。「媽媽啊!平時用來裁衣服的剪刀在那兒?」 又無聲。 急了,啟扉欲尋母。卻止步,踏不出此門。 一塊又一塊的白色瓷花在地。這是那裡?該是泥土廣漠才對。 桌子、櫃子、燈光、落地紗門。那是什麼?怎非停放牛車、水井、風穀機? 有一對青年男女與一雙稚幼男孩望著自己笑。怪。這時間,門外該是雞、豬在閒逛。 來到地獄?或是天堂?好可怕。 關上門。瞬然想起:這是我的屋,是在安平賣了二十幾年的麵,些有積蓄,五年前購來,要當養老宅。 光影只剎那,瞬又被厚雲吞噬。 衣櫃上有個美麗盒子,是軍官丈夫贈予的新婚禮物;上頭寫著「張武」二字。記得裡面有把小剪刀。開啟,有了。取出時,看到個黑黑的罐子,瓶身貼著烏髮美女照片。有所記憶。這是跨時代的新產品,噴了就會髮黝的染劑。搖一搖,還有重量,趕緊噴灑。潛意識訴著,這是會用盡的,得及時把握。 敲門聲。女人說話,「我和國華送小孩去上課,妳不要亂跑,我馬上就回來。」 忖慮:誰啊?我只有三個兒子,最大的才十歲,沒有女兒。 驕傲了起來。這肚皮真是爭氣,替他生了三龍胎。也恨著,大陸那妻只生兩個女兒,竟然替她買房子,又給四萬美金!大陸女人難道勝過龍子!真是死老頭!算了,都已走了,埋怨也沒用。 門外安靜,可以逃。這次一定要留在母親身邊,不管多艱苦,絕對不想再被拋捨。 十七歲之前,數回了。父母養不起孩子,送走。她踏入那屋,數分鐘後,想家,就逃。接著被送到成衣工廠。抵落陌生,自己打理生活,才剛安頓,卻因老闆欠債,無良將她賣了償還。跟著眼斜嘴歪的男人,走,走向地獄。行了段路,遇上憲兵追捕,說是掃黃。被丟棄。再逃。在不知此處為何之吾土上,沒命的逃。與電影情節相同,躍入泥水,深吸口氣,隱入,直到感覺不到奔馳追趕聲,才如海豚般騰出、呼吸自由。 不能說已經習慣,這種事,永遠無法像吃飯、購物般,久了成良醫,永遠會駭怕。 種種經歷讓她能夠抑制懼情,自我調適,不令心慌,不使純情意識被屠魔瓦碎成精神解離。 偷躡逃離,不攜帶任何,它們是賊人的家當,不可拿,不與他們有所瓜葛。 這環境,真優渥,果然是賣人肉的下流漢,賊了這麼多金。 走出,情報幹員似的,倚著牆壁,提著拖鞋,足踏穩,吸呼暫止,不令有聲。 自由了!回家吧。 南島之陽在東,屏東在南,朝那方向,沿走海岸線,三天就能回到阿爸、阿母身邊,也能跟弟弟玩耍。 迷失。 鄉野輔警見她無目的地遊,上前問,「阿嬤!妳住置多位!」不答。「妳ee名?住址?電話?我替妳聯絡厝內!」 名字並不常使用,都是「阿珠」地喚,久了,已忽略本名三字之究竟。住址、電話,有這種東西嗎?都是去村長那邊處理對外聯絡事宜,並不曉得「住址」、「電話」這名詞之所代表。 這男人是乩童降神嗎?講著亂七八糟的詞語?難道是天神在說話?再現神蹟?但不像是,這兒無廟宇。看來只是瘋人。 被留置於茄定鄉派出所。 「阿嬤!」女警感覺她重聽,吼著,「妳係啥米名?住置多位?」 她雙腿交盤,少女倩麗坐著。以手指梳整髮式。從右邊四分之一處將髮分成左右。記得髮線所在。沿頭皮摸觸緣線,手指俐落地撥、拉、抹,禁止秀髮飛揚。 「阿嬤!妳甘知影妳係啥米人!」 她在整理衣飾。桃紅色底,藍色、青色、黃色花朵的短袖T恤,配佐黑色及膝、略略緊身的人造纖維短褲,金色鏽線夾腳拖鞋。她壓平褲衫表面,不使紛雜。 「阿嬤!」還在吼,「妳有聽著嘸?」 她心忖:誰家的女孩?鬼吼鬼叫,真沒氣質。 是妳,也不會回答。明明只是十七歲少女,竟被直呼為「阿嬤」。就算說話者面向著、眼神直視,也不應答。問題與稱謂,太不合乎邏輯。 社工來了,與警察密語幾句,帶走她。 害怕著,但無懼色,跟隨。心中在盤算另一次逃脫。 抵達安置中心,那兒充滿祥和氛圍。有所放心。感恩著,上天終於眷顧,這一次,不是走向陰暗。 天明之後,將往南,回家。 似乎來過了? 她自釋:在夢中曾經看見,是預言。 知曉安全,便寬慰入寢。 「張太太。」有人輕搖醒她。 睜眼一看,晨間、門外那對青年男女與兩個小男孩,眼濕地望著。 少年女子說,「終於找到妳了!」男子微怨地說,「第一次來住我家就不見,嚇死了!」 她記起來了是誰。她抱起一雙男娃,用國語訴予這女人,「真厲害,替我生了兩個金孫!」 媳婦是外省人,只曉國語。長子自幼送到台北讀書,不熟悉台語。北京話,是她與兒媳之間的官腔,台語,是她與娘家的親密。 媳婦的肚皮與她相同,有生兒子,但是,感覺不對,印象中,長媳生了二男二女,孫女呢?她沒有那麼沉厚的重男輕女迂腐,反而更重視女性教育,不希望她們與她一樣,在淚與懼當中成長。在乎得多,自然也有疼愛。 她問,「芳繡與芳智呢?」孫女之名。 「已經通知了。」是一位白髮微微的中年男人在說話。 她望著,嚇了、顫了,「張武!你從天國來了!要帶我走嗎!」 他微笑著,「媽媽,是我。」 媽媽?她矛盾。 她用力地瞧、費力地想。記憶的冰山裂了條縫,淨水沿隙溢滲。 她笑語,「兒子啊,什麼時候這麼老?」 他扶起她,玩笑語著,「還年輕呢,才剛剛五十。」 她撐起身子,倏然心愴,淚著,「你父親沒看到,要不然,一定很驕傲!」長子的白髮在四十歲時茂發。她這句話,是兒子當任大學教授那年、除夕夜的感性淚語。 「知道了。」他已習慣,是笑著語。 社工呼喚。兒子將她交予兒子,回頭再去辦理手續。 見到青春,她笑了,「張武,你答應要保護我一輩子。」孫子愛衝浪,曬得一身銅鐵。這身色,是她時青春愛戀之所熟悉。 他慰語,「阿珠,一起走吧。」 她的腦部檢驗報告出爐之日起,這對兒孫就扮演著回憶 ─兒是中年張武,孫是少年張武。 她臥在他肩,情甜。 回家了,沉浸在最美好光輝的那段人生印象、流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