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
生命是一場盡力的演出──黃世團版畫個展隨想
世團對我說,他將辦個展,請我參加,隨即寄來請柬。請柬很精美,彩色,印有六七幅代表作品。封面是個展的主題:意象龍騰──黃世團版畫個展。展出日期:2012.5.13-6.17。封底:展出地點:新莊客旅人文藝術館。封內是李允在博士的一篇短文〈我從黃世團的版畫創作看見「生命是一場盡力的演出」〉。五月二十日,世團特地開車來中壢帶我去新莊,下午三點舉辦《意象龍騰》開幕式。 版畫是中國古老的一門藝術,目前我們知道的版畫作品始於唐朝。明清則是版畫發展很快的時期,如小說、傳奇,還有啟蒙讀物如《千家詩》之類的插圖,大量湧現。我見過建刻本小說《西遊記》,上欄為畫,下欄為文字;《千家詩》也是如此。有單色、雙色、三色等。還有色彩鮮艷的套色的版畫,如年畫之類。進入上個世紀,版畫藝術則廣泛運用於書籍的封面設計、插圖,或製作藏書票等。中國的版畫,在引入西洋藝術之後,有了長足的發展。 2010年世團來我名下讀博士班,我知道他是位版畫家,但對他的成就如何,在台灣版畫界的地位如何,並不是很瞭解。後來,我知道他得了許多獎,包括台灣版畫的最高成就獎,並且有台灣「版畫四冠王」的美稱。再後來,得知他名列辛亥100年來台灣的100名畫家之中。但是,卻始終沒有實際觀賞過他的作品。直到今年二月,我和太太訪問台灣藝術大學圖書館,才略知一二。這所台灣最高的藝術學府,一層、二層、三層、四層的牆壁上、柱子上展示著世團多幅版畫作品。我問圖書館負責典藏的李允在博士,是不是每一位台藝大的老師都能將自己的畫在圖書館長期展示?李博士說:不可能。是有挑選的;當然,還得本人同意。世團的個展,已經舉辦過不止一次,如果加上聯展,已經有十幾場之多,其中一次個展,是2010.01.09-02.03,以《意象·無限》為題,在臺北市大安區舉辦的。今年這一次,總算給我趕上了,讓我大開眼界。畫展精心挑出三十四幅作品,琳琅滿目。世團每幅版畫作品都有獨特的創意,主題的構思,畫面上點、線、面的安排,色彩的敷設,印製方式的選擇,都經過深思熟慮。從他的版畫,我們可以看出他對中國傳統藝術手法的繼承,又可以看出他對西洋繪畫藝術的吸收。每一幅畫,既有生活基礎的元素,又有豐富的想像,超越時空的躍動;每一幅畫,都可以讓人慢慢地琢磨,仔細去品味。世團的版畫,已經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個性。 展品中有一幅題為〈框架中的歲月〉的作品,畫的是一個咖啡色的框子,套住黑白相間斑斑點點的底板,而不安分的底板卻部分穿透框架,儘管底板不能完全突破框架的束縛,但框架終究也不能完全套得住底板,終究不能讓底板中規中矩地待在框架之內。還有一幅題為《故鄉情懷》的作品,遠處是一片三角狀的紅色屋頂,代表著故鄉典型的閩南建築,近處是不規則形狀的紅色建築物的碎片;外層是灰黑色的煙霧,最外層是暗紅色的煙塵,這就是畫家長年記憶中的故鄉金門。黃世團對我說:「我很喜歡這一幅。」 每一個生命的軌跡都不能離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世團當然也一樣。世團出生在金門的農家,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金門是一個貧困的海島,世團從小跟著父親去放牛;偏偏金門還是一個炮火飛來飛去的戰地。農家子弟,從小營養不良,家裡條件又不好,雖然勉強上了學,但是世團功課一直不好。他經常自我調侃,說小學、中學的同學中,沒有一個人比他同過班的「同學」多,因為他小學蹲過班,中學還蹲過班,所以和他同過學的同學就特別多。他從不諱言他的留級,從不諱言他的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從不諱言他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上。時間、空間,先天的不足都束縛著他,但是不安分的黃世團又不願意死心塌地去接受這種束縛,他努力掙脫這種束縛。孩童時的留級,少年時代的失敗,他雖然輸在起跑線上,他說:「輸在起跑線上有時是無可奈何,但我不能輸在起跑之後的過程中。我得跑得比別人更快,跑得比別人更好。」他年紀很輕的時候就跑到台灣闖蕩,母親非常捨不得,但終究還是支持他的選擇。世團開始闖入版畫的殿堂,是從考上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的夜間部開始的。就是說,在起跑之後,別人是白天跑,他白天要謀生,他只能晚上跑。 要突破時間和空間的束縛,首先就得突破自我的束縛,就得超越自我。世團經常自我調侃的還有他那一米六左右的個子。憑他那個子,就是在茫茫的人山人海中,很快都會被埋沒得無影無蹤,誰又能相信他曾經是台灣藝術大學教職工籃球隊隊長。最初,他下到場子打籃球,誰都不願意和他「 一國」(一隊之意)。打著打著,世團一下場,大家爭著拉他到自己這一「國 」來。打著打著,世團成了籃球隊的隊長。 在人生的旅途中,世團有幸得到素有台灣「版畫之父」的廖修平教授的指授。廖教授先後遊學於日本、法國、美國,「不菸不酒不浪漫」,「總是滿手油墨」。無論是做人還是作畫,廖教授都對世團產生很大的影響。廖教授的創作理念是「從自己週遭環境著眼,不能光看畫冊學畫畫」;「不跟流行,不要一味學外國」。世團也是很用心地觀察著社會,用他的心在體會週遭的世界。有一次,我和他一起過馬路,他突然說,紅綠燈大家司空見慣,現在交通越來越擁擠,以紅綠燈為素材,也許能創作出一幅很有意思的畫來。廖教授對黃世團愛護有加,當世團榮獲代表台灣版畫最高獎的「金璽獎」時,時任版畫協會理畫長的廖教授不僅親自為世團頒獎,還慷慨地贈送世團一台價值二十萬台幣的全新版畫機。從個展的這一天中午開始,世團不斷地對我說,「先生說會來」,「廖先生已經在路上了」。三點,廖教授準時地出現在開幕式上,高高的個子,非常隨和,三言兩語,只簡單地說了幾句祝賀的話,樸實無華。世團雖然在起跑線上輸給許多人,但在往後生命的進程中,他卻超越了許多人。在超越他人的過程中,廖教授是世團重要的指引人和推手。 早年的世團,在小學,或者中學,他也許得過「倒數第一」,然而近三十年來,世團卻真正地得到許多的「第一」。但是,世團總說,我不去追求第一,但是我懂得堅持,從事版畫藝術的創作一定要學會堅持,堅持藝術的理念,堅持對藝術的追求。他不怕把自己的「醜陋」展示給別人看,他甚至用自己「留級」的事例說給學生聽:不要怕失敗,但一定要學會從失敗中走出來。從事藝術創作,沒有不失敗的;沒有失敗,就不會有成功。 觀賞世團的版畫,我老想起《阿甘正傳》,在漫長無邊的跑道上,如果阿甘的腳步停下來,那就不是阿甘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如果世團放棄追求,那就不是世團了。五十年代,或者六十年初期,在金門那個地方的一個「蹲班生」,英文對他來講簡直是外星人的語言。我不知道世團多少歲才跨進英文的門檻,但是,他一路從大學夜間部,到碩士班,到博士班,他的英語在不斷長進。他說,記英語單詞,就是硬記,別無竅門。不止一次,我和他走在路上,他會突然吐出幾個生生硬硬的單詞來,而且自我詮釋一番。這就是他今天的功課?我心裏想。世團搬新居了,在三峽,門口雜草亂石,一片狼籍,他用自己的手,今天一點,明天一點,石頭太大,搬不動,他就請允在博士這些朋友來幫忙。他問我:老師何時回去?我說七月。他說,來得及,六月就可以整理好了,請老師來喝茶。 世團說起太太和兒子,似乎比他的版畫還自豪:「我太太比我高,兒子更高。」二十日下午,世團的太太許家鳳、兒子黃昇輝也來到展廳。世團介紹給大家,說:「這是我太太,這是我兒子。」大家眼睛為之一亮,真的,世團個子比他們都小,黃昇輝足足有一米八的個子。「來,拍個照,拍個照!」大家說。許女士似乎有點靦腆,世團說:「她就那樣,還山東人呢!」大家紛紛按下相機的快門。 (本文為《松濤書閣手記》之一篇)
-
無門關(下)
二、 禪堂,死水般的寂靜。 閉關四十八日以來,經歷各種合理及不合理的考驗,和我一起入關的百多名修行者,病倒的病倒,發神經的發神經,只剩下七個被虐待狂,和我一起頑固地堅持到最後。 今天要破最後一關:無門關,老禪師和我們對坐。 息入、息出、一數到十、十數到一、放輕鬆、置心一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照見…… 漸漸地,罩不住了,我有點失去意識,像手術時麻醉不足,輕飄飄的,但還不到失去邊界,和世界溶為一體的程度。過了一會,又像喝了十杯咖啡的清醒,但沒有石火電光的發想,也沒有不知東方既白的亢奮。 張眼看看,燃香已經過半,禪師還是禪師,沒有變成地藏王菩薩。木造的禪堂,卻有點變化,不似從前的莊嚴肅穆,像鄉下巴士候車亭,土里土氣,叫人心安。旅者各懷心思,或返鄉,或遠行,一心一意,想回歸生命的源頭。而我,沒有回首過往的感觸良多,也沒有死亡逼進的恐懼。生從何來,死從何去,地獄未空,我還沒有受夠。 重新閣眼,息入、息出、一數到十、十數到一,用一個妄念,壓制其他一切妄念,息入、息出。突然間,很輕鬆,清爽明亮。有水聲,是小河嗎?我想起身,到河邊看看,可是,我不能動。莫非是中風了?有可能。禪堂中風,真是一件值得說嘴的事,但接下來會怎樣?萬一真的掛掉了呢?趕緊南無南無,等待某佛接引。 參不出自己會死到那裡,也沒等到誰來來接引。 幸好,慢慢能夠移動了,說不出是自己在移動,還是禪堂在移動,或許是感受到地球正在自轉,也或許真是走火入魔了。不管它,反正我能動了,起身,出了禪堂,走向河邊。河的對岸,有人向自己招手,不知是叫我過河?還是要我退回去?仔細一看,招手的人當中,有過世的祖父母,大伯,爸爸,然而,很奇怪,活著的朋友也在那裡。 我站在河邊,良久,良久。極樂世界,到底在此岸,還是在彼岸?不對,兩者都不對。 想不出問題出在那裡。……。 突然間,我明白了,完蛋了,我在作夢。 怎麼辦?冷靜,冷靜。夢中的我和平日一樣,仍舊擁有高超的推理能力,思索著該如何脫困。嗯,既然是夢,那表示,我睡著了。我在什麼地方睡著了?接下來,進行實驗,排除不合理的可能,如此如此。當我正在擬定實驗步驟時,天外飛來不明物體,趴地一聲,正中後腦,我痛得大叫一聲,垂死夢中驚坐起,定神一看,是禪堂。 禪師手上拿著半截木棒,另外半截,落在門邊的地板上,上面還沾了好幾滴我的鮮血,同修們出定的出定,開悟的開悟,禪師和我大眼瞪小眼。 超級愚蠢的畫面。 禪師很有修為,旋即恢復鎮定道: 「姑娘,妳這妄想,也打的太過頭了吧!」 來不及進行實驗,我吃了禪師當頭一棒。問題是,這一棒下來,雖把我從夢中打醒,緊接著一陣頭昏腦鳴,我像被擊中後腦的拳擊手,天旋地轉,要倒不倒,要死不死,完全不符合覺醒的狀態。 禪師對我的腦袋漠不關心,自顧自追問: 「悟了沒?到底悟了沒?」 我的腦殼還在冒煙,大腦語言區也尚未恢復正常,只能含糊地發出:唔-唔-的聲音。 老人家耳背,以為我說悟了!悟了!不禁悲欣交集,淚光閃閃地問道: 「我佛慈悲!老衲山上,乃為了尋找一個不惑之人,敢問姑娘悟了什麼?」 花了三分鐘,才把腦殼調回正常的方位,神智稍微恢復,立刻還我本來面目,胡說八道一通: 「道可道,非常道,不過有一件事,我至今仍然不解。」 「姑娘有何不解?」 「我很好奇,到底是誰賦予你毆打我的權利?」 老禪師超級不爽地說:「不吃我這一棒,妳現在還在睡大頭覺。妳不感恩我助妳開悟,反倒說我毆打妳,真是含血噴人。不善哉!不善哉!」 「哇!哈!哈!哈!出關。」 門外傳來住持誇張的笑聲。 禪門開,住持站在門外,一臉是笑道:「蜘蛛精,是我唆使老禪師打妳的。」 「如果是你教唆打人,我無話可說。」 住持詫異道:「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認命了?」 「沒有辦法,誰叫你是我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自古以來,沒有徒弟控告師父的道理。」 住持唉了一聲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見佛殺佛,見僧殺僧,刀下留師,由此可證,無門關,妳沒有通過。」 有沒有搞錯?尊他為師的下場,竟是無門關沒有通過。不過,不過拉倒,總不能為了過關,連做人的基本原則都沒有吧! 住持拍拍我的腦袋,慈祥地說:「沒腦震盪吧。」 「夠了夠了,別再敲了,阿彌陀佛!」我很害怕。 「那麼,妳打算回去嗎?」 師父就是師父,心裡很不甘願,口裡卻說:「我聽你的。」 住持說:「回去吧!妳的明珠師姐,在家等著妳呢。妳能度就度,度不動,就勸她還俗吧!我們夫妻倆在同一道場,總是不合適的,我呢,就怕人說閒話,這無門關吶!我也沒有通過。」
-
槌哥
儘管烏番嬸在得知這個消息時難掩內心的喜悅,然而,孩子非僅沒有體恤父親長年臥病在床的苦痛,以及母親支撐這個家的辛勞,亦未曾衡量家中的經濟狀況,竟獅子大開口,要家裡從速為他匯去新台幣十萬元,好讓他籌備婚禮。 當烏番嬸向家人宣佈這個喜訊時,只見老伴露出一絲喜悅的微笑,槌哥更是嘻嘻地逢人便說:「阮─阮─阮阿兄欲─欲─欲娶某啦,阮─阮─阮阿兄欲─欲─欲娶某啦!我─我─我誠歡喜,誠─誠歡喜!」可是隱藏在喜悅背後的十萬元要如何去籌措?才是家人煩惱的開始。烏番叔臥病多年無法工作,加上他四年大學已花掉家裡好幾十萬元。即使烏番嬸翻箱倒櫃,把這幾年販賣家畜、家禽與農作物儲存下來的錢,一千、兩千,三百、五百,拚命地湊合,依然不及十萬元。只好打開層層包袱的死結,把兩枚金戒指以及一對金手環拿到「金仔店」去變賣,始勉強湊足,並火速地買了郵政匯票幫他寄去。然而,當華章再次來信時,只告訴父母親說匯票已收到,至於什麼時候結婚則隻字不提,更別說要請家人到台灣參加他的婚禮。 或許華章已深知自己的家庭狀況,父親二度中風形同植物人,弟弟小時候一場高燒讓他成為槌哥,縱使臥病在床的父親行動不便不能來,但若讓土裡土氣又不識字的母親來,若讓傻裡傻氣又槌槌的弟弟來,勢必會讓他的面子盡失。尤其是置身在台灣這個現實的社會裡,凡事講究的是體面和排場,自己生長的環境已讓他感到自卑,更何況外省籍的岳父曾在政府機關做過事,未婚妻亦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職業婦女,在社會上都有不錯的人脈關係和地位。如果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家庭狀況,非僅會讓他們留下不好的印象,甚而會被瞧不起,這幾點或許就是華章不想告訴父母親的原因。同時他亦已想過,倘若岳家問起父母親為什麼沒來替他主婚,他將以父親臥病在床以及交通不便為由來搪塞。 儘管烏番嬸一天盼過一天,但她盼望的並非到台灣參加孩子的婚禮,只是想知道他的確實婚期,好準備囍糖分送村人及至親好友,一方面了卻為人父母者的心願,另一方面讓親朋好友分享她娶兒媳婦的喜悅。而更重要的是她必須開始餵養大豬,以備來日孩子帶著媳婦回鄉省親時,好殺來祭拜天公祖和宴客。於是她託人寫信給華章,詢問他關於結婚的詳情。從他的回信中得知,孩子已在日前完婚,但惟恐母親照顧父親和弟弟無法分身,故而沒有邀請她老人家到台灣參加他的婚禮,特別向母親致歉。同時寄來好幾張小倆口的結婚照片,當烏番嬸看到英挺帥氣的孩子,看到氣質高雅又漂亮的媳婦,其興奮的心情不言可喻。
-
無門關(上)
…我聽到風聲﹐有人唆使住持不讓我剃度。我已經準備好剃刀和袈裟﹐如果有任何阻礙﹐我就自己把頭髮剃了﹐穿上袈裟﹐從十五樓往下跳… 我喜歡交朋友。和我一起鬼混的人物,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無所不包。 根據物以類聚的法則,我們這幫人,以下九流為大宗,各人擁有各人的教主,但都沒有深度信仰。大夥相偕出遊,途中發現寺廟,不問本尊是誰,全體一致合掌跪拜,添香油錢。路過教會,不論新教舊教,一律虔誠禮敬,歡喜奉獻。清明掃墓、中元普渡、四月八日浴佛、平安夜吃聖誕大餐,從來不感到矛盾,也沒有劈腿的不安。 我住的永和,人口密集,是各教派必爭之地,佛教四大山頭,皆有分部於此。我來的這間道場,隱身於商業大樓十五樓,屬於新興教派。住持六十出頭,禪律淨密、南北藏傳皆通,名之為「雜花莊嚴」。 我來這裡,多少因為生活上的不如意。半輩子的勞心勞力,到頭來,男人靠不住,錢也保不住,這些話,不適合對狐朋狗友說,只能在佛菩薩跟前訴苦。 初來此地,人生地不熟,接待的「知客」說廚房缺人,指派我到大寮當義工。既來之則安之,我立刻捲起袖子,洗手做羹湯。 大寮頭,就是道場主廚,是一個虎背熊腰、青眉烏眼的婦女,大夥稱她為佳蕙師姐,強勢領導義工團,煎煮炒炸,全程一貫作業,井井有條。廚房多的是賢妻良母,我什麼事也插不上了手,拿著菜刀跟前跟後,光看就覺得礙眼。不一會,老毛病犯了,開始胡說八道,佳蕙師姐經過,我馬上假裝嚴肅,她前腳一走,我又開始講笑話、耍嘴皮子。不幾日,大夥不上大殿聽師父開示,倒跑來廚房聽我講古,廚房義工越聚越多,佳蕙師姐看不下去,硬是把我讓渡到冷清的「香燈組」,要我向明珠師姐學習佛門禮儀。 第一次見到明珠師姐,她獨坐齋堂一角持誦咒語,唸了好一會兒,睜開眼,慢條斯理吃飯。 看她吃飯,是極大的享受,龍含珠,鳳點頭,沒有表情,也沒有不必要的動作,很簡潔,像某種儀式,近乎日本能劇。 明珠師姐是寺裡的「常住」。我曾在《地藏經》裡看過「常住」兩字,望文生義,以為「常住」意指僧人的財務,按這裡的規矩,常住,其實是「長住」,意指欲出家的僧尼,出家前先在寺裡住一段時間,以瞭解道場的生活方式,將來才能和大夥和睦相處。 我常暗中注意明珠師姐,震懾於她行住坐臥之美,像潑墨山水中的一點紅,又像離枝的桃花,等待入土。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道:「明珠師姐,有沒有人說妳長得像林青霞?」 她笑盈盈地說:「快五十歲了,早不行了。」 我詫異道:「妳看起來四十不到,簡直是……」 她笑著說:「狐狸精?」 我原想說是蜘蛛精,又覺得直說太不恭敬,趕緊轉移話題道: 「我好像在那看過妳。」 「我以前是歌星,不過很小牌啦,妳大概在電視上看過我吧!」 開了話匣子,她說起自己的事。她學佛起步晚,年過四十,才有機緣聆聽佛法,學了三年,自覺因緣成熟,尋尋覓覓,只有這間道場接受四十歲以上女眾出家。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出家還有年齡的限制。 她笑道:「寺廟又不是養老院!」 「那麼,妳為什麼出家呢?」 她正色道:「坦白說,是因為感情,我無處可去,只有逃到佛門裡。」 以她的花容月貌,因感情問題而出家,合理之至。但另一次,她說自己曾得過癌症,當時在佛前發誓,如果痊癒,將以出家報佛恩,因此出家是為了「還願」。又一次,她說出家是為了脫生死,另一次又說是想替佛菩薩做點事,到最後,誰也搞不清楚她出家的動機為何。 往後的日子,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她說我聽。聽她的求學史、奮鬥史、學佛史,但就沒聽過她提及三法印。有一天,她看來心情不太好,以一種悲壯的口吻說:「我聽到風聲,有人唆使住持不讓我剃度。我已經準備好剃刀和袈裟,如果有任何阻礙,我就自己把頭髮剃了,穿上袈裟,從十五樓往下跳。死,我也要以僧人的身分死。」 我問她這麼激動幹嘛?她才道出事情的始末。原來,這是她第三度準備出家,頭一次,剃度前幾天,她莫名其妙高燒不退。第二次,剃度前一天,父親過世。這一次居然是有人放黑函,阻擋她的菩提大道。無論如何,這次可她吃了秤錘鐵了心,要用性命證明她出家的決心。 此事非同小可,我得找住持說一說,沒想到住持出國弘法,一時片刻不會回來。道場畢竟是道場,說自己的笑話可以,這種事,不能隨便拉人商量,怕造口業,入拔舌地獄,又怕她想不開,思來想去,甚為頭大,最後決定用拐的。 我說:「明珠師姐別急,這次如果再出狀況,妳把頭髮剃了,到我家修行,我供養妳。不過,我把話說在頭前,將來妳得道,一定要優先度我。」 明珠師姐笑說:「沒問題,一定首先度妳,妳為什麼對我這麼有信心?」 我對她一點信心也沒有。等住持回來,我一定要把事情講清楚。為了博取她信任,我只好胡亂編一個「為什麼對她有信心」的理由。 我說:「我爸剛過世不久,我很難過,和妳一樣,有點想不開。來這裡是想把我爸的牌位放在這裡。我們相遇也是有緣,等妳得道了,一定要記得度我爸爸。」 「那麼,媽媽不用度嗎?」 「我媽身體很硬朗,而且,她是基督徒,所以,不好意思麻煩妳。」 「哦!那妳為什麼沒有把父親牌位送來?」 我當然不能說,因為牌位太貴了,只好胡謅道: 「因為忙著當義工,不知不覺忘了牌位的事。」 「妳不是很難過嗎?怎麼會忘了牌位呢?」 「啊?哦!我只是忘了我爸的牌位,我可沒忘了我爸爸。我是想說,當義工,功德無量,把功德轉給我爸,意思一樣,而且,佛祖不是叫我們不要『著相』嗎?」 明珠師姐有點不悅道:「妳有沒有搞錯?立神主牌叫做『著相』?照這麼講,剃度也是著相,穿袈裟也是著相?」 本來就是。不過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程度。 我說:「這個……不能一概而論。只是妳若不剃頭,不著僧服,不拖缽,誰會供養妳?如果妳不剃頭,我們兩個去化緣,我化到的錢,可能比妳還多。」 明珠師姐的語氣,從不悅提升到不爽:「妳的意思是,剃頭是為了化緣?」 「啊?哦!我的意思是,妳又漂亮,又莊嚴,不像我看起來那麼潦倒,所以,一般信徒,會把錢捐給有需要的人,所以妳想想……」 真是越描越黑。 我還沒解釋完,身後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回頭一看,耶,是住持。 我大奇問道:「和尚,你不是出國了嗎?」 住持笑容可掬地說:「我到了機場,才發現忘了帶護照,只好秀『出家證』,誰知道海關完全不理我,不給出境就是不給出境。唉!要是達賴喇嘛忘了帶護照,大概能輕鬆過關吧。」 太好了,這下子明珠師姐有救了,我急忙說: 「和尚,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君子者,如光風霽月,無不可告人者,有事直說。」 看來是不肯私下商量了,我只得硬著頭皮說:「和尚,你的徒弟有危險了。」 哇!哈!哈!哈!住持笑得實在太誇張,引來一堆信徒,有人當場匍匐跪拜,還有人從遠方衝過來獻紅包。 住持笑夠了,正色問道:「妳從那裡來?」 放著徒弟的生死不管卻開始參公案,我有點兒冒火了:「你是不是要叫我喫茶去?老梗了。」 住持仍然心平氣和道:「嗯,我本身是專修默照禪的,對公案不是很專精。妳呢?曹洞宗的?還是臨濟宗的?」 我冷笑道:「我是專吃唐僧肉的。」 「哦!那是野狐禪了,厲害!厲害!」 「你管我修什麼?救自己的弟子要緊。」 「佛門中最忌諱的,就是本位主義,我們互相切磋學習,這樣不是很好嗎?」 「沒有不好。只不過,我不清楚你有什麼可以教我的。」 「嗯,這樣吧,這次閉關,妳也來體驗體驗,如何?」 佳蕙師姐站出一步,恭敬合十道: 「和尚,這位師姐沒有持戒,也沒有灌頂,這樣子就上山閉關,可能不太合適。」 我說:「別說是灌頂,我根本還沒皈依。」 住持平靜地說:「釋迦牟尼之前沒有佛教,但一定有開悟之人。」 佳蕙師姐又道:「她這個人很離譜,專門擾亂大家,讓她上山,其他人沒辦法修行。」 住持回道:「佛門之大,豈容不得一離譜之人?」 佳蕙師姐眼中燃起雄雄烈火再道: 「她專門來擾亂道心的,和尚,您三思。」 住持回道:「魔與佛,互相成就。」 我向前一步,盯著住持問道:「我為什麼要向你學禪?」 「這個嘛,禪修有助於養顏美容。」住持閃避。 「那,神通呢?」我再問。 「雖然說,咱們佛教是不講神通的,不過,也有人修一修就通了呢。神通只不過是贈品而已,還是了生死,出三界比較酷嘛。」 我心動問道:「那麼請問,閉關的學費多少?」 住持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問:「什麼學費?」 「閉關不用付一點水電伙食瓦斯費嗎?」 「妳那一份,記在我頭上。妳這個蜘蛛精,居然比我這個出家人還窮,真不知是怎麼混的,要檢討。妳,準備上山吧!」
-
夜行北海
旅店的燈,孤寂的亮著,燈外是黑沉沉的夜色,大地的輪廓完全隱沒在黑暗之中,只是以它的厚實壓迫著我們,終於我決定:「看北海去!」 我隨著零星人群散落入黑夜之中。天色沒有一絲黃昏的詩意,幾抹薄雲,竟看不到任何星光,完全是一副夜未央的樣子。我在昏暗的街燈下,費力的辨認著北京胡同間蜿蜒的道路,雖然這已經算是高度開發的地方,但畢竟還是無法及王府錦的繁鬧喧嘩。夜闌人靜,囂塵的城市在星稀的燈火中歸於寂然,琥珀色的新月也隱在雲霧後稍寐,整片北海與滄穹冥合,穩穩隨大地吐納而起伏,陡然一聲犬長嘯,如火石般迸散在對峙的樓宇間,又如涓泉似迂迴於幽闃的街巷,杳杳不絕。 過客漸多,開始三三兩兩的攀談,可能是不慣於由於黑夜所帶來彼此的隔離,就像是深夜開山路會閃黃燈,確認也告知彼此的存在。我默默將雙手插在大衣之內,以剩下暴露於寒風中的眼睛、鼻子和臉頰感觸著新春剛過的寒意,這樣的安靜毋寧是一種享受,想想我早上半日經歷是何其喧喧嚷嚷。過客更多了,酒店的霓虹燈彩繪了沉悶的氣氛,遊客漸漸散入酒家,青島啤酒、威士忌、福特加、甚至於中國白酒,就在這杯觥交影的同時,黃湯下肚,一聲古典吉他的佛朗明哥吉他聲,扣住了我的心弦,家愁更濃了,漸漸聽不到醉客們的語聲。我仍靜靜的前行,感覺整個城市、整個夜,彷彿一陣緩緩的風,吹掠流經我的髮絲,靜靜逐次梳理著我的思緒。 沿胡同蜿蜒向北海更北處之際,迴旋出一個交叉路口,路旁一端有一個往孔乙己酒店的指標,指標的對面的小徑,在四下沉寂的民宅之中,孤伶伶的向前延伸,脫色的指標,是否是魯迅所為?孔乙己酒店,是否又能聽聞孔乙己之乎者也的傳授那早已過時的四個回字寫法?走進酒店,點了一盤茴香豆,坐在窗邊眺望北海的夜景,是那樣的美而靜,也難怪宋慶齡會在此建上一戶宅邸,日日飼養國父生前最喜歡的和平鴿。 北海上的浮冰,在燈光下隱隱閃著暗暗的藍光,其實只是樸實無華,既無幽奇,也無寒凍之感,但或許正因為它的平常,遊客們幾乎不曾中止過他們的談話,也能恣意豪飲著一罐罐玻璃杯裝的調酒。無論如何,如果沒有這個北海做為目標,就沒有我這次的夜行,而這短暫的行腳,對於久滯於城市的我終究是一番洗滌,大山大水大城市固然美好,但除了瞬時的痛快感之外,數位相機快門一按,思緒就被收入底片之中,何曾能夠有心靈上溝通交流的滿足? 夜深了,該回旅館歇息,燈火的光影分割著漆黑的天和冰凍的北海,我默默的沿路走向通往商圈燈火通明的最深處……。 (本文稿酬捐大同之家)
-
槌哥
那晚,春桃煮了一鍋白米飯,煎了一盤青鱗魚,以及一大盆既可當菜又可當湯的五花肉炒高麗菜,它也是農家傳統的煮法。對於眼前這個莊稼漢的食量,春桃心中已有數,故而特地為他盛了滿滿的一碗飯,復又幫他夾魚夾菜,讓肚子正餓的槌哥,吃的津津有味、不亦樂乎。可是當春桃把一塊瘦肉夾到他碗裡時,他竟夾給坐在他旁邊的阿秀。 「阿─阿─阿秀仔,這塊赤肉予─予─予妳食。」 阿秀以一對水汪汪的眼睛看看母親,但春桃並不忍心阻止,反而細聲地說:「阿叔毋甘食欲予妳食,妳夾起食,袂要緊。」 「阿秀仔,咱是好─好─好朋友,著無?」槌哥親切地笑著說。 「著。」阿秀興奮地一笑,「阿叔,食飽後咱來去佚陶好無?」 「阿叔今仔日共咱擔規日的糞,伊食飽著歇睏,明仔日才有氣力通作穡,毋通擱煩伊,知影毋?」春桃叮嚀她說。 阿秀點點頭,失望地收起笑容。 「阿秀妳─妳─妳乖乖,等我有─有─有閒工,咱兩個才來去四─四─四界佚陶。按爾好─好─好無?」槌哥安撫她說。 「你袂使騙我的喔。」阿秀又展現出天真無邪的笑意,而後竟伸出小指頭,「咱來勾手勾,」當槌哥伸出小指頂讓她勾住時,她搖晃著手指說:「勾手勾,勾萬年,啥若騙我,著予我錢。」 「妳─妳─妳,予我─我─我錢。」槌哥說著,同時伸出手。 「予你一箍。」阿秀說後,朝她的手心拍了一下。 春桃目睹此情此景,內心的確有無限的感慨。一個家如果沒有男人的支撐,孩子如果沒有父親的呵護,那還像個家嗎?自從阿生死後,所有的重擔幾乎全落在她的肩上,讓她有疲於奔命之感,如果有槌哥這個厚實的肩膀可依靠,那不知該有多好。雖然他有點條直,卻孔武有力;儘管他凡事不能主動,但只要稍加提醒則依舊能勝任。從今天來幫她挑糞、撒糞土,即可看出端倪;農家需要的不就是像他這種男人嗎?孩子需要的不就是一個能陪伴她、卻又沒有距離的父親嗎?而且他事親至孝,除了為行動不便的父親餵食外,甚至還不厭其煩地扶起扶落、幫他清理糞便,把臥床的父親,服侍得無微不至,讓勞碌一生的母親能喘口氣。這些雖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又有多少頭腦靈光的子女做得到呢?縱使槌哥不一定能領會到「孝」字的道理,可是凡事經過母親的調教和提醒後,都能牢記在心頭,並以行動來證明一切,充分展現出善良的本性、孝順的本質,這是多麼難能可貴啊! 春桃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一眼,也同時對眼前這個憨厚、卻又被謔稱為槌哥的小兄弟,留下極其深刻的好印象。 三 大學畢業留在台灣工作的華章,平日鮮少寫信回家,卻突然寄來一封限時信,告訴父母親他即將結婚的喜訊,除了希望家人能到台灣參加他的婚禮,也同時為結婚費用而求助於雙親。
-
故鄉情書又一疊--序陳秀竹《用熱情澆灌金門》
剛剛讀完陳秀竹鄉親的《浯島念真情--故鄉的水土》,又得嘗她四十道新烹調的佳餚。頗花了幾個日夜,慢慢細品本書的四十篇散文,又感到像在讀一籃子寫給金門家鄉的情書,雖然沒有華文麗詞,但體驗豐富,激情滿溢,正像一位痴心女子,向故鄉寄出一封又一封情切切意綿綿的愛戀魚雁,是那麼永遠地不離不棄,真情流露,令人動容不已。秀竹對故鄉山水、花鳥、一切自然生態的鍾愛,並非僅是因為她的工作、她是保育員,而是出諸一位有血性的金門女兒的天性和本能,她說,「我的內心深處總是有個聲音,這麼豐厚的資源要讓更多的人來分享和愛護,因此像是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讓我的心和手不停的透過說和寫,用聲音和文字傳遞我對金門島熱情。」可以印證。 我半個多世紀才回故鄉金門,有種驚艷的震撼,完全沒想到炮聲轟轟、硝煙瀰漫的金門轉型和變身為和平旅遊土地後,竟然可以成為候鳥棲息的天堂,被記錄的鳥兒多達322種之多。除了多次回鄉親身體驗金門的幽靜美麗外,秀竹幾本描述金門水土、參透和散發濃濃故鄉味道的書,加深我對故鄉的感性認識。因為她那些憶童年、話家常、道親情、說風俗、寫民生、記鳥事、讚花香的篇章,總是和旅遊指南的介紹不同的,注入了個人真實的體驗和感情,更能進入金門歷史和文化的底蘊。我喜歡文中作者那份善良和熱情,讀之有抑不住立即回鄉的衝動。 秀竹是花卉知己、禽鳥良朋。故鄉有許多守護神才會那麼美,秀竹不知不覺也成了一位小小的女保護神。金門保育系統有這樣一位能說擅寫、對環保工作不遺餘力的保育員有福了,真是慶幸得人呀!她說:「希望有機會在野外遇到水雉時,請不要干擾水雉的生活」(《凌波仙子 金門驚鴻》),她說:「讓牠(迷鳥)歡喜來金門做客」(《迷鳥迷人的鳥》),她說:「疼惜美好的自然生態」(《追鳥》),她在很多觀鳥追鳥的文章末尾,有如苦口婆心的鳥媽媽那樣希望大家為保護環境而努力,那種為獲知鳥兒消息的興奮固然感人,搶救小小生命的悲天憫人情懷更是牽動人心,而用藝術家眼光欣賞飛禽的文字更見一種審美的深層次,試看她如何描述蒼鷺:「如有驚擾牠仍然是緩緩的振翅從水面輕輕躍起,成為山野間的另一幅山水畫作。閒雲野鷺自在行,美得動人心弦。」(《水中的智子--蒼鷺》)。最典型的美文是《晨曦的旋律》,將大自然的動物植物花卉陽光全部寫到並和諧地融為一體,是那樣自然清新,久住於鋼骨水泥的人肯定寫不出來;美好的家居環境也令作者渾身是勁:「晨曦,是注入活力的瓊漿玉液,就像加滿油的車,奔馳在筆直的道路,唱著快樂曲,勇敢向前行,乘著晨曦的活力,出發囉!」(《晨曦的旋律》)。 秀竹喜歡故鄉那些美好的、有著人文價值和意味的習俗、傳統美食傳承下去,本書也可說是一本了解故鄉傳統風俗的好書,雖然篇幅不多,但都甚具份量。寫得最妙、叫人拍案叫絕的是《用家鄉味找到自己的原鄉》,訴說一位鄉親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原鄉「市頭」的準確地點,突然有一次在某家食店吃到「魯肉飯」,才似曾相識,猛然一醒,原來我老家就在此地!秀竹感慨地說:「原來飲食不只是一家的料理,竟是一個宗族的原味。」實在太美妙太文化太有說服力了!我喜歡的還有《麵茶》,不是她的專章描述,我幾乎也忘了童年時期母親也炒過此種美食給還是小孩的我們吃!遙遠的記憶穿越歲月和地域的時空如水倒流!當然,讓我讀得津津有味的還有《新娘水咚咚》,通過一次嫁女過程的詳細記敘,把金門的婚嫁習俗重現,很有意義。睽違故鄉太久,故鄉種種我們已完全陌生。因此秀竹的記敘,意義已超出自家紀念之外。從提親、訂婚寫到結婚、公證、台北宴客、金門宴客………一直到送面前禮、送添妝肉、壓箱銀元。很絕的是還從《金門縣志》抄錄了三首和新嫁娘有關的童謠分享同好。全文具體詳細,彷彿我們也成為賀婚親友在場觀禮。「將金門的傳統習俗流傳下去,讓金門的文化與生活,代代相傳」(《新娘水咚咚》)正是作者的本意。那怕是寫小孩與玩具車情意結的《會載行李的綠色車車》《喜歡車車的小孩》,也可以讀出故鄉的簡樸氛圍。 本書一些文章,資料豐富,知性十足。有些是貼補了某些景點、建築或實施資料的空白,讀之收穫匪淺。例如最典型的是《別有洞天》詳介迎賓館建館始末;《說一個雕刻生命的故事--瓊林民防館》細寫館外故事、那一頁快被人遺忘的戰爭歲月,都大大彌補了參觀時走馬看花的不足。也有一些是特殊人物的故事,讀之不勝噓唏。例如《長沙情》寫的是半個多世紀的兩岸情緣故事;《金門黃牛和阿表達故事》書寫貧困兩代,令人心酸;有些是知識小品,讀之令人驚喜。例如《章魚的智慧與美麗》讓我們知曉運來章魚不是凡物,竟有那麼多不為外人知的秘密:《蛛絲馬跡》的「馬」,原來不是牛馬的馬,而是灶馬,文中不但將雄雌灶馬交配的經過寫得很詳細,而且還詮釋了這句慣用成語的來源:《馬的故事》讓我們知道原來養馬事業在金門發展不是不可能。 我們從秀竹的文筆風采,看到了她為人的熱情和認真。在遊記《杭州行》《情飛新加坡 味蕾新旅行》,每篇都寫得不短,事無鉅細,敘述從頭,未有遺漏,美食、親情、景點、交通、見聞、故事交錯寫來,人間煙火味很重,可感可觸可嗅;在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美譽的雙城之一杭州旅遊時,她夫婦倆充滿激情、興致勃勃地,出動單車將許多感興趣的地方遊遍。那種所謂大文化散文有時不免矯情而讀得辛苦,秀竹日記式的旅遊備忘錄則散發出魚米香和親情氣息,教人感到親切無比。我喜歡她背著照相機奔波活躍於鄉親成團參觀的熱門地區,那種形象幾乎與第一線記者無異。在金門僑胞回鄉建築的洋樓區域舉辦活動、品嚐南洋食品之一的「黃薑燉飯」時,她認真其事,一早來到,「一直跟著主廚的動作與身影,拿著相機猛拍,希望以相機代替錄音機(筆),用影像記錄,把黃薑燉飯過程完整記錄下來。」(《黃薑燉飯》);我也很欣賞她悲天憫人的情懷,對鳥對人都付出愛憐同情之心,她在《糜配魚仔黃隻魚》中試過從魚網剝離黃隻魚的不易、體諒到捕魚的艱辛,最後發出了振聾發聵的聲音:「捕魚郎賣掉魚,我一定不會講價,因為不僅捕魚辛苦,風險又高,要取出魚更要費許多功夫,真是行行都有甘苦味。」(《糜配魚仔黃隻魚》)。 陳秀竹的新集,秉承了《浯島念真情》的優勢,似酒微醺的鄉心,如泥厚實的文字,像火燒燃的感情,具體細膩的書寫,以及深沉濃烈的文化氣息和生活氛圍,都散發出迷人的魅力,無疑也是一道道誘惑性極大的、故鄉對飄泊在海外的金門遊子的召喚,一疊有情有義的寫給故鄉的情書,讀著讀著,我們彷彿又回到了一次夢繞魂縈的故鄉。 二零一二年五月十八日
-
築夢的女孩
夢想,有著輕薄卻氣力如鈞的翅膀,信仰它的人,都能乘坐這羽翼,追逐它、建築它,終至夢想成真。 三年前,女兒捨棄了台北的學校,轉而挑戰高難度的美國國際高中。決定的剎那,母女倆誠惶誠恐,尤其女兒更是,因為她擔心她的英文能力不敷使用。求救朋友也是英語學習專家成寒,她說別無它法,只有一步一腳印,按部就班苦讀、苦聽、苦寫(後來變成了樂讀樂聽樂寫)她的教材。 就這樣,在成寒的推薦下,築夢的女孩─Cocoa出現了。 一個白白淨淨女孩,慧黠的大眼睛,纖細的骨架,學建築的。夢樣的青春年紀,卻勤奮得令人欣賞,她就是Cocoa。一個禮拜一、二次,自桃園工作地點傍晚下班趕來,整個晚上指導女兒如何做教材,如何上網查資料,如何累積英文的自學能力。 二個多月後,二個年輕女孩分開了,一個背著包包負笈他鄉求學去,一個卻不見了。想當然耳那個不見的應是Cocoa。 沒想到,今日再見到Cocoa,一樣白晰皮膚,一樣的大眼睛,卻感覺整個人迷漫著一層光彩,尤其是那對充滿著希望、勇氣、目標的眼眸。 容我打岔一下:每人都有他(她)無可救藥的地域情懷。像美食作家朱振藩老師每次都力讚永和文化路美食店家無數,他死也不搬家。 我呢?以公司為家,在公司比在家的時間還長。公司地點緊臨台北車站商圈,一切生活機能便利,有多家咖啡店可選,有老朋友一起跳韻律,有高鐵可搭,有周末加班對街當代美術的露天音樂可聽….。因此,我也是死也不搬家,就是混台北車站一帶的那種。 每想到去年年底,距離公司沒幾步之遙的華陰街,街角突然出現一棟紅色外牆的建築,鮮眼令人無法不注目。這太令人震撼,因為整個華陰街一直是矮舊老房成群,這建築物一出,彷彿是一片荒蕪地,突然冒出一株迎風搖曳的青翠小草,或是千嬌百媚的一朵小花。一牆之隔的京站又是時髦新穎現代化的大樓,每天經過,不由得引人多看這株小草或這朵小花一眼。 一棟垂垂老矣的房子,經過築夢女孩幾個月的心血,一筆一畫的構圖,一磚一瓦的監工,一水一電的裝修,一角一落的佈置,老房子如活水般的甦醒,改頭換面,以熱情青春洋溢的姿態,矗立街角。一個提供疲憊旅人不管深夜或白日抵達的家,一個臨時的歇腳處,Ulysses Hotel(尤利西斯旅店),於焉誕生了。 鮮紅的外觀,白色的窗櫺,一棟著新裝的老房子,靜靜矗立,形成喧囂鬧市裡街角的一處風景。 進入澄淨明亮的玻璃落地門,迎面而來的是櫃檯後方大片牆壁上的畫作,那是色彩繽紛的意像拼畫,猜是來自西洋文學作品的內容。延伸而去則是反傳統無任何擺置的大廳空曠空間,只有長木條椅一張,卻彷彿是掉入非常英國風的書房般的迷人,古樸的柚木色書架,沁人的白色的牆面,英國紳士禮帽的黑色吊燈,書架上散落排列著主人家許多精心收集的外文二手書,有道盡人間情愛衷曲的珍‧奧斯丁、白朗蒂家三姐妹的簡愛、咆哮山莊、D.H勞倫斯、莎士比亞、尼克‧宏比的「非關男孩」;其他還有費茲傑羅「大亨小傳」、「夜未央」、教主沙林傑的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 這些畫面,隱約可見築夢的女孩,乘著夢想的羽翼,在城市裡狹仄的天空裡,繼續飛翔,那怕一路顛顛亂流幾許,相信她能勇敢挺過。 喜歡這種有溫度的故事,今日特以小記。令人欣喜的是,築夢的女孩,是來自金門島鄉。
-
海芋‧愛情導覽報告
當藍鵲急馳飛入潮濕的霧中 鷺鷥,也學它悠遊地穿上白紗散步時 我知道,如織的遊人都將追隨 孟宗竹林的芬多精回來 那,春天不遠了 我們的高腳杯,也早等候成 一片白色的海 我們依舊繪成了一幅幅馬蹄的 導覽圖,指引愛眸前來凝望的 身影,悄悄的 在過客喝完一口花茶以後 陪他穿透蟲鳴和蛙叫的 竹子湖小徑,以及散去的霧 然後住進了他,歸人還有愛的 小屋 之後,我就在窗邊 陪著他們微笑以及陽光 浪漫地綻開,三分、五分 白綠相間的小海 越來越濃的春天,還有愛情
-
槌哥
於是槌哥走進房裡,輕輕地拍拍父親的肩膀,低聲地說:「阿─阿─阿爸,我扶你起來食─食─食糜。」而後熟練地一手扶著父親的背部,另一手則穿過他的腋下,復使力地把他抱起,讓他斜靠在床頭。可是當他把父親餵飽後,正要讓他躺下時,卻聞到一股難聞的臭味,他已意識到父親一時控制不了,把大便拉在褲子裡。只見槌哥不慌不忙地讓父親躺好,並高聲地叫著:「俺─俺─俺娘,阿爸放屎囥─囥─囥佇褲啦,妳緊─緊─緊去提一領清氣褲─來─來─來予伊換。」 「夭壽喔,」烏番嬸邊走邊埋怨,「大人大種哪會不時共屎放囥褲內。」 當烏番嬸拿來乾淨的褲子時,槌哥已把父親沾滿著糞便的褲子脫下,並拿了一塊破布沾水,輕輕地為父親擦拭下身。即使他戇,但嗅覺並沒有失去功能,他竟能展現出為人子女之孝道,不嫌髒亦不嫌臭,為行動不便的父親清理糞便。烏番嬸目睹這幕情景,不禁紅了眼眶。 雖然造化弄人,讓孩子成了戇囝,但如果沒有他,她這條老命想必早已被老伴折磨死了。雖然大兒子華章受過高等教育,在台灣亦有固定的工作,然而或許是在繁華的都市裡生活久了,除了對這片生他育他的土地有一種疏離感,這個家彷彿也離他愈來愈遠了。平常竟連一封問候的信也懶得寫,遑論是寄點錢回來貼補家用,就如同一隻斷線的風箏,隨風飄得遠遠的。想當年,父母親縮衣節食共他讀大學,莫不寄予厚望,冀望他學成後能對這個家多一點關注,可是往往期望愈高,失望也愈大。如依目前種種跡象顯示,兩老將來若想靠他來服侍,似乎是不可能的,說不定身旁這個戇囝,才是他們終身的依靠。 當槌哥為父親清理好糞便,並幫他換上乾淨的褲子時,春桃卻適時來到,她開門見山極其誠懇地對烏番嬸說: 「烏番嬸仔,我欲來叫槌哥來阮兜食糜啦。」 「春桃仔,妳毋免赫夠工啦,伊佇阮兜凊彩食食著好。」 「烏番嬸仔,槌哥共我湊相共規日,來阮兜食糜是應該的。若無者,後次著毋敢擱叫伊來共我湊相共。」春桃認真地說。 「妳實在誠夠工。」烏番嬸仔能感受到她的誠意,轉身對槌哥說:「春桃欲叫你去食糜,你綴伊去食好啦。」 「歹─歹─歹勢啦。」槌哥面對著春桃,客氣地說。 「食一個粗飽爾爾,你毋通氣嫌著好,無啥物通歹勢的啦。」春桃含笑地說。
-
●花言鳥語專欄金廈小三通(閩南語詩)
提兩干高粱酒 金廈小三通 來去廈門 早上看公園 暗時遶中山路 兩杯高粱酒 金門腔廈門調 月娘光光照兩邊 這杯你兄 那杯我弟 杯底金魚 不要飼! 早昔的代誌 槍子講什麼? 砲彈講什麼? 過去 就散散去 無話的金門酒,喝下去! * * * 提兩干高粱酒 金廈小三通 來去大陸 這次遊江南 下次走山東 兩杯高粱酒 金門腔大陸調 月娘光光照兩邊 長江更長 黃河更黃 江山多嬌 醉了眼! 過去的歷史 槍子講什麼? 砲彈講什麼? 過去 就散散去 無話的金門酒,醉下去! 2001年1月2日,金廈小三通之路正式啟航,重啟因國共戰爭而隔絕了五十二年的金廈航線!首航儀式有聯:「金門廈門門對門;族同情同同安同」。金門首位民選縣長陳水在親率縣府團隊、民意代表、社會名流等一行近200名,浩浩蕩蕩由金門料羅碼頭出發,乘風破浪,直航廈門和平碼頭。2001年5月,繼任的李炷烽縣長以「讓兩岸認識金門,讓金門走向世界」為施政目標,繼續推動金廈小三通的定期化、常態化。 金廈小三通的航線一開通後,金門的地理位置依舊,但在實際生活裡,金門人除了東進臺灣外,多了西入大陸的選擇;同樣地,不僅臺灣人可西入金門,大陸人亦可東來金門。曾是戒嚴封閉的金門蕞爾小島,一夕之間,它的兩岸角色,戲劇性地由「邊陲」轉為「中介」! 金門人藉著小三通之便利,玩廈門、遊大陸、置房地產;臺灣人藉著小三通之價廉,往來經商,開辦工廠;大陸人好奇小三通的航線,登島觀光。金廈海域,日日激增的人、船,絡繹於途。 2008年,因應年近百萬的人潮需求,廈門的和平碼頭功成身退,擴建東渡碼頭,新增五通碼頭。金廈水路不僅成為兩岸間的一條黃金航線,金廈之間,藉著時時有航班的便利,朝發金門、夕回金門、白天活動在廈門成為可能,金廈共同生活圈儼然成形。 金廈小三通,金門人出島必帶的是高粱酒,帶金門高粱酒的利益多重:一者,自喝。「曾經高粱難為酒」、「除卻高粱不是酒」,喝金門高粱酒長大、老去的金門人,嚴重地喝不慣他地的酒,走到那裡吃大餐,總要擺上一瓶金門高粱酒才夠味;二者,送禮。沒喝過金門酒的大陸人嚮往金門酒,喝過金門酒的大陸人難忘金門酒,因此,金門酒成為兩岸間最好的高檔禮品,出手一瓶金門高粱酒,送者大方,受者雀躍;三者,買賣。一瓶金門酒,由金門碼頭過水到廈門碼頭,價格幾乎就翻上一倍,熟門熟路的人,帶兩瓶金門酒往旅店一放,一夜的廈門住宿費就抵免了,即使生客,也不必擔心找不到買主,廈門碼頭的店家就會主動地招呼你買賣。 因此,在金廈水路蜿蜒的人潮裡,我們慣常地可見人手兩瓶金門酒,在金廈聯歡的場合裡,我們不時地聞到高粱的酒香。誰也沒有料到,50年代,在戰爭的時空裡,為解決軍民爭糧問題而興建的金門酒廠,歷經五十多年的時間沉澱後,金門高粱酒卻能和平地飄香於兩岸。曾經的殺戮,曾經的炮火,曾經的子彈……,戰爭無情,和平無價,不論金門人、廈門人,都想拋開孰是孰非的爭執,拋開是敵是友的迷惑,掌握今夕何夕,對酒當歌,對酒當醉! 我也趕著金廈小三通的熱潮,2004年第一次由金門直航廈門,2006年更進入廈門大學就讀,五年多的就學時期,往返金廈水路近百次,成為「金廈擺渡人」,見證了廈門碼頭的地點遷移,由和平而東渡而五通,也見證了廈門海關氛圍的改變,由肅穆監看而親善服務。 若要問:「最難忘的一次金廈小三通?」我會回答:「2010年濃霧三天的東渡碼頭。」 2010年2月底,臨時需要赴廈大一趟,但我的「台灣居民來往大陸通行証」有效期僅剩5天,冒一下險吧!時時有船班,總不至於連續2天都搭不上回金的船。沒料到春天後母面,說變天就變天,回金當天,大霧籠罩金廈海域,東渡碼頭班班停航,航站大廳擠滿候船的人潮。 第二天一早,連廈門中山公園都出現罕見的濃霧,看天候,算時間,小叔、小嬸和我提前午餐,近午再往東渡,寄望午後能日出霧散。東渡的大廳不時湧進大陸旅行團,也不時有臺灣散客由碼頭直奔機場,轉機飛台。因為簽證當日到期,我等船的心情又比別人複雜些。午後果然微陽,但熱力仍不足以撥開海上的霧面。 第三天一早,霧氣仍存,但因回金心切,我們反而一早就到東渡等候。大廳反常地冷冷清清,因為大陸旅行團改期,臺灣散客轉搭飛機,只有非渡海不可的金門人才會在碼頭繼續等候。三天的碼頭演習,這些金門人免不了又發出一些同島同命的感慨。 午後,大廳廣播:「五通霧散,準備開航。」小叔急著趕赴五通,我因簽證過期,非從東渡出海關不可,故小嬸留下來陪我繼續等候。五通最後一班船也要開了,東渡還是無法開航,最後的一批金門客全部轉往五通,只有我打道轉回廈大。進駐廈大校園內的蔡清洁樓,櫃台小姐看看過期的簽證,特別電話請示上級領導,我因住宿記錄良好,通融辦理。 第四天的東渡碼頭,天晴,不見三天來的候船難友,大廳的氛圍也煥然一新。我手持完備證件,獨自進入小房間接受一位女警一臉嚴肅的盤問,問答、記錄、請示上級領導,最後再以繳交二百元人民幣罰款了案。通關時,一位男警告訴我,我的通關記錄良好,故能大事化小事。 我年過50歲,退休之後才進讀廈門大學中文研究所,成為所裡第一位臺灣學生。一讀五年多,備嚐求學路的酸甜苦辣,旁人常好奇地追問動機,回探初衷,我常笑稱:「都是金廈小三通惹的禍!」因為小三通的啟航,竟誘發了我去追逐一個天真的廈大夢!
-
感恩人系列─搭便車
八零年代,我讀大學,溫馨感人,賺人熱淚的國語連續劇「星星知我心」轟動全台,高雄美濃客家村是戲劇常出現的場景,那對可愛的中年客家夫婦,以及在那兒發生的故事,拍戲的場景,似乎一直在召喚著我,於是日思夜想,心嚮往之! 那一年暑假,我和室友,兩位來自北台灣的大女孩,興起暢遊南台灣的念想,在網路尚未發達的年代,所有的資訊都仰賴旅遊書籍,兩位窮學生藉著書籍的指引,細細規畫行程,美麗的南台灣早在腦中一遍遍賞遊,只差真正付諸行動,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然,最欠缺的就是旅費,但蠢蠢欲動的心不曾停歇,整個學期賣力打工賺錢,省吃儉用的攢存旅費,就是想要一圓心中的夢想。鐵路平快車是長途的交通工具,鄉野間的接駁車是公共汽車,住宿是親戚家的地鋪,至於吃的部分就將就點,能填飽肚子就可以了! 單純的想望,終於化為實際的行動,兩人背上簡單的行李,帶著精算再精算的旅費,滿心愉悅展開旅程,當腦海中的景致真正呈顯眼前,興奮雀躍的心得到真正的滿足。南台灣的風土民情有別於北台灣,南台灣的陽光更顯神采奕奕,五天的旅遊行程,我們走遍屏東、高雄公車所及之處,沉浸在人情味濃郁的鄉間村落,踏尋傳統古老的民居,徜徉在一望無際的田園間,一顆單純的心,隨處都有驚喜,幸福垂手可得。 高雄美濃的客家村落,是我們預定的行程,那個年代,「星星知我心」的電視連續劇,感動無數的觀眾,美濃成了我日思夜想的地方,那兒的人情,那兒的油紙傘,那兒的花草,那兒的故事,我終於如願走進,一親芳澤!也許是興奮過了頭,也許太多的誘惑讓我們忘卻時間,謹慎的二人,在天色漸暗後,突然驚醒過來,此時已然錯過鄉間的最後一班公車,如何返回市區是個大問題,在外找旅舍留宿不在我們規畫範圍,也不是我們能力可以承擔的,至於計程車,在鄉下少之又少,費用更不是我們可以支付的,詢問了村民,步行是唯一的方式,但是闃黑的鄉間小路,迢迢的距離,何處才是盡頭?在無計可施下,這也是唯一的方式。 兩人同行似乎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走吧!邊走邊聊,在月亮星星的照映下,有蛙鳴蟲叫聲相伴,就算在陌生的異地,仲夏夜的靜謐夜色,沉穩而厚重,夜涼如水的舒適感,不啻是夜遊的好時機。走著,走著,夜漸深,腿漸酸,心也慌,人也累,尤其是不知路程遠近的不確定感,我們開始恐懼起來,但是在沒有退路的狀況下,也只得勇敢往前走。突然後方有強烈的燈光照亮,我們二話不說,閃到路邊,用力的揮舞雙臂,期待好心人士載我們一程。 果然,車子慢慢停了下來,高大的載貨卡車上,一位中年男士探出頭來,渾厚深沉的聲音:「搭便車嗎?」我們用力的點頭,他迅速推開駕駛座旁的車門,「上來吧!」高大的車體讓我們跨不上去,他還伸手拉了我們一把,我們挨著司機三人並列坐在前座,「到哪裡去呢?」「高雄火車站」我們異口同聲的說。側臉望著司機大哥黝黑的面容、壯碩的身軀、握著方向盤粗糙的雙手,車上一陣默然,寂靜了好一陣子,我心裡開始有些緊張,司機大哥看出我們的不安,他終於開口了:「小姐,半夜這樣攔車是很危險的,畢竟開貨車的司機水準參差不齊,如果碰到壞人就糟了!」聽他中肯的話語,我們忐忑不安的心安頓了下來,接著司機大哥親切的和我們閒話家常,原來他也是在台北某個工專畢業,因為家傳事業的關係,他退伍後便毅然回到家鄉,開起貨車兼業務的工作,言談間,感覺他很有抱負,也很有學問,他熱心的送我們到達目的地,為我們解了圍,也教了我們許多保護自己的方法,他是一位好人。 那個年代,深夜攔車記,有些冒險,幸運的是我們碰到了善良的好心人,否則後果可能不堪設想,我們竟然連對方的名字都沒問,如今想起,仍然心存感恩,如今,社會風氣已然不同,我告訴女兒這段經歷,也希望她們引以為戒,深夜的好心人,我將牢牢記住。
-
槌哥
「槌哥,你搰力,跤手擱緊,早起晡已經擔去幾落擔啦,實在有夠厲害得。」春桃誇讚他說,「講實在得,你擔一晡,著予我擔幾落日,有你來共我湊相共,予我毋免煩惱綴袂著冬。」 春桃那幾句誇讚的話,再槌的槌哥也聽得懂。只見槌哥咧著嘴,憨厚的臉龐有一絲欣然的笑意,即使是以勞力換取而來的,他也樂意接受春桃對他的讚美。於是他逕行走進牛椆間,用鋤頭快速地耙滿兩畚箕糞土,復取來靠在牆壁上的扁擔,把畚箕上的繩子往扁擔兩頭一套,而後俯下身,輕鬆地挑起滿滿的兩畚箕糞土,直往蜿蜒的山路走去。抵達田裡後,只見槌哥把擔子輕輕地放下,然後俯下身,雙手握緊畚箕的把手,把它提起靠在腹部,並利用腰力邊走邊左右擺動,讓畚箕裡的糞土撒在田裡。儘管其動作不能像一般經驗老到的農人那麼熟練,撒下的糞土也不是那麼地均勻,但還是讓春桃感激在心。要不是槌哥來幫忙,憑她這個女人家,不知要幾天才能把牛椆內的糞土挑完。或許她的糞土尚未撒好,別人家播下的種籽已萌芽。作穡人除了勤勞外,也必須配合時序和季節,一旦不能如期播種而延後,勢必會影響往後的收成,這也是農人不樂意見到的。 整天下來,槌哥少說也挑了二十幾擔,牛糞土已撒滿了春桃準備種花生的那塊田地,同時太陽亦已逐漸地西沉。 「槌哥,日欲暗啦,通歇睏啦。」看到槌哥全身髒兮兮卻又汗流浹背,春桃除了不捨,亦有些不好意思,「緊倒來去洗跤手,通吃糜。」 「春─春─春桃仔,妳毋免夠─夠─夠工啦,兮─兮─兮昏,我袂使擱─擱─擱佇恁兜食糜,我著趕─趕─趕緊倒來去阮兜,通飼阮阿─阿─阿爸食糜。」槌哥說。 「這陣袂講誠晚,食飽才倒去啦。」春桃堅持著。 「袂─袂─袂使得,阮爸腹─腹─腹肚會枵。」槌哥亦有自己的想法。 「你毋免煩惱,恁俺娘會飼伊食啦。」春桃安慰他說。 「阮─阮俺娘老啦,無氣力通─通─通偃伊起來,我─我─我無趕緊倒去袂用的啦,阮─阮─阮阿爸腹肚會─會─會枵。」槌哥依然堅持著。 「按爾好啦,你先倒去飼恁爸食糜,等伊食飽,你才來阮兜食。」 「春─春─春桃仔,妳實在誠─誠─誠夠工,予我誠─誠歹勢。」槌哥說。 「你共我湊相共規日,予你出氣勞力,歹勢的是我啦。」春桃不好意思地說。 槌哥笑笑,逕行往回家的路走去。一回到家裡,就迫不及待地問母親說: 「俺娘,妳─妳─糜敢煮─煮─煮好啦?」 「煮好真久啦。」烏番嬸順口回應,而後看看他說:「春桃牛椆間赫糞,你敢擔有完?」 「有─有─有啦,伊欲留─留─留我食糜,我共伊講─講─講阮阿爸腹肚會枵,我欲─欲─欲趕緊倒來飼─飼─飼伊食糜啦。」 「戇囝,你一點仔嘛無戇。春桃伊是艱苦家,共伊湊相共是咱心甘情願得,毋通伊夠工叫咱食,咱著欲食人,若是按爾著無意思啦。」 「俺娘,這─這─這種事志,我知─知─知影啦。妳─妳─緊去添糜予凊,我─我─我欲來去扶阮阿─阿─阿爸出來食糜,若無伊腹肚會─會─會枵啦。」 「唉,」烏番嬸搖搖頭,歎了一口氣,「人講歹囝飼爸,你是戇囝佇飼爸,恁老爸若無你,我哪有赫大的氣力通共伊偃起偃落、飼伊食糜。」 「俺娘,我是阮─阮─阮阿爸的囝,我袂使予─予伊腹肚枵。飼伊食糜是─是─是應該得啦,若無會─會─會予雷公摃死。」
-
槌哥
「你彼粒豬膦脬較大粒啦!」阿德比畫了一個既圓又大的手勢說。 「你─你─你─亂─亂講。」槌哥不屑地說。 「好啦、好啦,既然槌哥彼粒豬膦脬毋予咱摸,咱著莫摸啦!」阿德雖然打了圓場,但卻低聲地和其他人交頭接耳,而後揮揮手說:「逐家緊擱落來去魚池泅水啦!」 於是一夥人又進入水中繼續戲耍,槌哥多次被阿德壓在水中喝水,可是仍然不能滿足他們對他的欺淩。不久,阿德竟趁著槌哥與阿仁和阿信打水仗、玩得正盡興而不注意時,悄悄地走上岸,偷偷地把槌哥的衣服藏在一處隱密的草叢裡,企圖讓他「脫褲膦」、光著屁股走回家。 孩子們雖然混身都是勁,但玩久了終究還是會疲累。於是他們陸續地上岸,各自以衣服擦拭身上的水珠,然後穿上。可是槌哥則東張西望,到處找不到他的衣褲。 「我─我─我的─衫褲咧。」他睜大眼睛,緊張地四處尋找著。 阿德則向同夥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們別說。 「你的衫褲囥佇陀位,敢講你袂記啦?」阿仁假裝關心地問。 「我─我─我明明─囥佇這。」槌哥指著地上說。 「咱緊共伊湊揣。」阿信說後,暗自笑著。 於是四人在岸上東張張、西望望,虛逛了一圈後,又回到槌哥站立的地方。 「槌哥,四界攏無看著你的衫褲,你緊擱想看覓,你到底是囥佇陀位。」阿義說。 「囥─囥─囥佇這啊!」槌哥又指著地上說。 「無管你啦,日欲暗啦,阮欲先倒來去;若是傷晚倒去,會予阮俺娘罵半死。」阿德說後示意大夥兒一起走。 「恁─恁─恁袂使先倒─倒─倒去!」槌哥一時心急,竟更加地結巴。 「行啦,莫管伊啦!」阿德小手一揮,眾人竟真的跟著他跑。 槌哥目睹他們跑遠,復看看自己光著屁股的身軀,雖然他槌槌,但羞恥心並未泯滅,倘若「脫褲膦」走回家,鐵定會讓人笑死。故而,再也忍不住即將奪眶的淚水,除了不斷地用力地跺著腳,又高聲地哭泣著。即使遠處尚有農夫在耕作,但誰也沒有閒工夫去理會他,更何況聽其聲,又不是自家的小孩。 太陽逐漸地西下,黑夜即將來臨,如此的情景更讓槌哥心生膽怯。於是他不得不用手摀住下身那隻尚未發育完全的小鳥,邊哭邊走回家。一走進家門,簡直讓烏番嬸仔嚇呆了。 「夭壽喔,你哪會無穿衫,又擱脫褲膦?」烏番嬸仔急促而關心地問:「你的衫褲咧?」 「我揣無啦!」槌哥哭泣著說。 「你去陀佚佗?」 「去─去─去魚池─泅─泅─泅水啦。」 「佮啥人去?」 「阿─阿─阿德、阿仁、阿信─佮─佮─佮阿義啦。」 烏番嬸仔無奈地搖搖頭,走進房裡取出一套乾淨的衣服讓他穿上。孩子被同伴欺負已是司空見慣,心中雖有不捨,但卻也不得不坦然面對。於是她以平常心來到隔壁的阿仁家裡,他的母親阿月仔正在廚房忙著。 「阿月仔,恁阿仁咧?」 「烏番嬸仔,是妳喔。」阿月仔用抹布擦擦手,從廚房走出來,「妳欲揣阮阿仁物事?」 「阮彼個戇囝佮伊湊陣去魚池泅水,衫褲毋知脫佇陀、煞揣無。這陣無穿衫、無穿褲,脫褲膦沿路哭倒來,誠見笑喔。我想欲來問伊看覓,毋知有看著阮槌哥的衫褲無。」 「阮阿仁這個死囡仔,一日到暗攏嘛四界走,到這陣抑擱還未倒來。」阿月仔無奈地說。 「若是倒來,妳才共伊問看覓。」 「會啦,伊若是有看著,我才來去恁兜共妳講。」 烏番嬸仔剛到家一會,阿月仔就匆匆地趕到,並急促地告訴她說: 「烏番嬸仔,阮阿仁講恁槌哥的衫褲,是去予阿德仔提去藏啦。」 「這個阿德仔,明明知影槌哥有較戇,又擱偏偏愛創治伊,予伊脫褲膦、沿路哭倒來,實在誠過份。」烏番嬸仔氣憤地說。 「阿德這個囡仔實在誠跳鬼,除了愛創治人,嘛誠歹死。阮阿仁捌予伊拍甲鼻血雙管流。」阿月仔說著,卻也不忘提醒她,「妳應該著去共伊老母講,叫阿德仔後次毋通擱按爾創治人。」 「囡仔人的事志大人吞忍一下著煞煞去啦。若是逐項欲認真去計較,會傷到厝邊頭尾的感情。」烏番嬸仔淡淡地說。 「講起來也是有影啦。」阿月仔認同她的看法。 然而對於孩子被欺負之事,烏番叔夫婦心裡雖有不一樣的感受,但只要不傷及身體,則從不去追究。誰教他們要生下這個戇囝,讓人欺凌原本就是稀鬆平常的事,又能怪誰呢?如果因為孩子們的無知,而處處與人計較、找人理論,只有傷了大人之間的和氣,其他並沒有什麼好處。或許最令他們擔憂的是,一旦他們百年後,這個孩子將怎麼辦?精光的哥哥是否願意發揮手足之情,長年來照顧這個戇小弟?還是讓他守著這棟古厝,而後在這塊土地上自生自滅?這些足以讓他們感到憂心的問題,無時無刻不在烏番叔仔夫婦腦裡盤旋著。 雖然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不少,只要勤於耕作必有收穫,有了收成就不會挨餓。可是這個戇囝有吃飯的本能,卻沒有煮飯的本事;有挑重擔的力氣,卻不懂得如何犁田與播種;穿髒的衣服要母親幫他洗滌,竟連洗臉都要大人再三地叮嚀和催促,甚至經常腳也不洗就上床睡覺,別說是刷牙和洗澡;在外受到欺淩和羞辱,更如家常便飯。如此之戇囝教他們怎能放心。但願隨著歲月的消逝、年齡的增長,他在日常生活方面能有自理的能力,不必再依賴別人;將來如果能娶一房媳婦來延續香煙,那是再好不過了。雖然凡事並非如他們想像的那麼簡單,但對這個戇囝,他們卻從未放棄希望。若依槌哥日漸懂事的狀態而言,想必烏番叔仔夫婦這個小小的心願是不會落空的,因為天公疼戇人啊。 二 人生的際遇,有時是難以預料的。槌哥隔壁家的阿生哥,只不過才三十來歲,竟不知何故而一病不起,留下年輕妻子和一個年僅四歲的小女兒。即使目前衣食無虞,但往後的日子勢必會很難過。尤其是農家,如果沒有男人來支撐,光憑一個婦道人家,是難以應付田裡那些粗重工作的。阿生嫂名叫春桃,雖然是一個勤奮乖巧的傳統女性,可是她既要照顧幼小的女兒,又要上山工作,每天幾乎都在疲累中度過。年紀輕輕的就必須承受這種磨折,看在烏番嬸仔眼裡,的確有滿懷的不捨啊! 「春桃仔,若是園內有較粗重的穡頭,妳共我講一聲,我才叫阮槌哥去共妳湊跤手。伊雖然有較戇,但是粗氣大力,妳若叫伊怎樣做,伊會曉聽,也會曉做啦。」烏番嬸仔誠懇地囑咐她說。 「烏番嬸仔,妳的心意我會記囥心肝內,若是有需要槌哥湊相共,我會共妳講。依我的看法,槌哥伊毋是戇啦,是較條直,講話有淡薄仔大舌爾爾,將來就會變好。你毋免煩惱啦!槌哥伊嘛誠疼阮阿秀仔,有一日擱提糖仔來予伊食。」春桃說。 「厝邊頭尾,逐家互相照顧、互相疼惜,按爾才好啦。若是有需要阮槌哥共妳湊跤手,妳毋通客氣註妳講,擱較無閒,我也會叫伊撥工去共妳湊相共。」烏番嬸仔又一次地叮嚀著說。 春桃目視烏番嬸蒼蒼白髮與滿佈皺紋的臉龐,以一對感激的目光向她點頭致謝。在她的想法裡,雖然烏番叔仔尚在人間,但卻是一個必須依靠家人照顧的風中殘燭。而槌哥即使粗氣大力,亦未真正達到高度智障的地步,只是較憨厚而已,但有些事仍然必須仰賴母親。儘管烏番嬸仔還有一個大學畢業的兒子在台灣工作,而據說鮮少寫信回來問候,亦從未寄錢回家,根本就不管他們的死活,往後是否能成為他們夫妻倆的依靠,誰也不得而知。認真說來,烏番嬸仔的命運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可是對她這個無依無靠的寡居人家則關懷有加,就彷彿是自己的母親,讓她備感窩心。 清明掃墓過後,也是農人忙著播種的季節。農夫則必須先以糞土或水肥,潑灑在整好的田裡當肥料,以便將來供給作物成長的養分。而在山路崎嶇、農路蜿蜒的情境下,無論是糞土或水肥,都必須以人力來擔運,這種粗重的工作,豈非是春桃這個弱女子可勝任的。於是她左思右想,不得不登門求助於烏番嬸仔。 「烏番嬸仔,恁槌哥明仔日毋知有閒無?」春桃不好意思地問。 「有啥物事志、註妳講。」烏番嬸仔爽快地說。 「我想欲叫伊共我湊擔糞啦,毋知伊有閒無?」 「妳安心啦,無閒嘛著撥工,明仔日透早我才叫伊去。妳共鋤頭、三齒佮畚箕攢予好。」 「烏番嬸仔,感謝妳,明仔日透早,我攢早頓等伊來啦。」 「春桃仔,妳無閒妳的,毋免赫夠工啦。我會叫伊食飽糜才去。」 「按爾欲怎樣講咧?」 「厝邊頭尾,親像該己,毋免客氣啦。」 翌日一早,烏番嬸仔備好早餐,並叮囑槌哥要吃飽,才有力氣去幫春桃挑糞土。 「春桃這家口實在有夠可憐,你著較搰力得,跤手著較緊得,毋通一日擔無三擔糞。」烏番嬸仔提醒他說。 「俺娘,妳─妳─妳毋免煩惱,春桃伊─伊─伊做人誠好,我─我─我會共伊湊跤手啦。」槌哥比手畫腳地說。 「戇囝,會曉按爾想就著啦!」烏番嬸仔嘴角,掠過一絲歡喜的笑靨。 當槌哥來到春桃家,她已泡好一壺茶,並取出必備的農具在等候。 「槌哥,歹勢啦,磨你的工,予你來共我湊跤手。」春桃客氣地,「我先倒茶予你 。」 「我─我─我袂喙焦啦。」槌哥說後,竟沒有等春桃開口,逕自拿著鋤頭、三齒和畚箕,往牛椆間走去。如此自動自發的情況,在他們家是極其少見的,難道他在一夕間變了?還是之前過於仰賴父母而成了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抑或是誠心誠意想幫春桃的忙在驟然間開竅了?不管他的想法和動機如何,滿滿的兩畚箕糞土挑在他的肩上,竟能輕輕鬆鬆地快步走,如果沒有粗氣大力是難以勝任的。 只見他來來回回,一趟又一趟,雖然汗流浹背,但似乎一點也沒有疲累的現象,真是戇人有戇力啊!看在春桃這個弱女子的眼裡,簡直是不可思議。儘管她的丈夫阿生生前即已練就一身農耕本事,但其挑重擔的力氣,可能比不上槌哥。倘若不是槌哥反應稍微遲鈍,憑他魁梧的身軀和力氣,勢必是一塊作穡的好料子;無論要挑、要擔,絕對難不倒他。往後田裡一些粗重的工作,如果能得到他的幫忙,那不知該有多好。春桃獨自想著、想著……。 請人幫忙幹粗活,準備三餐和茶點在農家原本就是稀鬆平常的事。那天中午,春桃煮的雖是家常便飯,但卻在菜中加了不少料。而整個上午下來,槌哥的確已耗盡不少力氣,故而早已飢腸轆轆。他已顧不了一起用餐的春桃和她的女兒阿秀,自個兒狼吞虎嚥,連續吃了五碗飯,又喝了一碗湯,而後站起身,用手抹了一下嘴角,再往自己的衣服一擦。 「春─春─春桃仔,我─我─我食飽啦,妳─妳─妳沓沓仔食,我緊擱來─來─來去擔糞。」 「食飽飽,毋通趕緊,稍歇睏的才擱去擔啦。」春桃關心地說。 「袂要緊啦,阮─阮─阮俺娘有交代,叫我跤─跤─跤手著較緊得,毋通一日擔─擔─擔無三擔。」槌哥解釋著說。(二)
-
一拈微笑
偶然地,我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古董店發現那尊木雕觀音。 那家店,位於一個雜亂的菜市場的旁邊。行人道上,堆著幾個用巨大樹根雕成的擺設:刻工匠氣的飛鷹、僵硬的馬和比例不太相稱的人物。狹長的店面顯得晦暗而不流暢,玻璃櫃裡陳列著一些斑駁的古錢、晶瑩的水晶洞、玉飾、各式各樣的半寶石飾品。地上、架上、牆上,擁擠而凌亂的擺滿了新的舊的雕像。一個瘦小的老人,穿著白色的對襟的唐裝,坐在一張原木雕就的矮桌旁,悠閒地品茶。 像一道光將我的目光吸住了。那木雕觀音,約與人齊高,莊嚴而樸素地站在蓮臺上。身上的色彩有些已剝落,而那張臉,依然保持得完整光潤。那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不像一般廟宇,流露出慈悲的寶相,也不若畫像中觀音,表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丰采。 就是那張不見喜怒哀樂沒有表情的臉,使我停止了行進;止步,轉張,默默地與她對視。她手拈蓮華,有一種不聞世間煩瑣的漠然。四周的凌亂、陰暗、擁擠,把她襯托得更清越,更高遠,也更莊嚴。與她的對望,心裡的紛亂和煩擾,彷彿漸漸地被隔絕,心情也漸漸地平靜下來,完全融合明淨如鏡的境界裡。 那一次的對望之後,我就常常繞道那間小小古董店前,為的是一睹那觀音的姿態。 淅淅瀝瀝不停地下了幾天雨,夏季的黃昏,宛若一個潮濕而窒悶的泥沼。等了好幾個月工作,原本還可以心平氣定,那天晚上,我的情緒突然陷進低潮,痛楚從剛開過手術的手肘中擴散開來,孤寂與淒清像沈潛的獸,默默地撲向我。單調的雨聲,窒息、痛楚,煩躁…形成一些看不見的夢魘,我彷彿墜落一個無助且暗黑的虛空裡。 我渴望著些許使我攀緣的寧靜。寧靜?腦海湧入那木雕觀音的影像,於是我急欲外出看那木雕觀音,就像我有時會想去親山或近水。 兩,仍然大滴小滴一陣大一陣小的狂下。空氣很混濁,水溝內的污濁物被雨水沖積上來的腐臭氣息,和遠處工廠飄過來的癈氣纏結一起。手中的傘快擋不進風助雨勢,路燈在雨中泛著綠冷的螢光。 馬路寂靜得有些淒涼。偶爾一輛摩洛哥或汽車馳過,濺起了一大片水花。空蕩蕩的市場,像一個深黑的洞穴。行人道上零星擺著幾個水果攤子,濛濛的雨,濛濛的燈光,雨中濛濛的我,一切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古董店前,那從樹根中剜刻出來的巨鷹,伸展僵硬的翅膀,作勢奔騰的馬和看起來有些怪異的人物,向天空伸張著沒有生命的肢體。我站在它們所投射的龐大陰影,傘緣還在滴滴答答落著水珠。 店裡的燈光依然熒熒閃爍,平日看起來凌亂而擁擠的景象,都已被幽暗所包容,隱沒進一片陰暗的海裡。那觀音,依然以遺世而卓然之姿,無畏地從闇黑之中出現,臉上流泛著一種淡淡的、神密的光。她仍舊是那樣漠然地,沒有表情地俯視著凡塵。我像一個孤獨地走在荒野中的旅者,以渴盼的心靈仰視著那莊嚴寧靜的臉。 在光和影的游移中,她的臉上了一層流動的霧。隱約間,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溶解了臉上的漠然,很溫暖地觸向我紛亂而無助的心。 我震顫了一會兒,突然心中若有所悟。眼前這張臉逐漸擴大,成為一座雄偉的山,那偉大而不可犯的容顏,在雲環霧繞,映著夕陽的餘暉,散放著璀璨的光華。 雄偉的山,應是粗糙岩石堆疊起來的山之巨靈,而我現在面對著的,僅是小小古董店裡,一估仿古刻製的木雕觀音。兩者之間,相隔著如此遙遠和迴異的時空。然而,在此一瞬間他們竟然相遇交會,交織成一張光明祥和的臉。此刻的我,像是山下小村落的一個孩子,每天以崇敬之心,仰視著這個頑石的巨靈,或許是成長而使心胸開闊,思想也變得深邃通達。因此,他有時會看到巨靈的嘴角隱現一抹帶著金光的微笑。這沐在萬道金光的微笑,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他的心靈,因此他的心中充滿了同情與愛。 我對那木雕觀音報以微笑。藉由心語告訴她,妳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正蘊含著無限的延展性,如同面對悠然飄遊的雲、蒼茫無際的瀚海。 而她那一拈微笑,似乎在指引我明白一件道理:當你在心中創造出和平與幸福的時候,你同時正在開始為整個世界實現和平與幸福。借助你內心的微笑,借助於你體內養成的正念呼吸,你同時也正在開始為世界的和平貢獻一己之力。
-
東瑞的「獲益」與「微型」--作家東瑞寫真
我對香港作家東瑞和他的夫人蔡瑞芬創辦的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充滿了敬意和感動。東瑞的文學創作、微型小說創作、兒童文學創作深刻地滲透了一個現代作家的人文情懷和文化理想;他的文學經歷和獲益出版社在艱難中的奮鬥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現代文化產業的研究案例。 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已深深地浸染了商業文化的氛圍。上個世紀的90年代以後,文學閱讀和文學創作在香港已逐漸失去了文人憑此謀生的效益和文化產業憑此獲利的生財之道。偏偏是東瑞這樣的單純的文化人,相當不適時宜地創辦一家出版社,而且是專門出版純文學作品,為香港中小學生提供大量的適應青少年成長的「精神糧食」,為香港中小學教師創造一個極為可貴的能發表自己的「教研創成果」的出版平臺。東瑞、瑞芬夫婦的獲益出版社沒有自己的發行管道,也沒有類似大陸新華書店這樣的門市部。三、四個人把工廠大廈內一個100多平方米的面積作為公司辦公地點的出版社,竟在近二十年的時間裏,編輯、出版了600多種品質上乘、獲得廣大師生喜愛、也獲得香港文化管理機構認可(其中有不少的評上了香港的「好書獎」)的文學書和教育書。這個不可思議的奇跡是怎樣實現的呢?東瑞、瑞芬夫婦和出版社的全體員工就憑著一輛麵包車,每週跑一所中小學去擺書市,全港三、四百間中小學,他們都跑遍了,甚至連那台麵包車也跑壞了;他是一個香港著名作家和文化人,但他卻像一個普通搬運工一樣,把自己寫的、自己編的那一本本獲獎的圖書扛到校園的操場上或禮堂裏;瑞芬不是一個全職的教師,但卻在書攤上,一邊收銀,一邊向師生介紹東瑞寫的書、獲益出版的獲得各種好評的書,東瑞則親筆簽名蓋章,讓這散發油墨清香的教育書和文學書帶著自己的體溫,一本本送到師生的手裏;他們借著這樣的和廣大師生零距離接觸的機會,深切地瞭解了香港教育界的老師和學生的閱讀需求。東瑞在那每週一次的書攤上,直接地、原汁原味地聽到了師生們對獲益出版社的書的各種回饋,於是回過頭來重版書時、再寫新書時,他會讓師生們的那些意見和資訊迅速地有了回應。他們就這樣堅持了十九年,獲益出版社出版的600多種書就這樣成為了香港文學界、教育界的文化積累和文化財富。在香港這樣的商業高度繁榮的地方,東瑞這樣的文化人以正直的良心和責任感,以別人不可思議的文學創作和文學出版的獨特方式,在做著如此對青少年一代成長有益的善事,默默地在塑造著一個有著上進的理想、有著堅忍不拔意志的「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形象。 作為一個香港資深作家,上個世紀80年代的東瑞寫過不少暢銷書,他的人生體驗、創作經驗、寫作技巧都足以讓他進入暢銷作家的隊伍,並獲得不菲的報酬。然而,讓我們又一次感到驚奇的是,東瑞選擇了微型小說和兒童文學為主打文體。他寫出了幾百篇微型小說作品,出版了十幾本微型小說專集。他利用獲益出版社送書進校園的時機,深入到課堂,結合自己對微型小說的閱讀經歷和寫作體會給師生們講新時代的微型小說創作和賞析。在他夫婦倆的策劃下,獲益出版社出版了20餘本微型小說個人專集和合集,讓香港的微型小說創作以非常可觀的成績和非常整齊的隊伍,亮相于世界華文文學創作界和評論界。他參與香港「世界中學生華文微型小說大賽」活動,創辦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竟讓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成為了世界中學生用華文來比賽微型小說寫作的舞臺和中心。東瑞、瑞芬夫婦還通過印尼作協的文友的文脈關係,把華文微型小說推廣到了印尼等東南亞一帶,他們幫印尼作協和東南亞的作家出版微型小說集,參與籌畫印尼等國的短篇小說、微型小說寫作比賽,成為了世界華文文學和華文微型小說的「文化使者」。 東瑞在做著這一切時,非常地低調,非常地默默無聞,非常地無功利,這讓我在感歎他的文學活動時更增加了對有良知的文化人的敬佩。我相信,若干年後,東瑞會以他的文學創作和微型小說作品,會以他和瑞芬共同創辦的獲益出版社的文化產業和以微型小說文體整合世界華文文學的創作活動,載入香港文學史,載入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史。
-
槌哥
○ 縱使春桃係因寡居,並在烏番嬸的慫恿與自己的意願下,始與當年仍然戇戇的槌哥湊陣做、湊陣食,但不明就裡的兄長卻不屑地斥責他說:「若欲娶,嘛著去娶一個在室女,哪會去娶一個死翁又擱生過囝的查某。你若無戇、無槌,無人欲相信啦!」可是他並沒有想過,他娶到春桃這個死翁又生過囝的查某,比他那個目睭生佇頭殼頂的北仔某強上好幾倍。他那個氣質好又漂亮的北仔某,曾經讓母親氣身惱命;春桃這個死翁又生過囝的查某,則備受母親的肯定與村人的讚賞。他那個結婚多年的在室女某,並沒有替他生下一男半女,往後勢將成為孤單的老人;而他這個死翁的查某則為他添了小壯丁,讓他後繼有人。兩相比較,是誰戇、誰槌呢?或許,戇的和槌的依舊是他,只因為他是兄嫂心目中,永遠不能改變的槌哥……。 一 烏番叔仔瞇著無神的雙眼,斜著頭、歪著嘴,口水不斷地從唇角流出,獨自坐在大廳門邊那張老舊的籐椅上。此生歹命二度中風,除了手腳不聽使喚外,竟也同時喪失所有的語言表達能力。雖然意識尚未達到模糊的境地,但是有口卻難言,只能以點頭或搖頭來表達,與啞巴毫無兩樣;甚至吃飯與便溺,都必須仰賴家人的協助和服侍。 即使烏番叔仔曾經想一死了之,以減少自身的痛苦及免予拖累家人,但並非眼睛一閉想死就能死。憑他殘疾的身軀,凡事都得假手他人,果真有輕生的念頭,想自殘做一個了斷亦非易事啊!故此,只好枯坐在家裡,苟延殘喘地度餘生,想不到一轉眼,竟是無數個日夜和晨昏。而在這段期間裡,為家疲於奔命的莫非就是烏番嬸仔了。她既要服侍臥病在床的老伴,又要上山耕作;回家後既要料理家務,又要餵養家禽與家畜,甚且還有一個戇囝需要她來照顧,每天幾乎都讓她忙得暈頭轉向、疲累不堪。幸好,她在台灣讀書的長子明年即將大學畢業,不久之後就可投入職場,屆時,這個家將由他來支撐,這似乎也是烏番嬸仔感到安慰的地方。 烏番叔在未中風之前,夫妻倆靠著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勤於耕作,儘管成不了百萬富翁,但生活物質並不匱乏,一家大小和樂融融。大兒子名叫華章,自小聰穎過人,在校成績更是名列前茅,看在兩個「青瞑牛」眼裡,內心的喜悅溢於言表,孩子何嘗不是他們未來的希望呢?然而,不幸的事則發生在小兒子華國身上,三歲那年,華國因感冒而發高燒,那時夫妻倆正忙於春耕而疏於照顧,復又缺乏醫藥知識,以為只要服用幾顆親戚從「番爿」帶回來的「保濟丸」,或用冷毛巾敷敷額頭即可退燒。何況小孩子發燒並非是什麼大病,過兩天就會自己好起來,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因此,一點也不在意。 但始料未及的是,孩子高燒不退並非是一般流行性感冒,而是受到腦炎病毒的感染所引起的,也因為延醫而傷及到腦部。想不到華國長大後除了智能變差,說起話來非僅口齒不清,甚至還有點大舌頭。即使每個孩子都是父母心中「心肝命命」的「乖囝」,可是在一般人眼裡則不一樣。一旦智商較低或智能稍嫌不足,倘若不把他歸類為「倥」,也會說他是「戇」,說白一點就是俗稱的傻瓜。於是同齡的玩伴幫他取了一個綽號叫「槌哥」。久而久之,不僅同伴如此叫他,竟連村人和家人也都習慣性地以槌哥來稱呼他,其學名華國早已被人遺忘。故此,槌哥這個名號極其自然地成為這個小小村落的指標,只要問起槌哥,幾乎無人不知、沒人不曉,簡直比鄉紳或長老還來得響亮。 儘管槌哥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但長大後在烏番叔仔夫妻的調教下,竟也成為他們農耕的小幫手。雖然動作笨拙不靈活,反應遲鈍又不能主動,可是卻孔武有力。自從烏番叔仔中風以及其兄長遠赴台灣讀大學後,大凡田裡較粗重的工作,在烏番嬸仔的叮嚀和指點下,幾乎都由他來擔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乏自動自發的本能,甚至每次都必須經人再三地指點和催促,而所做之事也是支離散落、丟三忘四。雖然如此,但有他這個幫手總比沒有好。更何況一些粗重的工作,亦不是烏番嬸這個瘦弱的婦道人家能夠負荷得了的。而且槌哥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那便是每當用餐時刻,把臥病在床的父親攙扶起來,讓他斜靠在床頭,或是扶他坐在大廳的籐椅上,一口一口地餵他進食。 「阿爸,喙─喙─喙展開,喙展較開得;我─我─我欲飼你食糜啦!」往往當烏番叔張開嘴,槌哥就迫不及待地把湯匙裡的飯菜送進他的口裡。只見烏番叔微閉著雙眼,不疾不徐地細嚼慢嚥著。然而還沒等他嚥下,槌哥則又準備第二湯匙拿在手上等候,一見他吞下,馬上把飯菜送進他的嘴裡。遇有殘留在唇角的飯渣或流出的口水,就順手拿起圍在他胸前的毛巾,像抹桌子般地在他的臉上擦拭。以如此粗魯的動作來對待長輩雖然極為不妥,但卻是烏番嬸仔調教多時才讓他學會的,有口難言的烏番叔仔又能奈何?即使內心有不一樣的感受,但如果沒有他這個戇囝,縱使老伴有心要來服侍他,亦沒有足夠的力氣把他從床上扶起扶落,別說是想攙扶他到大廳餵他吃飯。 經常地,一碗飯總得花費好幾十分鐘始能餵食完畢。每當餵完飯後,槌哥會記住母親的囑咐,結結巴巴地問父親說:「阿─阿─阿爸,你─你─食有飽無? 有欲─欲─欲擱食無?」而烏番叔除了微微地搖搖頭或點點頭外,亦會以一對慈祥與愧疚的眼光看著他。內心似乎亦有無限的感傷,如果當年不是因大人的疏忽而延醫,豈會讓腦炎的病毒侵蝕他的腦部,以致造成今天這種不能彌補的憾事。倘使沒有歷經如此的病變,想必這個孩子的頭腦勢必也會像他哥哥華章一樣的靈光,日後必是可造之材。然而事則與願違,一場高燒讓他的人生全部改觀,雖然他好手好腳身體魁梧,但其智商則明顯地受到影響,凡事非但不能主動或作明確的表達,說起話來更是結結巴巴辭不達意。倘若被人羞辱,亦只是嘿嘿地陪著人家傻笑而從不生氣,故而經常被同伴當寶耍,或作為欺負、消遣的對象。 在他年少時某個大熱天的午後,阿德、阿信、阿仁和阿義,幾個孩童在番仔樓前的廣場戲耍,當他們玩得正開心時,卻已是個個汗流浹背。於是在阿信的提議下,他們決定到村外的池塘戲水解熱,阿仁要在一旁看熱鬧的槌哥同行。 「莫啦,莫予槌哥綴啦!」阿德阻止他說。 「有槌哥佮咱湊陣來去,才會鬧熱。」阿仁說後,看看在一旁傻笑的槌哥,「你講有影無?」 「有─有─有,有影!」槌哥咧開嘴,露出一排大黃牙,結巴地說。 「是你欲綴阮去的,到時若共你擲落去魚池食水,你是毋通嚎喔。」阿義警告他說。 「驚─驚─驚啥潲。」槌哥拳頭一握、手臂一彎,不在乎地說:「我─我,我比恁較大箍,恁扛─扛─扛我無法得。我無─無─無佇驚啦。」 「槌─槌─槌哥,你─你─你真有種,誠─誠─誠有氣魄!」阿義摹仿他的口氣,誇讚他說。 「槌哥,毋免歡喜傷早,稍等一會你著知影。」阿信神祕地指著他說。 於是一夥人頂著大太陽,興高采烈地來到村外的水塘,也是孩子們口中的魚池。 水塘雖然沒養魚,但孩子們都稱它為「魚池」。其面積約莫一個籃球場大,那是戰地政務時期,政府為推行一村一塘,提供民眾灌溉用水,而動員民防隊開挖的。然而因土質鬆軟的關係,僅只挖了四五公尺深,復用泥土築了一個簡單的堤防,鋪上草皮便大功告成。而塘裡並非全是地下湧出來的泉水,雨水佔的比例似乎更高,因此,它儲存的水量有限,如果不下雨,水深亦只不過是兩三公尺而已。甚至池塘附近均為廢耕的草埔,距離每天需要澆水的菜園尚遠,所以鮮少有農人老遠前來挑水去澆菜,故而並不能發揮真正的效能。唯一的,或許是在炎熱的夏天,為孩子們提供一個戲水消暑的好去處。 他們一夥步上堤防,就迫不急待地脫光衣服,復撲通一聲跳下水,玩得不亦樂乎,惟獨獨槌哥毫無動作,僅咧著嘴站在堤上觀看。 「槌哥,緊共衫褲脫落來,湊陣來泅水。」阿信邊拍打著水花,邊催促他說。 「脫光光,我會歹勢啦。」槌哥羞澀地說。 「槌哥著是槌哥,咱攏是查甫人,有啥物好歹勢得!」阿仁數落他說。 槌哥依然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傻笑。 「我喊一、二、三,你若毋緊落來,一定欲共你掠來脫褲。」阿義警告他說。 「脫光光,我會歹勢啦。」槌哥又重複剛才的話語。 「逐家試看覓!」阿義向他們使了一個眼色,四人快速地爬上岸,二話不說就把槌哥壓倒在地上,然後脫光他的衣褲。雖然槌哥拚命地掙扎,口中也不停地喊著「我會歹勢啦,我會歹勢啦」,但說時遲那時快,他已成了一條光溜溜的大鯊魚,不得不以手遮住自己的下體,跟著他們一起下水。然而一進入水裡,四人就合力以手掌擊水來攻擊他。 只見槌哥眼睛緊閉,雙手摀臉,即使意識到有被欺負的感覺,但嘴角則依然掛著一絲憨厚的微笑。 突然,槌哥「哎喲」地尖叫了一聲,摀臉的雙手轉而去護衛他的下身,原來頑皮的阿信竟潛入水中,乘他不備時,偷偷地摸了他一下「膦鳥」,並高聲地告訴同伴說:「槌哥下跤彼隻鳥仔發毛啦!」於是其他三人相繼地潛入水中,伸手想一探究竟。雖然槌哥的塊頭比他們高大,但猛虎豈能鬥得過猴群,只好雙手摀住下身,雙腳在水中活蹦亂跳,口中不斷地辯著:「哪─哪─哪有,哪─哪─哪有!」 「槌哥,鳥仔發毛著是欲轉大人啦;轉大人了後就會使娶某,知影無?」阿仁告訴他說。 「袂─袂─袂見笑。」槌哥用食指在臉上劃了好幾下,害羞地說:「囡仔人著數─數─數想欲娶某,會予人笑─笑─笑死啦!」 「有啥物好笑的?恁爸若無娶恁娘,哪會生你這個戇囝。」阿仁消遣他說。 槌哥搔搔頭,咧著嘴,傻傻地笑笑,或許認為阿仁所說的有理。 「槌哥,敢講你大漢無想欲娶某?」阿德問他說。 「我抑─抑─抑未大漢的啦!」槌哥辯解著說。 「抑沒大漢,鳥仔哪會發毛?」阿義笑著問。 「你─你─你,亂─亂─亂─亂講。」槌哥依然辯解著說。 「來,予我檢查看覓。」阿義說著,走近他,快速地伸手摸了他一下下體,而後高聲地嚷著:「我摸著槌哥的膦脬啦!」 「大粒抑是細粒?」阿德好奇地問。 「佮豬膦脬仝款,有夠大粒得。」阿義誇大地說,而後突然把槌哥抱住,並呼著同夥說:「啥人想欲摸看覓的緊來喔!」 槌哥使力地掙開,連爬帶走快速地跑上岸,並沒有讓他們在水中得逞。然而他們豈肯輕易地放過他,似乎不摸摸他的膦脬心不死。於是一夥人火速地追上,四隻發育不全的無毛小鳥,竟把槌哥這隻正在發育的大鳥團團圍住。只見槌哥氣喘如牛,雙手緊緊地摀住下體,尷尬地站在中央傻笑。而他們並沒有什麼企圖,只覺得他傻傻好欺,把他當活寶耍而已。 「槌哥,乖乖予阮一人摸一下,摸過了後就放你去。」阿仁笑著說。 「我毋啦!」槌哥猛力地搖著頭,卻突然指著他們說:「阿仁你嘛有膦脬,阿德你嘛有,阿信你嘛有,阿義你嘛有。逐個攏總有,物代欲摸我這粒?」(一)
-
石頭的故事
學期結束時請幾位修我課的陸生吃飯,一位來自雲南的同學送我一個東巴文的手機袋,另一位來自南京的同學則送我一塊雨花石。我不曾接觸過這種石頭,看起來有點小,而且鑲嵌在壓克力中,做成紙鎮,既難把玩,也不好攜帶,因此無法感受它的貴重性。 年輕時曾買過一些石頭,請人刻藏書印,對雞血石、田黃、凍石等名貴石材確實很嚮往,緣於經濟能力無法購買,但有機會把玩欣賞時,總會被那溫潤的觸感和千變萬化的色澤深深吸引。石頭可以賣得比黃金貴,是有點離譜,但石頭迷人的程度肯定超過黃金。我這樣一個門外漢尚且如此,毋怪乎那些行家會痴迷到近乎瘋狂。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正是一位石頭迷,他畫過石頭畫,寫過石頭詩,《紅樓夢》原名《石頭記》,不是沒有原因。《石頭記》中的主人翁賈寶玉是「通靈寶玉」幻化而成,這塊「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的通靈寶玉,據考證就是南京雨花石。中國自南北朝以來,文人雅士寄情山水,嘯傲煙霞,至唐宋時期達到顛峰。雅史趣事中有關賞石的佳話不勝枚舉,神奇的雨花石更是成為石中珍品,有「石中皇后」之稱,被譽為天賜國寶,中華一絕。 能擁有一塊雨花石也算是一種機緣,因為雨花石而讓我想起曹雪芹的《紅樓夢》,這本書對我影響很大,在那段青澀的歲月裡,陪伴我度過無數寂寞的夜晚。在為賦新詞的年代,最愛吟誦黛玉的<葬花詞>,「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正當青春年華,本不應有此灰色思想,或許是因為身世有點坎坷,以致比同年齡的人早熟了一點。如今偶而重回《紅樓夢》的世界,風花雪月的情緒已淡,比較在意的是整個故事的悲劇宿命。我跟那塊頑石一樣,身入紅塵,經歷了悲歡離合,炎涼世態,雖然故事還未劃下句點,但結局似乎可以預期。這個石頭的故事流傳了二百多年,《紅樓夢》被評為中國最具文學成就的古典小說及章回小說,而且以一部作品就能構成一門學術性的研究學科--「紅學」,這在文學史上是極為罕見的。 每塊石頭都有它的故事,小石頭有小石頭的故事,大石頭有大石頭的故事,古今中外每個文明中不乏巨石的故事。外國人愛石頭,中國人也愛石頭,金門人更愛石頭。 去年返鄉,散步來到陽山,又見到那塊山寨版的「毋忘在莒」勒石。在島上生活的十幾年,一直被這塊大石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年青年節都得來這裡向領袖致敬(高中以後換到太武山),高呼口號。從山腳下仰望天空,領袖的字蒼勁有力,有稜有角,以一種堅毅不拔的精神提醒前線軍民,毋忘大陸淪陷之恥,早日反攻大陸,收復國土。正版的「毋忘在莒」刻於太武山上,時間為1952年,之後到處都可見到這四個字,全是仿刻,例如澎湖馬公的「毋忘在莒」石碑便是仿金門太武山。這些仿冒的碣石,有些是真的石頭,有些則是水泥做成;有些放在營區內,有些擺在大路口。不管安置在哪裡,終究少了一份氣勢,無法讓人產生景仰之情,在我心中,偉大的是山,不是石頭。 曾幾何時,原本難以登頂的碣石已平民化到可以撫摸,可以依靠,可以攀爬,可以任意拍照。看到部落客到此一遊的照片,我不禁難過起來,看到陽山的碣石上還有觀景台,我更是啞口無言。我寧願站在碣石下默禱,不願學觀光客以碣石為背景搔首弄姿。走過那個威權的時代,如今可以放肆地為所欲為,我卻像失落了些什麼。民主的生活得來不易,但不應囂張狂妄。這些年金門變了,不但環境景觀變了,人們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對歷史的敬畏之情也變了。歷史的功過,留給後人述評,政治的恩怨也可以暫拋腦後,「毋忘在莒」的石頭有朝一日可能如同「漢影雲根」倒了,我們仍應感謝,這些石頭豐富了金門人的歷史情懷。 自南宋以來,金門常是王孫世族避難的天堂,新亭對泣的情景不難想像。滿清入關,金門成了鄭氏家族反清復明之根據地,監國魯王兩度寓居金門,後薨於島上,「漢影雲根」碣正是他所題。魯王朱以海感慨自己一生輾轉流離、居無定所,如行雲般飄遊各地,雖然落腳金門,終究難忘江山故國。追隨魯王的一些明朝遺臣,也在其下刻字記述此一過程,使「漢影雲根」四字更具歷史研究價值。目前碣石已崩落,四個字中的「根」已不見,只留下「漢影雲」三字倒立在地上。後來的人在原石旁另立仿拓碑碣,字出自大書法家之手,幾可亂真,畢竟還是少了一點歷史的況味。 日前讀到陳炳容著、葉鈞培圖照的《金門碑碣翫跡》一書,對金門有如此多的碑碣驚嘆不已。從太武山頂到海邊,從金門城到大二;從住宅、祠廟到村落、田野,皆有碑碣的蹤跡。立碑地點,包括行政機關、公家建築物、寺廟、祠堂、交通要道、港口要津、海岸、井泉、公園、湖庫、墳塋、風景名勝等地,無所不在。金門人對於碑碣向來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就生活在碑碣的環境之中。在目前縣定的古蹟中,碑碣類古蹟佔了大部份,尤其是古墓。這些古墓大多有牌坊及墓道碑,每一塊碑石都是一個故事,同時也是金門歷史的見證。透過古墓、牌坊與碑碣的調查與研究,浯島素來被稱為「海濱鄒魯」,絕非虛名,其來有自。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文化局圖書館旁的「金門碑林」,這些石碑,雖然只是金門現存明清迄民國以來百多件碑碣的一部分,但包含種類很多,碑文清晰可辨,書法氣勢磅礡,數量雖少,卻頗為壯觀,件件耐人尋味。碑碣常常存在於生活周遭,如果沒有活化的解說就會是一座冰冷的石塊。為讓「碑碣不再冰冷、史料不再死板」,台灣一些地方政府會舉辦「碑碣與生活特展」,藉由展示與解說讓讀者重新認識碑碣的意義,並且搭配拓碑活動,欣賞碑碣的內容背景與形式之美。這些年,金門經常舉辦古蹟日活動,鼓勵民眾親近文化資產,並從參觀、導覽活動中了解文化資產在現代生活中的意義。每處古蹟、每塊碑碣,背後都有一個歷史故事。 金門是一個石頭島,詩人稱它為岩島,尤其是太武山,全山遍佈花崗片麻岩,遠遠看去,像極了古代戰士載的頭盔,因此《金門縣誌》才會說:「峻嶒皆石,近觀之,狀若兜鍪,故以太武山命名」。這座石頭山雖然只有二百多公尺高,對登山行家而言,連丘陵都稱不上,卻是金門人心中的聖山。解嚴之前在島上求學的人,每年都得來此爬山朝聖,一般民眾也會利用過年期間軍方特許開放3-5天,上山來拜拜,因為山上有一座明代的古廟--「海印寺」。太武山也是一處軍事基地,山上有雷達,山內則是星羅棋布的坑道,那石頭開鑿的「擎天廳」,更是令人嘆為觀止,只能用「鬼斧神工」來形容。為了戰爭的需要,金門到處有坑道,「翟山坑道」與「四維坑道」如今已成了國家公園極力推銷的旅遊景點。站在花崗岩石的坑道內,感受那驚濤裂岸的澎拜氣勢,雖然戰爭已遠離,洞外炮聲隆隆的情景,仍不難想像。 我們常說「歲月如碑」,對金門人來說這只是粗淺的常識,金門人的「碑碣情結」有時候幾近於「歇斯底里」。從「漢影雲根」到「毋忘在莒」,從「虛江嘯臥碣群」到無所不在的「戰鬥標語」,金門島多的是石頭,多的是刻了字的石頭。如今每個村莊的入口處都放了一塊大石,刻著村落或社區的名稱,各個石頭造型不一,字體不一,但大大的紅字,反映著金門人追尋歷史,活化歷史的情懷。 兩岸開放後,藉著小三通的便利,各種石頭建材紛紛從對岸運進來。從媽祖公園的巨大雕像,到村落裡鋪設的大理石步道,以及廟宇內外騰龍飛鳳的樑柱,全部來自大陸,由於物美價廉,甚受歡迎,到處都是。前些年返鄉,看到村落中放置了一組石桌石椅,很想坐著休息,寫點筆記,無奈烈日當空,椅子燙如火爐。現在全鄉類似的石桌石椅不下數百組,理應在大樹下供人納涼休息的桌椅,變成住家院子的擺設。數百萬的公帑就這樣灑下去,真不知這些官員和民代在想什麼。與其買石頭不如多種幾棵樹,我想,如果石頭有靈,也會想在大樹底下乘涼吧!
-
書寫與輸血
書寫,看似一個人的事,其實不然。輸血,則至少關乎兩個人,只是輸出的那一個人不一定會知道,自己的血究竟捐輸給誰了。書寫與輸血除了音同之外,還有甚麼相關的嗎? 書寫時引經據典,從某一位古聖先賢或者藝文前輩那兒,借點兒養分過來,好讓自己的文章氣色紅潤些,看起來體面些,我便戲稱這樣的書寫雅趣叫做「精神性輸血」。古人、前輩的妙文佳句於是成為我們文學花園裡的芍藥、牡丹、薔薇、茉莉……,嬝嬝香氣襲來,直薰得人有三月江南之感,著實舒暢。 話說,某君溫文儒雅、玉樹臨風,卻年過不惑遲遲不見娶親。詢問之下,他幽幽地嘆了口氣,緩緩吐出這麼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呀!」唐代詩人元稹〈離思〉裡的詩句就這麼傳頌了千年,原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這一首七言絕句,是元稹悼念亡妻韋叢之作,詩人隱喻除了自己最鍾愛的亡妻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女子能使之動情戀慕了。儘管元稹並不真的如此專情,(據載他曾與女詩人薛濤另有一段婚外情呢!)然而,這一句詩,在世間男女想表達一心眷戀舊愛,婉拒另一段新感情的時候,借之一用,遣鬱抒懷,再適切不過了。 某日,我與好友相約上茶樓飲茶,不經意聽見鄰座兩位茶友的寥落對話,其中一位年輕女子淒淒哀哀地訴了好一陣苦,她說:「早知道結了婚會有這麼多柴米油鹽的問題,我打死也不敢嫁人啊!」接著,她對面那位中年婦人長長地「唉」了一聲,拋出這麼一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喔」赫!又是元稹的詩句〈遣悲懷〉:「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這一嘆,竟也嘆了千年之久。可以預期的是──這一嘆仍要繼續被世人嘆下去。畢竟,柴米油鹽是自古以來夫妻之間現實又嚴酷的考驗呀! 中秋夜,為自己斟上一杯桂花陳釀,思念遠方的親人,淡淡鄉愁籠上心頭,正如: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所言。 眼下一人獨飲,想起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倒也瀟灑,只是詩仙李白的豪情與放逸,豈是吾輩能及?此刻,凝望手中醇酒,心頭一陣迷惘,飲?不飲?擔心范仲淹〈蘇幕遮〉的詞句應驗──「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哎!今夜月光淒冷,獨倚高樓,終究還是飲了吧!一醉解千愁哪!…… 昨兒個,某作家陪他的妻下樓去丟垃圾,作家向來對生活瑣事十分不耐煩,他討厭花時間作垃圾分類,因為他的時間拿來讀書、寫作都嫌不夠用了,哪能夠輕易浪費?於是,他看四下無人,便把一隻塑膠瓶隨手扔進一般垃圾箱裡去,不料被他生性嚴謹的妻瞧見了,立刻撲上前去把塑膠瓶撈出來,並且嚴厲地拋給作家一句警語:「君子慎獨!」──《禮記˙中庸》:「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作家對妻說:「我一定要想出一句話來對付妳這句『君子慎獨』。」他抓耳搔腮一時想不出來,其妻不疾不徐地再丟給他一句:「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然後,竊笑著白了作家一眼離開資源回收室。作家拍手叫好:「妙哇!妙哇!就是這一句話。」心中暗自感謝這句話的原創者:子夏,幫了他的忙。這一對夫妻高來高去的生活對話,看來全拜古人之賜,妙趣無窮啊! 「精神性輸血」引古人之精血行文,藉文字詞句與古代文豪血脈相通,豐富今之文學性靈;吾輩於現代書寫中,靈活引用古人經典之作,賦予古文新的生命,可謂是一場今古交會,也是現代人與前人之間,雙向心智輸送互放的光亮。
-
我的熱情就像這海洋─寫在「用熱情澆灌-金門」出版前
我對母親島-金門的愛,有如海洋一般的澎湃,在我內心深處,我想唱著愛戀島嶼的歌,我想對清風明月朗誦島嶼在時光的軸線裡,展現的鋒芒與光彩,更多的時間我一直是個愛做夢充滿活力的島嶼的孩子,我的腳停不下來我的手停不下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也都停不下來,總想聽島嶼自己說故事聽島嶼的長者說故事,說時間的故事說生命的故事說文化的故事,金門,我的母親島,儲存了千年的故事,那些精彩的故事總是讓人忍不住一頁又一頁的翻著,驚奇總在翻開之後教人沈醉。 因為愛,我在金門的陽光裡享受屬於自己的幸福,可以傾聽時光流逝的聲音也可以自在的親吻土地泥土的芳香,可以在盛夏踏著海邊的碎浪追逐帶著海味的風,尋找遺失在歲月裡的真實節儉簡樸樂天知命,帶著相機帶著錄音機,要將島嶼的容顏拼湊,要將島嶼的鄉情記錄,因為我好愛金門,想要把金門的印記一點一滴的累積,希望可以將島嶼像經緯線那樣清晰分明的輪廓,用文字串起,讓年輕的孩子知道在歲月流轉中的金門,是一座金色光彩耀目的美麗島嶼,美麗的是年年吹過的風和日日升起的陽光,因為和風因為凜洌的寒風鍜鍊了島嶼子民的堅毅,陽光卻總是溫暖著每一顆飽經風霜脆弱的心,是因為這樣讓我們擁有繼續往前走的勇敢。 我的熱情總是像一團熊熊烈火,沒有什麼可以澆熄,只有在時間的傳遞中增添旺盛的情意,心總是如此的湍急,腳步也停不下來,就是一直向前,彷彿要和風一起奔跑,似乎只有這樣,我的熱情才可以找到一個出口,向大家傾訴金門的美好與特別,因為那些美好,有我的家人一起分享,那些特別的歲月也有鄉親共同經營冶鍊,是金門浴火中最讓人想要按下一個讚的時刻,我的熱情像海洋一般的澎湃,在文化裡驚見金門故事充滿時光的魅力,充滿空間的張力,在生態的故事裡發現金門在世界舞台與國際接軌,在季節的更迭裡,沒有時空的差距,我們繞過半個地球相逢於蕞爾小島金門,金門在時光的舞台、在地理的舞台;都扮演了生命遷徙的重要驛站,金門我怎能不愛你?因為你我的生命總是充滿澎湃活力。 我要把金門的故事,說給大家聽,要讓大家知道金的門是如何的閃耀著黃金般的光澤,炫耀、迷人的丰采,是人情練達、是底蘊豐厚;是如海洋一般的冒險、挑戰、創造,我們和島嶼跟著時代的腳步向前衝。 聽故事、說故事、寫故事,用熱情為金門說不完的故事烙印,要讓故事一直傳唱下去,我的熱情像澎湃的海洋、我的活力像喜羊羊,總在轉彎的地方找到新的亮點,活力是因為我對金門的熱愛,所以源源不絕;更多的活力來自愛吃草莓的彤和會說車車故事的晏,是他們童真的眼眸與話語為我的心;注入快樂與幸福的活力,讓我的手一直停不下來,一定要一直說著金門動人的故事。 我的熱情有如金門的海洋,我愛金門熱情像熊熊的火燃燒著我的心,我的活力推動著我勇敢向前,說呀寫呀!島嶼的生命也如海洋一般的澎湃!在時光的動力車上,用我滿滿的活力,唱著島嶼美妙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