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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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肚酷老爸
我的老爸─一個有著一顆媲美懷胎十月孕婦的慈祥大肚,以及一張酷似美國以前總統─柯林頓的嚴肅臉孔,所以我叫他「大肚酷老爸」。 從小到大,我對老爸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顆比起孕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啤酒肚(ㄟ::等等,老爸他並不喝啤酒啊!那為什麼::算了,這不是重點)。記得小時候,老爸因為跑遠洋的關係(我老爸是個「討海人」︽台語︾啦!),每次一出港總得要等個一年半載才會回來,而對於當時還小不隆冬的我們而言,老爸是個有點陌生的人,可是每當我看到那顆又圓、又大、又結實的大肚子時,卻又充滿了熟悉感,因為那顆大肚子正是我日思夜想,令我愛不釋手的「彈簧床」啊!而這張充滿了慈祥的父愛的「床」,便成了我跟老爸交流、溝通的橋樑。 以前我都會笑老爸,他就是因為吃飽就坐著,平常太懶得動,所以肚子才會那麼大。可是後來老媽告訴我,老爸的肚子會變得那麼大是因為「戒煙」的關係。聽老媽的敘述是說,老爸在當兵的時候是很瘦的(有照片為證),可是後來老媽懷孕之後,老爸為了老婆和小孩的健康著想,因而決定要戒煙,而肚子也就逐漸變大了(好神奇喔!不過印象中,好像很多人在戒煙後,肚子都會變大吼!)。長大後,雖然我不再趴在這座愛的橋樑上(其實是不能趴了,因為怕老爸的大肚子被我壓扁),可是每每望著老爸那顆隨著呼吸的節奏,而上下起伏的大肚子時,我總會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總是會覺得世界是和平的。 除了大肚子之外,老爸還有著一張令人過目不忘、酷似柯林頓的臉,從小到大,不論是「深交」、「淺識」,甚至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只要知道我老爸在家,就沒有一個人敢去我家作客,就連打電話都不敢,並不是因為我老爸態度很兇,也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我所結交的朋友,真正的原因是因為老爸他那張比黑社會老大還要兇、比柯林頓還要嚴肅的臉。而這「酷臉」也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不少笑點,記得我國一時,有一次老爸到學校找我,那時我正在上地理課(老師是個港仔),當老師上課上到一半時,老爸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而且是前門),瞬間,教室內一片安靜,只聽到老師用發抖的聲音問著門口那個我熟悉的人影:『先生,你要找誰?』,不等老爸回答,我便起身走向門口。待老爸一走後,教室內一陣『呼』聲,包括老師在內,大家鬆了口氣的表情,最離譜的是,老師竟然還說,他以為是有人要來搶劫,害他怕到直發抖,頓時間,我無言以對,只有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還有一次,老爸心血來潮想要去給姊姊探班(姊在7│11上班),結果恰巧姊在倉庫點貨,又剛好櫃檯只剩下一個新來的工讀生,老爸不好意思開口問的情況下,只好在店裡亂逛,等待老姊的出現,結果::結果::老爸又被誤認為是要搶劫的了。哎!不過還好工讀生當下並沒有按下警衛鈴,不然老爸就丟臉了。雖然,老爸外表給人的印象很兇,但是其實他是一個非常好相處的人。在鄰居眼中,他是一個好好先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鄰居;在老媽眼中,他是一個溫柔體貼的新好男人;在我的眼中,他是個亦父、亦師、亦友的老爸。所以::老爸真的沒有像外表看到的那麼兇。 一個有著一顆媲美懷胎十月的孕婦的慈祥大肚,以及一張酷似美國以前的總統─柯林頓的嚴肅臉孔的人,這個人就是我的老爸,我都叫他「大肚酷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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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春柳《浯江詩話》─《師友贈錄》之一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內人還在福建中醫學院任教,我們尚無能力購置住宅,暫時寄居於學院的公寓。中醫學院是大陸較早招收臺灣學生的院校之一,內人人緣好,曾遊學國外,見識較廣,常常有台生來家裏聊天。1998年春夏間,一位叫葉宗禮的台生也來寓所小坐,一聊,知道宗禮也是金門人,似有一種他鄉遇故知之感受。其時,宗禮由金門來福州上學,要繞道臺北、香港,頗費周折。後來,宗禮知道我在大學教的是中國古代文學,說,他在金門上高中時有位老師叫洪春柳,台大中文系畢業後,又就讀于文化大學的研究所,對古文也情有獨鍾,已出版︽浯江詩話︾一書。作為一個未曾回過故鄉的金門人,對金門的文獻資料有著特殊的情感,但于洪春柳女士素昧平生,故吞吞吐吐讓宗禮回金門後向作者索要一本。 宗禮明白我的意思,說這是沒問題的。在期盼中過了一個暑假,宗禮輾轉又從金門回來了,果然為我帶來洪春柳女士的大著︽浯江詩話︾,襯頁上還有洪老師的簽名並鈐有印章。一口氣讀完之後,又再三把玩摸挲,呵護有加,珍藏於鑲有玻璃的書櫃之中。此書不惟具有學術性、可讀情,裝潢精美、插圖極佳,有學生或友人來,我則不無炫耀地拿出來展示。 中國古代的詩話,一般認為始于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元明以降,︿詩話﹀成一種中國文學的一種專門文體,這種文體主要的功能是評論詩歌,同時兼有輯存佚詩、考訂詩人生平事跡或記佚聞佚事的功能。歷代詩話到底有多少種,恐怕誰也沒有辦法進行精確的統計,至少目前情況如此。比如清詩話,據蔣寅先生︽清詩活考︾(中華書局,2005年版)中的︽清詩話見存書目︾存目多達1469種,不可謂不多,但如按蔣氏體例,可補的詩話當還有一些,例如筆者所見之魏憲的︽詩持︾、郭柏蒼的︽柳湄詩傳︾、︽竹間十日話︾等。民初之後,詩話著作仍不少見,但是,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之後,詩話幾乎絕跡,故洪春柳的︽浯江詩話︾甚為引人注目。 ︽浯江詩話︾(臺北設計家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7年版)屬於地域詩話之屬。地域詩話,顧名思義,是以某地域為限的一種很特別的詩話。例如清鄭方坤︽全閩詩話︾,是一部以某一省(福建)為範圍的詩話;清鄭王臣的︽蘭陔詩話︾,是一部以某一地區(福建莆田、仙遊,宋稱興化軍)為範圍的詩話;清梁章鉅的︽南浦詩話︾,是一部以某一縣(福建浦城,浦城有南浦江)為範圍的詩話。洪春柳的︽浯江詩話︾也是一部以一縣範圍的詩話。金門,古屬晉江,晉江析出同安縣後,屬同安縣;民國四年(1915),又從同安縣析出金門縣。浯江為晉江支流,故金門古又有浯江之稱。 洪春柳︽聆聽前賢的聲音︾(︽浯江詩話︾卷首)云: 我們熟讀大中國的唐詩、宋詞,卻不知道地方誌的後面也常列有鄉賢的詩選。 我們揣摩著長安李白與爾同銷萬古愁,揣摩著潯陽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就是忽略了腳邊的這塊土地也曾有詩人走過。 為什麼遙遠的中原令人汲汲響往?親近的邊陲反而成了陌生? 君是故鄉人,應知故鄉事,應解故鄉詩,這就是︽浯江詩話︾的寫作緣起。在中國的版圖上,金門不過是一個蕞爾小縣,這個縣不僅建得晚,人口不多,又處在海上,但是這個縣歷史上卻出過四十多位進士,湧現過一批又一批的文士。稍遠一點的明代,有文集的不少,其中許獬、蔡復一、蔡獻臣三人被朱彝尊列入︽靜志居詩話︾。但朱氏卻誤蔡獻臣晉江人;199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標點本則誤蔡複一為蔡復(同安和金門歷史上無蔡複其人),︿蔡復一字敬夫﹀,被誤點為︿蔡復,一字敬夫﹀。稍近一點的清代,開台進士鄭用錫、開澎湖進士蔡廷蘭,都是金門遷台、遷澎的後人。讓金門走向世界,不僅僅要靠高粱酒、菜刀和貢糖,更要靠金門的文化和人文;讓世界瞭解金門,也不僅僅只讓世人瞭解金門高粱酒、菜刀和貢糖,更要讓世人瞭解金門的歷史、文化和人文。洪春柳女士此書介紹金門歷代的詩人、詩作,詩歌的精神和詩歌的藝術,多有深刻見解,令人欽佩;而且,洪氏文筆清麗,深入淺出,要言不繁,也頗見文字的功底。 地域之詩話,如果要加以正名的話,那就是這種詩話是有關某一地域之詩人及其詩的詩話,如鄭王臣的︽蘭陔詩話︾,進入詩話者全為莆田、仙遊籍的詩人及其詩作;如果範圍稍加擴大的話,則可稍涉他籍詩人某些相關其地域的人與事之作,如︽全閩詩話︾。︽浯江詩話︾大體也是金門一縣詩人之詩話,但個別非金門籍的作家,其詩似與金門的人與事關切不甚密,亦入詩話,似可商。與此相關的是,個別選目,隨著兩岸交往的頻繁,如再版,似也可以考慮調整。 自春柳女士贈書之後,一直未曾與她謀過面。2001年︿兩門﹀(廈門、金門)對開,廈、金的距離又恢復了50多年前的自然狀況,僅僅四十多分鐘的水路,真可謂是一葦可航。2002年歲末,我率旅居於福廈漳泉四市的鄉親回金門探訪,受到熱情款待。我們下榻于浯江飯店,是晚,洪春柳女士早早就在大堂等我,神交有年,一見如故。原來面前的這一位就是︽浯江詩話︾的作者呀!春柳女士從研究班畢業後就回鄉執教,服務養育她的鄉土,服務於養育她的鄉親。見面時,她又贈以︽七鶴戲水的故鄉︾(臺北設計家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6年版)一書。2005年8月26日,洪女士隨楊理事長清國先生所率金門縣寫作協會赴同安讀書交流,是日下午我也由福州趕到同安接待來自故鄉的文友。27日上午,大家一起研討、一起讀書;下午,又一起拜謁鄉先賢蔡復一敬夫墓。新學年開學在即,28日我必須回榕,是晚,洪女士再次贈書,是一本名為︽金門島居聲音︾的著作(金門縣政府印行,︽金門學︾第三輯之一種,2001年版),這是我得到洪女士的第三本書了。隨便說一句,這次與我到同安,還有我們學院的兩位研究生,他們是前去學習的,洪女士對他們也愛護有加,贈以︽浯江詩話︾各一冊(因手頭無書,先贈一冊,另一冊回金門後另寄),澤施後學。洪女士執教于金門的中學,多年筆耕不輟,我也常以此為例來勉勵我的學生。 籌劃寫︽師友贈書錄︾已經好幾個月了,遲遲未能動手。近日在同安縣會到洪女士,又得到她的贈書,故憶起贈以︽浯江詩話︾的往事,趁著開學第一天事務不算太多,趕緊寫下這些文字,作為此總題的一篇,先期發表──一則以記︽浯江詩話︾得書始末,再則兼記同安之行,三則也為了勉勵自己,抓緊把文章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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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我聽見。浯島。冬風
咻─咻─。 風在叩窗,像夜半遇匪的喪膽路人,焦急拍打民宅大門,尋求避難所。 風勢稍歇,天空下雪了││。 我在速食店深夜打烊的廚房,拖著疲累發燙的身軀,將炸鍋裡金黃油亮的浮渣撈至濾網,關掉爐火,待熱油降溫好放油洗鍋。生平初見皚皚白雪,我興奮地將臉貼緊窗玻璃,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在風中飄飛,淡淡落在被歲月吞噬斑駁年老的胡同裡,闃無聲息。開窗,風雪嗖嗖刮進廚房,如棉絮的細雪掉入剛熄火的鍋爐,發出劈啪聲響,滾燙的熱油慢慢冷卻。 凜冽寒風吹得發燙的額頭陣陣劇痛,我把窗關實,在風雪凌厲點擊玻璃的叩叩聲中,將溫度計含於舌下。 噹──。溫度計不慎滑落冰冷乳白的磁磚上,銀灰的汞液瞬間迸裂而出,伴隨清脆透亮的餘音,沿著井然細直的磚縫緩緩流淌。我望著一地破碎的玻璃細屑,感覺眼前這意外的畫面煞是好看,愣了好一會,才慌手慌腳收拾一地殘局,且小心別讓碎屑傷了手,此時我的腦子盡是數字─38、38.5、39::,真恨不得磚面能浮出數字來,好讓我知道確切體溫。 長大後不曾發燒的我,在北京入冬的第一波寒流大雪中,竟嚴重受寒。異地病中,終覺自己是個孤寂的旅外遊子。想起初抵北國那夜,一出首都機場,道道迎接我的刺骨寒風,彷若字正腔圓的京片廣播,以陌生的音頻提醒我,日後異鄉的酷冷生活都得自個嚐了。 我將冰塊裝袋用毛巾包裹,一手將冰袋貼觸額頭,一手使勁刷洗鍋爐。童年底蘊渾濁的記憶,也漸漸透明清晰起來。 我和妹妹幼時體弱,一到冬季倆人經久不癒的感冒愈加嚴重。那時爸鎮日在外奔波,我們兄妹一發燒,連單車都不會騎的媽,只好用布巾揹著妹妹再牽著我往金城的診所奔去。浯島風大,冬季狂嘯東北風像極厲鬼哭嚎,媽緊扯我被風鼓成布袋的衣帽,屈著身子頂著強風前行,有次我走累了,又遭挾帶細砂似利爪的海風抓痛小臉,惹我想及卡通「綠野仙蹤」的桃樂絲躲在地窖裡,仍被如魔圈的旋風由地面捲至天空,自此與父母分離,開始一段奇幻旅程。我害怕地哭鬧怯步環抱媽的大腿不放,媽只好抱著我哄騙:「風是壞蛋!風獅爺會吃掉它!不要怕」並凌空揮掌作出打風狀,有時連帶吵醒妹妹,媽陪著我們落淚,我看見媽濡濕的眼眶,天真問她:「風飛沙跑進眼睛嗎?」 咻─咻─。我聽到了,浯島的冬風在哭嚎。咻─。 揉揉疲累的雙眼,打起精神洗完油鍋濾網鐵夾等廚具後,冰袋裡的冰塊已化成水。此時碎冰機電源已關,我只好從冰箱拿出冰盒,騰著煙的冰塊冷硬如黏石,定定凝在每一方格裡,敲不碎反黏住手,淋了些熱水在冰面上,冰塊旋即發出細碎聲響,我坐在料理台上,望著冰塊慢慢冷卻。 兒時生病發燒都睡冰囊退熱,媽總在冰箱凍了幾盒冰,以便不時之需,但我生性調皮,即便昏沉欲睡,仍在病中尋樂,將冰盒取出戲耍,用自然課習來的常識,在冰上撒鹽巴澆熱水,比較那種方式能讓冰塊迅速融解。但媽自有她應用自然的生活法則,見她慢悠悠地開冰箱取出冰盒,晾於窗台讓風伸出舌頭慢慢舔舐。 浯島萬物早已見聞風的各種陣勢,連雞鴨都能依風旋風轉,如躲避貓狗翼翼地走閃。媽依煙囪裊裊冒升的黑煙判別風向,並依風向留意氣候時節的轉變,替我們添減衣物,煙兒若拐進村裡,鐵定刮西北風,東北風一起,我和玩伴在風天玩大風吹遊戲,「大風吹─,吹什麼?吹─::」,一旁的大人有時語帶無奈地說:「風那麼大,別再吹了。都快吹出病來了!」 媽深解風的百變性情,雖深受其害亦能善用其力。 我們兄妹上學後,媽開始作些家庭代工,那時客廳全被五顏六色的陶瓷小動物佔據,整個家像座陶瓷動物園。傍晚我和妹坐在Z字型的習字椅寫功課,腳邊全是待繪的陶瓷胎體,媽右手挾著三支大中小的彩筆,替素白的胎體著色,寥寥數筆,眼、鼻、耳、口全上了色,靈動活現,就要跳躍奔跑起來。 但一到冬季,客廳的門窗在開闔之間,總讓全家傷透腦筋,若是閉著門窗,廳裡瀰散各色彩料嗆鼻氣味,好比動物園腥臭的屎尿味。一開窗,風卻頑皮地溜進來,將晾在一旁的陶瓷,逗得搖搖欲碎框噹框噹響。媽媽趕工的時候,我和妹總會特別乖巧,幫忙將成品排列裝箱,再由我用單車載到窯廠繳交。從家到工廠這條半里路,在當時童稚的眼裡,卻是條艱辛長路,除了冬季逆風而行,車速如牛步外,陶瓷廠是班上小琪家開的,我從小三就暗戀她,若她見我載著陶瓷藝品的醜態,那小小自尊心會比陶瓷還易碎呢。 有次滿載過重的陶瓷品出門,屋外東北風刮得兇猛,媽再三叮嚀,若騎不動就要用牽的。我偏不自量力硬要與風對抗,手扶不穩左右搖晃的車把,車頭抖動不止,腳踩不動踏板,不進則退。陣陣強風迎面叫囂撲來,車輪一時附不著地,車身斜倒,後座的陶瓷品掉落滿地。媽辛苦半天彩繪成箱的貓狗摔成粉碎,我彎身搶救完整無裂的成品,卻被碎片割了手,看著手指沁出血來,頓時心神無主啜泣不已,匆匆牽車回返。 隔天在學校大風吹遊戲裡,當鬼的小琪發號司令:「大風吹─吹─手上包紗布的人。」這下我騎車摔碎陶瓷貓狗的醜態,成了所有人的笑柄。小琪在我心中公主般的高雅形象頓時破碎,她比風還可惡,我決定不再喜歡她。當天放學返家,我苦苦央求媽別賺這辛苦錢,我和妹不上才藝班就能節省開銷了。自從媽在家從事彩繪代工後,客廳環境凌亂不堪,空氣也極度窒悶,爸更常發脾氣。 多年後我常想,倘若當年島上已推動觀光產業,我摔破的必定是風獅。身處異鄉,每遇狂風吹襲,便想望風獅現身止風害,然而,風獅真能鎮風嗎? 咻─咻─。我聽見了,浯島的風獅爺正與冬風搏鬥的聲響。咻─。 「你還好嗎?需要幫忙嗎?」同事問我。「很好啊,因為感冒,動作變遲緩。我在金門的家也是賣炸雞,我媽現在應該正忙著洗鍋收攤呢,這工作我挺習慣的。」我笑著回話,開始擦拭料理台。 媽此生勞碌命,爸多次要她停掉代工,全心操持家務即可,家裡不差那幾千元。她都以打發時間為由,鎮日勞動不停。後來爸中風驟逝,為了撐起家計,她更無法歇息。 爸走後,媽在門前擺攤賣炸雞,風偏又來攪局,有時媽正替起鍋的雞排撒椒粉,風一吹,粉沬四散,嗆得媽忍至食物裝妥,才敢打噴涕。營業時間裡,即使鍋裡無炸物,仍需開著溫火,以維持炸油高溫。但秋入冬季,風的性情也由溫馴轉為狂妄,像個眼睛賊亮的野孩子,屢屢鑽進鍋爐縫隙將火當成蛋糕上的蠟燭猛力吹熄。等到阿兵哥上門,媽將雞排下鍋,裹著粉衣的大片雞排如船沉底,油面平靜,連個泡泡都冒不出。然重新熱鍋約要十分鐘才能達到油炸溫度,阿兵哥往往不耐久候,轉而光顧別攤。 風對炸雞攤的唯一貢獻,即是幫雞排解凍。小攤不比連鎖速食店有中央廚房每日配送食材,經銷商一次由台灣送齊整月份量的雞排,一袋三十片裝的雞排,凍成冰袋塞滿冷凍櫃,媽在晚上收攤洗完油鍋後,會取出兩袋雞排放在窗口任由風吹解凍,一如兒時她解凍冰盒的方式。 初到北京,我耽溺於大陸的壯麗河山名城古剎,假田調之名行旅遊之實,只好在用罄積蓄後,到速食店打工賺取生活費。西安之旅的回程夜裡,我屈身坐在火車顛簸搖晃半掩的門旁,迂迴穿過黃土高原前後不著村店的荒涼山野,山風驟起,夜幕中的土丘、河套、屋舍隱隱沒入舖天蓋地的黃沙裡,我見底的銀行戶頭與積欠導師數萬字的研究報告也被風吹起,隨著遠處梯田溝谷在眼前緩緩扭動翻飛。 我看見了,浯島的冬風又吹熄媽炸雞攤的爐火。咻─咻─。 打完卡,走出速食店,呼出的熱氣在冰冽的冷空裡成了煙圈。仰看雪天,月光晶沁,霜雪如銀鑲玉砌綴滿樓群。在雪厚天寒的夜裡疾走,行過如銀色鐮刀輕刮的白色草地,踏雪的步伐發出如啃蘋果的窸窣聲響。冷冽風雪如受潮的冰涼撲面而來,恰似橫行故鄉的冬風,西北風走的路,由蒙古以東南走勢經北京飄忽到台灣,這條斜線距離應比經香港或澳門轉機輾轉返鄉的路線近多了,真希望大風一吹,能像捲起桃樂絲般,將我吹回家鄉。 走進清華園,我想像明日就會置身一片白茫茫的校園,看見有人拱雪堆雪人、滑著雪橇穿過長長大道。但當我鑽進宿舍區落雪閃光的銀色胡同,白色美夢旋即幻滅,雪停了,城市在大雪慢慢消融冷卻的夜裡闔眼睡去。 我要趁著手中的白蘑菇傘融化之前,找個話亭撥電給媽,告訴她,天空─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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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金不成同
金門寫作協會赴同安舉辦讀書會記要 九十四年五月,我接任金門寫作協會理事長,第一次理監事會議洪春柳理事說要善用小三通,建議到大陸舉辦讀書會,不久後,前同安區文化局長顏立水先生蒞金參訪,約我在陳國興老弟家泡茶見面,顏先生贈送我他的新書︿金同集﹀,讓我想起就到同安區去研讀他的大作︿金同集﹀,請他導讀,也請他帶領我們實地參觀同安地區有關金門先聖先賢所遺留下來的古蹟。於是就向他報告我的想法,立即贏得他的首肯和贊同,顏先生返大陸,透過同安區文化局的傳真,傳來「金門縣寫作協會赴同安舉行讀書會與交流活動的程序表」,經過雙方多次研討,終於決定成行。 廿六日上午九時,王先正、陳秀竹、洪春柳、李瓊芳、許雲英、陳書漢、許丕達、陳靜修和我一行九人,搭乘東方之星從水頭碼頭到廈門,抵達和平碼頭,受到廈門市及同安區民革與金門同胞聯誼會熱烈的歡迎,隨即廈門市民革委員會陳維欽處長,帶領我們參觀廈門大學嘉庚群樓中最高的廿一層樓頂,欣賞廈門市景與校園的美麗風光,接著旅遊廈門南普陀寺,午餐由廈門市政協常委國桂榮博士,在南普陀宴請我們。餐後由參觀濱海公路各景點再赴同安影視城參觀,影視城是北京城的縮影,有天安門、紫禁城及北京老街、黃包車等文物,專供拍電影的道具。然後參觀大輪山梵天寺,受到住持長淨法師的禮遇煮麵線招待,我們每人也很歡喜各出人民幣一百元添油香。顏立水請求要我揮亳,寫幅字送梵天寺住持長淨法師,我欣然同意,請問寫什麼詞好?先正兄才思敏捷,就說以梵天寺名書贈「梵唱不絕、天地清音」,大家說好,我就在他們早已準備好的全開宣紙揮灑而就,感到非常快樂。我在梵天寺厚學慈善會廳堂,發現我以國際佛光會金門協會會長名義,書賀該寺成立厚學慈善會的中堂,那是去年該會成立時,金門愛心基金會董事長許金龍所至囑的,也捐慈善基金臺幣三千元,我們特別在我書題的「眾善奉行,情暖兩岸」的紅色中堂兩旁拍照留念。天色雖已昏暗,朱熹最愛遊玩觀賞大輪山的旖旎風光,無法欣賞了,但是我們仍然拾階上山拜謁梵天寺後的文公書院,因年久失修,只留下「紫陽書院」匾額一塊,和堂中崁在牆壁上一幅朱熹畫像碑刻,石牌高二公尺,寬約一公尺,他們在雕像潑水,讓大家看得更清楚,以方便我們拍照。 廿七日兩岸讀書會是這次行程重頭戲,上午隆重舉行讀書會交流儀式,由同安逸仙藝苑讀書會會長黃奕輝主持,同安區民革委員會副主席莊碧卿、廈門市民革委員會副主委馬明炬、福建省金胞聯誼會長陳慶元、前廈門文化局長彭一萬等貴賓列席致詞,他們均對金門寫作協會與同安逸仙藝苑能夠舉行讀書會交流活動,給予很高的評價與肯定,讚揚這次活動啟開兩岸相隔五十六年首次讀書會交流新頁,有促進兩岸文化交流與和平雙贏深遠的效益。會中我們贈送由添財兄精心設計鮮豔的金門寫作協會紀念旗,給來參加的各單位貴賓主官,金門同安兩會並互贈書籍,我們除贈送協會專輯一套(五冊)外,還交換個人出版的書籍,同安區民革委員會送我們一些同安史資料與每人一本︿金同集﹀我以協會理事長的名義書贈給同安民革委員會「無金不成同」以及廈門市民革委員會「金廈一家親」的中堂各一幀,典禮中熱絡非凡,當地的報紙與電視還找我採訪。中午同安區民革支部主委陳進團等人聯合招待金門協會人員吃蔡復一夫人所發明的同安招治薄餅。 兩岸讀書會由前同安文化局長顏立水導讀他的著作︿金同集﹀,他介紹了︿金同集﹀成書的過程及編撰的意義、以及重要的內容,他認為,金門與同安舉辦讀書交流會深具重大的意義。事後與會人員紛紛發表感言,同安文史委員陳連成說兩岸舉行讀書會,交換心得,交換著作,以書會友,以讀書交流,對讀書人研究兩岸問題,有很大的好處,在未開放前,他說向顏先生借閱楊天厚夫婦所撰的︿金門寺廟楹聯碑文﹀一書,因索取不易,他就從頭抄到尾,以便存閱。顏立水的夫人王二南很激動的發言:顏氏四十年來為了調查、採訪、研究︿金同集﹀,驅山下村,跑到嚴重胃病,孩子生病送醫住院,五個月也找不到他,他還在外鄉忙普查文物,但都沒有獲得上級的肯定,今天聽到大家對他先生的讚揚,讓她感受到無限的安慰。她的話感動了我,當年我何嘗不也被妻責怪過,任何繁忙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位堅強偉大的女性在支撐一切。本會王先正稱:︿金同集﹀關於金同文化、歷史的研究,促進了金門文化的深度化,寫出了許多金門人自己也看不到、聽不到的東西。寫過︿七鶴戲水的故事﹀作者洪春柳表示:很早就到同安,今日宿願得以實現,並拜讀了︿金同集﹀,還將參觀蔡復一等人的古跡,讓她感到非常高興。與會人員發言踴躍,可見兩地讀書人對本土歷史文化的愛好與重視。 金門原屬同安,民國四年(西元一九一五年)金門才設縣,金門因為是孤立的海島,在明代因倭寇作亂侵犯,民不聊生,生活不安,謀生困難,先民遂不斷往內陸或南洋遷居、落腳、生根、繁衍,進而發展發達。(就像民國四十七年金門人因「八二三砲戰」大舉播遷臺灣一樣)因此才有今日諸多同安的知名聖賢人物是金門籍人,如古代有許獬,人稱許同安,陳健(號滄江)、蔡獻臣、蔡復一等,同安人以他們為傲,金門人以他們為榮,他們所有遺留的文物古跡,都是金門與同安的無價之寶,值得我們大家珍惜。今日的金門籍鄉親顏立水先生和特地遠從福州趕來參與的陳慶元院長,他們對同安、福州、廈門、金門的貢獻。百年以後,也將是金門子子孫孫,仰慕、崇敬,追思,認祖的典範人物。 民國以後,由於國共戰爭,兩岸相隔五十六年,這次金門寫作協會能與同安逸仙藝苑讀書會共同研讀交流,真要感謝︿金同集﹀作者顏立水牽連兩岸讀書人感情的功勞,讓金門人得以了解我們先人在同安的成就與貢獻,印證了「無金不成同」的諺語。 讀書會除了研讀︿金同集﹀一書外,大熱天,身材瘦高的顏先生,頭戴斗笠,不辭辛苦,一馬當先,帶領陳慶元教授等學生以及我們走往城市鄉村、大街小巷、叢山荒野,在雜草荊棘的小土路爬行考察,我褲管針滿荊棘,已經累得滿頭大汗,氣喘不已,想到穿高跟鞋的許雲英小姐,一定不好受,但她還說很高興,也許是我們可以一路走一路採龍眼吃的緣故吧?謹略述我們實地參觀幾處與金門先賢的墳墓與故居等遺留的文物,請大家分享: 陳健墓與「岳伯」坊:陳健,號滄江,金門陽宅人,明嘉靖五年(西元一五二六年)進士,曾任南安、廉州、南寧三郡知府,即是邊疆地方大官,政聲遠播,朝廷為表彰其政績,為他建政績碑坊,名為「岳伯」坊,據顏先生解說,古傳堯時有四岳分掌四方諸侯,周有方伯為諸侯之長,故後世用「岳伯」泛稱邊疆大吏。碑坊為門樓式鴟尾重簷石質四柱三間結構,建築古樸大方,穩重牢固。 陳滄江墓,顏先生說:明嘉靖三十五年 (西元一五五六年)陳健生前在這五顯鎮鶴山預造墓穴,佔地約三百多平方公尺,坐北朝南,翰林院許獬為其作墓誌銘。墓前直立兩根石筆,中軸線有石構墓道坊,三間四柱,坊後兩旁各陳列石虎與石馬,墓之壯觀顯示墓主生前的榮譽。 洪敏鳳山鍾秀坊:洪敏是金門西洪人,明成化十九年(西元一四八三年)中舉人,此碑坊表彰他科舉成名,顏先生解說這建地為同安鳳山東麓,與金門鳳山同名(西洪原名鳳山),故坊以「鳳山鍾秀」為名,含意深刻。碑坊面闊三間,柱為本色圓形古柱。 五顯第一溪橋:為明崇禎年間金門陽宅人陳基虞鄉親捐資倡修的石橋,橋以當地五顯村為名,陳先生能在同安本村修橋造路,當然會贏得地方人們的尊敬。此石橋長六十四公尺,寬二點三公尺,九孔八墩,每孔橫跨三條石板。如今此石橋只供遊人行走憑弔,拍照留念,在廿公尺處已興建有現代式的大橋,供人車交通之用。李瓊芳說:早期金門後浦的同安渡頭,就是運貨物到達五顯第一溪橋裝卸的水上交運點。顏先生說:畫家李錫奇、作家楊樹清曾遊歷此橋,他們說金門人走金門先人修建的古橋,別有一番方味與情趣,問我們有什麼感動? 蔡復一故居與墓:我們考察團一行十人,高興地拉起金門寫作協會紅布條,特地在高大寬廣書寫著(蔡復一故居)的拱門下拍照留念。可是當我們走進大門,大失所望,蔡復一故居,大部份被拆建成工廠,僅留下後樓部份正在整修。顏先生很感慨地說,原存蔡復一故居,坐北朝南,硬山布瓦頂雙層磚木結構。底層面闊五間計十九公尺,進深三間共十一點二公尺,通高九點五公尺,上層進樑深九公尺,抬樑施紹構,有卷棚頂廊通,額枋及中樑施以彩繪,是明代的標準建築風格。可惜文物保留擋不住經濟開發被毀滅了,僅留下影像與記憶。管理員看我們湧進參觀,因為正在施工,只有建材,沒甚可看,他趕快從庫房搬出蔡復一畫像供我們拍照,我欣賞蔡復一畫像相貌堂皇,只是眼晴大小眼而已,似乎不像︿七鶴戲水的故事﹀洪春柳所寫或是一般傳說的目眇(獨眼)、足瘸(跛腳)、背駝(駝背)的奇醜外貌,回想民國七十幾年城中派小記者,訪問地方父老,說民間故事,女兒書菲採訪我,我就講聰明的蔡復一中進士,皇帝召見面試,嫌他五官不正有點破相,但他的機智對話:「一目觀天象,一腳躍龍門,龜背朝天子,吾王萬歲,萬萬歲」,令皇上龍顏大悅。談關於蔡復一醜貌這點顏先生也採懷疑態度,他說:他如真的畸型殘疾到這種地步,他能娶到官家千金?仕途能夠還能如此一帆風順嗎?民間傳奇故事,大家只要說得生動有趣,加油加醋何妨。 蔡復一墓:蔡復一於天啟五年(西元一六二五年)十月逝世,熹宗皇帝賜葬,相國張瑞圖寫墓誌銘。墓地氣勢恢宏,顏先生說,墓前原有石坊、碑亭、石馬、石虎、石羊均毀於文化大革命,這是一九九六年新加坡族裔鳩金仿古再修的。石坊匾額鐫「贈兵部尚書」、「五省經略」、和「貴州巡撫」等文字。 蔡獻臣墓:提學蔡獻臣卒後賜祭葬,贈少司寇,配享朱文公祠,著有︿清白堂稿﹀傳世。顏先生說其墓於一九九七年由金門瓊林和同安蔡氏宗親集資修繕,墓呈「風」字形布局,前有半月形丹池,兩支六角形石望柱,柱面分別鐫「識遠才閎,持論每依名節,志芳行潔,任事不避怨勞」和「立朝屹如山,居鄉清如水,真乾坤正氣,能紹往開來為江南之夫子,宅心溫似玉,接物煦似春,堪砥柱末流,使民思士仰稱斗北之一人」兩副輓聯,由此可見蔡獻臣為官的正直氣節和居家的清白門風。 蔡宗德妾楊氏節孝坊:蔡宗德是蔡獻臣的祖父,明嘉靖十年(西元一五三一年)中舉人,據說這科同安中式七名舉人,全部是金門人。宗德君為人寬仁厚,不炫聲譽。其妾楊氏,少通經史,二十三歲守寡,因無子嗣數次上吊殉節,都被嫡室洪氏救活,直六十一歲辭世。按照明代定例,妾守節不予旌表。但官至光祿寺少卿的嫡孫蔡獻臣具狀請言:「妻之事夫,猶臣之事君。臣之盡忠,既無分于大小;妻之立節,又何間于嫡庶」,結果獲准,啟開妾立坊之先例。︿同安縣志﹀記載:「節孝坊在舖前街,為明通判蔡宗德妾楊氏立」。節孝坊單間重檐,高約七公尺,寬約三公尺半,方形沖天石柱,匾陽刻「聖旨」。 這次行程安排相當緊湊,我們還參觀同安佛岭葉氏家廟以及安溪清水祖師廟,兩處均受到主人熱情泡好茶招侍,以及參觀北辰山竹農埸承蒙廈門市與同安區金胞聯會聯合招待「印尼小吃」,讓我們都感到很溫馨。 我們赴同安舉辦讀書會受到廈門、同安各界熱烈的歡迎與重視,引起各界熱烈的迴響,首先鄉親陳慶元會長公開在大會中書面邀請金門寫作協會赴福建省師範大學文學院舉行讀書會,同安金門同胞聯誼會會長宋奇盈邀請我們赴大嶝舉辦讀書會與參訪,研讀金門籍作家蔡尚評的書籍,以及廈門市金門同胞聯誼會常務副會長許柏欽、閩南文化學術研究會會長彭一萬,邀請赴廈門舉辦金廈同胞與閩南文化座談會。這樣熱烈的邀請,讓我們非常感動,我們絕不會辜負大家盛意,我門會努力實踐李縣長:「讓金門走出走,讓世界認識金門」的施政理念,我們將召開理監事會研討讀書會交流日期行程,逐一舉辦。讓這種對兩岸文化建設深具良性發展的活動,能夠持續不斷的推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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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的手藝
昆大麗行,在雲南石鄉風景區的一角,我們一群愛好以照片留下生活紀錄的金門遊客,正拿著手中的器材捕捉一難得鏡頭,那是一位阿嬤,手邊正忙著編那小巧玩意兒「三寸金蓮」,一旁一個小小攤位擺放她的作品,還有小孩兒陪伴著,但為應我們或者是更多來自四面八方的觀光客的要求,她不時得一本正經的坐正,然後一隻手做出「勝利」的「V」字手勢,可愛的表情夾雜著「來買一雙吧!」的叫賣聲,她七十八歲,綁著小腳,穿著小鞋。在金門,這樣年紀的阿嬤有著這麼樣的歷史蹤影難尋了吧! 團員中也有家人綁著小腳,因緣際會,在旁看我放不下相機,他們脫口而出這個訊息,我隨即記下相關資料,金門地方法院主任張水團的阿嬤正是我要找的對象,而小女兒是我室友,閒聊之下,我興起了回家之後去拜訪的念頭。 家住東店的這位黃旦老太太,看來不僅是老當益壯,腳下留著時代的見證│綁小腳,且有著一手了不得的功夫,從小孩子到大人到年長者的頭上、身上乃至於腳底用物她都在行,早期大家可是主動來找她的喔!無師自通,人人稱羨啊! 我們的造訪,為的是一探有著真本事的她,去年剛領過一百歲人瑞的大獎,也許是年事已高,耳力較差,但從她的口中回憶當年,娓娓道來,竟是如此豐富多彩。小孩子度晬時頭上戴的傳統帽子,人們身上穿的衣服,沒有尺的年代做出來的「合身」衣物最是難得,腳上穿的鞋子硬是要得,看著自己鞋子的樣式做給別人,驚人的是連房間的床套也能慢慢的勾出來,不假機器之手,是年代造就的吧! 后水頭女兒的她,以前有間大庭院,不能輕易邁出大門,是家教甚嚴吧!當年也幫忙農作,如今田地讓他人耕種。不挑食的她早些年也練瑜伽,真是不落人後,身子骨夠柔軟!如今可謂五代同堂,已當之無愧的成了「曾曾祖」,兒孫遍居在金門、台灣各地,親人國內、外都有,是該享福的時候了。 看在晚輩們的眼裡,阿嬤真是個「寶貝」,本來嘛,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她的作品都保存著,因為那可都是有錢買不到的啊!雖然拜訪時口裡不時傳出近黃昏的感覺,偶爾咳個一兩聲,但是精神良好,行動自如,在我們步出大門時還迎上前來揮手,真是好一位可敬的長者,希望她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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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過浯洲的風
是那個九降風吹起的夜晚,父親隨著星光一起搶灘上了料羅灣。而濃濃的鄉愁,也在那一晚同時烙進心坎! 不識字的母親被風吹得頭皮發了麻,卻也同時觸動著心頭的不安。這樣的天氣,一個人在外的父親,是否安好?家中的孩子,有著小小的風寒…,但是,這些應該別讓他知道吧!這回離家這麼久,又聽說戰爭正在擴大………。母親第一次覺得發麻的腦袋,如果用力想著服役中的父親,會讓自己更空空白白地不安起來。 在前線的父親是寫不了信的,不單單是因為母親無法親受那份思念,而是即使寫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也安頓不了母親的想念。 這樣的焦慮,在來春的季節收到訊息後,才稍稍地紓解開來。 鄰村的同年伯(同梯當兵,父親便要孩子們以同年伯稱呼),寫給師範學校畢業的妻子,在半年後回到家鄉的第一封信裡,明白的註著:「請告訴棉被嫂,棉被兄很安全,風吹得愈厲害,我們愈平安。因為天候不佳,我們是不會打仗的。………」。 母親聽著同年嫂平靜的敘述後,安定的紅暈混雜著東北季風的威力颳上臉頰,居然滾燙得沒叫人發現!此後起風的日子,就成了平安的保證,讓母親深信不疑。 而呼呼的風聲,進了母親的耳裡,也就成了父親溫柔的話語。儘管已是五個孩子的娘了,那氣息竟和十八歲與父親初識時,一樣叫人緊張,會忽然地有著劇烈的跳動,幾乎就躍出了胸口,不安與羞澀直打心底熾熱起來! 於是,母親也開始相信:吹過仙洲的風,除了會報平安,還令人感覺青春和緊張。 不過,對風這樣子的感受,在父親退伍後便不再想起。 母親是不會清楚,其實那風始終未成改變路徑;在季節的主角裡,吹過原鄉的黃土,越過浯洲的太武,然後就大剌剌、直撲撲地掃進家鄉來了。肯定是父親曾順著風勢,在山后村邊營房外,呼喚著母親的名字吧!或者只是把忍藏許久的掛念,那麼不經意地正在嘴邊嘟嘟嚷嚷的時候,才驚覺身處戰地不該如此眷戀兒女私情,剛起的念頭還來不及回神,就又被拉將開來,狠狠地在訕笑中飛逝出走。順著這樣的威力,和著濃郁的思情,母親對風的感受,在父親服役的時期自然清晰! 倒是他們都清楚的很:若不是八二三戰役的緣故,若不是父親二十九歲才充員地當起老兵的不安,怎有機緣讓他們在結婚十年,生下三男兩女後,隔著海洋,順著風韻,開始真正傳達彼此的關心! 父親後來常說,那段時間其實不能算久。但是,當時總覺得度日如年,特別是在開春後,九降風停歇的日子裡。儘管已經是駝在一隻翩舞海上綠色蝴蝶的身上了,沒有動力的媒介,所有的思緒全裹在原地,無法飛起,那種焦急,總是沉沉地壓在心頭,不知如何紓解。更何況打一開始就是只由父親這裡單方面地發出訊息的:先在金城,然後在古寧頭,繞過瓊林、馬山、青嶼,最後回到料羅灣;再兩個月,便由港口返回了故鄉。而這些地區間彼此的關係,是在開放觀光後,父親帶著母親一起重新回憶起來的。 究竟當時身處何地,父親其實一點兒也不曾操心過。唯一讓他不安的是:哪裡的風,可以一路無阻,叫原有的說明,能夠持續傳回家鄉給辛勞的妻小,擁有安心的憑證。 因此,馬山的喊話站的日子,讓父親有著最多最多的焦慮。 在這裡,他們負責給對岸的同胞們心戰喊話。父親深知,風一定得從馬山傳送過去才會更增效益。但是任務順利的同時,不也正表示著家鄉就是在風勢相反的位置囉!如果家鄉的妻子,還習慣承著風來接收平安的訊息,這會兒逆著走了,互相冥想安定的結果,就是不能暢通的了。在這些擔憂攪動起來的時刻,有時也是因為風停,若再加上始終感覺這裡是一個不適切的地方,憂慮就累積的更厚了。於是,父親強烈地想念起孩子們來,特別是入伍前半年才出世的小兒子。 同年伯的信,轉來父親想看看小孩照片的事,母親急著流出淚水哪!一張由母親滿抱,斜戴棉帽,遮掉大半張笑容燦爛稚臉的相片,被父親妥善地收在胸口。兩張防水油紙好生地保護起來,不怕操練的汗水浸壞。這張照片,一直到父親退伍回到家鄉,都是最好的護心符,給了父親最大安定的力量,特別是在沒能有風的日子。 也是在這段期間,父親第一次由陳士官長的身上,體認了鄉愁的濃淡。 士官長的年紀比父親少了些,還有著稚氣的臉堆滿著哀怨。他看著孩子照片的時候,一邊稱讚男孩就是長得好,以後鐵定是個美男子,一邊卻任由熱淚悄悄地滑過鬢角,直直地滾落在孩子的棉帽上。父親見狀,慌忙地搶回士官長手上的孩子,正想大罵弄濕照片的過失時,冷不防卻看見士官長整個人都變了樣子。不停的淚水更湍急了,臉型扭曲得更是可怕,中間還斷斷續續有著哽咽的聲音,然後開始咿咿嗚嗚地大聲起來;父親就是在這時候,清楚地聽見士官長,有一聲沒一聲抽搐著說:「我家就在對面哪!我家就在對面哪!…………嗚…………嗚…」。不一會兒,連上的外省同志們全都像染上病似的,也跟著痛苦地呻吟了起來。這樣的哭喊,驚動了連上的指導員,父親還差一點兒以擾亂軍心的罪狀被關禁閉。若不是同年伯說明原委,恐怕沒收這孩子的照片事小,父親後來的軍旅生涯,可能無法平安渡過! 父親清楚地記得,從此以後在回到台灣以前,這照片再也沒公開地讓第二個人看到過。 孩子四歲時,父親退役回到了家鄉。 母親清楚地記得,父親才踏進家門,就急忙地耐著性子分發由部隊帶回來的口糧,孩子們依序地受領,而照片中讓父親安度大半部隊生活的那一個,卻始終沒有出現。 母親噙著淚,不發一語,而父親像出了神地冷漠,什麼都沒有問。 隨後,父親娓娓訴說著在部隊所發生的事情,彷彿孩子仍留在部隊,跟著移防了。直到午夜,父親才找到隔鄰田螺嫂家的老三,五歲的孩子滿口稚氣地感謝父親送他餅乾,而照片中,那個頭戴棉帽,遮走半臉的孩子,就是他。 就是在馬山的期間,父親強烈地思念起孩子的時候,日本腦炎把他給帶走了。母親在收到父親想看孩子照片的信息後,原已流乾了的眼淚,又湧了出來。慌亂失措的母親,聽從祖父的建議,抱田家老三拍照寄去;這樣的善意,如今才提起,而父親默默,顯然是很快地就接受了。 夜裡,和著星光,父親面向西方,手中清香的兩點紅焰,在黑夜裡顯得特別明亮;望著父親靜肅的身影,母親痛哭地自責不已。反倒是父親出奇地平靜,柔柔地安慰著母親說,祝福這孩子吧! 因為他是屬於外島的,屬於馬山的,屬於上天的。他是我們的天使,完成任務後得回去交差的。如果沒有這孩子的庇祐支撐,恐怕在炮火轟隆的日子裡,是沒有法子安然渡過的。 後來,他們常回馬山。每次回到馬山喊話站,都會想起孩子走的那一天:父親正擔心著家鄉,母親正擔心著孩子。而同時段,全世界關心中華民國,台灣也擔心著金門。可是他們似乎未曾感受這麼多。 父親說他總想不著是因為風歇著了不肯聯絡,還是馬山地位置叫人起了擔憂的?那時,這一些不該湊在一起的事,竟如此緊密地結合了。父親印象中,馬山是燃起對岸同胞希望的所在,也是透過空中喊話,讓這裡的弟兄們安心不會飛來砲彈的聖地。可也是在這裡,讓一個孩子的照片,安定一位中年服役父親的心靈;當然也是這裡,引爆著部隊中深藏在大夥兒心底的鄉愁,在安與不安之中,馬山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真是因為風不吹嗎?還是因為離原鄉比較近的緣故?因為的到底是什麼?看來一直困擾在心底,父親後來在回憶的時刻,馬山總是令他又怕又喜,又愛又恨!在深刻的感受中,父親依然覺得風鐵定得由馬山往西南吹才是可愛的。在東北季風的吹襲下,身處仙洲第一接觸點的馬山,在有風的日子喊話不易;在沒風的季節,擔心家鄉。因著風的緣故,矛盾隨著轉動。 而確定是東北季風的身分後,退伍後忙於家鄉工作的父親,總不以為苦!因為這樣的流動,常常一再滲入他深深的歷程點滴中,像是迎面承受逆向的壓力一樣:鼓鼓的壓力,一再拉扯他的人,他的心和他的一切!而卻更讓他產生信心,朝反向同步抵抗。 這樣的體悟,讓父親常拿馬山的例子告誡孩子: 如果不能自我警覺地在內心激起一股鬥志,為自己燃起一些希望,那麼縱使是自然現象的湧動,都會因壓力的產生而退卻不前。 小時候不大懂父親這些話,只是感覺這單純吹來的風,和著父親的聲音,似乎隱藏著極為奧妙的魔力,讓父親看起來十分強壯。一直到在南部長大遠嫁而來的新婚妻子,在冬季裡因受冷酸季風凍裂清秀的臉頰時,才猛然發覺這風的威力果然不小。小小地消遣了妻子,果然是細皮嫩肉這件事竟讓父親又嚴肅地提起:「不要只拿自己的標準衡量已發生的事情;那年,馬山的風,不管吹不吹,都叫人擔心的」。 家住風城,因著風的緣故,是不怕吹的。但風打哪兒來呢?沒到過馬山前,聽說是九月來的,所以叫九降風!上學以後,知道是季節風,打內陸吹來,所以叫東北季風!而同樣的吹拂中,父親總稱那是浯洲風。 未曾遠離家鄉,所以體會不出被風帶來的鄉愁中,會是什麼樣濃郁地擾人,不曾經歷生死的暫別,自然很難想像家庭之間的關心,可以細膩到何種程度。父親的經歷,隨著季節的交替,始終以親身的感受,細細地讓人覺得彷彿那時也曾和他一起頂著吹過浯洲的風,在星光裏奮勇地搶上料羅灣。 雖然還曾換了個兒子,才贏得最後的勝利。但風依然是打浯洲吹過來的。 這些話,一直到現在都掛在父親的口中,而鄉愁應該早已隨風吹走,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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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蔬果樂
九月初,一個風和日麗的假日,我走向瓊林屋後的水池,池裡鮮艷的錦鯉自在的悠遊,雖然前兩天泰利颱風帶來豐沛的雨量,池水高升且有些渾濁,但魚兒仍然快樂游唱,讓人羨慕!池旁大嫂種了幾株紫色的九層塔,撲鼻的香氣引我駐足,找來一個小紙盒,輕輕的採著嫩葉,據說九層塔拿來炒蛋,對於青春期的孩子有「加鈣」的作用,尤其是紫色的不僅效果好,而且香氣特別的濃郁,前些日子,我下班回來,看大嫂在屋旁的草地上,剁切枯乾的植物,仔細一問才知,她要把紫色九層塔的頭切下,說是二姐的三媳婦打電話來要,想必自有妙用吧! 往左一望,那枝頭上紅艷的果,讓我好奇,近前一看,原來是南瓜外形的辣椒,去年種的,不經意今年它仍興高采烈的開滿了花朵,如今枝頭上紅艷的果,光耀奪目,我忍不住一個個摘了下來,想和眾家姐妹分享,忽然洛神花紫紅的果隱約的在綠葉間吸引我的目光,我把那碩大的先用剪刀剪下來,心想可以來泡一杯玫瑰紅般洛神茶,相信會有不同的風味。 繞過我家磚紅色、花窗般的圍牆,朝天椒在綠葉中紛紛迎風招展,吸引不同的昆蟲在此紛飛覓食,我手腳飛快的將紅艷的椒採進我的小盒子裡,鮮紅的色彩和紫梗綠葉的九層塔,在盒子裡爭艷! 再過去是大嫂的菜園子,韭菜花開得十分茂盛!我一向喜歡那種特有的香味,還有那青翠的綠,讓人感覺精力旺盛哩!於是蹲在韭菜的畦旁,輕輕的採擷,滿手的韭菜香氣,迷漫在周圍,讓人心裡也十分的田野味,彷彿和山野成了好朋友一般,莫非我的前世不是一株韭菜苗,便是一隻毛毛蟲,是如此的戀著泥土!如此的沉醉在清風陽光裡! 紫色的茄子,五短的身材,卻有一股飽滿的神采,自然的讓人迷戀不已!聽說這是新品種哩!我用剪刀剪下成熟的茄子;在園子靠東邊大嫂則種了兩畦傳統細長的紫色茄,浪漫的紫色多的想像空間,我穿梭在先生幫忙架好的支架間,用心的尋覓茄子的身影,它像一個紫色的夢藏在綠色的園子中,我是個尋夢人,如果前世我真的是一隻毛毛蟲,那我一定會幻化成一隻快樂的蝴蝶,在廣闊的大地飛舞! 剪輯了紫色的茄子,彷彿網羅了一個又一個浪漫的、甜蜜的夢,心也跟著快樂起來,腳步也輕快起來,隔壁的青椒瘦小的果,吸引了我好奇的心,撥開綠色的葉,有些果因為沒有採摘已轉成紅色,也有的仍是青綠的果,它像辣椒卻不辣,而且爽口清脆,相信會是餐桌上受歡迎的口味。 這樣在田園裡穿梭,心越來越飛揚起來,於是往山上的另一塊田走去,那裡有幾株番石榴讓我有些想念,因為往年這個季節已有成熟的果可以嚐鮮,當我來到略高於路面的田,番石榴在枝椏間向我招手,我先在田裡撿起幾個掉落的果實,想來一定是泰利颱風幫忙,我看有些青綠轉黃的色澤,研判應是成熟的果,心想先生最愛番石榴,正可以去殷勤哩!當我抬頭仔細在葉間尋覓時,哇!黃色肥胖的毛毛蟲,一隻兩隻三隻,數著數著,原來滿樹都是毛毛蟲,今年雨水充沛,毛毛蟲得了好環境,處處是怡然自得的快樂景象,回家向先生報告時,他說可以抓來餵小雞,一定營養豐富!不過當我把番石榴遞上,觀看先生品嚐時的滿足,我在茄冬樹下,清風中品嚐我的快樂! 接著,我把採來的蔬果,分別裝好,讓先生陪我驅車送到妹妹家,好東西要和大家分享,隔天上班分送同事,讀著臉上驚喜開心的表情,就是我最滿足的心情。 記得那天午後路過么妹家,她送上一杯洛神花茶與我分享,並且說那是我從瓊林摘來送她的,原來她把洛神花切開,用熱開水沖,那艷麗、天然的紅色就跑了出來,色彩迷人!么妹加了一點點的蜂蜜,淡淡的甜加上蜂蜜的香,我們一起沉醉在洛神花的甜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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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歸鄉三帖
1、 青黑牆瓦。有斑斑蛀傷的破曉 赫見。童小爛紅紅塗鴉喧啄 方向朝南。嚷嚷指向燕尾盡頭撒野 循行。迷路腳踝都是翻湧剝落的鄉愁 滿蓄空澀且沉 2、 一爪臉面凝霜紋脈 辨究。該如何確認的後裔 那長老暗濁眼睛升起幽火 想像煙花綻放的家。阡陌盤錯 獨留問路嗟嘆字句。燎原。回瀾 3、 行囊餓漉漉的十二月 冷。有半截家譜烘烘燒暖 欲言又止。彷彿聽見還魂盈盈招喚 歸途。浪子淵黑涉過的臍帶 柔身竊喜。只是一行虛線鑿空的尾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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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島嶼住住哇!暗夜取水!
晚上十點半,遇到有人想下海,你的反應是:::? 傍晚帶著璞到成功海灘『撿』『風颱螺』。真的一點也不誇張,沙灘碎坡塊週邊,一堆堆裸露的『風颱螺』,據說颱風過後,這種螺就會大量出現。(珊瑚颱風,我突然因你而受惠!)跟燒酒螺料理方法差不多,但牠外表至少比燒酒螺大上十幾倍! 我真是見獵心喜,流露海島人的本性,不顧璞在一旁吵鬧──因為我都不跟她玩耍,一直作著自己有興趣的事情。大約半小時就撿到二三斤風颱螺。 蚌螺類都必須以海水讓牠們吐沙,吃起來才不會滿嘴沙。因為是臨時起意『帶璞去海邊玩』,沒帶容器,所以只能利用一只鐵罐裝了一罐海水。 晚餐後逛逛,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看著那鍋果然因海水不足而無法完全被淹沒的螺,想到明天即將吃得滿嘴沙,就忍不住一定要衝到海邊取水不可! 水頭雜貨店老闆的兒子說:「農曆七月耶,而且平常我們就很少去海邊,何況晚上。」不行,想到那些敖敖待『煮』的螺,牠的美味與否就在我一念之間,何況取海水這種事,在我們澎湖很稀鬆平常啊! 雜貨店老闆說:「那你,往前走一百公尺,經過一座小廟,就是海邊了。」 只要一百公尺?這麼容易! 丈著身上帶著手電筒。我一手牽著璞,一手拿手電筒,再掛一個5000㏄礦泉水的桶子,才走到小廟邊,突然後方傳來:「你哪裡的!」口氣真像海巡的。我高聲答:「水頭的!」他仍是一貫的口氣:「要幹什麼?」我答:「我來拿一點海水!海邊怎麼走啊?(開始搞被警察攔下違規卻裝傻問路哪一套?不,被他一喊,我的海濱之路更糊塗了)」他總算鬆懈些:「往前一直走就是了!」弄得我緊張兮兮了。 走過一片覆蓋植物的沙地,海就在眼前。海灘泊著一艘破船,看起來好悽涼::::。 「我只是來取一點海水的,」我開始喃喃自語起來,不知是要解釋給誰聽的:「就只差那麼一點點水啊!」穿著布鞋,卻不想為此脫鞋(如果有狀況,需要逃命的話,沒穿鞋跑不快),也不想把鞋弄濕。我拿瓶子的手,胡亂撈了又撈,只得到幾㏄夾帶泥沙的髒海水;不想太丟臉,只好再胡亂比畫比畫,還是一樣的結果。算了算了,回家吧!(明智之舉啊!我心裏這麼想)。 回程遇到雜貨店老闆,他大概很訝異我真的跑去取水:「你知道剛剛海邊的小廟是什麼廟?」聽他的語氣,我猜:『有應公?(註一)』「差不多啦。」老闆侃侃道來:「甲午戰爭時,戰敗國的日本士兵,原來應該被送回大陸再遣送回日本。船開到了水頭時,船上的人用竹篙一撐,謊稱:「到岸了,你們可以下船了。」日本兵只好往下跳,懂水性的游上岸(後來地方人士出資讓他們赴大陸再輾轉返日);不會游泳的因而溺死。水頭一帶,就這樣死了許多人。後來王爺(註二)表示,這一帶要蓋廟,以求地區的安寧。廟就是這麼來的。所以本地人很少去這片海灘,何況是農曆七月的晚上!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這人總是抱著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的態度。有沒有長智慧倒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體驗人生嘛!你看,這多好玩!(鐵齒的人,在確定沒什麼事之後,所表現出來的『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 回到家不久,正跟朋友敘述這事件,突然來了一個人,提著一個白色桶子,放下就走人,只說了句:「這是我們家常備的海水。」我趕緊追出去喊:「你住哪裡啊?」(不問清楚,恐怕今晚要失眠囉)他遠遠回答:「我就是那個喊『你幹什麼』的那個人。」我隔巷再喊:「你住那裡嗎?我改天再去拜訪你喔?!」 那人走了後,我一邊很小人地喃喃自語:「那有人家裏會儲備海水啊?這到底是什麼?」(開玩笑的)一邊將之倒入螺裏,看螺吐著沙,好不快樂!(照此看來,這真的是海水!) 真是可愛的村落,這麼迅速就得到情報,並且以行動來幫助我!感人感人!所以即使再累再懶,也要把這件事寫下來! 註一:古早在台灣,遇到海邊漂來浮屍,善心人士會予以掩埋,並設小廟祭祀。傳說『有』求必『應』,故稱之『有應公』。 註二:廟裏的『王爺』,是死去的人,傳說得道後,升格為神明。當年來金門上課曾說過:「台灣人怕鬼、拜的都是鬼。」想想的確如此。不知他半夜敢不敢去舀海水? 寫於水頭八號民宿 94.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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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流向浯江
就像曾經做過的許多夢,人物、時間迭變,但場景卻常回到童年鄉居的老屋,那些可以觸摸的鄉土記憶,銜接上各種生活器物和農具,在我的手心散放熱力,就連屋角的大缸小甕,一個小小的儲存的器物也都藏著豐富的生活語言,而我熟悉的碉堡或鴛鴦鞍的故事,也都印證了戰地艱辛的生活其實存在豐美的一面,包括質地剛硬的花崗岩也適合入詩入畫,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一條浯江溪,匯集浯島的歲月,不管是剛健或陰柔,總有一份鄉土的情感貫串,那是一條永遠不會割離斷裂的精神臍帶,連結著我整個的人生,我的成長和創作也與這一座島緊緊相繫,像浯江溪水一樣,永遠不停的流向未來。 在一座深具特色的島上,週邊往來的人儘是溫厚善良的親族,彼此緊密連結,深刻互動,自然形成一種純樸的生活模式,它讓我清晰看見人性的直接呈現,深深影響了我的人生;包括蟲魚鳥獸、花草樹木,以及隨時在身邊走動的雞鴨貓狗,莫不也是我生活的啟蒙師,因為童年生活如此單純,容易滿足,加上沒有都市的繁華和繽紛介入,一切都順理成章,也孕育出許多自然而敏感的創作芻胚,他們一直是我筆下栩栩如生的人、事、物原版模型,至於那些深具特色的地方建築,不管是古厝或中西合璧的洋樓,也扮演重要的背景角色,它們是我們童年時光中隨興玩躲迷藏,進進出出活動的空間定點,每一個角落皆真實呈現過去的生活,它們也在我的畫作上展現了自己的色彩風貌,記憶是如此清晰,一切的創作皆如此自然,流露溫馨踏實的感覺。 我清楚看見過去的點點滴滴,因為它們一直在我的創作中吐絲結網,我曾在一個『單號晚上』回到砲擊現場,童稚的我睜大眼驚愕的看著災難現場;而祖母遞給我的一塊『番仔餅』,嚐起來雖然甜美,其實它暗藏了一個『落番』的淒涼故事,它讓我穿透時空看見從未見過面的祖父,深深體悟二十四歲就守寡的祖母,一生經歷的滄桑;我畫筆下的燕尾馬背古厝、鎮定的風獅爺,永遠矗立在家鄉的一個角落,色彩可以隨時想像更替、也可以完全透明;我的詩正面抒情、側面發出虎嘯、晴天紀錄飛翔密碼、陰天發酵成高粱酒的辛辣,但詩的意象、情感一樣都儲存在島上;而其餘的文化節慶活動、生活空間的變化、民居之美的捕捉等等隨筆,也一一存檔在同一個創作網中。 在木麻黃環繞的村莊長大,海風的音色一直迴旋不已,那鋼鐵的氣味,砲彈的聲音亦然,花崗岩堅韌的質地觸摸起來也同樣動人;長大後的我離開浯島,透過書寫不斷咀嚼、反芻,幫助自己成長,再回家鄉時,我的人生和我的創作皆已進入另一個時空、領域、感覺了。 自浯島開放觀光以來,戰地神秘的面紗被揭開,當我走在從前熟悉的街道,從觀光客的眼中去揣摩觀看這一個小島時,我的心情變得十分複雜。 不老的記憶可以跨越任何時空,保持真善美的印象,然而影像、圖畫的記憶有時卻真實又殘酷的不斷揭露我們失去的部分,當我們清楚明白時間終將帶走一切,唯有土地與愛永遠不朽時,我們就會更加重視原鄉的一切,更加關注自己故鄉的永續發展,故鄉的一切也才有機會再現繽紛亮麗的色彩,幫助我們挽住從前,且再開發美好的遠景。 我心裡十分清楚明白,我生命中最重視的部分並不在於我會獲得什麼個人成就,而在於我與原鄉之間的互動交流,是否讓我感到人生圓滿,達到美好的境界;誠如任何藝術在我的心裡並未產生實際的分野,我是一次又一次在體現原鄉過去的經驗,回流抒發向我所選擇的生活類型;走在家鄉的土地上,因為某些更深刻的看見和省思,我開始回頭去搜尋更多古地圖、古建築、鳥類圖鑑、自然生態樣本;我必須提醒自己破解島國的束限,從不同的角度先一步去認識廣大土地的生命與生活樣貌,然後才有資格回到原初點,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鄉,重溫文學啟蒙的滋味,將一切融合醞釀拓展成一個全新的自己,那麼我的創作才不會停滯在複製自己,我的悲傷、失落感、甚而無助的憤怒,才不會滴落在我所熟悉的土地,一個永遠不能遠離和拋棄的文學原鄉。 記憶,永遠是一塊神秘的區塊,不是任何一種文本或藝術展可以讓它一次定格,永恆不朽的,它是一條神秘河流,任何創作者都無法改變地心引力,主導他的流向,也無力讓可能枯竭的它起死回生,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清楚認知過去,不讓歷史悲劇快速再度產生,當一些破壞在我們的家鄉發生,人心逐漸失去人性的本真,也許我們可以依靠記憶喚醒過去的美好,並且靠著純粹的原鄉書寫,提醒大家修復過去的美好是多麼重要且急迫的事情;但什麼樣的生活才適合故鄉呢?什麼才是最好的抉擇呢? 一張老照片勾起的記憶是:一場熱鬧的廟會正在舉行,但遊行行列照片的背後景觀已經消失了,原來的舊城隍廟已拆建,而遊行隊伍中的一列蜈蚣座繞境的巷弄也已改建成大樓了;在歲月流變,時代臉譜模糊之下,我也清楚看見一株老樹,幾片殘瓦,數面斑駁的牆面,才是生活的面貌以及時代的見證,也沒有任何一隻筆,能夠寫得比時間更直接、更真實、更快速,但是不寫,故鄉的記憶會消逝得更快,所以我得努力寫出那些用針車縫製衣服的阿媽,在井邊打水的農婦,院子裡剖蚵的人家,專注雕塑風獅爺的師傅:::他們都是我熟悉的親人,大家都是吃蕃薯長大的,擁有一張共同的『蕃薯臉』,這樣的人與文學也散發出不一樣的氣味,像蕃薯一樣耐旱,隨時都在努力繁殖、生根、開花、結果,這讓我想起我筆下的人物,也明白不管是用文字、畫筆、相機、攝影機,他們永遠都是寫不完拍不完的,就像記憶──永遠不老,人生值得奮鬥的過程也是一樣。 每次返鄉,我總貪戀的緊貼著飛機上小小的窗戶,迫不及待想要多看見一些東西;如果從空照圖上來看,小島突出的岬角、岩石中間,會有美麗的灘池和潮間帶,而周圍將環繞著一片綠樹,在天光中散出獨特的頑強的生命力。 那一塊塊的海岩,不管是花崗岩、片麻岩、玄武岩都堅實的護衛著我們,依附在岩面上的海濱生物,不管是笠螺、藤壺、龜爪,都讓人感受到一種特別的堅韌的力量,承受著日曬與炎熱乾燥的考驗,努力在岩壁上繁殖。 我記得童年常去的海邊,無論是烈日當頭,或是風狂雨驟的日子,我的親人總是頭戴斗笠、揹著竹簍,在沙灘上搜尋沙蟲,或者用耙子刮翻文蛤,挖掘各種可食的貝類,或者在礫石上剝下牡蠣,他們都付出相當的體力,善用各種技能,努力為生活打拚。 如今我的生活已在他方展開另一種韻律,但仍來回往返探視故鄉熟悉的人、事、物,當我走在沙灘上,感官充分迎接風、陽光,感覺到沙的柔軟,海水的力量,這時的我可以靜觀自己和萬物,從潮汐中找到生命的週期律動,也能深刻驗證人與自然的重要關係,不管是在防波堤、跨海步道、水閘門邊、陡峭岩壁上,都存在我們看得見的熟悉的生活型態,那獨特的戰地風格與情懷讓我們懂得敬天、對生命也更加謙卑。 這又讓我想起家鄉的活化石──鱟,這種生物已在地球上存活了二億多年,牠身上具備的特性讓牠可以長久生存下來,在漫長的歲月裡,牠的形狀一直未變,當牠在沙地上爬出『川』字形的痕跡時,也讓人深刻感知到永續的生命意義;當我漫步浯江溪畔,在賞鳥階梯上欣賞季節更替,候鳥來回翱翔、依循節令遷徙的畫面後,我必然也更加注意關心浯島的生態旅遊、環境教育,以及人心的轉變。 一條浯江溪,牽繫著我童年的記憶,那些抓魚捉蟹,看著彈塗魚、和尚蟹跳動的往事,隨著熟悉的鄉音流入我的血脈,讓我的心情一次又一次激動起來,雖然後來的浯江溪因為加蓋停車場而規模縮減了,只看見後半段,但過去保存的記憶卻是綿遠流長的,我也清晰記得看見白鷺在天空中自在翱翔,包括童謠中熟悉的一首『白鷺鷥』,也在風中翩翩飛翔:『白鷺絲,擔畚箕,擔到海墘仔,絆一跤,撿一錢,買餅分大姨::::』。 但是歌謠隨風吹過的地方,是否一切安然無恙呢?當我們關懷島嶼生態的永續經營,卻又發現建設工程和自然間形成對抗時,我們該怎麼去看人為的屏障取代自然的屏障,那一塊塊消波塊、擋土牆阻斷了海岸的優美面貌問題呢?如果海岸與沙灘的風光一再遭到破壞,一座島嶼的生機是否也會被扼斷呢?當我們的腳踩在潮間帶的爛泥巴上,是否興生特別的快感和感動呢?我們的雙手與雙腳是否戀戀於和沙灘摩挲繾綣呢?關於月缺、月圓、潮汐的奧秘,我們是否從生於斯長於斯的一座島嶼上體會到許多呢? 關於一條浯江溪,父親從祖父口中得知的部分,再上溯至更遙遠的從前,然後再一個迴轉,父親傳述給我們聽的故事是:當時的帆船可以直駛下后垵,下船、卸貨都十分便利,如今呢?金門一直在轉變中,不斷有新的開發與建設,商港持續擴建,包括填海造地、因應小三通興生的旺盛旅遊業,可說是日日在求新求變。 漫步在島上時,有時我會覺得當「金門印象」已逐漸消失,腦海中儲存的美好印象也模糊了,心中不再清楚看見永恆的圖騰,成長中的記憶片段也漸飄漸遠了,這時我就會產生莫名的落寞,迫切的想要在嘴裡塞進一些喜愛的家鄉美食,透過細嚼慢嚥,那些生活中難忘的滋味,透過零距離、相濡以沫的唇舌腸胃所喚醒的原鄉記憶,讓我又可以平衡的面對眼前所見, 再度去探測、尋思我們所認識、瞭解、標榜的「戰地」究竟代表什麼意義? 所謂的「戰地」,重點並不是擺在坑道或一座座的戰史館中,而是在民間凝聚保存了什麼精神?不管過去金門這塊土地曾經經歷過什麼,現在的年輕一輩是無法感受隆隆砲火聲的歷史情境的,即使他們因為地緣關係,熟知軌條砦、反戰車壕、雷區、防空堡、砲陣地、防空洞、戰鬥坑道、地下射口等名詞,也實際觀察看見過,但過去的砲火戰況仍只是教科書上幾幀泛黃的照片,即使換來幾聲喟嘆,一切仍是遙遠而陌生的,那麼,未來的金門精神,要靠誰來將它真正傳達、表現出來,而不會被誤讀、誤解、甚而破壞殆盡呢? 解嚴以後的金門一切加速在改變,但如果「整建」只是在原有建物上「彩妝」一番而已,那麼一切改變將會讓人黯然神傷,因為它勢必將失卻原味的古蹟維護重點,古厝翻新也只不過是一場表面的安慰而已。 以最近的離島會議和碉堡藝術展為例來說,我所看見、關心和觸動的是:金門未來的「願景」是否能夠跳脫地域、宗親、族群的束縛,以新金門人的宏觀視野和氣度,實現未來的夢想才是最重要的。 自兩岸「小三通」以來,金門的旅客人數驟增,成為台商往來兩岸的最佳捷徑,但島國的命運是否真就否極泰來呢?當我們還需要特別召開『離島會議』,反映、探討島國過去所遭遇的艱辛困境,且共同籌謀、積極規劃未來的方向時,我們是否應該先一步了解『離島』其悲哀並不在於「離」的現實,也不在於「島」的身分,而是它缺乏「主體」,與另一塊土地在精神上似連似斷,缺乏一個島真正的意識自主性和客觀的認同感呢? 「離」和「合」本就是相對的概念,不與附近大陸板塊相連的島嶼,相對的也必有完全獨立的「主體」存在,當一座島嶼已確立了自己的主體性,他便已不需要再以孤絕或孤獨的『離』島的身分或心態來看待自己了,但是,我們真的已經看見、面對、迎接這一個事實了嗎?當我看見澎湖、馬祖、烏坵、蘭嶼、琉球、綠島等各離島仍必須召開共同會議,以便「離島連線」時,我不由得感到一陣複雜的情緒襲來,在噓唏之後也只能接受:我們是由邊陲在看天下,包括探討面臨的島嶼困境和處境問題。 然而要改變別人看待我們的眼光,唯有先要求自己脫胎換骨、變成一個更優質的新的自己,那麼外面的世界將也會對金門刮目相看,重新省思它的定位,每一個金門人,才會真正散發出內在的光,有效凝聚了島民的自主意識、確立了島嶼自己的主體地位後,並且勇於呈現、表達自己的特色! 面對碉堡藝術展,我們也應清楚認知:金門的碉堡本身就像是一座活的博物館,無須再為它多增加什麼裝飾,它本身已具有足夠的藝術價值,所以在欣賞每一種藝術裝置展示時,我們別只是關心蝴蝶一隻一隻飛走了,鈴鐺一個一個飛走,因為即使「大風」真的吹走了一些東西,但只要我們內在有所成長,知道堅持、延續本土的精神才是最重要的,那麼我們終會有能力和機會再撿拾回來最珍貴的一切。如今往返於台、金之間,漫步金門島上時,我已無法再以單純、狹窄的眼光去看任何過去的人事物,包括故鄉的文學人或是創作作品,我的文本閱讀渴望亦已偏離原來我所熱情相向的純文學領域,而改變導向一個全方位、跨越式的選擇和探索;但一條浯江水的流向是不變的,我也發現童年往事的色澤是不變的,記憶也永遠不會衰老,是這般柔情且又堅韌的水的力量,讓我清楚知道什麼是戰地兒女的使命,當我漫步石雕公園、海濱公園,我也越來越能夠深刻體會:關於浯江和島民的深厚感情連線,真的是一個靈魂與一條水流,共生交融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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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寧頭之役狂想曲
成王敗寇,歷史殘酷現實的定律不變。勝方居掌大位後,從原先叛軍、亂臣賊子等,不雅稱謂,一夕之間,晉階為「正統」,地位隨即翻二翻,他們權柄在握,她們趾高氣昂,他們說: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因為哪紙「江山」所有權在手,即使胡說八道,也成真理嘛! 哪一年,戰敗者「江山」權狀被奪,祇好無奈摸摸鼻子,捲舖蓋撤退台、澎、金、馬,隔著台灣海峽,繼續等待東山再起之日。一百五十點四十五平方公里的蕞爾小島,一下子湧入近十萬的人馬,持續烽煙、炮火,作為序幕。哪齣「兄弟鬩牆」,翻臉幹架的戲碼,已然由大陸悄悄地搬遷到這個彈丸小島,他們蓄勢待發,捲起草綠色的衣袖,吐二口唾沫在手,不甚衛生地「咳、呸」二聲!兄弟隨時準備登場再幹一架! 哪一年拳頭較大粒的小弟,小名叫「小毛」,靠著蠻力狠勁,將哪位歲數較長的大哥,乳名喚「老蔣」,痛扁海k一頓!哪時遍體是傷的大哥,身心受創,傷心之餘,祇好無奈的讓出「戶長」位子,無奈的離鄉背井遠走臺灣::::哪一年坐定戶長的小弟,繼承了所有家產,猶不知足,他內心仍有些許恐慌,他深怕被趕走的大哥,東山再起,他殺紅了眼,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來個趕盡殺絕。哪一年他選擇大哥家的前門,準備給他致命的一擊,他心裡盤算著:前門兵員微弱,易攻難守,且距後院較遠,即便開打時大哥來救,也是鞭長莫及。他內心竊喜著,大哥這個心頭大患,不日即可翦除。因為哪扇薄弱不堪的前門,名字叫「古寧頭」::::。 人心不足的小弟,不懂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他目空一切,他驕縱張狂,忘了當初幫他扳倒大哥的哪群「北極熊」幫凶,其中有一位首領名喚「列寧」,曾說過:「敵人愈到垂死階段,掙扎愈是猛烈」。他過份自信,挑選那處古寧頭的前門下手,結果一字犯沖惹禍,北極熊首領列寧,有個「寧」字,古寧頭地名,亦有個「寧」字,冥冥之中相同的二字相剋,注定他難脫失敗的定數矣! 哪一年為西元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二十五日,小弟趁著月黑風高,原想攻其不備,再殺大哥一個片甲不留,孰料這位老邁的大哥,有一個老毛病,就是天性多疑。他早在開打的前幾日,就來巡視前門,早已做好門窗強化工作,及看守人員的禦敵準備。薑終究是老的辣,更何況他被打怕了,他經常在暗夜裡,墊高枕頭反省「家產」被奪的原因:其一年邁體力不支,幹起架來當然不及年輕力壯的小弟,他說是年齡讓他吃了暗虧。其二輸在小弟使賤招,他說小弟趁他與東洋小日本八年的幹架,打得昏天暗地之際,竟偷偷的侵吞家產,轉移到自己的名下,且連家丁也一併帶走,說來可恨,真箇飼老鼠咬布袋。 其三輸在小弟聯合外人,他說漫長的八年歲月,與小日本幹架早已打到手酸腳麻,體力嚴重透支的地步。好不容易打贏了,獲頒了一枚「五星上將」榮銜,正要喘口氣、喝口茶之際,小弟聯合外面的人馬殺到,試想此刻他若與年輕的小弟「單挑」,已無勝算,更何況小弟還有哪群人高馬大的北極熊幫手呢! 大哥他越想心裡越是不平,他在心裡想著:歷史上黃忠、廉頗等老將,年逾八十都能上馬殺敵,田單依靠莒城、即墨二座城池都能復國,他實在沒理由不重新振作,今日做這些刻苦銘心的反省,埋下他這位做大哥的,日後在太武山上,勒石刻上「毋忘在莒」的伏筆。且反省檢討失敗原因,他發現情況並無到達絕望地步,認為固守眼前門戶,提升家丁幹架素質:::即便小弟逼殺來犯,亦有信心狠狠地打他一個落花流水。信心恢復可讓人心情篤定,哪一夜的大哥,睡了一個闊別許久的好眠。 哪一年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七日晨,大哥居家前門「古寧頭」,讓驕狂輕敵的小弟,踢到了鐵板,他企圖打落水狗,企圖趕盡殺絕的如意算盤,沒能得逞。他想不透大哥當年大陸偌大的家業,三二下功夫就盡歸其名下,為何此番竟栽在大哥的前門,「古寧頭呢?」,小弟想不透,哪一夜他在「中南海」家裡睡覺,亦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祖先顯靈,他被祖宗斥責:兄弟鬩牆令祖先蒙羞。告誡他:本是同根生,不可相煎太急。說他:既佔到便宜,切莫逼人太甚。要他多留情面,何妨來個隔海分治,說不定他日雙方火氣消了,也能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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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訪金門二三事
八月十六日中午,我和內人淑霞再到金門。 說來,金門和我特別有緣──這裡有我南師求學時代很受敬愛的美勞組同學洪明燦,我也在此服兵役。 民國六十四年元月,我一下部隊到退伍都在虎螺山駐防,整整待了一年九個半月。那段期間,歷經總統蔣公、大陸毛澤東主席先後逝世、唐山大地震、雙方政府領導人更替、國共二軍一直玩著「單打,雙不打」的砲擊遊戲。由於想念,民國77年11月金門解除戰地政務前夕,我又參加救國團的「教師訪察金門活動」三天。 去年和明燦在台南雙人聯展後,受其鼓勵,我10月依約來金和他深入大、小金門村落,鉛筆速寫十來幅風景,開啟我另種繪畫人生,同時也去瓊林追尋我們蔡家本支的根源(蔡其城先生引導)。這回和內人再訪金門,主要參觀明燦和敏達、鼎仁三兄的書法聯展,及21日參加金門縣國民中小學「藝術與人文」領域教師研習會,但最急切的還是想和明燦再來次「驅山走海」,寫生幾幅。 回首此趟旅程,很幸運的碰上中元節,順著參觀了金門不同的禮俗;接受明燦太夫人、兄長、姐弟、子侄的款待,品嚐其大嫂年節料理的好手藝;在「總兵署」內頗有時間歷史的木棉樹下,幻想著明燦兄和夫人翟老師在這裡約會的故事;拜訪署旁明燦岳父、岳母,懷念去年在「深井」吃麵的情味。尤其「驅山走海」的畫友們,特地為我撥冗兩度餐敘,交換書畫創作與教學經驗;另外於書法展覽場與餐會中,也認識了很多金門前輩和朋友。 淑霞去年曾跟來幾天,看了一些地方。由於小兒育寧將要服役,明燦這次特地安排參觀明洪受故居「慰廬」、八二三戰史館、俞大維紀念館和馬山觀測站,使她了解「人丁不滿百,京官三十六」的軼史及蔣故總統經國先生的儉樸生活外,刻意讓她體會軍事生活之一二。 不過,覺得可惜的,是自己略染風寒和晴雨不定,實際畫得不多,但最高興而值得一記的則有幾件事── 其一: 八月十七日明燦、明標兄弟和我、淑霞造訪小金門。 那天,在船上邂逅金門書法學會理事長陳添財老師,他是我77年11月15夜在傅錫琪紀念館認識的一位長輩,此次相見甚歡。 金瑞成竹葉貢糖廠洪松柏先生於九宮碼頭接我們到他店二樓畫廊小歇,我致贈二幅小品木刻水印版畫「相隨」和「瓊林蔡氏家廟風獅」,答謝他和松江兩兄弟去年的招待情誼與表藝友「相惜之義」;他則送我一塊文鎮(其親刻「自在」二字,正好為我右銘),並特別抽空載我們遊覽一些地方,其中最深刻者為鐵漢堡坑道、「破湍頭」石碑、貓公石和后頭海岸。 中午,松柏招待我們在羅厝餐敘之後,我和明燦、明標便在后頭海岸各畫一幅紀念。而「幸湍頭」三字書法雄渾、刻功勁偉,可惜地形險惡,腳難踏實,沒有拍照,我鼓勵松柏既然書法有成,可以將碑文拓回,為多保留一份烈嶼文物盡力。 其二: 八月二十日上午,我和淑霞參加明燦、敏達、鼎仁於文化局的「書品道心創意書法三人展」開幕禮。 由於去年與日前,曾二度到庵前「塵閣」拜訪敏達兄,知曉他藏書至豐,而且精深,也從書庫窺知他於書畫的濃厚興趣與學養,今再詳觀其展品的筆法,無論碑、隸、行、草各體,或臨帖或自運,都可見其書學之一貫性,行草並有獨立風格,樸美、厚實、率性;鼎仁兄字含佛理、詩詞、文學、格言、篆隸入化,行草為多,或縱軸、橫批,或寬幅、細條,尤其法體運行自如,筆到意至,瀟灑飄逸,真乃字如其人。 明燦兄則由畫入書,字體磔掠勒努、側啄趯策之間,似乎刻意表現其既有畫功,章法經營處與其繪畫布局似無二樣,展品也含篆、隸、行、楷。兄自言字嫌「笨拙」,唯讀其「臨楊沂孫龐公傳」、「鄉賢盧若愚東都行詩」、「山外作家陳長慶新詩─阮的家鄉是碧山」,揣其意也,應為借書教子行誼及熱愛浯島家鄉文史作家之表露,畫在生命感受,文在擲地有聲,書法亦如是焉。 此番令我感動者,乃在明燦錄寫我「雨林詩存」的「冬夜聽雨思好友」、「端陽感懷」、「評釣魚島時事」三首;其布局與斷句,應是讀之再三,對我詩意了然於心,而為我挑此三詩,實乃知音,方以致之。 展前,明燦先載我夫婦拜訪山外陳長慶先生,及詩中所提「德幸叔公番仔樓」和「睿友學校」,陳先生送我一本著作「時光已走遠」,並當著我和明燦的面說:「有兩把椅子等你倆來坐。」聽了只覺任重而道遠,能不努力哉? 其三: 八月二十一日金城國中李苡甄老師邀請,於金門縣國民中小學「藝術與人文領域教師研習會」主講「兒童版畫教學的幾個問題」。 由於金門出了兩位成就非凡的版畫藝術前輩李錫奇、黃世團,所以我一直期許教師朋友們於這次研習,除了增進版畫教材教法的成長外,將來更能拓展到社區、地方、社會,讓版畫在金門播種、發芽、成長、開花。 其中,我認為無論油印或水印,木刻版畫很值得在金門推廣。也許大家認為金門因島嶼生活與戰爭歷史的變革,形成封閉的社會,但我來往這麼幾次,發現此地擁有好大面積的各種山林,多間專業的鋼刀製作廠店,並有不少別於台、澎的完整村落、宗祠,自然原始的山海,與戰爭遺址、碉堡、風獅、鳥禽:::木刻版畫材質取得與雕刻刀具生產方便,創作題材取之不盡,而且它的製印空間不大,尤其本地書法、水墨、水彩創作人才輩出,在在都是發展木刻版畫有利的條件。 最要緊者,於研習會中發現曾有版畫創作經驗和教過該項課程的教師至多,如能鼓勵滿腔熱忱的美術老師們,將木刻版畫發展成學校的教學特色,逐漸蔚為社會創作風氣,再結合地方文史特色與各種觀光創意產業,木刻版畫必可和高粱酒、貢糖、砲彈鋼刀、風獅陶瓷等,同樣為目前的金門觀光產業注入活水。 上午的版畫研習,雖然因為時間限制,學員「紙版線刻凸版油印」的實作過於緊促,但因為校長李再杭先生、教務許主任及李苡甄老師等的協助,講授過程極為順利,並在學員意猶未盡下,畫下句點。 為行程的安排,21日下午2點10分我和內人匆忙登機,揮別金門。 啊!雖然這回只畫了下埔下、后頭、陳家宗祠旁的老店舖、古城明朝老街總共五幅速寫,但在此地所感受的一切親情、友情與金門的任何城鄉景色、宗族民俗,那種溫暖、淳樸,回台南多日,一直難以忘懷──因此,我現在正以「浯島紀行」為題,著手一系列的木刻版畫創作,希望來日和大家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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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花、霧情事─在金門
一、花非花,霧非霧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是唐人白居易的詞。白居易是個社會詩人,這首美麗旖旎的詩,和他寫實的詩風並不太搭調。金門,最為人所熟知的,就是戰地史蹟,講到金門,不是砲彈,就是金門菜刀,不是軌條砦,就是反空降樁。它給人的印象是剛性的,就像白居易給人的剛正不阿形象。可是,對離鄉多年又返鄉服務的我,對金門,更有一種溫柔和美的感覺,那是遊子對母親的依戀與嚮往,是蝶兒對花朵的迷戀與徘徊::總之,白居易與人的形象是剛硬如鐵的,︿花非花﹀卻讓人有柔弱如絲的感覺;就如金門給人的印象是勇敢剛強的男兒,於我,卻是溫柔母親的懷抱。 金門的油菜花,在冬季蕭瑟、百花凋零的田野間播種,來春,當萬物開始滋長時,它已耀眼綻放,但終究只能是紅顏薄命、曇花一現,它的出生只為了化成春泥,作為滋養春耕農田的「綠肥」。滿眼金黃燦爛的繁華花景過後,就是生命的結束,金門油菜花不再保有原來炒菜配飯或榨油的功用了,它變成了「農肥」的角色,所以,「油菜花」於金門,是「花非花」了。特別是當整片耀眼輝煌的油菜花田充盈在我的眼瞳裡與腦海中,當我正迷醉於它最燦爛光鮮的景象時,正「張口結舌」詫異得不知如何擊節讚賞形容它的豐燦華美時,它卻突然灰飛煙滅,宛如春天一場短暫無痕的美夢,只能讓人低迴嗟嘆!這時,我實在沒有辦法控制或撫慰我忽湧的悲哀,更覺它是「花非花」了,它,總是無意的引起人無限複雜情緒。或許,和著金門涼爽的風與盎然的綠,這痛惜油菜花的傷口是容易癒合的,所以,請給我一點點時間,我將娓娓為您訴說一段屬於金門油菜花的故事:: 或者,先談談慢慢輕游過來的霧吧。 金門的霧是遠近馳名的。小小的島嶼,對外的交通就屬飛機最便捷,也唯有飛機,能讓金門衝破小島的限制,與台灣、與世界能互通有無。可神通廣大的飛機,遇上金門三四月份的濃霧,常常也只能望空興嘆、束手無策了。所以,對霧,不只飛機痛恨它,大部分的金門人更是恨多於愛的,因為霧擾亂了急於赴台者的行程,阻礙了該送往金門的民生物資,減少了觀光業者鏗鏘入袋的錢財,連金門未來主人翁的前途幾乎都受影響:聽說,幾年前三四月的濃霧使得班機幾天都不能飛,那年,金中應屆畢業生申請或推薦甄試要入大學的幾十人,第一試資料審核已通過,正趕著赴台參加面試,行囊細軟都已收拾齊備,進京趕考的鐘聲正急促的傳來,聲聲催迫,卻因為濃得撥不開,彷彿已阻隔時空的霧,讓這群學子只能在機場空等飛機的蹤影。面試的日期是急如星火了,而霧仍然戀棧於金門。最後,考生們只好連夜搭著顛簸的船赴台應試,從高雄入港,再搭火車北上,終於,在最後一刻趕上了面試,真是有驚無險。那一年,錄取大學者比往年增多,因為在台的教授被金門子弟唸書的決心感動了:連龐大的飛機都被濃霧打敗了,金門子弟唸書的雄心壯志卻仍頑強的與濃霧搏鬥,那畢竟是從花崗岩縫裡長大,有著堅毅性格的孩子啊!博學多聞,見過大風大浪的白髮教授怎能不被感動撼動呢?大學推甄一事總算是「撥霧見日」了。這也許是金門唯一一則關於霧的美麗結局吧。然而,話說回來,金門人,真是討厭霧的,就像清明節前後,面對著這趕也趕不走的霧,整日蠻橫無理盤踞在金門四周的霧,滿頭花髮的奶奶也只能唉聲嘆氣的抱怨:「衣服又乾不了了!」話裡帶著霧的蒼茫。而我,不知怎麼搞的,卻總於白茫茫的萬里雲霧中,看到了霧中不可言說的風景,「不可言說」是因為那風景的奇詭多變,迷幻迷茫,叫人無法形容,就像真墜入了「霧非霧」的世界! 二、花非花─禮讚,金門的油菜花田 純淨的黃從你身上噴灑而出,你就像落入凡間的朝陽,黃澄澄的迤邐綿延出你的溫暖,洋溢自身無止境的熱情。 驚艷了遊客的眼,相機們再也忍不住的從背包裡紛紛鑽出擠出,只為一睹你顧盼迷人的丰姿:遼闊的田野間,有藍天為伴、白雲相襯,微風緩緩的吹拂下,鮮黃燦亮的婀娜姿影是起伏的花浪,前湧後推的滾動花潮,一片片閃爍著黃綠油亮的波濤正洶湧著,上面輕泛著你揚帆欲飛的心;或許更像是遺落人間的彩霞,只見淡黃、淺黃、嫩黃、鵝黃、深黃、橘黃、橙黃、亮黃、釉黃、金黃,一陣陣令人炫目的黃,在你身上滾動翻飛留戀著。 溫暖了鄉民的心,望著連綿如夢裡柔軟黃金綢緞的你,預知,這一季的收成將更豐碩,他們的眼裡滾動著你的柔黃,或許,豁和著淚水! 而你,你的一生,應是讓人落淚的!如果說每種生命的降臨都有一種任務,那麼,「奉獻」,就是你無怨無悔的選擇。奉獻於這一年的農作物:奉獻於高粱、花生熱熱鬧鬧的童年,奉獻於農夫一家七口的嗷嗷生計,奉獻於金門春季原野上最亮麗迷人的風景::生時,金黃色的花海已令人炫目癡迷,而你,不眷戀於生之榮耀,更不懼怕死之孤寂。時候到了,你謙虛卑微,懷著視死如歸的從容與涵養,向著朝你身上無情碾過的龐大犁田機輕輕頷首微笑,然後默默的與泥土相擁,為了增加泥土的肥沃,你與泥土融合為一,犧牲了自己,成全了農家今秋的豐收。或許,你知道,你的價值,是在死亡之後,是超越形體之外的,莫非智者的智慧在你出生時已奔留於你底血液中,與沃野的風兒一起婆娑起舞;也或許,你只是如癡愚的父母辛勤忘我地撫慰撫育著子女,微笑的犧牲了自己,只為了成就孩子們。 「是為了那『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浪漫情懷吧!」春日午後,騎著單車經過你的身邊,看你窈窕的身姿、弱不禁風的體態,我更寧願猜想,你的前世是位美麗善良的女子,因為愛上這片土地,今生的你選擇奉獻,柔弱的身姿裡有最堅強堅韌的精神,愛的力量,使你顯得更耀眼雍容。 你的犧牲,終於,成就了一株株新生盎然、綠意昂然的秧苗。 夏日,在高粱隨風搖擺的金黃裡,瞥見你前世的倩影;在秋日,農夫歡喜收割的臉龐中,再也藏不住對你滿滿的感激與思念。 「生命,在於精彩而不在於長」,你在短暫而豐富的生命裡,溫柔的培育出了這一段慷慨激昂的話。那一日,在黃昏的日色中,我看見你搖曳的身姿依然輕擺,一如往常,對著夕陽微笑,明天,每一個明天,你將與太陽一起出生、照耀、發出燦爛的微笑。 你的故事,應是含笑收割的,如人們只記得你最燦爛的面容、最高貴的情操。 三、霧非霧─在金門,遇見起霧的清晨 今天早晨,霧好濃好濃,三公尺外的東西都被頑皮的霧偷吃掉了。這樣輕輕涼涼的早晨,這樣迷迷濛濛的視野,這樣美麗的時刻,真不適合急急忙忙趕去上班的。 一切似乎都靜止了,風兒不知跑到那兒尋夢,樹伯伯仍然沉靜的躺在軟綿綿的淺白被單裡,連早起的太陽公公今日也賴床,遠遠的發出輕微的鼾聲。 在這充滿夢幻的朝晨,只適合守在窗邊,或者,就輕輕的融入霧的懷抱裡,像小水滴溶於大海中,那樣輕靈;或者,就做一個不食人間煙火、卻愛觀賞人間風景的仙人,與霧做無邊無際的遐想與遨遊。或許,會遇上偷偷跑到人間遊玩的小精靈,如果你往霧最深沈濃重的地方望去;或許,真會發現一個淡淡然的小墨點,敏捷輕巧的,一下就消失不見了,那也許真是一個聰明又有點迷糊的小精靈,發現你正在凝望他,就急急忙忙、羞答答的跑掉了。 或許,當你在霧中輕輕徐徐的走呀走的,毫無目的的閒晃,心無罣礙的隨處悠遊,地球上所謂的經緯線將開始迷失,格林威治的時鐘也將不知不覺錯亂。你的眼睛卻在這時,驟然開朗明晰,像洗了天上的泉,拂了仙境的香氣,突然清明輕亮了起來,眼前的景物前所未見:兩旁或者是柳蔭夾道、落英繽紛的桃花源;或者是花團錦簇、果樹芳香的伊甸園;也或許,是流水淙淙、渥野千里的中國畫;或是徐志摩的浪漫康橋,有夕陽與柳樹的戀愛,有青荇與水波的打情罵俏;或是鄭愁予的江南小鎮,有三月柳絮與春帷的緘默與寂寞,有姑娘對遊子錯誤卻美麗的等待;或是陶淵明恬曠的田園山水、濟慈旖旎的愛情花園::一切悲哀的、喜悅的、輕微的、顫動的、屬於美的事物不知何時都漫步聚攏到霧裡面來了。走呀走的,你真不敢相信你所遇見的!若非,鬢角衣衫裡有殘存的水滴,腦海畫面裡有跳躍的景象::你,絕不會相信你親眼所見的。 也許,當你從霧中走出,興高采烈、比手劃腳的跟人家分享你在輕輕涼涼、涼沁心脾的霧裡所見的一切,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或許會笑你發痴了,發狂了,可你並不生氣,你知道,除非::除非,他們也在有霧的清晨,在金門,獨自一人,在清靜的路上清心淨意的行走漫遊::。 你總是,在霧裡,做了一次次清新的心靈洗禮,空氣中充滿著淡雅的芬芳,不經意的,你總是,又差點忘了回家的路。 在金門,起霧的早晨,應該,放一天假的,或者,就一兩個小時也好。這麼美的自然景色,怎麼可以錯過呢!人生的美景,稍不留意,是很容易溜走的啊! 啊,樹伯伯果被尋夢回來的風兒吵醒,正擦著睡眼惺忪的雙眼,不小心抖落了掛在耳朵旁,霧送的水晶小耳墜,叮叮噹噹的聲響,也引起了太陽公公的童心,他忙不迭的從縹緲的太武山那頭跳出來了,不知何時,霧已逃得不知蹤影,連帶的,那一片好山好水都尋覓無蹤了! 四、春花朝霧,如何訴說? 你說:「金門的美景如此之多,宛如冬季慈湖天空上的翩翩鸕鶿;故事如此之富,恰似斑駁牆壁裡的累累彈孔,為何,獨鍾於短暫生命的油菜花與虛無飄渺的霧氣?」你更急急的說:「在海濱有銀白如鍊的沙灘簇擁著波濤洶湧的閃耀鑽戒;在山巔有青翠青綠的林木撫摸著潔淨如絮的朵朵白雲;在水頭,矗立如林的洋樓群中,堆砌著一塊塊出洋客的辛酸血淚,是『六亡、三在、一回頭』的異鄉歲月築成的啊;在山后,排列齊整如棋盤的文化村裡,飛揚著一樁樁祖先們的榮耀典故,有燕尾飛揚、馬背橫懸的叱吒啊。金門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條巷弄,每一個轉角裡坐著的每一個痀僂老者,或抽著煙或打著盹或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到如今,只能任由無情皺紋刻畫他們臉龐的耆耇,都有一個個綿長的故事,如夕陽餘暉中不停遊走的微塵,急急等著人來關懷,你為什麼不寫,而獨終於那不切實際的花與霧?」(你總算微微的喘了口氣) 花在霧裡,霧裡觀花,我微微的笑著:「或許是因為金門的歷史太沈重,需要一點能夠輕舞飛揚的東西來點綴。」而你,卻察覺出我的話裡有沈重的霧氣滴落。 我頓了一頓:「其實,是因為在油菜花的犧牲奉獻裡,我竟瞥見了金門的精神。自三十八年的「古寧頭戰役」到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接踵的是六一七、六一九砲戰,以及之後近二十年的「單打雙不打」,夜夜呼嘯而過的砲火轟炸,蕞爾小島上,承受的不僅是數不清的砲孔彈痕,更烙印了無數金門鄉親和士兵們日日夜夜的驚魂夢魘。但,金門人從不退縮,把中共無情的砲火轟炸,變成了一種洗禮鍛鍊,萬千砲彈鑄造了聞名遐邇的金門菜刀,曾經滿目瘡痍的土地更飄出了濃郁甘醇的高粱酒香,你甚至可以自豪的說,今日台澎金馬的自由民主與繁榮,是源自於金門這塊土地上的。而油菜花對於金門的犧牲奉獻,不正如金門對台灣的無私無我嗎?我們應該記錄的,對於油菜花,對於金門。」 「而關於迷迷茫茫的霧呢?這在春分時節,除了擾人心思,沒有一點建樹。」你的語調變得柔和。 難道,一定要有一點貢獻的東西才能入文嗎?金門的珍貴,絕不在於那浮淺的物質,它不愛車水馬龍的喧囂,更不喜那五顏六色的霓虹閃耀。金門的美,在於它的緩慢與沈靜、樸實與無華、深沈與內歛,就如那一無裝飾一塵不染的霧,更如那涵蓋一切包容萬有的霧。當霧起時,你只需靜靜的欣賞它的白與純與淨。或者,就靜靜走進它,觀賞霧裡的綠色隧道、閩南建築、洋樓風光與靜謐的湖光山色。一切彷彿都睡著了,你就像走進睡美人的國度,不得不屏氣凝神,只怕,只怕不小心嚇壞了一隻隻正在樹林間盪鞦韆的松鼠。你更彷彿踏在仙女不慎遺落人間的一塊清柔帷幔裡,你的足跡正輕撫著金門漫山遍野的綺麗夢境,你感覺到了嗎? 在金門的霧中,你總能拾得一首首的詩,只因,你正站在一個不與人爭的純樸島嶼。霧總是在每年的第一個季節,以胸懷一切的大度,提醒金門人謙卑的重要:縱使金門曾在中國的近代史上扮演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縱使歷史似乎仍未給她一個公正的地位,縱使沒有多少個富足的台灣人懂得對她感恩,她仍然不動怒,不皺眉,她,始終是自己,擁有最真最美的本質,這就是金門,這就是金門的霧。 五、花霧情事,怎能言說! 也許,你知道了什麼是屬於金門的「花非花,霧非霧」了吧?立在堅實的花崗岩上,巍峨的太武山下,我的思緒卻總是綿長如髮,又混亂如絲,就像是深處於五里霧潮、十里花海,摸不著頭緒,更不知所云。或許,只能痴傻的說:「不識浯洲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島中」吧!(後記:寫於有花有霧的春日、卻恍惚到今日才寄,是走出花霧之中了嗎?或是「島中無歲月,春盡不知年」呢?或,這真是個與世隔絕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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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仔店的故事
暑假二個月,侄兒輩們除了吃飯,大多時間在自個兒房間上網、討論、遊戲,很少和家人有互動話題,天氣炎熱躲在冷氣房玩電腦,是現今大部份學生的活動、娛樂,網路是他們的世界,有時吃飯時間要三請四請才慢慢下樓看見他們不悅的臉色,正和我們小時候一樣,只是場景不同。 六○年代,上小學,最高興是放暑假,那時候家家戶戶大都有六、七位小孩,還有更多呢?全村在放暑假期間最是熱鬧,尤其村中點是活動中心,有三家甘仔店更是我們的天堂,不用特別約同學,一大早老闆娘坐第一班公車回村時,會用手推車推往路口,再將貨載回店裡補貨,這時貨還來不及整理,門口已有很多人在等(早期交通不發達要前往金城很難得,而且叔父輩們也沒交通工具,一天又要忙農務、到金城除了寄東西,或存、提款、還是買農具外不會特別前往且坐公車單程六元),說也奇怪三、四家甘仔店賣的貨物大多不太一樣,比較不會有競爭,圓嫂是賣麵條、麵線為主,飲料類次之,而輝嫂是賣油類為主,家庭廚房用品,貢嫂賣的大多是小孩子的玩具,而整間店門口擺滿了再抽、糖果、口香糖,出出入入門口都是學校生,好不熱鬧。 甘仔店(是早期鄉村阿嫂為家庭收入而開設,店面比雜貨店小因資本少,要長期補貨營生是村裡叔父輩休閒活動場所)而且像自家人一樣,東西可以先拿,有錢時再結帳,一大早甘仔店主人會泡好茶,而在農閒時,叔父們便抽根菸前往店口從早坐到晚,有時吃飯時間還會要老闆娘煮些麵,吃一吃傍晚再回家,常常家裡的堂弟們會奉媽之命到甘仔店叫爸爸回家,當看見叔父們喝得高興,隨手拿一包王子麵或口香糖給堂弟,我們就有口福,如果瘋心(早期媽媽常罵孩子玩瘋的口語),小孩也跟著爸在店裡不回家,而忙完家事的母親便一路生氣放下手邊未做完的工作跑去甘仔店,當看見老闆娘笑口時,又忍著胸口氣,輕聲說快回家吃飯,大人們才不捨的散了,想一想甘仔店真像現今的電腦會迷住人的。 甘仔店也為鄉村帶來了便利、娛樂、口耳新聞談話家常,其功勞之大,每位老闆娘天天笑口常開,泡茶,後來有電視時更在店口擺一台電視機,更吸引著孩童們,有了電視後話題更多,生意更好,早期較苦的人家,甘仔店的東西是可以先拿,更是救急場所,老闆娘的熱心、笑容、客氣不但吸引著叔父輩,更因為她的用心採購新品,讓我們了解市區一些新玩具新玩法不致住在鄉下而跟不上金城區的新品,還會介紹金城那幾家玩具行,尤其太空玩具店是貢嫂常簡介,也要我們有空多到城區走走,看看遙控大車,會說話的布偶,那些是進口很貴的,而且還有製造冰淇淋的冰箱,手一按冰淇淋一杯很大杯,不像推車用筒裝的一球一球而是長的有花邊的,經過貢嫂一講,真是心動想往城區見見呢? 退休了再回到兒時住家,甘仔店大門已用水泥磚封住,站在門口往日人物一一浮現,只是無法追回,甘仔店已因時空,而不見了,貢嫂也過世,發哥、黑皮也走了,門口、村也冷清了,當時孩童也遠離了生長的地方,心裡回味著甘仔店帶來童年的歡樂,帶來村民的情感、向心力。如今功成身退,同年齡鄉下的我輩(五○年代)您生長在鄉村的每一地方是否有自己快樂時光的甘仔店,讓您再走到甘仔店口時的一種失落感,而今科技發達,小孩子整天在電腦前爸、媽的叫聲吃飯了,像不像過去在甘仔店媽媽喊著吃飯了(叫聲相同)地方場所改變了,有空可以帶孩子逛逛鄉下關門已久的甘仔店,訴說小時那年代的童年再一次和小孩體會甘仔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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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懷慈母
母親育有五子二女,我排行老四,上有兄姊下有弟妹,算是很好命的,但是姊姊出生沒多久就去世,因那時在家中生產,用的是生鏽的剪刀,又沒消毒,很容易感染病菌。母親常感嘆,如果不是這個女兒夭折,我們家正好五男二女,是最標準、最令人稱羨的子女數。那時一般父母都有著多子多孫多福氣的觀念,子女眾多,耕田幹活不怕沒人手,但又何嘗想到養兒育女的辛苦呢? 由於姊姊的早夭,我一生下來就倍受關注。偏偏我的體質又不好,從小體弱多病,經常出狀況,有一次我發高燒,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母親求神拜佛,拿香灰餵我。那時的鄉下根本找不到醫生看病,生了病,只有聽天由命。過了幾天,病情始終沒有好轉,就在客廳的角落用木板搭了一個小床,那是為行將就木的人設置的。母親日夜守候,不眠不休,時而痛哭哀嚎、歇斯底里,在昏睡中的我不覺悲從中來,跟著落淚。後來從城裡請來一位女醫,叫「也好姑」,用雞蛋在我身上摩搓了一陣子,然後拿鹽水,用瓷製的湯匙在我的頸子和背部刮動,刮得又紅又黑,就這樣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這是小時候從鬼門關裡撿回一條小命,而母親就在身邊守護著我。 另外一次攸關生死的重病是在民國八十年,我因鼻咽癌在台治療,身邊有老婆和么女陪我,母親這時在金門照顧家中那三個還在讀小學的兒女,所以我的兩對子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即使在她臨終之前,都還惦記著他們。這次生病,母親不在我身旁,但是我知道,她每天都在求神拜佛,拜拜燒香,為的只是祈求神明讓我早日康復。 ■ ■ ■ ■ 小時候,住在中蘭老家,家中人口眾多,樓上還住了一些阿兵哥,我們像擠沙丁魚一樣,擠到樓下的小臥房,晚上睡覺只能側著身子,無法翻身,白天起床真是腰酸背痛。由於物質匱乏,三餐難得吃到米飯,有時阿兵哥把吃剩的饅頭、豆漿或白飯、菜餚,送給我們,那真是香甜可口、天下美味。家中食指繁多,想吃魚肉,只有在過年時候,才會買一些來應景,母親盡費心思,整天為柴米油鹽大傷腦筋,所謂「年年難過年年過」,日子就這樣熬下去。 八二三炮戰那年,我六歲,還未上小學,在沒有電視和電腦的年代,下午沒事,小朋友常聚集在村中廣場玩救全國、過五關、老鷹抓小雞:::等遊戲。也有搧人仔標、賭銅板、彈珠之類的遊戲。每次總要在母親把飯煮好,太陽已經快下山,她站在門口高聲吆喝,要我們回家吃飯,我們兄弟才會匆匆跑回家。 那天下午,我們正在玩老鷹抓小雞,日頭偏西,太陽快要下山,晚風微涼,大夥正玩得興致勃勃,突然一陣炮聲由遠而近,疏疏落落,起先大家也不在意,以為是軍方在演習。這時,遠遠傳來母親呼喊的聲音,要我們趕快回家,才驚覺事態嚴重,拔腿就跑,一進家門,門還來不及關上,就聽到一聲巨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母親立刻把我壓倒在地上。砲彈落在門口水井邊,碎片從大門飛進來,把門板擊碎,在牆上留下彈痕累累。檢視身上,毫髮無傷,總算逃過一劫。此時驚魂甫定,從地上爬起來,趕緊躲進屋後的防空洞。 我們家屋後是一片相思樹林,防空洞就在林子下面低漥的地方,因為地勢低,經常積水,潮濕又髒亂,晚上用長板凳墊著,上面舖幾張木板,將就著睡。 躲在防空洞裡,聽聲辨位,猜測炮彈落點,有時一些不怕死的會跑出去探聽消息,回來報告村裡那一家被砲彈擊中了,某人受傷送醫急救,生死不明,諸如此類的消息,令大家都很驚惶,不敢出聲,靜靜地躲在角落裡,一動也不動,過了吃飯時間,肚子咕嚕咕嚕叫,又沒東西吃,日子真難挨!母親趁砲擊稍歇,冒著生命危險,趕緊回廚房弄些東西給我們吃,為了子女,母親何曾想過自身的安危? 有時想想,躲在洞裡只是圖個心安,一點都不安全,土洞實際上很脆弱,真的是不堪一擊。還好大家福大命大,砲彈總是落在周邊較遠的地方,最近的一發,是落在井邊,把大門口附近的紅磚牆打成一張大花臉,另一發落在房屋後側,把家中的牆壁震出一道裂痕。部隊撤走後,我住到樓上去,有時半夜驚醒,夢見樓塌屋毀的景象,冷汗直冒。 炮戰過後,結束躲防空洞的日子,屋後的土洞日漸廢棄,成了堆置雜物、傾倒垃圾之處,而這一段悲慘的歲月,也被掩埋在記憶深處。 ■ ■ ■ ■ 民國六十年,父親過世,我高中畢業,赴台求學,兄弟大多外出謀生,一時之間,像候鳥離巢,一批批飛走。只有年老的母親依舊守著家園,守著她與父親共同營築建造的窩巢。母親形單影隻、兩鬢霜白,還要上山下海、為生活奔波忙碌。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淚下。 民國六十九年,我結婚後,住在金城南門,母親也住一起,老家無人居住,形同廢墟。有了自來水以後,門前那一口井,用鐵皮蓋子封死,老家大門深鎖,屋內雜草叢生,樹木長得比屋頂還高,山上田地盡皆荒蕪,無人耕種。偶爾回去,只能在屋外徘徊,屋旁草埔,一片荒煙漫草。以前家中養雞,夏日午後,經常看著母雞帶著小雞到此處覓食,有時天空突然出現老鷹盤旋,一個不留神,牠就像戰時日本的神風特攻隊一樣,急速向下俯衝,把小雞叼走。母雞聽到老鷹在天空呱譟,早已做好準備,一旦老鷹飛衝下來,牠便會奮不顧身的和老鷹纏鬥,緊緊地護衛身旁的小雞,經常打到頭破血流,雞毛脫落一地,仍無一絲怯意。那種拚鬥的精神,猶如母親護衛子女的心情,是不惜將自身的性命安危置之度外的。 而我的母親,也像大多數傳統的金門婦女一樣,長期在貧苦的環境和戰爭的陰影下過生活,養成勤奮節儉,堅毅不拔的個性,並且將她刻苦耐勞的美德,一點一滴留給了我們。她以母雞護衛著幼雛的精神,把我們兄弟姊妹,一個個拉拔長大,無時無刻不牽掛著子女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深恐我們有些什麼閃失,而從來不圖自己吃好穿好。從小到大,我在母親的呵護教誨下,深深體會到,母親對子女的愛,那是只有奉獻、不求回報的。從青絲到白髮,母親含莘茹苦持家的點點滴滴,又哪是我三言兩語所能道盡的呢?就如同︽父母恩重難報經︾所載,爾時如來以八種深重梵音,告諸大眾:「假使有人,左肩擔父、右肩擔母,研皮至骨,穿骨至髓?遶須彌山,經百千劫,血流沒踝,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如今,母親已經毫無遺憾地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在傷痛之餘,回想母親的身教言教,更歷歷如昨。記得母親時常耳提面命,教導我們:不要央望有好田地,要央望出好子孫。生於荒荒的流離亂世,如今家族的子孫皆能平安順遂,日漸光昌,相信這就是我們唯一能夠回報給母親的一點心意吧!而在母親行將入土安息之際,雖然母親已經悄悄走了,但我仍要告訴母親: 兒孫們對您深切的懷念與追思之情,是一刻也不會停息的,願您在西方的極樂世界,那佛祖曾經許諾予妳的淨土上,保佑您的兒孫們,讓他們永遠也不要忘記:您如何以一生的歲月,在家國動盪坎壈之際,堅強地、默默地,成就了一個「哲婦隆家人之道」的故事,一則極為平凡卻又充滿美麗色彩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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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瓜與我
離開原鄉在外定居,每每回到老家,一見到父母、親友栽種的農產,總像個餓鬼似的,「要生吃,也要曬乾;」在家裡猛吃它三天還不夠,用搬的、用扛的、用載的,也要把那些好吃的東西全數挖回住處,巴不得能吃到下一次再回去補貨為止,這是很多人都有的經驗吧! 我的同事小丸老家住在雲林鄉下,每次他回去,少不了也是滿載而歸。因為頗有交情,他知道身「兼」家庭煮婦職務的我三不五時總要張羅家中吃食,因此,回家一趟,總有好處給我。有時候,我會分到菜瓜、南瓜;有時候,青蔥、大蒜也會遞過來一把;每當我從他手中接過那些菜時,心頭的感受是愉悅的,菜或許不值幾個錢,但是菜裡濃濃的鄉土味讓我好喜歡,這和我平常在菜市場從菜販手中接過菜的心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最近的一次,小丸帶給我四、五條地瓜,對我這種從小到大生長在以地瓜為主食的家庭的人來說,看到地瓜真的有如看到親人般的欣喜,開開心心的拎回家,計劃著利用假日時大展身手,看是要煮地瓜稀飯,或者烤地瓜、炸薯條等,好好的料理一番來祭一祭全家人的五臟廟。 週六一到,想起我那些擱在廚房角落好幾天的地瓜,趕緊挑支DVD,用卡通把黏人的小孩定在電視機前面,著手就要展現我「莊培梅」的功力,沒想到袋子一打開,綠綠的地瓜芽竟然一枝枝給冒了出來,或許正值發芽期不耐放吧!大廚夢碎,看著嫩芽天真的在那兒伸展,又捨不得跟它們說拜拜,只好隨手找來幾個容器,姑且供著囉! 既然是供著,早晚總得噴二次水侍候,小芽兒爭氣,沒多久竟然枝葉茂盛,綠爪笑意迎人,煞是好看。挑了其中二棵長得漂亮的帶到辦公室,同事們一看地瓜也能長成這等模樣,不免一陣驚呼,而我一副只有鄉下人才有這本事的跩樣,讓氣不過的同事撂下狠話:「顧好喔!中午吃泡麵時摘幾葉來加料挺不賴的,現在青菜貴得很!」「哼!好膽就來。」我回應著,頗有誓死捍衛的那種架勢。 瞧我對待地瓜情深意重的樣子,小時候可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印象中,早餐吃地瓜加地瓜簽,午餐吃地瓜乾稀飯,晚餐吃飯加地瓜是幼時飯桌上常見的,彼時家中貧困,食指浩繁,媽媽必須儘可能的用自家栽種的地瓜來增加主餐的份量以填飽每一張肚皮。想來羞愧,記憶中有一幕場景是我早餐不肯吃地瓜,一路哭哭啼啼的去上學,那時對地瓜的感覺,真不是一個「怕」字所能形容。唉!年少無知,哪懂大人心酸,媽媽當時一定相當難過吧! 這些年來對地瓜愈來愈喜愛,倒不是因為看多了多吃地瓜對身體有益的報導,而是隨著自己走入婚姻,成立家庭以來,返回老家的次數少了,身份也由主人變成客人了,物換星移,很多幼時的東西現在都找不到了;而地瓜不同,它長我育我,雖不起眼,卻隨處可見,無怪乎在我心中的地位逐日加重。透過地瓜,我隨時可以穿越時空,一次又一次的回到童年。 「來,把這些地瓜吃了,去學校才不會餓肚子,明天,明天我們就不要再煮地瓜吃了!」我彷彿看到別過臉去的媽媽,對著我說著這些話,一遍又一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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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朴二瓊的童謠
從父親兒時的鄉村流傳而來 烏木臼樹 屹立在這片大地 孕育了幾年 赤色的秋季盼阿盼 花季,尚不如美麗的第三道日光 沉古滿身的綠漾 驟降的溫度造就了 紅通的氣息 隨風而曳 在田野間奔放 好一盞不凡的樹 映上了黃昏的盈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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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貢糖石
「當今這些少年,懂得什麼叫著手藝?食品手藝是一種藝術、一種品味、一種文化、一種境界。」 雖然阿公的話語已經遠颺在十年前了。 但是阿嬤還是時常叨念著:「既然你們捨不得讓阿公把它帶進新厝當枕頭,也不要棄置在餅板下蒙塵,那會對不起祖宗三代的!」 還記得「新寶珍齋」貢糖廠要開幕的那天,表哥一大早就徘徊在「寶珍齋」糕餅鋪的老店口,焦急著良辰吉時將至。 而阿公仍縛著那條泛黃的麵粉袋圍裙,掄著那枝一甲子功力,烏黑閃亮的方木槌,節奏沉穩的在一尺見方的花崗石上,寒著一張臉,落寞的摃貢糖。 阿嬤附在耳際:「今天是八達樓總店開幕,還是去一下,對外人也比較好交代。」 「這,沒你們查某人的代誌!」阿公的假牙,整排飛落在歷經百年捶擊的貢糖石上,口齒不清的喝斥著。 一輩子柔順的大家閨秀,也只能噤聲垂淚。 「新寶珍齋」貢糖廠是統合傳統技藝、現代機械、食品行銷各領域,企劃建構的。 請建築師設計融入閩南傳統建築元素的現代化廠房。 把製作工法裱褙,掛在牆上。 貢糖的實作過程,就一一呈現在透明的玻璃帷幕內。 員工制服別緻亮麗,櫥窗擺設新潮創意,導覽動線順暢流利。 商標禮盒、包裝提袋由知名的設計家承製。 依照產製工序規畫:訂製滾輪炒爐定溫炒花生,藉著儀器測脆度量甜度,運用機械碾花生、軋糖條、切塊、包裝。 產品,可以現場提購、也可以利用郵政劃撥、或上「新寶珍齋」貢糖廠的網站訂購。 然後,再以每季開一家分店的進度,把「新寶珍齋」貢糖廠複製到後浦、沙尾、山外:::各鄉鎮的主要街市。 唉!想起傳承百年,仍無一家分店的「寶珍齋」祖鋪。 十六歲那年,一雙木屐,滿身襤褸,提起家族冀望的包袱,從雙口渡頭揮別島嶼向命運出發。 此去廈門,能否在這閩南通商口岸習得一技之長? 手上僅有一張草圖地址。 而尚未謀面的同鄉前輩坑伯,聽說是在思明南路開行郊。 也許是木本水源之故,他老人家竟然首肯推介年少的後輩。 此時,中秋已近,廈門從鄭國姓兵部衙堂時代,流傳至今「玩會餅博狀元」的民俗節慶依然火紅,傳承百年的糕餅鋪「寶珍齋」,正是欠缺人手的時節。 因此,連續半個月,只穿著一件短褲頭,還燠熱得痱子爬滿了脖子,在黝黑又煙燻的拖爐間,灶內的火不能熄,煎盤的爐上火要精準,雙爐旺火對拖,一刻也不能停歇。左爐起餅、落餅,再拖過去右爐;右爐起餅、落餅,再拖過去左爐。壓模印製的嫦娥奔月、桂樹玉兔的餡餅,就一個個酥酥香香的出爐。 小徒弟的那張竹床,循例要睡覺時才陳置在二樓的樓梯轉角。 一樓店屋後段是木板隔成,用來存放砂糖、麥芽糖、花生、豆餡、麵粉、包裝紙:::的倉庫。 因此,老鼠、蟑螂、螞蟻就順著樓梯日夜上下流竄喧囂。 深夜,手上的蒲扇輾轉的揮舞著想家的鬱悶。 僅隔著一層木板隔間的前房師兄,此起彼落的鼾聲,更增添強制自己入睡的壓力。 翌晨,必須比師兄們更早起,開店門、灑掃、擦拭、備茶水、煮早餐:::。 如果稍有差池,還會被師父、師兄開罵。 這就是敬謹受教的──學徒習藝啊! 學藝,它應該是一點一滴的累積,它堅持的是風格與獨特,它需要的是師徒有意識有理想的傳承。 而今,連學藝也淪為消費化、輕薄化、規格化。 花錢就能買功夫? 俏麗的女孩也能扮學徒? 無知機器竟能充當大師傅? 垂淚阿嬤在阿公裝上假牙,仍憤憤不平中,無奈的揚手示意。 表哥只好默默的,僅載走昨天才返鄉的大舅。 一陣陣霹靂啪啦的鞭炮聲過後,揚聲器隨即響起:為了慶祝「新寶珍齋」貢糖廠開幕,金門首創傳統技藝與現代藝術相結合,在本廠二樓特別開闢全樓層的藝術展示中心,第一檔推出「浯洲驅山走海油畫展。」今後將定期展出名家書畫以及免費提供藝文活動場地。 本廠十分感謝:應邀首展的林埜,他是本鄉留學法國的教授級知名畫家。 「希望阿公不要聽見伯父的名字才好。」 「聽見又怎樣?飼老鼠咬布袋啦!」阿嬤一面叨念,一面踩著三寸金蓮,搖搖晃晃的走出糕餅鋪。 「阿嬤妳是怎麼嫁給阿公的?」 「是你阿公嫁給我的!」 憨厚、勤快、樸實的烈嶼孩子,很有你阿祖的緣,進「寶珍齋」不到半年,就被叫到身邊。 每天除了學發酵、揉麵團、做糕餅外,連你阿祖最珍惜的貢糖手藝,也像被麥芽糖黏上似的脫不了身! 只學做糕餅的徒弟也知道:貢糖製作的竅門,就是在於──糖。雖然,都曾機伶的明察暗訪,想打探特級白砂摻入麥芽的比例,但是阿祖說什麼也不肯鬆口。連在店裡學了三年多,即將出師的大師兄,想套出熬煮的火候,阿祖思索良久才艱難的吞吞吐吐:「大約大約,憑感覺就可以了。」 其實,阿公的那口「假牙」,才是阿祖的真傳秘訣: 「輕鏟攪溶特砂粒,緩手傾注麥芽料,靜心洞察熬金黃。 觀糖目,舀糖漿,過冷水,入口嚐。 品度出:酥、鬆、甜、啖不膩。 趁勢起鼎拌土仁,迅即施摃不分神。」 但是,就在阿公二十歲,即將出師的那年。 潮汕那邊突然鬧瘟疫,整個東南沿海州府,死人死到找不到棺材,還一路無法遏阻的蔓延開來! 阿祖就趕緊幫我們完婚,因為「寶珍齋」是傳承百年的老店,玄祖的手藝是進過金鑾殿的。 想當年福建巡撫透過知縣在閩南各地蒐羅貢品,「寶珍齋」的貢糖是唯一騎乘快馬,透過小李子蓮英公公的雙手,高抬過頭呈獻給慈禧太后老佛爺品嚐的! 而阿祖這一代,就只生下我。 所以,招夫傳藝,也是百年歷史老店的傳承大事啊! 阿祖一看疫情危急,就遞這方貢糖石,催促一脈香火趕緊回返故里來延續。 第二年,生下了你大姑之後,疫情才逐漸的緩和下來。 阿祖在海令一解禁,就急急跨海探視他的衣缽是否得傳? 很不幸的,他老人家再也無緣見到──嫡系長孫。 因為,你伯父是在求神拜佛,內親外戚萬千期盼中才降臨的。 這個傢伙從小就愛耍帥,整天只喜歡東塗塗西畫畫,衣服要穿那種漿燙出有線條的才肯出門。 阿公則是秉持著:「國用大臣,家用長子」的古訓,全心全意要把貢糖的手藝傳給他。 而他說:「如果要嚐到落喙齒才能學會,我寧可去看牛尻川!」 再說你爸爸,到台灣念高中以後,每次假期返鄉,一站近揉麵的餅板,就會跟你阿公嘀嘀咕咕:「什麼時代了,有什麼東西不能科學化處理的,遵古是遵精神,又不是要遵到落喙齒!」 阿公總是說:「既然什麼都是用科學、機械、儀器,這和純手工、講師承、重風味的『寶珍齋』百年老字號又有什麼關聯?」 有時甚至激動到說出:「我的手藝是可以進入紫禁城金鑾殿,而你們的科學製法能夠進入台北市總統府嗎?我看這塊貢糖石,終究是要把它帶進棺材裡當枕頭!」 1958年的八二三砲戰。 你伯父跟你爸,一個念高中、一個念初中,你三叔還在聚落裡讀小學,一場沒來由的砲戰,轟得整座小島爛糊糊的,他們兄弟在阿公百般不捨下,也只好讓他們跟老師搭登陸艇到台灣去寄讀兼逃生。 而嫁到湖井頭不久的大姑,家被砲彈轟得片瓦不留,也只能搬回娘家住。 你大姑從小就很勤儉貼心,那些男孩子不願意做的事,她都會一一的挑起來。 因此,不必什麼秘訣傳承的糕餅,跟在阿公身邊一二十年,整天搓搓揉揉,該會的也都會了。 但是,再韌的菅蓁也無法當做梁柱來支撐。 所以,阿公就是不願意把製作貢糖的手藝傳給她! 唉!其實砲戰後的那段日子,糕餅鋪的生意都是大姑在經營。往後你伯父才能去法國學繪畫、你爸也能出國念機械、你三叔還能進大學修食品科學。 「阿嬤!免怨嘆了。我載你去參觀大姑的貢糖廠。」 一路上,瀏覽著一團團的觀光客,提著一袋袋「新寶珍齋」貢糖廠商標的產品,除了傳統的竹葉貢糖外,還有豬腳、鹹酥、千層、芝麻、海苔、咖啡、芋頭、高粱、花生軟貢,高級包裝禮盒有烈嶼情、金圓滿、十全、三好,還有一大堆精緻的小茶點:::。 但是,當阿嬤一腳踩進「新寶珍齋」貢糖廠就愣著:「到今天我才相信,原來他們兄弟個個都是賊!」 霎時,阿公也感應到了,彷彿就在耳畔應聲喝斥:「你們知道嗎?全金門誰最會摃?誰最該摃?」 我想,生氣的阿公還會請阿祖一起來檢閱家族圖像:不肖子孫,會嚇得像小時候犯錯般,個個裝著一臉無辜,然後,乖乖的把屁股翹得高高的聽候發落。 「阿嬤!您說現在到底誰該去傳承那塊背後鐫刻著:大清同治元年閩寶珍齋的貢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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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懷慈母
母親靜靜地走了。九十高齡的母親,其實臥病已有一段時日了,我幾度陪著她醫院裡進進出出,不同的醫生,相彷的結論,就在醫院中那一股特殊而熟悉的味道裡,看著厚厚一疊彷彿和生命拔河的診斷報告,我們幾個兄弟姊妹,也都漸漸預感到了,年邁力衰的母親極可能隨時離我們而去的事實。 死生有命,衰老原是人生極其自然的一個過程,這些我何嘗不知道,可是,當母親的大限驟然一下子從無限的想像變成了有限的當口,冬風號寒,有時深夜獨自在書房裡靜坐,默默想起遠在台灣養病的母親,想起她一生的際遇;或就在加護病房的一角,暗暗的燈暈下,護守著母親安詳熟睡的神情,望著她日益稀疏的白髮,愈來愈憔悴的容貌,總是讓我情不自禁地淚流滿眶。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一幕幕的往事,從童年開始,像倒轉的影帶,不時在記憶裡翻攪拉扯。而那生離死別的迫促逼近,更曾經讓我難安坐臥,彷彿一張等待落款的山水人物,長亭短亭之後,畫中的母親卻在濃淡相間的墨香中,獨自走向群山萬壑裡,杳然失去了她的蹤影。我默默唸著前人傳唱不絕的詩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回想母親曾經走過的艱辛歲月,更增哀傷。「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想起母親曩昔在同安渡頭送君千里的悲愴,想起母親依依送我到料羅港灣時的千萬叮嚀,啊,海水是多少個世代以來多少個母親多少個有情眾生所留下來的積貯,這眷眷不捨的眼淚,就讓我繼續地流吧。 ■ ■ ■ ■ 八月十日,接到家人來電,得知母親身體違和,情況危急;即刻整備行裝,匆匆趕赴尚義機場。炎夏的天氣酷熱,熾烈的豔陽劈頭罩下,車內就像悶沸的烤箱一般,心急如焚,汗水直冒,搖下車窗,似乎一絲風也滲不進來。平滑的柏油路面,在陽光強烈的曝曬下,彷彿像是快融化的奶油,軟綿綿的,想要飛馳急驅也難。聽不到蟬鳴鳥叫,天地一片靜寂。「來日大難,口燥唇乾」,窗外的木麻黃樹緩緩往後倒退,我的心思早已飛往台北。 下了飛機,火速趕往秀朗橋邊成功路上妹妹的舊家,心中掛念著母親的病情,最近總是時好時壞,醫院進進出出好幾回了。年紀大了,機能衰退,器官老化,醫生束手無策,只有用藥物治療,才能稍解病痛。為了便於照顧,母親住進妹妹空著的舊家。入得門內,只見母親躺在床上,吊著點滴,鼻插氧氣管,白髮散亂,臉色蠟黃,瘦削乾癟,目光渙散,氣若游絲,和上次出院時判若兩人。三哥說母親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只能靠打點滴來維持體力,現在連血管都很難找到,只能打在大腿上。我走到床邊,握住母親的手,告訴她我來了,她看著我,並一一垂詢我的子女,我回答過後,看她臉上露出慈祥的笑意,知她心中頗覺寬慰,再想要講些什麼,已經口齒不清了。我握著她冰冷的手,幫她按摩以前曾經摔倒開過刀,至今仍腫脹不良於行的雙腳,請她不要太疲累,好好休息。 晚餐時刻,我把熬好的稀飯拿來餵她,可她一口也不吃,甚至連水都不喝,她說喝了會反胃、想吐。這種情形已有多日。不吃不喝就算是鐵打的身子骨也會受不了,更何況是年邁力衰的老母親。看她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模樣,我們做子女的又怎麼會不心疼呢?但卻又無計可施。 晚餐過後,我們兄弟就在母親床邊陪她,聊一些小時候的事情。母親偶爾也會插進一兩句,此刻她的腦筋還很清晰,只是聲音微弱,聽不清楚。我看她講得很費力,假裝聽懂了,頻頻微笑點頭,其實是不忍心見她太耗費力氣。直到夜闌人靜、半夜三更,看到她躺在床上,雙眼微睜,似乎捨不得閉上,彷彿這一閉就是千年萬載,永無天日。 夜已深沉,三哥陪在母親身旁的小床上睡,我睡在隔壁房間。三點多醒來,看著母親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三哥在旁邊打呼,睡得很熟,我便又回到房裡,把門關上,躺下;忽聽得一陣騷動,我趕緊起身察看,原來是妹妹家那隻白貓,在我出房門時趁隙闖了進來,此刻出去不得,正伸長爪子抓門,發出窸窸窣窣的怪聲。我把房門打開讓牠出去,回床上躺下,頭腦昏昏沉沉,睡不安穩。朦朧之中,似乎聽到門外有狗在低聲嚎叫,接著是一陣嘈雜,過後,又有汽車發動引擎開走的聲音,然後漸漸沉寂下來。我想天快亮了,應該是一些早起的人起來活動發出的聲音,也就不太在意。 早上七點多醒過來時,陽光已經從窗戶照射進來,日上三竿,大家還都睡得很沉,我走到母親臥房,三哥酣睡如故,母親雙眼微睜,呼吸如常,我在房外來回走動,不忍心叫醒他們。這時候妹妹提了一鍋稀飯,進得門來,看到他們還在睡,就叫我先吃,因為趕著上班,匆匆離開了。此時沒事,坐了下來,吃起早餐。早餐吃完,洗好碗筷,把桌面收拾乾淨,已經是八點多了,心想他們也該起床了吧!走到房門口一瞧,這下我呆住了,母親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邊,依舊是昨晚入睡時的那姿勢,可是呼吸已停止。我把三哥叫醒,探一探母親的鼻息,再按手上的脈搏,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在我不忍心叫醒她,想讓她多睡一會兒,就在我吃一頓早餐的時間,就此天人永隔,任我們呼天搶地、千呼萬喚,再也喚不回了。想起天亮前那一陣嘈雜的人車聲,是否是來接引她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呢?想起昨夜我們母子之間還有說有笑的,為什麼就在我來到台北的第二天就煙消雲散了呢? 聽說過以前一些老兵,在海峽兩岸隔絕四十多年以後,回大陸探望親人,很多親人都是在見過面不久之後去世的,因為心願已了,再無牽掛。難道母親多日來的不吃不喝,就已經絕然的選擇她的往生之期;而我的到來使她喪失求生的意志,使她在生命的過程中免於再受病痛的折磨,於九十歲高齡,溘然長逝。 記得︽阿含經︾裡記載:一日晚,釋迦趺坐,唯阿難侍側。只聽釋迦在說:佛為眾生故,尚將駐世十萬劫或僅又千劫乎?阿難無語。佛又云:然則尚將駐世五百劫乎?阿難無語。佛又云:然則尚駐世百劫乃至僅十劫乎?阿難因不知佛所云何意,故仍無語。他不知佛的自言自語,乃是在向天與向人期待一個答覆。阿難若知一請,則佛以願力尚可又駐世若干年。而阿難不請。於是釋迦乃喚阿難:我今即滅於涅槃。阿難始大驚哭泣,但已遲了。爾時佛遂示疾,翌日行至沙木欏雙樹間就此辭世。 母親驟然長逝,或許是心中已無掛礙。憶及母親一生,前半生在貧苦艱困中渡過,苦心拉拔子女長大,卻無怨無悔、甘之如飴;後半生有子女奉養,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台金兩地,開枝散葉,子孫四五十人。雖無傲人成就,但也都能在各行各業中認真打拚,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母親在睡夢中仙逝,她沒有痛苦,也沒有哀嚎,慈眉善目,只是雙目微睜,似乎尚有心願未了。我即刻電告家人,要他們火速前來,到了晚間,家人陸續趕到,我們為母親誦經禮佛。此時母親身體尚有餘溫,而雙眼終於闔上。念及此,則母親的一生猶如倒吃甘蔗,可謂福壽雙全,了無憾恨了吧! ■ ■ ■ ■ 母親生於民國五年農曆十月初六,卒於民國九十四年七月初七。九十年的歲月,從上世紀始以迄本世紀初,幼年在蕉風椰林的南洋渡過,晚年終老於台灣;而金門,卻是她養兒育女、辛勤耕耘、一生魂牽夢縈難以忘懷之地。 母親在南洋出生,當時家中經商,頗為富裕,外祖父很疼她,經常背著她到街上閒逛。在她十二歲那年,外祖父得了重病,藥石罔效,病入膏肓,想到要落葉歸根,回唐山老家入土為安。於是全家老小搭船返金。在海上多日的漂泊,好不容易抵達金門,竟然不准上岸。此時外祖父病情加劇,奄奄一息。當局則以恐有疫情傳染為由,不准上岸,如上岸便須立刻就地掩埋。人還活著就要掩埋?一家人哭的死去活來。一趟艱辛的返鄉之旅,眼看著家門近在咫尺,卻不得其門而入,只好全家跪地不起、苦苦哀求,最後總算得到通融,勉強過關,上岸回家,而外祖父旋即過世。 辦完喪事,外祖母又回到南洋,此時家中財物已被洗劫一空,店舖房屋被搶奪霸佔。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國度,去南洋討生活並非易事。外祖母以一介孤寡之弱小女子,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此時家道中落,只好黯然返鄉。回到頂堡老家,這是母親的養母。 母親生母住在中蘭,父姓呂。翁呂兩家在南洋合夥作生意,把母親送給翁氏作養女,還是姓呂。兩位外祖父很早過世,兩位外祖母都高壽,她們都纏小腳,三寸金蓮,足不出戶,穿晚清時期的服飾,後腦勺上盤著髮髻,頭上縛一條髮帶,上面鑲一塊玉珮,正好在額頭中央,手上佩著玉鐲子,拄著枴杖,輕聲細步地,顯得相當貴氣。中蘭的外祖母在我唸中學時過世,頂堡的外祖母在我唸大學時過世,她們兩位老人家都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母親最初也曾纏過小腳,但不久就放開了,雖然她的腳有點變形,但基本上還是天足,影響不大。至於髮型和服裝,則跟兩位外祖母一樣,都是舊式女性的裝扮,以黑色、灰色及青色為主,一年到頭似乎沒有多大的改變。 由於中蘭外祖母的撮合,母親嫁到中蘭王家,生下大哥後,父親也曾遠赴南洋,落番討生活。但因沒什麼好出路,只好返回家鄉,守著家中那幾畝薄田,過著平淡清苦的日子。 母親育有五子二女,我排行老四,上有兄姊下有弟妹,算是很好命的,但是姊姊出生沒多久就去世,因那時在家中生產,用的是生鏽的剪刀,又沒消毒,很容易感染病菌。母親常感嘆,如果不是這個女兒夭折,我們家正好五男二女,是最標準、最令人稱羨的子女數。那時一般父母都有著多子多孫多福氣的觀念。子女眾多,耕田幹活不怕沒人手,但又何嘗想到養兒育女的辛苦呢? 由於姊姊的早夭,我一生下來就倍受關注。偏偏我的體質又不好,從小體弱多病,經常出狀況,有一次我發高燒,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母親求神拜佛,拿香灰餵我。那時的鄉下根本找不到醫生看病,生了病,只有聽天由命。過了幾天,病情始終沒有好轉,就在客廳的角落用木板搭了一個小床,那是為行將就木的人設置的。母親日夜守候,不眠不休,時而痛哭哀嚎、歇斯底里,在昏睡中的我不覺悲從中來,跟著落淚。後來從城裡請來一位女醫,叫「也好姑」,用雞蛋在我身上摩搓了一陣子,然後拿鹽水,用瓷製的湯匙在我的頸子和背部刮動,刮得又紅又黑,就這樣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這是小時候從鬼門關裡撿回一條小命,而母親就在身邊守護著我。 另外一次攸關生死的重病是在民國八十年,我因鼻咽癌在台治療,身邊有老婆和么女陪我,母親這時在金門照顧家中那三個還在讀小學的兒女,所以我的兩對子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即使在她臨終之前,都還惦記著他們。這次生病,母親不在我身旁,但是我知道,她每天都在求神拜佛,拜拜燒香,為的只是祈求神明讓我早日康復。 ■ ■ ■ ■ 小時候,住在中蘭老家,家中人口眾多,樓上還住了一些阿兵哥,我們像擠沙丁魚一樣,擠到樓下的小臥房,晚上睡覺只能側著身子,無法翻身,白天起床真是腰酸背痛。由於物質匱乏,三餐難得吃到米飯,有時阿兵哥把吃剩的饅頭、豆漿或白飯、菜餚,送給我們,那真是香甜可口、天下美味。家中食指繁多,想吃魚肉,只有在過年時候,才會買一些來應景,母親盡費心思,整天為柴米油鹽大傷腦筋,所謂「年年難過年年過」。日子就這樣熬下去。 八二三炮戰那年,我六歲,還未上小學,在沒有電視和電腦的年代,下午沒事,小朋友常聚集在村中廣場玩救全國、過五關、老鷹抓小雞:::等遊戲。也有搧人仔標、賭銅板、彈珠之類的遊戲。每次總要在母親把飯煮好,太陽已經快下山,她站在門口高聲吆喝,要我們回家吃飯,我們兄弟才會匆匆跑回家。 那天下午,我們正在玩老鷹抓小雞,日頭偏西,太陽快要下山,晚風微涼,大夥正玩得興致勃勃,突然一陣炮聲由遠而近,疏疏落落,起先大家也不在意,以為是軍方在演習。這時,遠遠傳來母親呼喊的聲音,要我們趕快回家,才驚覺事態嚴重,拔腿就跑,一進家門,門還來不及關上,就聽到一聲巨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母親立刻把我壓倒在地上。砲彈落在門口水井邊,碎片從大門飛進來,把門板擊碎,在牆上留下彈痕累累。檢視身上,毫髮無傷,總算逃過一劫。此時驚魂甫定,從地上爬起來,趕緊躲進屋後的防空洞。 我們家屋後是一片相思樹林,防空洞就在林子下面低漥的地方,因為地勢低,經常積水,潮濕又髒亂,晚上用長板凳墊著,上面舖幾張木板,將就著睡。 躲在防空洞裡,聽聲辨位,猜測炮彈落點,有時一些不怕死的會跑出去探聽消息,回來報告村裡那一家被砲彈擊中了,某人受傷送醫急救,生死不明,諸如此類的消息,令大家都很驚惶,不敢出聲,靜靜地躲在角落裡,一動也不動,過了吃飯時間,肚子咕嚕咕嚕叫,又沒東西吃,日子真難挨!母親趁砲擊稍歇,冒著生命危險,趕緊回廚房弄些東西給我們吃,為了子女,母親何曾想過自身的安危? 有時想想,躲在洞裡只是圖個心安,一點都不安全,土洞實際上很脆弱,真的是不堪一擊。還好大家福大命大,砲彈總是落在周邊較遠的地方,最近的一發,是落在井邊,把大門口附近的紅磚牆打成一張大花臉,另一發落在房屋後側,把家中的牆壁震出一道裂痕。部隊撤走後,我住到樓上去,有時半夜驚醒,夢見樓塌屋毀的景象,冷汗直冒。 炮戰過後,結束躲防空洞的日子,屋後的土洞日漸廢棄,成了堆置雜物、傾倒垃圾之處,而這一段悲慘的歲月,也被掩埋在記憶深處。 ■ ■ ■ ■ 民國六十年,父親過世,我高中畢業,赴台求學,兄弟大多外出謀生,一時之間,像候鳥離巢,一批批飛走。只有年老的母親依舊守著家園,守著她與父親共同營築建造的窩巢。母親形單影隻、兩鬢霜白,還要上山下海、為生活奔波忙碌。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淚下。 民國六十九年,我結婚後,住在金城南門,母親也住一起,老家無人居住,形同廢墟。有了自來水以後,門前那一口井,用鐵皮蓋子封死,老家大門深鎖,屋內雜草叢生,樹木長得比屋頂還高,山上田地盡皆荒蕪,無人耕種。偶爾回去,只能在屋外徘徊,屋旁草埔,一片荒煙漫草。以前家中養雞,夏日午後,經常看著母雞帶著小雞到此處覓食,有時天空突然出現老鷹盤旋,一個不留神,牠就像戰時日本的神風特攻隊一樣,急速向下俯衝,把小雞叼走。母雞聽到老鷹在天空呱譟,早已做好準備,一旦老鷹飛衝下來,牠便會奮不顧身的和老鷹纏鬥,緊緊地護衛身旁的小雞,經常打到頭破血流,?毛脫落一地,仍無一絲怯意。那種拼鬥的精神,猶如母親護衛子女的心情,是不惜將自身的性命安危置之度外的。 而我的母親,也像大多數傳統的金門婦女一樣,長期在貧苦的環境和戰爭的陰影下過生活,養成勤奮節儉,堅毅不拔的個性,並且將她刻苦耐勞的美德,一點一滴留給了我們。她以母雞護衛著幼雛的精神,把我們兄弟姊妹,一個個拉拔長大,無時無刻不牽掛著子女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深恐我們有些什麼閃失,而從來不圖自己吃好穿好。從小到大,我在母親的呵護教誨下,深深體會到,母親對子女的愛,那是只有奉獻、不求回報的。從青絲到白髮,母親含莘茹苦持家的點點滴滴,又哪是我三言兩語所能道盡的呢?就如同︽父母恩重難報經︾所載,爾時如來以八種深重梵音,告諸大眾:「假使有人,左肩擔父、右肩擔母,研皮至骨,穿骨至□?遶須彌山,經百千劫,血流沒踝,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如今,母親已經毫無遺憾地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在傷痛之餘,回想母親的身教言教,更歷歷如昨。記得母親時常耳提面命,教導我們:不要央望有好田地,要央望出好子孫。生於荒荒的流離亂世,如今家族的子孫皆能平安順遂,日漸光昌,相信這就是我們唯一能夠回報給母親的一點心意吧!而在母親行將入土安息之際,雖然母親已經悄悄走了,但我仍要告訴母親: 兒孫們對您深切的懷念與追思之情,是一刻也不會停息的,願您在西方的極樂世界,那佛祖曾經許諾予妳的淨土上,保佑您的兒孫們,讓他們永遠也不要忘記:您如何以一生的歲月,在家國動盪坎壈之際,堅強地、默默地,成就了一個「哲婦隆家人之道」的故事,一則極為平凡卻又充滿美麗色彩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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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 喵嗚,一整夜
夜,忽然落了一陣淚 喵嗚,我只是想涼快一下 怎知淋了一身愁 你看你看 深沉的雲瓣怎麼臉紅紅 在無垠中拉著我想吃的魚骨頭 用大提琴的低音 嗚嗚低吟著。我 優雅地在圍牆上走台步 尾巴在指揮 頂著黑眼圈的路燈杵著柺杖打起盹 忽明忽滅地 糾結著斜牆上的我 拉痛了我的尾巴 喵嗚,影子不要直視我的眼 喵嗚,小心我吃掉你的記憶 喵嗚,我不是在叫春,整夜。 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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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海峽的兩邊
隔著一個台灣海峽的金門與台灣,相隔著的,是許多夢想的延續。身為金門人一貫與無奈,早期的金門少年仔待求學到一定階段後,即使再依賴,仍得咬緊牙關,拎著行囊到台灣圖一個發展。 而隨著接收資訊媒介的日新月異,外來衝擊日益俱增的影響下,在那之後屬於六、七年級生的年代,汲汲營營的,是一份追求可能的衝勁。 一直以來認為,自己是屬於台灣海峽另一端的。 國中畢業那段愛作夢的年紀,捨棄得繼續在金門的高中職求學的理所當然,在台北待了一個暑假,挨著電視機旁『k書』,拿著不盡理想的成績單選填自願,甚至連想讀什麼科系的頭緒都沒有,只是單純的想去台北,然後看著會場電視牆上可以填的學校愈來愈少::::。 哭喪著臉回金門,不久之後的高中職放榜,因沒能如願考上高中而嚎啕大哭得徹底,更沒有好好地自省不夠努力的事實;只是兀自編織上高中、玩大學的美夢。 上了高職,代表著進入一個摸索未來方向的階段,也了解唯有克服自己的缺點才能讓自己堅持的理想踏實些──這三年,將困惑我許久的英文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並充實了社團生活。在大型活動裡,我訓練了自己的口才與態度,亦認識了許多的朋友。 在我有個不錯的入試成績與明確的選填學校的方向後,並自認有機會可以實踐國中畢業後一直熱衷的大學生活。然而,或許是對家人的牽絆與依賴,抑或潛意識裡無法承受失敗的輸不起::::,最後,我仍選擇留在金門。 自高職畢業迄今年已悄然過了四年,我仍留在金門,並已完成了我的大學學歷。在這四年,看著同學們有的已在一點點的實踐自己的夢想、有的同學和我一樣,仍待在金門秉持著一個堅持。我仍留在金門這片土地上踏步,看著每個人的改變。一年年的同學會,總是問著:什麼時候回來的呀?要待多久? 每個階段的每個改變,都是同學聚會上的話題;所以,知道我的同學們會說:妳是屬於台北的;不知我的同學們會說:妳幹嘛還留在金門::::。 我要如何斷定建議我選擇台北的同學是知我亦不是?又怎麼判別我到底是屬於台灣海峽哪一邊的人;甚至,堅持留在金門或台灣的信念到底是什麼::::,都一樣令人無解。 迄今,我已在金門工作兩年,有時因工作需要必須到台北上課、受訓;置身於台北市金融圈的氛圍,總能讓我鬥志滿載;即使回到了金門,那在台北短短幾天所接觸到的人與事,激起心裡的震撼仍久久揮之不去。 因為理想,所以長期來不得不習慣與家人分隔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團聚與分離後的期待與失落的情緒交雜,就是這幾年來家裡不斷上演的戲碼;家人在台北工作已有幾個年頭,即使心裡頭有些苦,也不忍放棄一直以來傻傻堅持的;而我選擇留在金門,與其說是守護家人,其實也是給予充實自己的緩衝期──我有些夢、有些熱忱,冀望在準備好的那天,可以實現我一昧秉持的::::;或許天生巨蟹座的多愁善感的心不夠無畏,但至少試過了,即使一路跌跌撞撞亦能心服口服些! 沒有人是絕對屬於哪裡的,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地方就何嘗幸福。憑著一股動力,我會離開金門到台北闖闖;而心裡面那份對金門的依賴,讓我堅信總有一天會再回來這可愛的地方! 一切似乎都沒個準,但心裡頭那般篤定──亦來自台灣海峽的兩邊。 2005、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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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望
數百年來,你像一隻蝶在狂沙瀰漫的東北季風中奮力振翅;橫越重重戰亂,掠過烽火煙硝,創下一頁頁輝煌的讚嘆。多少戰士的吶喊在空氣中凝結,多少親人的血淚在黃土裡湮沒;那些看不見天光的滄桑,只有還未閤眼的老兵和斷垣殘壁上的彈孔最清楚。 一粟海澨小島渺如仙鄉,幾經波瀾更迭仍戍守咽喉。雄偉莊厚的太武山獨冠丸嶼穿波出海,熠熠的橘陽終年在水塘湖泊裡輕躍。乾涸的浯江溪口淤積著揮不去的晦暗歲月,歷歷在目的螻蟻生涯、隆隆不絕的炮火連天,深深烙印在每顆無助的心坎裡。而今,你褪去昔日的戎裝平鋪成遍地綠野,焠煉彼岸空投的砲彈打造出金字鋼刀。那還沒有唱完的沙場豪情就留給水棲的候鳥歌詠,那撫不平的累累傷痕也暫且拋進湛藍的海溝裡潛藏;我推開你金色的銅門,感念一段戰火的辛酸,迎向一條嶄新的大道。 颯颯的秋風沿著海潮吹向彼岸,兩千公尺外的故土在角嶼呼喚。我站在天下第一崗哨上守望;朝夕吞進滾滾飛沙嚥下陣陣颶風,卻吞嚥不了這世代延燒的火冓火。舊時,中堡海珠堂裡的吟詩聲還在神龕裡傳唱,馬背上的叫囂就隨著燕尾剪破夜的寧靜;我用小小的石塑身軀抵住這突來的森寒煞氣,看見數里外的綠林村屋一夕間被焚毀殆盡,唯獨我山后村裡的棋盤古厝容顏未改。 幾載的中秋月明被煙塵灰蓋?幾多個英豪俊傑在戰場上殞命?這些濯金的歲月從來就沒有人去細數。躲過戰火的宗祠古厝陳列著歷史的見證,雙落的白石砌牆銘刻著先民海外揚眉的風光,這些斑駁的往事又有多少人會去思想起?今天,圓窗裡的琅琅讀書聲已不再繞樑,昔日窗櫺上的彩蝶還是日日紛飛;留不住的光影纖塵,喚不回的雄魂精魄,都在我的淚眼裡模糊了。 馬山的蠡管裡我窺見大海的遼闊,也窺見對岸蠢蠢浮動的細小沙礫。晴空下來回兩岸的船影爍爍,不知何時咫尺千里的鄉愁已成黃絹;終日不歇的流行歌曲在浪花中輕盪,是什麼讓天色改變了沒有人知道。我跳出這道鬩牆的藩籬傾聽著你亢奮的脈動;霎那間,風聲濤聲裡只有低飛的海燕在呢喃。 又是一年中秋佳節,祭祀祈福的金沙村民已幫我披上新紅巾;嬝嬝煙嵐裡,我睜開銅鈴眼繼續守望你的安危。款款南管絃音從山中飄來,風裡滲著濃郁的麴酒香,我張開嘴乾了一杯帶沙的東北季風,一輪明月醉進海的波心。 等不到日落的冷冬還在慈湖畔猶豫,早到的鸕鶿就帶來星點白花。我佇立在筆直的慈堤岸邊遙望廈門諸島,落日餘暉在泥灘裡閃耀著通航的欣喜。幾隻落單的水鳥逡巡過海灣後,沿著潮退的沙地踽踽覓食;被夕陽點紅的水燭才剛吸引我的注目,陣陣低沉的嘎嘎聲響就從海平面傳來。霎時,一排人字劃過橙染的天幕,藍與黑的布幔緩緩關上白晝的驚嘆;金門雪隨著鸕鶿飄落在相思樹林裡提早點亮盞盞聖誕霓燈。 夕陽西下一點紅,晚風吹來刺骨的寒,多少個看海的日子裡我凝望著日頭被夜色吞沒,就是不忍憶起古寧頭暗灘上一場噬血的殺戮。那夜,冥色漫進沙岸,枯枝上的昏鴉忘了啼叫,漆黑中我聞見海上潛伏著異樣的騷動。一顆流星劃破天際,照亮海面上兩百多艘浩蕩而來的船艦;我倏地搖鈴,召喚北風翻起瀧口灘外的浪濤阻擋了夜襲的韃子,但是終究堵不住萬餘的人海僭越東西一點紅的險灘。 我站在淒風中無力挽救這場空前的浩劫,只能任憑無情的戰火焚燒你的左翼,蹂躪你的田園屋舍,聽著悽悽的哀聲從壕溝裡傳來。 連天的炮火撼動了山南山北。國軍第四十二團的衝鋒聲掃過夜空,槍林彈雨中李團長奮不顧身領率反攻;一片鮮血染紅了西浦頭,卻鼓舞了我軍的士氣。灰濛濛的夜色裡開著坦克的士兵分不清地上躺著的是敵是親,瞠眼輾過具具溫熱的軀體不敢喘息的掃射著;喉管裡吼出乾裂的嘶喊,涔涔的汗水和著淚水滾落。 北村的水尾塔制煞了水路魑魅,竟煞不住瞬間席捲的火海。一棟數日前才蓋好的北山洋樓被深入的共軍佔據後,國軍立刻強烈反擊;飛削的火石炸亮夜空,粉碎富商的美夢,這棟用洋錢堆砌的樓閣也頓成廢墟。 如今風停了,雨歇了,北山洋樓灰牆上的彈孔也鈍圓了。破瓦上蔓生著雜草,歪斜的窗框寫著舊時爭戰的浩劫;百孔千瘡的它站在村口幾十個寒暑,日日為這場煮豆之爭作歷史的見證。 凜冽的東北季風再度從海面吹來,金門之熊的喘息聲還在沙灘上迴蕩;那些怒放過的凋零的殘生夢魘,都讓它滯留在沉冬的暗房裡洗滌。我拉下你墨藍的布幔;裸著心,赤足踩在細軟的沙地上,準備迎接一場紛飛的雪祭。 暖春的南方濕氣帶來漫天的濃霧,縹緲的太武山懸掛在白茫茫的晨靄中。我收起腰間的令旗,乘風攀上你雄厚的背脊,東北西南走一回;遍踩滿山花崗片麻岩的踏實,企望著料羅灣外的本島家園,期待心手相連的歌聲日夜傳唱。渾圓的雲朵收納海氣疊起紫霄樓台,早起的微風穿織著綿密的山嵐,一聲雞鳴啼破曙曦,射出萬丈光芒。 綠珠葉影喚醒我惺忪的睡眼,旋進海印寺一探你震浪的風采;再入海山幽穴,卻找不到百年前圓寂的老法師古魂。我失望的揮別白衣觀音和十八羅漢,獨留石柱拱門讓旅人追思憶往。 崖壁的勒石上鏤刻著「毋忘在莒」的軍民精神象徵,也鏤刻著「八二三」戰役中慘烈犧牲的英雄本色。我撫觸著浮雕的令旗,一場場殺戮彷彿又浮現眼簾。 猶記那年盛夏,夕陽餘暉剛落入水光中閃爍,紅星米格十七的砲火隨即炸響翠谷,幾個防衛副司令官的最後晚餐都還沒有嚥下就當場斃命。爾後軍刀戰鬥機和紅星米格機數度在空中交會,155口徑的加農砲整日嘎嘎作響。兩棲運輸登陸艇躲過攔截的砲火在料羅灣搶灘,許多浯島民兵冒死在沙灘壕溝間運送補給品。這場戰火連續了四十四天,全島落彈將近五十萬發,把你打得遍體鱗傷;我細數過掉落在你蝶翼上的彈孔,平均每一平方公里竟然掉下三千一百六十枚。 然而不肯落幕的「八二三」砲火,隨後又以單打雙不打的宣傳砲攻延燒了二十載。這幕漫長的戰火寫真,雖然讓你成為馳譽中外的堅強堡壘,卻讓浯島的人民走過一段血淚交織不堪回首的暗夜。 林木蓊鬱的太湖畔,我傾身回望你翠綠的右翼;一片榕園裡朱樑碧瓦覆蓋著雪白的花崗牆,牆上鐫刻著五百八十七條好漢的英魂。那些洗不掉的石牆血漬,磨不平的滿目瘡痍,在在披露著那場慘絕人寰的戰火風霜。 那年夏天的兵燹還在我的胸口悶燒,許多飛廉弟兄一個個被挪做奠樑石柱;我看了一眼民宅上「消滅朱毛殺漢奸」的反攻標語,再度把令旗佩在腰間。一片渲染的春霧籠罩著料羅灣,對岸的本島是否還記得浯江溪口的滄桑? 金城的夏夜星光閃耀,海面上風平浪靜。我藏起手上的彎刀易裝成可愛的小叮噹,走在老街上,古厝洋樓雕樑畫棟倏地把我晃進時光隧道。一棟紅樓外,我久違的老兄弟帶笑招呼著,樓內的微光中飄著一股醺人的酒香。菜單上一排挑釁的文字在我眼前雀躍:溫熱的毛澤東奶茶、解放金門的特調高粱、與紅衛兵共舞的貓步飲料。我呷了一口高粱,吞下這串串驚嘆,訝異你易容的神速!不到數十年光景,你就浴火重生飛快的披上彩衣,讓我認不出你堅毅的容顏。我搖著透光的酒杯,高粱特調裡看不到你清麗的倩影,一口飲盡杯底的五光十色,醉看你一身絢爛,翩翩飛起。 曾幾何時,活著似乎是你生存的唯一渴望。自古以來你就成為鑰鎖海門的兵家必爭之地,一句「固若金湯,鎮海門」的定名,為你寫下幾世的功名,也給你帶來無盡的浩劫。我遙念昔日朱子採風浯島,在燕南山以禮教民的喃喃誦吟聲;更感懷先人不畏風沙走石,啜菽飲水的艱苦歲月。曾經是人文薈萃、英才輩出的仙島,卻被一場場無情的戰火改變了你俊睿的風貌。 我蹲踞在銅牆鐵壁的碉堡裡,企圖解讀你榮登戰地風光的密碼,寸寸剖析你揚名海外的奇蹟;猛然發現,除了我葫蘆裡的陳年高粱外,竟是一把把銳利的金字鋼刀。從古寧頭打到八二三的榴彈,再加上中美斷交後對岸密集空投下的宣傳砲彈,竟是讓你躍上國際舞台的墊腳石。金字號老師傅以洗鍊的鍛造技術焠煉出新式的鋼刀;經過切割、加熱、打造和熱處理後,一個砲彈從裡到外大約可以做出六十把鋼刀。這些曾經要催討人命和進行文宣洗腦的砲彈,卻變成一份觸發商機的空降賀禮;我每次想起這件事就感觸多多,不知對岸的餐廳主廚是否也曾握著一把金門鋼刀在莞爾一笑? 早秋的東北季風又將吹起,我抬頭展望無際的星空,吞沒了一顆流星的餘光,點亮隨波輕搖的漁火。一聲長嘯,我蹬上鰲石聽濤,吸納一口亂髮的狂風,一彎新月浮出料羅彎。 卸下你草木皆兵的枷鎖,蓋上你腥風血雨的扉頁,那些彪炳的輝煌戰績和鏟不掉的精神標語,都已變成戰地風光的另類裝置藝術。金色銅門再度被推開,熙攘的觀光客來了又去,品味著人文戰地吃喝玩樂的多樣浯島風貌。我細細咀嚼你滄桑的過往,苦辣中帶著淡淡的甘草香。一陣童稚的嬉鬧聲後,我甩開捲剩的長辮,咧嘴一笑,擎風飛上雲影光雕的太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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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婦人週記星期三的早上
星期三的早上,送走上班上學的老公孩子,我帶著上個星期借閱的兩本書,踩著我那全身都響就只有鈴聲不響的「小蛋黃」(這是兒子幫我的黃色腳踏車取的名字),來到了圖書館要還書、借書。 「今日清館日」大門口一張紙條讓我吃了閉門羹。噢!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清館日,我怎麼忘了。 才不讓這事兒掃我的興哩!決定要到附近另一家很久沒去了的私人紀念圖書館,那兒的藏書雖沒這兒的豐富多元,但「應付」我綽綽有餘啦! 掏出鑰匙打開腳踏車鎖:「不會吧!」鎖竟是任憑我怎麼開都打不開,大概是昨天下雨淋濕,鎖孔進水所以卡住了。我轉動鑰匙把手都擰紅弄痛了,還流了一身汗卻仍束手無策,我的心和臉苦了起來;中午我得靠它接兒子下課,它要是「耍自閉」讓我打不開,那我豈不是「吊鼎」了?身旁走過的人紛紛對我投以異樣的眼光:「他們該不會以為我是偷車賊吧!」我心裡暗想。 「你需要幫忙嗎?」一個聲音響起。 一抬眼,哇!好帥的男人,是我喜歡的周潤發那一型的。 「唔,我確實是需要幫忙」。這麼帥的男人在面前,心裡頭竟有些小鹿亂撞了,感覺自己此時的狼狽實在太「掃興」,突然恨起自己早上怎會忘了塗上口紅:::。他接過我手上的鑰匙扭轉了幾下,鎖,竟輕易的打開了。 「如果我是個偷車賊,你豈不錯幫了忙?」想起方才從我身旁走過那些個異樣眼光,在向他道謝之後略帶趣味的問他。 「應該沒有這麼笨的偷車賊吧!」他指指身旁一整排比我的「小蛋黃」還要「年輕貌美」甚至有的根本沒上鎖的腳踏車笑著說。(哇!他笑起來更帥了!我心裡頭的小鹿撞得更亂了!) ::::。 你問我:「然後呢?」 喂!喂!我是有老公的耶!哪還會(能)想要有什麼然後! 啊──你不信? 唔!我問你:就算你真的遇見周潤發對你笑,你頂多也只是「小鹿亂撞」一番,還會想怎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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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島嶼住住》木棉樹下談夢想
那天,眼見總兵署的木棉樹已經艷紅到不行了,趕緊帶著相機、領著女兒,一起去拍木棉。別的植物,大多是花朵委凋了才離枝,木棉不同,它從開花、發葉、落花的邏輯,都硬是跟人不同。於是乎,見到火紅的、盛開的花朵,很有份量地『答』落下來。若掉在鐵皮屋頂上,還伴隨著『鏗』一聲,宣告世人原要護泥的決心。 總兵署的木棉花,雖沒能細數,以數鳥的概念來粗估,應該有千朵之多吧。站在大樹下,無論是叫女兒抱著樹幹照相留念,或是仰頭欣賞開闊的樹冠,都能立刻感受到自然造物神奇及人類之渺小。人在大自然中,是應該心存敬畏的,因為它賜給我們生機、哲學、美景、文史等;後浦若不是還保有這幾棵老樹的話,它的獨特與豐富性一定大減。 年輕時,看到台灣總有人把樹綁上紅布,以『有神』稱之,覺得樹就是樹,何必將它神格化?直到採訪過︽台北市老樹︾系列主題,才體會到那是居民的一種尊敬;藉著庶民敬鬼神的觀念,許多老樹得以被保留、維護。 每天我都從住家遠眺這棵木棉、總兵署這大片優美的傳統建築。花季已經一個多月了,鞭策自己勤快些,拿相機紀錄吧。 一朵朵木棉落在總兵署後落的屋頂上,一排屋瓦、一排木棉,錯落有致,如抽象畫般的構圖,吸引著我。為了拍攝心目中理想畫面,我站上屋後的矮牆上,將手儘量朝前伸,邊拍、邊看、邊修正,女兒見此畫面,一直喊著:「媽媽危險下來!」才兩歲多的小孩,用我常告誡她的語氣來提醒我,讓人聽了好笑。 結束在圍牆上的怪異行為,跳下來,旁邊站了個姑娘盯著我看。看她揹著背包,直覺以為是台灣來的自助旅行者。一聊之下,才知道原為台灣人的她,十年前來金門自助旅行,愛上這片土地後,邀伴侶一起辭去台灣的工作,定居金門。 啊,吾道不孤! 於是,這天的下午,兩個同樣喜歡金門的人,坐在大木棉樹下,聊了起來。 小念(在此稱她):「我對金門有許多的想法,但在這裡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常被視為行為怪誕。」 回想我剛才不就是以怪異的拍照行徑吸引她的注意嗎!否則我們怎麼會有交集? 張(在此自稱):「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吧!」 小念:「我很喜歡雙鯉湖,那裡好美。我對湖邊那一排傳統建築很有興趣。我舉日本京都的例子吧!他們有條『哲學小道』,號稱『只要走過一遍,人生的哲理都悟到了』。我們也可以把雙鯉湖畔闢為哲學小道;或者像澎湖的中央老街一樣,找藝術家或店家來開各式各樣的特色小店,讓觀光客可以沉浸其中,也滿足其消費需求。例如:訂做旗袍唐裝的服飾店、藝廊、藝品店等等。眼見金門的觀光客,通常在下午五點結束行程後就無處可逛,大喊無聊,所以應該有各式消費來滿足他們。」 張:「說的很對。」 小念:「許多人都說我前輩子是金門人。我覺得金門有二個地方可以讓人感覺地球是圓的。一個是古寧頭、一個是水頭海邊。在這兩個地方仰望,你會發現穹蒼之美!」 張:「二十歲畢業那年,我到過澎湖許多離島,每到一個離島我都下水游泳。當時仰躺在海面上,就發現『地球是圓的』這件事囉!」我喜歡游泳,尤其是澎湖鄉下小孩都會的『放死囡仔流』──躺在海面認它漂流,不意暢快! 小念:「十年前我第一次來金門,那時還沒有路燈。夜晚觀星,星空美得像藍寶石。」 張:「近年澎湖跟金門一樣,路燈多得連看星星的地方都沒有了。古寧頭那段還沒光害,可以去那看星星。」 小念:「我是很會幻想的那種人,心裏面一直有個烏托邦。我想號召台灣志同道合的同好、親友,來金門買一塊地,一人蓋一戶,然後再蓋個『人民公社』,大家可以一起養雞鴨、種菜、用餐、托嬰育兒、藝術創作::等。三不五時可以勞動、閒聊、分享創作或心得。」 張:「很好的想法,你可以試著去落實它。問題是你敢殺雞嗎?」 小念笑了:「預計在金門開設民宿的你,一定也有很多想法喔?」 張:「我想把來金門旅遊的人,都當成我的朋友。如果他們有興趣,我會帶他們去賞鳥看花觀星,接觸金門的大自然跟人文史蹟。去海邊玩,挖蚌拾螺,看居民如何取蚵、挖蚵。興致好的話,烤海鮮、喝喝小酒也不錯。」 小念:「你是澎湖人喔?那我要談談『海盜理論』──許多離島,像金門、澎湖、馬祖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因為以前海盜四處掠奪,搶漂亮的女孩來當他們的老婆!因為他們不可能搶醜的嘛,所以海盜生下的後代都很美。」 張:「你是在說我嗎?謝謝你的讚美(完全聽到重點,一點都不以『可能是海盜後代』為恥)。」我當然自知斤兩,只是太久沒自戀了;漸漸躋身歐巴桑之林,讚美的話格外愛聽。當下忽略了海盜不可能都是帥哥,生下的小孩若不像娘而是像爹怎麼辦?咳! 小念:「來金門十年,我跟先生幾乎都不出國,我們覺得金門就夠美了。例如霧季的時候,我們會買個便當,驅車直往太湖,一邊吃便當,一邊欣賞太湖中的朦朧小島::。啊,何必去霧都倫敦!」 張:「好浪漫!」 小念:「我也很羨慕你啊,你是我認識第一個、最特別的軍人老婆。別人總是抱怨當職業軍人太太的缺點,只有你帶著小孩去住自己想住的地方,把別人眼中的缺點,化成自由自在的行動力。」 愛搞笑的張:「是啊,還有船員、警察的老婆,何妨也一起來加入吧!」 小念:「我是做廣告、創意的;我先生是走純藝術。我倆重視生活,把物質看得很輕。為了支付起碼的生活所需,我們講好:兩人輪流工作;一人負擔家計,一人則獲得自由。」啊,真好的觀念。人類總是汲汲營營,該多多沉澱、思考。 一直聊到黃昏暮色,木棉艷紅身影被光譜染藍,大蚊子飛來騷擾,女兒尿布沉重『不堪』,交心的兩人才互道再見。 十分難得的情緣,百年木棉見證了這段友誼。 我在想:倘若我們是古代人,聊的又是什麼話題呢? 94、4、24邀月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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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光樓賦并序
︽史記.田單傳︾載述,周赧王三十一年,燕連破齊七十二城,餘即墨、莒二城,湣王出奔。時齊推田單為將以禦燕軍。田單計挑燕國君臣之縫隙,且鬆懈燕軍心防,藉火牛攻燕於不備,竟勝而得失土,齊以重建焉。 ︽漢書.劉向新序︾亦載,春秋時,齊桓公流亡莒城,後立為君主,鮑叔牙敬之酒並祝曰:「君無忘出奔在於莒也。」宋.虞儔.臥病枕上再用韻:「飄然儻遂歸田賦,食櫱毋忘在莒時。」 今先總統蔣介石,以毋忘在「莒」訓勉國人,效法「莒與即墨」之精神,期能奮發圖強,「光」復大陸河山。再溯斯樓之肇造,始於民國四十二年;有大膽之役英雄賴生明者,於閣樓上所題橫匾字體,骨力遒健,體勢勁媚,此「莒光樓」之所以享譽海外,其來有自矣。 莒光樓,為宮殿式建築,樓高三層,底樓為簡報放映,其次與頂樓為展示區。佔地三百平方公尺,底座寬並循上而窄。外觀之,琉璃碧瓦,屋簷棟宇輝煌;庭園環繞,門外大砲雄峙。以其氣象莊嚴,獲郵政總局入選為郵票圖版,發行全球,跡在寰宇;此為我金門精神之象徵,及兩岸冷戰之地標。既與其榮,歡喜隨之,故感而作賦曰: 金城西南,濱海之路,爰有石雕公園之景,乃藝術薈萃,地緣聚集之所。臨大海以帶浯江,背烈嶼而向高樓。斯高樓也!自非范氏岳陽,或蘇氏眉州遠景,蓋田單其人為其源,莒墨之光為其意,因以名之。樓內可觀者,有簡報放映、自然生態描繪、文獻展示,及史地、人物介紹等,皆斂意焉。 吾以雖喧嘩都會,有時失路;而幽山清徑,往往逢人,此為斯樓討喜之地。蓋屬花團錦簇,不免失意;唯莒光風景,盛會無期,此為斯樓可愛之處。憶「詩酒文化節」登場時,文意重重,老少與共,夜光與詩酒高呼;情歌綿綿,人潮如織,明月共嫦娥競舞。此際,捧甖承槽,銜杯漱醇醪;幕天為晏,縱意各所好。雖為流席,酒香溢滿樓層;容有佳餚,顏衰藉酒澆紅。 閒遊過往,環顧盎然,朝輒霞光泛灩,草木蔥蘢而可悅;晚看夕陽餘暉,芳蹤逐馬蹄共歇。徒上二樓!窮目所眺,千萬小小聚一堂。吾嘗跂予望之,但見雨過風煙,山與天齊色;歸飛之鳥,千翼奔向我。橫於眼前者,千門萬戶,四壁交錯;紆曲分野,綿延盈疇。俄而登頂樓於迎風,忽而仰見,白雲遨遊乎他鄉;時而俯聽,松聲低迴於耳旁。登斯樓也,則有榮辱皆忘,遺世獨立之樂矣。 且夫覽景得意,暗喻託諷,其運思高妙,如騷人墨客登高臨賦者。吾慕其所評載,備具俠義之風,後人得以仿傚;且敬其所隱者,存文獻於無形,而留世以追懷!何者,蓋如荊軻、豫讓者、因俠義而為刺客,事皆不成而就義,此皆表明於史。至如岳飛者,精忠報國,大破金兵於郾城;如秦檜者,誣殺忠良,連下十二道金牌。此所以隱而不明,以時(宋高宗)故也。唯文士秉春秋之筆,能託諷於文,懲惡勸善,或有寄興於遊記,例有杜牧「阿房宮賦」、宋濂「閱江樓記」、歸有光「倉浪亭記」等不勝枚舉。今以斯樓之建名,理其勢然,因以為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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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東門員外
「歹風水ㄚ!」病榻上的母親,蒼白瘦弱,忍著病痛,輕拭眼角滲出的淚水,幽幽地說。 這和我記憶中強悍不認輸的母親完全不同。 我靜靜地看著,她那有些陌生的面容和行止。 說來諷刺,總是要等到母親重病住院,拿忙碌當藉口的我,才定得下心,聽聽母親的心事,再重覆溫習那段似近卻遠的王家故事。 舅舅也不忘叮嚀,趁著清明,到先祖墳前,燒個香、許個願,求外公外婆保祐,讓母親,他們多舛的女兒,早日康復。 康復不易,僅是維持現狀,就是最大的恩賜。我想。 是巧合嗎?淡淡清明時節,天空總會飄下微雨,是感同身受,為斷魂的世人哭泣,或者是,想清醒哀戚的人們,告訴眾生,生命卑微,人生不過如此,這是無法逃脫的宿命? 我跟著舅舅,提著一竹籃的冥紙、供品,穿越東門口的貞節牌坊,和它腳下的后浦老街,沿著河水早已乾涸的浯江溪,去看看好久不見的外公外婆及先祖們。 午後的老街,正緩緩進入昏睡狀態。像被切割的靜止畫面,打烊的小吃店,暫時隱身退場的大陸攤位,滿街來不及帶走的菜屑,和被風吹著跑的簡體包裝紙,有種人去樓空的滄桑。 小花貓伸下懶腰,大剌剌的閒步過這條大陸貨充斥的后浦老街,偶而人車經過,才不情願的躍上空盪的小攤上。回過頭,還狠狠瞪你一眼,嫌你擾了牠的好夢。 浯江溪已加蓋,舅舅喃喃自語,「小時候,舢舨可以駛進來,我還跟你外公來這裡賣過豆腐。」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然後,便是一陣輕啜的哭泣聲,也像這三四月的雨,一陣一陣,飄飄忽忽,不太真實。 舅舅矮胖的身材,像一部挖土機,左搖右擺的在芒草堆中開道。 芒草堆的盡頭,就是王家祖墳,外公外婆和先祖們的家。 一年不見,墳上的草,又高了不少,是一種祭典,也是一種懺悔吧,我看到舅舅眼裡閃著淚光。 外公外婆及先祖們的墳前,有座石砌牌坊,雖已頹圮,但隱約可以想見當年的風光。 舅舅拿起鐮刀,將墳上雜草清除乾淨,然後將一張張的紙錢鋪蓋在墳身,再用小石塊壓住。 「想當初,這裡的風水還是最好的。」看著看著,舅舅禁不住嘆了口氣。 舅舅說,先祖在朝廷做了大官,很威風,有錢有勢,因為世居金門島后浦東門,鄉人都稱他做「東門員外」,因此,特別選了這塊風水好、有著「眠穴」稱謂的地方當祖墳。 「做官得罪人。」母親這樣認為,因此對我們百般叮嚀,不通做官,平安順遂就好。 也許是得罪了風水師的緣故吧,風水師故意叫先祖在墳前加蓋牌坊,以顯氣派,沒想到就此鎮住了氣脈、破壞了風水。 像被下了魔咒,王家從此家道中落。 曾外祖母生了五個男孩,結果一一早夭,只有身為長子的外公及外四叔公得以倖存,但最後還是不幸英年早逝。 血脈傳到外公這一代,已經家產散盡。因為家貧,外公、外婆以做冥紙起家,希望重振王家的繁華。外公個性一板一眼,凡事有條不紊,對於冥紙的製作,要求盡善盡美,幾近龜毛,因為看不慣其他工人的粗率作法,最後,只好自己動手做,這一點,倒是全部遺傳給了母親。 為求一子,以傳承香火,外公外婆拼命做人,但是一連生了七個女兒,仍一子難求。 至於外四叔公,娶了妻後,妻子留給外公照顧,獨自「落番」下南洋打拚。 早年,金門地瘠人貧,向外發展成了金門鄉親不得不然的選擇。鄉親們像美國的西部拓荒者一樣,隻身落番下南洋,妻子則留在金門,照顧父母子女。落番的鄉親,因為不識字,只能憑藉原始的身體本錢,從碼頭工人做起,省吃儉用,將賺得的錢寄回金門,養活一家人,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後,才返鄉團圓。當然,有的人功成名就,風光返鄉,大多數的人,因為一事無成,從此流落異鄉。 外四叔公一去就是好幾年,再回鄉,卻只剩屍骨一具。 出殯時,鄰人發現外四叔公的妻子挺著大肚、遮遮掩掩的。算算日子,怎麼可能?鄉人們議論紛紛,流言四起。 外四叔公的妻子受不了鄉人的鄙棄眼光,上吊自殺。 好面子的外公,視此事為奇恥,羞憤交加。從此三年不出門,最後精神錯亂,抱憾身亡。 外公早死,外婆婦道人家,孤立無援。 三姨、五姨送人做童養媳,六姨與廈門人家交換,換了一個舅舅,從此下落不明,七姨則因家貧無力餵養,在戰亂中活活餓死,母親排行老四,原本也是要送人做養女,但因母親勤奮貼心,外婆不捨,留在身邊。 為養活孩子,外婆擔起一家重任,往來金廈海域謀生。 那是個被遺棄的島,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 為得一子,好傳宗接代,鄉人拿女兒換兒子,沒女兒的就用金子換。為了賺金子,金廈海域,變成人口販子的天堂,童男童女的哀嚎,成了對不仁天地的一種詛咒。 二○年代的彼時,國內軍閥混戰,無暇他顧,位處邊陲的金廈海域,海盜橫行,人口販子在此如入無人之境。海域上,不時可見舢舨來往,運載著從大陸各地走私的孩童,為了遏止歪風,政府嚴厲禁止,一被查獲,立即處死。 孩童被麻布袋裝著,忍受著惡劣的海上風浪,遇到政府軍海上盤查,人口販子為湮滅證據,只能將包著孩童的麻布袋,一一扔入海中,幸運逃過一劫的,成了島上鄉親認購的傳宗物。 舅舅命大,安抵金門,當交換品上船的六姨,卻從此音訊全無。 「聽鄉人談起,曾在香港看到一個很像我們姐妹的女人」,前幾年,母親和姨媽們循線探訪,可惜仍然音訊渺茫,六姨,從此成了斷線的風箏,無影無蹤。 民國三十四年金門鼠疫大流行,罹患鼠疫過世的瓊林親戚求救無門,央求外婆幫忙料理後事,熱心的外婆不幸染疾過世。 大姨帶著二姨、舅舅、母親,草草辦了外婆的喪事。 二姨早早嫁人,跟著二姨丈落番到南洋打拚,母親與舅舅則跟著出嫁的大姨生活。 大姨婆家是個大家庭,自顧不暇,活像二個拖油瓶的母親與舅舅,就窩在旁邊的廂房,自行起伙,偶而靠著大姨的接濟,有一餐沒一餐的度生活,原本身體就不好的母親,自此情況更差。 母親與父親是靠媒妁之言結合。認命,讓彼此成就了一段好姻緣。母親的病,是婚姻中讓人不捨的痛處,但也是讓這段姻緣更厚實的關鍵。 母親並不適合生子,不過,不服輸的母親,硬是冒著危險生了我們姐弟三人,懷小妹時,因為水腫嚴重,在醫生警告下,才不得不拿掉。 體弱多病的母親,成了父親一輩子的甜蜜負擔。不多話的父親,從不埋怨,只是偶而會叮嚀我們,將來娶妻,漂不漂亮沒關係,最重要的要娶個身強力壯的,以免受苦。 父親收入微薄,勤儉的母親,早上出門賣菜,晚上代工做裁縫,貼補家用。 那時,捱過了古寧頭、八二三戰火蹂躪的金門,百業待興。島上十萬駐軍,成了鄉親的活水源頭。 市集裡,滿滿的都是草綠色動物。南腔北調,一片嘈雜。母親和姨媽、表姐們,做的就是這些阿兵哥生意。批來各種菜色,再轉賣給老芋仔,賺取微薄差價。 這是后浦地區最主要的街道,也是東門最熱鬧的中心。母親的娘家、大姨的婆家、以及我們最初的家,都在這條老街上。 王家有東門員外的傳奇,老街也有屬於自己的故事。 民國二十多年,當太陽旗在西半島揚起的時候,老街還只是一排排供人大小解的「便所」,鄉親管它叫「屎礐坑」,露天的糞池,讓這一帶的空氣,始終瀰漫著一股濃濃的酸臭味。外地客在附近做完買賣後,總會到這邊,挑桶水肥回家,當作田裡的肥料。 國軍退守金門後,便所剷平,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低矮的店面厝,國共對峙的彼時,為了怕成為敵軍侵襲的目標,店面厝的高度一律不得高過三層樓,成了今日的特色面貌。 街尾連接著東門菜市場,形成金城地區、甚至金門島上,最大、最重要的市集,老一輩的鄉親,對於這樣的轉變,都笑稱「屎礐坑變狀元地」。 那時,島上有十萬大軍駐守,在那個一個阿兵哥就可以養活一個家庭的年代,島上的每個家庭,都做起阿兵哥生意。老街位在市集中心,因此舉凡吃喝玩樂,一應俱全。 單號的晚上,中共的宣傳砲彈歇火不久,天空仍是漆黑一片,母親便起身梳洗,挑著大型的竹簍子,出門做生意。我們一家人,擠在一張大木床,母親起身時,睡在她身旁的我,總會被擾醒。惺忪睡眼中,我看到母親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重重黑幕,不管是晴天或雨天。寒冷的夜色中,母親瘦弱的背影,成了每天必做的夢。 才上小學的姊姊,得負起烹飪早餐的責任。其實,所謂的早餐,也不過是一鍋地瓜稀飯,伴飯的,是一盤又鹹又麻的豆腐乳。 姊為我穿戴整齊後,便帶著我上學。這時候的母親,忙碌異常,一面要應付討價還價的採買新兵,一面要忙著打包菜色,給老主顧的部隊老芋仔。 老街上,滿滿的都是一群群的草綠色動物,四周充斥著的,是令人似懂非懂的南腔北調,這是童年黑白記憶裡,僅存的一點色彩。十萬大軍盤據島上每個角落,而我們,就寄生在他們身上。 交易久了,老芋仔成了一家人。 逢年過節,老芋仔會帶著我們姐弟上街遊玩,買玩具、挑零嘴。母親和姨媽也會準備豐盛的食物,感謝老芋仔的照顧。 我慢慢長大,老街卻越來越窄,草綠色動物也漸漸變少,終至絕跡。這條街,從此再也看不到這些讓人懷念的草綠色身影,市場裡,再也聞不到他們獨有的氣味。 草綠服的味道已淡,而我的童年也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從此,我的記憶便被白色的長袍、刺鼻的藥水味替代。 記憶中,有好幾次母親都面臨生死關頭。 身體狀況差,奔波於醫院間,是家常便飯,更慘的是,情況嚴重時,就得轉診台灣。轉診過程不僅舟車勞頓,有時,轉診的台省醫院沒有病床,還得在急診室裡等床位,病人辛苦,家屬也累。 母親多病,動輒轉診台灣,我們兄弟姐妹只能東寄西託,救護車嗡嗡駛來,接走父親以及躺在床榻上的母親,而我們,則靜靜的由姨媽、姑媽們各自帶開,過著又一次的寄居生活,何時能再看到父親與母親,沒有人知道。 親戚們都說,母親身體雖然最差,卻也最好命。嫁了個好老公,照顧周全,否則那能活到今天。 病中的母親,想起父親,總不免感傷。 「細漢沒老母,大漢又要被我拖磨」。 母親說,祖母早逝,那時大伯、父親還小,跟著祖父有一餐沒一餐的過日子,祖父不懂理家,只能任由著孩子蓬頭垢面在村子遊蕩,村民好心,常會招呼大伯、父親進屋喝碗熱粥,暖和一下身子。身子弱的母親,一憶及從小缺乏母愛、婚後又沒有妻子貼心照顧的父親,禁不住流下淚來。 多年前的一場大車禍,爸媽重傷住院,母親更因內出血割掉脾臟、膽囊,從此,身體狀況更差。多年臥病,加上為我們姐弟三人操煩,母親罹患重度憂鬱。 「吃飯了!」醫院阿嫂的呼喚,將我拉回現實。我看著母親的手,只剩下骨頭包著層薄皮,我摸著,盯著,一面輕喚著母親,希望讓整日昏睡的母親稍稍清醒,好餵食她。 我捧著母親那脆弱易斷的手。 暗黃而沉鬱的顏色,不似手,倒像是撫育我長大的貧瘠的黃土地。 隆起的手掌骨,乾癟多皺,像飽經風霜的太武山丘。 濁青細微的小血管,是已然乾枯的浯江溪。 那黃沉而晦暗的黃土地,那經歷過風霜雪雨、育我護我的故土啊,我望著黃土地上的祖墳,王家的先祖們就在腳下,「東門員外」早已成為歷史名詞,就像這島一般,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它原來的容顏,但我還能感受,那手心的溫度,那土地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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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書院與太文巖寺
一、從書院到寺廟 目前有關燕南書院的資料,都來自林焜熿︽金門志︾︿規制志﹀,該書引自︽滄海瑣錄︾謂:燕南書院 在浯洲。宋時建,今莫詳其蹟。而︽朱熹與金門︾書中也有一段:據滄浯瑣錄載:「朱子主邑簿,採風島上,以禮導民,浯既被化,因立書院於燕南山(故曰燕南書院),自後家弦戶誦,優游正義,涵泳聖經,則風俗一丕變也。」後文為前文的「莫詳其蹟」作了註解,從此這座宋時建,位在古區燕南山的燕南書院,大致就這樣被大家默認了。 ︽泉州古代書院︾書中對於這座書院作了更進一步的解釋:燕南書院在金門燕南山,即今金城鎮古區村。金門與同安隔海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朱熹主簿同安時,多次采風金門島,並題 、評論金門山川風物,以禮導民。據稱此書院即朱熹于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到金門島時創立的。 這座建於宋代、到清代末年已經莫詳其蹟的燕南書院,根據古籍所載,因為建在燕南山故取名燕南書院。只是明代之後,燕南書院的名字在書上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太文巖寺位在太文山(又名燕南山)的記載。那麼,燕南書院究竟毀於何時?太文巖寺又建於何時? 都是有待釐清的問題。︽銀浯古區陳氏族譜︾可以找到一些零星的記載: 「開基始祖肇基公,生四子,長添福公住新堠(即新頭),次添祿公住陳坑,三添壽公住古區,四添全公住高坑。」二世添壽生二子,長房永興公,二房妙觀公,三世妙觀生二子,長子傳家,次子傳創,是第四世。︽銀浯古區陳氏族譜︾有這麼一段:公諱妙觀,十一月二十五日忌,葬在前蘆封土墩,對鴻漸山,父老云:長子傳家在太文岩教讀,有嚶鳴求友之趣,養斑鳩一對,時適有山人見而悅之曰:我以一龍(脈)與子換鳩何如?傳家公異而穎之,山人遂示其處,卜日塋葬,時山人曰:其穴只容一壙不用槨,時果旁石壁,葬畢山人持鳩而去不知所之,傳為斑鳩墓云。 這段「斑鳩換吉穴」的傳說,透露出一則訊息:傳家公曾在太文巖教過書,如果以八世的陳昌文於明天啟壬戌年(二年,1622)登進土第往前一百年推算的話,則傳家公教讀太文巖約在正德至嘉靖年間,這時的太文巖有學堂,有沒有寺廟,則無從查考。 至於太文巖寺之建置,則和下列兩件事有所關連,一是太武巖寺,一是金門千戶所城。 金門島的地形,東西長且向外突出,南北較短而中間內凹。東半島以太武山為骨幹,也是金門第一高峰,自古以來,它是金門人口中所稱的大山,更是心目中的聖山。︽金門志︾︿分域略﹀山川一節對於金門的形勢,以其盤鬱峻拔而中起者,為太武山。自麓徂頂,蓋十餘里;巖巖之勢,皆積石也。近觀之,則群石團結若兜鍪狀,故以太武名。……江夏侯周德興嘗登而為之讖云:「帝典王猷,海外傳一肩行李;龍樓鳳閣,空中起百代文章」。對於太文山的記載,只有很簡單幾個字:在豐蓮山南。與太武對峙海上,望之如玉柱雙峰。 在中國境內的許多地方,名山所在往往必有古剎,金門島嶼雖小,但由於朱熹曾有「鴻漸反背皆是同(安),乃向浯(金門)也。」之嘆,揭示了金門的風水之勝,更讓人對於太武山的風水充滿了聯想與期待,所以自宋代起,太武山就有一座太武巖寺,而太文山的太文巖寺則是明代所建。 太文巖寺最早出現在文字上,見諸於明末金門鄉賢盧若的︽留庵詩文集︾中,書中有︿太文巖貴人設醮﹀詩一頁,內容如下:「謾言報應事紛紜,皂白到頭終自分。每恨無人誅國賊,今知有腹負將軍。(其人患腹脹殊劇)鬼神懺皆供案,牲幣陳空總穢聞。驚聽奏章道士說,熊公訴帝怒如焚。」 由這首詩足證「明時建」的太文巖寺,到明末依然還在。至於林焜熿︽金門志︾中的叢祠一節有如下記載:「太武巖寺 在十七都。祀通遠仙翁。宋咸淳間建,萬曆八年重修。黃逸所嘗讀書其間。……太文巖寺在所城北半里,與太武巖遙對。祀清水真人,有祈多驗。明時建,今廢。山屬離方為文明,當置魁星樓或建塔,使秀峰高聳。」 太武巖寺即今日太武山海印寺,初建於宋代咸淳年間,原本供奉通遠仙翁,是道教廟宇。明萬曆九年間曾重修過,永曆十五年再修,其間是否在這兩次重修後改為佛寺?則無從查考。現奉釋迦、如來、觀音及十八羅漢。至於太文巖寺,金門志僅記其「明時建,今廢」,不過從後修幾版金門志書中,可以看出這座太文巖寺的滄桑歷程。 民國十一年修的︽金門縣志︾第34頁中,在太文巖寺文末增加了「前清光緒己卯年曾經邑人重修」。可見︽金門志︾於同治年間撰述時註明「今廢」的這座太文巖寺,已經在光緒己卯(五年)重修,換句話說,當光緒八年︽金門志︾開雕出版時,太文巖寺已經修復完成了。並且在同書︿名勝﹀第29頁中還有一段文字:「反庚石 在太文山佛寺後右偏山頂上,有石三,突出沙土中,高皆一尺,形橢圓相距各尺許,置羅盤於旁兩石上,指南針 移指近北,若取盤離石,仍復指南。惟中一石則盤距石五六寸,針即易向,若置石上,必指正北,故名反庚石,或謂中有磁石云。」這段文字不但為太文巖寺作了補充,還為「佛寺」後方的勝蹟增一註腳。 二、重修後的太文巖寺 經採訪古區當地的多位耆老,他們對於這所太文巖寺的初建、廢圯及重修時間和過程都表示未曾聽其先人們說過,倒是有關太文巖寺的風水地理、寺廟規模與朝向,都有詳細的報導。現住古區門牌二十號,年近九十高齡的陳永福老先生有非常詳細的描述: 太文巖寺的規模適中,雖然建在山頂,而且是朝北向,但因為側門不打開,風吹不進去,所以夜晚寺裡的燈火不會被風吹熄,且每到夜間,寺前廣場昇起油燈,山下附近村落都看得見。太文山麓的太文巖寺,與太武山的太武巖寺、庵前的牧馬侯祠、田浦的城隍廟,還有金城南門的春蓮廟,同列為浯島五座古廟,並曾於民國十六年重新翻建過一次,歷時二年多才完工。 據故老傳言,太文巖寺建地座南朝北,是一處獅穴,而庵前的恩主公廟(豐蓮山牧馬侯祠),座北朝南,也是一處獅穴,兩隻獅子對面而向,而官裡的位置正處兩獅之間,形成一顆獅球,任兩獅耍弄,所以多少年以來,官裡村為了建一座宗祠,卻一直無故受阻,始終無法建成,村人一直耿耿於懷,咸認這是由於兩獅逗弄,得不到安寧所致。 另一位住在古區門牌一號,現年七十多歲的陳振昌老先生接著表示:民國三十八年,古寧頭戰役結束後,金門大量駐軍,全金門大大小小每個村落,幾乎都有駐軍,當時官裡駐著不少的戰車部隊。大約是民國三十九至四十年間,官裡的駐軍為了建一座中山臺,但缺乏材料,於是就把主意動到村前山頂上這座太文巖寺身上。當時部隊宣稱這座廟建在山頂上,容易作為敵人的目標,於是動用兵工,把太文巖寺拆除,將這批材料搬到官裡,在現今許氏宗祠前建了一座中山臺,作為部隊集合訓話的地方。這座中山臺在民國六十年前後拆掉以後,許氏宗祠也在十幾年後建起來了。 民國四十七年許如中編輯的︽新金門志︾︿土地志﹀第六章祠祀中僅列十座祠廟(大概和這段時期推行破除迷信的政策有關),太文巖寺自然不在其中,只有在第三章山川第104頁的太文山後,附「佛寺後有反庚石,……」一段文字。 到了民國五十七年金門縣文獻委員會編印的︽金門縣志︾,︿卷三人民志﹀第四篇宗教第345頁的「太文巖寺」,除錄自前面幾版的「明時建」後,增加了「前清光緒已卯重建,俗稱燕南宮,今廢。」文後對清水祖師和反庚石也有註釋。民國八十年增修的志書,也延續前志摘錄了這段文字。 從以上各時期修撰的金門方志上所列可以明顯看出,太文巖寺是明時所建,到清代已廢,復於光緒五年(1879)重修,到民國四十年左右,被駐軍拆去當作建中山臺的材料,寺廟原址也在民國五十年左右,由駐軍整地後,在旁邊建了一棟鋼筋水泥二層樓,屋頂架設了空軍單位使用的雷達。 三、院寺合一的太文巖 閩南一帶由於寺廟林立,在物力維艱的時代,這些原本就是公共空間的場所,自然不只為某單一的用途,而平日讓其閒置,像是早期金門的許多宗祠,都兼作村塾學堂之用。而古代許多名剎古寺,因為多設在環境優雅靜諡的山區,也往往成為書生苦讀、趕考途中借居之所,利用寺廟作為書院的情形,在閩南地區到處可見,像同安焚天寺後進的文公書院,莆田的東山書院,古田的藍田書院,都是合寺廟與書院為一、空間共用的書院寺廟。 宋代的燕南書院,原本可能是純書院,到了明代,燕南書院可能已經廢圯,於是在建金門千戶所城時,就在北門外太文山燕南書院原址處,建了太文巖寺,為了感念「朱子主邑簿,採風島上,以禮導民」的恩澤,於是重修燕南書院,因為千戶所城係一個以軍事防禦功能為主的行政機構,住在城內的軍士官兵,側重尚武精神,故書院的功能性不高,當時的燕南書院,極可能也是和太文岩寺結合在一起,在讀書風氣較盛、書院規模不夠用時,就用寺廟的空間加以擴充,讀書的人數少時,則予縮小或者不用而專作寺廟。 古區村耆老對於書院與太文巖寺的配置也留有很深的記憶:祖師廟的第一進是山門,第二進是正殿,第三進是學堂。金門各寺廟中供奉祖師爺者很少,而太文巖寺在清末又經過一次重修,所以其所供奉的清水祖師,是明初建寺時就主奉的呢?還是中途有經過改奉?如果改奉過,又是什麼時候?這些問題雖線經尋查資料,又幾次諮詢過古區村老,都得不到確切的答案。 太文巖寺於民國四十年左右被戰車部隊拆掉之後,村內另兩座寺廟也已經傾圯,三座廟裡的神像分別寄住私人住家。後經村人鳩資重建廟宇,以龍巖廟擇地改為回龍宮,於民國七十三年竣工後,再將三座寺廟中的神像和文物,移置於回龍宮。如今太文巖寺原本主祀的清水祖師神像、配祀的鶯先生(祖師爺駕前的助理),寺內花崗石打造的香爐,還有一顆沒被部隊搬走的石柱珠,這些太文巖寺原有的文物,都安置在回龍宮內。 每年農曆正月初六清水祖師生日,是古區村作醮謝神的日子,信眾們抬著清水祖師的小座神像,遶境巡安訂五方,唯一遺憾的是被毀的太文巖寺一直無法復建,清水祖師神像也無法回鑾。 1、林焜熿︽金門志︾卷四︿規制志﹀頁62 臺灣省文獻委員會 1999年6月一版二刷。 2、同註6。 3、清 林焜熿 ︽金門志︾卷二︿分域略﹀頁8至10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9年6月一版二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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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故鄉島
少年時,故鄉島是異鄉夢的起點;少年後,故鄉夢是異鄉島的終點。我們註定在島與島之間不斷漂泊,直到擱下夢想永恆的時刻到來。 一、台北 你拖著的登機箱向前走去,不久之後你輕巧地登上了254路公車,優雅的身段彷如這城市的居民一般。 車子在台北的街頭轉啊轉,你的思緒也隨之徘徊在記憶迴廊。你依舊記得初次邂逅這路公車的午后,那天你提著滿滿的三袋行李,從故鄉金門來到台北這個繁華林立的城市。走出機場大門後,彷彿一瞬間你的身影就被人潮淹沒,於是你只能不停地觀望著,對於這個城市,那時的你只是一個過客。 找到254路公車站牌後,你站在站牌前觀察著:車停,車開門,旅客上車投15元,車關門,車離去。車又來了,你扛著行李小心翼翼地上了車,投錢時卻差點誤投磁卡插入孔,幸好司機反應快接住了硬幣,你這才窘迫地開始了這段在台北的旅程。 你坐在車中望向這座城市,車正行往復興北路,一列捷運列車恰巧從你眼前疾速奔過。你想起你所就讀的師院位於捷運路線旁,初抵達這個城市時,捷運工程仍在施工,台北依舊處於交通黑暗期。那時你就對這種橋樑般的高架路線印象很深,除了你的故鄉金門看不到這樣的建築外,那些高聳的柱體彷彿也不斷地對你吶喊著另一個時代的到來。 車子不斷前行,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似乎已駛過光華商場上的陸橋,你遠遠看到摩托車陣中大學同學正載著你前往光華商場。當時大學生流行自組電腦,你們正準備去採買零件來組裝電腦。進入商場的你對眼前的一切皆感到驚奇萬分,沒想到小小的建築物裡竟擺列著各式零組件,而各家店舖也逕自貼上寫滿品名、價錢的海報。仍是門外漢的你一時看得滿頭霧水,但你的同學卻是駕輕就熟。你一路跟隨看著他與老闆談論最新的產品、規格、聽他俐落地討價還價、再面不改色地要求贈品。不久之後,你也領會了其中的遊戲規則,於是適應環境後的你彷彿也變成了一個城市人,在這個城市裡,你也逐漸衍生出一套自己的行事準則。 猛然間公車停了下來,許多乘客在師大這一站下了車。你憶起了附近的師大夜市,上了大三之後,男同學們開始搶著送住宿學妹宵夜,而師大夜市裡的生煎包、珍珠奶茶攤前從此經常出現你和同學的排隊身影。不久之後你交了個家住台北的女朋友,有趣的是她既不住宿舍,更沒吃過你送的生煎包,你和他認識的地方竟是虛擬的BBS世界。 你還記得她曾問過你的故鄉金門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當時你說:「這個問題我已經向同學們回答過太多遍了,不如下次我帶妳回去,妳不就知道了。」隔年冬天你帶她去金門玩了四天,回台北後她說:「金門的冬天除了寒冷就是荒涼。」是啊,對久住台北的她,金門真的太冷也太荒涼了,然而對你來說,金門仍是個美麗的島嶼,青綠的木麻黃隧道仍連綿在你的童年之中,而浯江溪裡依然爬著四處橫行的招潮蟹。故鄉,永遠都是你心中無法抹滅的地方,因為那裡有著你最珍貴的年少足跡。 車子經過了羅斯福路上的金門街,你突然為多年前犯下的天真會心一笑:剛到台北時,你以為金門街裡因為住過金門人,所以才命名為金門街;你也曾天真地認為只要沿著基隆路往北騎,就可以一路直達基隆。其實金門人並不一定住在金門街,早期搬遷到台北地區的金門人居住地區以三重為主,後來漸漸移轉到中和、永和、南勢角及新店一帶居多,近幾年土城也開始有金門人的蹤跡了。你所知道的金門人彷彿悄悄隱身在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他們的打扮早已蛻變為城市人的模樣,必須藉由古老的鄉音才能將他們的靈魂喚出。至於你表弟一樣的金門第二代孩子們,他們則是在台北這裡土生土長,也許父母曾經帶著他們回過金門兩三次,但對於他們來說,金門仍舊是他們心中的故鄉嗎?恐怕不是了吧,儘管他們口中仍流轉著同樣的鄉音,儘管他們也曾去過父母的故鄉,金門對他們來說已是個遙遠的異鄉了。 不久之後公館站到了,乘客們在你眼前陸續下車,而那個年少的你也背著沉重的行李離開了。過了不久他將會搭上208路公車抵達永安街,然後在二舅那邊聽到許多外公奮鬥的傳奇故事。還清了父親的五百銀元債務後,在那一波遷台的浪潮中,他也帶著全家搭乘耗時一天一夜的登陸艇至高雄,再從高雄坐普快車來到台北。一家人在異鄉租了層小公寓投入正在起飛的成衣包裝業中,那論件計酬的記薪方式終於讓吃苦耐勞一家人生活穩定了下來,不久就憑著一點積蓄在永安街買下一層公寓,從此落地生根。你始終認為整個故事對你來說是個傳奇,但對於許許多多外遷的金門人來說,他們卻又真實地活在類似的故事當中。 一個右轉之後,公車已經過了福和橋,急駛的在橋上轟轟地震動著,你的心現在不也是?不久之後公車即將抵達你今日的目的地,但你卻忘了該在你人生的哪一站下車。你憶起實習那年街上的貢糖店店員曾對你說過:「當你不說閩南語時,你的說話、神韻完全就像個台北人。」其實你只是不清楚,究竟現在的你只是像,或是根本就已經是個台北人了呢? 你曾經為自己身處台北而自豪過,相對於金門,台北有著最迅速的資訊,便捷的資源、飲食、文化刺激。你曾經極力地偽裝過自己,讓自己的打扮談吐都像這各城市的居民,然而在這樣的過程中,你的心中似也失落了什麼。 直到在成功嶺的夜裡,你才突然強烈地想起了自己的故鄉,想起那道濃郁的酒香、想起村子裡每個和你交談過的耆老。雖然許多叔公嬸婆早已一一逝去,但你彷彿可以在記憶中聽到他們的濃厚的鄉音,你的年少其實早已被時間凍結在故鄉,在那裡他們將永遠活著,在你的記憶之中,他們從來不曾走遠。 原來在你城市人的妝扮下,裡面仍存在著來自故鄉那張未改的素顏啊! 車子終於靠站了,你一個人在這站默默地走出;台北,這一座充滿了迷離與幻想的島嶼,你花了七年終於走出,只是你不確定的是,明天你又將徘徊至哪一座島嶼呢? 二、金門 Dear U: 在返家的班機上,我突然強烈地想寫封信給你。現在的你,應該已經到達台北了,不久之後,你將開始尋找著我搭乘過的254路公車,而我也將步上返家的旅程。 班機正緩緩地降落,在過一會兒它將停落在我們共同的故鄉金門。每一次的飛離或是降落,我總像一個初次離開的旅人一般貪戀望向這塊土地。而每一次再度望向窗外那逐漸變大的島嶼、試著在上面尋找著我熟悉的建築時,我總有有種興奮而帶點感傷的感覺,我想歸鄉的心情,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在這趟航程中,我想起朋友曾對我提過的問題,她問:「為什麼你們住在外島的居民,總愛對稱自己是島民呢?難道你們忘了台灣本身也是一座島?你們始終這樣稱呼自己,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是的,台灣本身也是一座島嶼啊,但為何我們住在外島的居民獨獨忘記了呢?也許因為我們總是被它發出的光芒掩蓋了吧,也許只因它是遼闊的。一個普通的城市就可以讓人們隱身其中、甚至忘了自己的過去,更何況我們所前往的是一座巨大的島嶼呢? 看到這裡,你想必會為我這番詭奇的思考而頭痛吧?其實我一直覺得在這星球上的每一塊土地都可以稱作島,如大陸般的巨島,或是浮出水面儘可供一人站立的渺小島嶼。我們也許生活在不同的島嶼上,我們必然會感受著不同的生活,但我們都嚮往出外找尋一個異鄉島,因為我們的靈魂裡早已烙下著渴望出走的印記,惟有多年後的午夜夢迴時,故鄉島的記憶才會重新歷歷在目並纏繞如蔓藤。 最近我常常比較著台北與金門兩者間的差異,你一定也會為我這個的舉動感到荒謬,因為有時我也不免為此感到可笑。金門是一座島嶼,而台北是一片都市化的區域,無論實質上或是地域上,兩者都算是全然不同的地方,但我竟想將它們放在一起比較。只是這兩處又都是我生命中長久停駐的地方,因此隨著記憶不斷累積,它們的引力也開始各自拉扯著我。金門,無疑的是我從小生長、居住了十八年的故鄉;台北,則是我求學、生活了七年多的異鄉。近來令我常感到無所適從,因為台北這個異鄉竟隱約地蛻變為我生命中另一種形式的故鄉。 我必須告訴你,台北其實是座島嶼,至少在我的夢中的確如此。每天夜裡,我在這異鄉島的台北與故鄉島金門之間不停往返,嘗試尋找著屬於我的終點站,但往往只換來醒來後的茫然若失。又或在夢裡,金門重新變回我記憶中的大城,而我仍是當年那個鄉下孩子,不斷地奔馳在金城那複雜的巷道之中。 難道台北不是一座載浮載沉的迷夢島嶼嗎?每日清晨,我看著魚群般的車子一批批越過環繞北城的橋樑與礁石群,它們往往載滿喧嘩,並以一種聲勢浩大的茫然方式前進。一旦湧入台北這片海域,它們總是四處游竄,然後自成一種獨特的海中秩序;到了傍晚,我又尾隨著沙丁魚般的人們,一同急急忙忙地鑽入鯨吞魚群的車陣中,不久台北就會浮出的整夜的孤獨,而我也早已隨著眾人打包回屬於自己的寂寞逃出。獨行無友的夜裡,捷運幽深得好似一條擠滿幽靈的海底隧道,Daer U,你可知道,我年少時的輕狂如今仍然深溺其中無法浮出呢! 至於我的記憶的城池裡,我倒期盼金門仍是一卷未經探測的地圖,有時不完整對我來說竟是另一種完美的表徵,只因我童年歲月中的浯江溪如今已無處可尋。浯江停車場尚未興建前,南門的浯江溪是我年幼時釣招潮蟹的好去處,在那時匱乏的物質生活中,只要一顆石頭和一條從水泥袋上拆下來的棉繩,就可以讓我悠然度過一個下午。而祖母的年代裡,恐怕這片地圖將更加模糊吧,那時浯江溪中的流水仍清澈見底,若漲大潮時,搭乘舢板更可一路航達后垵,然而曾幾何時,金門的地圖隨著年歲增長復見清晰,舊日的景色竟變為一片人工化的停車場與一條臭水溝? Dear U,你想必是記得那南門里的巷子,那裡也收藏過我的童年幻想。在那暫居金城的三年當中,我曾多次走入那些蜿蜒曲折、複雜錯綜的巷子裡,尋找長輩說過的蜘蛛風水穴。記憶之中,南門的巷子總是彎彎曲曲的,有時又出現許多分歧,南門的巷子就像個迷宮,像個永遠走不出的美夢。下次當你經過時,記得向我那仍在其中探險的幼小身影打個招呼吧! Dear U,後來我才知道,每一個旅人孤獨時都渴望一座城市,然而當他抵達城市立身在人群之中時,他又將異常想念起那個孤獨的自己。時光對我們短暫的人生來說不過就像那一握之沙,不久之後,我的年華將會逝去,也許異鄉島上的我依然不斷追思著故鄉的種種,也許異鄉最後竟不知不覺變成了我的故鄉? 在這一座一座的島嶼上,我們不都在追尋著什麼?我們不停地擁有,也不停地失去,直到我們年華老去,我們才發現自己早已是孑然一身? 但我們也許仍可以留下些什麼吧!至少這一刻我們仍活在各自的旅程當中,而未來的快樂與悲傷,不也取決於我們此刻如何走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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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烽火硝煙的苦難歲月
———陳長慶為金門歷史見證所作的努力 說真的,我忘記了當年是如何認識長慶兄,也忘記了第一次結識長慶兄的地方是在那裡。 不過,我記得讀陳長慶的文章比認識他本人還早。 這幾年,在家鄉的日子裡幾時風幾時雨,不管我混得如何如何,平常我很喜歡去找他,原因是喜歡聽他講話,他的語意與我竟是那麼的相同,總讓我覺得彼此之間的距離是那麼的近,或許這就是我們有共同的「磁場」吧! 從陳長慶的著作︽失去的春天︾、︽秋蓮︾、︽午夜吹笛人︾、︽春花︾、︽冬嬌姨︾、︽夏明珠︾、︽烽火兒女情︾、︽日落馬山︾:::到現在的這一本︽走過烽火歲月的金門特約茶室︾,我無意在這裡稱頌金門鄉土文學作家陳長慶的文采及風流,但是相信所有曾經走過烽火歲月的金門人都有同感,陳長慶透過他的獨特文字,訴說了我們這一代歷經戰地政務歲月的金門人心中,對這一段歷史的無言及見證。 之前,我曾經為長慶兄的長篇連載小說︽夏明珠︾與︽日落馬山︾繪製插畫,由於時間的關係,遺憾沒能為他的近作︿將軍與蓬萊米﹀以及︿老毛﹀這兩篇作品畫插畫。 前些日子,長慶兄向我表示,準備將歷年來所書寫與特約茶室有關的文學作品,編輯成一本專書付梓,書名為──︽走過烽火歲月的金門特約茶室︾,讓讀者對爾時的特約茶室文化多一層瞭解,但是缺乏印製經費,希望能獲得福建省政府及金門縣鄉土文化建設促進會的補助。我一直以為,像︽走過烽火歲月的金門特約茶室︾這樣一本極有歷史保存意義的書,如果因為欠缺出版經費而不能印製,是相當可惜的。然而福建省政府的經費相當有限,雖然補助二萬元,但杯水車薪幫助不大,只好將出版計畫轉陳行政院文建會,並獲得廿萬元的出版經費補助。 在此,我們非常感謝行政院文建會的大力協助,也同時肯定金門鄉土文學作家陳長慶先生,為金門這一塊土地的歷史見證所作的努力。 二○○五年八月廿二日於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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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不容扭曲,史實不容誤導
──寫在︽走過烽火歲月的金門特約茶室︾出版之前 二○○四年秋冬兩季,在友人的推薦下,我相繼地接受三家電子媒體的訪問。表面上是要我談談創作的歷程,實際上卻圍繞著「特約茶室」的議題。雖然我不敢自認為是「軍中樂園通」,然我曾經在金門真正擁有十萬大軍的全盛時期,在主管防區福利業務的金防部政五組,承辦是項業務多年,對於它的全盤狀況,瞭解的程度或許會比其他人更深入。 在接受訪問時,事先並沒有預設任何題目,而是以開放式的對話進行訪談。他們所提出的問題,大部分我都能憑著記憶,有條不紊地做完整的解說;甚至把坊間一些不實的傳言,乘機一一加以反駁。但經過電視台的剪接處理後,播出來的畫面和內容,並不盡如人意。因此,在寫完長篇小說︽日落馬山︾後,我不得不重新為這段歷史做一個較完整的詮釋。尤其當特約茶室走入歷史的此時,更不容許有人刻意地把它扭曲或誤導。 然而,當我撇開俗務,一心一意想為讀者詮釋這段歷史時,對於當初設立特約茶室的原由,卻因時間久遠,早已無案可稽,自己也不能憑空想像、任意臆測、信口開河來欺騙讀者。幸蒙昔日老戰友、作家謝輝煌兄勞心費神,四處尋找資料、拜訪相關人士,並從一位自國防部情報局退休的詩友許將軍處獲得不少寶貴的信息,又蒙許將軍親自拜候一位年高德劭、位階很高的老將軍,敘述了一段「忠實度及價值都相當高」的口述歷史。謝兄便依據許將軍的轉述,書寫成︿軍樂園的創議人﹀乙文,該文可說是特約茶室前半段歷史的寫照,足可彌補拙作之不足,讓這段歷史更趨於完整。經老長官應承,一併收錄於書中,以饗讀者。 儘管我承辦特約茶室業務多年,處理過許多突發事件,知道不少其中之內幕消息、以及侍應生出身背景與不欲人知的動人故事,但三十餘年斷斷續續的文學創作中,僅寫了少數幾篇與特約茶室有關的作品。那是:一九七○年的︿祭﹀,一九九六年的︿再見海南島,海南島再見﹀,二○○四年︽日落馬山︾的第三章(離島特約茶室業務檢查)、第五章(安岐機動茶室的設立)、第七章(特約茶室社會部籌設與關閉)、第九章(山外茶室槍殺案件與沈姓私娼處理事件),二○○五年︿將軍與蓬萊米﹀、︿老毛﹀等。而軍中特約茶室始於五○年代初,終於八○年代末,區域含蓋台澎金馬,其間長達三十餘年,在裡面靠女性原始本能謀生的侍應生少說也有數千人,進出的官兵更是難計其數,然在報章雜誌上看到的,似乎只是一些淺近的報導,以此為主題來書寫的文學作品並不多見。 基於上述理由,當︿走過烽火歲月的金門特約茶室﹀在︽浯江副刊︾刊載、並獲得許多讀者的肯定和回響後,我突然有把它重新歸類、編輯成一本書的構想,冀望能讓讀者們對特約茶室多一番瞭解,共同為這段歷史做見證,並非重複印行來自欺欺人,這是我必須向讀者鄭重聲明的地方。 於是我從︽寄給異鄉的女孩︾乙書裡選出︿祭﹀,從︽再見海南島,海南島再見︾選出書題作品與︿海南寄來滿地情﹀,從︽日落馬山︾摘錄出第三、五、七、九章(這幾章不僅與特約茶室有密切的關係,更可成為一個獨立的單元,重新賦予它們一個新生命,似乎並無不妥之處),從︽時光已走遠︾選出︿走過烽火歲月的金門特約茶室﹀,以及近作︿將軍與蓬萊米﹀、︿老毛﹀等作品。另外附錄謝輝煌:︿軍樂園的創議人﹀乙文。讀者們可從這些篇章中,更深一層去瞭解作者創作時的心路歷程和欲表達的意象是什麼。 爾時,特約茶室侍應生,她們承受著心靈與肉體的雙重苦難,冒著砲火以及二十餘小時的海上顛簸,來到戰地金門討生活。首先,她們面對的,是那些在這塊島嶼等待反攻大陸的老北貢,而這些老北貢離家久了,難免會有思鄉的情愁,誠然有了軍中特約茶室,壓抑的性慾能得到紓解,但感情則依然無所依歸。 一些對反攻大陸喪失信心、又長期在台灣本島服役的軍、士官,早已和寶島姑娘締結良緣。惟有那些長久在野戰部隊服務,每隔一段時間,必須隨部隊移防駐守外島的將士們,多數仍然是孑然一身。他們除了有怨亦有恨外,心中的無奈非局外人所能瞭解。因此,少數人把念頭轉向軍中特約茶室,目標鎖定曾經和他們相好過的侍應生,甚至把畢生的感情和金錢全數投入,試圖從裡面尋覓一位能相互偎依的終身伴侶。 然而,侍應生雖然出身貧寒、歷經滄桑,但亦有自己的自尊和想法,並非見到男人就想委於終身;儘管配對成功者有之,但未能如願者卻佔多數。坦白說,侍應生以色歛財者為數也不少,一旦她們食之有味、不知節制,企圖飢附飽颺,倘使讓恩客揭穿她們虛偽的面目,雙方又沒有充分的溝通和妥善的處置,往往會有失控的時候,勢必以激烈的手段相向,造成無法彌補的憾事,山外茶室槍殺案件就是活生生的一例。 即使,我們生長在一個純樸的小島嶼,墨守著傳統的道德文化,但男女間感情的衍生,有時也會突破傳統的束縛,因此,金門人與侍應生結成連理的亦有好幾位。她們結婚後定居金門,勤儉持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相對於時下某些女性,她們在一個安逸的環境中長大,受過正規教育,自認為有高人一等的品德,卻把婚姻當兒戲,亂搞男女關係,致使家庭破裂,夫妻反目成仇對簿公堂的情事屢見不鮮,最後不得不以離婚收場。如此的情操與婦德,又怎能與那些曾經因家庭變故、淪落風塵,而後從良向善的侍應生相媲美。 當讀者們進入到︿再見海南島,海南島再見﹀這篇小說時,或許會真正領略到情為何物、以及情的可貴,而這份情是誠心真摰的愛和相互尊重衍生出來的。任誰也想不到,一位遭受家庭變故而淪落成侍應生的苦命女子王麗美,在離開金門特約茶室二十餘年後,她繼承了祖業,竟是海南島「海麗酒店」的董事兼總經理。雖然她已躋身在海南上流社會,當她與在金門相識相愛的陳先生重逢時,心中所感、內心所欲傾訴的,依然是真情的延伸。因為當年她在特約茶室服務時,儘管陳先生是她們的頂頭上司,更是一位純樸有為的金門青年,但始終以誠相待、充分尊重她的人格,並沒有因為她是一位每天接客數十人的侍應生,而奚落她、瞧不起她。相反地,當他們見面時,陳先生已是一個滿臉溝渠、滿頭雪霜的糟老頭,然她愛他的心始終沒有隨著歲月的消逝、以及遭受環境的變遷而改變。即使它只是一篇小說,但卻貼近人心、貼近事實,也讓我們深刻地領悟到,只要彼此間以誠相待、相互尊重,誰能說婊子無情? 在戒嚴時期、軍管年代,金門的天空長年有數十對金光閃閃的星星在閃爍,他們美其名叫「將軍」。誠然,多數是身經百戰、戰功彪炳、學養俱佳的將領,而卻也有少數不學無術,僅懂得逢迎拍馬、求官之道的軍中敗類。如果沒有親眼目睹他們的醜態,我們始終認為高官有高人一等的品德和學養,而實際上卻不盡然。在︿將軍與蓬萊米﹀這篇小說中,我並無意對已蓋棺的老長官不敬,但三十餘年前的往事記憶猶新,曾經發生過的事歷歷在目;仔細地想想,將軍所作所為,以及他的人品和操守,的確不值得我們尊敬。想當年,屬下均屈服於他的淫威而敢怒不敢言,然其下場,卻也讓人不勝唏噓。這是罪有應得?還是咎由自取?史家自有定奪。 一位跟隨著國軍撤退到這塊小島嶼,等待反攻大陸不能如願的老兵,在屆齡退伍時,靠著朋友的介紹,在特約茶室金城總室謀得一份暫時能糊口的工友工作,而後和侍應生古秋美兩情相悅,帶著一個父不詳的「雜種仔子」落居在這個純樸的小島。當他無怨無悔為家犧牲奉獻而正要擷取幸福的果實時,卻不幸誤觸未爆彈,在歸鄉的路途斷絕時,不得不長眠在這個有青山綠水相伴、蟲鳴鳥叫相陪的小島嶼::::。 當我進入到︿老毛﹀這篇小說的情境時,心情分外地沉重,難道它就是這些有家歸不得的退伍老兵的宿命?他們一生忠黨愛國,隨著國軍部隊南征北伐,而後撤退到這個離家最近的小島,等待反攻大陸回老家;無奈一等廿餘年不能如願,屆齡又必須遭受到解甲的命運。 多少老兵在夜深人靜時,含淚低吟:我的家在大陸上,高山高流水長,一年四季不一樣,春日柳條細,夏日荷花香,秋來楓葉紅似火::。多少老兵的屍首,深埋在異鄉的泥土裡化成白骨一堆::。這不僅是時代的悲哀,也是生在那個年代的人們,心中永遠不能撫平的疼痛和無奈,我們不得不為在異鄉殉難的老毛,流下一滴悲傷的淚水::。 編完這本書,隱藏在我心中的確有太多的感觸;在社會現實、人心險惡,人情冷暖的今天,我擁有的卻是濃郁溫馨的親情和友情。 感謝補助本書出版的行政院文建會、福建省政府、金酒實業(股)公司;鼎力相助的金門縣鄉土文化建設促進會理事長陳滄江先生,金門縣采風文化發展協會理事長黃振良先生,以及宗叔金酒實業(股)公司人事室主任陳榮華先生。 感謝為本書提供照片的金門縣采風文化發展協會理事長黃振良先生、總幹事葉鈞培先生,金門日報社總編輯林怡種先生,金門縣紀錄片文化協會理事長董振良先生,資深文史工作者林馬騰先生,設計封面的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副教授張國治先生,為封面題字的金門縣書法學會總幹事洪明燦先生,提供特約茶室娛樂票的台北小草藝術學院秦政德先生。 感謝您,親愛的讀者們! 二○○五年九月於金門新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