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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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如果記憶可以像風
午後,一把搖椅,搖得她昏昏欲睡,風好大,成灰的髮絲隨風飛散,瞇著雙眼,眼前馬路正在重劃拓寬,黃沙滾滾,塵煙瀰漫,一輛砂石車過去猶如萬馬奔騰。眼前熟悉的景象,四十年來忙著人事,很少有機會用心端詳,如今老了,退休了,環顧熟悉卻又陌生一切,一年一年的變遷,一下子如電影情節更替。當初蝸居的房舍,前面大馬路,是彰化外環幹道,大小工業用卡車一經過,整棟二層樓的屋舍搖搖欲墜,每天晚上轟隆隆的車聲雜遝,讓人一夜無法入眠,久了、累了,也就習慣了。最喜歡架高起來的房屋後院,一眼望去全是水稻田,加完班回來,五個小孩已在後院吃飯、寫功課,大家一起披星戴月。夜風熠熠,溫亮的小燈引來各種昆蟲飛蛾,螢火蟲隨處躲,水稻田內蛙鳴蟲叫,不覺得詩情畫意,只是日子的聲音。 經濟起飛進入工商年代,滄海桑田,四周漸漸變荒地,搭起了農舍小屋工廠,前面的馬路愈發熱鬧,雜貨店變超商、衣飾店成了小型的百貨行,隔壁那一大片荒地成了建商的焦點,鋼筋水泥起了高樓,她那擠絀的小屋也有了一席之地。馬路仍一直拓寬,人、車一直在膨脹,時間一直在流逝,隨著風沙滾滾,捲成歷史的鏡頭。 風溫溫的掠過臉頰,歲月的臉,一條條深淺不平的皺紋,浸過多少淚水,風乾了,流逝了,歷史傷痕漸淡。「金門」二字從隱藏在內心,漸漸的掙脫發芽,「金門」人隱約有一種從未有的驕傲與勇敢。金門,妳的名字不只是高粱和貢糖的代名詞,更有數不清的菜刀與砲彈,滿山遍野的綠,藏著數不盡的人事。悲歡離合在戰亂的年代,一遍一遍重複演著,傷痛一層一層的結痂,一層層剝落,隨著低啞的嘆息,如泣如訴,飄蕩在四度空間………。 原是金門人,半世紀前還是金門人,在沒有與你相遇以前,我是寂寞的遊雲,寂靜的窗外,試著編織秋的晨與夜。山東來的你,童年是什麼色彩,你從不說,是否已遺忘?是否別離的日子久了,已變的模糊,一如你眼中的霧。金門的童年是多彩又刺激的,一夥兒跑防空洞,聽砲聲辨方位、隨地撿起的宣傳單,好奇簡體字的內容、「八三一」是神秘的代名詞,每個小朋友都知道、國慶日總統廣場前的金門女兵,是鄰家大姊姊………童年記憶飄得好遠好遠,彷如隔世。 多年後,尤其喜歡每年八二三的日子,不准炊煙,帶著乾糧、軍用餅乾進入防空洞,大夥吃著聊著,小孩子玩剪刀石頭布,二個小時過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若有所失的一貫走出、爬出防空洞,空中瀰漫著一股祥和混合著詭異的氣氛,如今卻沒有了味道。防空洞仍在,上面爬滿紫色牽牛花,裡面則是堆滿高粱的打穀場,農閒時、風雨後、洞內滿是積水,黝深的洞內是小朋友的捉迷藏處,也是探險的地方,從這一洞口吆喝著,聲音從另一洞口出來。再更多年以後,防空洞、碉堡成了觀光景點,然後家門前的防空洞突然不見了,成了一畦畦的小菜園,蝴蝶、蜜蜂、小昆蟲,隨風飛舞。內心深處隱約有一份懷想與傳奇,試著說給異鄉人聽,說著說著,一顆心愈發沒有著落。 金門不是金碧輝煌的色彩,也並非富麗堂皇的門戶。如果硬是加以顏色,那就是綠色了,漫天的綠色木麻黃,一棵棵挺直矗立,一張張黝黑的臉,身著綠色軍服的阿兵哥、綠色的碉堡、綠色的坑道、綠色的防空洞………綠是金門應有的顏色。戰鬥是它的使命,從遠古的爭天下到海峽三岸,如今天下一家,而你在哪裡?你來自何方?歸向何方?何時是你的生日?你的祭辰?而她又是誰呢?她已睏倦,偎著你的問號睡了。人間四十載的分離,如果有天國的郵筒,我會不會告訴你,孩子們都健康,只是我想流淚。 曾經是白色恐怖事件的「二二八」,多年後,已經一年一年的塗上幾筆色彩,不再是白色的傷痛,也不再恐怖,尤其是隨著政治起舞,在剝開的傷痕下彷彿多了一點點事不關己的歡笑,受難事件的家屬,從平反、道歉、國賠,一年一次躍上新聞舞台,無可選擇的重新演出另一種傷痛,如果可以選擇,有人應該會希望,如果記憶可以像風………。 她不是「二二八」受難家屬,曾經她希望是,因為可以平反、可以國賠、可以不再躲藏記憶,可以驕傲地站在新聞舞台上抬頭挺胸的悲痛。所以當多年前政府開始撫慰受難家屬,她家也提出申請,高學歷的子女開始奔波,找證據、繼而尋根,然而一份判決書「匪諜」二字,一切又回復平靜,不再記憶,她唯一能做的是遺忘,讓記憶從此消失。有他的日子,是她生命中的精華。他存在的十年,為了兒女,劃下句號,希望一切消失空白,不只希望,事實上她的後代也沒有他的痕跡,除了一個留來的姓,特殊的「藍」。 「藍」是藍家子女曾經一度認為恥辱的顏色,「藍」是共產黨藍螞蟻的衣服顏色,「藍」是低下的工人階級,藍色是母親四十年來掛在臉上的憂鬱,藍家沒有人喜歡藍色,藍姓不是與生俱來的,但是卻怎麼也抹卻不去。童年的遷移,只是為了逃避藍色帶來困惑,水洗過多少的歲月,輪轉過幾世的情緣,藍依然不褪色,鎖住內心的掙扎,你不該來的,你讓我們的藍色永無重見天日,縱然你曾經是我們的父親,我們已經不願是你的子女。「獨木橋」的初遇已成往事了,紅與白揉藍於晚天,錯的多美麗,念此際你已魂飛魄散,留我們未完的一切,留給這世界。 不是二二八,也是白色恐怖的歲月。在金門,自從國軍退守台灣,金門是一個戰略跳板,隨時充斥著許多的恐怖事件。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炮戰,古寧頭大捷,這一年,她卻輸掉了整個人生。如同說書人描述,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國民政府軍從她身旁帶走了熟睡中的他,隱約的消息是匪諜。那一陣子,炮戰總是讓人心惶惶,隨時聽到有人消失,到處是「匪諜就在你身邊」「保密防諜」的標語,萬萬沒想到匪諜真的就睡在她身邊,她不甘心,才三十歲,風華正豔,四個幼兒嗷嗷待哺,肚子裡還有一個,她必須比別人更多的堅強與不甘心,她不願等待,隨著消息移動,「遣送台灣」,她也跟著舉家遷往台灣,成為工廠女工安頓家計。然後又一個平靜的日子來了,通知「收屍」,她掙扎著一個人去還是全家去,最後她帶著五個子女前往刑場認屍,看一眼,心空空的又回來。那一眼的記憶,四十年來,希望子女全部遺忘,應該也沒有任何印象吧!四十年來,她成了一個模範母親、模範勞工,一家工廠做了四十年,一份勞工薪水,不只養活一家六口,而且個個高學歷有正職,她退休了。從那一天在刑場,心空了,牽著五個子女心空空的回來,一切照舊過日子。不一樣的是,她家從不過清明節,沒有任何悲情,沒有一點點「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因為他對子女代表的是恥辱,是二度傷害。她寧願他從沒出現過,如果在很久很久以前,王子和公主沒有相遇………。 故事總該有個結局,不管完美還是缺陷。在國安局的親戚因為要結婚,情報局把一切的記憶翻了出來,那是藍家兄弟姊妹最不願意碰觸的往事,童年開始不時搬家、換學校,永遠生活在適應,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新的朋友。沒有爸爸的日子早已習慣,不習慣的是蜚短流長,甚至用懷疑旁人的眼光,被懷疑匪諜更是無形的恥辱。其實在他們內心深處,從不認為父親是匪諜,更深信那是國民政府軍的冤獄,從小學就時常有學校的老師上課上到一半,突然被抓走,消失無蹤,就像電視電影的情節一樣。是與不是,證據最重要,表姊開始從一張判決書,往回走,首先是父親生前的縣政府工作單位,沒有人知道他已身亡,郭公夏五,資料記載不全,只有籍貫縣市,身分證是遺失後補發。民國三十八年國軍退守台海,許多的軍人徒手跟隨,兵荒馬亂的,一切證件是真是假無從查起。 不甘心一個人像風一樣消失無蹤,民國七十幾年政府解嚴,開放前往大陸尋根,她拿著一個名字一個籍貫,不知何去何從,他走了,真的什麼都沒有留下,難道一切都是假的?她的終身寄託一個名字?不,她不相信,午夜夢迴偶有他出現,挺傲的身影,虛懷若谷,文質彬彬,就是那溫敦的笑容,讓她毫不猶豫的許下終生,就像王子與公主相遇。她是父母鍾愛的小女兒,家中四姊妹,一個幼弟,家境小康,生活無憂;他是大陸來的有為青年,識字,在金門縣政府機關做事,條件優渥,郎才女貌,有情人應成眷屬。 王子和公主的婚後生活,也一樣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是過日子,不一樣的是她自覺比別人多一份幸運,夫婿的薪水讓她生活安定,羨煞多少年輕婦女,雙十年華,幸福滿溢。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的出生,家中充滿笑聲與哭聲,忙得一團繁亂。夫妻倆只是言談生活瑣事,每觸及他家鄉父老一切一切,他總是語焉不詳或藉故避開不願提及,除了他這個人,她對他的背景一無所知。多年後回想,其實她連「他」這個人都無所知,更遑論一切,當初的語焉不詳是否意味著些許的蛛絲馬跡,難道他真的是對岸派遣來臥底的間諜?難道他的一切全是假的,除了一個姓?一切的一切,從無查起,沒有同袍、沒有同鄉往來、生活保密到形單影隻,一個人像泡沫消失,一切都化成無形,一點漣漪也沒有。子女想要尋根,作母親的都不知如何啟齒,無顏告訴兒女,那是母親的童話故事,那王子在午夜十二點,鐘聲響時,因魔法消失而消失了,留下五個孩子。故事仍待續中,她已髮蒼蒼而視茫茫,齒牙動搖。芳草淒淒槁木成灰,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魂無處話淒涼。 有傷心才有痛,沒有傷少了一份心,痛就不是痛了。最怕人提起、問起金門的「匪諜村」「寡婦村」,替住在村裡的人無奈,如果命運可以重新選擇,會不會一如當初的堅持,命運的鎖鏈是否前世就已經鎖定在一起,今生必須償還。亂世的英雄美人比比皆是,不幸的是妳只是其中之一,亦不足成歷史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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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他的性慾特強,儼然像一匹貪婪的狼,毫無溫存體貼,彷彿他是為發洩而行房的。那段歲月,諶潔內心非常痛苦,她確想和老童仳離,各走自己的路。當年童沐天在綠島時,精神苦悶。他結識了一位肝膽相照的難友陳才富。此人曾苦練九九神功多年,童沐天跟他勤學苦練,出獄之後,他竟然可以陰吊半桶水。在那個回字形狀的獨立家屋,把諶潔整得死去活來,嗷嗷直叫,若不是兩人都是為人師表的教員,諶潔一定會向地方法院控告丈夫具有暴力傾向,辦理離婚手續。 諶潔忍受不了童沐天的性虐待,時常蓬頭垢面,三日兩頭拌涼麵。名義上為了驅暑,但是屋內蒜臭瀰漫,讓人聞到噁心,性慾無形中消失殆盡。童沐天和諶潔在漫長暑假,幾乎沒有同房。後來有了孩子,諶潔才獲得了解放。 童沐天步向晚年,他的功力已漸減弱,興趣淡薄,偶而喝了兩盅酒,興致來時,想慫恿老伴陪他快樂度春宵。諶潔推辭腰酸背疼、四肢麻木,或是謊稱自己心律不整,等看過醫生再說……老童只得走進書房,拿起了筆,長嘆一口氣:「唉,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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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美枝姊,我十二萬分贊成妳這樣做!」 秀春肯定地說:「查某人畢竟是查某人,怎麼能跟人家查甫相比。以前聽人這樣說:『一個老公仔脯,卡贏三個少年查某』,由此可見,查某人的力氣,是不能與查埔相比的。況且,自阿順哥不幸遭受匪砲襲擊而身亡後,妳母兼父職、與山為伍,從早到晚,軋車、牛、犁、耙,辛勤耕作,為的就是把孩子拉拔長大。如今,孩子長大了,一個是能獨當一面的生意人,一個則是品學兼優的中學生,倘若是生長在我們那個年代,依他們姐弟的年齡和發育狀況,早已可以嫁娶了。現在妳的任務可說已完成了一半,別再那麼辛苦了,萬一累壞身體,教他們姐弟能專心讀書或安心做生意嗎?真到了那個時候,那絕對是得不償失的!」 「我實在沒有想過那麼多,也始終認為做穡人只有上山耕作,而沒有生病的本錢。當有一天挑不起『粗桶擔』、犁田時又被老牛拖著走的時候,距離進棺材的日子也就不遠了。秀春,這是做穡人的無奈和宿命啊!」美枝激動又感慨地說。 「雖然我沒有做過穡,但自從住到鄉下來又跟妳上過幾次山後,才徹底地瞭解到做穡人的辛苦。美枝姊,不是我損妳,既然自認為體力已大不如前,那就必須認老,而認老就必須多休息。別忘了人生在世,除了關懷與照顧別人外,也必須為自己而活,這樣才有意義!」秀春開導她說。 「會的,我會慢慢地來調整自己的心態和腳步。」美枝點點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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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巧遇不二齋
如果我生長在清代 霧季的春天會坐船到泉州府城去趕考 學問的追求與執著是我不二的選擇 但是時代變遷了 泉州府文廟的小巷裡 吆喝叫賣的盡是川味麻辣燙 串串香……… 閩南紅磚屋內的不二齋 客倌點道:京醬拌麵 芝麻燒餅夾牛肉 豆腐腦 一口酥……… 暢食京城的佳餚美味 此時 南方故鄉的海風迎面而來 洞簫吹起千古的惆悵 我非陳三 妳亦非五娘 為何今日千里迢迢又在泉州巧遇 醉戀前世今生的姻緣 青鸞對舞 鏡容花色 佳音傳唱千年又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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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烈嶼阿伯
過一江水的林天守,跨越金烈水道,亦步亦趨地抵達西洪!風飛沙,飛不走堅強的毅力;狂風雨,驅不去堅忍的鬥志! 一、 島外島的烈嶼上林,濱海而居,三歲無父、十六歲無母的林天守,唯一的胞姊,遠赴大陸謀生,而音訊則杳然。他一人,赤手空拳打天下,吃安脯糊、住破古厝、穿舊衣裳、腳下五趾見陽光,一根扁擔、兩只麻袋,大陸、烈嶼,來回穿梭,除了為目前的生活而忙碌,亦為往後的生計著想。 生性勤奮的林天守,不僅打零工,也拜師學會了炸油條、花、寸棗、口酥、米香、荖,花生糖,更學會了做碰粿、紅圓、紅龜粿等許許多多的小本事,尤其是清明節的薄餅皮,更是薄薄QQ的一張張,包起餡料絕不會破裂,讓人讚不絕口。 林天守的足跡,走遍烈嶼的每個角落,天未亮,矯健的身軀,挑起雜碎擔子,一點也不費力。大至拜拜的祭品、小至女人的胭脂、椪粉,為了貧窮的家境,只要有錢可賺,他從不怕麻煩、亦不怕吃苦! 「天守啊,看你成天為了生活,忙得不可開交,既要做生意,又要煮飯、洗衣,日子多難過,何不乾脆給人做兒子去,省得為自己添麻煩!」細腳婆經常半勸半譏諷他說。 「細腳婆,坦白告訴妳啦,人不怕窮、只怕志短,父母生給我們好手好腳,只要自己敢拚、敢做,肯努力,絕不會餓肚子的!」林天守始終相信,志氣和毅力勝過一切,他願意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努力奮發,絕不必靠人吃飯、仰人鼻息。 「做人家的兒子,三餐既有飯吃,又不會在外面受到風吹雨打太陽曬。老實告訴你啦,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細腳婆說後,更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金城有一戶做生意的有錢人家,沒兒沒女的,想收養一個兒子來繼承他的家業和香火,如果你有意願的話,我來牽線、幫你做媒。你看怎樣?」 「我可沒有那個福份,」林天守反諷她說:「妳可以叫妳兒子去做人家的養子啊,既不必上山耕作,又不用下海鏟蚵;家中少一個人吃飯,又可以省掉一筆開銷,這可說是兩全其美、美事一樁呀!妳何樂而不為呢?」 細腳婆無言以對,從此再也不敢提起這件事。 二、 生肖屬蛇,比實際年齡看來年輕的林天守,自小生長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經歷九三、八二三、六一七等多次砲戰。在那閃炮火、躲防空洞,親眼目睹屋瓦紛飛、屋宇倒塌,人員與家畜傷亡哀嚎的情景,在那驚心動魄的歲月裡,身為保鄉衛國的民防隊員,更必須服從上級命令。除了參與民防訓練,還必須出公差、挖壕溝、抬屍體、搬石頭、建機場,甚至半夜還得起來巡邏,與正規部隊並無兩樣。唯一遺憾的是享受不到軍人吃公家、穿公家,還有薪餉可領的待遇。 皇天不負苦心人,林天守非但沒有給人做兒子,反而憑自己的勞力,儲存了一筆錢,不多久,終於憑媒妁之言,和素有「青岐一枝花」之稱的洪氏,結成連理。洪氏聰穎賢慧,嫁給了林天守後,勤儉持家,夫妻恩愛,一連孕育了八個兒女,鄉間多嘴的三姑六婆,取笑他們說:「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了,還生那麼多!」 「大人少吃一口,孩子就有飯吃了;大件的衣服,裁成小件,一個穿過一個,日子照樣過!」洪氏非但沒有怨嘆,反而為自己辯白。 冷嘲熱諷,讓人最感難受,但粗布做成的衣裳,也很暖和,洪氏從未嫌過! 林天守挑著雜碎擔子四處販賣,純粹是為了家計和生活,手掌磨出了厚厚的一層繭,腳上常穿的是一雙「中國強」的舊球鞋。他唯一的嗜好是吸菸,經常可見他的嘴角銜著一支廉價的「新樂園」香菸,口袋不缺「自由之火」的火柴盒。在閒暇之餘,他也投入「宋江陣」活動,練就一身好體力,從不知生病為何味?「李府將軍廟」,是村人心靈寄託與信仰的所在,每逢慶典或廟會,他必放下手邊工作,全力以赴。從準備敬拜神明的「三牲」與「五牲」,從搬桌椅到抬神轎,幾乎樣樣來。而「林氏宗祠」內的大小事務,更是熱心參與、從不缺席;無論出錢出力,亦未輸人!也因此而博得村人分外的尊崇。 三、 民國六十四年,金門縣政府有鑒於東北面的西洪地區,有部分土地乏人耕作,未能達到地盡其用之目的,決定辦理公地放領,鼓勵縣民申請墾荒。當林天守知道這個消息後,眼看膝下兒女逐漸長大,古厝內的兩間臥房,已容不下,靠著打零工賣雜碎亦非長久之計。於是他擲杯請示了李府將軍爺:「將軍爺祖,弟子林天守,為了往後的生計與孩子們的前途,決定到大金門墾荒。惟此去路遙遙,不知是否有當?叩請將軍爺祖明示。」 林天守終於獲得將軍爺祖賜予連三聖杯,簡直讓他喜出望外,於是他精神一振,趕緊向政府提出申請,並很快地就獲得准許。當他攜著簡單的行囊,邁開步伐,帶著兒子們,搭乘金烈交通船,抵達大金門的西洪地區時,這塊被喻為鳥不生蛋的地方,風飛沙,飛進了嘴巴,也朦朧了雙眼;林木野草遍佈,走了進去,總是在裡頭繞了許久,才找到出口處;崎嶇的山路,常被摔得鼻青臉腫! 同來墾荒的阿豬兄,勸林天守說:「我們來自大金門,萬一墾荒失敗,回家容易;你來自一海之隔的烈嶼,萬一一事無成,再回去故鄉,勢必臉上無光。不如趁早死了這條心,回家繼續賣雜碎、打零工算了!」 「一枝草、一點露,我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回去!」林天守語氣堅定地說。 「你看,你那些孩子,雖然個個長得清秀,但尚不及鋤頭高,怎麼能做這種粗重的工作?他們鋸得動樹幹、搬得動石頭嗎?這裡是個沒人出入的荒郊野地,萬一累死在這裡,也沒人會理睬的!」阿豬兄依然潑他的冷水,勸他回頭。 「阿豬兄,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我始終認為,力氣大一點的做粗重一點的,力氣小的做輕一點的,俗話說人多好種田,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他們雖然小,只要多磨練,力氣會越來越大的。」林天守雖然有孤鳥插人群之感,但還是努力地調適自己。 初來時,林天守父子,在西洪一株巨大榕樹下的草坪上,睡了三夜,忍受著蟲噬蚊子叮咬的苦楚。白天,他們搬空心磚,層層疊疊排列,採砂石,攪拌著水泥,父子同心協力,終於搭建成一所能遮風避雨的工寮,不必白天太陽照身影、晚上月亮映人影,休憩與睡覺的地方總算有了著落。工寮雖小,也略顯擁擠,但他們的向心力卻更勝一籌,父子喜悅的形色也溢於言表。 當父子在工寮內「土油燈仔」的光影下圍坐,的確倍感溫馨。風大的時候,燈火容易熄滅,於是他們又添購了煤油燈,但為了節省煤油起見,只要就寢,立刻熄滅。 他們又在工寮旁邊,築起了一座克難式的爐灶,但附近只有一口供澆菜洗衣用的水塘,飲用水必須到鄰近的村落或軍營去擔挑汲取。為了飲用、洗滌和灌溉的方便,必須有自己的水井,但鑿井工人則難找,父子只好先行鑿了一個小水池。然而,飲水、洗滌要水、灌溉要水,小小的池塘已不夠用。經過一段時間的尋覓,終於找到鑿井工人,於是他們連挖三口井,每口十三圈;鑿成後,泉水快速地湧出,林天守暗自地慶幸,往後不愁沒水可用。然而,當裝上抽水馬達後,從藍色水管流出來的竟是土黃色的液體,孩子們也為這污濁的水質發愁。 「阿爸,這種水怎麼能用?」大兒子愁眉苦臉地說。 「只要有水源就好,水質可以慢慢來改善。」林天守老神在在地告訴孩子說:「我們可以先放一些海蚵殼下去過濾,過幾天後,井水自然就清澈!」 鑿井的工人直誇:「烈嶼阿伯除了做事有菱有角外,也是鑿井的行家啊!」 另一人則說:「想賺烈嶼阿伯的錢,除了要合他的意外,還不能馬虎,這是他一向的堅持!」 工人說的雖然不錯,但林天守向來付錢乾脆,只要符合他的要求,工程完畢,馬上付現,從不賒欠,不會讓人走第二趟路。漸漸地,西洪的烈嶼阿伯,他的行事風格與為人處世,幾乎無人不曉! 人不僅要吃飯,也要拉屎。林天守和兒子們,在工寮的不遠處,挖了一個大坑洞,坑上橫放著二根粗大的樹幹,周圍用樹枝和高粱稈圍住,做了一個簡易的廁所,無論大便、小解,都在那兒解決,糞便還可以做肥料。同在這裡墾荒的鄉親,無不肯定這位烈嶼阿伯的智慧。 四、 西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廣人煙稀,一公頃半的土地,遼闊曠遠。林天守夥同孩子們首先要做的是改良土質。因為這裡的「鐵屎土」太硬,農作物不易生長,必須用鋤頭耙、用圓鍬鏟,一畚箕、一畚箕地把它移開,然後到附近的小山丘,挑來紅赤土混合地裡原有的沙土,經過土質改良後,方可種植。 只見孩子們把畚箕放在地上,用力地耙又鏟,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將它們倒入手推車,然後問:「阿爸,這些土要倒在哪裡?」 「倒在後山,疊得越高越好!」林天守斷然地說,而後笑笑,「依照古時候的地理師說,房子後面要有山勢,往後才有依靠。」 父子們一起鏟、一起耙,挑起了一擔擔,推走了一車又一車,雙手起繭,汗流浹背,黝黑的皮膚也因曝露在陽光下,而脫了一層皮。 幾株粗大的林木,盤據在土地上,必須一棵棵把它移除。父子費了許多時日,人手一把鋸子,從右邊鋸到中間,再由左邊銜接,復用粗繩繫住樹幹,打了結,觀齒痕及樹枝傾倒的方向,父子們同心協力,口中喊著:「一、二、三——拉」,樹將倒時,立即閃開。深入地下的樹根,必須連根拔除好栽種,於是他們用十字鎬挖、用鋸子鋸、用斧頭砍,幾天下來,雙手不是破皮就是割傷,為了往後的日子,為了開墾這片荒地,流血與流汗,是稀鬆平常的事,而父子卻絲毫沒有半句怨言,這是否就是古人所說的:「歡喜做,甘願受!」 大樹鋸斷後,樹的年輪也一一呈現在他們父子的眼簾,林天守靈機一動,用大鋸子把它鋸成圓圓的一塊塊,曬乾後,便是一塊實用的砧板。除了留幾塊自己用外,剩餘的,他囑咐孩子拿到市場販賣,賺來的錢好貼補家用。 民國六十六年,林天守用歷年來的儲蓄,新建了一棟鋼筋水泥的牢固平房,並把留在烈嶼家鄉的妻女接來同住,一家大小,終於在西洪這個純樸的村落團圓!烈嶼阿伯的奮鬥史,也同時在金門的每一個角落傳開。 五、 烈嶼的檳榔芋頭遠近馳名,已是眾所皆知的事。林天守有一次返鄉,攜回了數十株芋頭苗,也發了一個「我要把烈嶼的芋頭,帶到大金門栽種」的心願。但因西洪那片新墾的田地養分不夠,起初並沒有種植成功。幾經研究改良的結果,終於讓他栽培出一顆又大又圓,不遜於原產地的大芋頭。其他的農作物與果樹,經過農牧單位相繼地派專業人員來指導,也有了成果。只見穗穗的高粱,迎風搖曳,粒粒飽滿的玉米,口齒留香!馬鈴薯、香蕉、龍眼、枇杷、柑橘……,四季作物與水果,也有了收穫。讓輔導單位也與有榮焉,「烈嶼阿伯,真有法度!」的讚美聲不絕於耳。 同年,烈嶼阿伯當選模範農民,接受全國表揚,他也是金門地區首位墾荒成功的典範。戰地司令官、秘書長、縣長聞訊後也一一到訪,除了肯定他墾荒成功的精神外,並囑咐相關單位,要繼續給予輔導和協助。林天守雖然笑得合不攏嘴,但只淡淡地告訴同來採訪的記者說:「只要願意打拚,就會有收穫!其他的,沒什麼啦!」 六、 林天守一家,朝夕與山林為伍,在這塊寧謐溫馨的土地上,頭頂藍天、足踩綠草,享受著大地賦予的自然情調。荒煙漫漫的西洪,無數日子的耕耘,終於孕育出美麗的風光。頭戴斗笠、牽牛荷犁,來回於田埂間,壯闊的美麗盛宴,令他神往! 五個兒子已成家立業,三個女兒嫁了兩位,差一點就功德圓滿!然而,在六十七歲那年,終因操勞過度,身體每下愈況,又罹患食道癌,住進了榮總,切掉數公分的食道,靠近心臟的位置,則拉胃銜接,身上插滿了管子,軀骨瘦削,蒼白的臉色,伴隨著微弱的呼吸聲,滴米未進,勉強灌進流質的東西,維持著奄奄一息的性命! 人,就是這般脆弱,身強體壯的男兒漢,一旦病魔纏身,恐懼何時休?癌細胞的擴散,多次的化療,垂危之軀,再專精的醫術和藥品,也挽救不了他逐漸被病魔吞噬的生命。林天守知道自己不行了,在他的病床上留下遺言:「夫妻不睦奸人乘,兄弟不和外人欺!千萬不可自搬磚頭自砸腳,讓人看笑話!夫妻相扶持、兄弟要和睦,在西洪這塊土地,和諧過日子」! 手術後半年,六十八歲的林天守,抵擋不住病魔的摧殘,於農曆二月初九日往生。在水床前,妻兒孫媳圍繞哭喊,輕輕呼喚,卻喚不回一個在這塊土地,默默耕耘、創業有成,令人尊崇與懷念的烈嶼阿伯! 喘息聲忽高忽低,他全身無力地躺在大廳龍邊處的一個角落,斷了最後一口氣,四塊木板,迅速抽掉一塊,他的身上,裡外共穿十一層壽衣,金黃色的蓮花被則覆蓋於身! 人生百歲,終須一別!萬古流芳的林天守,走過了多少的坎坷歲月,該是含飴弄孫的時候,而遺憾的是尚未享福,就已入土! 過一江水的林天守,跨越金烈水道,亦步亦趨地抵達西洪!風飛沙,飛不走堅強的毅力;狂風雨,驅不去堅忍的鬥志! 林天守的一生,與西洪為伍,化荒漠成綠野;西洪,更是他後半輩子墾荒的所在,佇立西洪,亦走於西洪! 聲聲低吟那首墾荒之歌:「我們過一江水,有路無厝,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失敗了,沒顏面回頭!」 抬頭仰望,烈嶼阿伯林天守,正翱翔於西洪輕柔與浪漫的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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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為什麼你不向人家學習?放聰明些,不談政治,不關心政治,專門寫風花雪月,寫脫離現實的現代詩、新潮小說,既可以受青年崇拜,又可以撈新台幣、人民幣和美鈔,沐天!你為潘漢年抱屈,是不是傻了一些?」 在老童的觀點,作為一個知識份子,作家,必須對現實有是非、有好惡、有立場,才可以真實地認清現實、把握現實與反映現實;現實包括自然現象和現實現象,現象對於作家寫出文學作品來說,是它的血肉,也是它的生命。童沐天勸導老友杜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別羨慕這些投機份子,他們是過眼雲煙,馬上會被人們忘記的。他們以為自己聰明,其實這些人是愚蠢的傢伙!」 杜恆無言地低下了頭。 於是,童沐天燃上一支香菸,嘴裡哼起了那一首難忘的情歌:「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呀搖,姑娘呀,妳也在我的心海裡飄呀飄……」 童沐天的歌聲是瘖啞而蒼涼的。這原是一首抒情歌曲,但聽起來卻是悲哀與失望,有一種日暮途窮的感受…… 八 童沐天是和諶潔戀愛結婚的。兩人是大學同學,情投意合,相互鼓勵,最讓諶潔陶醉的則是老童的溫和性格。自從他被釋放出獄,兩人在屏東團聚,久別重逢,童沐天的體質發生極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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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秀春,妳是知道的,我雖然歹命一世人,但是沒有怨嘆。現在不能沒有他們,也不能失去他們;只能看見他們幸福,不能目睹他們悲傷!」美枝有些激動,「秀春,這是我『即世人』唯一的希望啊!」 「我知道妳用心良苦。」秀春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而後又感慨地說:「美枝姊,雖然我們都失去了老伴,但妳卻有兩個乖巧懂事的孩子,他們就是妳未來的希望,歹命的日子不久就會過去的,而我的希望卻不知道在那裡?如果風水真會輪流轉的話,或許,數十年來不愁吃不愁穿,過著安逸生活的情景將不再,歹命的日子將由我來承受。」 「秀春,妳千千萬萬不要這麼講,俗話說,好人會有好報的,同時,孩子也正式拜妳為『契母』,即使我們不能寄予厚望,但他們姐弟卻是我們共同的希望!倘若有一天,孩子翅膀長硬了、想飛了,我們兩位老人家,照樣可以相互扶持,照樣可以在這個純樸的農村安享天年!」美枝安慰她說。 「說來也是,」秀春淡淡地一笑,而後說:「有些事並非如我們想像的那麼悲觀,俗語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年紀都一大把了,想那麼多做什麼,難道還要為自己添麻煩,真是的!」 「不錯,老年人必須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空間。」美枝搖搖頭,「不怕妳見笑,人一旦年老了就不中用啦,山上許多『穡頭』,確實是想做也做不動了,就像老牛一樣,不僅腳步緩慢,也沒有了力氣,現在才真正體會到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句話。因此,我已決定把幾塊路程較遠的或土質較差的田地休耕,以免耗費那麼多的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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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 外婆
歲月像風乾了的蚵仔乾 苦與甜在咀嚼後 無味了 世界靜止了 回憶結痂了 傷痕再也沒有痛的感覺了 石蚵的路 是一條無止盡的天涯路 而妳已是歸人 再也不問潮來潮往 妳的世界只剩下天花板的那盞日光燈 還有那扇有時開有時關的窗 那扇窗是妳僅有的風景 偶爾有隻戴勝 在寂寥的冷冬裡的番薯田畔 天寬地闊地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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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獺戶內海
賴索永遠也忘不了杵在胡里山、雲頂岩眺望煙雨濛濛的故鄉景深。被母親從金門拉去廈門那年他才十八歲,半個世紀以來,隔著幾千米的金廈航道,一灣淺淺的內海,一個老金胞魂縈夢繫的未竟夢土。 但他現在就快到了。人在「鼓浪嶼」號上,金門來的「太武號」在前方引水,剛剛經過二膽,他想像自己一抬眼,即可望見大膽島勒石上方「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標語牌張臂迎接。 賴索還記得那個熱鬧迎接新千年的隆冬,廈門早報搶先刊出金廈可能率先試航的快報。那一陣子,他一直重覆著同一個陳舊的夢,在每月農曆十五的那個深夜。 他夢見自己是一頭水獺,還是個新郎倌。每當月圓滿潮的時刻,遙遠金門的風就飄送新婚妻子的費洛蒙,引誘他鼓足勇氣溜下海拚命朝料羅灣划,他從沒想過在強力天然光束的探照下,遭金門岸炮攻擊的可能風險。其實他真幸運,這年頭雙方已經不流行「摸哨」,廈門軍區甚至流行將空碉堡炸平建樓賺錢。現在回頭想,當時報上說金門撥走不少充員兵,這大概是讓他每一次回來都意外地風平浪靜的主因吧。(他其實忘了他不是人,身材只有肥鼠大小,沒被海豚吞掉算他走運) 夢境中的賴索清楚記得,當時整個水獺家族都待在金寧慈湖一處澤陂,獺爺爺曾揹他長途跋涉到雙鯉濕地、甚至跨越俗稱「軌條砦」的反登陸防禦工事探險。 攀上慈堤,望向浪的捲舌。 和獺爺爺近似的捲舌鄉音。 賴索只是望呀望、想像每一次浪舌翻轉的流動倜儻,嫻熟成一次次發音練習。當時並不明白,獺爺爺對庸淡且固定音拍的浪的喜愛程度,為何他總能持之以恆。但總之,波光粼粼的浪跡,踢踏著他天真無邪的幼獺童年。 在夢中,賴索記得獺爺爺講過,將全家族遷徙金沙水庫的決定,是他定下的規矩。獺爺爺說,那個年代多麼烽火,遍野落彈燃燒熊熊火燄,只差沒沸騰掉慈湖那一池清塘。當然也感嘆歷代以來,先民闢建的平面棧道、安全地道、倉庫,以及一棟棟充滿人情味的磚紅色祖厝,在漫天炮火下,全從地表蒸發光了,取而代之是一樁樁尖銳駭人鋼條、人稱「反空降樁」的沉默怪物。 然後將視線撒網前方,「反空降樁」呈體操隊形一字排開,防禦工事僵固成時代活化石,戒嚴血脈同源的爭伐,肅殺場幕的曾經,已式微成無法領略的恍神狀態。 賴索只覺得無聊,低著頭猛盯著自己肚臍,他發現肚臍凹槽有些髒污。 從睡夢中驚醒的賴索也試圖從廈門大學圖書館的紅頭秘密檔案中,翻出獺爺爺口中的那一場生態浩劫,竟被台海對岸視作喜慶戰功,誇稱「古寧頭大捷」。 古寧頭陣地的煙硝,一溜煙成為告別童鄉的界定線。 坦白講,賴索還懷念金沙水庫的恬靜年少。那裡天敵少、食物豐富,當炎熱的夏、將海風凝重成令人暈眩的黏膩氣息,趁夜色爬上倨傲的馬山觀測點,遠眺星光瀲豔無瑕,淡涼海風乖順著躁動不安的叛逆情緒。 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身體健壯的獺老爹離奇暴斃,意外死因自然啟人疑竇,直到獺阿母從太湖請來懂醫術的遠房舅公,才發現獺老爹誤食被老鼠藥污染的魚蝦中毒身亡,真相總算大白。 獺阿母決定離開,離開險惡也離開豐富的青春記憶棲地。 出走那一天,獺阿母帶他向風獅爺辭行。途中,獺阿母細數風獅爺軼事,賴索卻感覺詰屈聱牙,聽不懂只能從旁觀察、推敲,猜測或站或蹲、手持令旗、或刀劍、表情怒目相視、或者謎笑成佛的風獅爺的法力等級。 賴索走開、風獅爺留下,一尊無心跳的泥像,往後竟成為思念獺老爹和那個單純年代的唯一座標。 離家的沮喪、挫折,很快被她的翩翩出現所沖淡。 她來自瓊林、一個教養出眾世家,在廈大習中醫,是賴索的學妹。她歷代父執輩多高居廟堂,不是登科進士、至少也是秀才。她氣質清新脫俗,散發難以抑遏的芳香體味,在溫暖南風迴游的美好時節裡,引領賴索不請自來。 就像每月一次的這樣,他冒險踏浪前來,只為看她一眼,和替自己準備一碗熱騰騰的肉粥油炸粿。 這夢奇就奇在當賴索一覺醒來,身軀沉甸甸的好像整晚沒睡熬了一夜,汗濕的頭髮似經歷一次長泳,甚至感覺齒縫間殘留絞肉丸的淡淡香味,用手指擦觸唇間,竟落下淺淺細細的油條酥屑。 賴索心想,難道一夜之間,真的變身一頭夜行性哺乳獸? 碼頭方向傳來一陣高亢的汽笛聲。 岸頭上已經炮仗齊鳴、鑼鼓喧天,接駕的人潮早已漫出旅客服務中心,爭先替他們這群老金胞在脖子圈上五彩繽紛的大花圈。碼頭廣場上,金城國中的管樂隊、金門農工的鼓樂隊、小學舞獅隊一字排開,賴索感覺這排場那麼盛大,簡直就像漳洲媽祖回鑾。 和其他人一樣,賴索激動的灑下淚來。 他想起每月農曆十五的夢裡,離情依依,他也會和新婚的她相擁而泣。 行在原鄉,生物性的感動,人獸皆具。 盼呀盼的總算給盼回來了,賴索心想。都這把老骨頭了,真擔心這心願再不達成,原鄉的記憶一旦喪失主權,認祖歸宗的感動便將自動割讓。 這才想起突突昨天正是農曆十五,卻一覺安穩好眠。再用心想想,頭髮是乾的,感覺是精神的,刷牙時也沒有油炸粿黏剔口感。 他以為新千年以來每月固定重覆困擾自己的夢境,其實只是幻境,當內心浮現重返故鄉的篤定,倒近鄉情怯的隱藏起來。 而且參訪行程滿檔,沒心思多想這一件事。 金門國家公園、翟山坑道、水頭黃氏酉堂、得月樓…當賴索跟著人群進入古厝群的時候,突然間,他感覺望見那條巷子了。 夢中的那一條。 憑恃對夢的清晰記憶,他脫隊朝另一方向走去。 在稠密的巷弄一陣左突右衝,銃樓、槍孔、窗櫺木雕、彩釉面磚,充滿一種被歷史風化過的特殊風味,賴索總覺得自己來過這裡。 他忽忽想起前方好像有一間國小,這觀想的念頭剛剛發生,天空就傳來一陣下課鐘響。賴索隱隱聽見孩童們衝出教室的嘻鬧聲,他看一看錶,正午十二點,放飯了。 就和夢境中的地圖脈絡一模一樣,只是自己是活生生的老頭兒,是人,可不是在地坑爬行的茸毛水獺。 賴索預感她的家就在隔壁一兩棟。 蛛網張結的角落,菅芒花搖動稈頭似衛兵一樣一路護守,女兒牆面浮露出一大漬陰斑洩出霉腐的氣味,這間荒圮的古厝,怎麼看都像夢見的那樣。 或者更老舊一些。 「叩、叩、叩!」 賴索緊握拳心在陳舊的木板門上輕叩。 無人應門。 「叩、叩、叩!」 賴索又試了一次。 叩門的回音從古厝破裂的窗縫森冷的竄出。 賴索聽見腳步的走動聲,很慢,從大廳碎步碎步的踱出。 咿歪─門栓鬆開了。 賴索先見到那雙腳的奇特輪廓,才意識到開門的是一位年紀很老很老的老婆婆。 他埋著頭直盯那一雙破布鞋,猜想雞爪似的腳掌,可能是長期纏足後來流了小腳所留下的後遺症。 她是解放前………不,還更早,她是上一個朝代的女人。 「請問你找誰呀?」 「呃………,沒………沒什麼,我………我夢見………喔,不不不,我只想見見屋裡的主人………」 「你認得我大姊?」 賴索沒吱聲,他心虛微微點了點頭。 「唉,你晚來了半天,我大姊呀,昨天煮宵夜的時候,突然中風迸一聲跌在地上,嗚~今天清晨才剛剛斷氣………」 「老婆婆,真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既然你都來了,也算有心,進來坐坐吧!」 賴索一跨入門檻就微微一驚,客廳空間不大,但因為只在正中間擺起一張小圓桌,在視覺的呈現顯得寬裕許多。 是呀,只有一張圓桌,不就跟夢境中的完全相同? 賴索突然不知道該將眼睛朝哪兒擺,直到他察覺圓桌上的那只青花瓷碗。 一種熟悉的景德藍和鹽白色相間的簡單花紋,碗的形狀、邊漆、碗杯的弧度,簡直和廈門人日常家居使用的一模一樣。 他探頭朝碗裡一望,竟是一碗肉粥油炸粿。 「這………這怎麼回事?」 「年輕人呀………」 賴索對「年輕人」這個稱謂感到很不習慣,但真正令他頭皮發麻的是接下來那句話。 「你有所不知,自從姊夫死後,我大姊每月農曆十五,都會熬一碗肉粥油炸粿給他當宵夜。」 「宵夜?」 「說來真可憐,大姊結婚不到一年,姊夫就被充員拉去中國打仗,從此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聽大姊講,姊夫離家的前一晚正好是農曆十五,當時大姊就熬了姊夫最愛吃的肉粥油炸粿替他送行………」 「所以這碗宵夜,是煮給妳姊夫吃的?」 「可不是嘛,這六十年來,每個月都如此,但是奇怪的是………」 「怎麼了?」 「大概是千禧年的時候吧,這裡開始盛傳要小三通了,沒多久,她每個月熬的肉粥油炸粿,一隔夜就全被喝光了。」 「大姊一直跟我講,妳姊夫一定還在人間。哎,大姊發神經了,我也很難過………」 賴索愈聽愈覺得滿頭大汗。 「既然你來了,表示你跟大姊很交心,也中午了,我幫你熱一下,你就把這肉粥油炸粿解決掉吧。」 「這………不用熱了,我們那裡都喝冷粥。」 賴索從褲袋中掏出假牙和衛生筷,夾一粒絞肉丸含在嘴裡細細咬食。 然後搭一口鹹酥的油炸粿,細膩的香氣從舌尖開漲呈放射狀釋出的幸福記憶,賴索的腦海裡,迴旋出成群的金門水獺活潑戲浪的繁盛景況,味覺正似那高速的奔泳,直擊味蕾千百根神經元任香味在口腔內疾疾暴走。 就是這個味兒。 賴索顧不得囫圇吞棗的醜態稀里呼嚕將整碗肉粥油炸粿吃個精光,才發現老婆婆已經從主臥房出來,腋窩下閉著一個蒙塵的大相框。 「年輕人,你瞧瞧我姊夫年輕的時候多帥………」 賴索接過相框,簡直是看傻了眼。 老婆婆口中的大姊夫遺照,居然是自己大學的畢業照。 此刻,賴索的腦海安靜而空白,他將老花眼上推一下,天啊!是誰偷天換日讓自己成為電影「神鬼任務」男主角? 賴索想自己都這把年紀了,自然也聽過太多的神怪傳說,曉得生死兩岸本來就相互仇視,但從沒心思認為這怪事真會降在自己禿去半天的頭頂上。 他突然想起日本有一座瀨戶內海,位於日本本州、四國和九州之間,在歷史定位上,一直是連接本州和九州,以及日本溝通中國和朝鮮半島的通道。 賴索有點懂了,感覺自己也許真如老婆婆所說,是她大姊夫的轉世,夢中的水獺是傳令兵,他月復一月踏浪而來,圓了大姊的思夫之情和自己的思鄉之夢。 「老婆婆,我脫隊太久,我得告辭了………」 「好吶,有空記得來金們,替我大姊上炷香呀!」 「一定、一定。」 賴索很快尋原路朝得月樓方向逃出,搭上一輛計程車。 他自動搖下車窗。 風呼嚕呼嚕地迎面灌入。 賴索漸漸冷靜下來。他回想體驗與遺照上的自己初次相遇,是很具有宗教氛圍的,一個不知為何而戰的老兵戰死以後,精神上的流亡,最終以晝伏夜出的夢獸,來借宿自己的形影,向後來的新時代談論自己的意見。 昨夜農曆十五無夢,但這一晚又作夢了。 一樣一身毛茸茸的溜下海、一樣平靜無波的從料羅灣浮上來,但這一回不是來討一碗肉粥油炸粿吃的,而是在晴空萬里的隔天,揣著她的纖細胳膊甘冒遭受被鸕鶿、或魚鷹啄獵的龐然風險、遠赴金寧古戰場,馳騁在飛鳥「槍林彈雨」俯衝追擊的驚奇快感下,體會倉皇而逃的緊繃氛圍。 手舞足蹈、踏遍浯島,這是獺爺爺面向人生的一貫姿勢。 在本能記憶牽引下,賴索也沒忘記在當年獺爺爺帶他到慈堤的同樣位置,引領她究極想像力界限,遠眺爺爺口中往返於金廈水道的舟帆點點。 賴索從沒想到從記憶汩汩湧出的這片汪洋,對她而言,竟是意料不到的新奇、訝異,和想像。就這麼望著望著,當海平面披上朱紅色夕暾,發出錫箔色光澤,賴索矯健地一個縱身跳入慈湖,拾一枚光滑的貝作為求婚信物的具體示現。 只見她羞答答略略點頭,低聲呶呶:「賴索,嫁給你可以,但附帶條件是,不生孩子,行嗎?」 「不生孩子?」賴索突然覺得,額角側緣冷汗直冒,感到一陣暈眩。 試問,不生孩子如何維繫水獺家族的榮茂興盛,向列祖列宗交代? 「賴索,這一趟旅程,你不是一路自嘆自艾,說現在地那麼旱、濕地縮小、環境污染叢生、獵物不比以前富裕?」 「你不是還說我們這一代,都在排水管夾縫裡和髒污流水共同生活了,難道,還要子孫和我們一樣逆來順受,一天天苦下去?」 「喂!老賴,別賴床了,咱們的人都吃完飯了!」 有人擾了賴索清夢。他匆匆去飯店餐廳繞上一圈,想吃的肉粥油炸粿卻空了一鍋。 只好以伴手禮的竹葉貢糖充飢,賴索顧不得自己的糖尿病了。 今天行程的重點是小金門,賴索一行人要去湖井頭「看廈門」。觀測所裡遊客不多,很快就排到賴索了,他在高倍望遠鏡後方一站。 賴索並沒有看見廈門,卻望見一大群金門獺踩著浪花密麻如蟻似的朝落日方向遷徙,眼下的金廈水道,成了名副其實的「獺戶內海」。 肚子忽忽餓出咕響,賴索好想來一碗熱騰騰的肉粥油炸粿。 後記: 金門縣志即有記載水獺在當地活動紀錄,亦是亞洲少數保有水獺的珍稀棲地。世界自然保育聯盟(The World Conservation Union,IUCN)出版的保育「紅皮書」,將包括在金門現跡的歐亞種水獺列為生存受威脅種(vulnerable)。 水獺為半水棲性,不但擅泳亦可在陸地上行走,活動能力極強。由於水獺是水域生態系位於食物鏈最高階的消費者,一旦水域受到重金屬、或化學物質污染,牠們往往是最敏感且首先消失的哺乳物種,因此,水獺族群的良好存續,是水域環境優質與否的重要指標。 爾今,在金門開放觀光之後,環境污染和逐年惡化的用水問題已使水獺棲地大幅縮減,水獺本身正面臨污染水庫毒害和過度獵捕的沉重威脅,值得國人共同關心,保育所賸無幾的珍罕物種和生態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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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童沐天長嘆一口氣:「這字是我寫的,你看出來了麼?這首無題詩,出自李一氓的手筆,它概括了潘漢年悲劇的一生。」 作者結識潘漢年,時在北伐時期一九二六年底,一直到一九七七年謝世,他奮鬥了半世紀,「電閃雷鳴五十春」;第二句說他為革命貢獻心力,卻被批成反動派,到頭來空夢一場;第三句死在湖南,世人茫然不曉。最後一句,潘的妻子董慧也已去世。這是一首悼亡詩。 唉!悲劇,悲劇! 將來,歷史會做出公正評價,為潘漢年翻案的。童沐天鄭重地說:「我就是為了潘漢年冤案才選擇台灣定居的。我不服氣,哀莫大於心死……」他的眼圈紅了。 杜恆看到有許多長袖善舞的人,官運亨通,不發愁,不憂鬱,能吃能喝,在女人堆裡受歡迎,男人堆裡受擁護;甚至這種人到了海峽對岸,也是吃香的,喝辣的,他有一個絕招,一般人恐怕做不到:「不談政治。」 童沐天聽了直笑:「台灣這種知識份子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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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婉玉確實是村裡第一個進城讀初中的女孩,當初我只有一個想法,為了公平起見,誰能考上誰就有書讀。婉玉是一個非常聰穎懂事的好孩子,當初她也曾經說過要把機會讓給志宏,而志宏卻沒有考上。並非我裝闊,我實在不忍心讓一個那麼聰穎懂事又肯求上進的孩子失學!」 「我能體會出妳的心情,總說一句,天下父母心啊!但願孩子能懂得感恩圖報,才不會辜負妳養育他們與處處為他們設想的那份苦心。」 美枝無語地笑笑,似乎認為一切都是她該做的,對於未來的事,並沒有表示任何的意見。 「乾脆叫婉玉休學算了,讓他們兩人一起在店裡照顧生意,」秀春為她出主意, 「或許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就能培養出感情,到時就可順水推舟。」 「我實在開不出口。」美枝說。 「我來!」秀春自告奮勇。 美枝搖搖頭,苦澀地笑笑,而後淡淡地說: 「算了,還是讓他們自然地發展,無論將來他們能不能結成連理,或是婉玉覓得如意郎君,志宏找到賢妻良母,做長輩的都會給予祝福!」 「美枝姊,想不到妳生長在一個不一樣的年代,卻沒有成為一個讓年輕人嫌棄的老古板,妳的想法實在讓我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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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手札一九七四年我對世界的評價
這是舊型制,未改建前的浯島城邑,城隍廟前閒聚的鄉親,時間是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初冬,這日有陽光,光絲探照在廟宇上,影子於廊簷斜射而已出,這些或坐或立的鄉親容顏我仍記憶著,從小住在后浦南門街仔,在雜貨店舖前,我得以從容凝視來來往往的鄉民好多年,他們有些是扛工,有些是為建醮、節慶打點零工………。他們的身影何其自然何其安詳,即使影像有些失焦,不夠銳利鮮明,而且看得出我拍照時的怯怯。但這些都無關乎動搖我對此幀作品的熱愛,高三時,我曾試圖將他們繪成一幅油畫。 從那些姿態,粗粒子容顏,我仍明判那都是留駐我視網膜以及記憶版圖所顯影過的鄉人,我不知道他們仍留存多久?也許終至模糊不堪,但此刻卻仍邀請我於其上遨遊、記憶、想像………。有一種冷不防、襲擊而來的失落感。 蘇珊‧宋妲在《攝影論》中說:攝影家被想成一位銳利但不帶干擾性的觀察者──一位書記而非詩人。但是當人們很快發現,沒有兩個人能就同一件事拍出相同的照片,相機能夠提供非個人的客觀影像臆想,便向「相片不僅證明那兒存在著怎樣的東西,而且是某個個人看見了什麼」以及「照片並非僅是紀錄,而是一種對於世界的評價」這樣的事實投降。 十七歲,我還不懂得對世界評價。但我已懂得愛自己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