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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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大明,路上小心!」 萬大明回過頭來,只見安娜的表情露出焦慮和不安,韓布魯克牧師則以嚴厲的眼神瞪著安娜。 「謝謝姑娘。」他不便多說,轉身和何斌走出大廳。 兩人上了馬車,離開紅毛城,這時夜幕低垂,城週挑著燈籠,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氛肅殺,但離開紅毛城稍遠一些,就是荒寂的原野,再也看不到半個人影。這天月色還算明亮,但為免衝出路外,他們不能放轡而行。何斌將敞篷車上的防風燈籠點著,兩人開始聊起來。 「台灣常有海盜嗎?」萬大明問。 「這就難說了,荷蘭人把不歸他們管轄的華人都稱為海盜,其實都是些偷渡的窮苦人,怎能稱得上海盜!不過今天來的應該是真正的海盜。」何斌說。 「你看今天的海盜是什麼人?」 「上岸的海盜總有被打死或活捉的吧,到了明天,消息就會傳開來。」 「過去曾經有過什麼海盜?」 「有過日本的倭寇,有過呂宋南方的毘舍耶人…」 何斌正說著,忽然砰的一聲槍響,萬大明身子一頓,他手撫右肩,像是忍受極大的痛苦。這時路邊的矮樹叢裡躍出一小隊荷蘭兵,何斌連忙用荷蘭話說表明自己身份,帶頭的小隊長裝作沒看見萬大明中彈,放大了聲音問何斌: 「剛才有個海盜跑過去,我打了一槍,沒有打到,你看到沒有?」 何斌已看出蹊蹺,他知道,弄不好兩人可能被藉著打海盜的名義幹掉,他正驚恐地不知如何回答的時候,小隊長已招呼他的隊員,煞有其事地往前追趕去了。 何斌倒舒一口涼氣,他回過神來問萬大明:「你怎麼樣了?」 「快-走-」萬大明痛苦地蹦出這兩個字,在防風燈籠微弱的亮光下,鮮血已透出他的罩衫,染紅了右肩。何斌會過意來,趕緊弄熄燈籠,命趕車的黑奴儘快離開現場。蹄聲得得,一眨眼工夫,馬車在夜色中失去蹤影。 何斌把萬大明送回郭宅,已近四更。他失血過多,臉色蒼白,已不復平時意氣颯爽模樣。郭宅上下都被驚醒,郭玉鳳小姐連睡衣都沒換就趕過來了。大家剪開萬大明的上衣,右肩一片血漬,腫得像個小丘。何斌知道,這種槍傷只有荷蘭大夫能治,連忙請郭小姐煮碗獨蔘湯,護住萬大明的心脈,自己趕去找醫生去了。 赤崁的馬房(軍營)有位醫官,何斌不敢去找,馬房的軍人都是丹克爾的部下,萬一趁機把萬大明做掉怎麼辦?看來只有回紅毛城去找了。他又想到,紅毛城鬧海盜的事還沒明朗,即使找到醫官,也不見得肯出城看病,看來這事不那麼容易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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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當時荷蘭的槍炮是全世界最先進的,不過前膛槍一分鐘打不到兩發,作戰時部隊排成方陣,前面一排放完槍,隨即單足跪倒,清理槍膛、裝填彈藥,後面一排跨前,舉槍再射,如此這般,一排槍響過後,會有短暫的間歇。 從排槍的響聲來看,顯然只有一方使用槍枝,如果海盜也用火繩槍回擊的話,槍聲就會混雜。歐沃德長官和首席評議員揆一都出身軍人,一聽就知道丹克爾他們已穩操勝算,當下不再強作鎮靜,歐沃德微笑著舉杯對大家說了幾句話,何斌翻譯道: 「長官說,不久就會傳來捷報,請大家放心。不過,由於年輕男士全都出去剿匪,今天的舞會就取消了。」 歐沃德長官說得沒錯,過不多久,排槍聲就停止了,一位軍士跑進來報告,歐沃德總督高聲說: 「海盜已上船逃跑,我們將開砲轟擊,請大家捂著耳朵。」 過了大半晌,才轟隆轟隆地響起幾聲砲聲,砲台就在紅毛城西南的小山丘上﹝註﹞,一時地動山搖,窗戶震得嘎嘎作響。砲聲響過不久,一位軍士進來報告,天色已晚,而且海上起霧,無法判斷有沒有擊中目標,請示要不要派軍艦追擊?長官指示,窮寇莫追,但要四下搜尋,看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註﹞:熱蘭遮城的砲台,稱為烏特勒支堡,崇禎八年(一六三五)興建,位於城西南的小山丘上,呈方形,其型制與熱蘭遮城相似,惟較小。一九八三年,與熱蘭遮城殘跡同時列為一級古蹟。 海盜已退,何斌低聲對萬大明說:「我們走吧,那條路上不可能有海盜。」 「海盜沒有火槍,有也不怕。」萬大明笑笑:「大哥,你幫我向總督夫人道別吧。」 何斌和萬大明趨前向總督夫人道別,總督夫人以關愛的眼神說:「希望有一天你能來呂宋。」 萬大明當然希望能和安娜再說幾句話,但安娜依在父親韓布魯克牧師身旁,他不願引起他們父女失和,毅然轉身離開,這時響起安娜洋腔洋調的閩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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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與咖啡
今天到學妹家吃飯,一進她家廚房,我就看見透明的櫥櫃裡擺著一架咖啡機,還有一些零食。櫥櫃的最邊邊有一瓶透明的保特瓶,裡頭裝著剝殼花生。 大家吃得差不多時,學妹媽問我:「有吃飽嗎?」 「有。」佯裝淑女的我,秀氣的答。 「吃飽飯我泡咖啡給妳喝。」學妹媽站起來,往咖啡機走去。 學妹:「我們家的咖啡很好喝喔,豆子都是從宜蘭山上買的,口味很特別喔!」 我:「是喔。可惜我不能喝,會胃痛。」 「嘖嘖......這麼好喝的東西妳竟然不懂享受!」學妹媽搖搖頭,從櫥櫃拿出那一瓶「花生」,兜兜兜地倒入一個碗裡,然後擺在餐桌上。 說時遲那時快,還在餐桌上的阿嬤竟然就抓了一把,配著熱湯吃將起來。 我傻眼:「阿姨,你們家的咖啡豆真的好特別,長的好像花生喔。」心想,竟然連食用的方法都這麼特別,難不成是先咀嚼(研磨)之後再喝熱水(沖泡)? 學妹媽和學妹互看一眼,然後大爆笑: 「那瓶真的是花生啊!」 喂.....啊妳不是說要泡咖啡,沒事把花生拿出來幹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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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岸的智者─蒼鷺
今天我在中山林值班,有位熱心的張先生送來一隻傷鳥,他說是我的同事小洪的表哥,說問過小洪知道這一隻鳥是蒼鷺,小洪並且告訴他,請他送來金門國家公園,我們可以幫忙救傷鳥,說他是在公司後方的池塘發現牠,前一天還好好的停在池塘邊,今天一看卻躺在邊上,原以為已經死亡,沒想到伸手摸一摸,竟然還會動,但身體很虛弱,而且臉頰的地方有血跡,因為看天氣很冷,就帶回來交給我們照顧,他細心的用紙箱裝著鳥,並且為了保暖還用一件小孩子的夾克加在紙箱上。 我趕緊聯絡救傷中心的同事永洲,他今天雖然沒有上班,但卻熱心的立刻趕來,我在野外常觀察到蒼鷺,但可以這樣近距離的觀察牠,卻是不多,原來牠的嘴巴是鮮黃色,鮮黃色是在牠的下嘴唇,上嘴唇是黑,頸部有一些黑色的縱斑,背部則是我熟悉的淺灰色羽毛,腳的黃色則較淡,黑眼珠很亮,但體力看來非常的虛弱,站都不容易站穩,可能天氣冷,又沒有找到食物補充體力,永洲帶回救傷站,馬上給予保暖,並且檢查牠的健康情形,他說可能有一些時間沒有進食,因為摸起來胸骨顯現,體力不好,他說可能不容易救活,我說那就盡量救救看。 今天讀在地的金門日報,也有一則花嘴鴨、斑頸鳩因為天氣冷,集體死亡的消息,寒冬對於生活在野外的野生動物也是一種嚴峻的考驗。 我常在離家不遠的瓊林水庫觀鳥,看見蒼鷺常喜歡站在水中,那樣優雅的站姿,直立水中央,倒映水中的剪影,成為湖面上動人的美景,如有驚擾牠仍然是緩緩的振翅從水面輕輕躍起,成為山野間的另一幅山水畫作,閒雲野鷺自在行,美得動人心弦。 有時牠也和大白鷺、鸕鶿間雜著,但多半時間總是獨自守在水中央或是水岸邊,靜靜的觀察著水面,一動不動,有時達數小時之久,這樣常能引來小小魚兒眼前過,那就叫做美食當前囉!於是就嘴到擒來,飽餐一頓,當然那是需要時間與耐性,才能餵飽自己的胃,生命的成長是需要付出的,根據鳥友的觀察,蒼鷺懂得去垃圾堆裡找人們吃剩的麵包屑,丟到水裡,引來魚兒,牠就有食物可填飽肚子了,可見鳥的生活智慧,和人類一樣懂得用工具或誘餌,為自己帶來可口的食物,牠已經有了學習的能力,對於環境的變化也知道如何因應。 除了魚兒之外,濕地沼澤或潮間帶的環境,其他的動物,如蛙類、蝦、蟹等甲殼類和一些軟體動物常也是蒼鷺的食物之一,所以沙灘或泥灘地常會有牠的身影出現。 蒼鷺,對金門來說,是一種冬候鳥,是鷺鷥科的家族中,體型最大的一種,金門四面環海,又有許多的池塘、湖庫等水體,要觀察蒼鷺是很容易的,而且通常牠對棲息與活動的環境非常的依戀,只要不受干擾,可能整個冬天都會在這個場域生活,所以要和牠做朋友也是很容易的事。 蒼鷺,通常在水邊看見牠時,牠是總是獨自屹立水中,彷彿一位智者,在沈思,目光望向遠方,更像一位哲學家,思考的是生命的哲理嗎?還是優勝劣敗的自然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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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的刀疤
十月的晚風沁涼入脾,丈夫邀她餐後散步,她順從的同行。道路一側是各式店家,另一側是重劃區,這條路是交通要道,不定時的車水馬龍,一部部快速奔馳而過的車輛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一如不留情的歲月快速溜向前一般。 「這裡變得真多。」 「嗯,是變得很多。」她說的是自己的心境改變很大,再也不是只想依賴丈夫的女人。 「以前不是這樣的。」 「什麼都會變的。」 回應後她忽然想起她把丈夫說過的話拿來用了。那年丈夫背著她偷情的事東窗事發,事證歷歷在前,面對她聲聲質疑「為什麼」時,丈夫不是選擇坦白承認所犯的錯,並向她道歉請求原諒,而是用「人都是會變的」這句話來合理化他的行為。 在那當下她的心沉到深不見底的黑洞,丈夫是不在意她的感受了,連假意哄她都不願意。 沒錯,人是會變的。 但她在意的不是變不變的問題,而是對她的傷害,丈夫至少該有一個合理的說法,與誠懇的道歉。 然而數年來,丈夫欠她的道歉一直未曾償還,隨著時光流逝,她清楚已經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撫平她心上的傷疤。如今丈夫也變老了,而她因為義工生涯開展了眼界,她清楚自己也變了,變得勇敢且自信。 丈夫霜白的鬢髮隨風輕輕跳動,她側臉望著,倏地感覺丈夫那張曾經俊美的臉龐,如今也鐫刻了年輪。銀白髮絲和有歲月痕印的容顏,想必再也挑不起任何一場妙齡女子的情慾了吧?誰會想和一個老朽墜入愛河? 所以他回頭尋來了,是嗎?可她心裡卻溫不出一點熱度。 丈夫想要重修舊好,似乎已經太遲,錯過了她最亮眼最有智慧的年代,卻憑空殘留了裂痕。 她在撇嘴苦笑的剎那,想起左手拇指指甲下方那個接近兩公分長的刀疤。通常傷口若是很深,血流量又多的傷口,醫生都會施以縫合手術,將傷口處理妥當,好讓一切快速恢復。 她清楚記得,自己左手拇指剛被刀子劃下時的確鮮血如注,她並沒慌張失措,反而是站定看著,有一剎那她還錯覺是潛意識裡刻意劃下那一刀,直到不斷從傷口冒出的鮮血,像潰堤般流向四周,她看得頭都暈了,那念頭才止住。 她不是蓄意要傷害自己,純粹只是切菜失了神,不過她倒是因此而回了神,她一點也沒自責不小心切到手指,她接受已經造成的傷口。那時她並未就醫,甚至連簡單用衛生紙或棉花止血的動作也沒做,她抱著看那傷口的血要流多久,好像多年來等著看丈夫外遇這齣戲的結局似的。 她想如果體內的血能流盡,她因失血過多而死,好像也很自然,而她也願意。 那年她對生活早失去熱勁,雖然不致故意尋短,但從來也不祈求多活。 雖然拇指上的傷口是切菜時不當心切出來的,但是既然已經切到了,她想也可以就當成沒看見不去處理,如果自然形成一種生活中致命的意外,也無不可。 意外,生活中的意外何其多,像她丈夫的出軌,她一直鄉愿的視作一樁意外。 他們明明那麼相愛,如膠似漆,可卻有一個女人闖進他們的生活,對她而言,這是大大出了她的意料,天大的意外,粉碎了她的心。 她丈夫一直不願和她面對面談,讓彼此有更清楚的空間和心情。她的心口於是一直掛著一件懸而未決的事,一年年,那件意外竟變成生活中一直存在的事件。每每回神時,那個事件彷彿一把尖銳匕首,筆直刺進她心口,她感覺得出全身的血液在那瞬間放射狀的噴出,然後她會喘不過氣來,她沒辦法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關於丈夫把對她的愛分給其他女人。 那晚,她希望乾脆就那樣死去,死去便不需要再去面對丈夫,和他帶給她的痛苦。如果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丈夫一直不願面對的問題,也就能以另一種和平的方式解決了。 當時凝視持續流著血的拇指,她感覺自己比丈夫有魄力多了。 丈夫的婚外情曝光後,遲遲不肯和她或和另一個女人攤牌,還是她單槍匹馬去會那個要她把丈夫放出去飛的女人。對方都挑著明說,而且說得清清楚楚,要她別把丈夫栓在身邊,男人的天空不是只在一個屋簷下。 「男人不會只屬於一個女人的。」那女人趾高氣揚的神態讓她反胃,或許也讓她肚裡的孩子不快,她於是頻頻作嘔。 「妳肚裡有孩子,他不會不要妳的。」 那女人說得倒雲淡風清,但不是她要的風景。 她不明白丈夫怎會和這樣開放的女人搭上,難道丈夫一向的忠厚老實是假象? 不管那女人說過什麼,她就是不要曖昧不清的情感,她不要兩人的婚姻裡再躲著另一個人。 然而她丈夫就是閉口不談,她要是開口先提,他就蹙起眉頭顯現不耐。那時,丈夫什麼解決方案都不擬,她揪著痛得滴血的心,護著肚裡那個不安穩的生命,索性將一把鋒利水果刀往丈夫書桌上一放,「一刀兩斷吧!」 正埋首書中的丈夫,以為躲進書房躲進書裡就能躲開一切,他沒想到一向溫和的她會如此激烈,他慌張抬起頭來,驚慌失措的表情對照她的剛烈,宛如撞邪。 「妳這是做什麼?」 「算清楚,從今天起我們一刀兩斷。」 「……」 丈夫鎖緊眉頭,流露些許擔心,和她肚裡的生命相加,總計是三條人命,如果她將這些置之度外,他要如何善後?或許連善後的機會都沒了。她丈夫強作鎮定,緩緩站起身迅速收下水果刀,好像再慢一步,她會失去理智拿起來自殘或殘害他。 丈夫收下水果刀後,依然不提他所犯下的錯事,她凝著心,嚥下一滴滴自心口滲出的血,疤因而增生厚度。 連祭出利刃,丈夫都還是避而不談,她在無可奈何下,日子就這麼淌過她心頭的血漬,一年年過去,不曾拭淨。如今,丈夫漸行漸近,傷疤會否磨平?她下意識睇了左手拇指一眼,一絲涼意由頸後竄入,她震了一下,彷彿搖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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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土地會不會想念
我只感覺到,人世間的變化太大,二伯母離開金門時,應是民初的時候,她走了後,妹妹留在金門,金門經歷了戰爭,經歷了各種制度的改變,妹妹跟著新的改變,學會如何在戰爭中求生存,學會在戰後跟隨新的政府新的制度,學會使用新台幣,慢慢的年老後,也學會支領勞農保等福利保險金,這些都是二伯母永遠無法想像的事情,在二伯母心目中,金門永遠都是她離開時很民初的那模樣,那麼原始,那麼清純,金門在她夢中,永遠都沒改變。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在臨走前,看到了二伯母妹妹的寢室裡,有一張古老的床,花雕的床架上還有白紗,驚喜交加,這床,不正是二伯母在南洋用的那張嗎?二伯母的床,難道是從金門運過去的? 我沒時間尋找答案,因為,自勇從歐厝打電話來說,祖廟鑰匙找到了,要我們在天黑前,趕快回去祭祖,於是,我們就要告辭,離開前,秀花仍和我們在門口寒暄,仍不肯接受我們想偷偷包給老人家的紅包,我這時看到屋裡這老人家,一直駝著背站著,要目送我們,我再走進去跟她說,請她坐下,我們自己離開就好,她仍堅持站著,要目送我們到離開為止,我見狀,趕快再去跟可賽說,我們要趕快走了,不然,這姨婆不願坐下,對她這瘦弱的身體,每站一分鐘,都是負擔。 我們回到歐厝,順利的祭祖,因為場面熱鬧,鄰居也來看,有一個老婆婆,見到有歐厝子孫從番地回來,很高興的來和我們說話,我們說起我的二伯母,她忽然叫說:「啊,那個惜仔,我知道她啊,她住在這裡時,我小時候有看到她,然後,她去了南洋,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啊!你就是她的孫啊,這麼大啊,你們回來我真高興!」 我的毛孔在這時全部站起來了,楊惜是我二伯母的名字,時間已經過了八十年,在金門,在這樣的村子裡,竟還有人記得我的二伯母,記得多年前的某一天,當她打包離開這村莊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我們常說,少小離家老大回!小時候離開家,長大後才回來,這已經是人世間令人情不堪的事情,而我的二伯母,少小離家之後,長大沒回來,等到多年之後,回來的,竟是她的孫子,教人情何以堪,天涯,真有這麼遙遠嗎?故鄉和故人,真有這麼長的別離嗎?為什麼一個別離,等了一世人都無法團聚,非得等到三代後,才能實現這回鄉的夢呢? 我的心,無法平靜。我們當晚回金城住旅館,第二天,做了金門半日遊後,我載著可賽一行人,到水頭碼頭。我替他們買了船票,要他們從水頭坐船到廈門去,金門到廈門的這一程,我因工作,必需要回台北,無法陪同。他們拿了船票,拖著行李,和我揮揮手,走向海關,和我短暫別離。我知道,等一下可賽上船後,會和我去年一樣,坐到船的第一排,看著前往廈門的這一片海,他一定想起二伯母那年,是如何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去買菜,如何在中午前趕回來,就在來來又去去的畫面中,忽然有一天,她搭船到廈門去後,轉船到離開廈門,往南洋的方向航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二伯母到了南洋之後,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和金門這故鄉,和故鄉裡所有的親人,終沒再見面。人生自古傷別離,我二伯母經歷了,是人世間最痛苦的別離,有歌曲唱道,離別是再見的開始,但是,對我二伯母而言,再見這事情,這一世人,都再也沒有實現。 她在南洋的七十年歲月裡,甚至在她如今的往生世界中,她會常常想起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一片海,想起金門到廈門的這船程,是何等的快樂與美麗,金門的蚵仔是何等的肥美,金門的地瓜和芋頭是何等的香甜,金門的酒是何等的濃郁,金門給她十八年的青春歲月,她欠金門的一次回鄉,卻永遠無法清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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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謝謝。」他心想:「我怎麼可能到呂宋啊?」但除了一聲謝謝,他不知還能用什麼話語表達他的知遇之情。 夫人高貴的氣質讓人不敢正視,他微低著頭,連帶也看不到安娜的表情,這時安娜嘰哩咕嚕地對夫人說了一長串話,突然傳來安娜洋腔洋調的閩南話: 「大明,快謝謝夫人吧!我請求她多待一會兒,好讓我們說說話,夫人答應了。」 萬大明會過意來,敢情安娜請夫人幫忙,以翻譯作幌子,讓他倆多說幾句話。安娜竟然對夫人提出如此大膽、如此非份的要求,可見對自己用情之深。他抬起頭來,剛要開口,驀然發現窗外升起一片火光。 第七章 一六四九年六月四日,星期五 海盜進犯熱蘭遮街市,十二家店舖被焚,歡迎西班牙總督的舞會被迫取消。經調查,確知海盜為呂宋南方的毘舍耶人,他們長期和西班牙殖民政府為敵,對尊貴的公司也不友好。所幸這些異教徒沒有槍炮,遇到丹克爾上尉所率領的槍隊,只能趁夜逃遁。──《熱蘭遮城日誌》(作者摹擬) 會場中執杯酬酢的男女全都靜止下來,驚詫地望著窗外的火光。這時一位年輕軍官跑進會場,伏在歐沃德長官耳際說了幾句話,長官面色凝重,隨即把丹克爾上尉招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丹克爾立即召集在場的軍人離開會場。參加酒會的男士本來就以軍人為主,軍人一離開,剩下的人就不多了。 這時歐沃德長官才對大家說,海盜火燒台灣街,丹克爾上尉已帶兵往剿,請大家放心。在場的紳士淑女表面上故作鎮靜,但心中難免七上八下,本來四下走動的賓客,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何斌低聲對萬大明說: 「你今天幸虧來參加酒會,否則又被懷疑了。」 萬大明像是沒聽到似的,他的心神凝聚在兩個女人身上──安娜和呂宋總督夫人。一個對他有情,一個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心理盤算著,若是海盜趁虛攻進紅毛城,他將如何捨命保護這兩個女人。 就在這時,傳來陣陣排槍聲。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是丹克爾的部隊向海盜發動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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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島嶼住住 給栩栩─永遠的二十三歲
為了這件事情,我想了無數次,想著如果我那幾天回台北有再約她,那她會不會因此逃過這場劫難?想著,她說「不想去」(臨時被抓飛),而她父親卻勸她「要敬業」,她聽了就上班去了。想著,她說不想去的無奈眼神,是她「不想離開我們大家」。我想著,有張照片,是她正義凜然在廣州黃花崗烈士墓前的留影,一付風蕭蕭兮易水寒、捨我其誰的模樣,如果她今天因為被抓飛而不敬業,結果死的是他人,這樣的結果他應該也會不開心的。我萬般不解地想著,她愛吃的手工蛋捲依然會固定出現在她家巷口,可是她卻不在了?我想著,我們約好要在大葉養老的,可是她卻在二十三歲這年失約了。我想了千百個讓她不死的「如果論」,「如果」當年我們在當實習記者的那次空難,我們把睡著的她挖起來一起去採訪,她可能就有所警惕而不會選擇空姐這一行吧?她犧牲自己,能藉此讓台灣的飛安加強些嗎?我想了千百個或許能讓她不死以及她犧牲背後的意義。我也一直安慰自己:她已經自由快活了。倒是我們這些人,私心地想要她陪我們到老,問題是出在我們這些活人的身上啊! 有好幾年的時間,我繼續生活在澎湖,可是到處都有著她的回憶。包括我們同遊望安,為了省錢,一起睡在中社村戲台下的房間,擠在同一張床上……。我過得好痛苦!那些年,我封閉自己的心扉、對陌生人淡漠無情、不願再結交新朋友、不再寫信給朋友……。因為我受不了好朋友離去的痛苦──與其痛苦,倒不如永不交心。我熱情不再。年輕時不知從哪聽來的:對著夜晚天空出現的第一顆星星祈禱,你的願望就會實現。栩栩走後我停止了這個愚蠢的習慣。因為之前我每次祈禱的是:「願大家平安」。 直到現在,花蓮仍是我永遠的痛。花蓮機場、加里宛山……,每次到花蓮旅行,我就喉頭哽咽、心情極差。我先生總是疑惑:為何每次到花蓮都會吵架?我真的無法釋懷。還有,近年幾次到廣州亦是如此。每次都是心情沉重、匆匆離開這個稱為羊城的地方,只因為我記得她黃花崗前那張照片的模樣。 這個月就要二十年了。我四十四歲、栩永遠的二十三歲。好友,我在幫你活。活你沒有活到的生活。經歷你沒有經歷過的事情。例如,網路、MSN 、MP3 、捷運、921地震、土石流、你愛看的冷門得獎電影、結婚、生子……。二十年來,我還是沒什麼長進;但我偶爾會想起你,偶爾也不忘跟你報告一下這世界的變動。 關於你的離去,我忘了我有沒有哭過?我應該哭的,讓自己的情緒釋放,以免內傷。我很羨慕你們班、你的死黨哭得梨花帶雨。我只是傻愣愣,想千百個能讓你不死的可能。想你沒死,是到山裏隱居去了……。這幾年我多了一些好朋友、婚姻、一對兒女,但就是少了一個你。 新聞官的老家住花蓮,他常常要回花蓮去,不知道他是如何療傷的?他會記得在你生日時請你父親吃飯;我則是想把許多事忘掉的人--我不記得你生日、 不想記得你忌日、不會去天母山上上香、對花蓮無法釋懷。而你卻依然在我心裏,就像我看《小魯的池塘》、《海綿寶寶》,想起了你。你總是有意無意撩啊勾啊,試探我是否還記得你?我不得不承認你贏了。 我怪當年那張紙不該傳到你手裡。早知如此,或許我們還是當隔壁班同學比較好。我會跟其他人一樣,惋惜當年隔壁班那個排球打得很好的女生意外去世了,那輕微的嘆息跟我們班上同學一樣輕,然後這事件不致對我產生長久影響;還是該慶幸那張紙遞給了你,讓我理解什麼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當栩栩的一切,一點一滴的消失,例如原本她家的電話答錄機是她的聲音,後來當然也換掉了;她家也搬家了;不變的是,她父母親在家裏的一處空間擺放著栩栩的私人物品,例如她一歲左右的側面特寫照片、她的篆刻作品、朋友信件、她的文章以及去世後結集成書的《這次遠離以後》,這些陳設,宛如一座小型的紀念館,放在栩栩家,也放在親友心中。 細數我對她的回憶如下:愛吃巷口的蛋捲;童心未泯的她很愛把泡泡墊上的泡泡擠破;文藝女青年、寫信的文體很像寫詩、我慧根不夠很多有看沒懂;排球打得很好,學生時代曾將入選華航女排,為國增光去;泳技很好、隨便游就是一千公尺;喜歡旅遊;有一群死黨、就是她們班打排球的那幾個;在澎湖實習那年,她剛燙了一頭浪漫長捲髮,還經常穿著一件大大的黃色襯衫,如此裝扮讓我們戲稱她是「理髮小姐」,還開玩笑喊她「3號小姐」;昔日跟我們一起上課時,時常戴著一頂深藍色、上頭繡著空軍軍徽的男帽,她以那參加多次戰役、出生入死的飛官父親為榮。 今夜我將生命中重要的這件事情寫出來,希望豁達能如歲月般增長,也希望能夠療癒我內心的痛處。畢竟這件事已經二十年了,話說人生不得不如此,而生命也應該走了一半了吧,為我加油吧,好友。 這個月是栩栩離去二十週年紀念日,若你也認識栩栩,或跟我有相同傷痛的人,你可以留言;若無,很為你高興,請你珍惜你跟朋友之間的友誼。 最後,感謝那段時間陪著我們走過傷痛日子的人。 謹以此文紀念鄒栩(鄒岱螢),1966-1989。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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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土地會不會想念
那是去年九月,熱轉涼的秋天,我帶著我媽媽,從金門的水頭碼頭,過海關,搭渡輪,要到廈門去。 水頭碼頭很小,從海關走上船不過是一兩分鐘的時間。直到上船的那一刻,我媽媽才真的相信,金門現在可以搭船直航到廈門,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她在馬來西亞家鄉臨行前,跟鄰居提起說,她這一趟來台灣找我,要走小三通,從金門到廈門去,鄰居聽了都回她說:「不可能過啦!金門和廈門是不通的!」 金門到廈門的航線,因為戰亂封閉了六十年,小三通局部開放後,也只限金門甚至後來的台灣民眾通行,我雖然在台灣長住了廿年,但身份上仍是外國人,我在台北的詢問電話打了無數次,聽到的回答都是一樣:「外國人不能走小三通!」所以,對於這一條航線,我一直望穿秋水。 直到這一個夏天,當台灣這裡改朝換代,國民黨重拾政權,小三通全面開放,外國人被允許走小三通到廈門去,我得到消息,無限歡喜,在馬來西亞很多人都還不知道這訊息前,帶著我媽媽,這樣的來到,也將這樣的走過。 上船後,我坐在船的最前面的位子,看著海,看著遠遠的對岸,百感交集。我想起我的二伯母!她在十八歲那年,跟著我的二伯父,飄洋過海到南洋。小時候,我們常聽她提起,她在早晨的時光,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去買菜,中午前就可以回來,金門和廈門之間,幾乎就是一個生活圈,從金門到廈門,感覺就像踩著腳踏車從我家走到親戚家那樣方便,如此親密的金廈關係,那是多麼遙遠的一個時代啊! 我出生的時候,我二伯母已經是六十幾歲的老人了,我小時候常和媽媽到二伯母的家,她總是穿著像民初女子那樣的衣服,藍衣黑褲,再梳上一個髮髻。我總是聽著她說著數也數不清的金門故事,那些故事,隨著時間的流逝,有大半我都已經遺忘了,但記得她有一張很古老的床,床架上還掛有白紗,有時天太黑了,我們沒有回家,就在她床邊打地舖,第二天一早再回家。 而她就解下她的髮髻,放下頭髮,放下白紗,在白紗裡,安睡。 她的金門故事,其實在她下嫁我二伯父時就開始,她一次又一次的從金門搭船到廈門,這船搭呀搭呀,搭到她十八歲,有一天,當她再一次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後,和我二伯父一起換乘到另一艘大船,大船從廈門碼頭離開,航向遙遠的南洋後,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她十八歲,離開了她的故鄉,就再也沒有回去了! 我坐在船上看著這一片海,想著十八歲離開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的二伯母,在她八十幾歲要過世前的那一刻,她腦海中浮現的,會不會滿滿的都是她家鄉的樣子,她對金門的懷念有多深呢?她的思念,會不會摧殘她的生命?她曾經因為想念而流下多少眼淚?是什麼原因造成她無法回來?而她沒有回來,金門的土地,有沒有想念她?有沒有在夢中和她相伴? 思念令人老!我的渡輪航過的這一片海,正是二伯母當年飄洋過的那海,她最後走的那一趟,她站在船上望的,一定不是前方的廈門,而是背後正在遠離的金門,她一定想,這一輩子我還有機會再回來嗎? 她懷著渺茫的希望。 但結果,她的人生給了她答案──沒有! 她在大馬住了七十年,很好的一個老人,最後因多重老人疾病往生,葬在她久居的異地。 而我,就出生在二伯母心中的異地,如今回到她的故鄉來,走她以前走過的路。我心中這時無比激動感慨,我告訴自己,如今,這條路我走過了,我明年天氣回暖後,我一定要帶二伯母的孫子可賽,再來走一遍! 可賽大我六歲,論輩份,我是她的堂叔,因為他的父親是我的堂哥,她的阿嬤是我的二伯母。我小時候都知道,我要直接稱呼他名字,叫他阿賽,而他稱我我就有點奇怪,論輩份他要叫我阿林叔,但論年紀他又需要叫我阿林,所以每一次,他叫我時,最後那一個「叔」字我總是聽得不清不楚。 可賽有好幾個兄弟,但印象中,他和二伯母最親,他從小就是二伯母帶大的,她跟著二伯母長大,跟著二伯母到處拜拜,從小就跟在二伯母身邊,和我們比起來,他從二伯母口中聽到的金門故事,比我們更多,金門有那些地方,住著那些親戚,每個親戚在做什麼,他都瞭如指掌。反倒是我,十八歲來台灣之後,很少在大馬生活,那些故事,很多我都已雲淡風輕。 我從廈門回台北後,我打電話給可賽,告訴他,你一定要來走一趟,走二伯母以前走過的路,看看我們在金門的祖屋,看看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曾祖父,當年寄錢回去蓋的這三間大厝,看看我們的長輩們,艱辛創業的結果。 終於,等到夏天又來了,可賽帶著他媽媽、我媽媽、我堂姐揚眉,我們五個人,從松山機場起飛,帶著濃得化不開的鄉愁,向金門飛來。我這一次,懷著的是地陪的心情,而可賽心中帶著的,是另一個多年來難以解脫的責任──我的二伯母,終其一生,沒有回到金門來,他這一趟就是要代替她阿嬤,完成這心願,代替阿嬤回家來,探訪阿嬤如今仍健在的妹妹。 於是,可賽在臨行前,已先在家祭拜過二伯母老人家,同時還燒了一本護照給她,如果她在那個世界可以得到的話,就隨著我們的腳步,回到她的故鄉來。 我們的飛機,經過澎湖之後,很快的降落在金門的尚義機場。下機後,我們租了車,載著這四個人,按地圖,迫不及待的先開到歐厝。在歐厝,我們有三間祖屋,這是我祖父當年,在南洋賺了錢後,寄錢回金門蓋的,我們從小就聽長輩說起這三間祖屋的風華,可賽和揚眉,聽這祖屋的故事也聽了四十年,如今興致勃勃,也就是為了能親身經歷並親眼目睹這祖屋的風采。 現在在我們祖屋裡住的是同輩的親戚自勇,我廿年前回台灣上大學時,就已回到金門這裡和他們相識,我於是敲了門,將我今天帶來的這幾個人,引見給自勇認識。自勇熱情的帶著可賽和揚眉參觀這三間大厝,以及大厝對面的洋樓,可賽和揚眉見到這些從小聽到大的建築,都興奮不已。但對我而言,這是我第五次回到金門老家,我的心情其實沒有太大起伏,甚至,因為是地陪的關係,心裡仍感到無比的壓力,因為,我必需要把各個事情安排好,行程計劃控制好,怕萬一時失誤,掃了他們的興。 而因為我沒事先告知自勇,我們這次來要祭祖,難為自勇這時才去張羅祖廟的鑰匙。我告訴可賽說,我們的時間不多,必需要利用自勇去找鑰匙的這空檔,去探訪二伯母的妹妹。 可賽拿起他的記事本,我在記事本中找到二伯母妹妹的媳婦的電話,她叫秀花,我打電話聯絡她之後,看著地圖,開車載著可賽、揚眉、可賽媽媽,和我媽媽,來到成功村。秀花早已在路口等我們,我平時都不開車的,開車技術很差,車不敢開進小巷,只能停在大馬路邊,秀花領著我們,穿過巷子,來到一間看起來是經過整修的老厝,一進去,就見到一個老人,瘦瘦小小的,駝著背,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為之一愣,這人,就是二伯母的妹妹了!一見到她,我們立即懾懦著,震驚不能言語,因為她和二伯母,長的幾乎是一模一樣,臉型一樣,衣服一樣,褲子一樣,連頭上的髮髻也一樣,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二伯母! 可賽立即迎上前去,把她扶坐回椅子上,彎著腰,跟她說了一些話,應是在向她表明我們的身份和來意,才說沒兩句,可賽的眼眶就開始紅了,甚至接著,眼淚就這樣的汪汪的流了出來。 可賽會掉淚的原因很多,他見到這姨婆,就像見到了他慈祥的阿嬤一樣,他一定想起我二伯母,在他成長過程中為他做的每一件事,想起老人家思念著自己遙遠的故鄉,直到死,都還是沒能回來自己的故鄉來,想起自己這時何等慶幸,還能帶著阿嬤的遺願,代替她,回來她的家,看她的親人,問候她親人的一切……。 這樣的場面,也讓我開始感到酸楚。但眼前的這老人家彷彿看盡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經歷了人世間太多的慘痛,對於我們的激動,她臉上竟是沒有太大的表情。可賽問她的生活起居,問是誰在煮給她吃?誰在幫她洗衣服?平常都吃些什麼?身體有什麼不舒服?或許是因為她臉上的皺紋太深的關係,她說話時,表情上竟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怒哀樂,就是一句一句緩慢低沉而又平靜的說,回答的不夠時,秀花就會在一旁擦汗補充。 而她的聲音真的太小,也就只有在秀花說話時,我才聽到,原來,她現在幾乎都不吃飯了,因為牙齒牙齦都痛,只能吃稀飯,配豆腐乳,平時,衣服都堅持要自己洗,不想靠別人,兒子在屋子旁蓋了新厝,她也不肯搬去住,寧願一個人,在這老厝生活,自己洗衣,自己曬乾,自己吃飯,自己睡覺,而牙痛發作時,也很少看醫生,都吃五分珠,她就是不想麻煩別人,不要給別人帶來負擔,甚至銀行裡存了錢,為自己的後事做準備,不想牽連別人…… 我的眼淚在這時掉了下來了,一個九十歲身體已萎縮成這樣的老人,卻還堅持不肯麻煩別人,這樣的一個行為,幾乎就是我二伯母的翻版!我二伯母,也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什麼事都為別人想,什麼事都幫別人做好好,但自己有事就是不肯去麻煩別人,給別人負擔。而我的二伯母在南洋過世了,但她的妹妹,卻用同樣的態度,在故鄉裡做著同樣的事情,她們一定擁有相同的基因,相同的良好家教,這時見到她,我真的以為我見到了我的二伯母,許多成長中的往事在我腦海中浮現,教我如何能克制眼淚,一時不慎便任它無情的飛奔而出了! 淚出來了,真的出來了!累積多年的懷念與感動,終於在這一刻,無可壓抑的奔瀉而出,再也不能停止。 我因掉淚,不敢面對可賽,將臉轉向門外時,卻見坐在我身後的揚眉,也兩眼淚水汪汪,眼睛紅腫!她靠過來輕聲說,無可言喻的感動,在這樣的一個場面裡,並問我五分珠是什麼?五分珠是什麼,說實在,我雖然在當醫生,但五分珠的成份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好學著電視廣告用閩南語回答她:「嘴齒疼,呷五分珠……」 可賽拿了一個紅包,說要給她買些東西吃,她用手推了推,用很小的聲音,說:「我每個月,有農保三仟塊,有老人年金六仟塊,又有金門酒廠什麼什麼的補助,夠用了,你給我,我心會難過。」可賽聽了馬上把紅包收起來,說:「好!好!你不要,我們就不給,你不要難過!」說完便又擦擦眼淚,但才擦完,又掉新的下來。 淚就是一直不能停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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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大廳正前方,有一排高背椅子,全都空著,何斌說,那是台灣長官和貴賓們坐的,酒會開始前他們不會進來。正說著,一群黑人侍者捧著杯盤、食品、飲料魚貫而入,整整齊齊地擺在案桌上。兩位黑奴各用一把長柄銀杓,從一個大玻璃缸裡將葡萄酒斟到高腳玻璃杯裡,頃刻之間已斟了上百杯,然後退到一側躬身站著。這時號音響起,正門敞開,身穿禮服的歐沃德長官暨夫人、呂宋總督暨夫人、首席評議員暨夫人雙雙走了進來,眾人起立致敬,等到貴賓落座,大家才坐下來。 幾名黑奴用銀盤端著葡萄酒,先獻給貴賓,再給分坐兩邊的客人,當人手一杯葡萄酒時,歐沃德長官起身講話,萬大明雖然聽不懂,也知道是些客套話。接著呂宋總督致詞,翻譯竟是總督夫人!夫人雍容華貴,一進場就豔驚四座,她的美貌多才,難免喧賓奪主,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總督致詞完畢,夫人溫婉的目光投向萬大明,她優雅地抬抬手,何斌連忙教萬大明站起來。夫人用拉丁語對他說:「你用拉丁語對大家說幾句話吧。」 萬大明在心裡整理了一下,用拉丁語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當時拉丁語是歐洲上層社會的雅語,萬大明說的那幾句,在坐的軍官大多省得。夫人高興地點點頭,接著用荷蘭語朗聲說了幾句話,立刻響起一陣掌聲,萬大明正感到莫名其妙,何斌低聲教他向大家鞠躬,萬大明連忙向貴賓席及兩側各鞠了幾個躬,何斌拽他坐下,低聲道:「今天您出盡風頭啦!」 接著,歐沃德長官站起來舉杯敬酒,大家再次起立。敬酒完畢,何斌拉著萬大明說:「西洋酒會是站著吃喝的,不必再坐回去了,走吧,先帶你謝謝總督夫人。剛才夫人說,他們這次來台灣,可說是你促成的。」 這時眾人大多離座,有些到案桌上盛些食品,不急著吃東西的人就端著酒杯找人說話。何斌帶著萬大明來到歐沃德長官座前,行過禮,長官對萬大明說了幾句話,何斌翻譯道:「長官說,如果你願意留在台灣,歡迎你留下來。」 何斌和萬大明橫跨幾步,來到呂宋總督座前,行過禮,何斌代萬大明致謝,夫人說:「今後中國商船到台灣或呂宋做生意,荷蘭和西班牙兩國保證互不干擾。年輕人,我們應該謝謝你。」 應酬完畢,一回頭,伊人赫然就在眼前!萬大明知道,安娜發過誓,不能見他,但他找安娜總可以吧,當下毫不猶豫地朝著安娜走去。 安娜沒有逃避,幽幽地說:「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沒想到我會穿你們的衣服吧?」萬大明故意說些輕鬆的話。 「的確沒想到,」姑娘笑了:「不過你穿起來很好看。」 「妳今天才漂亮呢!」萬大明讚嘆地望著姑娘。 「是嗎?……」安娜突然垂下頭來,臉上的笑容霎時不見了。 萬大明的視野中出現了韓布魯克牧師高大微胖的身影,他以嚴厲的眼神瞪著女兒,彷彿在說:「妳違反自己的誓言了!」直到安娜轉身向後,牧師才移挪腳步,從萬大明的視線中離開。 為免安娜為難,萬大明走回坐位,權且當個旁觀者。會場上釵光鬢影,沒看到伊人,他向側面望望,原來安娜也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了。那一長排椅子,就只有他們一男一女,不免顯得有點怪異。 這時總督夫人輕移蓮步,走到安娜面前,說了幾句話,就挽著安娜朝著萬大明走過來。夫人看出安娜會說中國話,特地找她當翻譯呢! 「年輕人,」夫人懇切地說:「如果你來呂宋,總督府侍衛長的位子隨時虛位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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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情滿人間
一、事發 噠嘟!噠嘟!…… 每當看到「救護車」閃爍燈光,從城區或郊野穿梭而過,旁觀的我,心想:這大概又有什麼意外事故要「急救」吧?但萬萬沒有想到,這天晚上「救護車」載人到「急診室」的人就是我,但我卻已「失去知覺」,「不省人事」,躺在病床上!…… 直到我聽到醫生說:「阿伯真勇敢!」這時才算稍為恢復知覺,並且才慢慢回想起來;十一月十二日晚上大約十點三十分的時候,因為天下雨,我穿著雨衣、雨鞋,撐一把黑色雨傘,從「小明餐飲部」門前經過,突然有一部機車,從後方衝過來,「攔腰」把我「衝」倒在地,肇事的學生自己打119叫「救護車」來施行「急救」,「飛來橫禍」的「車禍」終於發生,並致人於重傷的慘劇! 夜雨仍不大不小地下著!令人愁腸寸斷! 一身疲憊的我,這時才完全知道,自己的左額頭被撞了一個大洞,「深可見骨」,「縫了八針」,右眼尾破一個洞縫二針,左右臉脥,兩手背,兩膝蓋均被擦傷,門牙酸痛;更痛的是左腰,及右小腿;「衛生署金門醫院」主治醫師,及醫護人員,「仁心仁術」,連夜為我做「頭部斷層掃描」,「腰部X光透視」,「腎臟超音波」;肇事者阿嬤也連夜趕來「急診室」關心,還有內人美珍也趕來了,趕忙先把我全身濕透的衣服換下來,不幸中的大幸,幾項重大的檢驗結果,「目前尚無大礙」,這時我才完全清醒,也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非常奇怪的是:我左手手錶,錶帶被撞斷了,失去知覺的我,卻知道用右手去抓,並且緊緊地握在手中,換好衣服才將手錶交給內人美珍,這件事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二、經過 手術後,在「衛生署金門醫院」,「急診室」觀察了十幾小時,十一月十三日上午帶著「全身的傷痛」回家休養,因為頭部、左膝蓋疼痛難忍,十一月十四日上午「慢走」到金城衛生所門診,該所主任揭開頭部藥布一看,據說:「傷口已發炎生膿,要到衛生署金門醫院看診」;內人美珍立即連絡肇事學生家屬開轎車來接,馬上趕到「衛生署金門醫院」外科看診,經評估並確定要住院治療,中午住進三樓「355」號病房,經耳溫測試,體溫高達「四十」度,據主治醫師董主任研判並告知:「可能是肇事地點地面太髒,又下雨,引起『感染』而『發燒』」;立即採取措施,「吊點滴」,服用「退燒藥」,「睡冰枕」……等一連串治療途徑!…… 我這一生,一向重視「運動」和「保健」,雖已「花甲」之年,身體還算硬朗,已經十幾年沒有住過醫院,沒有想到這次卻因「平地」出車禍,被人撞成重傷,為了「保命」不得不住院;住院絕不是我的意願,因為「吊點滴」躺在病床上,翻身困難,瞪著兩隻眼睛看「天花板」,「無語問蒼天」,那種「辛酸」的滋味,的確是很難嚐的啊! 從十一月十二日至十一月十五日間,因為傷重(全身是傷)全身疼痛,胃口自然也差,算一算我已經有四天沒有大號(大便)了,引起恐慌,胡亂猜想:「是不是因為『車禍』,腸胃神經系統受傷而出了什麼症狀?」還算不錯,這天晚上很快就有大號「訊息」報到,我帶著又驚又喜的心情去洗手間(廁所),「大號」終於很順暢地來了,便後我到「護理站」問護士小姐:「現在幾點鐘了?」護士小姐說:「八點鐘了。」我好高興地說:「我已經四天沒有大號了,今天晚上終於來了。」兩位護士小姐聽後也為我感到高興;突然間有一個念頭掠過,我想到十六年前,曾在「台北醫院」住院時,因為等小號(小便)來了感到高興,十六年後的今天,因為要等大號來而感到「心急」;早年,我曾經讀過林語堂博士的名著:「生活的藝術」,他對人生,他對生活的體驗深刻入微,猶記,他曾說過:「一個人在一天之中,如果『大號』順暢,也算是一大樂事」;此刻,我正好也有這種「快樂」的體驗哪! 在住院的這幾天,內人美珍最為辛苦,她每天要為我洗臉、洗腳、擦身子、抹藥膏,晚上又要扶持上「小號」,無怨無悔,照顧無微不至,三十年的夫妻,這次動了大真情,今生感激不盡;我覺得一個人在住院的時候,才會深深地體驗到,生命!愛情!友情!親情!那是多麼地珍貴啊!…… 三、觀感 我們金門現有的這個「大型醫院」,我是很少住過院,只有在二十七年前,為太太「陪產」才陪住過幾天,知道一些大概;如今,經過改制後的「衛生署金門醫院」,這次我住進醫院後,經過這幾天來的觀察和體驗,我的感覺是:「不可同日而語」,因為現在的「衛生署金門醫院」,首先從外部硬體建築上看,高樓大廈,花木扶疏,非常壯觀,醫療器材(具),消防設施十分齊備,院內也有無障礙空間設施;醫師陣容堅強,個個學有「專精」,「醫術高明」,「醫德高尚」,盡心盡力;護士小姐個個年青貌美,幹勁十足,服務態度親切可親;至於內部各項設施,以三樓「外科病房」來講,病房區分為單人、雙人、四人、五人、……等,病房內的新式病床,床頭櫃、置物櫃、電視機、……等均為新型用(產)品,非常適用,病房內也有家屬陪伴的座位(可當睡床用),個人病床都設有「拉簾布」,這對「隱私權」有很好的作用;「護理站」規劃排設整潔美觀;伙食方面,有專人配膳;早餐饅頭豆漿,中晚餐有白米飯,四菜一湯,外加水果,連「蓮子湯」也派上用場,色、香、味俱佳,真是大飽口福;餐盤有蓋,筷子湯匙自行保管,衛生可靠;飲用水:溫、熱、冷皆有,浴室二十四小時冷熱水供應,更值得一提的是:沒有蚊子、蒼蠅、蟑螂、……等小昆蟲,晚上大可「安心睡眠」;「配膳室」,「免費洗衣場」(含曬衣)之設立,非但是「一大創舉」,而且更富有「人性化」,全體醫護人員及員工,伙食團、甚至於「義務志工」,……個個兢兢業業;醫生護士看診治療,「視病猶親」,電腦「連線」取藥快速方便;我們金門這個小地方,雖然是仙洲寶島,有好山好水,只不過豈能與台灣相提並論,硬體建築,醫療設施,醫師人員增加,……「百尺竿頭」,需要政府官員和民意代表積極努力爭取的地方當然還很多,但現在與從前相比,確實是進步很大,也好了很多,值得全體縣民感到欣慰;鄉親們,「衛生署金門醫院團隊」正「加足馬力」,積極爭取為全民做「更好的服務」,這真是天大的喜訊啦!(九十八、十一、十七寫於衛生署金門醫院三樓外科三五五號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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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島嶼住住 給栩栩─永遠的二十三歲
「我不知道那隻蜂鳥會不會找到我住的房子,這間有著綠色的大門,門上畫滿黃色鬱金香的房子。我相信,那隻蜂鳥一定會想起來的。」 《小魯的池塘》 Eve Bunting 著 已習慣看我搞笑文章的人,千萬不要往下看這篇。 這是我生命中非常底層的東西。它讓我難過了二十年,而且還將影響我一輩子。 是該寫出來了。不想面對的原因是我頓悟得不夠、惋惜好友不能在人生道路同行,但我應該面對,因為人生就是如此。 剛看了一本我幫女兒從圖書館借來的童書《小魯的池塘》,敘述小女孩跟小魯,是最好的朋友以及同學。他們一起去附近池塘玩、賞鳥、一起把小女孩家的綠色大門畫上黃色的鬱金香、一起製作了一個可裝糖水的蜂鳥餵食器……。手巧的小魯,還特別在餵食器前端作了一朵花,好讓小鳥以為牠真的在吸食花蜜。沒多久,小魯因為先天心臟病住院、去世。得知消息的那晚,難過的小女孩夾在父母中間睡覺、父母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睡著。小女孩很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但父親告訴她:很遺憾,這並不是惡夢。小女孩的校長說:「可以作一點事情,以永久性地紀念小魯。」(藉此療癒稚幼的心靈,讓他們學習面對死亡── 此一人生重大課題)。有人說:「作個噴水池」;小女孩則說:「小魯最喜歡池塘了。」於是他們在校園裏、小魯常爬的那棵樹旁邊,製作了一個水泥的小水池。趁著水泥未乾前,大家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就好像同學包圍了小魯的池塘似的。接下來,小女孩又把他們一起製作的蜂鳥餵食器掛在樹上,且掛在自己從教室的座位可以看到的角度。剛掛上那天,就吸引了一隻蜂鳥,小女孩認為她認識這隻蜂鳥,因為蜂鳥每次都會先飛到窗口來看看小女孩,然後再去小魯的池塘那裡吸餵食器。雖然小女孩也知道可能是(部分)鳥類喜歡照鏡子(玻璃)的習性使然,可是她還是覺得這隻蜂鳥是小魯。放暑假了,小女孩必須把餵食器帶回家,並經常補充新鮮的糖水。她小心地把餵食器捧回家,並希望蜂鳥認得她的家--那個綠色的,有著他倆共同創作的黃色鬱金香圖案的大門……。 這就是我凌晨時分還在電腦前打字的原因。它勾起了我傷痛的回憶!莫非我一直沒有治療它、所以一直放不下?即便這就是人生。上天總是或多或少給予人們考驗。 回想前陣子,陪女兒看卡通《海綿寶寶》,在他人看來的搞笑畫面,竟然讓我眼眶一陣熱!情節是:海綿寶寶跟派大星對話,因為派大星對海綿寶寶有誤解,以致對海綿寶寶說,「你不再是我的好朋友了!」海綿寶寶難過地說,「我以為我們永遠都會是好朋友……」,接下來是他腦海想像的畫面──兩個人一起玩樂的一連串畫面……最後是,二個並排的墳墓……。看到此我笑了也快哭了!是的,永遠的好朋友! 年輕時的手帕交,常彼此戲言說,「老了一起到大果葉海邊養老」。結果二十三歲的她,在一次「抓飛」(休假時,被航空公司通知、臨時給派的飛行任務),因為飛機駕駛在傍晚時分飛錯方向,而在花蓮撞山。我的好友,永遠離開我們了。 我們不相信也不甘心,特別從澎湖飛台北,再陪她家人到花蓮等消息。那座山的名字叫做加里宛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的阿兵哥也很辛苦,努力找尋遺骸。接連幾天,我們每天都陪她父母去認那些散掉的屍體。當然不願承認她已化成了那些難以辨認的東西。於是最後那些找不到親人的人,就把那些東西全部火化、讓罹難家屬均分之。骨灰安置在天母山上的廟裏,印象中我只去拜過一次。我認為那骨灰不能代表她。活著時她四處旅遊、死了當然更不可能乖乖待在廟裏。而且她時時在我心中,我無須去拜她。那只是更增添我的傷痛罷了。 她叫栩栩。我另一個好友叫倩。栩跟倩是我五專隔壁班的同學,我們甲、乙兩班除了共同科目以及女生軍訓課時,合班上課外,其他時間我們根本毫無交集。畢業前的最後一學期寒假,雞婆的我,擔心班上同學找不到實習單位(必須自己找),於是傳閱了一張紙張,上面寫著「如果有人想要跟我到澎湖建國日報社實習的話,請跟我連絡」。當天是合班上課,我們甲班沒人對這實習單位有興趣;不知怎樣,傳來傳去,紙張無國界,傳到乙班去了。下課後,乙班的栩跟倩跑來問我,她們可不可以跟我回澎湖實習?我本來以為她們只是說說算了,女生嘛,很多還不是說話不算話?我當時心裏這麼想。 結果她倆真的跟我回澎湖實習。為了她倆的住宿問題,我詢問了許多地方。住旅館?一個月太貴了。租房子住?沒有人會將房子只租一個月的。後來還真的讓我問到了--位於澎湖救生醫院(現已關閉)隔壁的「基督教會」。那是為了教友準備的房間。雖然我們並非教徒,洽談的結果,他們願意收留我那兩個同學。 我現在已忘記倩的洗澡問題怎麼解決?我只記得,栩栩那時會到我家借浴室,我家是日式宿舍,洗澡必須要先燒熱水。寒冷的冬天,栩栩竟然不燒熱水,那個月都洗冷水!真得很厲害,我好佩服! 二十歲的青春年少,我們很幸運有個「新聞官」(建國日報是軍報),願意帶我們這三個實習記者。他給了我們不一樣的人生。我們每天上繳的新聞稿都被改得慘不忍睹,簡直一無是處。後來,越混越熟(倩應該是加溫的最大功臣,她外向、單純、容易感動;我跟栩比較內斂),我們四個人的感情就像歃血為盟般,一起跑新聞、一起吃喝、一起夜遊……。 最誇張的一次是,某夜我們打算去夜遊,可是氣溫很低,於是我們動起教會棉被的歪主意!我們當然不敢光明正大從前門把棉被拿出去,不知是誰想到從二樓房間將棉被丟到一樓的主意,有的負責從窗口丟、有的則在一樓窗下接……。年輕時共同經歷的瘋狂事蹟,真過癮,令人難忘! 另有一次,栩栩累了睡著了,有突發重大新聞,我們沒有叫醒她(一定是交通工具不夠所致,讓我們狠心拋棄了她),我們跟新聞官騎機車「三貼」,到十幾公里外的白沙鄉,想採訪復興航空墜海的新聞。隔天出現了二雙怨懟的眼神,一雙眼神是栩栩,她怪我們沒有叫醒她;一雙是機車主人,他不知道我們三貼,可是他發現他的機車壞了。 回學校上課的最後一學期,我們三人的感情超好,那是一個月的革命情感,「誰人跟我們比」!我們經常在一起回憶澎湖的人事物,澎湖有太多我們的共同回憶了。最誇張的是倩,剛開學時,他經常見到我就哭、陷入無法自拔的情緒、常說他看到路邊的人很像是澎湖的誰誰誰……。 畢業後,栩栩選擇了一個可以存錢,卻不太喜歡的工作:華航空姊。他告訴我們,她不喜歡,可是為了存錢,不得不經常在心中拔河,幾度想離職卻又作罷。事後,我真後悔沒鼓勵她早點離職。 而我呢,回澎湖一年後,有天我看到店面招租的紅紙條,突發奇想,想要自己創業。透過電話,我試圖說服倩,約她來澎湖合夥開店。倩說,「雖想開店,但那是七老八十才做的事」;我回說,如果「年輕的時候」就能實現你「老年的夢想」,那為什麼要等到老了才去做呢?這句話打中了倩的心,於是她來到澎湖,跟我一起開設「島民情結茶藝館」。 共同創業很快樂,也有摩擦,但我們相信友情能勝過一切。我知道那段日子,倩常跟栩發牢騷,數落我的不是,可是栩從來沒有偏袒哪一方。她總是溫和、中立、不挑撥、不給朋友壓力、只是傾聽。栩是一個非常夠意思的朋友,也經常喜歡給朋友驚喜──我們開店的那段日子,有好幾次,她沒事先通知,悄悄地從台北飛澎湖,突然出現在「島民情結」,讓我們又驚又喜!她來店裏幫我們收桌子、洗杯盤,有次她感嘆地跟我們說:「我們做的事情都相同──只是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乍聽之下,我摸不著頭緒,後來她跟我們解釋:「空姐的工作也是收碗盤,跟你們在店裡做的工作一樣,只是地點不同。我在天上,你們在地上。」 當元宵節到了,我會寄上一隻超迷你的糯米龜,讓栩栩感受澎湖的元宵習俗。而栩栩呢,基於情感因素,她跟那些出外且想知道家鄉事的澎湖人一樣,訂閱了建國日報,而且善良到「不好意思停止訂閱」,直到後來訂報費用累積太多才停訂。我想當時她家的建國日報一定可以堆很高。 她喜歡收到朋友來信。我後悔沒多寄一些讓她更開心。 事發當天是78.10.26,這日期我永難忘懷。那天晚上七點多,天黑沒多久 ,我外出剛回到島民情結,只見倩在店裡哭得很傷心,我覺得很奇怪,問她怎麼回事?她難以平復,哭了很久才抽噎地說:華航在花蓮撞山,栩在那班飛機上……。 我忘了這整件事情我有沒有掉淚?如果我能以哭來發洩,我想我不會悶得這麼慘。說什麼我都不肯相信這件荒誕的消息。我回想大約二個星期前,我才在台北見過栩栩。我去她家找她,她跟我說,叫我過幾天回台北還要找她。我問:到時候(大約是10.25─26左右)你會在台北嗎?她故作神秘地笑笑說,不知道。走時,她送我去搭公車,公車開了,我看到她跟我揮手以及越來越遠的身影。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當我再回到台北時,沒有找她,就飛回澎湖了。我不知道那幾天她是放假的。她出事那一天,班表排的並不是她,她是臨時被抓飛的。所以飛機失事的消息傳來,我連想都不會想到是她,因為她是飛國際線的,很少飛國內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