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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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門釀野草莓酒
農曆年過後,就一直等不到天氣放晴,穿著濕淋淋的雨衣巡視果園,穿梭在果園的農路上,外頭濕,身體也讓汗水沁濕,甚是難受,所幸,立春後,果樹大部分都已含苞,我終於可以耐著性子等待。 前些日子,因為山腳下還有工作忙碌,不克隨時上果園整理,導致果園荒煙蔓草徒長,尤其是整株都帶刺的蛇莓,領域性特別強,幾乎占滿了果園內的所有空地,即使果樹都已遮陰,樹冠更是寬達十公尺以上,然而,只要陽光能透視的小小細縫,蛇莓就肆無忌憚的插旗宣告佔領,走在蛇莓肆虐的果園裡,隨時都如坐針氈般的戰戰兢兢。 在海岸山脈泰源幽谷裡的我的果園,甚至是其他農友的果園裡,蛇莓是非常強勢的野生作物,春天來臨時,開著蠻大朵的白色花,花朵齊放時,煞是美麗,但是對於我和所有農友來說,蛇莓是非除去而後快的雜草,只是清除蛇莓,受傷是無法避免的。 談到蛇莓,就不禁讓我想起了剛從軍校畢業,分派到金門前線服務時部隊打野外時採野草莓的情景。 在金門,除了戍守陣地外,操課打野外是每天必須執行的重點,民國61年間,金門的建設還沒有現在那麼現代化,尤其是在金中地區的瓊林一帶,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片的荒野,那些荒野就是我們打野外的地方,部隊的教案有一部分就是根據那些地形的現況來設計編寫的,讓人印象深刻。 記得立春後的三、四月吧!瓊林附近的野外處處都結滿了深紅色的野草莓,宛如在夜空中綻放的小紅燈籠,打野外中午休息時,像我這樣在台灣東部鄉下長大的阿兵哥,就會趁機摘些草莓來解渴。但是大部分的阿兵哥,似乎都是來自大都市,即使都知道野草莓是可以吃的,奇怪的是,竟然少有人動手摘來吃,也許是怕中毒吧!我可不這麼想,我出操前就已經先準備了大塑膠袋,休息時,摘它個好幾袋的草莓,野草莓除了生吃之外,我懂的就是將野草莓釀成草莓酒。 我用最古老的方式釀製野草莓酒。先將附著在草莓上的雜渣清理乾淨,然後將野草莓裝入玻璃瓶中,再一層草莓一層砂糖的混合,等裝滿後,就將玻璃瓶以蠟封死,大約兩個月就可以啟封。 其實,我早已算準了時間,就是要趕在六月十六日陸軍官校校慶的那一天開封,和同在一個單位服務的學長學弟們共享。經過兩個多月的醞釀,草莓奉獻出血紅色的汁液,將一生的精華,化作永恆的記憶。 我們以透明的高腳杯盛著血紅色的精華,舉杯歌唱黃埔校歌,互祝身體健康、國運昌隆,一年一次的校慶學長學弟們的聚會,讓我們更團結、革命情誼更濃。 回到台灣後的二、三十年間,僅在屏東的雙流森林遊樂區和花蓮的富源森林遊樂區發現零星的野草莓小群落,但是野草莓的顆粒和金門的比起來,那真的是天壤之別。由於台灣多年來山區和荒野無節制的大肆開發以及農藥和化學肥料的濫用,已經讓許多原本在野外生長的許多本土原生種植物瞬間消失,令人心痛,如何保護原生植物繼續陪伴大家回憶起兒時的快樂時光,還有賴大家一起同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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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過
◎ 後悔。有多少人在回頭望時,才發現過去的自己做錯了什麼? 在年少時衝動地做了一些決定,當時的自己誇口說自己絕不會後悔,然而,經過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如果當初能處理得更好,現在心中也就不會那麼遺憾了,說起來也好笑,我所謂的年少才不過是兩三年前而已,因為在不知不覺中成長了,才覺得「過去」的自己是如此的不成熟。 因為不懂得修飾言詞,而傷害到別人,自以為這就是「真」的表現,不管是將自己的怒火發洩於別人身上,或是將別人的缺點袒露出來,然後說這就是我,就是這麼的直接,認為誠實的表現出來是真的一面,但這樣是好的嗎?這樣的表現是「人格特質」而不是「人格價值」。 想起以前在憤怒的情緒當中,口不擇言的說出傷害人的話,不管別人的感受,其實別人沒有義務要承受那些怒氣和言語,後來才了解到,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彼此之間所造成的縫隙是難以彌補的。 也許指出別人的缺點並沒有錯,因為有多少人願意冒著會被討厭風險,告訴你某些地方是不被喜歡的,希望能有所改進,然而不經潤飾的言詞,常造成誤會與傷害,別人會認為是故意刺傷。因為沒有同理心,不懂得體貼別人,應該要試想在那些情況下,我們希望別人會怎麼做?怎麼樣的方法才不會造成心理的壓力負擔,不是一味地想要把自己想表達的一股腦兒說出來,沒有顧慮到接受人的心情。 對於他人對自己的情感,我常常覺得是沉重的,不想讓尷尬的氣氛延續下去,只希望能快速地斬斷別人的念頭,自私的覺得別人造成困擾,忽略了別人是用怎麼樣的勇氣來傳達自己的情感,或許因為是被愛的,所以覺得有高人一等的感覺吧!覺得自己說的話、做的事是他必須承受的,這麼不成熟的心態,除了造成別人的傷痛,或是引起恨意,更會是自己的遺憾! 曾經,自信的說做的事、說的話絕不會後悔,然而,事實上即使後悔了也不敢深究,因為面對自己的錯誤是件可怕的事,把那份懊悔藏在心中,刻意的去遺忘它,但它卻在夜闌人靜時,默默地襲上心頭,逼著我去正視它,在經過各種的學習與交流後,知道自己是該改變,改變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向心目中理想的人格前進,為了成為更好的人,養成更好的人格,提醒自己往理想中的方向走,即使改變很難、很痛苦,有時候可能不小心顯露,我相信久了之後,它會變成生活的一部分,變成人格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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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老三住在一個偏遠的小漁村,平日靠打魚維生,因為附近山間、海邊駐軍不少,所以家裡也兼營點小生意,雖然只是一爿看來不起眼的小店面,卻生意好利潤也不低,所以一個月也可以賺個萬把塊錢。尤其到了晚間,這個角落實施宵禁,外人沒有通行證不得進來,裡面的軍人更不得外出,入夜晚點名之後到就寢前,兩三個小時對於長期駐守的年輕軍人來說,沒有任何消遣,難以打發時間。 晚間往往是店裡最忙、生意最好的時間,忙著接附近這些駐軍打來的電話,然後按各個單位所要的東西打點整齊,再用摩托車送到營區門口去。看到這種情形,三姆想起女婿順宏說的,從八二三戰後二十年間,金門島上常保持十萬左右的駐軍,這些軍人駐紮在大小金門和所屬幾個離島的每個偏僻角落,愈是偏僻的地方愈需有軍人駐守,愈是偏僻角落的軍人愈有生意可做。這些軍人除了每日三餐之外,有些人晚上還要吃宵夜、喝飲料,更有些輪值站夜哨的兵,一個電話給附近的小店,需要的物品就送到營區門口了,更有甚者,有些小兵在營區裡閒著沒事,就叫了幾個菜、一瓶高粱或幾瓶啤酒,三五人外加長官就在營區裡聯絡感情了,反正兩岸無戰事,既是太平歲月,又沒有私出營區,夜晚時間長,不這樣又怎能消磨漫漫長夜? 「現在這些阿兵哥不像以前的兵了,許多人在部隊裡領的薪水還不夠用,都要家裡寄錢來,少的幾千塊,多的上萬元都有,有些人買東西先在店裡賒帳,到月底結帳時就寫信讓家裡寄錢過來,錢不能寄到部隊,那樣會被長官代為保管,他就讓家裡直接寄到小店裡,還了欠款後剩下的交還本人,下個月照樣是再賒再欠帳。」 「萬一不還呢?」三姆有點疑惑:「不會有人賴帳到退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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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悅
一階段的結束同時也意味著另一階段的開始。記憶是一連串連綿不斷的項鍊:既無法割捨也密不可分! 奔向大學這遼闊自由的氛圍後,漂浮在頭頂的不再是桎梏學子的教育體制!這片自由的天空裡充滿了各個思想如流星般的快速衝擊。在瞄準目標預備拉滿長弓時;過往所承襲的記憶猶如洪水般湧上心頭,一道清晰的軌道因而在我眼前浮現! 我站在教室的底端,遺世獨立的挺立在一片與我無緣的安詳靜謐中。每一個座位上恬淡的臉龐都沉浸在睡神的搖籃裡。我手中只有一張待寄出的小過單突兀的陪著我:屢勸不聽,屢次違反校規。我既不抽菸也不喝酒,更不曾頂撞師長。但這白紙黑字的枷鎖彷彿老師對我人格特質的宣告。猶如鐵釘般刻骨銘心的鑲在我的每一次呼吸吐納裡。 我心是一團毛線球-鑽著規矩和校規之間的漏洞苟延殘喘,糾結纏綿著無法解開。我曾在暗夜的掩護下拋棄正在晚休的熟悉故土,享受躲藏在光與影之間的刺激。除了一面要提心吊膽穿梭於不特定樓層的教官外,也必須時時提防舍監俯視而下的手電筒光芒,有時不期而遇下撞見老師也在所難免。漂浮閃爍的心思總伴隨著猖狂和恐懼,躡手躡腳地在轉角處和陰影裡低聲祈求神的保佑。 但神從不偏袒如我一般鋌而走險的惡徒。各種情緒糾結在那一方老師與我溝通的空間裡。她對幼年的自己及此時此刻的我下了一個精闢的形容詞:怪人。 這個字眼彷彿一記重槌狠狠的粉碎我那脆弱的自尊,淚水不爭氣的在我眼眶打轉。彷彿暮鼓晨鐘般震的我完全無法自已。這片段的回憶總攪著老師那張愁雲滿佈的面容出奇不意的朝我襲來! (不知她看到我是否會感慨命運的巧合?抑或是捉弄?是否產生一種時光逆轉,回到當初再次面對自己的感觸?是否悔不當初?) 活在一座由我親手砌成的象牙塔裡。親手建造一座城牆,一磚一瓦的慢慢將班級與我、校規與我、甚至老師與我之間的連結粉碎。我腦海裡缺乏了一套明辨是非的導航系統。在茫茫人海中,我彷彿失了北斗七星而在荒漠中不知所措的羔羊。一而再,再而三嘗試束縛的牢籠,卻使我在高中三年步履維艱,走得跌跌撞撞。甚至,一再踩紅線的警鈴牽動著老師與我、與學生之間本應存在的互信關係,一次又一次的踰矩彷彿一塊磨刀石般,使我們之間的關係緊張的足以致命! 悔過書千篇一律到連老師都不想再看了-她似乎已對我絕望。每當宣告罪行的狀紙如不速之客投入我家信箱時,母親拆開的彷彿一顆威力驚人的炸彈;每當老師將我判刑後,母親總要膽戰心驚的和我拉起一段心力交瘁的拉鋸賽。鍥而不捨的在暴風圈裡,提起一盞微弱的燈光踽踽獨行著。她苦口婆心、用心良苦、以纖纖素手一筆一畫滿滿刻下她的擔憂和心痛。她心痛著我的不知悔改同時更擔憂我的未來。 太多的風聲和宣判如十二道金牌般迅雷不及掩耳的轟炸著她原本的認知-怎麼本來一個從國小到國中都平平順順、在老師眼中甚至被譽為乖巧安靜的孩子,怎麼一瞬間豬羊變色? 重槌一下,肅殺的戰鼓響起。一次又一次的家庭會議是父母如號角般響起的回應;我那捉摸不定的行徑猶如一顆顆埋藏在海岸線旁的未爆彈。有次,爆炸後的餘威竟拉著父母們一同盛裝出席老師與我的座談會。 父親是極其罕見會參加學校活動的家長…… 在這三年裡,孤獨和寂寞一點一滴侵蝕著我的自信。我彷彿一座孤島漂浮在名為高中、老師和班級的大陸之外。我不是詩人眼中有獨鍾的不繫之舟、更談不上逍遙兩字,我只是一個和體制脫節的井底之蛙。在這三年裡,我深刻體會到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伴隨著無法言語的委屈和罪證確鑿的事實赤裸的攤在與老師的攻防戰中。 如今細細思索那位在體制和自我之間的夾縫偷生時,除了感慨成長及建構人生的過程之酸使舌尖麻痺外,也要深深感謝始終在我身旁的家人及老師、及那位朋友:當那熱血沸騰的莽撞不計後果,決定逆流而上的反骨,準備再次奔向斷崖時,衝勁之大雖使他們無法懸崖勒馬,但他們卻成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裡的希望火炬,使我不致粉身碎骨。他們的陪伴如石磨般一點一點的輾磨,將我根深蒂固的慣性、陋習瓦解! 你給人生什麼意義,人生便會如你所願。我思索著,其實身之為人,誰未嘗不是以自我中心旋轉的小宇宙呢?但在經歷那三年顛簸後,我幡然醒悟到:自我雖是人與生俱來的習性,但封閉的態度將使生活平淡無味且處處充滿危險。尤其重要的是:遵循規定等同於認同所屬的團體。藉著溝通和分享觀念,認同或衝突不但可以激發火花,還可使生活更多采多姿。 驀然回首,卻只看見班級與我的一片汪洋大海。我永遠沒辦法體會和同儕一同,相互奮鬥支持的快樂。遺留在我腦海的,只剩下支離破碎的回憶和心裡的無奈。 不甘不願的站在教室的一隅,看著每張安適的臉龐都可以極輕易地浮現她們在班上所屬的位置。或許是某個經典動作或發人省思的幽默,一叢一叢宛如在黑夜裡炸開的繽紛煙火。唯獨我,思及己身時,卻只有一整片無窮無盡的空白。只能落寞的望著那座花團景致卻沒有勇氣踏入欣賞。 時間之沙點點流逝;經驗卻可以像種子一般埋藏在心田裡。當年少輕狂時,任何微弱的風吹草動都在敏感脆弱的心留下或淺或深、或濃或淡的印記。時間雖無法挽回,但卻可以讓涵養了各種經驗的種子發芽。心是一塊供夢想馳騁的瑰寶。期待著未來綻放的必定是最璀璨耀眼,鮮豔欲滴的花! (作者為金大國際系一年級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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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的桔子醬茶
在乍暖還寒的春日韶光裡,吃完早餐後,在居家三合院庭暖暖身子,欣賞屋旁幾棵經過春雨洗禮的脆綠樟樹長出嫩綠樹葉枝枒,三五燕群帶著剪刀橫剪朗朗晴空,麻雀也不甘示弱的低飛追逐嬉戲,此時動靜皆美。 回到書房,來一杯自製的「桔子醬茶」,暖胃又暖心,讓身心洋溢在快樂的晨光裡,有一份安然自在的滿足感,一天的開始就充滿甜蜜的滋味,幸福的能量,真讓人喜悅,充滿快樂。 妻子要回娘家之際,喉嚨總是卡卡的不舒服,遇到冷空氣還經常咳嗽,所以到市場買了一斤金桔,準備帶回山上的娘家熬金桔醬。那天路過南投的中寮街上,看到街尾靠橋邊土地公廟旁有一家販賣金桔的小販,老婆一問價錢,發現便宜了近二十元,這下不得了,老婆一出手就是一大袋,好像是免錢似的,老婆說真便宜,多買一些,熬醬可以分送親人。 老婆回到山上後,立即將黃澄澄的小小金桔用山泉水洗淨曬乾,我看著小金桔在陽光下閃耀著黃金般的光彩,心裡都溫熱起來,讚歎著好美好亮麗的小金桔啊!當一切準備就緒,開始用小火爐放木材生碳火,準備冰糖下鍋煮。滿滿的一鍋,當煮開後,老婆小心翼翼的用小小炭火烹煮煨熟,唯恐燒焦。看她不厭其煩的用鍋瓢攪動的細心背影,很感動她的勤奮和用心。 我凡事追求簡單,遇繁雜事則心煩,而她總是耐心的抽絲剝繭,理性溫柔的對待,慢條斯理的調整心緒,以求完善和完美,一如真情的修行者,一如她熬煮金桔醬,總是耐煩的注意火候和鍋裡的金桔,一點都不疏忽。如今喝著老婆精心熬煮潤喉的金桔醬茶,內心湧動著無比的幸福和快樂之感,也想起她操勞無畏努力用心生活的背影。 老婆,辛苦了,感謝有您,因為有您,我才有一份閒情逸致享受快樂的桔子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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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我七海鐵衛
大內鐵衛仁工兄,金門金沙山西人,當年老總統逝世後成立陵寢管理處以及七海內衛擴編(註1),兄與俺同由野戰師獲甄選入精忠衛隊,在士林官邸後山腰集訓,初見,有燕趙俠義之風,豪爽之氣,綽號「刀疤李」,曾服役金東師成功隊(民國62年前之海龍蛙兵),迭出死亡任務致臉部掛彩,笑稱「英勇勳章」。 62年該隊解編,歸建重裝師編制,層峰給師直屬本部連裝騎連二擇一入戰鬥序列,正取捨間,師莒光連隊─前鋒步兵旅本部連連長─專案陳報首長強行挖角,擬授予該連搜索排排附之職,委以重任,倚望甚深,盛情難卻。 丙辰年之秋,師甫由金門前線調防台南,進新化基地整訓,俾投入翌年師對抗大演習,正行倚重,斯時大內衛隊八百里加急聖旨到,促著即前往士林官邸集訓區隊報到,調任領導中心衛士之職,兄台乃與俺當年同期受訓三位資深上士之一,重然諾,樂助人,古道熱腸,戰技熟稔百鍊成鋼,洵乃不可多得之勇士兼有情有義之弟兄。 越年春,整訓畢,俺們同派大直要塞七海內衛(註2)經國先生寓所,其分配203據點武裝監視哨,不才俺奉內衛區指揮官劉懋林指派駐指揮所當班;一潭死水之生活型態與野戰部隊大相逕庭,我倆同感大內生涯深似海,其嘗語余曰:「鎮日卡哨,單調乏味苦悶異常,居人之下難以出頭(按:衛隊編制士官最基層而無士兵),不若野戰部隊生活精彩,領導幹部可以發揮專長揮灑裕如」,謂「龍困淺灘」,漸萌退意。 轉眼又歷一秋,菅芒花翻白,蕭瑟西風裡,退伍令到,兄台捲起簡易行囊,臨行依依,思及甘苦與共時光,眸裡含淚不輕彈,願將革命深情千古藏,深深握俺雙手無語問蒼天,久久回首不忍離去焉……… 大直一別須臾間,從此投入滾滾紅塵喧囂世界裡,為生活奔波馬不停蹄去,再難取聯……壯士一去兮人海茫茫難聚首,他日有緣重逢兮會須一飲三百杯!但願長醉不願醒。 註1:民國六十五年十月,有鑒於本隊一時擴編迅速,原金門第三士校預士班衛士受不了勤務壓力一一退伍離職,士校招生緩不濟急,乃行文至各野戰部隊甄選士官幹部至官邸集訓為第11梯次,此梯次之金馬籍新進衛士,來自步、裝、工、化學諸兵科,甚至曾在金門成功隊任職過之蛙兵骨幹均被挖角,有預士,也有常士,由於已在軍隊歷練經年,都是中士以上階級,若非彼時外省老士官充斥佔缺,這些常士應該已晉士官長職,他們歷練自是較邸內各梯次官士見多識廣,反應亦較靈敏,頗為各級長官器重,從此新血輪之加入,為精忠衛隊注入了活水,可惜他們來自部隊中堅幹部,入邸成為最底層職位,成日卡哨操課,與野戰部隊生活形同天壤,衛隊幹部領導統御亦有偏差,終難留才。 註2:嗣蔣經國當選總統後,七海警衛室再次擴編,依照總統府侍衛室安全編制,由原兩個區隊擴編為四個警衛區隊含內衛區隊,原留守士林官邸第三區隊調進七海警衛隊,此時侍衛長彭傳樑負責七海警衛組,安全局副局長兼聯指部副指揮官陳宗璀負責士林警衛組。 本隊射擊成績較佳者均編入七海內衛區隊,需知當年咱們長短槍射擊預習是怎麼嚴訓的:吊磚塊從一增加到三塊,扣扳機時不能讓槍管上所擺置之銅板掉落。 後註:民國七十一年始,在當時警衛隊長丁振東的運作下,七海官邸軍官來源有很大的改革,每年從陸官與政戰學校各提撥兩名應屆正期畢業生分發至官邸服務,除為提昇警衛隊軍官幹部素質,從而成為改變警衛生態之先驅(原先都是第三士校預士班畢業的衛士,招收來自金門小學畢業或肄業者眾,保送憲校專修班受短期訓即授予少尉階,忠誠度及體格狀態固無問題,惟知識水平低落,素質參差一直是改變不了之事實,會說六國語言的蔣夫人宋美齡就曾指示衛士要學英語),斯時文武兼備的正期軍官成為衛士們隨營補習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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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右邊最近的這個地方就是馬山,官澳人叫它城仔腳,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左邊那是哪裡啊?就是可以看到樹的那個地方。」 「噢,那裡就是古寧頭。」安慈接著回答。 此時正是潮水開始上漲的時候,村人下海鏟海蠔的一個一個陸續回來了,有些年紀較大點兒的,還認得出淑女的就會停下來休息打招呼:「淑女姑回來了!」也有人問:「榮福嬸從台灣回來了!」兩種不同的稱呼都有。 安慈和三姆在附近四處看看,三姆忽然問安慈:「那裡什麼時候有一個這麼大的墳地,以前常從這裡上上下下經過,好像沒有看過。」 「噢是這樣的。」安慈牽著三姆的手到路旁去:「八二三那年十月,不是停止砲擊兩個禮拜嗎?你們也是那幾天遷到台灣去的,兩個禮拜後開始砲擊的第二天,我們村子裡的一個防空洞被延期信管的砲打到,砲落在防空洞頂上不爆炸,往地下鑽,到地下的洞裡才炸開,洞裡躲了四個家庭,共損失了九個人,當時都雜在一起分不清楚了,事後只好將他們挖出合葬在這裡。」 三姆一邊聽著安慈談起這件事一邊點頭,她清楚記得那時和水盆叔、清潭叔幾家都住在崁頂,從報紙上看到這消息大家還在一起談論過,原來這座墳裡葬的就是那次罹難的這九個人。 「那次事件中有一個小孩子讓母親抱在懷裡,母親抱著他的那支手沒事,另一手被打斷了,這小孩子後來跟我們躲在一個洞裡,全身血腥味,不知幾個人的血噴在他身上,所以味道特別重。」 「噢噢!我們回去吧。」大概三姆不想繼續聽下去了。 回到家裡,安慈媽媽正在打點準備幾樣供品,見到三姆和安慈進門,就招呼三姆:「明天是我父親忌辰,要回娘家去拜拜,老三平日也常唸著你,反正有車子坐,我們就一道到他那邊去住幾天。」 老三安新是安慈的三弟,因為母親是外公的獨生女,所以當這個第三男孩出生時,母親就徵得當時在新加坡的父親同意,等他長大成家後繼承外公的香火,他正是在外公家結婚成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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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人系列》好心的陌生人
晨起攬鏡梳妝,髮梳滑過不太柔順的長髮,烏黑亮麗的髮質不再,隱約的白髮爭相探頭,這是歲月的痕跡。梳子滑過髮絲,明顯感受左右髮流的不同,右手順勢撫觸右後腦勺,隱藏髮絲下方有如蜈蚣般的疤痕,三十多年前的車禍記憶又在腦中浮現。 那年,我大學二年級,因為工讀的關係,寒假無法返回離島的家過年,卻貪婪的把握春節短暫休假,奔赴南台灣依親,享受姊姊一家人的照拂。收假前夕,屏東龍泉鄉下的產業道路,暗夜的靜謐,兩側高聳的甘蔗田,遮去所有的光線。姊夫車上的歡樂時光,就在亮晃的燈光、猛烈的撞擊、天旋地轉後,遁入黑暗深淵裡。 醒來,人在空軍804醫院,全身撕裂劇痛,雙眼被凝固的鮮血封住,意識清醒,聽覺尚在,心卻被黑暗、恐懼完全吞沒了。「先把頭髮理了,清洗好傷口再進行縫合。」制式、生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著!愛漂亮的我,瞬間忘卻疼痛,本能的扯開喉嚨,死命的吶喊著:「我不要理光頭,不要理光頭…。」近乎歇斯底里的哀求著!久久得不到回應,失去視覺的我,死命的揮舞著雙臂,試圖抓住周圍的任何浮木,但卻頻頻落空了,周遭紊亂的腳步聲,護理人員專業的術語,攪得我頭痛欲裂,也意識到這是一場非同小可的車禍傷害,但是仍在乎自己的頭髮去留,正當絕望之際,突然有人發聲:「女孩子總是愛漂亮嘛,把傷口部分的頭髮理掉,其餘就留著吧!」 短短幾句話,我字字清晰的聽到了,伯伯沉穩、溫暖的話語,仿如黑暗中的燈光,照亮我的前路,安撫忐忑的心,興奮之餘卻忘了說聲謝謝,就這麼再次昏睡過去,受傷的身體任由醫護人員處置,就在生命攸關時刻,我在乎的卻僅僅是無關生命的頭髮,想來有些可笑。 再次甦醒,清洗過血漬的雙眼,終於可以清楚的看到,下意識的摸摸頭,還好,頭髮尚在,只是受傷處紗布包裹著,所以不清楚理掉了多少頭髮。幸好,眼睛沒有受到傷害,扭動脖子,想要轉頭細細檢視全身,卻是一陣刺痛,原來血管又沉又細的我,叫護理人員的點滴針頭無從落針,處處紅腫瘀青的針孔可以顯現,所以點滴就只能從頸部血管下手,加上當年硬式的針頭,讓我如機器人般動彈不得,斷掉的鎖骨,穿上石膏背心牢牢的固定住,我就如同鐘樓怪人狼狽的坐在病床上,一切的噩夢正式開始,無助的我,只能默默的垂淚,在醫院待了好些時日,也向遠在島鄉的母親求救,母親放下家鄉的一切,急急搭船奔赴高雄,輾轉來到屏東醫院照護,悲戚的心和疼痛的身體,奪去我所有的念想,也沒有想到急診室那位為我發聲的陌生人,當然也不曾詢問和尋覓。 慶幸經過痛楚及醫生和母親的悉心照顧,一切持續好轉中,終於可以走出醫院,曬曬久違的冬陽。只是背上的石膏需要好一段時日才能拆除,出院後,母親陪我北上,留宿學校宿舍照顧我的生活起居,讓我得以繼續就學,免除休學的命運。三十年過去,那場惡夢偶會悄悄的出現,我感謝母親的付出,我更沒有忘記為我發聲的陌生人,好心的伯伯,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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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上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春季,車子行經一小段顛簸道路上山,靠近冬天,深秋的楓紅層層疊疊,稻穗黃,夕陽紅,在風中翻動出音符,像燃燒似的火球。驚訝葉片在季節裡的多采多姿,路過的每個景,我都小心翼翼的藏在心中。 那一年,選了一個避開人潮的日子,我上山進香。 高山的視野遼闊,多雨帶來了霧氣,我發現腳下的這一座城市,因為籠罩在霧氣之中,被雨水沖刷的乾乾淨淨,有一種清新而陌生的感官。內心脆弱的某部分,因而被輕輕的撞擊了一下。曾經,拾階而上,滿地落花與落葉;如今,花與葉在季節流逝下,依然平躺在土地上,無聲宣告青春的凋零。路邊一個戴斗笠的老婦人,叫賣著鮮花素果。沒有表情,用僵硬的聲音,溫熱這鳥語花香的山林。芬多精的翅膀彷彿在穿越,融進秋日空氣裡的幽香,只要呼吸著,疲憊瞬間遠離,生命力恰似回來,精神也就更加抖擻了。 不算短的距離,廟門口,我看見一個孩子。 白白淨淨的膚色,整整齊齊的儀容,從前方向我走來,步伐輕盈,快樂得像要踏出音階般,生動了這座寺廟的容顏。天空忽然吹來了一陣夾帶雨絲的風,我極力站穩被風強行左右的腳步,同時也看見他打開手中的傘花,然後,走到我身旁。我驚詫的看著他,停下腳步,我們並不認識。 這種冷風細雨會著涼的。他向我靠了過來,緊握著因風而搖搖欲墜的傘,企圖幫我擋掉更多的風和雨。那把開展的傘花,擋住我頭上的天,也遮了他世界的雨。 妳要去哪?他眼角笑成魚的形狀,說: 「我送妳過去最近的屋簷下,起碼少淋點雨也好。」 我們走進了金碧輝煌的寺廟,人工造景的池塘,山雨傾斜而落下,像個打擊手,敲擊出水面圈圈漣漪,發出悅耳響亮的低吟聲。 妳聽見了嗎?他問著,有點急促。顯然誤解都市人,以為繁華,是一種遠離大自然的代名詞。那孩子年紀不大,可以理解他的誤解。 他並不知道。 對我而言,這種聲音並不陌生,小時候居住的外婆家,就有一條溪流,終年不倦地奔流著,是一條精氣十足,活力充沛的小河。 而我此刻,彷彿理所當然,安靜的跟著他走,在一個角落,看見被廟方驅趕的婦人。小男孩的臉色變了,他迅速把傘塞進我手中,然後,大驚失色的向婦人走去。 婦人手上提著一籃紙錢香燭及祭拜用的供品,我猜想,應該是違規設攤吧!只是第一時間,沒能來得及反應出他們的關係,所以,不明白他為何那樣急迫,直到聽見小男孩叫她媽媽,並且接過那一籃商品,這才意識到小男孩方才的不安。 很孝順,很貼心,我覺得安慰而感動。 她是我媽媽。小男孩熱情介紹著。 原來,小男孩的父親是商人,曾經榮華富貴,只是生意失敗後接著罹癌,過世時留下一大筆還也還不清的負債。親戚避不見面了,朋友刻意遠離了。她只好用冷眼看這人間,看看這世態的炎涼。 於是,這個堅強的母親領著孩子,在寺廟的靜寂中,販賣著對人生的希望,生意時好時壞,經常,時時刻刻得面臨被驅趕的窘境,然而,她只是笑笑,覺得能活下去,此生已無求,感恩著幸福。看起來愜意不在意,笑罵任由人,是一種讓人景仰的典型。 好在,上天給了她孝順懂事的孩子,母子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平安健康,也是種快樂了。她說,平平淡淡便是福了。 離開寺廟返家時,雨開始轉大,有滂沱之姿。而我走入雨中,分不清是雨是淚,只感覺透過眼中悄悄滑下臉頰的水,暖暖地。霧色湧起的瞬間,皓白了這座山的邊緣,看不見遠方。我的心彷彿長出一對翅膀,翩翩地像飛翔一般,急欲搜尋俯瞰而下的清晰。可還有,一目瞭然的地方嗎?忽然想起唐朝杜牧的「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那首解析度不高,卻美麗得夢幻的詩詞。這裡沒有這些數字的寺廟,然而,遠方;皓白的遠方…… 遠方,還有「多少樓臺煙雨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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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三榮民系列》憑弔歷史思未來—陳依還
昔日金門倘若無國軍,哪來今日繁榮的景象,儘管以往多艱苦,人生酸甜苦辣總有之;而現今老人福利多,生活無虞、快樂地過活,感念政府伸援手。 居住湖前,現年八十歲的陳依還,憶過往、思未來,知足常樂、感恩惜福在今朝……。 民國二十二年出生,四歲時由雙親牽騾帶他躲入太武山石頭下一星期的陳依還,稍有記憶,聽聞日本鬼子可怕到極點,躲在石洞啃地瓜,不敢探頭到山下,當他回到家,村子不見日本人,倒遇幾個警察來接管,如吃一顆定心丸,亦一掃先前的陰霾。而當國軍在空中炸日本電油船,他們在漁港清晰地看見,上面往下炸、下頭往上打,雙方你來我往,對峙多時,他親睹戰爭的景象與人生的淒涼。 當日人撤退去廣東,陳依還的伯父被強徵牽騾運補到大陸,許多鄉親半路偷跑、沿路行乞回故鄉,他則留在彼岸一整年;而後政府下條子,鄉親終能回家園,伯父方能與他們團圓,訴說離鄉背井的苦難、無人理解的辛酸。 民國三十八年,國軍來金門,鄉親沒得吃,部隊也一樣,家中拜拜沒冰箱,東西隨便放,軍人「枵人不惜皮」,有什麼吃什麼,管他衛生有幾何,只要不餓死,明天就有活命的機會。而三十八年,甲長派他去同安渡頭搬子彈,一箱接一箱,壓累了脊椎與肩膀。最近電視報導發現四枚砲彈,他則認為沒啥好大驚小怪,這與他們當年運補、每顆均有爆炸的可能,在大海賭性命的烽火歲月,差之甚遠。 捕魚人家有小船,攜帶漁具出航海中央,撒網沉海底,當使力撈起魚貨量,生活全靠海中的資源;當青年軍來金門,要他們僱船到新頭,幫忙做接泊,載運軍人來村子。軍隊駐守村中不到半個月,即被分發古寧頭作戰,走著出去、抬著回來,衛生排裡裡外外,皮開肉綻、血淋淋,民防隊員拆門板去抬傷兵,連人帶板抬下船,陳依還出了任務,目睹此情此景,返家後食不下嚥,怨嘆懷胎十月的人命竟是這般不值錢。 陳依還十八歲加入民防隊員開始,任務非常多,每月在自家工作不到十天,每個人都將時間與青春奉獻家鄉,舉凡電線溝、戰壕溝……,他都有挖過,上頭一聲令下,大家各就各位。而從未遇過戰事的他,懵懂的歲月,在古寧頭戰役期間,跟著十八軍警衛隊的副營長到小徑看打仗,飛機炸、戰車轟,心頭竟然不緊繃。 記得四十七年八二三,陳依還下午去海邊牽網,軍隊揮手叫他快回家,他隨後到新市附近下農田,忽聞砲聲響,太武山煙霧瀰漫,一會兒湖前亦煙硝四起,他趕緊回家,所幸村人無損傷,惟有一頭牛遭殃。戰火無能出門,又苦無防空洞的日子,每天提心吊膽,村人合力在一株綠蔭參天的榕樹下鑿洞,在石頭洞裡找出路,開挖結果,裡頭可躲百來人。 許多金門女子被軍人娶走,金門男人若欲討老婆,男多女少不好討,醞釀花錢娶媳婦,接踵而來的三八制,拖垮了許多家庭,陳依還慶幸自己祖上有德,覓了一樁好姻緣,讓他經濟無負擔。 村子曾住了一位老榮民,娶陸籍妻子,平日待她如帶兵,生活如軍訓;軍事化的管理,終遭到反彈,無法忍受而離去。老榮民終日忍受孤寂的命運,而後身體微恙,赴台療養,迄今未返。 陳依還在湖前輩分低,但年齡大,身體亦健康,每天吸菸、快樂似神仙,年紀雖然大,但他依舊喜歡每天赤腳走田間,運動較康健。而他自幼皮膚好、抵抗力強,年老依然沒煩惱,今年,他路過一間倉庫,看門狗正在啃骨頭,想不到順勢咬下他右後小腿的肌肉,他既沒打破傷風,亦沒擦藥,即自然痊癒。而左腳後跟則被水泥塊削到,傷口仍然很快就好。 年輕時候,陳依還要養祖父母及父母和妻小,又要出任務,以前無論如何艱苦,亦無現在好命,他認為有苦就有甜,能夠珍惜先苦後甘的日子。回想如沒國軍來金門,哪有今朝的文明;以前規定清理環境衛生,走到哪裡都乾淨。雖然戒嚴軍管有些不便,但治安良好、軍民同心,協助地方建設,島民有目共睹。 陳依還知足常樂,雖沒領就養,但有農保,每月差不了多少;現在的老人福利,農保與老人年金,每月一萬元、縣政府發放八二三榮民三大節各二萬元、退輔會三節慰問金七千元(春節三千、端節及秋節各二千),一年總計收入十八萬七千元。與領有就養榮民,每月僅少二千元左右,生活無虞、快樂過活,他們感受得到政府的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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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午餐的桌上,在這個一向以魚肉作為招待客人主要菜餚的農村裡,禮佛茹素的三姆讓一家人一時之間不知要用什麼東西來招待她。 「我們家以前吃的地瓜稀粥是我回金門這段時間最愛吃的,如果還有一盤自己醃的豆豉,那是我在台灣天天想、日日思的好東西,比任何雞鴨魚肉都好。」雖然三姆一再這麼說,但安慈仍然每天上沙美去買些時鮮蔬菜,加上自家種的花生仁佮菜脯,似乎唯有這樣才能表達一點自己對於三姆的感謝之情。 又是一個晴朗的禮拜天,在早餐時安慈就問:「今天天氣這麼好,三姆有沒有想要到那裡去走走看看啊?」三姆想了想說:「反正在家裡也沒什麼事,不如到西江海墘去看看。」 安慈拉來了自家平日讓牛拉著上山的那輛牛車,御下了所有的配件,只留手把和車體,準備用這輛手推車推著三姆到西江邊去:「三姆坐在車子上比較快,免得走到那邊要走很久。」 「不用啦,三姆還沒老到連西園村子裡一圈都走不了的地步。」三姆拒絕了用手推車代步的好意:「我們就從家裡走到西江崎,我走得慢,順便可以看看村子裡這些年來有什麼改變,這樣不是很好嗎?」 雖然已是七十歲上下且有過腳傷的老人,但不愧是年輕時挑著布匹走擔的三姆,加上近些年來的茹素,不但眼光銳利精神抖擻,而且臉上皮膚白皙光滑,走起路來依然是健步,如果單從走路看是很難看出他的實際年齡。才走到西江崎頂上,對岸大、小嶝島和後面山腳下的蓮河即刻出現在眼前。 「前面最大的這個是大嶝,過右邊來是小嶝,再過來就是角嶼,小嶝和角與之間有一道淺淺的海水隔開。」三姆一一指給安慈看:「安慈你看,從大嶝和小嶝中間這道海水進去就是蓮河了。你三伯年輕時就是受雇在船上工作的,他走的是專門在跑蓮河到西園這條航線上的交通船。那時候還沒有馬達發動機,這種小船都是駛帆的,從蓮河到西園還不用一個小時,這是多近的距離啊,如果不是三十八年打古寧頭,現在可能還有船在繼續跑,三十八年打古寧頭之後,就無法通往了,現在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三姆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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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人和基改人
「我至少可以活到一百歲,你呢?哈哈哈--」下課時錢百優無來由地對李常仁炫耀。 李常仁瞪他一眼,不屑地說:「還不是因為你家有錢,神氣什麼!?」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不知道嗎?」錢百優愈說愈狂妄:「我們家有錢,所以我成為基改人。你家沒錢,只能做個自然人,認了吧!」 錢百優的話並不怎麼大聲,但被唯恐天下不亂的自然人吳平貴聽到了,跳出來指著錢百優大罵:「活到一百歲又怎樣?不過多製造些大便!」說著回過頭來高聲對班上所有的自然人加油添醋: 「剛才錢百優對李常仁說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吧,他說基改人是上等人,我們自然人是下等人。」 吳平貴的煽風點火,引起班上自然人共憤,大家不約而同地圍了過來,除了責罵錢百優,還責罵所有的基改人。班上的基改人被惹惱了,也站了出來,當雙方的衝突升高,即將打群架時,老師走進教室,大家只好回到座位,但心裡仍盤算著下課後如何向對方討回公道。 自從教育當局不准根據基因分班,將自然受精的自然人,和受精卵經過基因治療的基改人混在一起,類似的爭執就層出不窮。我們班上基改人佔三分之一,他們個個擁有一本基因護照,證明自己沒有任何生理、心理缺陷和遺傳疾病,並載明預期壽命值──只要沒有意外,都可以活到一百多歲。 校長多次在晨間集會時說:基改人的「基改」,不過是利用基因治療技術,去除一些遺傳缺陷,他們在智力、體力或功課、品德、體育、美術等方面,和自然人並沒什麼差異,希望我們自然人不要妄自菲薄。 班上的老師也常鼓勵我們自然人,說什麼學校對自然人和基改人一視同仁、自然人絕對不輸給基改人一類的話。然而,即使是我們孩子也看得出老師較為喜歡基改人,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家境好,放學後都有家教,功課較不需老師費心;一方面是每逢過節,他們的父母爭著大包小包送到教師辦公室,老師哪會不喜歡他們! 每當基改人有意無意地談起自己的基因如何優良時,我們這些自然人免不了會自卑,也難免忿忿不平。在班上的十幾位基改人中,最最臭屁的就是錢百優!他仗著家裡有錢,經常以不屑的語氣譏笑我們自然人,李常仁是他喜歡譏笑的對象之一。 李常仁是班上的傻大個兒,長得愣頭愣腦,加上家裡窮、功課差,常被一些勢利眼同學看不起。但他為人熱心,也有不少同學喜歡他。有次班上的一位自然人下樓梯不小心踩空,傷了腳踝,李常仁天天背他上下樓,直到腳不再痛為止,為此曾被校長公開嘉獎過。 小五時我當選班長。我們班上自然人佔三分之二,如果數人頭的話,連副班長和幾位股長應該也是自然人,不過老師說,少數應該服從多數,多數也應該尊重少數。在老師的主導下,基改人趙小美、管大權成為我們班上的學藝股長和清潔股長。 趙小美多才多藝,擔任學藝股長沒人有異議。管大權既懶惰又自私,不知老師怎會選上他?管大權當上清潔股長,我這個班長就累了!他自己懶得動,也不安排值星打掃內外環境,這也就罷了,竟然對我說: 「我爸爸當議員,老師想討好我老爸,才讓我當股長的,我才不想做呢!拜託你啦,去和老師說說,就說我不想做,請他趕快換人吧。」 管大權不管事,我又不敢去和老師說,只好自己扛下來。當我找人幫忙時,大家都說這是清潔股長的事,只有李常仁熱心地說:「我來做吧!不算什麼,家裡的地都是我掃的。」每當李常仁撿垃圾、掃地時,管大權就得意地做著鬼臉,有次錢百優更尖酸刻薄地對李常仁說: 「好好的掃呀,以後找我爸爸介紹你到清潔隊工作。」 沒想到錢百優的話一落,管大權竟然對他說:「介紹到清潔隊,應該找我老爸,他是議員;你老爸只是有點錢,找清潔隊有個屁用!」 我看不下去,就端出班長的架式,斥責錢百優和管大權: 「維持教室清潔,是清潔股長的事。管大權不肯做,也不安排值星,我只好請李常仁幫忙,以後不許你們再對他說難聽的話!」 錢百優知趣地走開了,管大權卻仍在嘟嚷:「我說的是實話嘛,清潔隊最怕議員,找我爸爸介紹才有用。」 我想起最近一次議員選舉,管大權的爸爸好像是吊車尾當選的,就壓低了聲音對他說:「我們才唸小學五年級,李常仁要到清潔隊工作,至少是高中畢業以後的事,到時你爸爸還當議員嗎?」 管大權愣了一下,想了想說:「應該還當議員。」語氣已不像先前囂張。 班上分成自然人和基改人,老師難教,我這個班長也不好做。基改人大多自認高人一等,自然人又很容易被基改人有意無意的傲慢刺傷,雙方像有世仇似的,怎麼做都很難使雙方信服。 小學五年級下學期,班上發生一件事,我爸媽決定讓我轉學到純自然人就讀的私立小學。我們家頂多稱得上小康,私立學校的學費對我們來說是筆不小的負擔。不過現在看看,爸媽的決定是正確的。 那件事發生在小五下學期開學後不久。遠因是有個週末,錢百優邀管大權到他家玩一種最新款的立體三國電玩,在操縱桿控制下,劉備、關羽、張飛、趙雲、曹操、周瑜等三國人物在他家的大客廳裡大打出手,除了摸不著,和真的沒什麼兩樣。 錢百優說,他們一直玩到天黑,覺得肚子有點餓了,管大權說,他爸爸在一家色情酒店有乾股,可以去大吃一頓,於是搭計程車前往,沒想到上路不久就發生車禍,兩人的腳踝嚴重瘀傷,照過X光,管大權的踝骨還有裂痕,必須用石膏固定,至少要兩個月才能復原。 班上的自然人得知錢百優和管大權受傷,高興得不得了,都說老天有眼,吳平貴甚至公然地說: 「我看老天還是沒眼,有眼的話應該讓他們撞死!」 吳平貴的話傳到錢百優和管大權的父母耳朵裡,仗著權勢到學校找級任導師理論。級任導師招架不住,只好找吳平貴的家長出面道歉。吳平貴的爸爸早死,在餐廳打零工的寡母和他相依為命。級任導師帶著吳平貴的母親,到錢百優和管大權家裡賠不是,好話說盡,才算把事情擺平。經過這件事,班上的自然人,特別是吳平貴,對基改人的恨意更強了。 錢百優和管大權家裡都有司機,上下學不成問題,但我們班在四樓,級任老師讓我們輪流扶他們上下樓,每天四人,兩人一組。有一天輪到李常仁和一位基改人同學扶錢百優上樓,李常仁說,他一個人背就行了,從一樓氣喘吁吁地背到四樓,沒想到才把錢百優放下來,錢百優竟然一面撢著衣袖,一面說李常仁太髒,把他的衣服弄髒了! 錢百優欺人太甚的話又被吳平貴聽到了,這次他出奇地安靜,並沒到處嚷嚷。過了幾天,輪到吳平貴和一位自然人同學扶著管大權上下樓,早晨上樓時沒事,下午就在下樓時,吳平貴絆了一跤,由他扶著下樓的管大權一咕嚕滾下樓梯,痛得扭成一團,大聲叫罵,說是吳平貴把他推下樓梯的。 這時在場的自然人全都拍手叫好,基改人紛紛指責吳平貴不是,吳平貴高聲對在場的自然人說: 「前幾天李常仁背錢百優上樓,被嫌把他的衣服弄髒了。今天我扶管大權下樓,不小心差點摔倒,扶他的手鬆開,管大權說是我推的,班上的基改人竟然跟著他起鬨,大家評評理,這公平嗎?」 「不公平!不公平!」自然人大聲怒吼。接著不知是誰先動手,雙方在樓梯上打起群架,連女生也加入了。我很想幫著打,但身為班長,只得出來維持秩序,叫大家不要打了,可是哪勸得動!群架持續了約三分鐘,級任導師和學務主任吹著哨子出現,大家才停下來。基改人的人數少,被打得很慘,特別是錢百優,被一群自然人推下樓梯,痛得即使有人扶,也站不起來了,事後檢查,他的右小腿骨折了。 錢百優和管大權的父母哪肯善罷干休,一狀告到法院,向吳平貴的母親和級任導師各求償五百萬元,向班上其他自然人同學的家長求償一千萬元!這起自然人和基改人的衝突,登上媒體頭條。吳平貴的母親接受記者訪問時說的一段話,被媒體一再轉播、討論,她以鄉土味十足的國語說: 「我們沒錢做什麼基改,就應該被有錢人欺負嗎?有錢人欺負沒錢人不稀奇,現在連有錢人的孩子也欺負沒錢人的孩子了。他們要我們賠五百萬元,我沒這個錢,有也不會給他們。他們要錢,我們窮人就拿命來賠吧!」 這件事仍在纏訟階段,我就轉到專收自然人的私立小學,脫離是非之地。轉學不久在路上遇到吳平貴,我想起積壓心中已久的一個疑問,就問吳平貴: 「管大權說是你把他推下樓的,是這樣嗎?」 吳平貴雙眼直直地看著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眼眶漸漸泛出淚水,他哽咽著說: 「為了這件事的官司,我母親每天都在哭。班長,你說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啊?」說著痛哭失聲。 當時我還小,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不過即使是十年後的今天,我都上大學了,仍然不知怎麼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