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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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長長的黑夜總是較難熬的,但又必須等它過去才能見到日光明;人生也就是黑暗與光明交錯而成的,只有黑暗沒有光明的地方不會有人類存在;而只有光明沒有黑暗的人生則索然無味。人的想法,有時是很可笑的! 天終於亮了,美枝依然處於昏睡中,蒼白的面龐滿佈著一條條清晰可見的魚尾紋,疲憊的神色裡隱含著幾許歲月留下的滄桑和無奈。秀春來不及梳洗,趕緊來到大路旁,等候上街販售或採購的村人,以便託請他們、把美枝身體不適的消息,儘快地告訴志宏。該請中醫師來為她把脈,還是要送她到衛生院診療,必須由他來決定。今天恰逢是星期六,下午婉玉也會回家,但願美枝見到孩子後,病情能獲得改善,甚至不藥而癒。這是秀春的想法和企盼。 當志宏獲知阿母臥病在床後,的確無心做生意。但面對店裡那些大小籮筐,眼見那些進進出出的軍中採買,想提早關上店門已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長久以來未曾出大錯的情事也在今天屢屢出錯,不僅打的滾瓜爛熟的算盤不聽手的指揮,甚至有超收或短找、少收或多找人家錢的情況,貨物也有放錯籮筐的窘境,因此,不得不頻頻向客人道歉。只因為在他腦裡浮現的,全是阿母疲弱的身影,以及滿佈皺紋的面龐……。 早市散場後,志宏已顧不了日間尚有生意要做,趕緊關上店門,順便買了二碗鹹粥,跨上腳踏車,使盡力氣,急促地往回家的小路猛踩。沿途上他想著,阿母是他們家的精神支柱,一生為這個貧窮的家忙碌,為他們姊弟操勞。而今天,當這個家正逐步遠離貧窮的時候,豈能讓她倒下,因為他們姐弟倆,還沒有盡到為人子女晨昏定省、噓寒問暖的孝道。 雖然他因生意起見不得不住在店裡,婉玉也因在城裡讀書而住校,姐弟倆均未善盡為人子女之職責,就近照顧她老人家,竟讓她臥病在床而不知,這是他深感內疚和自責的地方。 誠然,如果沒有蒙受頭家夫婦的厚愛,他們家的經濟環境勢必不會改善的那麼快,想必阿母一定會更勞累。但繼而地一想,如果沒有出外學做生意,他必可分擔家裡更多的農事,阿母就不會那麼地辛勞,也不會累出一身病來,一旦真有什麼病痛,他必然可以就近在家照顧。而今,阿母卻在「三更半瞑」病得那麼嚴重,甚至還吐了一地鮮血,萬一發生無法彌補的憾事,怎麼對得起她老人家的養育之恩! 停好了腳踏車後跨進門,志宏來不及向契母打招呼,就快速地往阿母的房間走去,只見阿母頭髮散亂、臉色蒼白地躺在她那張古老的「眠床」上。 「阿母,阿母!」志宏低聲地呼喊著,並順手理理她散亂的髮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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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獅爺姓甚麼?
剛看了電視,作為一個愛金門的新居民,心中有無比的沉重。這個節目的標題是:「驗票?不驗票?」74張選票,雖然看不出立即改變金門人的現實,卻將一向令人憂慮的前途蒙上不可化開的濃霧,就像這幾天的天氣一樣。 金門需要向未來看,不能永耽於過去,坐吃祖業!金門有全球絕無僅有的優越條件,我說的不只是觀光繁榮,而是說,金門人的精神足以為全人類的精神作楷模。我們必須為下一代的金門人創造足以自豪的人文境界──一個和諧的,誠摯的,守望相助而心懷開闊的社會,如果不能如此,那麼多年來戰爭耗費的哀傷,年華浪費之隱痛豈不都是白費! 在這次選舉的初步結果,我們看到勝利者在宗廟中祭祀祖先告慰謝恩的歡樂,宗廟是慎終追遠的廟堂,令人感動。也看到兩屆資深的國會議員竟蒙著落選的無奈,西方國家把資深議員當作選區至寶,期望在國會中發揮折衝能力,並具資格擔當多種委員會的主席以照顧選民的利益,這和一個新科議員的作用有天壤之別,國會關懷的是國家大局,施展的是國家大計:國防,外交,財經等等,不僅是一個地方政府的鄉里考量,而一位地方選出的代表,在國會整個的運作下使自己的選區介入,在其中得到最佳的福利。蓋現代民主政治,簡言之,就是政黨運作的政治,如果做不到政府的高層領袖,就要有能力在國會政黨的運作中取利,特別是金門,當下的戰場不是在海上,而是在國會殿堂。 中世紀的時候,河洛居民相互扶持遷移到閩南,墾殖耕讀,討海營商,夙以團隊精神為戰勝困頓的力量;南宋迄元,拓商四海,富饒甲天下,不幸明清政府頒令海禁遷界,鼓勵人民互相告密舉發,並實施連坐法,致使沿海居民在生活中無論何事都依靠可信賴的宗親,數百年下來,風氣養成,至今有了民主選舉制度,則一般農稼居家的人,無需審度全局,惟族長命是從,而以貢獻知識為業的人,也不免有奉承取利的傾向,所以宗親情結無疑地形成小小的封建意識,操控力量,使藉選舉實現全區遠大理想的目標遭到難測的切割。 金門之美豈祇有雕塑的聚落建築,天生的人情之美早已超越人性之乖;金門的知名度豈只在中國而早就聞名世界,需要的是起飛和翱翔的翅膀,而誰能提供?政客們卻不理會這個,不幸地犧牲了下一代,或下一代的下一代,歷史是鏡子不是迷霧,政客們卻用歷史上不幸的宗親謎思綁架年輕的靈魂,限制了下一代的思維能量,那麼,金門飛向世界光明的前程有何處可尋得?哀哉!金門人的下一代!我有個四年級生的朋友,告訴我還記得隔村械鬥的童年,至今仍是「不知為何」! 金門的美中之美,智慧中的智慧是風獅爺,祂從天上來到金門矗立在每個村口,祂不要姓甚麼,如果祂選了一個人間的姓,那麼可以想見大多數的金門人就不會敬奉他了。VIVA!風獅爺! (本文作者鄭愁予先生,現任國立金門技術學院閩南文化研究所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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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三更半夜的,不必麻煩了。」美枝聲音微弱地,又重複剛才的話,「吐一吐、舒服多了!」 秀春拿來毛巾,輕輕地擦拭遺留在美枝嘴角的血絲,而後難過地說: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妳去睡吧,我好多了。」美枝閉上眼,依然有氣無力地說。 「妳好好休息,」秀春幫她把棉被拉高,「我去提水來擦地板。」 「不必麻煩了,我明天自己來。」美枝說後,就疲憊地昏睡過去了。 秀春提來一大桶水,把紅磚上凝固的血液擦拭乾淨後,並不敢貿然地回房睡覺,而是逕自坐在美枝的床沿,不時地用熱毛巾,輕輕地擦拭著她的額頭和嘴角。想起美枝歹命的一生,秀春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然而,這畢竟是一個極端不公平的人生歲月,有人平步青雲,過著幸福快樂、逍遙自在的美好時光;有人一生歹命、勞碌終身,原以為苦盡即將甘來,幸福的時光就在眼前,誰又能料想到病魔會那麼快來纏身,這不是歹命人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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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浯洲風情
鞭炮聲夾著雨聲在屋頂上蹄蹄韃韃。半夜裏突然被驚醒,一躍而起,以為那是隆隆砲聲,是對岸「匪軍」正在瘋狂掃射!扭開床頭燈,貼窗凝視,外面一片漆黑寧靜。只有遠方一片燈海,一片太平街景,一片歡樂的年節氣氛。 金門,這座位於閩南沿海的小島,至今仍保留著中原古風。歷經唐代開發、宋代教化、明代文治、清代耀武………,文官武士,人才濟濟;古厝建築,宗祠廟宇,民俗節慶………,仍可看出閩南文化的特色。尤其,具有獨特的戰略地位。自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退據台灣,至一九九二年解除軍事管制,將近五十年的漫長時間,她曾扮演著殘酷的戰地廝殺角色;曾是後方多少慈母日夜淚垂牽腸掛肚的地方。但從二○○一年元旦開始,金廈實施「小三通」之後,她,又搖身一變成為兩岸互動的「和平」信使。這一戰一和的歷史、地理特殊場景,年年吸引了不遠千里而來的中外遊客,吸引了無數尋幽探「勝」的繁密腳印。 半世紀之前,我的家鄉—南臺灣的一個純樸小村落,忽然起了大波動。被徵召入伍的農村青年,身上斜披大紅綵帶,彩帶上用紅紙貼著四個斗大的—「還—我—河—山」,重重地壓在他們肩上。個個舉步維艱地排站在廟前廣場等著集合。而背後的媽媽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跟隨著,聲聲叮嚀,句句安撫,並點燃了三炷清香跪在廟裏,向著「保生大帝」乞爐丹、求平安符讓兒子帶在身上,保佑他們一路平安赴戰場;一路「刀槍不入」而後凱旋歸來。 幾個月後,區公所突然傳來了惡耗:身歷八二三砲戰的蔡家大兒子,不幸為國捐軀了。遺體經火化後運回故鄉………。不堪打擊的父母帶著年幼的弟妹,哭倒在路中,那哀慟悲號的畫面,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戰火平熄後,退伍返鄉的鄰家大哥哥,每天夜晚坐在曬穀場上像說書客般翻開一頁又一頁的記憶。他說,跟他一起擔任砲手的同袍,話才剛剛說到一半,就被對岸「匪軍」擊中,半邊臉突然不見了,剩下的一半,倒在砲台上………。「怕不怕?」我們這些小蘿蔔頭問。「當時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只知道你死、我活,拚命迎頭痛擊………」。生性樂觀的他,後來竟把這場震驚中外的金門八二三戰役,當做一生中的「豐功偉業」來炫耀,而我們也百聽不厭。 踏入社會後,我的同事吳老師也來自金門。他談及小時候耳聞目睹的那一幕:荒野上成堆的屍體中,那位身受重傷,氣若游絲的阿兵哥,不斷地抽搐、掙扎、眨眼,向著來「收屍」的大隊人員搖手:「不—要—把—我—抬—走。」他乞憐:「我,還………有………呼………」 聽後,心如刀割,久久無法自己。戰爭的殘酷,視生命如草芥。也因為前方戰士們的犧牲,後方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中華民國」才能永遠屹立於世界上。因之,對於那片遙遠的沙場,那片瀰漫著驚魂的島嶼………,竟有一份說不出的緬懷之情,一份強烈的牽絆,彷彿漂泊異鄉的遊子,期盼有朝一日能踏上故土憑弔一番般的深情………。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因某個機緣,我終於坐船來到了—金門前線。並揭開其神秘的面紗。出乎意料之外,她,竟是個美麗純樸的地方!是個如村姑如靜女般充滿愛和感動的地方!是個山光水媚風景宜人的海上公園! 整潔平坦的街面上,沒有紅綠燈。只有「軍令如山」的看板;只有,身穿迷彩軍服的阿兵哥,踩著躂、躂的步伐;只有,路旁蓊蓊鬱鬱的綠樹,以及林立的海產店和土產行………。而繁榮熱鬧的街面上,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一股「備戰」氣氛,一股隨時隨地「應戰」的心理準備!似乎每個軍民都戰戰兢兢地處在「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古訓中。都習慣於「一觸即發」的戰地生活。但,料羅灣的晚霞,依然嫵媚多情;莒光樓前的落日,輕輕向你召喚;太武山巔的勒石,等著你來留影………。這些………如詩如幻的美景,竟然出現在不該出現的戰地!出現在血染寸土的仙洲!出現在一眼望不盡的碧海藍天………。而光潔如白金的沙灘裏,蘊藏著俯拾皆是的美味花蛤;一屋一瓦的磚厝內,閒坐著談笑自若的鄉紳賢士;固若金湯的碉堡內,駐守著士氣高昂的國軍………。回程中,我的行囊內除了放一把紀念品—金門菜刀之外,便是滿滿的信心和喜樂! 回到台灣後,我仍無法忘懷那塊「淨土。」—那兒的飛檐平屋,紅瓦古厝,風吹田禾,鮮潔空氣,無塵街面………以及「正義凜然」、「紀律嚴明」、「軍民一家」………的武德芳馨及戰地生活特色………在在令人心嚮往之。那兒,簡直就是「夜不閉戶」的大同世界!就是路不拾遺的上古社會!就是人人心目中的桃花源!因而,我將思念化為行動,提起筆來,一字一句地寫下生平第一篇的散文。 二十年後(一九九六年),我又隨著婦聯會一行團員搭機飛至島上「勞軍」活動。一一深入部隊,走進戰壕內,參訪守在潮濕、幽暗、密不通風的戰坑內的健兒。他們個個精神抖擻,裝備一流,豪情干雲,胸懷大志………一致的願望是:早日反攻大陸,解救水深火熱裏的大陸同胞。因而,贏得婦聯媽媽們的一致掌聲和欽佩。這一次,匆匆帶回的,除了小金門又香又Q的小小芋頭外,還有迷人的戰地風情—太湖的鳥群、榕園的花卉、美麗的海灘,以及「毋忘在莒」的蒼勁雄姿………。 ………彷彿是來自前世的鄉愁般,閒來無事時,往往就會觸起對遠方的一縷思念。思念著那開闊的大海,浪花翻捲的濤聲,翹脊的閩南建築,勤樸溫良忠厚的臉譜………。幸運地,又在一九九七、一九九八兩年,幾次應陪外賓作舊地重遊。依然是質璞天然,依然是山林蔥翠,依然是天藍海闊,依然是寧靜清幽………。只是,感覺她悄悄地在改變、在換裝、在脫殼,脫去鋼盔甲冑,脫去剛硬殺氣;而變得較溫柔較慈和。當座車一一駛過宏偉的地下坑道,接上一條條筆直的軍民合建公路,公園,水庫………心中感佩的,除了「人定勝天」這句名言外,便是對於當年那些蓽路藍縷、胼手胝足的早期駐軍,起了肅然起敬!是他們的雙手,建設了金門。當一行人下車步入擎天廳、馬山觀測站、播音站時………,這些繞大半個地球,迢迢千里前來參觀的友邦軍事首長們,大大地開了眼界,並且敬佩得口服心服。 之後,再由金防部司令擺桌宴客。酒—金門高粱,大口大口地喝;肉—金門牛肉,大塊大塊地切;魚—金門海魚,大盤大盤地上;話—戰地豪語,大聲大聲地高談。………賓主盡歡,也讓這些外賓們當場見識到什麼叫做「枕戈待旦」、什麼叫做「把酒當歌」………的豪情。而此刻,一輪落日,悄悄地照著海面,映著粼粼波光,滿天歸鳥與落霞齊飛,海天一色的美景,令一行遠客驚艷連連,頻頻回首。終於,帶著衷心佩服和金門高粱、陶瓷、貢糖等名產………專機返航。 今年春節,全家一致決定避開煩囂吵雜的都市鬧居,而選擇寧靜古樸的渡假島嶼—金門。 當飛機在清晨薄霧中緩緩降落時,她,已完全褪去了昔日的戰地重袍,而披上柔軟輕紗。她,款款地,溫柔地,歡喜地迎著一波又一波的觀光遊客。市街上賀新春的鑼鼓聲中,男女老少笑顏逐開。她,由一群在地人簇擁著,舞獅舞龍,挨家挨戶地拜新年賀新歲。喧天價響的鐃鈸聲夾著硝煙瀰漫的鞭炮聲,浩浩蕩蕩地繞行鬧街、商家、邱良功母節孝坊………。而沿街的水果、衣飾、包包鞋………竟是對岸的產品。若非導遊不停地揮舞著他手上的導覽地圖,還真以為身在廈門呢! 連續三天,我們除了感受到一股濃厚的年節歡樂氣氛外,就是馬不停蹄地參觀瀏覽戰地櫥窗—翟山坑道、盤山坑道、瓊林坑道、清代金門總兵署、鄭成功觀兵弈棋處、蔣經國紀念館、古寧頭戰史館、八二三戰史館、金門酒廠、陶瓷器工廠、菜刀、麵線工廠、貢糖餅舖………。一景又一景、一站又一站,看得大家眼花撩亂,吃得眉開眼笑………。 走累了,腳酸了,往路邊攤一坐,叫碗「蚵仔麵線」。「老板,來三碗!」「老板,來十七碗!快點!」一下子湧進了二三十人,把那座低矮簡陋的鐵皮屋,擠得(人氣)強強滾,也讓那位手忙腳亂的歐巴桑,緊張得「皮皮剉」。吃飽喝足之後,幾部遊覽車,又開進了古寧頭戰史館。館前,擺放著當年立下戰功的坦克車。館內,陳列著戰役圖片、場景、遺照,以及那一幅栩栩如生,價值數千萬台幣的蔣公立在吉甫車上之畫作。嘖嘖聲中,不禁令人起了思古之幽情………。若非當年古寧頭大捷-那場攸關國家存亡之戰………,就沒有今日的亞洲四小龍之稱;也就沒有今日的「統獨」之爭。浩浩天風,撕裂長髮,如泣如訴,我站在古戰場上,緬懷英魂,追悼烈士,內心泛起無比之沉痛哀悼! 接著又去參觀八二三戰史館。一進入館內,隨即引來陣陣爆笑聲,大家圍著一盒東西看—「罐頭香煙餅乾隨撿隨吃………。」噢!原來是當年兩岸透過喊話,互相宣傳,互相較勁「你丟我撿」的空投傳單及物品。在那物缺民窮,三餐不繼的年代,對於喜從天降的食物,任誰也無法抗拒!更何況那是佐食娛心的極品………。兩岸漁民百姓只求日子溫飽,根本不去過問政治,也不去理會:一邊是「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超大字體,要你那邊「好」看;而你那一邊「回應」過來的是「一國兩制」的巨大看板!歲月匆匆,白雲蒼狗,雙方互相叫囂、叫陣已超過了大半個世紀。半個多世紀來,依然「撼」不動雙方的固執和歧見;依然改變不了炎黃子孫的事實。 只有,水頭馬頭的悠悠海水日夜不停地「交流」;只有,太武山上的的勒石晨夕輝照著神州;只有,一棟棟古老的閩南建築,「翹指」著大陸山河………。 只有,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大陸妹、大陸客和大陸新娘………。而她——金門,所扮演的正是兩岸文化交流的紅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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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月娘
清湯子般的月夜 月娘的淚灑落、四散 什麼樣的煩躁困擾亙月的心 居然哭了,在如此澄明的夜晚 難得啊,常人有閑望見她的憂色 那總是讓烏雲遮住的亮愁,或是被 一吊吊人造燈籠光耀的宙豔 不足沉黑的蒼茫是見不到她倩影 淡淡的悲被抹條地旋來的黝紗 掩上臉,閉了深楚的怨 獨室在月宮的寂寞,孤守寒殿的悽 是貞節,放不掉的承諾 為守的,是不棄捨的誓約 天女仍脫離不了女性堅貞 在凡間,為愛恪守玻璃脆的戀意 飛天也拋不掉造物主為女人灌注的宿命 候著那不受司命大神鍊管的男人 盼歸,卻也不回長紗浣袖的懷間 欲遠去,可憐心被紮了線 繫在不得返的男子指間 命運的苦、歲月的血,染濕成了紅棉繩 解脫,最是冥夜的願望 僅迨日出曦光明亮宙宇宅心 趁著爽朗亦開懷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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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塘春色展童顏
小時候住在鄉下,物質生活非常的欠缺,大家的生活都很簡陋,能圖個三餐的溫飽,已是萬幸的了,那還有甚麼娛樂可言。小孩沒有玩具,沒有任何可以娛樂的場所,尤其是處在戰亂的年代中,更是乞丐婆子坐月內,要甚沒甚的。記得當時最大的娛樂和享受,就是大家光著身體徜徉在一片綠地之間的清水池中。因為孩子們成天不是被父母挾帶在身旁跟著上山下海討生活,就是隨著年老的阿公阿嬤窩在家裡摸(處理)裡頭(家中雜務)。 上了山幹的活兒莫不是土裡來泥裡去的幫著大人拔草、撿地瓜藤和清田頭的。大人戽水淹安茨,小孩子就要在田尾顧水路、清水溝,反正跟著大人在田裡總有做不完的雜事。在夏季的田裡那一次不是工作後大粒汗水四涎流地濕得一身濁,在炙熱的赤陽下真是渾身熾癢癢又黏答答的。每到日午時分,女眷們都紛紛的回家準備午餐了,這時男人們無論大人小孩都會把身上的衣物剝得光不溜丟的,然後像青蛙一般噗噗 地往池塘裡跳,孩子們遇了水,逍遙快活得不知那時有天昏那時是地暗,回家的時候總不忘輕拍著自己的肚臍與小鳥然後俏皮上一句:「打腩葩(男生殖器),緊緊乾(閩南音搭);打腹臍(閩南音宅),明日再擱來。」 就是這般再擱來的致命吸引力,有如現今迷電動上網咖而徹夜不歸的蠱惑仔似的,炎夏裡池塘就是孩子們的天堂,即使常聞某村某處有小孩溺斃的案件,擔心與阻攔的是大人們的事,孩子們還是想空想隙的想要往水裡鑽,即使沒上山工作也沒大人帶,孩子們那天不親水那天卡窮死。記得每當午後,為了戲水泅泳,孩子們總是在大人的嚴格監管下,用盡各種擺手勢打暗號的方式,如似若無事的走到榕樹下人群乘涼的地方,然後假咳兩聲,暗地裡用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上下擺動,人群裡的孩子們心靈的很,就知道要出發上大塘泅水了。 達到呼朋引伴的目的後,孩子們就會一個個的從人群裡溜失了,在擺脫大人們的眼線之後,這些脫韁的野馬有如鬼趕似的往目的地邊跑邊剝衣,往往跑不到一半路,已是赤條條的一個,那種狂野的奔放與興奮的舒暢感,滿滿的浸潤在孩子們的每一寸肌膚裡。 午後的大塘邊,何止滿塘春色,各種戲水的玩意兒鬧哄哄的,有人玩潛鼻捉迷藏,有人玩徒手擊波的掌水仗,有的當浪裡白條的滿塘裡蝶來蝶去的(游蝶式的)飛舞著,掠蛇的(游自由式的)泳姿最輕快,蛙式的動作最紳士,狗爬式的游法最滑稽。潛鼻的屬黑肉仔的肺活量最好,真是令大夥敬佩不已。有一次,當大家開始玩潛鼻捉迷藏的時後,他是第一個潛入水裡的,然後好多人跟著潛,可是任你怎麼潛也找不到他,大夥兒找不著他,都慌得麻了,直覺裡都認為大事不妙了,膽小的小豆仔都快被嚇哭了,鎮靜的小魚兒拎著小短褲也來不及穿,一口氣喘噓噓地跑回村子裡去搬救兵。 不一會塘邊已攏來了一群人,大人們都慌慌張張的下水去打撈,岸上的家人更是號聲價響地哭了起來,正在大家驚魂未定的亂成一團的時候,猛然地一聲嘩啦啦的,只見一簇水花從塘底裡衝冒了上來,大家定睛一瞧,嘿!他不就是黑肉仔嗎!他這一現身,嚇得大家目盯口呆的,好一會沒個人省會過來是怎麼啦!這小老哥還真有能耐,整翻了一村子人的神經線,爬上岸來看到一大群人狐疑而驚喜交加的表情都是為了他,他還神氣十足的圓了一個大謊,說甚麼他一潛到水裡整個人就昏昏的沒有了知覺,直到隱約間聽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才省過來,這個謊圓得真好。從此村子裡的人都盛傳是村中剛剛奠安不久的神廟裡的王爺顯靈,說是王爺遣派三太子下龍宮打敗了蝦兵蟹將才從龍王手裡搶回了黑肉仔的命。四十多年來沒有人懷疑與追究這一則神異故事的真假。 去年的中秋前夕,黑肉仔帶著妻小三人從台灣回來和他媽團圓過節。幾十年未見面的童年玩伴,讓我們格外的珍惜,於是約好了幾位昔年死黨在寒舍小聚。酒酣之際不免憶童年話往事,黑肉仔終於吐露了當年潛鼻捉迷藏的密事。原來是他在大塘長有水草凹角處預先藏匿了一根竹管子,當遊戲開始後,他就伺機潛到彼處口含竹管,那天他只是想要試試這一招能在水裡藏多久,沒想到竟藏出三太子下龍宮打蝦兵蟹將從龍王手裡搶人命的傳奇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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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杜恆勸告台和回來,繼續在大學任教。台和卻以無顏見江東父老為由,拒不返台。幸而童沐天勸導他、妻子安慰他,還有出版業務牽扯著他,否則杜恆一定精神崩潰的。 若是拿陳凌和杜台和相比,杜恆應該感到慚愧,人家雖然只讀過專科學校,卻擁有一座出版社,娶妻生子,一派興旺氣象。但自己的長子台和,留美哲學博士,大學教授,而且是經常見報的文學評論家,卻是一個繡花枕頭,離婚兩次,毫無悔意,看起來只有在紐約當流浪漢了。 杜恆常在金花面前發脾氣,埋怨當初鼓勵兒子出國留學。金花不服丈夫的指責,認為這是台和應得的報償。台和天資聰明,愛出風頭,從中學時期便以詩人自居。他的英文水平比較高,在大學外文系時,便和洋妞兒泡在一起。他回國教書,不務正業,時常出席座談會,發表論文、做講評人、到處演講,講來講去老是那一套。杜台和沒有時間進修,歲月悠悠,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等他感覺出腹內空虛時,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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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陳才富拉住童沐天的手,激動地說:「你當董事長!老童,一句話,一個禮拜來一趟。你說的意見,陳凌不聽不行!」 陳凌挨近父親身旁,靦腆地說:「童叔叔是我的老校長,杜叔叔是我的老師……」 「你為什麼不早說?」父親責罵他。 「我怕……校長不認得我。」 陳凌低聲辯白。 客廳騰起一陣歡笑聲浪。 童校長早已忘記了陳凌。陳凌高中畢業,沒有考取大學,到軍中服役,退伍後進了大學,從少年青年變成壯年,他怎麼會記得這個學生的面貌?何況陳凌又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童沐天在杜恆的熱心協助下,在短暫的半年之內,為海客出版社編印了一套《文學叢刊》,包括賴和、吳濁流、張文環、張深功、蔡秋桐、楊逵、林越峰、楊熾昌、呂赫若、鄭坤五、李德合、鍾理和等十二位詩人和小說家作品。走在民族路上,行人抬頭可以看到大廈的巨型招牌: 海客出版集團 童沐天雖然掛名顧問,指導編務,他的話卻一言九鼎。他堅持內容決定形式的編輯方針。定價低廉,讓廣大讀者受到文化滋養。本土作家叢刊推出後,繼續編選台灣中生代作家作品。同時,杜恆也邀約了幾位優秀的翻譯家,編選《海外作家翻譯叢刊》。抱著寧缺勿濫原則,持續進行。 這三位老人身體硬朗,病情穩定,都是高血壓症。他們生活規律,節制菸酒,按時服藥,因此把出版社辦得有聲有色,生機蓬勃。陳才富是一個厚道人,他的朋友童沐天、杜恆也是輕財好義的人。每次陳老送他倆車馬費,總會發生爭執推擠現象。為了解除這種煩惱,陳凌按月從郵局把錢轉進他們的帳戶。 有一次在一起聊天,陳老提起當年傳授九九神功的事。他指出練九九神功可以長壽,因為血液循環暢通,精力充沛,這確有道理。 杜恆為了編印《美容叢刊》,訪問了不少著名美容師,她們有經驗技術,但不一定能寫出來。因此他又徵聘了幾位相關科系的畢業生,做專業採訪,編寫出不少小冊子。銷路非常好,讓陳凌喜出望外。最使人意想不到的,這套《美容叢刊》竟然銷到香港和中國大陸,而且發生供不應求的現象。 正當杜恆在出版事業上做出貢獻時,他卻遭遇到精神上最大的打擊:他的長子杜台和在紐約離婚,兒媳中村美智子早有憂鬱症宿疾,進了醫院。台和原來不肯離婚,但美智子卻堅持自己的意願,認為優秀的大和民族是不能和劣質的漢民族共同生活的。美智子自動去律師事務所辦了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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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 農人,除了受到氣候的影響,或有重大病痛,抑或是另有要事外,其他時日幾乎都與山為伍、與田為伴,永遠有做不完的農事。即使在最清閒的時候,也要牽牛上山放牧,或挖些蕃薯、挑擔柴火回家煮飯,幾乎很少閒置在家裡的。 不知是天生的勞碌命,還是註定此生是一個歹命人,美枝依然拖著病痛的身軀、上山耕作。遇有胃部不適時,她習慣地坐在田埂上,用手不停地揉搓著胸口,或從口袋裡取出隨身攜帶的五分珠,微微地張開口,輕輕地倒下一些含在嘴裡,讓疼痛的胃部,暫時獲得紓解。 這種餓時也痛、飽時也痛的胃部宿疾,確實對她造成不少的困擾。儘管家中的生活環境早已獲得改善,不必再仰賴那些農作物來維持生計,但她依舊早出晚歸,太陽沒下山之前,絕對看不到她牽牛荷犁,走在回家的那條小路上。 然而,人再怎麼年輕、身體再怎麼強壯,終究還是鬥不過病魔的。一天夜裡,美枝胃痛又再次地發作,此次則與以往大不相同,幾乎痛得她苦不堪言、痛不欲生,整個身體也因疼痛難忍而捲曲在一起。雖然服下一包五分珠,但依然無法把病魔驅離,不一會,鮮血竟從口中噴出,把原本退色的地磚,染紅了一大片。霎時,讓她感到無比的驚恐,卻也不知如何才好。幸好她痛苦的呻吟聲和嘔吐聲,驚醒了隔著「巷頭」睡在「櫸頭」裡的秀春。 「美枝姊,妳怎麼啦?」秀春快速地推開她的房門,急促地問。 「沒什麼啦,」美枝有氣無力地說:「吐一吐、舒服多了。」 秀春走到梳妝桌旁,順手點燃桌上那盞微弱的「土油燈仔」時,當她一轉頭,看見地上那片即將凝固的血液時,幾乎把她嚇呆了。 「美枝姊,妳那裡不舒服?那裡不舒服?」說後,又低頭看了地上一眼,「那是血,是血!美枝姊,妳吐血了,吐血了!」 「吐一吐、現在舒服多了。」說後,閉上了眼睛。 「這怎麼得了!這怎麼得了!」秀春既驚恐又慌張,「我去找村長,請衛生連的醫官來幫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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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緣
酷寒的十二月天,夜晚九點多,廣州火車站月台上,出現一位加拿大籍的青年,隻身在月台上徘徊,看似在等人,等待的又是誰呢?連主角本人也不知道,火車一班接續一班的來去,時間也慢慢在向前推移,當時間一分一秒的消逝,淒冷的月台上人潮漸漸散去,年輕人眼望著軌道無盡的遠方,陷入深深的沈思中,四周寒冷凝結的空氣,夾雜著青年輕輕的嘆息聲,顯得越加的淒涼和孤寂。 最後一班火車靠了站,青年不由自主的搜尋著每一位下車旅客的身影,直到最後一位旅客出了站,月台燈光暗了下來,年輕人才失望的離開月台,出了站來到車站的門口,一眼望去,寒冷的街道上空無一人,身在異域,何處是棲身之所,他也茫然了!此刻心中澎湃的感覺卻持續的高漲,彷彿內心深處驅使他飄洋過海,從加拿大來到中國大陸那股無形的力量就將謎底揭曉啦! 時間來到午夜十二點多了,廣州某富商的千金小姐正躺在絲綢柔軟的被窩中,室外的酷寒和室內的溫暖幸福形成強烈的對比,被家長千般呵護、百般疼愛的大小姐,從來也不識愁滋味,此刻躺在柔軟的被窩中卻失眠了,這是她從沒有過的經驗,發自內心深處有絲淡淡的憂愁正在醞釀中,小姐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索性起床更衣,隨性衱著脫鞋來到室外,迎面而來的刺骨寒氣逼得她退後兩步,但冥冥中有股力量引領著她步出大門,一步步的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火車站,這時四下無人,只見遠方高壯的青年身影,小姐一步步趨前,青年也緩步迎面而來,當二人四目交接時,一切的等待和愁緒立即有了答案,兩位不同國籍、語言不通、未曾謀面的陌生男女,緊緊的擁抱在一起,沒有言語,就這麼緊緊的相擁著,好久好久!直到晨曦露出曙光。 小姐把青年帶回家中,態度非常堅定的告知家人他將與這位男孩結婚,家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瞠目結舌,怎麼也無法想像一向天真純潔又乖巧的寶貝女兒,竟在半夜私自離家一晚,更離譜的是將外籍陌生的男孩帶回家中準備結婚,家人慌了,除了恐懼仍是恐懼,箇中原因真的百思不得其解,當然也由不得女兒胡鬧,家人連哄帶騙,想要將二人分開,但是女兒堅決的心不容父母改變,在僵持不下的情況下,家人只能認定女兒中邪了,否則如此詭異難解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呢? 家人請來得道高僧,企圖解開迷津,好讓女兒打消結婚念頭。經過法師的開示說明,終於讓這種荒誕的舉動得到合理的解釋。話說在中國的唐朝,有一對恩愛夫妻,男的是位舉人,在學堂教書,女的溫柔嫻淑,夫唱婦隨,與世無爭,羨煞眾人。不幸夫人身染怪病,群醫束手,經過高人指點,必須到某高山請求先人醫治,於是舉人帶著簡單行李,背著夫人步行上山,日以繼夜、夜以繼日不曾歇息,就在半途中因為體力不支,加上染上烏腳病的惡疾,讓這對夫婦陷入絕境,但是鶼鰈情深的他們,一點也不怨天尤人,反而珍惜相處的每一刻,直到斷氣的前一刻,二人相擁在樹下,舉人在夫人手心留下來世相約的印記,然後二人微笑死去。 這段宿世情緣牽扯著二人,舉人堅守著對夫人的承諾,夫人默默的等待著,經過了無數次的輪迴,終於兩人以如此的方式相聚了,不用語言、不必說明,因為這段情緣已經尋尋覓覓了幾千年,深深烙印在兩人的心中啊!法師的說明在二十世紀的今天叫人難以置信,小姐父母更是不願相信,但小姐從小與眾不同的掌紋讓人費解,彷彿又印證了法師所言:那是數千年前舉人留下相認的印記,在沒有更好的解釋和反駁的理由下,小姐父母終於點了頭,讓兩位年輕人結了婚。 小倆口返回加拿大拜見男方父母,同樣得到在家中父母一樣的疼愛,恩愛之情就如熟識了千年萬年,兩人惦念著雙方父母,就在中國和加拿大來來去去,克盡晚輩的孝心,兩人沒有文化和思想的差距,語言溝通更是短時間內就毫無障礙,讓人直呼神奇。 這段跨越數世,萬里尋親的宿世情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依然健在,機緣得知,感動萬分,因以為記!世人多有不信因果,但是情債難還,這段真實故事應該給現代男女一些省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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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問路
幾乎每天都會有人跟我問路 第一天 在校園內 有個阿珠馬(韓文 歐巴桑之意) 問我說圖書館在哪~ 我當然是不知道啊 只好 笑一下跟他說 我不清楚 幾乎每天都有人跟我問我不知道的路 有人說因為我比較親切 所以才會被問 前天又到ㄌ被問路ㄉ那一刻 終於可以回答ㄌ 因為那個阿珠馬 問ㄌ 梨大後門在哪裡 我很開心的指著語言中心ㄉ方向說就在正前方直走~ 今天跟朋友講完問路ㄉ故事後 走到真正ㄉ梨大後門~ 發現啊 原來梨大後門不是語言中心那裏呀 哈 2007.10.22寫於韓國梨女子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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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望鄉
幾個月過去了,雖說已卸甲歸田,但,當我回顧,一切仍令我悸動。我感激,因為,金門是這樣一塊沉默而又寬容的土地,以致蘊育出無數滿懷熱情的人們,讓我暫忘思鄉的苦情歲月,並且緩和迷彩天空下的苦悶。 服兵役前,對金門,我並不陌生,它,可說是我下鄉田調生涯的肇始,多少眠夢的午後,曾在金門四處奔走,希望金門聚落的建築,能獲得人們在建築文化意義上的認同。但,金門給我最初的印象,可說與臺灣本島的鄉間,有著牽扯不清與極為曖昧的關係,因為,同樣是映入眼簾的原野阡陌、田埂小徑、綠色隧道。 多年以後,終於有機會航越半個臺灣,再到海的那一邊,去經歷多數全臺男性都會有的集體記憶-「當兵」。九月陰冷的寒風,夾雜著細雨,眼眶泛紅,不知是雨浸濕了我的雙眼,還是目別雙親的不捨,第一次,腳步沉重地搭乘軍艦前往金門,心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滋味。那段迷彩歲月,整日都是在業務的束縛及督導的壓力下度過,已無昔年單純稚情學生時期的快樂,我無法確定明天的我,是否還能像此刻一樣。 到了金休,絕大多數人,亦只能寄身於各色各樣的娛樂場所,一週又復一週。或許我骨子裡,模糊感覺到應該工作,應該做一點什麼有意義的事,時間寶貴,不容浪費。但,我不知怎麼著手,只能漫無目的的閒晃,我真難以想像,我已達行屍走肉的程度。 直到有一天,一尊觀音,出現在我面前,似曾相識,心弦震動,彷彿那尊雕像早已存在我們心中許久,不能自己;此刻,在心靈深處,有一股聲音在吶喊著:「進去瞧瞧,畢竟作者的手藝思想和我們是那麼地接近」,我想也是,入伍初的這段期間,時間可說過的渾噩,索性無需顧他。此時,佛具社內的黃獻鐘老師,看一個軍人猶佇門口半天,不等我出聲,便挺身相迎,從一陣「進來喝茶、吃燒餅喔,來頂樓看我的盆栽藝術」的邀聲中,讓我重新認識了金門充滿鮮活的人情,彷彿他是透過「異鄉人」的恍惚直覺,感覺我有一張眾裡相逢的過客容顏,與有過異地漂泊的金門人一樣,血液裡汩汩流著異奇的思鄉愁味,讓他感到特有的親和。然而,在當今的臺灣,已少見這種人情韻味,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冷漠,尤其是在狹小的電梯空間裡,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上上下下,但,為了逃避不經意的四目相望的尷尬感,在擁擠曖昧的空間裡,人們早已練就如何保持漠然表情的神技。 往後,由於黃獻鐘老師在「手藝」上的友持,使得一竅不通的我,他竟也不辭厭煩的,有問必答,每當聽聞老師講解時,足以讓我屏息,甚至感動半天,當時的我,已對「泥塑」產生難以言狀的感情及興趣。在金門,我最喜歡久曝之後的土地,因為,久晴之後的初雨,打在泥土地上,會騰起一股濃郁的土香味,這常使我聯想到,想必是老師每天摸土的緣故,在他的臉上、手上,亦都充滿土地的誠懇與土的醇厚;也或許,是那股味道,在他手藝下的作品,有了令人讚嘆的尊嚴與希望,那傳承下的自省努力,維繫了傳統聚落的心靈而不致分崩離析。 老師為學生做的、付出的,回憶起來,滿懷甘芳,原來社會到處有溫暖,這一分情誼值得珍惜。對於我這個不知何時會別離的過客非歸人,他仍用熱情鼓勵我,從手藝中去感知生命的延續及歷史傳承對我們的重大意義,或許是如此,讓有濃重鄉愁及當兵苦悶調子的我,把淚水收起來,把笑臉擺出來,把傷口遮起來,把胸腔挺起來,從困苦中提煉力量。 在無光害營區裡,不知有多少無盡的站哨時光,只能孤獨望著金門異奇的滿天心斗,可想而知,那休假時間格外令人心動且期待,偏偏我就像同袍口中的癡人傻夢般,寧願放棄,而去老師家摸那一堆爛泥,唉!任知者笑,癡人也罷,傻夢也罷,當時,我老是往心裡吶喊著:「要自己更加珍惜現在所擁有的可貴,雖說癡人作傻夢,但若能化得這靈性一點生意,又何須暇顧那俗人身後的萬般事」。 因對手藝傳承的一點基本堅持,我不再是一位過客非歸人,那種不知何事可作、何處可去的麻木困境,一有時間,便往老師家裡跑,請益、求教,冀望有緣再去體認其睿智、誠摯的創作泉源。至此,我愕然驚覺,這一點堅持、這一點信仰不再是「名詞」,而是「動詞」。雖然,很多時候,彷彿走在一條孤獨的荒徑上,疲憊地一步一步向前,有汗流下,有淚往肚裡吞,有著許多難言的困頓與挫折,如提早離家啟程返金的日子,我甚至不敢回頭,懼怕失去舉步的勇氣,多麼想停下,多麼想躺下,但捫心自問,哪一尊好塑像,不都是在無盡悠悠的滄桑歲月中提煉而成的?一路走來,不少冰冷刺骨的寒冬、酷熱難耐的盛夏夜晚,屋內,仍舊一燈熒熒,我們或輕聲漫語,娓娓而談,與之且歌且笑,默默低迴,讓時間輕輕擦身而過。這樣的夜,我心靜寂,一切都靜止了,安靜迷人,我已不知不覺地習慣金門的生活步調,心中不免讚歎:「欣然無憾了」。 時光飛逝,一晃,二個多年頭了!無蟲聲嘰嘰,無鳥聲啾啾,天地突然啞了,漸漸清醒,閃神間,確定自己已置身鬧市之中,一種淡然失落的感傷情愁頃刻排山倒海而來,才知道自己仍然是農村的孩子。那個島,想回不知如何回的島嶼,有如片段般的一年四個月,矇矓中,幾疑是夢,那像夢囈一般呼喚著我的「金門」,那顯明一致,溫暖而又熱情的傳統建築色調,驀然回首,竟有少時返顧故居時,同樣落寞無法釋然的心情。中國人重傳統,只要是祖先生死之地、祠堂所在之地,便是故鄉,那為何我對金門如此眷戀不已?無祖先血緣之親,無祠堂供我憑弔落腳?所眷何故?我想,那腳下曾踩過的幾尺見方之土地回憶,早已親如自己的髮膚,割捨不離。這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慢慢地,我發現,我已喜歡上那裡的一群人與那一片土地。他們擁有可貴、良善的氣質,都是那麼樂天知命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工作著、生活著,他們的一切都是從作收的勞動世界,以及從無私覆、無私載的天穹與土地中學來的。比起全然沒有泥土味的現代城市生活,這異鄉的田園對我來說,極具熟稔的親和感,畢竟對從小就有過田地勞動經驗的我而言,它極易喚起我的童年、田園生活、作收的快樂。 「繁采寡情,味之必厭」,人生亦復如此,在大眾消費文化、行銷文化的獨大包袱下,文化資訊、社會條件的隔離促使土地和人民提早異化,廣闊的土地對現代人來說,是陌生的,是一個異境內的國度,「人」,已是水泥叢林中羅列冷漠雕像中的一座,冷漠、善忘,似乎成了都市人活下去的良方。漸漸地,開始嚮往,想念那田野阡陌、熙熙攘攘的市井不時傳來幾聲嬉鬧笑語,好一幅靜謐祥和的畫面。 風雨日,閒暇之餘,尤好倚仗窗邊,低首吟詠老師家的黃氏祖訓:「駿馬登程往異方,任從勝地立綱常,汝居外境猶吾境,身在他鄉即故鄉,朝夕勿忘親命語,晨昏須薦祖前香,蒼天永庇誠吾願,三七男兒總熾昌」。詩中「汝居外境猶吾境,身在他鄉即故鄉」這兩句咀嚼起來,特別有味道,覺得與自身的境遇一樣,是那麼地貼切。回憶起在金門的日子,心中無太多遺憾、酸楚,內心深處,如有一盞親柔的燃燈,點亮著那深邃的心囊;屋外的風風雨雨,隨它吧,雖未過半生,但,已是風雨來去人,回看來時路,有老兒心,也有小兒心,走入鬧市巷弄窺眾生,都有歡喜,擱置在心裡的,只有一句話想說:「已足,甚好」。真的,一切甚好,且譜這月虛月明,我的故鄉-「金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