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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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沙灘、我的愛
第一次在有月光的沙灘漫是在荅里島,剛好我們住的飯店就有一片白色海灘,在白天時就有去散過步,那天晚上不知為什麼的就信步往沙灘走去,恰巧又是接近滿月的日子,我整個人呆掉了,銀白色的月光灑在沙灘上,從來沒想過月光照在白沙上是這種光景,真的不是美的世界,而是像夢幻一樣不真實,因為我覺得只有在夢中才能看到的影像竟然出現在眼前,雖然事隔多年,但是這個畫面卻留在我的腦海中,我依稀還記得和身旁的女人兩個人感動的掉下淚來,雖然現在她已不在我身邊。 時近中秋,我在午夜外出散步,驚訝於地上怎麼會如此明亮,抬頭一看原來是嫦娥在月宮對我微笑,金門的月亮看來比荅里島明亮多了。小時候因戰地的關係,不僅晚上沒有路燈,連家裏的日光燈都要加黑布,以止燈光外洩,當然是怕成對岸攻擊的標的,所以當我如果是天黑以後才回家,就會經過一段鄉間小路,地上是海蚵殼鋪成的,白天是看不出來的白色,可是入夜之後就成了我指引我回家的燈塔。沒有月亮的夜裏,透過些微的星光,映出絲絲的反白,靠著這些白光我可以輕易回家。最期待有月亮的晚上,海蚵鋪成的白色道路是舒適好走的。只是那時不知道對有些人來講要去看月光是要花一大筆錢才看得到。 一時心血來潮想去后湖海邊看月光和沙灘,回味一下當年在荅里島的美景是否能重現眼前。到了后湖海邊,看來有不少人在沙灘上漫步,走近一看果然也是美不勝收,只是少了心愛的人陪伴,再美也是感動也沒有人一起分享。我往海灘的另一邊走去,留下孤單的足印,這次海浪沒笑我為何老是一個人來,浪花要我有空常來走走,它們也是會寂寞的,尤其是像我會來跟它們談心的人並不多,大部份的人是情侶來,打情罵俏都來不及了,那有時間跟它們聊聊,要不就是一家子老老少少的來,小的玩老的管小的,根本忘了它們的存在,只有我來會關心它們,聊聊心事,交換最近的生活心得。 我想我喜愛月光和沙灘多於女人,如果可以找到一個愛月光和沙灘的女生一起來跟它們談心的確是美事一樁,當你看到這裏時,如果妳是個女生,也愛月光和海灘還有海的一切,請寫一封信放在保特瓶子裏,轉緊瓶蓋,麻煩到海邊往海裏一丟,我就會收到了,記得留下妳的聯絡方式,我會儘快與妳聯繫,我們可以相約一道來海灘看月光,和它們談心,順便聊聊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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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原住民」
中秋夜,政戰主任準備一個場地、一個展現活力的舞臺,我看著一群20來歲的弟兄圍著烤肉,指揮官舉杯慰勞離家在外的小阿兵哥們,為他們準備了中秋晚:::。 由原住民戰士擔重任的兩棲組掀起了晚會的高潮,他們的歌舞贏得弟兄們安可的掌聲,讓烏坵的中秋夜生色不少。 指揮官告訴我島上最資深的軍人,就是幾位原住民戰士,他們有人已在島上服役三至八年之久,我有點訝異,不是許多人都急於離開這物質缺乏資訊封閉的荒島嗎?原來在星空的月光下,在海潮輕響的廣場上,能知足地享受不一樣的島上時光,不是只有烏坵原住民才習慣烏坵生活啊!沒想到還有原住民朋友習慣我的家鄉,原來山與海的子民真的是大自然的兒女,我愛他們的家鄉,他們也愛我的家鄉,至少那位在島上八年的朋友證明了喔! 那一群原住民弟兄來到我的眼前,我知道我與原住民是真有緣的。 二十年前剛到北一女中工作時,因為晒的黑亮黑亮地皮膚,配一雙還不算小的眼,很多人以為我是原住民,同事的誤解我甘之若飴,但我會說我是「烏坵原住民」。 高中時在中部唸書,外島的學生與「山地生」常常因家遠而必須呆在宿舍,也常常在連續假日時跑到同學的山地部落玩,第一次目睹山嵐之美,第一次領教「山地人」熱情的飲酒待客之道,當時我們對「山地人」沒有半點歧視,她們是「山蕃」,我們是「海蕃」,反正都不是正港的都市人,倒結下了山海情緣,同在社會發展較弱勢的基礎上,有了多一點的體認。尤其九二一那一年,我才發現身為原住民真的有許多隱藏的委屈,這不是向社會賢達論情說理就能解決的。 九二一的那一年,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無助的階段,箇中酸楚已不足道,有段夜裡都得靠喝些酒才能入睡,以至於地震的那夜我竟渾然不知,次日醒來才知中部的悲慘。 老天,我有許多同學住在中部啊!我擔心高血壓的老師,我牽掛一家子在災區的同學,後來在滿目瘡痍的災區和著藥水味裡找到了他們。 當年要去災區尋人時,北一女中的同事幫我準備了滷肉和食物,我還外帶兩瓶金門陳高去找遷居到埔里的高中老師-一個七十多歲的獨居老人,老師看我帶了高粱酒來兩行淚如雨下:「妳這ㄚ頭終於讓我喝酒了,我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同學看到我帶肉來,她哽咽地說:「孩子好久沒吃到這些食物了,他們發賑災米給平地人都一包包的發,給我們卻用碗一小碗一小碗的盛,還要我們省著吃:::」 那天的情境,如今想來仍然會鼻酸:::。 兩個中年婦女,各自見證記錄了社會發展的一段過程,身處弱勢的社會板塊,該靠自己努力地發聲,還是該期待公平正義的自然蒞臨?我真的有點迷惘了,而烏坵鄉的社福環境,真的像極了那一小碗一小碗的米啊! 民國六十幾年無憂的學生時代,我到過仁愛鄉深山上的新望洋部落、去過屏東三地門、闖過美麗的旭海禁地等等,一群小女生盡情享受青春的甜美和山野的熱情,「山」與「山地人」就像「海」與「烏坵人」一樣地等同於自然;年歲漸長,發現社會上的少數族群如原住民已在原委會和政府協助之下,他們的聲音如同布農族的「八部合音」般,獲得了社會支持和掌聲,回到家鄉與原住民弟兄合影,我又想起那個疑問:身處弱勢的社會板塊,該靠自己努力地發聲,還是該期待公平正義的自然蒞臨?想起不久前拜訪的台東太巴塱部落,我們何時才能像台灣的原住民朋友一樣,讓自己的原鄉找到活力與希望? 此刻的我,竟無法如少女時期那般無憂,看著為我們守護家園的原住民朋友,想著數十年來大社會對原住民的改觀,我的心情竟不由自主的沈重了起來:::。 中秋夜的月光,很感激那幾位守護我家鄉的原住民朋友,月光下我真的記得,悄悄地告訴自己:烏坵的原住民真的該加加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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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海島心事
一番話弄得正宏啞然,現在的小孩怎麼懂得那麼多?什麼『光害』、『綠蠵龜』的?孫女雖然又搶輸,也沒放棄發表意見的機會:「阿祖也很像貓頭鷹啊!晚上被強光照到就站不穩,會從樹上掉下來!」 烏龜?貓頭鷹?擔心加緊張,弄得正宏好幾個晚上都沒睡好。 不知在乖孫心目中的伊又是如何? 接下來,就是連續幾個晚上來廟埕『鬧熱』的『苦瓜丹』。哦,還有那個推銷音樂的年輕人。 「借問一下,你們這裏的公家機關怎麼走?」騎摩托車的年輕人問。 真是奇怪的問話。正在吃午飯的正宏問他:「你要去哪一種『公家機關』?」 年輕人籠統地說:「像郵局、鄉公所之類的。」正宏聽了仍然霧煞煞:「我們隔壁就是郵政代辦所。還是,你需要提款機?」 年輕人把自己的目的介紹了一番:說伊帶了一些好聽的『死豬』(CD),想跟大家分享,打算找這裏的公家單位推銷。 「原來打擾這些機關的,不止是我們這些老百姓:::。」正宏心想。看伊滿頭大汗,年紀又輕,想起兒子四處打工的大學生涯,不禁心生側隱,除了告訴他鄉公所怎麼走外,還好人作到底,留他下來一起吃午飯。 原本看起來又累又熱的年輕人,吃完粥後,突然像是重新上了發條的玩具,開始口沫橫飛介紹起伊的死豬有多好多好。家人聽不下去了,熱情或厭煩不知該擺出哪個來待他? 就在所謂的公家機關上班,利用午休回家吃飯的正宏小兒子阿山說:「這款,在我們鄉下地方無效啦。你應該來賣苦瓜丹的!」年輕人楞了一下,跟著複誦一次:「苦瓜丹?」對於能止住推銷員的攻勢,阿山顯得有些得意,這下終於換推銷員聽伊說話了:「對呀!一暝賺幾萬元的苦瓜丹!」 年輕人的不解更是爬了滿臉。阿山看著他的臉,阿莎力地說:「有興趣,晚上再來,我帶你去見識見識!」 坐在台下的,多半是家庭主婦,阿山與年輕人雙雙入座,起初令主持的男子有點不習慣。但畢竟江湖歷練過,很快地,伊就可以視而不見,繼續暢談他的商品。 近年受經濟不景氣的影響,或者是針對的客源與策略已經改變了,晚上廟埕賣藥的攤位,已不使用清涼秀、幼齒那一套了,而改成發送贈品招攬顧客。 「機會不多啦,阮兩年才來一次:::!阮是來濟世,不是來賺錢的!錯過了今晚!歹勢喔,請恁再等二年!」主持人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阿山輕聲地跟年輕人說:「莫怪喔,兩年才來一次!一次就賺翻了!」 此時,坐在台下,連續幾晚領了洗碗精、洗髮精、塑膠臉盆、小板凳等贈品的阿婆終於把持不住,喃喃自語:「小瓶一千元、大瓶兩千元,」緩緩地從衣服內側口袋中,掏出原本貼身藏匿的兩千元:「那麼久才來一次?阮買大罐的卡穩當:::。」 「買到是福氣!有買多謝!沒買感謝!」老闆重覆說著苦瓜丹的神奇療效:火氣大、肝炎、口臭、爛瘡、皮膚炎,甚至連痔瘡、便秘:::都有效。最後又賣了六、七罐,這才散場。 算一算,一場「說明會」只花了十五分鐘,收入已超過萬元。看得年輕人瞠目結舌! 看伊自言自語的忙著計算,不知道是否決定轉業? 等到推銷的年輕人跟苦瓜丹相繼離開溫泉村後,隨著夏天腳步漸遠,光臨這個島上的就是秋風了。 每次從熱鬧的夏天一下子過渡到冷清的秋日,正宏總是不太習慣;好像昔日兒女還圍繞爭寵,現在卻反過來擔心這寂寞的老爸,這種臨秋的心境。 伊的老伴走得早,否則這種心情她一定能體會;話說回來,伊牽手該不該早走?否則還要經歷這種種改變?跟伊一起過這種不必種田的日子?她會不會悶得發慌?或許她會去海裏捉魚拾螺什麼的,像村裏那些閒置的人力一樣。 兩人年輕時一起打拚的旱田,現在銀合歡、田菁、雜草蔓生,她看了會怎麼想?想起老妻素華,一幕幕片段的影像逐漸浮出。但思來想去,也只有那幾個回憶而已。其實,相處了半個世紀的兩人,回憶哪只這一些?只不過:太痛苦的,下意識不願去想起,越忘越淡,久了就模糊了。而其中,正宏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一次牛落井的往事。 牽手小伊一歲,是童養媳,五、六歲就到他們家來。村裏的童年玩伴經常取笑他們,大漢是要作尪某的。那時起,在他們心中,就有異於兄妹的感情,好像已有同甘共苦一輩子的決定。 結婚沒多久,有天他倆一起到東邊靠近黃土路,也就是現在僅存種植花生的那塊田裏,準備春耕,播種花生。 想要犁開那蟄伏半年的土地,非得靠黃牛不可。那牛是他們家跟叔公家一起合買的,有時候其他親戚也會來借,三不五時回饋一些農產品或漁獲。 那天他們犁田、翻土,忙了一天後,牽牛去井旁的水槽喝水。那口井直徑頗大,與地面齊高,四周並無護欄。不知是牛太靠近井邊還是累到腳軟?那畜牲竟然一頭栽到井裡去了! 牽手見了慘叫一聲,正宏心想不妙,衝到井邊,只見水中冒出一個牛頭,這畫面真是熟悉!伊下意識憶起:野台戲︽朱洪武放牛記︾,不都是這樣演的嗎?在此之前的戲碼,朱元璋揚手、拔茅草、割牛頭,弄假成真,赫然發現自己是金口成真的真命天子!只好叫牛頭佯裝成失足溺斃的模樣,好幫自己的牧童工作脫罪:::。那現在旁邊大呼小叫的是戲裡助陣的小囉囉?真要命,不該發呆的時刻還胡思亂想!牽手死命拉著牛繩驚慌的呼喊,將正宏拉回現實:這下怎麼辦? 喊叫聲引來附近農人靠攏過來幫忙,四五個人合力拉,怕傷到牛,而驚嚇的牛也動彈不得。素華趕忙找來叔公,老人家氣喘吁吁出現,看了許久,想出一個主意,找人搬來一條長長的厚木板,一頭架在井邊,一頭斜伸到井底,讓牛當成斜坡、一步步往上踏。 又考慮到情急之下,眾人使力拉扯會傷了牛隻嘴鼻,牛繩交給伯公一人,由他喝令牛隻。一番折騰,終於把牛救出來!真是好里加在!眾人歡欣鼓舞!正宏笑得合不攏嘴,卻瞧見牽手一邊笑、一邊拭淚;而閱歷世事無數的叔公,忙著審視黃牛一圈:「運氣好,一點皮肉傷。」 事情過了幾天,確定黃牛沒有內傷等問題,某天夜裡,正宏才把自己那時呆住的心情當成笑話說給牽手聽。素華聽了掩嘴悶著頭直笑,大概是怕人誤解為新婚夫妻的床笫笑語。 在這屋裡素華有著太多包袱。但或許是放下心頭重擔?抑是正宏描述得太好笑?還是無法一次爽快笑完的緣故?素華吃吃笑了許久,笑到淚兩行,還勞動正宏原本擺在薄被裏的手為她拭淚。 正宏喜歡看她笑,多半是因為這種機會並不多。 不知道為什麼,平凡卻不富有的人,往往能感受到這世間的真情真愛?共同經歷了這事件的夫妻倆,當時就深深體會到命運與共的美好,所有的擔憂、恐懼、團結打拚,都牢牢地繫在那根牛繩上,即便力氣幾乎用盡,雙手辣麻! 多年之後,再回想起這件往事,結語還是那句『好里加在』;牽手笑著說伊:「牽牛喔──牽你這隻憨牛!」伊也不甘示弱地回她:「啥?牽你這隻豬母啦!」 沒人知道正宏內心的秘密。難怪至今伊仍堅持種植那塊土地,不聽兒女的勸阻。看似最簡單、省力的花生田,可是要它長得好,也要經常除去雜草。粗厚手掌與泥土拔河的感覺,好似與老妻雞毛蒜皮的鬥嘴鼓;起初有點棘手,後來卻變得甜蜜。這些,只有她了解。 正宏打開窗戶,面南的窗口,一下子擁進陣陣涼風。伊突然撇見紗窗上貼著一隻壁虎,隔著紗窗,跟伊肚皮相對。正宏無名由、起了一股捉狹的念頭,喉頭也因有了這個念頭而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 伊伸出食指與大拇指圍成圈,再將食指迅速地朝紗窗彈去!──壁虎像是被彈簧墊彈開一樣,呈弧形掉落、再機靈地四腳穩穩著地。心情頓時輕鬆起來的正宏,不忘為牠的表演配音,由大而小、由近漸遠的:「咻──」。 「唉,大人大種了,還那麼像囡仔。」乍聽這句話,出神的正宏震了一下,恍惚間他以為說這話的是牽手,活到這年紀,熟悉他個性而且會率直對他說這種話的人並不多了。但這聽了一輩子的習慣音頻,卻是闇啞粗聲,原來是阿爸。九十歲的阿爸,到底是耳聰目明,還是太了解兒子?這些年來,父子間原有的亦親亦疏關係,再加上兩人年紀都大了,有時候二三天都說不上一句話。就像宅院裡陳舊的擺設,據著各自的位置而經常忽略對方。 這時,從阿爸口中吐出這句熟知他性情的話語,讓正宏覺得時光倒退了一甲子。 十二歲那年,生性戲謔的正宏假裝要拿些地瓜給灶邊的素華烤,遞出去的卻是藏在身後的蜥蜴。驚嚇的蜥蜴好巧不巧躍入火坑,把童養媳嚇得把頭朝後一仰,熊熊灶火煨掉伊半側青絲。霎時灶腳傳出的味道,除了烤焦的頭髮味還有一種從沒聞過的蟲類異味。 闖禍的正宏趕緊將一截燒紅的蜥蜴拉出來。許是害怕許是愧疚,活的蜥蜴正宏不怕、半死的蜥蜴卻把伊嚇得臉煞青。身上滾著火的蜥蜴,摔落地後,點燃灶邊生火用的一堆細草;正宏還來不及反應,童養媳趕緊丟出手邊的抹布滅了火。幸好沒有失去他們的灶腳、房子以及僅有的財產。 這事兩人都不敢跟大人說,不過當大人們發現抹布上頭有個燒破的大洞,還是起了疑心,問不出所以然來,遂把童養媳數落了一頓:煮一個飯,抹布跟頭髮都臭火焦?!::: 看到類似的爬蟲動物,憶起舊時光。正宏思緒滿漲,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輩子,好像虧欠別人許多事。正宏阿爸沒有再開口,那對正宏來說,真是難得的金言。老人家慢慢晃到門口的信箱,看看郵差下午又送來哪些廣告信。時代在變,連昔日最令人引領期盼的郵便,如今總是抱怨超多的廣告信件折累了他們的生活。正宏知道自己只剩下那最重要的一畝田。而阿爸知道自己最重要的就是活到百歲;待到那年的重陽節,縣長會到百歲人瑞家裏送禮合照。正宏阿爸自從得知攝影術發明以來,就是其擁護者,他盤算將照片裝框,放在眾多老照片集成的古老大框旁邊,向眾人展示這件大事。 古早時代,每一位老輩都有張跟花瓶、太師椅留念的畫像,到了正宏阿爸,七十五歲那年,村裏來了個流動照相館,鼓吹老輩準備好自己身後最重要的那一張照片。於是,正宏阿爸的遺照也已經備妥了。當然看起來比現在年輕多了。誰不喜歡自己年輕一點的照片? 火紅的太陽又準備越過海洋的天際線,傍晚的野貓恢復了覓食的精神,越南媳婦推車的行頭多了粉紅色小蚊帳。正宏澆菜時發現田邊幾株即將過季的金瓜又結了好幾個小果實。空氣中有股潮濕氣味,大概是快要下雨了吧?正宏捏住橘色水管的出水口,以免農田水分過多。 原本坐在巷間納涼的正宏阿爸也緩緩挪身進了屋簷,父子二人,兩顆頭各據門後一方,觀望著聚集在一起的雲朵灑下陣雨,眷顧溫泉村的農田與水井。 光線暗了下來,坐在廳裏看著這場大雨,兩人沉默許久,最後還是阿爸下的註腳打破氛圍:「暗時,就會卡涼啦。」 上班、上學的囡仔陸續回到家裏,大家都在討論這場雨,原本沉寂的屋子頓時變得鬧熱滾滾,展現四代同堂的歡愉氣氛。正宏的兩個乖孫根本不怕淋雨,兩人像落水的放山雞濕淋淋地跑回來,然後再穿上新買的雨衣、雨鞋跑到簷間,捧著手心去接灌下的雨水,玩得不亦樂乎。 阿山走到正宏身邊,微笑對他說:「阿爸,恁知我剛剛在鄉公所旁的慈德宮遇到誰?」阿山眉宇間故作神秘的說笑表情,簡直就是年輕正宏的翻版:「是那個推銷的年輕人喔!不過,恁知否?他已經不賣死豬了,他跑去當苦瓜丹的助手。他說,苦瓜丹在離島缺助手,才好說歹說給他一個見習的機會。伊老闆說,賣藥最重要的是臉皮跟口才,這絕對不是三年五載的代誌!我離開的時候,他還特地握著我的手,謝謝我勸他轉業!還說,以後如果我需要苦瓜丹,算我員工價──半價就好哩!」一番話逗得正宏哈哈大笑。阿山也樂不可支,頻說這事情的發展真是令人意外! 晚餐後,好心情的正宏想著,說不定今晚又讓伊做一個夢。夢見好久沒見的老妻,伊想對她說:「現在免種田了,享福啦!」她可能會甜甜的回嘴,像剛來他家時,那個有時羞怯、有時愛抬槓的黃毛ㄚ頭:「恭喜喔,憨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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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古蹟行
九十四年金門國家公園解說志工古蹟之旅解說訓練活動,本定於九月四日因泰利颱風打亂了既定的行程,改為九月二十五日,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上次颱風過後沒風沒雨,卻取消行程,今早雨下個不停,落下的雨點真不小,七點半到七點四十分報到,早上望著下不停的雨,還真意興闌珊,慵懶得不想起床,想想打個電話給依瑾,今天她是負責主講人之一,她也正在望雨考慮,最後決定去中山林再說,想不到冒雨前往者還真不少呢?子娟課長和小毛她們早就在此恭候大家,勇為說了風雨故人來,我們可是風雨生信心。 不大的金門約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卻有比台灣還早的中原文化及閩南文化,古蹟比率也高於台灣除府城台南外,尤其是閩南古厝,有時在水頭僑鄉館或金水國小值班當義解,有不少遊客讚嘆古厝保存那麼多,讚美著傳統建築的雕琢,那總與有榮焉在心裡有絲說不出喜悅,雖然對建築不甚了解,尤其是古建築裡的術語名詞,但我還是樂意為遊客介紹我知道的金門之美。 二十年前了吧,曾來到陳禎墓,早年金門被評定為古蹟很多是墓園,那年帶學生就是古蹟巡禮,荒煙蔓草,還問了當地人才找到,當時還沒整理,曲手石牆是傾斜,石望柱(文柱或文筆)是倒地的,但墓地的格局視野遠望是寬廣遼闊,今日舊地重遊,雖是雨中行,但不是當年的小土路,是條不大的水泥路,而墓園也整修得很完整,是由依瑾來介紹陳禎墓,也讓我有了新的認識,它是明朝從五品官的墓園,以花崗石為主要建材,墓塚的山牆上有兩個貌似明代官帽的蓮花,墓碑前有一座單層屋頂的墓亭,雨下著依瑾仍舊認真地解說著,石馬、石羊依舊,只是滄海桑田,黃龍山丘陵上坐南朝北,坐山面水的「仙人覆掌」穴,想必已不是當年的氣勢。 不是第一次來到浦邊,卻是第一次進來這棟有民間流傳的「有周從龍的富,無周從龍的厝」的周家宅第,它的佈局是三進(落)大厝加突歸的形式,在大厝旁還另建有長工的房舍,而長工的住房建築都比我們一般人來得美觀有規模,可想而知主人住屋的華麗,裝飾圖案不管是石雕或木雕都精美流暢,占地相當大,還有大埕有圍牆,濱臨海岸的浦邊,容易遭到盜匪侵擾,為保障周宅內外安全,兩側都設置石隘門,阻絕外界窺視,內室空間並伏藏暗窗,以觀察四周動靜,勇為現職是文化局古蹟管理的工作,由他來主講浦邊周宅是最恰當的第一人選。 住在金城的我,是難得來趟後面的沙美,尤其是小村落,五年前修四十學分班,來過一趟西山前,後來又來了一次,我還是分不清西山前、東山前,山西等村落,在語歆的介紹中,才知道西山前,位於金沙鎮的三山村,北倚面前山,虎螺山,東靠美人山,東北依五虎山、獅山,不大的村落,卻有不少三進的古厝,最有名氣是門牌十七號及十八號,都已列入台閩地區的三級古蹟。 馬背燕尾的屋脊是金門古厝之美,尤其是被認為是官宦宅第才有的燕尾造形,天高皇帝遠,有了錢總想也有個名位,似乎人之常情,在科舉時代考個秀才舉人非同小可,有了錢捐個官銜,蓋間美美的大宅,何嘗不是終南捷徑。 對西山前的古厝最先的認識是來自它有十六間的房間,是三進的燕尾翹脊建築,語歆的講解才有了「山明水秀」門楣橫額,以「桂林」為家號,在金門山西繁衍的李氏單姓聚落的認識,十六間厝大門深鎖,我們先參觀門牌十八號的俗稱「大六路」的大厝,它們是前後座,我們參觀的是後座,雖少了一落,但仍有其值得參觀之處,讓人嘖嘖稱奇是古厝的房子還有人居住,還保存了不少的古物,最難得是一座造形精美,刻工細緻的小木龕,是用來供奉誥贈李鑾為奉政大夫的「奉天誥命」的聖旨龕,真是傳家寶,主人還特地拿出一種古時看陰陽刻有天干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羅盤,很熱情為我們講述,看來他們很習慣也很樂意與大家分享他們家族的榮耀,最可愛是李家的老太夫人,年紀很大了,坐在藤椅上,很親切地跟我們打招呼,其實我們真怕我們的參訪干擾了人家的家居生活。 走過十六間厝的後落,側門是開的,有位老太太蹲著清洗雨後積水的天井紅磚,也很歡迎我們的參觀,怕影響老太太的工作,稍微看一下,我們就在細雨中離開西山前。 看過了「仙人覆掌」穴陳禎的墓,現在是去看他兒子陳健的墓,真正當過四品官的知府大人,其實他的真正墓塚是在福建同安后蕭,而在金沙鎮東珩村東南側的是衣冠塚,雖然墓前沒有他父親墓前的石羊、石馬、石筆等石刻,但墓亭比較高大是雙層石簷,就在依瑾講著雙層石牆、突出三組開闊的雙層伸手石牆,與其父陳禎之墓大同小異不同之處時,來了位在地的黃姓老者,很熱心為我們講解當地傳說軼史,他們這小村莊是位在牛眠穴上,以前墓未造前是上百人的村莊,有人說墓在牛頭上,安穴窆葬時,血水噴出,有口古井可以為證,井水成紅色,三個月未退,從此後村落蕭條,人口外移,現只剩三戶人家,而陽翟牛、后山豬都是興旺財大氣粗的村莊,心想口述歷史的記錄者,可以聽聽這位老者的說故事。 黃老先生為了取信與我們,還特地帶我們到墓的後方見識一下古井,本來想天雨路滑,就讓會長世宙代表去看後再告訴大家,陳爸看後呼叫是真的石砌六角古井,大家前呼後擁踩過人家的地瓜田,去探一探是真的不是蓋的,是一口有歷史的井還有水哩! 老先生看大家這麼起勁,精神特佳還要帶我們去看上百年風獅爺,婉謝了老先生的好意,對不起下次再來,因為我們還要去東溪鄭氏家廟,如果金門的每一位在地人都同黃老先生一樣熱心,能為在地文化推銷,對自由行散客是一大福音,也是金門觀光事業福氣。 三十多年前在多年國小服務過,卻不知在咫尺的學區內有一如此有看頭有名氣的宗祠,原來在戰地政務時期,鄭氏家廟曾一度淪為部隊在存放工事水泥的倉庫,不是我有眼無珠,我真佩服容英對古蹟建築的投入,她說鄭氏家廟附近有著她兒時的記憶,所以對鄭氏家廟的研究情有獨鍾。 從整座鏡面、子午窗、大門口的一對石鼓、簷下頂上的石獅、石柱還有建築的木雕、棟樑、斗拱、雀替、瓜座等,容英無一不去親自撫摸,最特別是這座宗祠有飛天斗拱,而大殿中央的立式祖龕,不只雕工精細,也可以見著兩尊細小的飛天斗拱,而且尺碼符合規制,為島上其他宗祠興建取法的規準。 這座宗祠已開始規畫整修,因而在樑柱上可以見著用白筆寫著「OK」或「蟻蛀」等標記,舊有匾額都收起來,這縣定古蹟是勇為職責,所以他去拿古匾讓大家見識一番,認識古匾寫法右尊左卑,今則左尊右卑,容英還考查出東溪祖廟因失而復得的香爐,寫著道光戊申十月吉旦,而認定為道光二十八年(西元一八四八年)建,是不正確,應該是道光十年(西元一八三○年),香爐是後來開台進士鄭用錫再度返金祭祖奉獻。 容英還很用心去找出各種木雕石刻的故事代表意義,鄭氏家廟不同於寫在大堂牆上的「忠」「孝」「廉」「節」,而是雕刻裝飾於大堂四柱的雀替,以諸葛亮出師表示忠心,以狄仁傑望月思親為孝,以楊震四知為廉,而李陵會蘇武是節的代表,不仔細瞧來還真不知個中故事奧妙。 這次古蹟行從雨中到天晴,真正體會英雄出少年,而我們這次講解還是年輕的女性,用心認真的女人最美,今天終於見到,真的謝謝承辦人還有主講的人,讓我重溫舊夢,更喜愛我們金門之美,有如此豐富的文化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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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有本而華實並麗,水有源則川流不息
︽金門宗族文化︾第二期編輯手記 浯洲原為避亂的世外桃源,但明清以來的貧困和戰禍,逼得先民別父母、離妻子,遠赴異鄉奮鬥,日久他鄉成故鄉;或顛沛流離,愈行愈遠終致失去蹤跡。今天的金門居民,拜先人遺澤,於紛亂的世局中,有幸再成世外桃花源,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今人無從理解何謂「一衣穿至無祖布」。︻金僑情緣︼中,金門錄回憶,紀錄了清末民初,軍閥割據的亂世,先民刻苦求存,與無法落葉歸根的惆悵。短短數百字,一字一血淚。出外幸而奮鬥有成,則慷慨回饋故鄉,從本會深入鄉間修譜後,逐漸浮現了諸多的史料,紀錄了富而好義的金僑,小至寄贈布匹,解決鄉人無衣的困窘,大至辦學校、起華屋,修宮廟等各項澤被桑梓之義舉,正所謂「典型在夙昔」。蜚聲國際的書畫家黃海泉先生,九十八高齡第一次踏上原鄉土地,根據父親的口述,紀錄了先人懸念的故鄉,強調「先人之鄉土,如不能知其位置形勢,不亦可恥歟。」 修譜不僅單調無趣而又備嚐辛苦,地區修譜前輩許嘉立先生自我解嘲:這種工作是白了工、倒貼錢、還賺人罵。之所以堅持修譜,目的在於把失落的子孫找回來,基於此一信念,歷代有無數的修譜人,不計毀譽得失,以傳承為己任。而面對地區兩百年來又一波的修譜熱潮,新時代的修譜人必須與時俱進,運用新的工具與開闊的視野,並擬定符合時代精神的修譜準則。在︻文化傳承︼中,黃奕展理事長根據他卅餘年來的修譜經驗,綜合歸納出歷代所共遵的修譜通則,與現代修譜的功用;冬至是中國人特有的節日,其冬至祭祖的習俗儀式,只有金門島保存最為完整。為了推廣修譜的理念,凸顯地區豐富的族譜資源,本會的成員也積極的參與本地媒體與國際研討會,呼籲鄉親勿使源遠流長的家族歷史斷送在這一代的手中。一九九四年戰地政務剛解除,無數關心珍愛金門的人士,紛紛提出金門未來發展的諍言與卓見,王鑫先生十年前發表於金門日報的文章「金門地區永續發展的探討」,展現了作為知識份子的風骨與智者的遠見,十年後檢視他當年的建言,只能一聲嘆:不幸而言中。 二○○四年年底的一場世紀盛會:世界金門日,來自世界各地的金僑,扶老攜幼,飛越千山萬水,回到闊別半世紀的原鄉;他們有的是少小離家老大回;有的是遵循先人遺命,回鄉尋根謁祖。本會特別辦理世界金門日族譜展,為海外鄉親提供尋根尋親的服務,︻世界金門日族譜展系列報導︼,深入紀錄了此一族譜盛會的來龍去脈,並提出本會未來的目標:成立「金門華人族譜研究中心」的構想與做法。 ︻譜書江山︼中,詩人從一本險遭焚毀的族譜,惋嘆歷代無數譜書的不幸遭遇,學者並從譜書中淬取出豐富的地方史料;後山陳氏宗親提供的「明朝陳四明紀年」,字裡行間處處玄機,是一份彌足珍貴的史料。小小金門島,大大的人文驚奇,蔡復一是島上家喻戶曉的七鶴戲水傳奇,︻鄉賢列傳︼龜蓋朝天子一文,廣泛地敘述了這位多重殘障、卻文武兼資、滿腹韜略、一生充滿傳奇的鄉賢。 金門因喪葬習俗之故,尚保有許多的不同朝代的古墓。不同的身分,有不同的墓葬型制,成為極富學術研究價值的文化資產。遺憾的是名目百出的鄉村整建,無情的摧毀這些古蹟。︿四百一十八年古墓‧八小時怪手﹀,詳實的紀錄當年古墓被毀的經過,真令人不忍卒讀。 本期每一篇文章皆是深情的力作,透過修譜,與民間關心文化傳承的鄉老或文化工作者勸募而來,實可謂千金不易,刊首專論是高齡八十的島嶼專家、資深新聞前輩梁新人先生,入居金門一年來,以「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的敏銳觀察,肯定保存宗族文化,對地區、甚至國家民族生存發展的重要。謹此向每一位作者致上深深的感謝。謝謝大家不計代價,致力金門文化的傳承,同心共築文化大舞台,提供所有宗姓與關懷金門文化的朋友,一個飛揚騰躍的空間。 欣逢馬來西亞砂勞越金門會館十五週年慶典,柔佛州金同廈會館華廈新成,特藉此刊物,謹以:『木有本而華實並麗,水有源則川流不息』,聊申賀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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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海島心事
一連幾天,伊作的夢都鮮豔活潑,正宏很少有這樣的夢境。夢中的田地、海水、衣服都自然有味,讓醒來後的伊詫異不已。 疑惑了好幾天,正宏將它歸究於:是太陽光透映在睡夢中的眼皮上,使伊的夢境出現了光譜。但以前不曾有過這種現象。這,代表著什麼呢? 正宏心裡清楚。物賤傷農,有時辛苦的收成還抵不過種子、肥料的成本;村裏的荒地像得了瘟疫一樣,一畝傳染一畝,接續休耕。早先操勞那幾塊祖先留下來的旱地時,透早四、五點就要摸黑起來農忙;直到兒女勸伊放棄那幾塊已耕種過度的土地後,偶爾睡到五點半,比太陽還晚起,總令伊暗自慚愧。現在正宏跟土地唯一的接觸,除了東邊一畝花生田外,還有後院那片菜園而已。菜園被伊經營得青綠一片,只是規模小了點。每次伊都會瞇著眼睛,假想這片青翠無限延伸,就像當年站在那幾塊狹長的旱地上,感到富足、踏實──但成功機率很小,就像孫女曾教過伊看的「三豬」(3D)圖畫一樣,無法順利催眠伊的眼睛。唉! 當伊跟家人說:「最近的夢都有色」時,家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這樣的話從伊的嘴裡說出。尤其是伊的媳婦,那眼神像是憐憫一頭老色狼似的。正宏弄懂後,趕緊改口說:「我是說,我作的夢攏是彩色的啦!」全家這才鬆了口氣。 離島的黃昏,太陽已不像正午那般毒辣。正宏抬出小折疊桌,先來個晚飯前的納涼時間。回想十幾年前,門口這條柏油路還沒有修得這麼好;或是說,那時車輛比四處亂走的野貓還要稀少?總之,酷熱的夏季,村人在屋外的活動比當今頻繁多了。黃昏的時候,搬桌、拿椅、端菜就到外頭吃起來了,一整天的農忙下來,誰說這不是大家最快樂的時光? 是這條大馬路的關係?車子多了?還是人們不再操勞農事,越來越嬌嫩,已經不能享受大自然了?這些年來伊已經不提到屋外用餐的事了。兒女的反應好像他是一個遠古的人物;他們的眼神彷彿說:「阿爸你又來了!」六歲孫女一聽要到屋外,就開始伸手抓小腿:「阿公,蚊子咬,很癢的。」想是嫩嫩的皮膚已在野外嚐過許多苦頭。 放眼這小小的溫泉村,正宏兒女算是很孝順的。這些年,他們都有了老師、警察等不錯的正業,三不五時就藉著一堆伊弄不太清楚的節慶,全家一起去大餐廳用餐。什麼父親節、聖誕節::::的。才隔了一代就差好多哪,正宏心想:在我這代以前,必須牢記的重要日子是阿公、阿祖的生日與忌辰;若春雨配合得上,農曆清明前就要播種土豆;逢雨水多的那一年,大暑後土豆就可以收成了;冬至要準備拜十二處,最後一處是老家灶腳的前世父母。同姓宗親在這天聚在一起「吃冬」,告知先祖,並期盼他們庇祐當年辛苦過唐山後、代代繁衍的這些子孫們。 至於那些外國節日從什麼時候開始深植兒女心中的?莫宰羊。不過,歡愉的氣氛總要比懷古來的好。怪不得拜公媽、神明這款代誌,總要正宏來提醒他們,這種種生活上的差異,再次證明伊是個古早人。 溫泉村是個典型的鄉下小村莊。人口少,戶籍登記有六百多人,但實際上住在這裏的大概只有二百多人。年輕人大多出外就業,老人是其中的多數族群。還有一些羽翼正豐,準備往外飛的少年、少女,以及為了照顧家中老人而留守的年輕人,他們生下的後代,是溫泉村少見的、具有朝氣活力的新生代。 正午的溫泉村,安靜得只聽見蒼蠅嗡嗡的聲響。日頭赤燄,連貓都放棄四處覓食,蜷曲在蔭涼處,肚皮餓得扁塌。 等到太陽染紅雲彩,村裏所有的動物似乎都活了起來。老厝邊那越南娶回來的媳婦,推著雙人座的娃娃車出來散步,由於年齡太相近了,看不出誰大誰小,許多村人都誤以為是雙胞胎,尤其是腦中裝滿陳年往事的阿婆,不知跟她恭喜過多少次。越南媳婦的臉都笑僵了。 比起他們,憨直的阿和,出現的時間就不受烈暑影響,正中午,伊也不顧別人是否正在午睡、打盹,將伊那張充滿笑意的臉湊近,問東問西:「(村)幹事呢?」別人不理,伊繼續自問自答:「下班了?」有時指著人家牆角堆放的物品問:「這是什麼?要幹麼?」最常使用的話題是:「呷飽未?」即使別人不理睬,伊也不以為意,每天都跑來問那些固定的問題。 聽說阿和最怕海。每當有人受不了他千篇一律的問題,就會用這招嚇他。他們常語帶戲謔地說:「走,阿和,一起去海。」阿和就會急忙搖頭。村裏的人說,那是因為有一年,阿和去游泳,溺水趴在海上,伊附近戲水的小孩不知情,還萬分欽佩阿和竟能閉氣潛水潛這麼久!了不起!::::當伊獲救後,有人忙著聯絡救護車,有人通知他祖母。救護車來了,卻看到阿和祖母叫大家等她一下:「等一ㄟ,我早上去海,撿了一籃螺仔,順便拿去市場賣。」這一幕,據說當場的人全部傻眼!不知是否頭大的人運氣比較好?總之,大頭阿和像啥事都沒發生過。除了從此再也不敢到海邊游泳。 說起溫泉村的海濱,大多由岩岸組成,實在不適合游泳。這幾年來,受了上級單位的眷顧,蓋了一個碼頭還嫌不夠,又蓋了一個更大更新的。幾艘漁船與舢舨,孤單地泊在偌大的碼頭內;彷彿一棟豪宅,進到裏面一看,只有不成比例的模型傢俱,景況淒涼。碼頭的旁邊,原是早期最簡單的漁港;十幾年前,大官要來溫泉村視察的前幾天,水泥趕緊美化了上去、灌漿的水泥柱矗立在水中,寫著:『溫泉村海水浴場』。 當天大官來了,行程正好配合潮汐的時間,舊漁港,不,『海水浴場』內的水位是滿的,看不出水下仍是亂石一片。望著這一幅美好富庶的景象,連大官都幾乎要為政府德政感動得痛哭流涕。 一旁看熱鬧的小孩,啥事都不知地跑來鑽去,大官和悅地親近其中一個:「小朋友,怎麼不跳下去游泳?」小孩作出一個不可置信的鬼臉,脫口而出:「要跳你跳,我才不要!」這事件在溫泉村流傳多年,說那大官聽了,臉色比海水更青綠。 平淡的溫泉村,那幾張熟得不能再熟的臉孔,單調的日子重覆過著。但每到夏天都有許多外來的人事物,激起溫泉村的波濤。許多事情都是在炎熱的暑假發生的。對正宏來說,夏天是熱鬧的季節,經常有出其不意的事情發生。 村落東邊的海邊,沒有居民、沒有旱田,只有一些軍方的造林地,省去了徵收民地的麻煩。年初,這裏的海岸工程進行著,在落成前,誰也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建設。工程車、怪手進進出出,也沒有村民詢問,反正蓋好就知道那是什麼了。海邊的建設,最後作成像運動場的看台,好像假設會有許多村民會到此集結看海似的。這項建設到底為誰而作?作用為何?大家都莫宰羊。 「敢是五月節,龍舟比賽的看台?要不,海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台?」村裏較見過世面的人這麼猜測。但連村長伯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工程施工的小路旁,有一個不起眼的老石碑,內容約略記載前人行善、集資造橋鋪路,後人加以表彰的碑記。這事有幾個長者還記得,不過,每個人描述的故事都有點出入,讓聞風前來的記者、田野工作者無所適從,最後也不曉得採用了誰的版本?還是綜合各家意見? 這天跑來了一個拓碑的教授。 教授帶了一個橘紅色的小水桶,以及一些刷子、毛筆、墨汁等等物品。最稀奇的是伊西裝筆挺,還帶著一把陽傘。看到陽傘,村人四下張望找教授夫人──沒有,只有教授一人而已。教授客氣地詢問石碑的位置,正宏熱心地用摩托車載伊前往。教授見到石碑,眼神透著見到情人的光采,目光盯得死死的,再也不輕易移開。正宏不好意思開口表示要先行離去,只好交疊著手,立在一旁。 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往上爬。教授脫了西裝、領帶、襯衫,只剩下洞洞布汗衫,揮汗上墨。伊撐開帶來的陽傘,蹲躲在僅容一人寬的陰影內。 正宏看著伊的模樣,已不像剛剛那個表明身分的教授。真的,教授似乎都要穿西裝才像教授。可是這種大熱天的,多折騰啊!穿汗衫的教授雖然看起來很古怪,不過比較合乎常理。 教授弄了四十分鐘左右,流了好幾斤的汗,終於得到二張拓印。 「好了,好了。」教授穿起襯衫,將西裝托在手臂上、領帶找個口袋塞進去:「多謝您,真歹勢,擔誤您的時間。」正宏在溫泉村好久沒聽到這麼客氣得體的話了,噗噗噗趕緊發動摩托車載教授去客運站搭車。教授還說了許多『保留文化資產、盡心盡力』的話,正宏搞不清楚教授說的是他自己還是伊,只好紅著臉哈哈幾聲,表示贊同。 好不容易公車來了,送走教授,也平息伊跟教授共處的那種莫名的尷尬與謙卑。人家可是教授呢?也穿洞洞布汗衫的教授,好玩。今天真是增長了見識! 教授走後,又過了悶熱的一個月,接著,是一個口頭禪『怎麼會這樣?』的年輕攝影師。正宏在田間小路見到伊。伊滿頭大汗,好不容易逮到一個人似的:「花生田呢?怎麼都不見了?」正宏告訴他,今年雨水多,大暑過後不久就陸續收成了。 「怎麼會這樣?」年輕人一付失望的模樣,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他好不容易排出這幾天假,特地來拍攝花生收成、拔藤、掘土豆:::的畫面。悽側的訴苦讓正宏覺得自己收成花生很不該,努力地幫他想辦法。 想不出什麼變通辦法的正宏,吐出來的話倒像是為自己以及花生辯護:「可是土豆要熟了,你總不能叫伊稍等,對否?」 正宏聽到年輕人一串慘叫! 「親像在搬戲。」正宏心想。 臨別前,年輕人又哀嚎一聲:「怎─麼─會─這─樣─?」 聲音拉得好長,好像戲裏四面楚歌的項羽。 酷暑繼續狠命地持續著。田野間也難見到農人的身影,只剩認命的黃牛。路上呼嘯著、僅存一些不怕熱的動物是──觀光客,熾熱的太陽也不能阻止他們的歡樂。「阿伯,借問一下,溫泉村真的有溫泉嗎?」三部摩托車停下來,其中一個坐在後座的女孩問道。正宏跟伊九十歲的老爸在屋外納涼,猛不防被觀光客逮個正著。見到陌生人,靦腆與憨厚又爬上正宏的臉:「歹勢啦,阮溫泉村只是一個地名,其實並沒有出產溫泉。這卡早叫『塭仔寮』,登記國語村名那時,說太土性,後來煞變成『溫泉村』:::。」話語未歇,年輕人一陣失望、相互挖苦、議論紛紛後離去。 正宏的老爸看他們走遠了,突然用很不以為然的語氣說:「查某人穿這款!親像海底的魷魚,肥軟軟!」把正宏嚇了一跳。 努力回想剛才那女孩的穿著,原來她穿的是細肩帶的緊身上衣;阿爸大概好久沒看電視了,不知都會女子時下最流行這樣的打扮。 不過阿爸的比喻真是好玩!『魷魚』──現在整隻是白白的,經過一整天的曝曬,到了傍晚就會變成紅通通的,像被滾水燙過的魷魚!這是自有記憶以來,拜公媽不可或缺的牲禮啊。 吃過晚飯也看過電視的正宏,翹著腿看報紙。這幾年眼力較差,說是看那些小字,不如說看照片卡實在。 「正宏啊,害啦,你老爸被四輪的嚇昏了。」正宏趕快跑出屋外一看,馬路中間停了一輛轎車,老爸縮成一團躺在車前,正宏與鄰居一人攙手、一人扶腳,將伊抬進房裏。剛剛阿爸還坐在門口乘涼啊?怎麼會自己跑到馬路上去?正宏待醫師來看過,說沒什麼大礙後,到屋外問兩個乖孫。 孫子與孫女搶著向伊報告。八歲的孫子搶功一流,聲音比妹妹大:「阿祖本來跟我們一起坐著,後來他看看手錶,自己跟自己說:『七點半,愛去睏了』,然後就站起來,可是他沒進屋子,往前朝亮光走,那亮光也一直過來,原來是一部車子:::」只差哥哥一歲的孫女趕快搶著敘述結局:「結果阿祖就被嚇昏了!」正宏才在擔心老人家得了老年痴呆症,卻聽乖孫朗朗童語:「阿公,我覺得阿祖好像綠瓗龜喔,老師說,『綠瓗龜孵出來後會聽潮音,往大海方向爬;也會向著灑在水面上的月光爬去。所以要保護綠瓗龜,牠生蛋的地方不能有光害』,阿祖剛剛就是被燈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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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情牽一世
老媽走後的百日隔天,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再次踏上了那老媽情牽一世的新加坡。 新加坡──是我們曾攜老媽造訪過的唯一國家,也是她此生踏上的唯一外國領土,因為那兒有她最親摯的姊姊。民國八十六年那趟新加坡之旅,浩浩蕩蕩的近十人親友團,純粹是為了探一探那個自小即熟悉,卻又陌生的國度,旅遊之心甚於探親。而今這趟新加坡之旅,卻在諸多的傷感情懷下,我們再次的踏上那塊蕞爾小島,為的是要完成老媽生前無言的牽掛,所以沒有上回的興奮與期待,有的只是深深的愁思與掛念::::,因為年逾九十高齡的大姨媽中風了,跟老媽一樣的家族病症。行前的準備皆在匆匆中就緒,所幸此次遠行的目的並不全為遊玩,所以對旅行社行程的規劃與安排雖頗有微辭,但倒也未掛礙心中。 小時的金門,貧困的生活是一般家庭的寫照,但在我們家飢索困乏的生活中,倒也偶爾波瀾數起。常常接到大姨媽從新加坡寄來的包裹,裡面有絲綢布做的亮麗夏衫,也有五顏六色的高級布料,在那三餐都難以溫飽的年代,絢麗的衣服與灰樸的生活是那麼的不搭調。一生為兒為女愁忙的老媽,亮麗的衣裳更難見她穿著身上。但在每一次郵差的駕臨,總是在我們全家平靜的生活中,激起了無數的雀躍火花。一到夏天,花生成熟時,一連串的收穫喜悅,最讓人難以忘懷的畫面,即是老媽佝僂著身子在燈下篩選著花生。多少次我總是帶著稚嫩的疑惑語氣問著老媽,為什麼我們只能享有的是那一堆乾癟的花生,而那一袋肥碩的花生呢?老媽總是帶著滿臉幸福喜悅的口吻告訴我,我們在新加坡有一個大姨媽! 那一年,我就讀國三,素未謀面的大姨媽和姨丈第一次出現在我們家。雖然年長老媽十歲的大姨媽,卻沒有老媽歷盡滄桑的衰老,有的是豐腴與細膩的臉龐。那個秋天,盪漾在老媽臉上的欣喜笑容,讓我初次驚覺到,原來望之儼然的老媽背後,竟然也有和藹、即之也溫的一面。我也初次在手腕上戴上了第一支手錶,喜形於色的向同學好友誇耀著大姨媽的返鄉。接連的幾年,因為交通的日趨便利,大姨媽都在我們的期待中出現。姨丈過世後,大姨媽還千里迢迢的返鄉來探問三姑。前一晚,兩個與「聲光化電」有點距離的老人家,姊妹倆對著那既怕又愛的錄音機研究著,直到熟悉了操作的每一個步驟後才休息,道盡了大姨媽和姨丈夫妻的鶼鰈情深。 隨著時間的消逝,大姨媽一年比一年蒼老了,礙於不識字與重聽,所以每次要再返鄉,都得逮住表姊工作休假的空檔方能如願。雖然返金的路途既遙且遠,但她仍不畏任何困難險阻,視旅途奔波的勞累如甘飴,因為她牽掛金門妹妹的心,完全沒有因時空的遠隔而稍減。民國八十七年老媽中風後,大姨媽又兩度返金,為的是探望已臥病在床,不言不語的妹妹。那回大姨媽雙手緊緊握住老媽那隻乾癟,尚有知覺的左手,姊妹倆銜著淚眼,直搖頭的激情畫面,把杵在一旁的我,感動得淚水早已如潰堤的河水在臉上橫流,婆娑模糊的視線裡,我看到了「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姊妹情深畫面。 電話那頭傳來表姊要到旅館接我們的聲音,表姊細訴著大姨媽已興奮的等待我們的到來,一如小孩般的雀躍。我們滿懷著忐忑不安心情,心裡默敲著鼓,把事先套好的謊言,在腦海中一遍一遍的溫習著。連身上素色的衣服,也在共識下換了下來,我們深信地下的老媽一定會贊成我們這樣做的。見到大姨媽的興奮不言而喻,更令人興奮的莫過於她老人家雖然中風,但經過住院療養後,手腳雖不再似過去的靈敏,卻仍能下床行走,生活作息一如常人。看到我們兄弟姊妹四人的到來,難掩的笑意在大姨媽的臉上盪開來,就如深池中一波一波的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圈圈化不開。雖然見不到她思念的親摯妹妹,但看到遠從故鄉而來的外甥兒女,一樣讓她興奮得睡不著。思念的話語在溫煦的氣氛下傾訴著,大姨媽深深的垂詢著故鄉妹妹的近況,我們矇著老媽已走的惡耗,因為怕年事已高的大姨媽再也經不起第二次的刺激。一輩子從沒說過那麼多謊言的新加坡夜,淚水在我們的眼眶裡打轉,惆悵悲哀之情在我們的心中揪著,讓我們已忘了此行是隨旅行團而來的。 短暫的三夜相聚,我們完成了老媽走後心中的牽掛,欣慰的看到了仍然健在如昔的大姨媽,更深深體驗了大姨媽和老媽姊妹情深一世的血緣。返航的飛機上,我望著漸行漸遠的新加坡島,我的心中默默的祈禱著大姨媽永遠健康平安,新加坡別了,大姨媽別了!但大姨媽和老媽姊妹倆的情深卻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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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全兄,我為你寫下
最近一個月內,看到黃克全兄連續獲得「福報文學獎」散文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新詩獎優選,心中不禁為克全兄感到高興。就如同屠格夫寫信給托爾斯泰,勸托翁萬勿放下如椽的巨筆那則傳誦各方的故事,我相信,克全兄的不斷得獎,或許便意味著那段陰霾、哀傷的過往,已昇華到另一個境界裡了。 誰不是說過:用藝術征服生命的悲哀嗎?週遭的朋友們聞此喜訊,應該會感到無比欣慰和祝福的。我兩次上網,趕忙把這消息傳給同好,因為我相信,克全兄的連續得獎,證明他數十年日積月累敲磨出來的各式超強武器,現在,才只是剛開始展現火力而已,所謂方興未艾,我對克全兄的文學創作,是一點也不需懷疑的。 我與克全兄原本素昧平生,第一次見面,還是去年六月三十日,為出席金門縣文化局成立典禮而返鄉那時候。克全的小說、新詩、手記,我一本也沒買過,但是,我的弟弟,年少時也曾是文學的愛好者,他喜歡克全,克全的大部份著作他都收藏了。年來,我不時返家小歇或長住,克全兄的著作更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心靈的補品。 記得去年,我曾看到一則消息,齊邦媛老師正在編一本關於老兵故事的英譯選集,而書名用的正是克全的散文︿老芋仔,我為你寫下﹀這個篇名;又克全的小說集︽時間懺悔錄︾,也只差一步就奪得金鼎獎,雖然令人扼腕,但這些記錄,加上往日林林總總的得獎記錄,或許多少也說明了:克全的文學成績,早已進入一個旁人無法追攀的地方了。 因此,趁著去夏難得的機會,我向他索取了︿老芋仔,我為你寫下﹀,又把自己得過獎的幾篇新詩和散文,放進磁碟片送給他。隔不了幾日,他把文章影印函寄給我,又親筆寫了幾行字: 『洪騂兄:您的散文和詩極有可觀,尤其是詩,堪稱金門第一人,張力、密度之大,即使在台灣詩壇亦可大放光采,佩服之至,是吾多年來追仿的對象之一,盼望有緣再聚晤請益。』 關於這段文字,我在︿詩的絮語﹀(刊於二○○四年十一月四日金門日報副刊)約略已提過,其實,我想表達的也只是││也許克全兄最能體會了:我曾一度離開文學的國度有六、七年之久,徘徊於繼續離開或者回來之際,我勢必要去找尋一些新的能量,無論是微子或者緲子,都可能是我救命的稻草。至於第一或第幾,其實,真的不關緊要,楊萬里有詩:「傳派傳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風流。」本來,人各有所嗜,各有所長,何況都早已到了「欲超勝負入中年」的年紀了! 名利鎖,豈足以拘羈余輩?我唯一擔心的,是知道克全兄那一陣子的情況,連遭喪失至親之痛,又柴米油鹽,難乎為繼,遂對克全兄在創作路途上,可以理解而難以排解的消沈、絕望,感到驚心和不忍啊!所以,我寫了一封回函: 『克全兄:今日收到大作︿老芋仔,我為你寫下﹀,僅在此先致謝意。弟之新詩得承兄之謬賞,內心雖甚快慰,然實不敢當也。只能說,自己曾經寫過三、五篇算滿意的新詩作品。弟以為兄所作之詩,論整體之質量,其實遠甚於我,只是解人未亦得也。 數日前得與兄結識,至今念念不忘,對於兄在創作上的專注、執著,在小說、散文、新詩各方面的全方位表現,更是心折。故弟以為:若論「金門作家第一人」,則非兄莫屬也。弟曾言:希望兄能再出一本詩選集,亦是此意。 而心中亦曾想過,要使文學在金門發光,「金門技術學院」或當撥出經費,請兄當「駐校作家」一年才是。心中種種想法,此刻亦無法深敘,也許稍待暇日,我會寫一篇文章,把這些意見投付金門日報;也許篇名就叫:「克全兄,我為你寫下」吧,一笑!::七月七日』 且莫說我交淺言深,而是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你一眼,我一眼,其他的彷彿都不必再說。後來,轉輾從友朋得知,克全在七月十九日又有︿致洪騂﹀一首短詩。詩前加註數語:『與筆名洪騂的洪進業在金瑞飯店見面,交談甚洽。他說自己不久要去整修門面,使我不禁驚奇地多看他一眼。洪騂之詩宛若天際霞采,熠熠生輝,我心儀久矣。』詩的內容則是這麼寫的: 『滿天的霞采從字和字的碰撞間迸出 字和字的碰撞從燃燒心的焰火間 燃燒心的焰火從虛實的絕望間 虛實的絕望從眉眼的辯論間 每日放牧著自己的絕望的 是個貌寢而美麗的男子』。 而除了上述詩文的勗勉,他對我個人生計的關懷,更讓我眷眷難忘。他知道我數度來去台、金謀職不遂,四處碰壁,所以幾番打電話給我,總是在想方設法忙著要幫我找到一份工作。天啊,有時我中夜輾轉反側,想到克全兄他自己那樣的處境,還對我如此關懷備至,此情此意,念之淚下。 去夏以來,我和克全兄就再也沒碰過面了,幸虧託了樹清兄的擅於牽線,偶爾我們還會在空中相遇、交談。而每當私下幾個朋友相聚在一起的時候,差不多每回我們總會討論起克全兄「用生命寫作」、「要經歷過大痛苦」的雋語。我還能說什麼呢?這才是一個正格的文學家說的話啊! 時隔一年,看到克全兄在文學創作和文學獎都有所斬獲,我知道,這是該我實踐諾言的時候了:克全兄,我為你寫下。雖然,寫的不好,還希望克全兄不要見怪。我想,我的筆力,至少還得調整個半載一年,才能重見光明,但是,有克全兄在前頭引導,我不怕沒有奮起直追的對象了。(二○○五年九月二十五日於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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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你現在在哪?
後來,她慷慨地丟下兩百元,說:「謝謝!不用找了!」便匆忙下車離去。
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腦中一直回想當時她站在舞台上,侃侃而談的種種。一切一切,都和往日不同了。
那天回家,我把從前的歌譜和保存下來的宣傳旗幟通通找出來,隨後就在紛飛的雨中,將它們一股腦兒全倒入淡水河裡。
6‧安和路
車子轉進安和路時,手機突然響起來。
娟娟很快接起電話,卻沉默了好久才答腔:「是::::媽::::是我,我阿敏仔沒錯::::」
「是啊,媽,誰給妳這支號碼的?」
「呃::::是::::我在台北,我很好啊,過年會回去彰化::::」
我斜睨著後照鏡裡的娟娟,這時候完全是溫順小女兒的嬌態。她眉宇頓時軟化下來,變得柔暱可人;但我聽得出她話裡的不安。
「媽::::要好好保重身體喔,叫阿爸勿煩惱我,醫生的藥要準時吃::::」她匆匆掛掉電話,理了理散落的瀏海,又恢復那派冷漠的神情。
阿敏仔,果然是個符合她氣質的名字。當初我離家到台北求學,一度非常興奮,以為獨立生活之後,一切都將有新的開始,周圍的朋友莫名其妙幫我安上新的綽號,叫著叫著,大家也就忘了我的本名了。
母親偶爾也會打電話來,但她根本搞不清楚我住哪裡?剛畢業時,因為抗議成了黑名單,回不了還在戒嚴中的金門;我怕母親擔心,騙說在學校教書,這是她認知裡最高貴、最安穩的職業了。後來她一直拿這個跟鄰居說嘴,好幾年後我被問得答不上話了,便改口說現在和朋友合開小公司,做網路。網路她弄不懂,至少還可以拖上一陣子。
現在想想,從大學開始,這一待,台北住也快二十年了,比住瓊林老家的時間還長。混了這些年,倒也不是沒想過「錢途」,就是捨不得放棄,只是我心底漸漸明白:這終究是條坎坷路,這輩子不可能光宗耀祖了。那一生心向黨國的父親、母親若是知道我過去搞抗議,成了黑名單,心裡不知會是什麼滋味。
解嚴後我回金門探望母親時,她便絕口不提我工作的事了。母親只是在廚房忙進忙出,興高采烈地為我張羅一頓豐盛的午餐,而我只能靜靜坐在餐桌旁,透過那潮濕的霧氣,看著她乾瘦的身影在眼中忽隱忽現。
為父親的牌位上香時,母親一直默默立在旁邊。煙霧裡,她那多皺的臉已經有些模糊了,但我一直記得母親緊緊盯著父親遺像的神情。待她要出門工作時,才終於掉轉頭來,說:「要不然,也娶個媳婦回來::::」
遠遠地,我從後院望向田地,看見母親蹲在那裡掘番薯。天空落著霏霏的細雨,背後那蒼鬱的太武山感覺好遙遠,母親的背影在遼闊的天地裡,看起來好小好小。
但那畢竟是三年前的事了,開計程車後,我再也不曾回過家。
7‧和平東路‧基隆路口
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我扭開音響。CD裡播放的是我喜愛的鮑勃狄倫,憂鬱舒緩的「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我偷偷地瞥了後座一眼,娟娟像是察覺到了,突然從恍惚中回神。
「你台北人嗎?」她露出一種慘然的笑容。
我一時被問傻了,答不上話來。
「嗯!老家在金門::::」過了許久我說。
「我老家在::::田尾,那邊種滿了花。我爸爸就是種花的,我本來來台北學花藝設計,想說學成後開家園藝店,推銷爸爸的花,但後來::::」
「後來?」
「後來::::反正沒走上這行::::」
她突然變得健談,先前的冷漠漸漸消失了,臉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光彩。我訝異於她對花藝知識的了解,關於花如何養植?如何收穫?怎樣包裝設計可以彰顯花的氣質,理想中的園藝花店,種種。
我彷彿看見一個綁著辮子的小女孩,拖著一道彩虹,奔跑在五顏六色的花海裡。
那是另一個時空的阿敏。
我想起好些年前,也曾有過如此雀躍的時刻。辛苦創作的歌曲終於賣出版權了,居中牽線的老胡說:「樂團裡我就看好你一個,最堅持,最有才華!」
老胡是唱片公司的宣傳,一次在走唱場合認識了,便自願擔任我們的經紀人。老胡一直勸我搞夢想的要豪賭一次。「你的外表和創作絕對適合走演唱路線,」他說:「我連文案都想好了││繼黑名單工作室、羅大佑、李壽全之後,社會的良知。」
但為了出唱片的事,我和小四、莊子、老夫都鬧翻了。
那天大家在老夫租處開會,照例都是豪飲,小四醉眼惺忪對我說:「乾杯!恭喜你終於要單飛了。」我笑得尷尬:「沒辦法::::這是唱片公司的主意。」
老夫和莊子都沉默了,我只能忙著解釋:一定會把樂團的歌收錄進去。
但小四突然發起酒瘋來了。他紅著眼,不發一語,起身拿起東西便往地上亂砸。我一時愣住了,氣他把一切不順都怪到我頭上,突然一把火攻上來,舉起酒瓶便往他身邊擲去。
情況變得不可收拾。小四像隻負傷的野獸,瘋狂地向我撲來。但他實在喝得太醉了,連站都站不太穩。我起先跟他嘻鬧,沒想到小四認真起來,纏得更過分了,我一怒,也揮起拳來還擊。
一時整個屋子亂成一團,老夫和莊子也下來勸架。扭打中,我突然聽見一聲慘嚎!小四瘋了,他圓睜著眼,滿臉是血,硬生生把老夫的一截手指給咬了下來!
接下來的善後更令人沮喪,我們四個彼此形同陌路,老夫的手指也廢了。醫生說,截肢後,老夫再也不能彈樂器了。
但出片的事箭在弦上,老胡開出預算來,說唱片公司允諾出資一半,剩下一半由我負責;可我也湊不出那一百二十萬啊,只能硬著頭皮回家找母親。
我騙母親說要開網路公司,現在網路正熱,一定會賺大錢的。母親聽了很猶豫,頻頻皺眉說:「你老爸過身那麼久囉,你又一直在台北,沒一些錢留在身邊不行::::」
但她最後還是擋不住我的央求,將她的顧命老本全拿了出來。
一切似乎都非常順利,老胡和我一起挑選歌曲、討論專輯的名稱、安排我進錄音室錄音,我以為,經歷八、九年的努力,夢想終得以實現了。
不料老胡根本不是什麼唱片公司的人,他只是個騙子!
老胡只留給我一片DEMO CD,所有款項到手後便消失無蹤了。唱片公司當然撇得一乾二淨,約沒簽,對方也沒拿錢,憑什麼要人家負責?
那天晚上,我灌得濫醉,神志不清倚在路旁狂吐;卻聽見市長選舉的車隊喧噪地走過,擴音器裡反覆播放著那首︿台北新故鄉﹀。看板上,綻開笑容的阿扁自信地向前方揮著手,背後標語寫著「有夢最美,希望相隨」。我心頭一緊,頓時不可抑扼地嚎出聲來。
那一刻,我想起和唱片公司經理的對話。他摟摟我的肩,用一種曖昧的眼神看著我說:「你也太天真了,現在什麼時代,還有人聽羅大佑和黑名單?」
8‧基隆路‧臥龍街口
轉入臥龍街時,娟娟吩咐我把車停在小巷旁等,她又進屋去找阿光了。
此刻,娟娟臉上又恢復那種世故的神態,那搖搖欲墜的身影,沒一會兒就融入繽紛的夜色之中了。
我突然想起母親,忐忑地撥了手機回家。鈴聲響了好久,終於聽到熟悉的聲音。
「喂::::媽,我阿昌啦::::」
「阿昌::::你人在哪裡?」母親的聲音有些激動。
「媽,我在台北::::現在在開計程車::::」
「計程車喔,很好::::」「阿昌,若不好做,回來家裡,恁老爸還有幾塊地,賣一塊,可以給你娶一個某::::」
我有一種欲淚的衝動,一句話哽在喉裡,怎樣也說不出來。
「媽::::免煩惱啦,你要好好保重身體,過年有空我再回去看妳。」
掛上電話,腦袋一片空白。我想起阿嬌,想起中正廟那個短髮的女生,卻怎樣也想不起宿舍裡的那個長髮女孩的名字。畢業後,她工作接濟過我好幾年,只叫我要專心創作;卻在我去酒店走唱期間,一聲不響地離開了。那天我從外面回來,看見桌上擺著那支吉他,吉他上面貼了一張小紙條,說:「好夢已醒,緣份已盡。」
我想起娟娟那單薄的身影,飄搖不安的長髮很似那個女孩。 車外,有人來敲玻璃窗,我看見娟娟沮喪的臉隔著夜色對我慘笑。但她一入車便一逕兒將頭埋入座椅,雙肩抽搐著,嚶嚶啜泣起來。
我頓時傻住了,不知該怎麼問話,黑暗中,便聽見娟娟嗚咽地囈語起來:
「阿光::::阿光::::你現在在哪?」
9‧臥龍街
迷宮一般的小徑。
沿著巷弄傍山而行,稀微的光線裡看得見山坡上疏疏落落的墳塚,鬼氣森森。
外頭異常安靜,整部車子在無人的夜裡航行,襯托那娟娟的啜泣聲更顯淒厲。
我從來沒看過人哭得如此傷心,幾句安慰的話卡在喉嚨,出不了口,只好讓她盡情哭個夠。
我靜靜開著車,失魂落魄地繞著。不知過了多久,才感覺哭泣聲漸漸停緩下來,娟娟紅著眼望向窗外荒涼的墳塚,突然自顧自地訴說起來:「::::一開始告訴自己,就做一年,一年就好!等賺足了,就離開。::::去做園藝生意,給家人過好日子::::找一個心愛的人嫁了;但不可能::::這是條不歸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淚水隨即又漱漱滾落下來。
我想起那天在細雨中將歌譜灑向淡水河的情景。那一頁頁泛黃的紙張被狂風捲向空中,摻雜著五顏六色的競選旗幟,冥紙一般四散紛飛。雨水無情地打落下來,濕糊的眼前的一切,那一個個允諾未來的政治人物,皆沉甸甸落入河面,終至濕軟無力,緩緩地沉入水中。
那歌譜上的詞曲音符也逐漸暈染開來,在我眼中糊成一團。
那一刻,我抹去臉上的雨水,轉身,不禁悲從中來。
10‧第九公墓‧火葬場
不知不覺開上了熟悉的道路。
我抬頭仔細一看,才發現到了辛亥殯儀館後面的火葬場。
這公墓位於芝蘭山下,以前我們樂團沒錢租場地,經常半夜帶著手電筒和樂器,開一輛破車,摸黑到這裡找個空曠的地方練唱。四、五個人叮叮鏘鏘,一唱就是一整夜,長髮女孩經常坐在旁邊看著,為我們遞上菸和啤酒。那段日子,大概是我這輩子過過最快樂的時光了。小四、莊子、老夫和我,都是一派憤怒青年的模樣。如今,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我把車停在一盞路燈下,對仍在哭泣的娟娟說:「下車吧!」
前方是一大片遼闊的園藝農場,四周闃暗無人,天空中有星光微微閃爍。我把那片DEMO CD插入車子的音響中,音量放到最大。
前奏響起時,我振臂高喊:「這首歌獻給台北!不,獻給宿舍裡那個長髮女孩::::」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
娟娟臉上綻出一個慘然的笑容。隨即像喝醉了酒似地,也興奮地尖嘯起來。
「對!獻給我的孩子,獻給我那夭折的園藝店::::」她舉起雙臂瘋狂地扭動,開懷地跳起舞來。
鼓聲響起了,電吉他聲潰堤似地奔湧而出,一首︿春天e花蕊﹀奏得響徹雲霄:
雖然春天定定會落雨
毋過有汝甲阮來照顧
毋論天外烏雨會落外粗
總等有天星來照路
汝是春天尚水e花蕊
為汝我毋驚淋駕澹糊糊
汝是天頂尚光彼粒星
陪汝我毋驚遙遠恰艱苦
春天e,春天e花蕊歸山墘
有汝才有好芳味
暗暝e,暗暝e天星滿天邊
無汝毋知佗位去
我忘情地唱著,感覺自己的身體也隨著煙霧飛昇起來,化入一閃一眨的星空當中。這不眠的城市,夜之迷宮,車輛仍如螻蟻一般川流不息,背後不滅的霓虹燈火,彷彿璀璨的佈景,把這片曠野妝點成一座發光的舞台。
那種快意的感覺又回來了,我嘶吼著,雨絲也紛紛灑落下來。
遠方,夜間的火葬場還在焚燒屍體,竄起的火光把半邊天空染成血腥的顏色。
計程車裡,無線電忽然響起沙沙的廣播:「呼叫!呼叫1990!1990,你現在在哪?」那是阿嬌尋找我的聲音。
我轉頭望向雨中的娟娟。
微光中,娟娟那奔跑扭跳的剪影,像極了一具舞動的,美麗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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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你現在在哪?
1‧南京東路‧松江路口 這女人,已經在車上耗了三個多小時了。 過去的三小時裡,她找遍了北投、內湖、松山等地,每次下車,總吩咐我先在門口等著,然後又悵悵然回來。現在,她又指使我往六條通的方向尋去。 計費表上,「2375」四個大字正蠢蠢欲動著,這金額,已經打平我一天的收入了。現在,連我都知道,她要去找一個叫做「阿光」的男人。 前方,車尾亮起的紅暈,挨挨擠擠地迤邐成一條長長的燈河。 一到下班時間,台北又塞成了大停車場。 我偷偷從後照鏡裡瞄她。這女人,約莫三十上下吧,舉止間卻充滿了都市人的精明和利索。她上身套著一件絨毛皮大衣,及膝小窄裙下,連著一雙高筒長皮靴,修長的身材搭上濃艷的五官,看起來很是妖嬈。 剛上車時,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個不一樣的女人。她和其他乘客不同,不聊政治、八卦,也不霸著司機說東道西,只定定看著窗外不說話;偶爾,心煩時便拿起手機,四處詢問那個阿光的下落。 車窗外,立委選舉的旗招在寒風裡劈啪作響,一張張打躬作揖的臉,口沫橫飛地訴說著城市未來的夢想。 我瞥一眼女人落寞的臉,感覺這車裡的氣氛,著實比外頭還要冰冷。 2‧林森北路 我一直想,這女人幹麼那個死心眼?為一個負心漢,值嗎? 認真看起來,女人長得頗美,她的五官其實十分細緻,一雙大眼睛彷彿會說話似的,長睫毛一搧一闔,都能讓人起心動念。尤其那嘴唇,小小一顆紅櫻桃,艷得像要滴出水來。這讓我想起那個有著同樣唇形的長髮女孩。 好多年了,如今那女孩的臉孔早已模糊,但我仍記得那櫻桃一般的小嘴。 那時候在風雨寒冬的宿舍裡,女孩總是靜靜坐在床沿,看著我在樂譜上振筆疾書。當我彈奏吉他時,她會悄悄湊近身來,指尖依著音箱慢慢摩娑,像尋幽探險一樣,慢慢覆到我的手來。然後她的舌尖也跟上了,抵住我的唇,灌進一口水來。溫熱的汁液瞬間在舌齒散開,暖暖的,彷如含了一口甘泉。 我看著女人冰冷的身軀走進六條通的酒吧,單薄的背影被嵌進閃爍的霓虹牌招底下,便銷融在夜色裡了。遠處,競選遊行車隊的鞭炮聲像碎雷一樣在天邊響著,我燃起一根菸,坐在車內等著,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從窗外流逝,聽計費表與我一同呼吸的聲音。此刻,阿嬌應該在溫暖的被窩裡等著我吧。 早先我也不是開計程車的。出社會後在台北胡亂混了十幾年,後來遇上阿嬌。 阿嬌說,沒工作就來車行上班吧,我就這樣糊裡糊塗入了這行。 阿嬌在車行負責無線電呼叫,平時我們在無線電裡打情罵俏,就罵出感情了,兩個人在中和租了間套房,過起了貧賤夫妻的生活。那之後,我便再也沒摸過吉他了。 一根菸還沒抽完呢,女人又冰冰然從酒吧走回來,看她那哭喪的表情,不用說,我也能猜中結局。 3‧中山南路 車子又被塞在圓環裡了。速度一放慢,氣氛就尷尬起來。 我甚至不敢問她接下來要往哪裡走? 女人陰著臉,靜靜望向中正紀念堂前一列競選車隊。慷慨激昂的競選歌曲透過車窗傳進來,砰砰隆隆的,格外令人焦躁。她將手機抵在耳際,反覆撥著號碼,那憂鬱中帶著堅毅的側影,讓我想起某個女孩。 那一年,我還是個大學生,早先六四天安門事件把大家情緒煮得滾沸,校園裡處處瀰漫著躁動和肅殺的氛圍。隔年春天開學,便聽聞有人要結夥鬧學潮了。 那天午後,我和一群同學坐在教室裡等上課,留著山羊鬍的外省老教授靜靜踱上講台,用他銳利的眼神向台下一一掃射,然後不發一語轉身在黑板寫下「民主時間」四個大字,便挺直腰桿離去,留下面面相覷的我們。 中正廟學運的消息終於傳開了,我和小四、莊子和老夫趁勢組了樂團,每天寫歌唱給同學們聽。那些歌詞和旋律我早忘了,但我一直記得那高聳的野百合底下,一張張如癡如醉的臉孔。 當時,我偷偷喜歡著前排一個短髮女孩。那身量矮小的女生,總是強悍地站在人群之前,用一種溫柔而堅定的聲音維持現場秩序。有時候,她會拿起擴音器,對底下學生慷慨激昂地演說。那段時間,我沒能和她說上半句話,但我記得當她停下來聽我們唱歌時,總是會流露出一種悲傷的神情。 我經常偷偷跟著她,無論是學生決策團的會議,或者之後的婦女街頭運動,我總是置身人群當中,默默地為她加油。我尤其喜歡看她義正詞嚴批判體制的不公,那一刻,女孩的臉上會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光彩,那矮小的身形瞬間也彷彿巨大了起來。 熱血澎湃的日子一周後就歸於平靜了,倒是我們「哲學系四怪」樂團就這樣留了下來,並且越加積極地往音樂路上走去。這樣的結果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因為短髮女孩的影響,我總覺得一起走在這條路上,有一天,我們會再度會合。 那幾年,我們忙著為候選人寫歌,為民進黨的選舉造勢熱場,以為自己的音樂也能像民主運動那樣,從夾縫中殺出一條血路。但我們大多沒有撐過三十這關,像急湧而下的砂石被某種篩子硬生生阻隔掉了,從此紛紛棄械投降,各謀生路去了。 那天載客人到中正紀念堂看表演,偶然在門口撞見後來搞小劇場的莊子。莊子推著一輛小破車,被一群遊客包圍著,不仔細看,就真真是個平凡的路邊小販了。莊子看見我,躊躇著從窗口遞進兩根香腸,嚅囁地說:「沒辦法,討生活::::」 廣場上,成千上萬的民眾正圍觀雲門舞集的表演,我看著喝采聲中默默離去的莊子的背影,不由得想起那紙糊的野百合和石膏民主女神像,後來,不知道有沒有人收拾? 4‧信義路 車子停紅燈時,女人的手機忽然接通了,我聽到女人顫抖的聲音說: 「不好意思喔::::明姐,我是娟娟::::阿光有沒有在你那裡?」 光影錯落,接下來是一串更長的沉默。 老實說,這類愛情故事我看得多了。早先在酒店演唱時,多的是這類小白臉榨乾世故風塵女的爛戲。 那陣子,選舉的場子漸漸少了,唱片也找不到人發,我們幾個整天窩在小四的宿舍裡,無所事事。一天,小四坐在窗口彈吉他,其餘的人或坐或臥,各自看著天花板出神,整個寢室就斷斷續續回盪著那寥落的樂音。後來小四怔怔望著窗外無聲飄過的白雲,突然轉頭問大家:「我有個朋友開酒店,正在找駐唱的團,大家有沒有興趣?」 有一段時間大家都沉默不語,但後來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反正都是音樂嘛!」氣氛就鬆懈下來了。 說是駐唱其實是走唱,老闆一共開了四家酒店,連同加盟的PUB,我們從晚上到凌晨一共要趕七家,每天總要唱到早上六點才能休息。那陣子,別談什麼音樂創作了,光是應付爛醉客人點的歌曲,就夠累垮人的。 這娟娟,一上車我就看出來是那種女人,年紀輕輕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滄桑感,連那名字八成也是假的吧,只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才會記得。這種女人,成天周旋在酒和男人之間,一張床流浪過一張床的,怎會天真到去談感情呢? 但話說回來,我們開計程車的,何嘗又不流浪?只不過是在一個地點和一個地點之間漂移而已。 我一時心軟了,輕聲問她:「小姐,還要到哪裡?」 娟娟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面無表情說:「往前開就對了。」 5‧信義路‧新生南路口 往前開就對了!天知道我該開往哪裡去? 我路也不敢彎,筆直往信義路駛去,不知不覺就塞在新生南路路口。八點多了,路上依舊是川流不息的人車。我往右瞥了一眼,昔日光禿、泥濘的大安森林公園,如今已是鬱鬱蒼蒼一片樹木之海了。 印象最深刻是一九九四那一年,形象清新的陳水扁挺身和趙少康、黃大洲競選台北市長。莊子興奮極了,主動號召一群學運出來的年輕人過去幫忙:發傳單、擬策略、搞行動劇宣傳、做雜務,樣樣都幹得起勁。我們樂團也沒閒著,一首︿春天e花蕊﹀奏得響亮,小四演唱時,神情裡滿滿的感性與溫柔。那時,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用溫柔的刀,把惡魔黨的命給革掉!」 開票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從租處出來,穿過剛剛試車的捷運木柵線和荒漠般的大安森林公園,和大批群眾一同擠在競選總部看轉播。隨著票數拉高而來歡呼吶喊,把小四和莊子的心情搞得亢奮極了,票數才開到一半,莊子便買好啤酒等著了。當阿扁在眾人的呼聲中上台謝票時,啤酒泡沫霎時噴得老高,小四一股腦兒把酒倒在老夫的頭上,冰得他尖叫連連。那一刻,所有的人臉上都漾開了笑容,彷彿這是大家的勝利。辛苦四年的革命終於成功了,救世主降臨之後,我們的未來也都有了著落。 但後來的發展並非如此。樂團做的歌一直都賣不掉,出唱片也遙遙無期,我們只能在夜市和酒店走唱,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 那幾年,我從報紙得知:短髮女生已漸漸在社運界嶄露頭角,她的美貌和口才,為她聚集了龐大的人氣。沒工作時,我成天跑去參加她們主辦的抗議活動,和她們一起手拉手呼口號,衝撞警察和拒馬,一起抗議刑法一百條。但我從不敢靠近她的身旁,從不敢說:我曾為妳寫過好幾首歌。 我只是這樣默默看著,看著她巨大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遙遠:::: 那天,車上來了一位客人,我認出是那個短髮女孩,她現在已是個形象清新的女立委了。但她現在留起了飄逸的長髮,一身精緻俐落的套裝,和往昔,是大不相同了。 我自慚形穢,大氣也不敢吐一聲;卻聽見她大刺刺談起當前的政治局勢。她一定認不出我了,一個勁兒東談西扯,那張臉仍是義正辭嚴的,然而嘴裡吐出的,卻盡是政治人物那套無關痛癢的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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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念恩師們
———教育講方法、學習重態度 ●滾了一顆紅雞蛋開始 回想起小時候,一般家庭生的小孩比較多,就連城區以外的國小,也多半擁有可觀的學生人數。民國六十一年時,就讀賢庵國小時,僅校本部一年級的小朋友人數就有六十一位,尚未正式分配座位前,個子矮小的我排在五十九號,升國旗集合歌播放時,大家傻呼呼的走出教室,你推我擠的隨著路隊走;然後,我清楚的記得自己不曉得該排在哪兒?最後排到了三年級的隊伍裡頭,還被學長推了一把。 開學第一天每個小朋友都攜帶了一、兩個「紅雞蛋」,準備在課桌上「滾」,按照當年大家的說法是,如果雞蛋可以在課桌上滾得直直的,那就表示日後字就能夠寫得「工工整整」。當小朋友自己找好滿意的座位後,就急忙的拿出雞蛋,在課桌上滾了起來,不一會功夫,包括自己在內的許多小朋友都把雞蛋滾到地上打破了,然後就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當年,能吃個蛋對許多家庭而言是不太容易的! 我就讀國小的一年級導師是目前仍在賢庵國小服務的「葉瑞裁」老師,葉老師就是目前教育局「盧志輝局長」的夫人,當年應該也是剛剛畢業沒多久吧!是當時賢庵國小兩名「美女」教師之一,另一位是「許玉珍」老師。 開學第一天,「溜滑梯」大概是多數新生的最愛,下課鐘一響,大夥兒一齊往操場狂奔,嘻嘻哈哈,爬上滑下,你推我擠,結果就被從滑梯上推擠而摔到草地上,應該也有哭了好幾聲吧!還有另一件事也令人印象深刻,有一節課上課鐘響的時候,大家照例由溜滑梯處拔腿往教室跑,因為正好「內急」,跑到一半,就停在花圃邊「小解」,結果被一位「高個兒」同學瞧見,這位高個兒同學就是「陳昭文」同學,當時是班長。回到教室,陳同學一喊起立敬禮後,就立刻向葉老師「報告」說我隨地小便,我也沒有多害臊,只覺得這位同學「嚼牙」(多嘴),倒是葉老師叫我站起來,和顏悅色的跟我說,以後不許再這樣了喔。 不曉得為什麼,我對國小的師長們印象都非常深刻。民國六十年,二姐就曾經帶著我到學校註冊,記得在大辦公廳裡,「陳敬興」老師,問我幾歲?我因為聽不懂「國語」,一臉茫然,老師用「閩南語」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叫「顏炳樸」,二姐在一旁趕忙幫我糾正我的發音。嘿嘿!厲害吧?當年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唸,就想要上學了。後來,陳敬興老師說我年紀未達學齡,所以到了隔年才正式入學。 葉瑞裁老師一開始教我們「唱遊課」,我還記得「第一首歌」是這樣唱的,老師先叫小朋友站起來,然後,葉老師唱道:「小─朋─友─今─天─星─期─幾?」小朋友就得回唱:「葉─老─師─今─天─星─期─X」。當時,只覺得好玩極了!一教室的歡笑聲。 一年級時還有一位「喬愛仙」老師,短暫的教過我們「注音」和「數學」。喬老師個子身材都比較「大」,嗓音有點沙啞,老穿著寬寬大大像是孕婦裝的連身衣裙晃來晃去。她那時候會問:「電線上有三隻小鳥,被用槍打下來一隻,還剩幾隻?」之類的問題,小朋友幾乎異口同聲說:「二隻」(瞧!以前的孩子多單純,壓根兒沒人知道腦筋急轉彎什麼的) 當年的教課書很簡單,就像國語課,第一課就是「站起來」三個字、第二課「鞠躬」兩個字、第三課「坐下」兩字,接著什麼「指一指窗戶,指一指門」、「林明明最高,方英英最小」之類的,大概都是一兩句話,也許連現在的幼稚園小班都比不上。 ●手鉗子和鏡子的回憶 到了二年級以後,學習才慢慢開竅。而整個學習的轉捩點則是三年級。那時候的班導是「楊奕燈」老師,印象中他當時就已經有些年紀了。他的招牌習慣就是屈著食指和中指,用力「擰」著、「拽」著同學們的「眼皮」,被擰過的眼睛會痛到淚流不止、睜都睜不開。 當時,同學們最愛玩「打仗」遊戲。每次下課,一幫男生們立刻就衝到操場打著、扭著、摔著,往往一上課進教室時,每個男生都滿頭大汗、渾身髒兮兮的。當時我擔任班長,就坐在講台正前方第一排的座位上。每次上課氣喘呼呼的喊起立敬禮時,楊老師就會生氣的警告同學不能再打架,但是下一次,還是原樣。 有一回,我們還是把楊老師的「叮嚀」當耳邊風,結果因為在打仗時,被同學推了一把,摔倒地上,半邊臉擦出一個大傷口,血摻和著沙子,狀極慘烈。到了下一節上課時,一面用手捂著半邊臉,一面喊起立敬禮。楊老師一眼瞧出我臉上的「傑作」,二話不說,手一比劃、叫我到教室門邊那一面大大的「整肅儀容」的鏡子前罰站,我看著自己在鏡子裡的悽慘模樣,竟忍不住笑出聲來,楊老師就把我叫到跟前,賞了我眼皮一個「手鉗子」,然後再叫我站回鏡子前面。真慘呀! 國小時,雖然頑皮得很,但是功課在這小學校裡還算是不錯的。對學習也保持著很高的熱情。主要是當時遇到許多好老師。記得大概有短暫的一、二個月,來了兩位特師科的年輕老師「蔡金勤」和「楊金星」,他們對教學抱著很高的熱情,對小朋友也非常的好,記得他們要調離開學校時,同學們還艱難的湊出了一些錢,由我和另外一兩位同學到金城莒光路的「耀光書局」買了兩本日記本送給兩位老師。當時還有一位女老師(好像是許玉珍老師)邊彈風琴、教教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這首有點傷感的「送別」曲。同學們都依依不捨的哭了。 ●滿招損、謙受益 當時教數學的是「許鵬飛」老師,許老師目前在湖下的湖埔國小任教。當年,也不知道學校的學生為何都很怕他,記得他有個綽號,叫「九目」,他的眼神比較銳利,學生不太敢在他面前頑皮搗蛋。當年,許老師除了數學科以外,還教體育。 說起來,自己對數學的興趣大概也是在許老師手上建立的。記得當時得繳幾元班費去買那種有「九九乘法表」和「注音符號表」的塑膠板,然後切割成一條一條的,再把數學應用題或練習題貼在上頭,每天每位同學就輪流發放幾條練習題。這種方便又隨機的方式,打破了教科書固定呆板的做法,也節省了老師出題的負擔。還有許老師經常會叫同學上台解題,當個「小老師」的感覺是滿爽、滿虛榮的,學習的自信心也漸漸的建立起來。 那時候教社會科的是年輕的「許丕石」老師,許老師有一陣子經常看他在金門日報發表一些很棒的文章,不知道是否為同一人,或只是同名?上許老師的社會課,感覺就在聽故事一樣,十分引人入勝。 關於自然科則是「陳敬興」老師。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陳老師是「夏興」人,當時他已經有一位三四歲左右的小男孩。陳敬興老師「多才多藝」,除了教「自然」科以外,還教「音樂」、「美勞」。琴彈得好、歌唱得棒,繪畫也很拿手,當時對陳老師是打心眼裡佩服。 還有和藹可親的「張水燦」老師,他的老家住「泗湖」,有一回他代理陳老師上自然課,結果帶領全班同學到美麗的泗湖海灘做戶外教學,當年軍管時期,海邊根本不能隨便出入,張老師跟守衛的軍人打了招呼,帶著大家到海邊。第一次很貼近的站在潔白的沙灘上看著海浪來了又退、退了又來、第一次親手撿到各式各樣的貝殼,那種美好的記憶,都是張老師帶領我們實地去感受的。 小學生經常是以功課好壞為單一評斷標準,因此,當自己成績日益精進時,人也就逐漸不自覺的變得有些驕傲了。升上四年級時,班導是「許維漢」老師,他是教「國語」、「生活與倫理」兩科,平日蠻有威嚴,同學們都有點怕他。當時,由於自恃成績名列前茅,考試也沒有什麼問題。因此,上課時經常心不在焉,只顧著和前後左右的同學交頭接耳。有一回上「生活與倫理」課,我老是不太安份,許老師很委婉的提醒了我一次,但我還是不自覺的跟後排的同學逗著玩著。突然,許老師要我站起來,叫我翻到課本的第32頁,然後大聲唸出那一課的「格言」。當時的「生活與倫理」課本,每一課課文最後,都附有一則「格言」。我依著許老師的指示,大聲唸出「滿招損、謙受益」兩遍。唸完後,許老師就叫我坐下。 我雖然不是很聰明,但也不算笨。這句格言的意思我懂,許老師要我唸出來後,我羞愧得耳根、脖子通紅。這樣的提醒、這樣的教育,讓我一輩子都謹記在心。 在國小的六年歲月裡,也遇到一位個更像是朋友及兄長的「鄭一全」老師。鄭老師教我們打乒乓球、籃球、排球。當時在國小階段,有部隊裡的軍人教官到學校裡來教授「莒拳道」和協助訓練學校的『排球隊』,鄭老師也都是各項運動的主要教練人選。除了鄭老師以外,還有今年剛退休的「洪天助」老師。洪老師也是位運動健將,記得學校剛要成立籃球校隊時,我因為個子不太高,所以沒有被選上。但是,因為當時對籃球很感興趣,因此,硬著頭皮去找洪老師毛遂自薦,說我想打籃球,洪老師也讓我在籃球隊裡跟著練。 記得有一回練球時,洪老師大老遠用力傳了一個球給我,我雙手往前一伸,球應聲接住,但感覺右手指一陣劇痛,仔細一看,自己的右手小指頭整個骨折歪了。洪老師也是排球教練,有一次校際比賽,原來以為我們會是一支奪標黑馬,結果在遠征沙小比賽時慘敗,回來時路過莒光樓,大夥兒還被罰蛙跳。 ●苦悶年代裡的溫情 對於小學時代師長印象,並未隨著驪歌輕唱而淡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始終頑固的盤據在腦海的某個角落。倒是,升上國中以後,除了班導師和幾位老師以外,竟然有許多老師的印象是模糊不清的。最根本的原因或許是那是一段青澀苦悶的升學歲月,太多的記憶都摻雜著令人不悅的打罵經驗。 國一時,導師是「何克強」老師,教數學,人挺友好;一年級的英語老師是一位個頭高高的「蔡忠勇」老師,很認真把KK音標從頭教起。那時候,同學們最喜歡的老師應該是歷史老師「陳淑娟」。很帥氣的女老師,寫板書時,速度飛快,字都連在一起;同學們隨堂考表現好時,她不會吝於給些獎勵;她曾經帶著同學們從水溝鑽出校園到金門高中運動場去觀看運動會;對於分數考滿分的同學,她還會請看電影;每堂課要結束時,她會留個十分鐘,講講「大法師」等恐怖故事給同學們聽,她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老師。 國二、國三的導師都是「楊德尚」老師,楊老師是位很嚴格、甚至可以說是很兇的老師,同學們都很怕他。而那時候的國文老師就是今年八月一日時,大夥為他慶祝「榮退」的「王金鍊」老師,是一位相當溫和的老師;在那一場「星期三的文藝課」上,碰到了幾位當年的師長,像是教「童軍」課的「許績川」老師,還有「楊德尚」導師,他們把課堂的氣氛烘托得熱鬧有趣,楊德尚老師也已經不是當年那位嚴厲的師長了。 在分數掛帥、聯考至上的年代,性情比較溫和的老師,他們的課經常會成為心靈的避風港!王金鍊老師的國文課就是一例,另外,像是「周成來」老師的「生物」課,經常帶著同學做有關「布袋蓮」的各項科展實驗,很多同學都很喜歡他。印象比較深的一位教「工藝」的、四川籍的「張先善」老師,對這位「阿公級」的老師,雖然講話帶著濃濁的鄉音,但是,同學們沒事的時候,喜歡一夥人跑到宿舍陪他聊天,聽他「講古」,大家渴望的是一種帶點「溫情」的隔代親的感覺。 ●一篇「決心追求名利」的短文 高中一年級時是「王忠遠」導師帶我們,王老師的英文課教得很好,我的英文水平在王老師的教導下,有了明顯的進步,興趣也有所提升。到了一年級快結束準備升上二年級的時候,那時有所謂「選組」(文組、理組),本來班上選文或選理的同學大概一半一半。王老師幾乎每次上課前,就會分析文理的就業前景,並以自己的經驗為例,奉勸同學們不要選文組。所以後來多數同學都選了理組。 高中時,還有一位「李天助」老師,人長得仙風道骨、斯文帥氣。他的國文課也很吸引人,無論詩詞歌賦、論語孟子,都能闡釋入微。上唐詩時,會自備放音機讓同學們聽聽這些詩是怎麼「吟唱」的! 對李老師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次老師影印了一篇小短文發給大家,文章題目叫做「決心追求名利」。記得當時課程大約上到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吧!李老師對同學們說,其實這些隱居之士並不值得效法。他說同學們根本沒有資格說要效法陶淵明,因為人家是努力追求過了,最後才有資格說要「淡泊名利」!而我們這些學子的人生才開始,應該要有積極的作為,而不是一味欣慕這些失敗者。 當時,在國文課看了這樣的短文,刺激是很大的,感覺頗為震撼。但是,我曾經問過同窗,是否還記得當年這一回事,同學們竟然都毫無印象!不曉得李老師可還記得「決心追求名利」這文章? 關於李老師的印象大概是高中時期最深的,有一次師母剛生了個小男孩吧!李老師高興的在課堂上講解他如何為孩子取「名字」,如果記得沒錯的話,老師的孩子應該叫做「李岳修」吧!?這位被老師期許以「往高處修為」的男孩,假使求學順利的話,如今應該正在唸研究所了。 這一段一段的師生情緣實在太神奇了,遠的三十幾、近的也有二十幾年,我的感情還算細膩,高二以後,身體腸胃病得厲害,每天都得吐上好幾回,感覺生命變得脆弱易折。身體在無法維持正常機能的情況下,也引發了內心極度的鬱苦。理應有歌燕士慷慨般的年紀,卻陷入身心不聽使喚的狀態。然而,縱使對於學習無法安然的投入,但對於曾經有過的每一段師生情緣,卻始終悄悄安放在心底。 ●教育講方法、學習重態度 最近,發現很多人關心金門學子的問題,最常聽到的是「學測」成績不理想,這是一個大問題,確實。 不過,很多人也知道,「分數」不是唯一。只是很不幸的,在制度面的設計上,「基測」引導了「教學」,「分數」又成了教學過程中最容易「量化」的指標。 其實,學習是緩慢流動的過程,有效的學習來自於對學習標的物融會貫通的理解。顯然,這不是一件可以速效的工作,一切得回歸那句老話:「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有朋友語重心長的說「師道」不復存矣!往昔兼具「傳道、授業、解惑」的人師,如今至多就剩下「授業」一項,甚至,有許多教師連最基本的授業者該有的專業素養都欠缺!這樣的指責或許言重了,其實學生或家長又何曾以期待教師或學校相同的標準來檢視自己?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教」和「學」是相對的,如果把「學測」成績不佳的責任全部加諸於「教師」及「學校」身上,顯然是失之公允的。我有鄰居長者在高職任教數十年,今年剛退休,他就沉重的說過:「每次上完一堂課,都感覺像打了一場敗仗回來!」這是何等悽愴、何等無奈呀! 教育者(包含家長)首重的應該不是「學測成績」,畢竟那只是一項附帶的產出而已!教育不是「照本宣科」、不只是「跟上進度」;教育不是看「老師講了什麼」,而是讓「學生體會了什麼」;而這一切都需要講究「方法」。 學習者呢?學習者縱使沒有「追求成就」的動機,至少該有「惜福感恩」的念頭。學習不是為了父母、不是為了學校;學習不是為了考試,也不是為了成績;學習就是「學習」,不管能否「成就自己」,至少應該要有一種基本的「態度」認知!以前我們都會說「教育是一項『神聖』的工作」,可見教師不只是一種「職業」或一項「工作」。「神」如佛陀耶穌、「聖」如仲尼孟軻,那是一種犧牲的傳道精神、一種堅持追求理想的執著! 教師嘴裡發出的不只是「聲音」,黑板上書寫的不只是「文字」;縱使遭受抵觸、飽受挫折,也千萬不要氣餒。因為呀,至少在數十年後的某一天,會有某一位您教過的學生,懷著感恩的心,循著您說過的某一句話、寫過的某些隻字片語─「遙想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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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美味
台灣第一本飲食雜誌出版了,看到那麼多介紹吃食的文化以及個人在飲食方面的特殊經驗,當然也有看來像是食譜類的,那是不久前剛到金門訪問的作家焦桐先生所言,他說飲食文章寫不好就變的像食譜一般。 他說的多麼好吃,換成你去吃的時候卻不見得那麼美味可口,原來吃東西也要情境,到高雄旗津海岸,總要吃吃烤小管吧!在新竹城隍廟內總要吃盤炒米粉以示到此一遊,到台南赤崁樓邊,應該試試浮水魚羹,但走過千山萬水,總是肚子餓的時候最好吃。 所以最難忘的美味竟然是在淡水遊走一天之後,走過夜晚的沙崙海岸聽浪濤聲,帶著饑腸轆轆的疲憊身心嚐到一碗現煮的酸辣湯和現包的韭菜水餃,那真是天下的美味!那位外省老闆看我們殺進一堆人,一點也不慌張,行色泰然自若確定我們點的數量,和他的老婆動作俐落令我們折服,食物到我們面前時不超過一刻鐘,那是二十年前師大寫作協會的陳郁夫老師請客的,再也沒有那麼樣的經驗了。那是寒冷的冬夜,每一口酸辣湯汁都像是媽媽親手下廚的家常口味。 到部隊服兵役,軍中的大鍋菜都是家常便飯,大家一有機會,假日莫不找機會到民家的飲食店叫一碗海鮮麵或炒麵來撫慰日漸淡去的味覺。在小金門的青岐就有很多家不起眼的飲食店,透過學長的帶領才之其中一二。 記得某回正好在其青岐三叉路口的交通管制哨站衛兵兼指揮交通,錯過晚餐時間,值星班長沒有預留餐點,我下哨以後只有餓肚,一隻菜鳥又不敢發難,大概有人責備值星班長,他在八點時到外面叫了一盤炒麵給我,並向我道歉,我吃了那盒炒麵也感動不已。 沒有站哨的時候在連上前後走動認識環境,有一個午後,竟然在後山坡地發現一堆被拋棄的戰備餅乾,裡面的牛肉乾都已被搜括一空,只剩下可可粉、薑糖和硬如石塊的餅乾,應該是剛被丟棄不久,我和另一位同伴就撿拾部分藏起來,偶爾泡可可粉來喝,吃薑糖解饞,我們判定應是當時的廚房人員丟棄的,真是暴殄天物,令人惋惜。 我的職務改到司令部當文書以後,因為靠近圖書館旁的文康中心,常有機會到那裡吃牛排,一下子似乎變成貴族的感覺,還有一位民歌手楊璿在那裡唱歌,常吃也會膩,終於棄守文康中心的牛排館,改換東林街上的飲食店,書報社旁的飲食店是我最常去吃的店,有時自大金送公文回烈嶼,錯過吃晚餐時間,也不麻煩別人代為預留,就在外面吃飽再回去。 我在小金門最難忘記的一次飲食卻是坊間報導最多的廣東粥和油炸粿,若不是有那次國防部年終業務檢查,我們文書也不會有這種機會吃那一頓難得的早餐。 原來在業務檢查之前,我們幾位情報官把某些文件遺失,翻箱倒篋也找不出來,只有每種再製一份,而文卷室有自己的例行文件要打字,根本不幫我們這個忙,於是只好求助於民間的打字行,打完之後再求管制關防的學長補蓋大印。 就在某個半夜,軍官帶我離開營區到東林街上,那還是我在晚上第一回到街上,聯絡好的打字行老闆娘在我們敲門應聲後開門作業,我和余學長在一旁念文給她聽,一頁接一頁,打完字再校對修改,不知東方之既白,市集的聲音愈來愈響亮,軍官來了,暫時休息,帶我們到東林市場內吃那攤最聞名的廣東粥配油條,熱粥下肚,好像一夜的疲憊全消,就此成為難以磨滅的記憶。 業務檢查後,我們科長照例要請國防部長官吃飯,就到海岸的四維村海產店我們文書當陪賓,席開一桌,在觥籌交錯之間,喝陳高配海鮮,只有當事人心之肚明。評比成績下來,我們得到優等,軍官們又記大功,我們得個嘉獎。 但我並無法融入那種帶面具的場面,寧願回到青岐,在國小後面的李伯母那裡吃一碗蚵仔湯。在青岐,他開設一家浴室,待我們如子,拜拜時會請我們吃粿或是大支雞腿,那美味及人情含有濃厚的家鄉味,退伍前幾天我去青岐向李伯母辭行,她煮了一碗蚵仔湯請我吃,我既高興又難過,年年都有阿兵哥來,她卻不難過,只是祝福,今天我會對人家好,有一部分是源自於小金門的李伯母精神。 現在物資充裕,少有令我感動的美味,年節時全家人聚餐,各煮幾樣拿手料理互相品味分享,這是羈旅各西東的異鄉遊子難得的盼望,而我時常輕易就可以享受到這種美味和親情,再簡單的食物也成為山珍海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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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獨弦琴
阿海翻身壓住了春水,伸出兩個手掌在春水的胸前逗弄著,春水咯咯的笑。 「老番癲,不正經」春水想要用力推開阿海,阿海卻起身倒騎在她肚子上亂摸著。春水笑得更大聲了。她嘴上沒說,可她心裏清楚自己的渴望。她想用誇張的呻吟激起丈夫的慾望。阿海兩手把她拉了起來對坐著。春水像個二十歲的小姑娘俯身摟住了阿海。 「我老了,你都對我沒半點興趣了?」春水埋怨著。 「哪會?來!咱們現在就來。」阿海說著。 「我若不說你咁會想?」春水幫阿海揭掉上衣。暈黃的燈光下,阿海露出了年輕人都少有的,古銅色的結實胸膛。 他自己褪個精光,也想伸手幫春水剝衣。春水推拒道:「不好看,別脫我的。」 「好看!好看!我愛看,我愛看。」阿海哄著。 「奶都垂到肚臍了還好看?你騙我不知道你們這些查埔人肚子裡在想什麼?!」春水嬌嗔著,但還是順著阿海讓自己也赤條條。他們面對面抱著,春水屁股坐在阿海大腿上,摟著他的脖子。阿海見到春水鬆弛下垂的乳房,想到了阿蘭。他把臉埋在春水的胸前搗了一陣。春水閉目呻吟著,阿海吸著、吮著。漸漸遊移往下。春水想著自己和阿海的初夜,阿海則想著和阿蘭的那一次。 這一晚阿海特別的賣力,春水的叫聲也特別的響,連隔壁阿蘭都聽得刺耳。 隔日,阿海在屋前一塊石頭上坐著,石頭上有一排四五個、很整齊、略帶方形的孔。天貴從菜園裏摘了一把菜、幾根茄子,慢悠悠的踱來,被他喊住。 天貴靜靜不說話時感覺並沒有什麼明顯異狀,只有笑時,臉上才會流露出一股傻氣。 「你暗暝時有跟你某阿蘭相好嘸?」阿海問他。 天貴沒有應他。阿海四周望望,伸出手在兒子胸前拿了根茄子,搭在自己褲襠,然後,又把茄子往石頭上的孔插進去、再拔出來,反復了幾次。「有跟你某阿蘭這樣沒有?」他注視著兒子。天貴還是傻笑。 「幹!死鬼仔,啊你到底會不會?」阿海笑著罵了句。 天貴奪過了阿海手中的茄子,說,「茄子被你弄壞了啦!」。 阿海還想再說點什麼,卻見阿蘭走了出來。天貴見老婆出來,便喊說:「吃飯啊!吃飯啊!」就往屋內走。 吃飯時阿蘭總是在廚房裏摸東摸西。春水叫她一塊兒吃,她笑著點頭,但就是不肯上桌,直到阿海吃完離座了,她才來。春水雖然叫不來媳婦,心裏卻很是受用。她覺得阿蘭很傳統、很懂規矩。 阿海見春水叫阿蘭,就說,「好啦,好啦,你吃你自己的,免管伊!」。他也害怕在春水面前和媳婦阿蘭面對面坐著,他沒法不想起那事。 他知道自己越快吃完離座,阿蘭就能越快上桌。而春水老罵他像是清理垃圾的,往嘴裏一倒就走人。 傍晚,春水神秘兮兮的拉著媳婦進房間。 「阿蘭,來看電視。」她準備了部特殊片子,希望阿蘭能明白人倫之道。所有的鏡頭都讓阿蘭侷促不安、難受甚至噁心。 阿蘭臆想著自己和阿海、還有婆婆和阿海的種種。雖然她覺得非常難堪,但是她並未拂逆春水的安排。她也明白婆婆的用意,真的很明白。 翌日。天貴已經睡了,她還睜著眼。天貴現在已經不敢碰她了。 剛和天貴同床的頭幾天,天貴想摟她,都被她推開了。 有一晚,阿蘭在房裡撥弄著父親送她的獨弦琴,一會兒用手指輕彈著葫蘆狀的共鳴筒,發出「篤!篤」的聲音,一會兒整個人又失魂似的用手指在琴弦上來回滑動著。 他想起小時候看著父親把玩獨弦琴時,把琴放置在大樹下的石板上,右手拿了根挑撥琴弦的細棒,手掌外側輕輕觸摩弦的1/2、1/3:::處等發音點;左手則握著搖杆,一會兒推、一會兒拉,不斷的揉、拉、推、打、撞、搖著琴弦。 「我也要玩!」阿蘭求著父親讓她摸摸琴身。父親把她抱在膝上,把細棒遞給她,滿足了她小小的心願! 「等阿蘭長大了,這把琴當嫁妝。」她一直記得父親說過的這句話,沒想到父親也沒忘記。 天貴貼心的靜靜陪在一旁,不時遞給阿蘭面紙揩拭眼淚。天貴的舉動讓阿蘭逐漸軟化對他的排斥。她擺放好獨弦琴後,挽著天貴的手臂一塊兒上床。 天貴用手摸她的胸部,她沒拒絕。扒她的衣服,她也沒反抗。但想扯她褲子時,她哼了一聲後,一腳蹬翻了他。 天貴跌到床下,愣在一旁。 她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過分了,伸了手拉了他一把。天貴也沒說什麼,衝著她笑。她也笑。之後,天貴每晚都乖乖的躺著睡覺。 她看著身邊熟睡的天貴,想到公公阿海。她伏在枕上哭著輕喊「蚤!蚤」。她真的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命運就是如此?她寧願自己的蚤是阿海、是阿海,而不是天貴! 她回想著蚤在越南對她的侵犯,想著隔壁婆婆春水肆無忌憚呻吟。 她像電視上一樣撫摸著自己,學著發出呻吟││。她的呻吟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大聲。天貴翻了個身,睜著眼看她。她繼續呻吟了好一會兒,然後,故意長長的叫了幾聲。 蚤和婆婆春水應該聽見了吧?她心想。 阿海和春水連著好幾晚都聽見阿蘭銷魂蝕骨的呻吟。 春水呵笑連連的說著:「果然有效,果然有效!」。 阿海則罵道:「赫!天貴這憨子每晚都要,這樣阿蘭早晚會被他弄死。」嘴上這樣說,心裏卻萌生一種淡淡的酸意。 「你是在黑白亂講什麼?人家夫妻倆相好,哪有做長輩講這種話的?」春水數落了阿海。 呻吟聲又間歇響起。阿海又罵了:「你看你看,難道是我亂講?幹!這憨子若不懂得多疼疼老婆,像這樣搞下去,小心弄到自己敗腎。」 「吼!你實在是破嘴破舌!講這種話能聽嗎?」春水又叨唸了他幾句。 快過年時,阿蘭已經來到阿海家三個月,能說些簡單的短語。她還是和剛來時一樣勤快。春水做菜時,她幫著、看著、學著。一日,春水教著阿蘭油炸東西,把蝦子往麵粉裏一蘸,然後擱進油鍋裏。她讓阿蘭接手做,自己忙別的事去了。 正忙著,就看見兒子氣呼呼的跑來找她。 「這麼危險的事你讓阿蘭做!妳怎麼可以讓阿蘭做這麼危險的事?」天貴語帶責備的質問母親春水。 「什麼款危險的事?」春水一頭霧水。 「油炸東西。油炸東西,妳叫她油炸東西!」 春水笑了起來,「油炸東西有什麼危險?你娘做就不危險?看你憨,你還懂得疼某。會疼某,卻不會疼你老母?過年了這麼忙,難道要讓你娘忙死?」 「油炸東西。油四處亂噴。」阿蘭手被油點濺到,起了泡,被天貴看到;他還看見阿蘭邊油炸,邊捂著嘴犯噁心。 「阿蘭破病,都在吐了,你還讓她做?」天貴心疼著老婆。 春水聽了兒子的話,忽然靈感乍現似地跑去問媳婦是否有了身孕? 阿蘭起先沒有搞懂春水的意思,還以為自己哪裡做得不合適了。直到春水伸手摸了摸她的肚皮,她才意會的點了點頭。 春水興奮的跟阿海提起媳婦懷孕的這些事。阿海說:早就叫妳不要瞎操心,妳們這些查某人,整天只會想一些有的沒的。 「別看你子憨篤篤,疼某是一流的,生孩子也不輸別人。」春水顧不得阿海說些什麼,只顧自己得意的笑著。 過完年,天貴經常吵著說要上班,阿海和春水先是敷衍。繼而問他為什麼想上班? 「做工賺錢養老婆孩子呀!」天貴認真地說。 「哈哈哈!做工好,做工好。」春水聽了笑著說:「但是只有大人才可以上班做工呀!」 「我是大人」。天貴不甘示弱的回著。 沒多久天貴真的上班去了。在阿海一個朋友的農場幫忙看門。 阿蘭幾乎每晚在天貴酣睡後,都要熟練的發出有節奏的呻吟。一直到端午節當日,她生了個男孩。 春水抱著孫子端詳著說:「跟天貴小時候真像啊!簡直是一個模子翻鑄的。看看這眉毛多黑、耳朵朵大呀!」 小孩名叫「越生」,表示是越南的媽媽生的。名字是阿海給取的,春水也喜歡。 天貴發生車禍意外時,越生正學著走路。春水哭得死去活來。阿蘭想起天貴對她的好,及受她欺負時的無辜憨樣,也哭了。 「阿海啊,你看這該怎麼辦?阿蘭才二十二,能讓她守一輩子嗎?」 春水時常會對阿海說起自己的憂慮。阿海沒吭聲。 「天貴怎會這樣歹命!阿蘭也可憐呀,你看能讓她再嫁人嗎?」春水又說。 「等越生會走路,先讓她回家看看父母吧?」阿海提議著。 「萬一阿蘭回去後就不回來了呢?人家林嫂她外甥長得白又勇壯,厝內又有錢,前一陣子越南某拿了點錢說是回家探親,結果就再也不回來了。咱們天貴丑又憨,現在連憨兒子都沒了,憑什麼留住阿蘭呢?」春水用疑慮表示反對。 「我帶她們回去,再帶他們回來,總可以吧?」,「做人不可太自私!阿蘭將來要不要再嫁人,也得看看她自己的意思。」 「我也不想自私呀!但至少要等越生再大一點吧?都已經沒爸爸,若是再沒媽媽,這可憐孫子該怎麼辦呀?」春水眼眶紅著。 越生步伐已經走得穩當了,嘴裏也能清楚的喊出「媽媽」、「阿嬤」了,喊「阿公」雖然聽起來像是「阿通」,但是也夠讓阿海樂滋滋的了。阿蘭每天裡裡外外的忙著各樣瑣碎家務,像個啞巴似的開不了口。自從有了越生,她才彷彿有了可以傾訴心事的對象──。 中秋夜,月華如水,銀白色的雲朵細碎成朵朵荷花。阿蘭想起吉庫山坳裡的家人,那一方彎彎的荷塘,風中的金蓮白荷恣意的綻放,或是掩藏在綠得油亮的荷葉間;母親及姐妹們划著小船、哼著呢喃歌謠採著蓮蓬,父親還在老樹下輕撥著獨弦琴,琴聲猶如撥槳劃開水面「灑啦,灑啦」單調而低沉──。 節後,春水終於同意讓阿海帶著阿蘭及越生母子回老家探親了。 在越南機場等候出關行李時,阿海巧遇了當年的地陪翻譯。正跟他們寒暄時,阿蘭已經拿到了托運行李,對著他招手並喊著:「蚤─蚤─,過來吧。」 阿海向地陪致意了一下,朝阿蘭走去。 越南相親團一行要離開時,地陪翻譯向阿海揮了揮手。 阿海也揮著,又想起什麼似的跑到地陪跟前。 「請問你知道越南話「蚤」是什麼意思嗎?」他問過阿蘭幾次,她都不肯說。 「噢!知道啊。這「蚤」是吉庫那地方的土話,跟叫「老公」差不多吧;和老外叫「親愛的」有點像。」地陪對阿海解釋著。 阿蘭家的茅屋變成了水泥磚房,在吉庫村裏是第一家。阿蘭走後,她父親就用阿海給的紅包叫人幫忙蓋了這房子。 她失了魂似的站在村口的高地上望著,整個村莊彷彿都縮進了那一幢木然而立的灰白色磚房。 艷陽下,已經聞不到茅草屋逸散出的那種濕熱的稻草味,也聽不見灰綠色竹編的牆面迎風而發出的窸窣聲響;低矮的房門,房門邊的牆上曾經掛著父親的寶貝─「獨弦琴」,仍然孤獨的懸在另一個曾經是異鄉而未來不知道能不能變成家鄉的牆壁上。 越生拎了個小布偶搖搖晃晃的跑著,跌了一跤,趴在地上哇哇地哭叫道:「阿通,阿通,抱抱。」,阿海急忙放下行李,跑過來一把拎起了孫子。 阿蘭聽到兒子哭喊時才回過了神,她慢慢踱來從公公阿海手中接過越生,摟進懷裏,對著兒子說道:「叫「爸爸」,越生,快叫爸爸。」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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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風
鄺漢右手握拳,直揮,左掌斜劈,跟著踢出右腿,再回身收起拳腳,擺在腰際。鄺漢深呼吸,一口攸緩氣息,徐徐吐。鄺漢打完拳,忙問奉水的管家,聽見拳頭了嗎?虎虎生風了嗎? 鄺漢怕他沒聽見,右拳快速擊出,果然,呼地一聲。鄺漢說,這是西洋人拳擊,剛剛打的是刺拳。管家知道縣長熱中武學。鄺漢剛履新時,還壓抑武人的習性,穿西裝、打領帶、踏皮鞋,一副知書達禮狀,儘管西裝剪裁得宜,卻老覺得自己穿著粽葉,不自在。 鄺漢出身西安官宦世家,不愛文,偏愛武,恰逢民國亂世,覺得正是時勢造英雄之際,南下加入革命軍。鄺漢出身世家,應對得宜,對當前局勢、狀況都侃侃能談,上級料想鄺漢從小耳濡目染,熟稔文韜武略,便派赴金門主持縣務。鄺漢覺著,這是他的機會。 鄺漢剛上任,學作文人。接見鄉紳、打理公文、處理稅務問題,並了解地方盜匪猖狂情節,聽著時,不時憤怒擊桌,地方人等雖說嚇了一大跳,但也慶幸縣長以地方為念,才動了肝火,一干人等出了縣府,都說金門得人,防匪、建設都要進步了。 鄺漢接任後,奉行省令,把保甲區域由四區縮為兩區,增加人員調度;並拓寬後埔大街及新街,開始徵收田賦、房屋稅跟地稅,以壯國庫及縣府稅收,績效頗著。有一天早晨,鄺漢受不了西裝拘絆,脫上衣,解領帶,換上許久未穿的黑色功夫鞋,就著縣府大廳打起拳來。自幼愛武,鄺漢倒真學過八卦拳、長拳等拳術,只是學得多,三、五套拳術混成一套,且變來變去,沒一個準。拳術雖不準,招式倒沒問題,他一招一招使來,雖不連貫,但也聲勢驚人。 那天,鄺漢打得興起,管不了員工圍觀,接著打。後來湧來民眾,且報以掌聲,鄺漢仍停不了,一遍一遍打,壓抑的精力,就在掌風下,變成掌聲。鄺漢拱手,接受民眾歡呼,鄺漢本想說幾句強身報國的話,但這一趟拳打得久,喉嚨乾,一開口,即知不妙,索性不說話。 鄺漢任職半年後,還舉辦第一屆保長訓練,自任班主任,並派陳文照任教育長,教導保長基本武術,以及欺敵、禦敵兵法。陳文照經歷不少縣長,鄺漢如此行事,倒是前所未見,陳文照私底下跟同袍說,縣長武功、文治都出色,或可媲美曾駐守金門的明朝將軍俞大猷。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軍閥,起釁蘆溝橋,掀起抗日戰爭序幕。滿清末年,列強劃分在中國勢力,沿海各省尤其嚴重,福建省恰屬日本勢力範圍,中日戰爭消息傳來,鄺漢二話不說,立即響應政策,下令徵集民間槍械及馬匹,並限制壯丁出境,厚實縣府兵力,以備不時之需。鄺漢拉住管家,問他是否聽見拳風那天,已是抗日戰爭期間。時入深秋,天氣微涼,鄺漢夜立中庭,眼見月亮又圓,月華瀉地,突然想到久未還鄉。 他揚起衣袖,拍地一聲,喃喃地說,倭寇未滅,何以為家? 自從忘情打了那一趟拳之後,鄺漢就把西裝丟到一旁,穿起從小愛穿的功夫裝,旁人看了,都覺精神抖擻。十月下旬,戰爭氣息慢慢濃烈,不時聽見廈門方向傳來砲擊。鄺漢前往各地碼頭督工,巡看壕溝夠不夠長、夠不夠深,也看沙包是否裝得踏實。鄺漢見沙包不起眼,工人卻搬不起來,撂袖管,蹲馬步,一次抬了兩個。那知,沙包竟紋風不動。鄺漢見眾人瞧著,忙說,作工,架式也要講究,說完,力氣使足,真的扛起兩個沙包,一口氣,走了十幾步遠。 忽然,砲聲由遠而近,天空一朵朵酡紅,鄺漢望著,忽然想起故鄉的楓紅。巡警大喊臥倒,工人圓撬、鋤頭丟了一地,急速趴伏,雙手摀住耳朵。鄺漢卻動也不動,巡警驚慌大叫,陳文照眼明手快,急忙撲去,把鄺漢拖進壕溝。鄺漢滿臉怒意地瞪著海跟砲彈,動也未動,陳文照撲倒鄺漢,本想出言致歉,見鄺漢怒氣填膺,也不便說。 砲彈越落越近,人人驚慌,只鄺漢神色不動。砲彈煙霧散去後,海面出現日艦蹤跡,正從母艦上垂下登陸小艇。陳文照跟巡警望向鄺漢,盼獲得縣長指示,卻見他不言語,只怒目而視。陳文照心神領會,大叫一聲,提防日軍登陸,部隊、巡警、百姓劃分成先鋒、補給跟醫藥,全神灌注,各就戰鬥位置。 金門駐軍武器差,彈藥少,平時演練,不敢真彈射擊,為恐浪費子彈,陳文照命令駐軍,不宜太早放彈。日艦放下數十架小艇,一字排開,人數不過百餘,但是架勢依然讓人心驚。陳文照拚命喊,穩住,找支撐點架住槍。等到日軍更近海岸,才一起射擊。 小艇上架有機關槍,搭搭搭地亂響。咻咻,子彈劃過耳朵;碰碰,子彈射進沙包。鄺漢身邊落了幾顆子彈,卻絲毫沒有怯意。日軍以兩挺機關槍掃射,我軍並未怯懦,陳文照槍法準,還射死多名日軍。一小時後,小艇撤回軍艦,揚長而去。軍民呆呆望著海面良久,才相信他們逼退日軍,齊聲歡呼。 沒多久,鄺漢猛咳一聲,大叱:他媽的。軍民看著鄺漢,又齊聲歡呼。鄺漢回到縣府,餐吃過,澡洗好,這才窸窸窣窣地抖著。鄺漢想,那楓葉,怎麼爆炸了呢?不對,那是砲彈。當時,那片楓葉在鄺漢眼裡,迅速由一個點,伸展為一張葉,飛奔而來,幾乎撞著鄺漢鼻頭,卻轟隆隆地,劃過天空,在後面的坡地前爆炸。 鄺漢眼睛瞪大。看到一團火,看到一團紅,看到火跟紅。那豈止是掌風所能比得,那豈是八卦拳所能撥得?這一身功夫裝,豈不是笑話?鄺漢想起滿清末年義和團,大罵一聲:他媽的。 鄺漢醒了。醒了,就發覺自己還沒準備好好打一場仗。不管是勝仗、敗仗,都得好好準備。鄺漢對戰爭有一個想像,或者說,一份藍圖,卻忘了鋼砲炸彈、軍艦機關槍。鄺漢隔天被突然來襲的巡邏機嚇了一跳,才知道那份藍圖也忘了飛機。鄺漢抬頭望著飛機盤旋而過,管家一旁喊說,趕緊躲進防空洞。鄺漢不為所動,定定瞧著。洞裡黝黑,不見五指,洞裡只能聽天由命,他不願意。飛機盤旋數圈,並未空投炸彈,鄺漢心裡劃好計策,右手凝力,猛力一揮,大聲叫好。 管家吃一驚,忙說,方才縣長一拳,果然虎虎生風,日本人聽到,必定要逃了。鄺漢瞪了他一眼。管家又待巴結幾句,那知鄺漢竟已走遠。當天下午,鄺漢換下功夫裝,改穿尋常衣物,搭金星輪走大嶝,再從大嶝遁走內陸。日軍卻將金門諸島封鎖,鄺漢到了大嶝,尋不著空隙他去。 第二天,日軍砲擊舊金城,駐軍無法抵禦,陳文照跟軍警長官紛往縣府告急,等了許久,卻不見鄺漢,尋了管家一問,才知昨晚未進晚餐。眾人納悶,走進鄺漢房間,卻見黑的、灰的、白的功夫裝掛了滿滿一牆。一些抽屜忘了關上,不是遭小偷,就是逃去,陳文照等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 日軍欺近後埔,陳文照等人,決定撤守金門,先往大嶝。船將停泊,遠遠聽見有人喊說,來船,可是要去內地?船停妥,人上岸,才知道說話的,竟是鄺漢。鄺漢見是陳文照等,雙手握拳,眼睛瞪大。 幾天後,日軍攻佔金門,海上恢復交通,鄺漢以棄職論處,被綁赴福建省政府。行前,陳文照為鄺漢餞行,鄺漢仍雙手握拳,怒目而視,這些天,彷彿動也未動。陳文照嘆氣,心想鄺漢醉心拳術,施政亦見法度,何以棄職潛逃?陳文照喃喃說著,鄺漢聽著,拳頭慢慢鬆軟,也不瞪人,只說,還沒有準備好打仗,不管勝仗、還是敗仗。 陳文照納悶,鄺漢不是天天練拳嗎? 是啊,鄺漢說,但是,這場仗卻不在他的想像裡。陳文照聽傻了,瞪大眼睛,彷彿不認識眼前人。鄺漢的船去遠了。大嶝島小,海濤聲陣陣拍打,躲無可躲。陳文照代行縣長職責,為逃來的民戶編列名冊與住宿。不久後,陳文照收到處決鄺漢的公文。陳文照赤腳站在沙灘,招呼補給的船隻。陳文照想起鄺漢練家子的架式,不禁莞爾;又不知,鄺漢是否準備好迎接人生的最後一仗? 浪一波一波打,也一波一波去。這一眼可以望盡的小島,又不知,能挺多久? 陳文照無暇多想,船停好,隨即涉水,偏過肩頭,挺住兩大袋重重的榖粒。 海鷗數隻,盤旋船上空。飛得高的海鷗,還映著夕陽殘暉,黃澄澄,不一會兒,卻也都進了大嶝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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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OK,你OK──參加全國志工組訓研習會有感
在金門監獄楊駿業教誨師的協助安排下,陳延宗、王寶璽和我,應於八月廿九日赴台,夜宿臺中英雄館,以便翌日參加全國志工組訓研習會,因廿九日我還在廈門參訪,無法跟他們一樣在上午搭機前往;但為了參加會議,我只好向寫作協會同遊者說聲抱歉,提前脫隊從廈門,搭下午兩點鐘的東方之星返金,再趕搭四點五十分的華信班機赴台中;退休後,像這樣趕忙的行程還是第一遭,能忙碌才是好現象。 到了台中機場,延宗與台中市金門同鄉會理事兼副總幹事李雅高,一起開車到機場來接我,讓我非常感動,也給了我許多方便,否則在台中人地生疏,一定不可能如此順利愉快,延宗和雅高都是我五十七年在城中教書時候的學生,他鄉師生會,想到高足的成就,更讓我感到溫馨快樂與滿足。 雅高說,六點半台中市金門同鄉會理事長黃吉瑜,安排在金門鄉親陳水木所開的金川川菜餐廳,請我們吃飯,真讓我愧不敢領受,但能夠藉此機會跟我們的鄉親見面敘舊,的確是一件難得的樂事。 黃理事長在臺中營造界、設計界事業有成,年輕有為、誠懇待人,又非常用心在經營同鄉會的業務,全力為旅居臺中金門同鄉服務,從他創刊台中市金門同鄉會會刊,這樣一本印刷精美、內容充實、圖文並茂、俱一流水準的刊物,就可見一斑了。因為辦刊物,除了要用到人才、收集資料編撰,還要籌錢印書出版,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今欣見有此成果,很值得大家來支持與鼓勵。 我們到了餐廳,黃理事長夫婦以及理事兼會刊主編徐心富已在座,徐理事主編,政工幹校藝術系畢業,上校退役,擅繪畫、工文藝,詩文多次在全國比賽得獎,從他在會刊的專欄(畫我金門)的詩圖並茂,就可見其創意與才華,難怪會刊辦得起來,有能籌錢的理事長,還有熱衷編撰的專業才俊,就能相輔相成,合作成功。不久,副理事長李淑睿到場,我早已久仰他在美容界的傑出表現,今天一見,果然熱力四射。接著,金門人引以榮的洪源在將軍,以及李清煜理事等鄉親也陸續駕到;餐敘中,大家談得非常愉快,餐後我們捨不得離別,又轉往洪將軍指揮官處喝咖啡、聊天、話我家鄉,故鄉金門,還是那麼樣的讓旅台鄉親懷念與熱愛,讓我感到能住在金門家鄉真好。 三十日上午九時,九十四年度法務部所屬矯正機關全國志工組訓研習會議,假台中南山人壽教育訓練中心舉行,全國各監獄、看守所、輔育院、觀護所的志工八百餘人,齊聚一堂,聆聽法務部矯正司長官吳正博典獄長,作矯正教化重點的提示,以及彰化師範大學高淑貞主任:︿淺談開啟關係的活動策略﹀,和東海大學林啟鵬講師:︿基本助人技巧﹀的專題演講,末了舉行綜合座談會,聽取各機關志工的寶貴意見,可惜我們因要趕台中返金門最後一班飛機,不克參加。 八百人的一場研習會,的確是很不容易掌控,但在台中監獄的精心策劃安排下辦得很成功,讓我們非常敬佩,他們充分利用了科學的輔助器材,來解決人數過多的問題,才沒有影響學員聽課的注意力;當然,所聘請的高淑貞主任和林啟鵬講師,能言善道、唱作俱佳,他們兩人的魅力四射,引人注目更是研習會成功的主因。 這次我去參加了研習會,獲得了一項重大的啟示,儘管兩位講師的講題不同,但他們都在強調要求:我們應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發揮助人的美德,才能創造我好(I am ok)、你好(You are ok)的感覺。包括午間影片欣賞︿十七歲的冬天﹀都在闡釋這種意義與方法。 回想我在八十六年城中校長時候,有一次我赴台參加教育部所舉辦的「體適能與潛能激發研習會」,韓榮華講師上課前,要求我們配合他的作法,當他喊「ok!ok!ok!」,我們要喊「ok!」,他問「感覺怎麼樣?」,我們要答「棒極了!」,我們學員在他的訓練下,越喊越有勁、越喊越感到快樂有活力。「ok!ok!ok!」(I am ok,You are ok,He or She is ok)代表一種全方位的祝福「我好,你好,他好,大家都好」的好話,他說,縱使今天我們的感覺不太好,也要大喊「棒極了!」,因為我們有用心的自我暗示,福至心靈,我們就真的棒極了。這次林啟鵬講師也表示過,他信佛,每天出門,要在佛前祈願(自我暗示),讓他今天工作順利,生活快樂,臉色好看,講話對人有利,他說真的都能讓他起善念,得善果與人結善緣。 結訓後,我把韓榮華講師這套方法用來改變,我與學生集會之間打招呼的方式,並從新生訓練開始加強訓練新生,用新生的純真與高可塑性的良好表現,來帶動二三年級的學生,實施下來,總感到同學不能全心投入,但是也養成了我與學生打招呼的習慣,有時候在街上比較活潑的學生,會先向我大喊「ok!ok!ok!」,我也會很高興的對他們喊「ok!」,無視路人的好奇眼光,這是我們的秘密約定,彼此交融互動,讓我們都覺得很快樂。 城中校長退休後的第一次學生畢業典禮,在文化中心演藝廳舉行,我應邀觀禮,典禮開始時,李校長致詞完畢,說我有三分之二的學生在座,應該先上台講話,而且還說要講得比他多,讓我感到意外又感激,因為在座的有顏主席、李縣長等長官,我何德何能先講話,但一想我已是平民了,孟子說:「民為貴,君為輕」,恭敬不如從命,只因為那畢竟是我關心愛護過兩年的學生,如今畢業,當然應給予他們道賀與祝福。我上了台:「ok!ok!ok!」,學生回應:「ok!」,默契很好,聲音宏亮、響徹廳堂;我問:「感覺怎麼樣?」,學生回答:「棒極了!」,一年沒說了,還記得,誠屬難能可貴,從學生的表現,看得出來他們high到了極點,我也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在學校,我同樣要他們這樣呼喊,而且還經常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但總覺得他們缺乏朝氣與活力,事隔一年,他們竟在我已不是城中校長的時候,才這樣熱烈的回應我,我實在感到很驚訝,也許這是我們曾經交融互動過所建立良好的師生關係,有了永恆的存在。以後我也把這套「激發自我」的方法,運用在金門技術學院與金門監獄上課時使用,只是在下課前,還要來一次自我激勵的「愛的鼓勵掌聲」,然後兩臂向上舉高呼Yes、Yes、Oh、Yes,再解散。監獄的同學比學院的大學生做得有勁,喊得大聲,也喊出快樂。 創造我好(I am ok)你好(You are ok)的經驗,歸納講師的理論,提出以下四點與各位作心得分享: 第一,要自我肯定,自我實現:自我肯定,是在生活及工作上的鍛鍊中,喜歡自己,相信自己,抑制痛苦,克服消沉。我們應不斷提升自我價值,無論條件如何,我們要積極樂觀,面向陽光;當黑暗來臨時,我們要記得燃起心中的一盞明燈,照亮自己也照亮別人。自我實現,要活出自己的風格與情趣,我們努力工作,是為了創造我好(I am ok)你好(You are ok)的經驗,心存善念,當得善果。 第二,要心中有愛,付出愛心:當心中有愛,就自然會有生命的柔軟度、接受度;當心中有愛,才給得出愛的力量;當心中有愛,凡事都會心存感激,那會自然展現出愛的親和、親切、溫暖的感覺。高淑貞主任播放一首巫啟賢「叫阮的名」的歌:「你是阮的生命,阮需要你來作伴,人生的路途,阮愛你牽阮走:::叫阮的名,阮用一生斟酌聽。」它能讓人喜歡唱,讓人感動,就是因為心中有愛,能付出愛有愛人被愛的感覺。 第三,要積極傾聽,富同理心:林啟鵬講師分析「聽」,從耳、目、心,要我們耳朵聽外,還用眼睜、用心傾聽,與人交談要一心聽十方:眼神、嘴巴、手勢、肢體動作、表情、穿著、距離、高矮、角度、身體等十方,這就是傾聽溝通的最佳技巧。聽話要設身處地為他人設想,能聽出對方的感受。人與人溝通最困難的就是同理心,因為大家都為自己設想,因此交換角色、同理對方,才能進入深度的匯談交流。 第四,要先射再瞄,創造力的實踐:打過靶的人,都知道是先瞄準了,再射擊。高淑貞主任卻顛覆地告訴我們創造的過程,要馬上動手實踐,先嘗試錯誤,再慢慢調整,先射再瞄,這就是創造力。如果我們需要殷切,就會產生創意,但未付實踐的創意是無價值的,創造力的實踐是解決問題的能力。 最後感謝法務部為矯正機關全國志工舉辦這次有意義、有效能的組訓研習會議,感謝金門監獄典長陳文正、教誨師楊駿業,給我們學習進修成長的機會,感謝台中市金門同鄉會各位鄉親熱情招待。廿一世紀一個不變的原則,就是改變,矯正的理念與方法,不斷改變創新,我們唯有不斷學習與時俱進,才能有效應用,掌握時代的脈動;唯有不斷學習才能把志工工作做好,創造我好(I am ok)你好(You are ok)的經驗,學習進修是「自我超越」成就人我的最好方法。(作者:金門監獄榮譽教誨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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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四十載柳營依舊在
十八九歲的青澀少年少女,怯生生提個小包包,從全省北中南及外島各個角落奔向復興崗的日子,夢境中像在昨日,夢醒時才驚覺那是遠在四十年前發生的事。炎炎夏日八月的最後一個週六,軍校同學會舉辦重返入伍營地歡慶投筆從戎四十年活動,期待之情像小時候要去遠足般的興奮! 早年軍校教育訓練欠缺人性化考量,每期能熬到畢業的同學大概是入伍時的四分之三,這次活動北中南三輛遊覽車加上自己開車,不但帶老婆還抱孫子來共襄盛舉,算算來了一百多人,陣容可謂浩大,更難得出現了四位女生。為了避免見面不相識的尷尬,會長特別準備名牌,好把記憶中的人跟現場人頭串起來,不過在名牌尚未佩掛前,報到處還是不時聽見這樣的對話│「咦?你是::樓其豪?」右手緊緊握住對方,被叫錯名字的人一個巴掌打在對方的背部,口出三字經抗議說:「什麼樓其豪!我是查敏忠啦!」名字跟人配錯是意料中事,老同學當然能體諒,誰叫歲月催人老!幾乎每個人都走樣了,滿頭華髮佔大宗,禿頭中厚者也不少,有位視力衰退的還得靠老婆牽著走。除非常有過從,闊別近四十年才第一次見面,不在記憶中撈半天怎記得起來。 一群六十歲的老男人,好不容易聚首,在遊覽車上或午餐席間,話題全開百無禁忌,當年光屁股在大澡堂沖澡嘻鬧的頑皮習性又發了!也不管旁邊有一堆「大嫂」及四位見多識廣的女同學她們哭笑不得的表情。無論摘星的將軍,現任地方首長或民意代表,大學教授還是多金的大老闆,反正同學就可沒大沒小鬧成一團。同期同學在軍中發展的管道差不多,十年服役期限一滿就瀟灑揮別軍中者,肩上掛朵梅花,人生另起爐灶。繼續留下來奮鬥者,少數幸運摘星,其他人再不堪也會升到上中校,非熬到領有終身俸才甘心,按常理說,四十多歲人生正巔峰狀態,但在軍中卻已屆無發展潛力階段,只好落寞離開投入處處陷阱的社會,開創人生第二個戰場。退役後的際遇,形形色色有血有淚。同學中有人上校退役移民美國,平日好飲常親自下廚練就一手好廚藝,閒坐無聊乾脆與老妻賣起台灣口味的「上校牛肉麵」,每碗賣七塊錢可賺五塊錢,折合台幣更覺好賺,老倆口見錢眼開,拚了五年累出一身病,午夜夢迴自問:「不是退休來享福的嗎?如此做牛做馬是為那樁?」想通後結束營業雲遊四海去了,否則那有機會趕回來與老同學見面!有人娶了會理財的老婆,拿綠卡逍遙自在,白天打高爾夫晚上打麻將,神仙日子令人稱羨。比較保守者堅守職場最後五年,挺著老腰桿找精神寄託,還在作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突然有人問起沒來的同學到那裡去了?除了甫出校門分發戍守外島,因公落海陣亡的同學外,英年早逝者屈指可數。倒是不少人投資失敗,山窮水盡家破人亡到處躲債,不知道人在何方。病逝或出意外者可列出長長的名單,政治系孫同學不久前於旅遊途中,失足墜山溝死亡,大家同感噓唏!值得一提的本期三十二位女生,到現在個個虎虎生風,在傳播界教育界頗有一番建樹,復興崗花木蘭巾幗不讓鬚眉的氣勢令人敬佩! 車子很快抵達目的地,因為一路所經之處均都會景象,原以為隨著地方開發繁榮,入伍營區可能變更地目高樓聳立,沒想到歲月似乎被荷槍的衛兵擋在營門外,營區不但絲毫未變,反而因兵力精簡乏人整理而頗顯蒼涼。木造營舍屋頂已換成鋼瓦片,木牆底部處處腐朽。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連隊,找到當年睡覺的床舖,擦槍唱軍歌的集合場,滾爬的教練場長草漫漫,再細細看著張張稚嫩小兵的臉,撫今追昔興起無限的感傷!唯一感覺欣慰的,好歹營區還保住,說不定下回再來::: 回程低吟影劇系佟紹宗同學印在大會手冊的詩句「鎏金歲月應無悔,一朝同袍世世情」,闊別四十載情份依舊在。揮別時相互約定:「下次再見時,不要少了任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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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獨弦琴
在春水拉著媳婦阿蘭看過色情片後,兒子房裏幾乎天天夜裏都會傳出令人臉紅耳熱的呻吟。 阿蘭家在越南河內南邊一個叫吉庫的小山村,有姐弟妹各一。六個人擠在一間不算大的茅屋裏。阿海初次來到河內時帶著兒子天貴的照片,前後不到三天,就為兒子相中了阿蘭。第二次再到她家時,正下著雨、屋頂像個漏水的大篩子。每隔上一會兒,阿海就得重新仰起脖子,估量著哪一個方位的雨點少些,然後屁股粘在竹凳子上似的閃避挪動,樣子有點狼狽。 阿蘭她媽,那個矮個子、身型瘦小、左上邊缺了顆門牙的黝黑婦人,不安的立在一旁。每當阿海因為連續被雨點擊中而抬頭看著茅草屋頂時,她臉上的尷尬就會從那像是黏了片黑瓜子皮的門牙缺口處溜了出來。 門外傳來汽車輪胎壓過積水泥濘濕地的沉悶聲響,緊接著急促的「叭叭」兩聲。身在越南的阿海,對「叭叭」及「嘀嘀」聲特別的敏感,第一次踏上越南,就被令人眼花撩亂的摩托車陣給嚇壞了,無論走到哪兒,街道上成群結隊左突右奔的摩托車,像是被漁網困住的魚兒,死命的想要掙扎脫困,整個人、甚至整座城市彷彿都淹沒在嘀嘀叭叭的巨大噪聲之中。 而一個小時車程之外的吉庫山村,卻別有風情韻緻。平坦迤邐的稻田,白色的飛鳥,綿長而迂迴轉折的水塘,高低錯落的荷葉或者是蓮花,在路邊搖晃著尾巴的灰色水牛,構成一幅安祥寧謐的田園畫;偶爾有騎著自行車、身著像白紗般長袍的少女,拐吱拐吱從畫面的中間揮灑而過──。 大樹下聚著幾個老漢,有雙手捧著木瓜啃著的,有忙著做竹編的,有背靠樹幹瞇著眼打盹的,還有拉著一把怪琴的,琴身像是用一截竹筒作成,竹筒表面朝上,有一個竹製的搖桿和葫蘆狀的共鳴筒,而上頭不多不少、就一根弦。琴聲既沒有移山倒海的波瀾壯闊、也沒有柔情似水的清綺嫵媚,感覺倒像是缺少了和絃音,聽來並不和諧,反而略顯羞澀與呆板。 阿蘭的父親比獨弦琴的音色還要羞澀,看著自己破舊而不禁雨的茅草屋令客人阿海坐立難安時,他除了羞澀尷尬,就是尷尬羞澀。他從竹編的牆壁上,取下原本覆蓋在他那寶貝獨弦琴上的塑料布,準備遞給阿海遮雨、卻被阿海堅決婉拒,之後,愈加尷尬得手足無措,幸好屋外叭叭的車聲來得及時──。 阿海看了看腕錶,起身遞給親家一個大紅包及一張帶框的天貴相片、幫準媳婦阿蘭拎起擱在床沿的紅色行李,領著阿蘭,比手劃腳的準備告別阿蘭的父母及家人。臨上車前,阿蘭的父親取來了他的琴要阿蘭收下,阿蘭推卻著。她與父親你來我往一陣唧哩哇啦僵持著。在阿蘭的父親臉色極為難堪的揚起右手、把獨弦琴高舉過頭頂,作勢要往地上摔後,阿海才勉強的代替雙眼含淚的阿蘭收下。 阿海五十來歲,但外表看起來倒像只有四十幾;粗短的濃眉像兩條毛毛蟲爬上了額際,新剪的頭髮因為塗抹過多髮油而膩在一起,對半中分的髮式,跟胡志明許許多多時髦的青年人差不多,穿著的白色襯衫堅持一定得扣上最高的那顆紐扣,樣子略顯土氣,但眼神裡閃爍著熱情活力。天貴正好三十,是個領有殘障手冊的智障者。天貴的照片和阿海看起來挺像,或許還顯得老些。 等待班機離開越南前一晚,阿蘭緊跟在阿海身後,生平第一次住進星級飯店,第一次面對飯店大廳的玻璃手推旋轉門,就因為推錯方向而與外出的旅客面對面僵持著。尷尬的阿蘭和阿海一路無語,只能偶爾點頭試著意會或用手溝通比劃。他一開口,她就瞪著茫然大眼;她一唧咕,他也只能無奈的搖搖頭。 阿海訂了兩間相鄰的標準房,行李放好後,他指著衛生間和床示意阿蘭洗個澡、早點休息。 阿蘭不清楚房裏明明有兩張床,為何他卻要住到隔壁? 第一次電話響時,她正坐在浴缸內,水嘩嘩的響,沒能聽清楚。當水淹過肚臍時,整個人似要漂浮起來。肥皂像泥鰍一樣滑溜,老從指縫間掙脫、鑽進水裏。電話再次響起時,她猶豫了一會兒,起身要拉開浴室門把時,又停了。 她用手揩拭了鏡面上的霧氣。細細端詳起自己。 她奶子不大但很挺、膚色不白也不算黑。她瞅著私處,阿姆曾告訴她那是為男人生孩子的地方,只有自己的丈夫能碰得。她伸手輕撫、摩挲著。 「砰砰砰。阿蘭!阿蘭!」阿海在門外叫著,很急。她慌亂的縮回了手,拾起已經濕透了的內衣,一股腦又穿上。 連著兩次電話沒人接。阿海擔心她有什麼意外,或者,逃跑。 門開了。濕濕的阿蘭像闖了禍的小孩倚在門後。 「沒聽見電話聲嗎?」阿海伸出右手的拇指小指比了個數字六、代表接聽電話的手勢擺在耳邊;見阿蘭沒有反應,又接著走進房內,用手指著電話說:「沒響嗎?」。阿蘭點了點頭。 他看到阿蘭衣褲都是濕的。「你沒有內衣換嗎?怎麼又把濕的衣服穿回身上?」阿海指著阿蘭身上的衣服,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胸部。阿蘭觸電似的、臉紅得像雞冠。阿海搖了搖頭笑著,又用手指著衣服,眼皮誇張的向上提了一下,鼻裏發出「嗯─?」表示疑問的聲音。阿蘭羞得更厲害了。 「換一件乾的吧,不然會生病的」,阿海又比了一個脫換衣服的動作示意。他眼睛瞥過阿蘭的前胸,濕透的薄內衣緊緊地貼在肉上,像剛被漿糊水刷過的宣紙,裝裱著幅立體的雙峰競秀畫,溝稜丘豁,清晰可辨。 「幹!憨卵,講半天,聽不懂半句。」阿海氣惱著自己與阿蘭的雞同鴨講。他洗完澡後換了件寬鬆、內外兩用的短褲,一件白背心,就急忙跑了過來。媳婦阿蘭如出水芙蓉般誘人的軀體,讓他不時的側背著臉、使勁的吞嚥口水。 阿蘭把阿海的氣惱當成了丈夫的不悅,她側轉著身緩緩的把內衣脫了。 阿海像鐵砂被磁石吸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 阿蘭渾身抖了起來,嘴裏低吟著,身子癱軟萎靠在阿海身上。他把阿蘭摟了起來,放在床上,左手輕托著腰,右手把她的底褲扯了。阿蘭瑟縮著,羞得把眼睛緊緊閉著。他饑渴猶如乾涸皸裂的湖心,身軀像白堊紀的巨蟒逶迤纏繞。蛇信快速的探襲著獵物的每一吋肌膚,牙嘶嘶的齧咬。她的呻吟如嗚咽的天籟從每一個細微的毛孔逸出──。 阿蘭側身屈著,像剛剛分娩的產婦。 直到進了阿海家,阿蘭才知道原來還有另外一個阿海。 天貴看到阿蘭時,竟害羞得躲進房裏。 阿蘭看到天貴閃進房後,吃驚的拉著阿海喊道:「蚤─鐵勞黑?蚤─鐵勞黑?(老公,怎麼回事?老公,怎麼回事?)」然後又搖晃著腦袋、咿咿呃呃地說了好些話,見阿海沒有反應,就跑到屋外哭了起來。 阿海對媳婦阿蘭做過那事,心有點賊虛,耳根子發燙。 他老婆春水以為阿蘭想家哭呢!她問阿海說:「阿蘭說些什麼呢?」 「幹。誰會知道是什麼鬼話?」阿海罵咧咧的說著。 春水和阿海同歲。人還不算落伍,會變花樣;塗脂抹粉的事沒有少弄,一身飄逸的素色連身衣裙,對照她的身材與年紀,卻有說不出的怪異和突兀。她和阿海還有兩個女兒,都已嫁人。唯一的兒子卻遺憾得了傻病,養了這麼些年,從來沒敢指望過可以娶上媳婦。阿海提前退休時,領了筆退休金。剛好社會上流行起娶外籍新娘,牆上、電線桿上到處貼著廣告,都宣稱三十萬全包。春水和他商議了幾次,他們決定幫天貴買一個。 阿海的家在金門鄉下,石條砌成的圍牆邊,植了兩排玫瑰,綠茸茸的韓國草皮長滿一地,赭紅色的磚牆與閩南式斜斜的屋頂,很大、有點別墅的味道。 錯把公公當成丈夫的阿蘭還蹲在門口階梯上委屈的哭著。 天貴在媽媽的拉拽下,低著頭,笑著走到阿蘭跟前。兩隻手的五個指頭鬥蟋蟀似的把玩著。天貴雖然傻,不過跟一般的智障者還是有點不同。他愛笑,給人多了份親切感。他動作比別人慢上兩拍,說話更慢。他知道阿蘭是自己的老婆,至於老婆是什麼,在他的理解裏,無非是晚上跟自己一塊兒睡覺的女人。 看著一臉無辜的天貴,離家數千里的阿蘭收拾了自己的驚恐和無奈。她站起來給了天貴一個笑臉。天貴樂了。 阿海及春水的房間在一樓,天貴在他們隔壁。自阿蘭進了天貴的房後,一直不願開口。她不說,天貴也不敢說話。 阿蘭很勤勞。幾乎所有春水不想碰、懶得做的家務活,不需要任何叮囑或眼色,她都能幹得妥妥貼貼。每當春水滿意的誇著時,阿海總會補上一句:「幹!這種媳婦要去哪裏找啊?」。 春水還有樁心事,她不清楚天貴這憨兒子到底懂不懂和阿蘭相好?當她向阿海提起這事。他頂了一句,「幹!豬牛都會,人會不懂?」。 阿蘭來後,阿海和春水就比往常睡得早。關了房門後,兩人靜靜躺在床上,等聽到了天貴或阿蘭帶上房門的聲響後,才又開始他們的交談。 「幹!三十萬實在有夠俗。」阿海感慨著。 他們倆有開著床頭燈睡覺的習慣,燈還挺亮。 「俗?俗你也去買一個!」春水挖苦著。 「你若不反對,我就去。」 「去去去,買十個我也不反對。你,豬哥不怕老,恐怕連一個都飼不飽!」 「哼!飼不飽?我是恐怕你連醋桶都吃了。」阿海笑說。 「吃你個屎!五十幾歲的老查埔,軟餿餿,丑擱沒步,小姐給你抱都不一定有效。」春水一邊笑一邊伸手往他下面摸了一把。 她沒想到阿海的東西會這麼硬邦邦的。阿海正回味著越南旅館裏的激情。 「老豬哥真是想查某了哦?」春水有點歡喜的笑著。 「快要想死了,要怎麼辦?可惜沒有水姑娘。」 「看你還越說還越有譜呢,老豬母在這兒,要就來,其他的免肖想。」這幾年來,他們已經很難得很正經的溫存了。 其實,春水的身材並沒有多大變形,胸部雖然已經下垂,腰身卻沒有什麼贅肉,梳洗一番,還是頗有些風情的。 阿海噤聲沒有再搭腔,似乎睡了。春水縮了手,有點失望。她仰躺著,燈亮恍恍的。她聽到兒子房門打開的聲音,不是很響,卻聽得真切。她心裏老惦記著媳婦和兒子是否已經順利圓房?她躡手躡腳下床,耳朵貼在房門上。 「出去看一下吧!」阿海開口。春水嚇了一跳。罵道,你這死豬還沒睡?春水輕輕拉開房門,往隔壁房子一看,天貴似乎睡了,阿蘭坐在客廳,背對著她,臉貼在水族箱,盯著幾條熱帶魚發呆。 「還未睏?」春水悄悄地問媳婦,阿蘭站起來,回身笑了一下,匆匆的掩上了門進房。 春水回房對阿海說,「你那憨兒子睡得跟豬同款,恐怕是真正不知道怎麼和人相好。你說阿蘭都二十出頭了,應該知道男女之事了吧?你憨兒子不懂,難道她也不懂?要不要明日我叫阿蘭到房裏看個片子,你說好不?」 阿海不置可否。但他一聽到「相好」、「片子」,聽到春水嘴裏說出「阿蘭」兩字,下面就又起了奇怪的反應,他真想了。 「我明日找機會和天貴談談。」他邊說邊把春水按倒在床。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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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沒有雲
心情用一杯透明汽水澄靜,我雙手撐著窗框,讓呼吸舒展,有蔚藍裡。 沉默染上一層灰,於是期待這樣一個慵懶的時刻,攤開在光芒下,做最坦白的告解,窟窿裡深埋的誤解,刻意染白的灰色地帶,早已習慣把它鑲成無價值的印記,總以為不在乎了,讓陽光去蒸發,卻深深,深深地成傷了。 歲月中,我們都漸漸遺失,那些自以為不值得存在的過往,曾用心寫下的那頁,悄悄被封了膠,偶而翻閱,也許得損耗大量水分或失神吧,畢竟付諸信任與情感,就算結局以背叛或誤會收場,或許在心深處,仍然渴望有雲淡風清的可能吧。 空氣裡的芬多精滿滿地,隨著清風傳送,我用力呼吸著,用不曾如此認真的,呼,呼,仰望著粉藍天空,很藍很藍,也無須白雲陪襯了,剪斷糾結的細線,就讓往事有自由飛翔的天空,如絮,紛飛於風中,此刻,我的天空,沒有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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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吃白喝
大概是壓力過大,所以,腸胃不適一段時間,醫生叮嚀要吃清淡些,最好是白飯、白吐司和白開水,同時,還要少量多餐,我一聽,眉頭皺了皺,因為,才剛從媒體報導得知,有某位成功的企業主,他的養生遵循三大原則,就是︻三白政策︼,白飯、白麵和白糖絕對不碰。所以,看來我的不適症狀解除前,可能要營養不均衡一些日子。 偏偏在這個時候,手藝很好的同事,因為家裡竹筍盛產,知道我家有兩個大小飯桶,每天都要︻給我飯飯,其餘免談︼,所以,乾脆好人做到底,五花肉加上鮮嫩竹筍滷上一大鍋,假日晚上,專程送到我家分享。哇!鍋蓋一打開,女兒在一旁拍拍手,老公則是讚不絕口的吞了口水說著:︻老婆,這一鍋比大餐還過癮!︼換做平日的我,可能因為有好吃的竹筍,來上一大碗公的飯都塞得下。看著細緻可口的筍尖浮沈在鍋子裡,老公和女兒迫不及待的品嚐新鮮竹筍的美味,還心滿意足的告訴我:︻真是太太太好吃了,你的同事好棒喔!︼哎,自己怎麼會這個時候必須飲食清淡呢? 晚飯後,母女依慣例到社區旁的公園︻遛小孩︼(寶貝堅持她是遛媽媽),正好遇見孩子幼稚園的老師,她說有事情要找我商量,因為幼稚園裡有位小朋友的媽媽最近剛離婚,前夫欠的卡債要還,收入不高只有基本工資,又得租房子住,還有孩子每個月的固定開銷,最近,離領薪水的日子還有幾天,身上現金剩一百,想要用現金卡借錢吃三餐飯,老師一聽,心想吃飯不是大問題,不如她出錢,請我這個每天都有煮晚餐的媽媽多準備些飯菜,她會付我飯菜的錢,我一聽,馬上點頭同意,也婉拒老師要給飯菜錢的提議,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隔天,晚飯前,女兒看我用餐前先準備一大一小的飯盒,很好奇的問:︻馬麻,你現在要去加班嗎?太陽公公回家啦!︼我笑了笑回答:︻不是要去加班,是要跟別人分享好吃的飯菜,因為麗玲阿姨送我們超好吃的竹筍,所以,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女兒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飯裝好,從鍋子裡撈出竹筍和五花肉,加上剛炒好的龍鬚菜和甜不辣,看著色香味俱全的便當,感覺上自己還挺專業的(自我肯定一下),放在手提袋裡,送到幼稚園給這位經濟陷入困境的單親媽媽,這位年輕的媽媽靦腆的點頭道謝,我則是告訴她:︻我同事送來一大鍋竹筍,正好可以當主菜,所以,希望您喜歡。︼一旁不解世事的孩子,則是拉著我家寶貝要一起玩積木,這時候,我突然想起幾年前的一件往事:::。 四年前,女兒還在我肚子裡,可怕的娜莉颱風肆虐北台灣,我家住七樓,沒有淹水之虞,可是,冰箱的存糧幾乎吃完,外頭淹水出不去,大肚婆又容易肚子餓,一餓就反胃抓兔子,正愁著,當時住我家的大弟,聽見社區管委會廣播有慈濟的愛心便當,大弟歡歡喜喜的飛奔到一樓領取,氣喘吁吁的抱了四個便當回來(當時停電必須爬樓梯),打開熱騰騰飯盒的時候,我熱淚盈眶,心裡暗自期許,將來有一天,我也要幫助需要的人,印象中我好像扒了兩個便當,這才有力氣聽大弟說笑話。 在又是颱風季節的今天,這件事突然又鮮明的記起,好像這一切都是老天爺做好的安排。當年,我白吃白喝了慈濟的愛心便當(現在已經用女兒名義固定捐款),今天,終於有機會以實際行動回饋需要幫助的人,再一點,也正巧我的同事致贈一大鍋的滷竹筍,讓我輕鬆做菜不煩惱,重要的是,在我這個超愛吃竹筍的人處於需要︻白吃白喝︼的養身非常時期,所以,毋需擔心竹筍的︻賞味期︼過期。至於我那容易操心的老媽,擔心女兒工作壓力大,已經瘦了一大圈,不知道吃得消這樣的勞累嗎?我則是很肯定的回答:︻老媽,放心啦!因為我知道有人過得比我辛苦,所以,我會自己找方法紓解壓力,讓身體趕緊恢復健康的。︼因為,我已經打定主意,再忙再累,在這位單親媽媽需要的時候,都要幫她準備營養均衡的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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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金門六○九日
不過,有信的恆有信,沒信的恆沒信,沒信的只有飯島愛。 雖然,我們極度懷念台灣,但信裡的台灣卻愈來愈少,金門卻愈來愈多。我們信中,充滿著我們對金門永無止盡的抱怨,抱怨這裡天氣太冷,抱怨我們住在永遠乾不了的地洞,抱怨寫信的時間太少。 寫地址時,在寄件地址寫上了「福建省金門縣」,深深地感覺自己已經在海峽「對岸」了! 最後發現,寫信成了獨白,台灣的女友、女孩願意寫信給我們,只因為她們可憐我們,或是她們想了解金門。我們急切地想從他們的信中呼吸台灣,最後總是她們太快了解金門,或對我們不停止的重複與絮叨、吹噓感到不耐煩,到了我們寫信急如軍令,她們回信慢如牛車時,我們知道該換人寫信了。 來金門之前,有人一口氣買了一百張電話卡,我覺得不可思議。來到軍中後,才知道打電話與接到電話是多麼地珍貴,才體會能用一支電話就可以跟台灣溝通的工程,有多麼地偉大。 站哨時有時接到弟兄家人病危的電話,總不知該如何轉達,接到女孩子的電話,忍不住開起各種無聊的玩笑,而每次晚點名有幸逃過學長、班長的魔掌時,總急急忙忙奔往幾個土陵外的公共電話;可恨的是,不管你如何快速,總有人趕在你之前佔據電話,總有幾個軍官或將近退伍的「紅軍」天長地久地聊起天來,我只能祈禱上蒼能在十點前輪到自己。 最幸運的是,輪到我了,後面沒有人排隊,時間還很長。最悲慘的是,輪到我了,打通了沒有人接或一直電話中,不相信地再撥一次,結果還是一樣,注定了一夜胡思亂想和自傷自憐。 有時會想,如果是女朋友出國念兩年書,我能在台灣為她守候多久?我想是三天?能否夜夜等在電話前面,等著心驚膽跳的電話響起?我沒辦法。 菜鳥注定每天都有你不想站的夜哨,但下哨後,常常還看見上下幾梯的弟兄或溫柔或痛苦或哀求地講著電話,我可沒毅力無法偷偷爬起床。有時在看到某人深夜講電話的後幾天,聽到他被兵變的消息,總覺得台灣愈來愈遠。 更驚訝的是,昨天還聽一個弟兄拿著話筒蹲在地上,款款深情唱著情歌給他在台南的女朋友聽,改天放假卻邀我一起上金門的酒家,他說少裝純情了,過去八三一那附近依然燈紅酒綠,不去怎麼算來過金門。 我好奇的問道,金門的女孩子他怎麼看得上眼。他狂笑道,店裡台灣女孩、大陸女孩都有,看你有錢沒錢,店還是台灣人開的,在金門,新台幣一樣能讓菜鳥變董事長。 台灣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公共電話密度比金門街頭更高。等到我們能放假或洽公時,才發現電話卡總是不夠,電話跳錢的速度總是太快,但我第一次發現,打電話竟成了我最大的消費,而我發現我在打電話的時間外,想的最多的是要在電話中講些什麼,有時極羨慕那些能夠連續講個兩、三小時不停止的人,也羨慕他有能講個兩三小時電話的人。 要告訴爸媽、朋友我很好,請他們不要掛念。他們時常掛念,我感到痛苦,他們沒有掛念,我更痛苦,更不好意思打電話告訴爸媽,或是用一○八對方付費的方式,請他們匯錢給我,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將軍餉都貢獻給中華電信了。 終於有機會站海哨了。來到金門後,第二次看到海,金門的海岸美得過分,如果可以,我想游回去。站海哨嚴禁帶籃球、排球,因為怕阿兵哥「游過去」。 霧慢慢地散開,我見到了海對岸的土地,學長說:「那就是大陸。你們看到的那棟建築物,就是廈門最大的百貨公司。」 雖然早就知道金門跟大陸很近,親眼看到時還是嚇了一跳。非但如此,我看到海面上漁船點點,十分壯觀、愈靠愈近,心想漁民真是辛苦。 學長卻說,那是大陸漁船,大概有一千艘舢板船,「分辨金門和大陸漁船,是站海哨最重要的事,嗯,大陸漁船比較破爛!」。 雖然心理覺得不應該如此說,但還是睜大眼睛看一看「共匪」,頭上開始發麻,他們如果是假裝成漁民的共軍怎麼辦?如果他們要搶灘,我們八、九個人怎麼辦?來到金門,覺得嬌生慣養的台灣兵根本無法打仗的我們,愈來愈覺得耳朵很癢,因為聽了太多摸哨割耳朵的故事! 「怎麼辦?吹哨子啊!懷疑啊!」 的確,我們很懷疑,那麼多國防預算是為了什麼?買了哨子嗎?早上才懷疑站海哨發哨子是作什麼,現在更懷疑吹哨子真能「嚇阻」大陸漁民嗎? 為了保住自己的耳朵,我們死命地吹,這些漁船果然逐漸離開。鬆了一口氣,因為不必為國捐軀了,心中一口惡氣不吐不快,我對著海面大喊大陸的國罵:「他媽的,不要來亂了行不行!」 想不到海面上傳回來:「死菜鳥,幾梯的?」閩南語非常標準,我突然醒悟,他們才算是地地道道的「閩南人」。 等到我快破冬被調離基層部隊,來到師部當文書,有次忍不住問了參三科一位軍官,以金門現在這種古典的訓練方式,真得能跟對岸打仗嗎?如果不行,退伍後我要趕快移民。 他笑著說,你們這些充員兵、不願役的「義務役」的阿兵哥,固然嬌生慣養,然而大陸每個小孩都是一胎化政策的寶貝,真的比你們更不怕死嗎? 於是,我很安心地服完未完的役期。 站完海哨,學長帶我們到金城街頭打打牙祭。剛跟「共匪」對抗過的我們,發現整個街頭都是大陸貨,我們發現,軍中的伙食材料很多是從敵方來的,不由自主的洩了氣。 他們只要禁海,我們就得餓肚子。 到了夏天,發現金門常停電、一切停擺,我每次都慶幸老共沒打過來! 排定了返台日期,跟參一求了老半天,決定四次返台在女友生日、自己生日、聖誕節與明年女友生日時回台灣。返台前每天想著回台灣要做些什麼,要像學長一樣,不睡覺把八天當十六天用嗎,或讓女友八天中只見到天花板。 來到尚義機場,碰到了陳大。陳大非常倒楣,來到大金門後,因為部隊重新編組,被編到小金門的部隊,到了小金門,又遇到了部隊輪調,被調到了大膽,到了大膽,又被派到了二膽。 「那你怎麼回家?」他得從二膽坐船到大膽,從大膽再坐船到小金門,再坐船到大金門機場集合,坐飛機從大金門到松山機場,再坐計程車到松山火車站,再搭火車到宜蘭市,再搭公車回壯圍某個站,最後走一公里半的路回家。 我聽的都昏了,真是名副其實的「千里迢迢」,不過為了回台灣,這些算什麼? 回到台北,八天返台假我睡了整整八天,睡得連天花板都沒看見過幾次。我發現返台假最大的樂趣,就是不用摺棉被和洗碗,朋友跟同學上班的上班、出國的出國,根本沒時間理我,還有人覺得我回來得太快,質疑我到底有沒有去當兵。 天殺的,到了第五天,我竟然想趕快金門。 但我和許多同梯立下盟誓,一輩子再也不回金門,除非未來女友要求,或是以後兒子又抽中金門。我更想著,退伍之後總有一天,我會廈門去,對金門那些拿望眼鏡觀測的阿兵哥廣播:「死菜鳥,幾梯的?」 第一次返台假回金門後,我從基層部隊被調到了師部當文書,一個不拿槍、不拿刀,但是必須拿照相機、攝影機,必須金門走透透,必須跟民間每天打交道的位置,有自己專屬的電話、電腦跟辦公桌。 想起以前批評外省人不認同台灣的話,我決定當一年多的金門人,到退伍前,我就是金門人,要好好認識金門這塊土地的歷史、人民跟物產,即便我認為以後再也不會回到這座島嶼。 科裡的軍官覺得我瘋了,不然就是交個了金門女朋友! 我覺得他們才瘋了,竟然可以在一個島嶼住上兩年,卻完全不想理解這個島嶼,讓自己好過些!可悲的是,起碼有幾十萬人次的台灣男子在台灣當過兵,台灣卻對金門一點都不了解。 剛到金門時,總覺得台灣有四大族群,閩南、客家、外省、原住民,金門也有四大族群,奸商、刁民、惡司機,還有爛兵。 雖然除了師部、司令部,金門的民家跟部隊沒有圍牆,但是金門人和台灣人間的圍牆卻跟台灣海峽一樣厚。 台灣兵抱怨金門商家賣東西有「金門價」跟「台灣價」,金門人比台灣人買便宜個一成以上,也猜想每家都靠大陸貨賺阿兵哥的錢,在台北都買了好幾棟房子,卻仍然吃定了台灣兵。 金門人抱怨台灣兵到處惹是生非,警告家中的少女絕對不可以和阿兵哥交往,但也埋怨駐防金門的兵愈來愈少,讓他們生活愈來愈難過。 我翻閱圖書館中關於金門的書籍,努力趁各種機會跟金門店家聊天,努力去體會金門的尷尬為難。我慢慢地感受到金門的自傲與自卑,自傲是金門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是擁有朱熹的「海濱鄒魯」,只有四百年歷史的台灣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小朋友跟暴發戶,台灣與澎湖第一個進士都是金門的移民。自卑的是金門優秀的人才長大後,只能到台灣去讀書和發展。 自傲還有他們認為金門是綠色公園,台灣人民族英雄鄭成功,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個把樹砍光的海盜,金門有台灣比不上的閩南古建築,但台灣阿兵哥只願意待在電動玩具店與撞球店。 自傲且自卑的有,金門人在台灣人眼中只有五萬人,他們卻認為有兩百萬人,另外一百九十五萬在哪裡?在新加坡跟東南亞,他們認為新加坡之所以比台灣繁榮進步,因為他們是金門人的後裔。 最深層的自卑是,金門是別人的「殖民地」。過去,金門只是台灣的殖民地,現在,金門在政治上仍是台灣的殖民地,但在經濟上,卻是中國的殖民地。 我從沖印店老闆口中聽到「殖民地」三字,嚇了一大跳,但回想軍中台灣官兵的對談,有時真的和電視劇中日治時代的日本兵差不多! 退伍後,朋友最害怕的是我動不動就提到金門,然後便是一連串的吹噓,但又互相矛盾,一時是金門最慘的阿兵哥,一下子又變成馬蓋先加藍波,還有重複又重複的各種鬼故事。兩個在金門當過兵相遇更是災難,更是金門金門金門個沒完沒了! 過了一年,我想是我該違背誓約,回到金門去看一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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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與惜福
在家鄉感受到最大的好處,莫過於各項便民惠民的福利與清幽寬闊的公共使用空間。小孩看病免費、坐公車免費、學生午餐免費、還有很多人文生態之旅也都不須收取任何費用,真的是全國福利最好的縣市。 最近金管處所舉辦的生態課程開始酌收費用一百元,此舉我想給予贊同和肯定。其實,人心常常是不勞而獲即不會珍惜,身在福中久了便不再知足感恩,甚者還會認為理應如此的提出更多無理自私的要求或抗議。政府有義務保障人民的安全自由與生活福祉,我們有權利要求公共建設的完備與福利制度的改善,但應謀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和健全對弱勢族群的照顧與扶助。 由於孩子年紀較大了,所以我開始帶著她一起去觀賞聆聽文化中心的各項演出,深深覺得能讓音樂與藝術如此貼近人們,全民扶老攜幼皆能到場參與,這是值得可喜的現象。文化局也經常安排學校音樂團體上台展現平日練習的成果,使這些音樂學子能藉由上台的磨練來發揮與累積實力,更加提升未來演出的水準,這是非常可貴的用心。 但我也觀察到一些有趣的現象:譬如,全體舞者演出結束後出場謝幕,還來不及站定接受掌聲,台下的老老少少就紛紛離席趕著回家;舞台上演奏者很專注投入的詮釋樂曲,台下孩童叫鬧聲卻此起彼落,耳畔也不時傳來手機響鈴的聲音。像我的孩子也常常坐不到幾分鐘就喊著要上廁所,所以觀賞演出間,就得中途起身離席,周圍的人也是頻頻走動。 在台北就學工作生活時,我就常常利用機會到國家音樂廳與戲劇院觀賞演出,有時會有一些非常難得的演出者或團體來台,但一票難求或者價格太高超出預算,兩廳院也會貼心的安排戶外即時轉播,讓向隅的學生和來自各方的樂迷舞迷大眾,也能透過超大螢幕一睹大師風采,體驗感受國際頂尖表演者撼動人心的精彩演出。你可以看到上萬的觀眾、聽眾,安靜有秩序的坐在中正紀念堂廣場,聚精會神觀看聆聽,沒人願意被打擾而錯失表演的任一環節。 我想,地區孩子的未來是可以被高度期待的,整體鄉親的藝術涵養亦會日益充實豐富的。舒服地坐在位子上觀看藝術表演,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但也別忘了要對在舞台上賣力演出的表演者與後台上辛苦指導籌備的人員,多給一些掌聲鼓勵與讚美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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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鐵的傳奇
「烏鐵來了!」「烏鐵來了!」這是小時候大人們常拿來嚇唬一時不乖或鬧情緒的小孩子最有效的利器,凡是一聽「烏鐵來了!」「烏鐵來了!」的聲響的小孩子各個臉上立即呈現一副驚恐莫名,噤若寒蟬樣,再也不敢吵鬧,乖乖聽從大人的話。 「烏鐵」到底是何方神聖?有這等的能耐?原來烏鐵住在后浦東門,姓吳名烏鐵。一般鄉里的人俗稱「烏鐵」。不知其本人的鄉親還以為「烏鐵」是具有三頭六臂之能,或是充滿江湖好漢的奇人。 烏鐵出身在一個貧寒的家庭,雖然有一個哥哥在「日本手ㄟ時陣」做過日本警察,生得一表人才,頗具能幹,可惜天不假年,一時無法改善家計。烏鐵自然沒有上過幾年學堂的課,在年輕時因緣際會就由人介紹擔任警察局的義警,經常在警局出出入入,烏鐵有一副勤快隨和的個性,同仁只要有事請託,他總是二話不說即刻幫忙跑腿,跟警察同仁相處如兄如弟。俗諺說:「戲棚腳倚久人的」,烏鐵啊時來運轉,也該出頭天了。由於烏鐵的勤快,加上樂於助人,風評頗佳,警界中正需要有如此的人才。後來,新任局長賀光耀亦有耳聞親自拔擢烏鐵為警員,烏鐵從此幹起警察職業的生涯來。 烏鐵宅心仁厚,平常喜歡幫助他人,只要有困難或一時手頭拮据只要向他開口,烏鐵都會盡力幫忙,滿其所願,所以在警員任內,因為表現優異,記功嘉獎,獲獎無數,常常被局裡推舉為好人好事的代表,前後有四、五次之多。 在王希文局長任內,有一次看到烏鐵執勤報告上的一手「好字」,就要烏鐵一天抄寫一頁法規條文,由局長親自批閱,大概抄寫有一二年的時間,局長用心良苦希望以此來練就烏鐵的硬筆字。 烏鐵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身材,有著微凸的小腹,大盤警帽下炯炯有神的雙眼深嵌在白皙的臉龐上,更顯得黑白分明。尤其在冬天一襲黑色警察制服,戴上一副黑色太陽眼鏡,腰間繫掛著一把轉輪手槍,隨著前進的步伐轉輪手槍在腰間一晃一晃的,給人威風凜凜、架勢十足的感覺。一般百姓看到烏鐵無不敬而遠之,深怕要找什麼麻煩似的,除了一些平常早已熟識的朋友禮貌上的問好點頭以外,烏鐵總是踽踽獨行的執行他的職責與公權力。 每天一大清早,烏鐵就會出現在東門菜市場(外菜市),當時東門菜市場是前面勢最大的軍民商業往來交易買賣的場所,鄰近城鄉居民皆聚集市場,以做阿兵哥的生意維生,市場內舉凡南北雜貨、各類菜蔬、雞鴨魚肉、文具五金的批發零售的供應:::交易甚是熱絡。凌晨三、四點只見來自各兵營的採買兵熙熙攘攘忙著選購三餐之所需。此時,從四鄰而來的居民運來了各式各樣的蔬菜雲集在市場內,市場內原本分配好的攤位早已不夠用,因此,有些臨時而來的攤販不得不在通道路中央擺起攤位,或街角轉彎處設起攤位來,原本摩肩接踵的人潮加上各路的攤販,整個東門菜市場人潮滾滾、熱鬧紛紛,當然無形中對交通秩序、市容觀瞻構成極大的妨礙。 這時烏鐵為維持公共秩序,改善交通,確保行人安全,保護社會安寧,就會依據地區所訂單行法規,將違規攤販的生財工具諸如磅秤或貨品加以沒收,如有磅秤斤兩不足短少「重頭輕」的情事,亦依市場管理規則將違規磅秤一一沒入,或有商家違反市容、環境衛生,皆一一告發,不論人們如何求情,求其放一條生路,網開一面,烏鐵總是依法辦事,鐵面無私,不為所動,只因為烏鐵職責所在,不如此嚴格執行又如何整頓交易秩序,維護市場觀瞻及環境衛生?尤其對特定營業等十三種諸如戲院業、冰果業、屠宰業:::除不定時的臨檢之外,每逢重要節日更是嚴格監視,以防趁機哄抬物價,擾亂市場秩序和環境衛生。這也就是一般攤販看到烏鐵來了大家紛紛作鳥獸散。而逢過年時節,對於抓賭一事,更是雷厲風行,烏鐵算是抓賭的高手之一。春節期間在人來人往的熱鬧街上,在東門王爺宮、在觀音亭、在陳氏宗祠等處,總是有臨時的小販作東,玩起賭博來,趁著歡樂春節鄉親們也都喜歡試試手氣,就在渾然忘我的呼盧喝雉中,不曉得哪裡傳出來了「烏鐵來了!」「烏鐵來了!」所有在場的人驚慌四起,一哄而散,四處逃竄,有的人匆忙中抓起本錢沒命奔逃,大家面面相覷,心中直叫著「還好」!「還好」!並故作無事狀,這時只見微胖的烏鐵手持警棍口中喃喃自語,氣急敗壞的跑過來。 當然不是每一次賭博都抓得到,但是以黑鐵的專業與經驗,也有手到擒來,人贓俱獲的時候。因為賭博為萬惡之首,十賭必九輸,賭博絕對不可以做事業,傾家蕩產,妻離子散的例子歷歷可數,也造成社會不少的問題。烏鐵深感賭博害人不淺,故對賭博深痛惡絕,配合「肅清賭博辦法」,嚴厲掃蕩賭博行為。尤其公教人員不論參予賭博或在場觀賭,只要一抓到,一律予以記大過兩次免職處分。烏鐵抓賭無非為鄉親著想,賭博是不可做飯吃的。 烏鐵執勤時又勤勞又具威嚴,自認為從小失學,識字不多若不好好努力,被人說閒話,扮演不好自己的角色,那麼就愧對長官的提攜。烏鐵外表看似冷峻威嚴,其實心地仁厚,嘴上因職務關係不得不然,確實是一個好人。烏鐵最令人敬佩的是一生清廉,絕不會利用職權趁機收受紅包,甚至舞弊、貪污、勒索、敲詐。平常只是喜歡喝個小酒,沒有不良嗜好。至於感情的事實在難講,每個家庭有皆其不得已的苦衷。記憶中的烏鐵,帥氣的身影,大盤警帽下一副黑色太陽眼鏡,腰間繫掛著一把轉輪手槍,一晃一晃的給人威風凜凜、架勢十足的感覺。「烏鐵來了!」「烏鐵來了!」的響聲似乎不時在街角中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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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山九十年
金門珠山為單一姓氏聚落,薛氏一族自開基始祖薛貞固公,於元代至正五年,西元一三四五年,由廈門禾山奄兜村渡海來浯島繁衍,擇居於太文山和龜山之間盆地,村名稱為「薛厝坑」,即今日之石井坑。此後族人又漸漸遷移到龜山和雞奄山中間,村名改稱「山仔兜」,村莊正中央有一池水潭,風水上稱為「四水歸塘穴」,代表富貴不斷。民國初年,村名再改為「珠山」,因為村落山明水秀,樹木茂盛,巨石成岩,當時即享有「模範村」之令名美譽,迄今已有九十年之久。民初,金門各村里僅有小學教育,而且均為私立,由地方仕紳及海外華僑共同捐資成立。珠山小學創辦於一九一七年秋天,校舍借用薛氏家廟大宗及民房開辦,一年所需經費約當一千兩百元,來自里中及海外同鄉之捐款。小學由秋一級讀起,到秋五級讀完畢業,自一九二一年起,珠山的畢業生年年增加,但再無升學之處,除非進入廈門讀中學,因此,於一九二五年成立珠小校友會,發起人為薛丞祝、薛永麥等人,贊成人為薛永乾、薛福緣等。校友會為里中大部份青年聚會之所,設於薛氏家廟小宗,並附設閱書報社,如同小型圖書館。︽顯影月刊︾,是珠山小學校友會所創辦,創刊於一九二八年九月,每月一期,合六期為一卷。其中,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爆發,日軍旋即佔領金門因而停刊,抗戰勝利後在一九四六年復刊一直到一九四九年五月再度停刊為止,前後二十一年間總計發行二十一卷。月刊內容主要報導:鄉村新聞、珠山小學、金門島聞、文藝副刊,趨於報導型的雜誌。所以,苟無珠山小學,便無成立珠小校友會,更無顯影月刊之發行囉! 一九三○年,時任金門縣長陳紹前參觀珠山,盛讚風景秀麗,特別題詞相贈:「珠樹交輝清幽第一,山花怒發燦爛無雙」充分呈現寫實的意境。一九五○年起,國軍進駐村莊,就在村子入口處豎立二道水泥山門柱子,題詞:「珠海無垠碧波千頃,山河永固正統萬年」充滿枕戈待旦之意味。 廈門禾山庵兜村有薛令之的墳墓存焉,令之公為福建省福安人,唐朝中宗年代為閩省以詩詞首登進士者,故有「開閩進士」之稱。累官至左補闕,兼太子侍讀,致仕後避居廈門,逝世後葬於下張社,但那也只是衣冠塚而已。今薛氏家廟正廳所掛之「開閩進士」匾額,乃薛氏族人追述開閩始祖之意。薛氏宗族繁衍至明朝,人材輩出,鄉賢薛仕輝少年時投筆從戎,掃蕩倭寇,戰功彪炳,累官至御殿總提督,為從一品官階,今日薛氏家廟大廳正中央所懸掛之匾額「御殿總提督」,正是敘述先賢之功名。明代大臣王守仁為薛瑄立下「理學大臣」匾額,薛瑄係進士及第,累官至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開創河東學派,主張明理復性,躬行實踐而功在儒學。到了清朝,薛氏人口興旺,物力、財力充足,族人基於「無廟無宮,鄉里袂興」之理念,乃由族老薛繼本公倡議興建「薛氏家廟」,於乾隆年間,西元一七六八年建造,迄今已有二百三十多年歷史。鄉賢薛師儀年少時從軍,投入清代金門鎮水師,於咸豐年間,西元一八六一年,累升至金門總鎮,為金門人唯一出任過金門鎮總兵者。薛總鎮為官清廉自持,剛正不阿,兩袖清風,誥封「武功將軍」,賜建宅第,稱為「將軍第」,其大門外的門口埕立有一副旗竿座,用來升掛官旗。今天薛氏家廟大廳上所掛之「總戎」匾額,也在述說先賢之功績。 李增德老師曾經任教金門高級中學,後來出任金門縣政府民政科長,對於所掌管之古蹟維護及傳統建築語彙瞭如指掌,現任金門縣議會主任秘書。深入了解閩南建築中核心的各姓氏家廟暨祠堂,包括匾額、楹聯,搜羅殆盡,著有專書︽金門宗祠之美︾。李老師蒞臨珠山,盛讚薛氏家廟中有三塊匾額為金門全島所僅見,堪稱浯島之寶,那便是「開閩進士」、「理學大臣」、「御殿總提督」,極為名貴和榮耀。 一七七二年,鄉人繼薛氏家廟之後又公議建築「大道宮」,落成後成為里人之信仰中心。大道宮一年當中有二次盛會,一次是農曆正月十五日元宵節的點燈、點蠟燭及乞龜活動;點亮盞盞花燈及供桌上的鉅大蠟燭,宮裡頓時一片燈火通明,大放光芒。另一次是農曆三月十五日,大道宮奉祀主神保生大帝聖誕,全村必須總動員辦理建壇作醮,出動神輿巡行遶境全村鎮五方及犒軍。 薛氏家族自開基祖到第四世並未分房柱,直到第五世才分成仁、義、禮、智、信五房。到了第十三世就有族人薛仕乾分支到澎湖的內垵,後來又有人移往彰化的鹿港和田中,到十六世開始移往南洋發展,於清代末年達到最巔峰時期。所以,在民國前後,大量的僑匯湧進珠山來,造就了珠山空前的繁榮。當時金門流傳著一句話:「有山仔兜厝,無山仔兜富」。山仔兜的富庶冠全島,其實並非由於在地本鄉人的成就,完全是來自海外宗親所寄回來僑匯的貢獻。自民國以來到中日戰爭之前,從廈門來金門最好的珠寶商和戲班子,第一站一定是到珠山販賣珠寶和演出戲劇,然後才會轉往后浦或其他村落去。 只可惜,一廟一宮均遭受發生於一九五八年的八二三砲火的落彈擊中,毀損嚴重。在砲戰過後,首先由村中長老薛敬仲召集宗親捐資修葺薛氏家廟,花費台幣二萬二千多元。越十年,族人又倡議修建大道宮,惜因二位負責人經驗不足,竟將宮中龍虎井一併用水泥灌漿灌成樓板,導致宮內黯淡無光,不但失卻原貌,而且不堪使用。此次修建工程失敗,仍然耗費新台幣十一萬八千餘元,盡付流水。之後,又過了十五年(西元一九八三年),再度重建大道宮,由薛芳成族長主持,將上次工程全部打掉,重新建築,依照原貌修建,費時二年完成,共計花費新台幣一百四十六萬多元。落成後並舉行奠安及開光慶典,開支八十九萬七千餘元,盛況空前,為本村百年來之一大盛事,轟動全島。時任縣長伍桂林,應邀蒞臨觀禮,稱讚有「世家風範」,為鄰村所不及。 一九九四年,因家廟內樑柱遭受白蟻之患,族人又提議局部修建薛氏家廟大宗,經徵詢卜卦師,告以需四年後(農曆虎年)有利年方可施工。乃商請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長李養盛,請其於四年後編列預算補助珠山照原貌修建家廟,承蒙李處長慨然允諾,並且信守承諾於四年後補助一百五十萬元。並於同年修建鄰近之薛氏家廟小宗,費時一年光景完成,乃擇定於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至十七日,舉行兩棟家廟奠安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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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購物的樂趣
網際網路是人類歷史上,成長最快速的工業。一些聰明的、有生意頭腦的人就發展出一種新興行業,叫做網路生意。它的成長速度是相當驚人的!我在網路上的新聞裡看到,說這是7年級生的最愛。當然囉!做這門生意,不需要早起,不必面對交通阻塞,不用看老闆的臉色,可以隨時給自己放假,假期長短自己決定,更好的是在自己家裡工作,舒適又無壓力。這是當正職來從事的事業。另有一種打零工的,叫做網路拍賣。就是將自己不需要的貨品,上網定時拍賣,由喜愛者出價競標,時間到,以高價者得標。有二手貨也有全新未經開封的商品。買方標到貨物三天內要將貨款匯入賣方指定的金融機構的帳戶內。賣方收到貨款五日內需寄出貨物給買方。這是奇摩拍賣網站的規定,逾期可向奇摩申訴。國內以奇摩和雅虎兩個網站貨品種類最多、數量也最多。 閒來無事,偶而也會上奇摩拍賣網尋寶,我膽小深怕被騙或買到不合意的商品。通常只是看看而已,很少下手搶標。兒子鴻文可不同,他看到喜愛的書籍包括有文學的、音樂的、舞蹈的、美術的,甚至陶笛、薩克斯風、各種長短笛、吉他、電子琴、VCD、DVD,只要價錢合理,他都毫不猶豫的搶標。三年多來買到不少喜愛的東西,也都相當順利沒有出過問題。直到去年的11月16日以新台幣1200元標到泰戈爾全集24冊,包括舞蹈、戲劇等,是一套相當好的全集。標到後,第二天就匯款,賣方收到書款後,承諾立刻寄書。沒想到此後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音訊全無,書不寄來也不接電話、手機,e-mail也不回覆。直到今年1月5日,我去台北看病時,才陪當時正在姊姊家小住的鴻文一起去永和分局報案。報案後12天,賣方才傳e-mail說書已寄出。3日後收到書籍。算來從匯款到拿到書,歷時兩個月又三天,如果不去報案可能還拿不到書呢!我們雖有心撤銷告訴,但詐欺罪不是告訴乃論,案件由永和分局移送至板橋地檢署,直到8月8日才因鴻文同意撤銷告訴等等原因而以不起訴結案。這段期間,警方的偵訊、筆錄、傳票和賣方的糾纏,真夠煩人的。好在這種狀況也只有這麼一次,也算是一種經驗,以後再遇到這種倒楣事,也就知道該怎麼樣才是最好的處理方法。當然,最好是沒有下次囉。 網路購物雖然很方便,但是千萬要小心,有時會買到與照片色澤、樣式不同的貨物。色澤不同,賣方會說是電腦的關係,樣式不同應該沒理由辯白了吧?那可不!我曾在奇摩拍賣以直接購買價,購買兩套四件式床組。照片看起來很漂亮,樣式也很時髦。等包裹寄到,打開一看竟然是大陸貨,難怪那麼便宜,再看看顏色,暗沈多了,灰色的部分看來像髒兮兮的。舖在床上,我的天,還短一節,顧了床頭就顧不了床尾。床裙也跟照片上的不一樣,是那種最原始的摺式。問賣方怎麼跟圖片上的不一樣?賣方說「怎麼不一樣,本來就是這樣的,你沒看到照片旁不是寫的清清楚楚,圖片僅供參考。我們貨物多那能每一種都照相。」啞巴吃黃蓮了吧?只好認了,好在枕頭套和涼被還是可以用的。 女兒慧文是貓癡,凡是與貓有關的東西她都要,上網採購是最方便的了。她的收藏品種類繁多,如杯、盤、咖啡杯組、床組、窗簾、門簾、浴簾甚至衣服首飾、各式各樣擺設的裝飾物件,都有貓的圖案,而有關貓的書籍更多。偶而她也會在網路上拍賣她自己著作的書。算是運氣最好的,從來沒失誤過,也是最能享受網路購物樂趣的。 網路購物雖有風險,但有時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慧文在師大讀書時,向老爸借精裝本二十五史中的史記一、二冊,暑假返家度假,放在宿舍書桌上,被颱風雨潑濕,第二冊只有封面有點水痕,第一冊封面全濕,被雨水泡得浮腫,書頁相黏,勉強撕開又破損了好幾頁。不敢跟老爸說,一拖就拖了七、八年,直到今年年初,鴻文在奇摩拍賣發現有史記一、二冊拍賣,打e-mail去詢問能不能只買第一冊,結果以三百五十元購得,連同原有的第二冊還給老爸,算是了了多年的心事。雖然有些破舊,老爸也無可奈何,有總比沒有好,讓二十五史湊齊全,否則總是一件憾事。 上網購物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賣方的評價,也就是賣方買賣物件的次數多不多,賣出物品時,買方給他的評價好不好,有沒有收到貨款後延遲交貨或不交貨的紀錄。上網購物都是由金融機構轉帳付款,付款後的收據一定要收好。立即通知賣方已轉帳付款,五日內沒有收到貨物即刻緊迫盯人,問明原因,要求立刻交貨。超過十五天,就要報警了(這是永和分局警員的建議)。但是,最最重要的是要在自己居住地的警局報案。鴻文因有事去台北,暫住姊姊家,才會在永和報案。事情辦完回到金門,案子未了,永和分局的傳票要鴻文去協助辦案,板橋地檢署的傳票也是要鴻文以告訴人身份前去偵訊,麻煩得不得了。如果當時在金城警察所報案就沒有這許多勞民傷財的事了。所以就近報案是最重要的。當然,最好不要遇到這種倒楣事,而能盡情享受上網購物挖寶的樂趣,和買到物美價廉的心愛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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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帖
其一、家鄉 我的家鄉,是一座歷經烽火戰亂的古堡。田野外,那看似優美的小花下,埋藏著多少英雄骨。那高聳的古松,是多年前戰火下的見證者;那千瘡百孔的屋宇,更記載著當年不朽的事蹟。此時,我的心不再雀躍,只踏著沉重的步伐,往前邁進。 如今,在城市裡無數的西式建築,座落在這即將陷落的城堡裡,五光十色的落地窗,與那燕尾馬背形成強烈的對比。也許在那交錯縱橫的巷衖裡,偶爾會發現一座低矮的房屋,斑駁的牆垣,在巨人的腳下哭泣。 在十字路口,看這無數從我身邊走過的人,消失在道路的盡頭。葉子的飄落,是樹的無情,還是風的遺忘?繁華消逝,在那一葉秋海棠的水珠裡,洋溢著無盡的悲傷。 它,曾經是全國的守護神,站在國界最前線。如今,只不過是一隻英華喪盡的老虎。不管是留名史上的英雄,還是征戰沙場的將軍,終究是逃不過時間的追殺,化成黃土一坯。 又一片瓦礫,從屋頂上掉落了下來::。 其二、秋月 隨著時間的過去,當日曆一張張的掉落,夏天即已成為洪荒猛獸下的食物。也許只有在週記一篇篇的完成中,來慰藉我恐慌不已的心靈。踏著沉重的步伐,登高望遠,那紅色的晚霞,彷彿在為人們永無止盡的猜疑與喧囂心寒!遠眺那泛紅的巨蛋,和相鄰不遠的海峽對望,那參差起伏的大樓中,偶爾可見幾處破舊的古厝。 當垂垂老矣的太陽,不再顧念著大地時,繼之而來的是無比的黑暗,從天邊攫來。但是,創世神是不會因人們的原罪而放棄子民的,依然留下有著無數傳說的月亮。她就像一池秋水,古波不驚,洗滌著人們的心靈,就連放蕩不拘的詩仙,不顧一切也要投向她的懷抱。她就像一襲月紗,使仙子拋棄情郎也要奔向她。隨著母親的叫喊,想起連母親交代的事也忘了。美麗的月亮,真令人無法抗拒啊! 我走在路上,瀟瀟西風,颳起了一堆樹葉,也颳走了數百年的樹葉。路上行人,三三兩兩,兩旁店家,開開闔闔,心中不住疑惑,啊!差點忘了今天是中秋節!時間不再,人事已非,當年不曾被攻陷的叢青軒,如今還不是被鎂光燈給攻佔了,只剩下無盡的悲傷在嶄新的裝潢裡瀰漫。 帶著交代的物品回家,草草的了結晚飯,走向高樓,繼續完成編織一半的夢。低頭沉思,看向樓下一片杯盤狼藉,卻又暗藏春光的空地,令我無比的哀傷,只想散髮當空,弄葉扁舟。頭上的月亮,彷彿也因為我的悲傷,而遮住了面孔,剩下調皮的星星,對我眨眨眼睛。當月亮從陰霾中走出,彷彿訴說著歷經不完美的三百多天,才有如此的完美,豈能消沉。秋天的月,透露著略帶涼意的風,又顯現出如此的倔強。 突然,我想起下個禮拜永無止境的夢魘,趕緊下樓,開始漫漫長夜的苦熬之旅。但我的心,已隨著那陣秋風吹向天際。 其三、窗外 書桌旁的窗戶,橫亙著無數鐵條,彷彿渴望自由的小鳥,想一探究竟。有時,我在想那防盜窗的裝設是為了什麼?窗外景色,永遠都如同那缺了一塊的拼圖,總令人心中有些遺憾。它,是為了把自己小小的窗扉緊掩,還是為了防止小偷闖入自己的天地。 在我仔細的拼湊下,那猶如髒亂的源頭,沒有參天巨木,只有成疊的廢家具;沒有造物者手下最美麗的精靈││鳥,只有三兩隻野貓。在那髒亂的一角,偶爾會發現不為人知的一面。那裡,居然有著家人點綴的盆景。盛開的玫瑰,或許在說明自己的與眾不同。玫瑰美麗卻帶著刺,讓人無法靠近其身。 突然一聲巨響,把我從思海裡拉了出來,原來是一隻野貓在玩耍。彷彿是因為自己的疏忽,而讓她受了委曲。而牠卻以自己的獨特,來表現自己。我審視著牠,那如老鷹般銳利的眼神,那身手宛如獵豹般的矯健,總讓人無限的憐惜。但這一切的表現,卻不能在草海裡徜徉,只能夠在街道的死角裡,玩著不屬於牠們的遊戲。 我嚮往著古代「春梅雪味降,寒雨溼綿窗」的景致。從高樓下看,那櫛比鱗次的大廈一幢幢的連綿,路上行人低頭苦思的情景,也是別有一番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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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金門六○九日
離開嘉義崎頂新兵訓練中心的前一晚,我呆呆地坐在上舖,看著自己的右手。 我從來沒有如此恨過這隻手。 我用這隻手,將自己送到海峽對岸,一個叫做金門的島嶼。 我很想砍掉它,但是不能。因為我還得靠它做伏地挺身。 因為是在中心的最後一晚,士官們放縱這些明天就要下部隊當菜鳥的新兵鬧了個通宵,他們跟著一起鬧。 幸運留在台灣本島的同梯都在喧擾或互道珍重,寢室中說話最大聲的那一個,剛抽完籤還以為自己抽中「金馬獎」,抱著公共電話跟女朋友淚眼汪汪地哭了半小時,我在旁邊一直跟他比手勢,等到他肯理我的時候,我告訴他搞錯了,後面有一堆正牌金馬獎得主等著用電話,他又高興得哭了半小時。 我回頭才發現睡在上舖的六個人,都在看自己的手,一個比一個哀愁。 上舖左邊第一個傢伙抽到澎湖,我們五個決定集體排斥他。「澎湖算什麼外島,放假還可以回台灣!」 我抽中大金門,令人心驚膽跳、傳說中操死人的野戰部隊。新兵最後一次放假從松山機場坐飛機回嘉義,滿山滿谷的金門阿兵哥讓我倍感不祥,抽籤前一晚,不知為何一直夢到從來沒去過的金門,還被貢糖和高粱酒追著跑,抽籤前逼著自己不去想,但卻滿腦子都是金門金門金門。一拿起籤來,果然噩夢成真。 睡中間那個提前當兵的也抽中金門,劉家兩代第五位前往戰地。「我們家上輩子一定是金門人!」 再過去的那一個抽中馬祖,用著無比羨慕的眼神看著我跟小劉。「起碼,金門比馬祖暖和,比馬祖熱鬧!」 右邊第二個的陳大也準備跟我們一起到金門,他女朋友告訴他一定會等他兩年,但他相信頂多撐三個月。「誰告訴我戶籍牽到中南部,比較不會抽中外島,我要殺了那個王八蛋!」 最右邊的阿明說:「不用擔心我,我那個地方只要連上弟兄站成一排,就會將島圍一圈。想寄信給我,很方便,不必背地址,只要寫東引盧冠明,我就收得到!」 老實說,我裝不出悲傷,因為我並不感到悲傷,即便在高雄的「前送營」等軍艦時,前送者,即送你到前線的意思。 坐上開往金門的軍艦後,我想起我家的開台先祖,我想問他,當年為什麼要到台灣?還有,他搭船經過台灣海峽,有沒有吐? 我相信他沒有,因為我沒有。我做了個無聊的觀察,這一船超過八成沒出過國,但根據目測,超過九成剛抓過或正在抓兔子。 因為被限制在底艙活動,只能想像黑水溝有多黑,風浪跟引擎聲音很大,唯一的人聲是陳大的哭聲。他人未到金門,女朋友已經兵變了,抽完籤後只撐了三天!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天,我踏上了金門料羅灣。其實這一天,我都在想著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六日趕快來趕快來,因為那是我離開這裡的日子,距離眼前還有六百零九天。 天殺的,我竟然在算在金門一共要吃幾餐,六百零九天等於幾分、幾秒,才能離開這鬼地方。但我還沒有感覺來到了金門,只覺得來到台灣另一個地方,同樣的語言、同樣乏味的應對,只發現這地方一秒是台北的三倍長。 看到同梯一張張哭喪的臉,天殺的,我竟然想到以色列,想到了哭牆。料羅灣上應該豎一座哭牆,上頭刻著「男孩到此,變成男子漢。」天殺的,我想完以色列,竟然接著想起︽神鵰俠侶︾,不是想起同樣孤懸在外的桃花島,而是小說最後面提起的羊太傅的墮淚碑。 我想這些幹嘛,但如果不胡思亂想,這一萬四千六百一十六,不對,現在已經下午三點,要扣掉十五小時,等於一萬四千六百零一小時怎麼度過!真恨自己心算太好,否則光是從天換算成小時,光是複算就可以耗掉許多時間。 我突然想問在上面喋喋不休的中校,到底有多少台灣男兒在金門流過眼淚,他們流過的眼淚加起來有幾公升?夠不夠淹了這金門島? 入伍前,像我這種曾在報紙上寫過幾篇文章的自了漢,有人稱我為「作家」、「評論家」,有人管我叫「文化流氓」。 下部隊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文化流氓的真正定義,就是在秀才面前,你是流氓,在流氓面前,你就是秀才。 學會的第二件事,是突然發現自己另外一種「處男情結」。被分發到一個惡名昭彰的寢室,全寢室操玩課一齊脫上衣打赤膊,我脫掉上衣火速又穿了起來,因為發現,全寢室只有我一個人上半身沒有任何圖案。 我感覺像掉進土匪窩的秀才,唯一拯救自己的辦法,就是讓自己也變成土匪。或許,我並不想太快變成土匪,然而不變成土匪的代價,就是被土匪折磨。而過了幾個月後,才發現別寢室沒刺青的學長有時更陰險可惡! 第三個體悟是「炮灰」。我被分發到營部連通信排,跟我的專長一點關係都沒有,連長對通信排訓話時說:「古寧頭戰役,金門死了九百多個弟兄,其中八百多個是通訊兵。」 我們部隊在古寧頭,我是通信兵。我想問晚上有沒有時間讓古寧頭的新通訊兵寫遺書? 連長安慰我們這一排,「通信兵有個好處,就是不怕鬼」,接下來他還沒說,我們都明瞭了,因為金門有一半的鬼是我們的學長。 菜鳥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有時難熬到會羨幕不用當兵的狗。終於熬到放假,到了這一天,我才發現台灣不見了,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如何想念。 在金門街上走來走去走來又走去,我開始體悟到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回台灣,但如果不在台灣,還真的不知道放假要做什麼。我彷彿在台灣的外籍勞工休假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街上不斷走來走去,或看著其他阿兵哥在街上走來走去,期待能不能偶遇同樣倒楣的故人。 但台灣是什麼呢?我努力去想念它,努力想那如蕃薯狀的島嶼,但沒在太空親眼看過台灣的形狀,說想它的形狀只是為賦新辭強說愁,說想它的美麗更是無從說起,說想台灣的女孩子倒比較真實。 有時候,我會想起前女友的爸爸,他渡海來台灣五十年了,難怪他會想他白山黑水的東北。我問過他想些什麼,他說開始也不知該想些什麼,後來想念是故鄉的冷,那種冷有媽媽的味道! 我在金城街上走了一個小時,我只看到一堆草綠服在飄動。比什麼時候都更想向小叮噹借任意門,我在台灣從不逛夜市,但小叮噹啊,請讓我到饒河夜市一分鐘吧,就一分鐘吧,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有同梯的想父母,想得躲在棉被裡哭,老實說我不想。因為沒當兵時也是平均半年才回家一趟,今天距離半年還有好幾個月。 有同梯的想女友,老實說很多人只是下半身想。我很想小芬,但實在被操得太累太疲乏,我必須拿起皮包內的照片,才想起自己女朋友的長相,每次看總覺得她比我記憶中漂亮許多。 我現在只記得她電話中的聲音。 我想起劉大任的︽晚風習習︾。他寫道,他的父親過世後,他第一個失去的是父親的溫度,第二個是氣味,第三個是長相,第四個階段才是聲音,等到他想不太起父親的聲音時,父親才算真正過世。 我和小芬現在處於第四階段。我已經失去了她的溫度、氣味跟長相,只能靠著拚命打電話,拖延我倆天人兩隔的期限,拖延愛情彌留的時間。 那我在想念台灣什麼?我跟台灣已到了第幾階段? 連上從台灣來的阿兵哥都得了嚴重的「台灣缺乏症候群」,我們已經忘記台灣的溫度、氣味跟長相,只剩下用嘴巴來懷念。 台灣的溫度、氣味跟長相是什麼?老董總窩在牆角或泡沫紅茶店,抽著從台灣「過鹹水」來的菸,絕對不抽金門菸、日本菸,在煙霧繚繞中祭拜鄉愁。 我們特別想念那些在金門吃不到的食物。我萬萬想不到,前幾天有位對我們這梯還不錯的學長返台,鐵規竟然老著臉央學長從台灣帶麥當勞的漢堡回金門,當他含著眼淚狼吞虎嚥已經冷掉的麥香堡時,當初一起笑他太癡情的我跟阿貓、老董,竟然都在一旁嚥口水。 鐵規被放逐到這個沒有麥當勞的島嶼,而阿貓則是來到了沒有7│11的邊疆。他連看到電視話面裡的7│11都激動不已,發誓放返台假時,要去錄7│11自動門開關的聲音。 後來,阿貓被改了外號,叫做「叮咚」! 而我,來到了這個沒有誠品、金石堂的所在,才不到一個月,我發現頭腦裡的字,竟然一個個離家出走,常常想東忘西,提早體會老人癡呆症的感覺。現在,我竟然連無聊至極的︽革命軍︾都看得津津有味,撿到學長不看的報紙,竟如獲至寶地狼吞虎嚥,假日總泡在金城的書店裡,希望能阻止字離家出走的速度。 如果中文字跑著離開我的腦袋,那麼英文字就是飛著離開,它們應該已經飛回英國,不會再回來我身邊! 為了爭取時間得到金城買不到的雜誌,我常常得花兩百元坐計程車到山外,買一本九十九元的雜誌,然後再花兩百元坐計程車回到金城。 不知幸與不幸,金門看的報紙也是台北版,計程車也跟台北一樣密集一樣貴。而我們學會跟老農夫一樣,看著天空說話,大霧瀰漫時,想看報紙都真的得看老天保佑。 來到金門一個月,我發現台灣其實是一種宗教,包括那些在台灣時動不動罵台灣的人,來到金門都變成了「台灣教」的虔誠信徒。我想入伍前、退伍後,再也不可能聽到這麼多讚美台灣的語言。 我們以討論台灣為樂,什麼事情都能扯上台灣,灰塵、天空、電影、毛毛蟲跟A書,彷彿台灣不管是吃的、喝的、住的樣樣都好,那些奇怪的社會新聞也令我們想念不已。 在站哨時,遇上同樣住或待過台北的對哨,我們比賽著誰還記得敦化南路二段有哪些店,互相取笑、相互補充,但總覺得講了一家店、忘了十家店,最後總在兩個人同時想不起某一家店店名,嘆著氣相對無言! 我們更常談自己的朋友在我們站哨時可能作些什麼,女朋友是思念著我們,或是正在看著電影,或也在數日子,或正躺在別人的懷抱。愈談愈覺得,我們被放逐到了外星球,愈來愈像兩個孤魂野鬼的金門野語。 在台灣最討厭攀親搭戚的傢伙,到了軍中或金門也開始學會這樣技藝。我們開始從學校、地緣來尋找彼此可能的勾連,找著了,開始歸入某個小集團中,有台南幫、高雄幫、嘉義幫等等,永遠不可能組成的便是台北幫,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悲傷,我竟然是一盤散沙的一顆沙。 有一天,我發了神經去算叮咚一天說了多少次「台灣」,不包括台北、宜蘭、花蓮等區域性地名,光是我跟他在一起的幾個小時,他便已經說了不下兩百次。用外插法比例換算,大概一天他提到台灣五百次吧。 我一天說起台灣幾次呢?我有時覺得今天已經說了太多,但又覺得叫我不說,比殺了我還難過,試著不說,之後反而說得更多! 「台灣教」除了台灣這位主神外,還有電話跟信件兩位副神,與電腦這個夢中之神。當我在站哨時與對哨在空中對寫電腦程式,一起在空中翻網頁時,想喊的不是「OH!My God!」,而是「OH!My Gates!」 有了電腦後,以為除了考試,再不可能用筆寫字的我,竟然發了瘋似拚命寫信。服兵役的時候,每個阿兵哥都有了太多時間回想自己的過去,總會在某一個時間覺得過去實在對不起某一個人,或是當初如果對某個女子好一點,人生的道路就會有所不同,然後就寫信給他跟她道歉,雖然當事人可能覺得莫名其妙。 於是,一般兵忙著看︽愛情青紅燈︾交筆友,學長忙著找學弟的妹妹來寫信,當初答應寫信到澎湖、馬祖、東引的承諾,早就忘得一乾二淨。有一天我發現,原來交筆友也要由政戰部門列冊管理,理由是「避免洩漏軍情」,有時候輔導長與政戰士還要「監看」(就是偷看),不過目的是要從信中判斷誰有自殺傾向。 於是每天晚點名,大家硬著頭皮聽連長說無聊話,或讓班長、學長晚點名後操體能,為的還是等著最後發信。雖然,為了接一封信,得再作三十下伏地挺身,因為收到信的惹那些沒接到信的弟兄傷心,但是沒有人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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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婦人週記》整型物語
閱報看到一則關於因為沒有找合格整型醫師施行手術,以致感染致命的新聞,這樣的新聞時有所聞,坊間確有許多不合格的整型醫療行為,我想起大約十年前;那時「整型」還是一件「羞於承認」的事,哪像現在還可以上電視現身說法,引以為流行風潮哩! 讓我印象深刻的事則發生在我的同學阿珍身上。阿珍個性活潑可以說是「天生好動」的人,可是就是生就一隻細眼總讓人覺得很不搭軋,這讓她好生苦惱。那年終於決定來我服務的醫院割雙眼皮。 「天啊!你給我介紹那個什麼醫師嘛!你們醫院的醫師太難搞了吧!」阿珍看完門診回來找我,張著已經努力撐大,但還是沒什麼太差別的瞇瞇細眼嚷著。原來醫師說阿珍有一眼睫毛倒插情形,屬必要之醫療可以用勞保給付(那時健保尚未開辦),另一眼沒問題就必需自費一萬五仟元。阿珍說醫師堅持不肯「通融」幫她在病歷上以兩眼睫毛倒插「做假」,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另一眼沒有睫毛倒插? 後來阿珍經朋友介紹去了家聽說只要八仟元就可以割雙眼皮(是兩隻眼哦)的小診所。 「那醫師說可以馬上做,護士帶我到診室後面的房間,裡面很簡陋的一張床上有一個女生已躺在那兒等著。醫師一進來就穿著剛才看診時的醫師服,戴上手套就動刀;門是開著的,我就站在那兒看著,外面等候的人也探頭探腦的看著,那醫師還可以用動手術的手撥撥垂下來的頭髮、跑去跟門外的人握手打招呼再回來繼續,連最基本的無菌觀念都沒有,真是嚇死人了!」阿珍當場「逃」離了那家診所,想了想還是回來我們醫院找「難搞」醫師。 十年後的現在,阿珍的雙眼皮仍是漂亮極了,她對於「一分錢一分貨」這話是非常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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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第三名 寂寂‧搖滾
更多時候我們只是手牽手,在操場上一直走一直走,或者在無人的教室頂樓看雲,我們快樂,但極少交談。我記得,最後一次手牽手,是跟他去海邊看海。一稜一稜迎面而來的微浪,都在我們眼前攤碎成白色的泡沫,注視著這片紋滿殘唾的海,其實教會了我們許多事。後來,他也消失了,從他家的頂樓一躍而下,身旁是與他一樣身形扭曲的吉他。 他便化為我潮汐裡的,海水與沙。 海滿溢了。我們一直走,一直走,即使沉默幾近無聲,潮汐異常凌亂。 過沒多久,她跑過來拍拍我肩膀,我哆嗦了一下。 「要回去了嗎?」我遲鈍地打了手語,朝她尷尬地笑。她害羞地點點頭,便跟我一起走去牽腳踏車,她把食物放在籃子裡,說「這是男友從彰化帶上來的喔。」我笑著說「胖。」她不捨地向男友再見。 我載著她回家,整條街只剩稀疏的車輛與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寂寥的路燈亮著委屈的光暈,天氣有點冷。她看起來很開心,整個眼睛都在笑,我踩著腳踏車,耳朵不停地聽著口水嚥下去。這聲音直到睡眠,仍迴蕩腦際。 隔天醒來已經是中午了,因為太晚睡的關係,而且下午才有課,也就順理成章賴了床。為了爭取在被窩裡的片刻溫飽,我以窩在被子裡的身體為直徑,去取得周圍可以搆得著的食物,隨便咬了幾口餅乾,便翻過去繼續淺眠。但是沒多久,急促的敲門聲又響起。 「吧吧吧!吧吧吧!」這次是用手掌拍門的吧,我想。 我蜷曲起來,巴在床上掙扎,不想去開。皺著眉將臉埋入被窩裡,暗暗數著拍門的節奏,當門那邊奏到不知第幾小節的時候,隱約聽見了咿啞的喉音在樓梯間昇盪。 嗯?是她嗎?我蜷著被子抬起頭來,朝門喊去:「誰啦?」拍門聲依舊。我終於棄被投降走去開門。 真的是她。我一開門,她便抓著我的手臂,看起來很著急,好像要我撥她的手機,有一通語音信箱。但是,語音信箱的前一封簡訊,是她妹妹發的簡短訊息:「姐快回!爸病。」她急切地示意要我打電話,我便幫她撥了語音信箱接聽,冗長的語音關卡更壓縮著忐忑的心跳,這次我聽見的,是自己的心跳聲。 此後,整整四個星期都沒遇過她,彷彿她搬走了一樣。 我過著極度單調的日子,斷斷續續作了很多夢,之前追殺我的軍官還在追殺,然後還蹦出一個長得像公車上賣口香糖的那個人,救了我的孩子,可是很奇怪,即使沒有給孩子東西吃,小Baby看起來還是頭好壯壯長得很快。之後,我還教那個人比手語,打暗號,直到後來小Baby長得越來越怪,像趴在桌前看我吃飯的老闆小孩::於是,我在夢中又開始過著另一段矛盾的逃亡生活。 不過還好,還好,除此之外的夢,大多都沒有續集。 恍惚中,依悉記得幫她接電話的那天,我們被烏雲籠罩。她父親病危了,在彰化基督教醫院急救,留話的是她表嬸,因為不會發簡訊,所以留語音,表嬸說要下中部去看她爸,問她要不要請假一起下去。我直接打給表嬸,請她們來接她,掛掉電話後,便叫她先收拾東西準備回去,我去學校幫她請假。 一路上,我以最快的速度踩著腳踏車,在巷子裡快速穿梭,閃過幾個剛放學的小孩之後,仍然快速前進,腦海湧來各種聲音,以海的節奏般片段而來。風、呼吸、口水吞嚥、喘、心跳、脈動、喘息、碎浪::然而整條路上,即使是人車匯流的路段,我卻出奇清晰地聽見,這些滂然而來的凌亂潮汐。 搖滾,寂寂。 就在第五個星期也快要結束時,我跟同學們去體育室借籃球,要練習期末考要考的運球動作,卻在體育室的公佈欄看到紅榜,上面有著似曾相識的名字。 「嗯?是她嗎::嗯::對!是她!」我在看完紅榜完後低聲驚叫起來。 她代表國家出賽,參加殘障奧運,獲聽障奧運女子四百公尺跨欄銅牌! 所以::她回來了嗎?我急急奔回公寓時已經接近上班的時間,我快步跑上陰冷的樓梯,揚起一些灰塵,到了三樓敲她的門,才突然想起,她聽不到。 她聽不到,卻跑世界第三。 匆忙地寫了紙條黏在她的門板,便回房間的浴室洗澡,準備上班。進了浴室,轉開熱水,整面海從我的頭上傾倒下來,閉起眼睛,我開始游離在潦亂狂動的潮汐裡。 我飄在比賽會場的上方,看見她在起跑點上,槍聲「砰」的一響,她就跑了、就跑、一直跑、很快、她全心全意的跑、謹慎跨欄、跑、跨欄、跑、跑、跑::跑過終點、她仍在跑、只是開始減速停下、她喘、喘、很喘、她彎著身子將雙手微抵在膝蓋上、喘、閉著眼睛、一直張口呼氣、她的熱氣喘出一陣陣煙圈,彷彿滯留在陸上的美人魚。突然地,她看見我,但是仍然微微在喘,她比了手語要我過去,於是我也開始跑、我跑、跑、跑下一層層的看台階梯、下、下、下、下、下:::我朝著遠方的她跑去,但是她後方的另一邊,猛然出現了那個追殺我的軍官,我驚嚇得大叫了一聲,那軍官嗶嗶吹了哨子指著我,大喊:「妳!不要跑!」並從身後迅速地抽出武器,「 皮包包子!」朝我狂吼。 那軍官,凝結成百看生厭的面孔:老闆的臉。手上還揮舞著 麵棍。 於是,她飛快地打了手語教我從哪邊跑,雖然我看不太懂,但在此時卻知道她的意思。她向另一邊跑去,而身後是拿著 麵棍追向我們的老闆軍官。她奔越過半個操場,輕鬆甩開老闆軍官的追趕,跑到我後面,過來抓著我一起跑,我們跑得很急、很急、整個潮汐的海浪全摔過來、我們邊跑邊笑、跑、飛快地跑、一直跑、她跑得真快、我被她拉著飛起來、一公分、兩公分、跑、她還在跑、很快地跑、然後、她也輕輕飛起來::: 我們飛入一個,只有狂潮鼓動的寂寂世界。 風。呼吸。口水吞嚥。喘。心跳。脈動。跑。很喘。濺水。海浪。 傾倒過來的海,很溫暖,我將水關起來。夠了,彷彿得到某種啟示。我伸手拿了浴巾擦乾身體,仔細看著長繭的右手掌,撫摸它四周的硬朗結實,即使早已不再痠疼,掌中有著明明朗朗的紋路,我想起了他。於是換上乾淨的衣服,往店裡出發。 他說,生命都握在他的手裡。 沒多久,我就又回到公寓的房間裡了,相較於往常操勞的夜晚,我突然變得無所適從。嗯?要做什麼呢?先吃小籠包好了。便伸手拿袋子裡的便當盒,打開吃了起來。正當我吃完最後一個小籠包時,門又被弄響了。 「叩叩叩」這次抑揚頓挫拿捏得剛剛好。 「來了!」 「嗨,我回來了。」是她! 「妳回來啦!」我開心地拉她進來,以及她身後的男生,她男朋友。 「男朋友喔。」我對她作著挑弄的表情,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揮散我的手。 他們都是聽障生,因此當他們盡情地「聊天」時,我就看不懂手語了,於是又改為紙筆交談。她問我怎麼會在家,不是要打工嗎?我寫說今天才辭掉工,她露出一臉「是喔」的表情,我滿意地點點頭,問她怎麼會離開這麼久,去哪啦?他們倆猶豫地停了一下筆,都微微收斂了笑容。 她父親後來去世了,在她趕回醫院看他後的隔天。她寫著寫著微微紅了眼睛。 「不要跟別人說喔。」她不希望被別人知道。 「才不會,我用比的。」我比完她便苦笑著拉拉我的手。 她說父親只留給她一張紙條。 「寫什麼?」 她翻了翻背包裡的小皮夾,皮夾內有個透明罩,裡頭壓著一張摺起來的紙條。紙條小小的,不大,上面紋著淺淺的摺痕,但是紙面平整,彷彿被打開很多次,卻又仍舊小心地保護著的那種。 「要勇敢」三個字,一筆一劃刻在紙上的感覺。 我向她豎起大拇指,起身作誇張的跨欄動作,再豎一次大拇指,我知道她有勇敢,但滑稽的樣子惹他們發笑,兩個人咿咿啞啞的。她男友還作了一些模仿人家跨欄失敗,拐到腳及翻倒的動作,使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瞅著他,最後兩個人開始扭打起來,於是,我乾脆也去抱枕頭來與他們激戰,毫不客氣。 等到彼此都甘願了,每個人的模樣都已經很狼狽,我們閉著眼睛,喘喘氣。後來她男友想讓我們好好聊一下,要去幫我們買飲料,出門前我遞給他腳踏車的鑰匙,順便塞給他我這路癡畫的地圖,指點迷津。 她在男友走後,寫著這段期間的事,為故事的拼圖,湊上最後消失的那一塊。 「是為爸爸去的,比賽。」 「我想再訓練。」 她一筆一劃地寫,我看著她的眼睛,彷彿看見她爸爸,就遠遠站在我們將奔去的海角,對我們笑。 那瞬間湧上心頭的感覺,彷彿凝聚的整片海,都滿溢了。 後來,當我正說著打工的悲壯故事,以及那個演著續集的怪夢時,她男朋友回來了。 「下雨。」他撥了撥頭髮,滿臉委屈,身上濕濕的,可能是後來又下雨了。他將手上那袋淋濕的飲料放在桌上,我走向床邊的衣櫃,東翻西找想拿乾淨的毛巾給他。打開衣櫃時,他們看見了堆在角落的鼓。 她好奇地跑過來,摸了幾下,「妳會?」 我瞥了她一眼,略顯猶豫地搖搖頭。要如何向她解釋,那便是我想遺忘的潮汐?生命有我無力埋葬的回憶,我掩飾性低從衣櫃上方抽出一條毛巾,遞給她男友,避開真正的交談。 她蹲著拍鼓,鼓聲飽飽而擁擠。他頭髮擦乾後也湊過來,摸摸拍拍,然後兩人笑在一起,彷彿天真的孩子。 抵不過吸引,她將鼓從衣櫃角落起出來,像是挖竹筍或香菇之類的一樣。然後搬到床邊,要我過去表演給他們聽。 我看著他們遲疑了一下。 「我聽得到雷聲。」她拍拍完整露面的非洲鼓,向我拱手作請求狀。 我走過去,摸著鼓的弧度及鼓面,熟悉的感覺,如同剛從衣櫃角落又重新分娩出來一樣。 我看見一稜一稜迎面而來的微浪,推來練團室的鼓聲,笑聲,以及後來身形扭曲的吉他。於是,我對她笑了笑::: 海滿溢了。我們一直走,一直走,即使沉默幾近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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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品道心創意書法展 這個展覽是在去年度排定,參與展出的會友是唐敏達、吳鼎仁和我三人。 記得開幕當天,原先是要召集人敏達上台講話的,但每回這樣的場合,他總是一再的謙讓,非得要我代表上台濫竽充數不可。我拿起麥克風的時候都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呢?在那關鍵的時刻,突然靈機一閃,此時此地最適合講的莫過於展覽本身了。 先點出在1986年,我們三人就曾在當時的社教館(現福建省政府所在)有過聯展,這已是第二次同台了。但中間相隔二十年。二十年的面貌究竟有多少改變,自己也說不上來。接著用佈展時,台南好友蔡宏霖夫婦搭機前來協助,事後給我丟了一句:「你們三人書風互異,頗有看頭。」我的好友給了一個開端,我延伸他的意思,在這裡抒發淺見,等一會各位參觀時,看看是否有我說的那麼一點味兒。 我各給他們兩人八個字的評語,敏達的書法「險峻奇崛,飄逸不俗」,鼎仁則「靈動活潑,根底深厚」。原先我也想用八個字標榜自己,但潛意識有個聲音提醒我萬萬不可,略為停頓,才從嘴角擠出:「我的字只能用笨拙兩字來形容了。」本來還想發抒其他的論點,但回頭一想──「展覽水平的高低好壞,難道不是應該由觀眾自己去判定嗎?」說太多反而造成他人聽覺的負擔,也容易掉入老王賣瓜的陷阱,因此急踩煞車,沒再繼續放言。 回想這近三十年的臨池歲月,寫過一些碑刻,看了一點書論,但總覺得這一路走來,仍是跌跌撞撞的。剛接觸書法的當時,也像大多數初學者那般正襟危坐,橫平豎直,一筆不茍的練習著,在那樣的年代,書法於我可以說苦多於樂。但經過若干年後,待稍能參酌各體,交互運用的揮灑在潔淨的宣紙上時,那份因紙墨相發而衍生出來的自信才讓我有了些許游於藝的樂趣。自此書法就成為我生活裏的一門功課,經常就是抱著帖子寫著看著,一段時間後再替換,如此潮起潮落,平板無奇的日子,竟然就這樣的耗去我大半生的青春歲月,到今天我仍不知道自己的書法到底會走到一個怎樣的境地呢? 所謂:「入帖難,出帖更難。」前面半句話陳述學字的不容易,後面則點出風格建立的艱難。只是宏霖的那句「書風互異」的溢美之詞,似乎高估、肯定了我們三人的「各有其體」。但不論如何,我還是寧願在有生之年,不斷進出那汗牛充棟的碑帖金石,在故紙堆中打轉,跟著盤旋。至於自體的風格能否呈現,呈現的早或晚?那不是我目前所能觀照的,既然如此,就讓他隨著時間的因緣去轉化吧! 水印木刻版畫 國中小「藝術與人文」學習領域輔導員李苡甄老師,是我驅山走海的畫友。五月中旬我曾推薦師專時代的學長,現服務於市立師院的蘇振明教授來金講過半天的課,因言之有物,賓主盡歡。這回新學期的研習活動,她想要來一點實務的,可現買現賣,馬上能在課堂上活用的,為此我想到宏霖,他鑽研二十幾年以上的版畫創作和兒童版畫的教學經驗,應是不錯的人選,我一提議,苡甄便欣然點頭。時間訂在八月二十一日,正好是「書品道心書法展」開幕後的第二天,心想有了這兩件事纏著他,這回金門行他將不會跳票,腳步應比較輕盈才對。 為了這次的課程,他在台南已先創作了幾張水印木刻,並將之攜帶來金分送有緣人。看他跟人家解說刻製方法及套印版色時的那份忘我神情,大概可以預知他的課當不會讓我這老同學臉上無光的。 那天的課,他分兩部分進行:先是以自己的經驗,談了一些兒童版畫教學可能面臨的問題,再結合幻燈片說明,讓學員不只欣賞版畫名作,也了解兒童創作版畫的那份天真趣味。這當中因講得真切,全神投入,以致未留神講台後方的台階起伏的情況下,竟然踉蹌了一下,接著翻了個筋斗,這一連續動作頓然使我和宏霖嫂捏了一把冷汗,只一瞬間他卻又像沒事般的站了起來,待他口若懸河的繼續講課,我前後十數秒緊繃不安的神經才稍稍鬆弛下來。 接著是在美術教室的實際操作,他從馬連(一種版畫的專用 板)的製作談起,再以預先刻好的木版,從定稿、轉印、分版、套色,都做了非常詳盡的說明與示範,當中還對相關的版畫教學規範頻頻提示。此時所有的學員都圍繞在他的周圍,若沒有兩把刷子,這種面對面近距離獨自表演的教學活動,又如何能做得這般神閒氣定,如魚得水?只可惜時間的限制,無法讓在座的學員以水印木刻道理實地創作,否則人手一件自製的水印木刻,也算是給自己參與研習的一點犒賞。 宏霖經常在南台灣推廣版畫教育,深知現場製作對提高學習興致會有一定程度的助益。課程結束之前,特別發下事先準備好的紙版,讓學員從紙版的撕貼刻劃當中去印證先前的理論,從學員們專注而投入的態度,發問聲此起彼落,看著他一下這一下那,像蜜蜂般的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心想這回他來對了,他那一貫的教學熱忱已因這次的連結閃爍著火光。而金門這塊版畫教育尚待開發的處女地,實在有需要像他這樣的人,提供可能連書本都不一定找得到的寶貴經驗 暑假可記述的事還多著呢?像大女兒為著論文的事留在台北,只匆匆回來幾天,但她這回能深入剖析問題的本事,讓我刮目相看。二女兒返鄉任教,初為人師,有熱情卻乏經驗的生澀狀,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夢山、夢宇表叔帶著兒孫輩,自美國千里迢迢回金門尋根祭祖,閒談中不時的勉勵我的孩子要有走出去的胸襟,華僑真是世界公民的踐行者。明傑二哥年過半百,舉家移民北美之前,回鄉探視老母,這個決定難以論斷對錯,但幾次表明這一生總是喜歡嘗試新的挑戰,找著自己的理想去追,膽識過人。這些我都暫時擱下,先讓與藝文有關的事打頭陣,將來若有時間,希望也能將這些瑣碎的事化為動人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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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暑假已不具意義了。只是當了數十年的學生和教師,讓我在這兩年不到的退休生活裡,仍一直延續著往昔的習慣,寒暑假當孩子自台灣返金,我的心情也跟著「放起假」來了。這個暑假已經結束,孩子也勞燕分飛,各就其位。回顧這漫漫長夏,還真有那麼一些點滴可以記述的。 浯潮再起畫展 六月底,我自張家界歸來,接著七月的豔陽高張,攝氏30來度的高溫,讓人昏昏沉沉。我略顯疲憊的身軀似乎也需要有一個「緩衝」的機會,正好利用這樣的大熱天躲在北樓的書堆裡,好讓奔走浮動的心沉澱下來。不料七月初美術學會副總幹事鄭啟煌先生來電,問我是否願意在十日左右赴台北國父紀念館參與「浯潮再起」的佈展工作,於是我達達的馬蹄又不得停歇了。 去年七月一日金門文化局成立,旅台的金門籍畫家,由前輩李錫奇領銜,王士朝策劃,浩浩蕩蕩一隊人馬,在文化局第二展覽廳有一個很具水平的展出,這項展覽名為「浯潮再起」。今年移師台北國父紀念館,參展人員除了旅台畫家之外,也加上現居金門的藝術工作者。 「浯潮」,不正意味著浯江溪的水像潮汐般起落,生生不止嗎?那麼能結合台金兩地畫者的展出,也許正是這項意涵的延伸吧! 記得佈展那天,大台北的參展畫家和來自金門的代表幾乎都已到齊。整個工作並在這些身經百戰的畫者,一陣陣此起彼落的吆喝聲下很快的完成了。展品分水墨和西畫兩大類,兩類正好平分逸仙畫廊的整個空間──西畫在南,水墨在北,涇渭分明,遙遙相望。畫者提供參展的件數不一,多者三五件,少者一二件。但不論多寡,皆能精銳盡出,毫不保留。試想,能以代表現階段金門人美術水平的榮譽,齊聚在這藝文薈萃的台北都會,如此機緣,誰能不珍惜呢? 進門的正中央,一個大型的主題圖像映在眼簾,那有著迷彩圖樣的底色,上面印著偌大的字樣:「浯潮再起‧迷彩之戀」八個大字。這樣的精神標誌,似乎在昭告世人:本次的展出來自戰地,有著愴痛的過往、悲情的記憶和那背後不被摧折的意志與決心。 但從作品本身去看,除了一件王士朝的裝置和另一件張國治的影像藝術之外,其他的創作並不全然圍繞著主題的訴求跑。雖然絕大多數的參展者,都是在烽火金門的年代離鄉背井,赴台求學,也都曾經因對浯島原鄉的思念有過那麼一段痛徹心骨的記憶與愁緒。只是隨著時空轉化,個人的機遇也不盡相同,故而作品所呈現的那種因人而異的特質,遠超過來自戰地島嶼邊緣那份共同的悲情記憶。畫者普遍的喜愛從生活出發,用獨自偏好的符號,組合成可以撼人心魄的圖像。從展場所呈現出那般多樣可讀的面貌,該欣喜的正是這群來自島地邊緣的畫者,正以新的經驗結合著舊的記憶,昂首闊步的走在藝術的大道上。 星期三的文藝課 七月中旬「浯潮再起」的開幕式碰到金鍊兄,才約略知道一些「文藝課」的事,但都零零散散,勾不成完整的圖貌。 下旬金門日報的副刊很「文藝」,只要看到金鍊兄或是他曾經教過的學生發表的大作,都會仔細的拜讀,不只欣賞他們師生的文采風流,也感受那樣的一種師生氛圍,實屬罕見,真叫人欣羨。 三十日傍晚,他突然來電,說有一首他老同事楊媽輝老師寫的短詩,希望我能用書法呈現,想裝裱後在隔天新書發表會上一併陳列。詩的內容是:勇敢的抗癌鬥士╱用生命寫詩╱炫麗的文學夢想╱在浯島飛揚。短短數語,已道盡了金鍊兄的生命韌度和對文學的熱情。當晚欣賞過雲門舞集露天表演後,便躲進書房隨著詩的節奏揮動著毛筆,心想能在這文藝氣息濃厚的夏夜,為好友的美事出些力氣,共襄盛舉,也算是好事一樁吧。 隔天下午,豔陽高掛。約明標一道前往金城國中,先簽名留念,領了一本剛面世的「星期三的文藝課」。走進904教室,只見擠滿了人群,不管認識與否,臉上都帶著愉悅的神色來參加王老師退休前的文藝盛會,畢竟這樣的聚會方式在地區也是難得一見的。室內擺放著各式各樣王老師用來上文藝課的參考讀物以及城中歷年的校刊。 城中李校長在介紹王老師的為人與教學的同時,除特別對他這麼多年來在城中文藝課的傳道授業表示感謝外,也道出當中的十位學生,這些年也都能兢兢業業,創作不斷,且不負眾望,得過全國或地方性的文學獎項62座,出版文學專書48本,這麼亮眼的成績不只是他們師生,也是城中的榮耀,而在金門的文學史上更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李校長的一席話叫人回味,試想當年的王老師應該僅是憑著一股對文學的熱愛,將他大學時代的一點文藝心得拿來牛刀小試一下,看到今天這般的花團錦簇,那句「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意境,應是王老師心中最大的安慰吧! 之後,那本「星期三的文藝課」陪我數日,閱讀當中,金鍊兄那瘦俏溫文的身影便不時的出現眼前。記得新書發表會那天,他曾提到這本書裏一半是他的文章,另一半是他學生的,為此他曾在太座面前炫耀自己也算得上是「半個」作家了,不料大嫂卻以「半吊子」作家回應。不管他半個或半吊子,如今金鍊兄已自教職退下,退下就得放下,以前為人,現在為己,好好的利用退休後時間比較寬裕的優勢,讓原先就已閃亮的筆再次發光。 人生的第二個春天似乎才剛開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