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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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後﹐故鄉月更甜
「鈺鑫,那年中秋我們一起回瓊林賞月?」不只一次了,子恆兄提起,語帶期盼,也有,幾許重溫童時之憧憬。「還記得,我們小時,在月光下,啃著花生,唱著軍歌。」子恆兄的回憶,把我的想像倒轉,回到瓊林的童時畫格,甜甜的,卻也有幾許酸意。 為何,子恆兄對故鄉的中秋,懷念特別多呢?我猜,除天候不冷不熱,就是,想看看小時的月亮,別來是否無恙?我忙點頭,思緒持續飛向從前。 從前,在金門的中秋節,月是圓的,比起離鄉後這些年在外的,還要圓、還要大、還要亮。起先,我也懷疑過,那是一種錯覺,一種幻想。直到三年前,有個機會到外蒙,才恍悟,那不是錯覺,也不是幻想。那夜,夜宿蒙古包,大草原一望無邊,月兒近在咫尺,特大特圓特亮,比記憶中的金門月亮,有過之。後來,我推斷,外蒙與金門的月亮比台北圓,在於,台北太多建物、太多人造高樓大廈,把月亮擋住了。污穢的台北天空,把月亮變小了、變濁了。 從前,在金門過中秋,聽子恆兄彈著吉他、唱著歌。如今想起,子恆兄今日的音樂造詣,在當年早已露端倪。金門的月光,多少給他一些靈感吧,難怪他對故鄉的中秋月,懷念特別厚。怕只怕,那天我們回到舊時地,月光是否依然如昔?我們又會有何感念或嗟嘆?--近鄉,何止情怯!真的,既期待又怕承受不了傷感的沉重! 子恆兄說的沒錯,從前,在瓊林,過中秋,我們吃的不是月餅,不是柚子,而是如假包換的花生。一人捧著一大碗花生,對著月光,吃了起來。子恆兄的記憶,比我強烈、清晰多了!的確,我們唱的不是民歌,不是流行歌曲,而是不折不扣的軍歌!現代,誰在中秋吃花生?又有誰在中秋唱軍歌?因此,花生和軍歌,交織成我們在金門童時共同的中秋夢幻曲!一種特殊的、所以特別難忘的回憶! 戰地中秋唱軍歌,極順理成章,我們的童年中秋,染上濃濃的軍事色調,也很可理喻。自幼,眼見,盡是草綠色的阿兵哥,出操的態勢;耳聽,盡是表現精神氣魄的軍歌。中秋夜,月灑大地,砲聲暫歇,正是輪到子恆兄和我,開軍歌演唱會的大好時光了。即將告別的夏蟲、才粉墨登場的秋蟬、不甘寂寞的星星、越看越有趣的月光,就是我們最忠實的聽眾了。 當年,中共還算知趣,宣傳砲,在中秋時分,特別平靜、收斂。於是,皓月當空的夜,我們享受短暫安全的氣氛、短暫無砲火威脅生命的自由。短暫的,卻是珍貴的、印象深刻的。中秋,變成一種無砲火侵襲的特權,當年我們童稚的心靈如此定義著。當年,中秋,是一種友善的默契,橫跨敵我兩岸之間;是一種和平的符號,表示一種超越戰爭的人性真義。從小,對中秋特懷好感,主要來自短暫無戰火威嚇生命。那份短暫的安全感,溫暖了中秋,即使是短短的一年僅有幾夜的無憂無懼。 不知道,那天中秋返鄉,子恆兄還有興致吃花生和唱軍歌?也不知道,到時,花生的味道,是否還如當年香脆?軍歌唱起來的感受,是否還如當年雄壯威武?別後,他鄉過中秋,不再吃花生,而是各式各樣的月餅、柚子,和許多水果。別後,他鄉過中秋,不再唱軍歌,而是對童年千萬種的懷念、想像,和許多鄉愁的思鄉曲。別後,故鄉的月,在思念的催化、反射、鋪陳下,更亮、更圓、更甜!中秋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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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鄉愁──《浯江夜話》一百篇
是誰在歸鄉 有誰仍流放 沈默的月光 沈默的遠方 無缺的月光 無盡的遠方 沈默的旅人 沈默的港灣 歸鄉 允你一世的月光 前塵的流徙 早已夢去了那麼遙遠 歸鄉 賜你一夜的靜浪 今生的悲歡呀 盡由你來說明 千古永存的 醉樣 永遠的旅人 永遠的港灣 永遠的鄉愁 永遠的月光 ──李子恆《月光海峽──五十鄉愁》(詞曲,2008) j.l: 周日上午,坐著緩慢移動的區間車自板橋到中壢,又在下午的回程中乘著快速流動的高鐵折返,快慢之間,就為了聽李子恆的新曲《月光海峽──五十鄉愁》,以及陳慶瀚安排的蓮花餐。 高鐵自由座車廂,迴蕩著,李子恆親自詞曲、演唱的鄉情之音;念起,陳慶瀚說的,再抽地下水,五百年後的金門就只露出太武山尖尖處在水平面上。 如斯沈重的氛圍。晚報上的一則新聞卻讓我莞爾;「我不在你心中,我在你家樓下」,簡訊文學獎給情人的簡訊首獎作品,十二字,換來六萬塊獎金。 回到台北,夜十時,妳來了電話,九一記者節可以到我家找資料並進行訪談?我立即回以不行,「妳來只能在我家樓下──」,現在家裡亂得就像歷經了場八二三砲戰,我必順踩在廢墟裡行走。腦袋、口袋、提袋裝的滿滿滿,一本本隨身攜帶的「文學留言簿」也寫的滿滿滿,資訊工程教授陳慶瀚說的,將來文學或醫學紀錄裡,恐怕會出現一種「楊樹清現象」或「楊樹清症」。 「啊,楊樹清現象,洛夫這樣寫過你了!」果然是用心的研究生,詩人洛夫一九九九年元月發表在《明報》的一篇《楊樹清現象》,妳居然也看到了。不過,洛夫說的「現象」與陳慶瀚指的「現象」是不相同的。 j.l,真的很抱歉,七月就約定的訪談,為了一個無法讓妳來的理由,妳得聽我東拉西扯。妳說,就要循著我筆下的線索,下南洋進行研究計劃了;原鄉與異鄉的追尋,我的「原鄉」就是妳成長的土地,除了妳這七年級生未走過的砲火記憶外,《番薯王》裡記載的一切,妳不陌生;關於我筆下的「異鄉」,特別是南洋的那一群,雖是閱讀的熟悉,又是距離的生疏。妳剛從金門回來,去看了陳坑村風華再現的陳景蘭洋樓,也到了金水國小的僑鄉展示館,又走進水頭酉堂與老阿嬤聊天,昔日珠山小學發行的僑報《顯影》一到二十一卷也都在字跡模糊中吃力地讀出清晰了。現在,將走一趟原鄉人的異鄉路,新加坡國立大學、牛車水、金門會館、南洋的金門籍作家們,是妳停駐的重點。妳急需我的協助。 我給了妳詩人寒川、方然、芊華、馬田及邱少華、黃美芬等人的連絡方式,我也要妳去找楊松年教授,他是研究南來新華文學的重要「入口」;最好也能找到與我一面之緣的郭惠芬,她寫了冊《中國南來作者與新馬華文文學》。 三個小時的電話「挖寶」過程,妳問起我有馬田(陳來華)《南飛的箭》這本詩集?這才讓我驚覺才「八二三」戰役五十周年前夕的夜裡,接到馬田自台北第一飯店打來的電話,說就要回到金門下坑祖家探親;我因趕發《鄉訊》稿走不開,錯過了台北緣會。想起一九九六年春分初訪新加坡時,寒川、馬田、方然是那麼熱切帶著我一站又一站游走,馬田還引領我入新加坡國家博物院參觀《閩風南播–來看來時路》文物展,裡頭也有不少包括他僑匯文件在內的珍貴收藏;觀展時,兩件文物令我印象深刻,一是打著「匯價公平–回文快捷」專收漳泉金廈銀信的信通分局老招牌,招牌上端畫了一架螺旋槳飛機,下方畫了位正收讀銀信的婦女;另一件是印著「中華民國三十六年二月七日」的「僑民回國登記申請書」,申請人「黃爵坤」僑居地址「星洲大坡中國街」、返鄉地址「福建金門珠浦南門保」,申請書載「為申請領取僑民回國登記證事,竊民僑居海外有年,國內情形,諸多隔閡。近由新加坡處回國,擬回原籍金門縣珠浦,茲照章填寫申請書呈請鈞長察核准予發給僑民回國登記書,藉資保證,實為僑便,謹呈廈門僑務局局長江──」。我一字一字抄寫僑匯招牌的標語、也一行一行錄下僑民回國登記申請書的內容,想像著,寄、收僑匯的兩款心情,也計算著當年二十五歲的返鄉客黃爵坤,健在的話,應是七十四歲的老人了,他平安回到家?他又折回南洋? 我將那年在星洲,馬田帶我看「閩風南播──來看來時路」的畫面、故事、感動,重新映現給妳;十二年以後,馬田來台北、回故鄉,我竟撥不出一點點時間給他。 「就讓我幫你帶件禮物去給馬田吧──,妳的溫馨回應,填補了我的遺憾」。 j.l, 跟妳談完南洋的事後,妳竟問起,「你有看《娘家》連戲劇?我是說,你今天不是剛與黃克全、許水富、張國治、陳慶瀚去中壢聽李子恆的新歌,你知道嗎?娘家片尾由蘇芮唱的《牽手》正是李子恆作的歌,金門人寫的,超好聽──」 我當然聽過《牽手》的。李子恆獲一九九三年第五屆金曲獎最佳作詞獎作品。 《牽手》牽引出的,待妳南洋回來後,我邀請妳今年十一月七日金馬解嚴十六年日一道返鄉,寫出《秋蟬》、《星星知我心》、《情難枕》等經典民歌的李子恆,這一天我將主持他在自己的土地上作的《月光海峽──五十鄉愁》金門專輯新歌發表會,收錄他為金門所寫的十首作品,包括〈月光海峽〉、〈燕尾〉、〈風獅爺〉、〈太武山的沈思〉、金沙溪〉、〈番薯情〉、〈燈〉、〈白龍吟〉、〈采薇〉等。 「初見『月光海峽』一詞,應是寧靜而深邃的意象,卻在心裡激起一陣澎湃──皓月千里的情境,將欲以海峽為歌又苦於渺茫的難處,剎那間解析出龐然的畫面──是歸鄉!」、「原鄉情,歸何處?他鄉日久成故鄉?世道弄人,異鄉人是歷史的一種偶然,還是生命形態的必然」……。 我將李子恆未正式發表的歌聲,以及他寫下的〈月光海峽──五十鄉愁記事〉,在電話中傳送給妳。即將出航的妳,讓妳的這一趟行旅,多裝出些文學、歌聲與鄉愁的行李重量。 妳說的,此時作研究之於妳,不再止於論文,而是綴補原鄉與異鄉間一段斷裂的過程。 j.l,妳說,三年來的每個星期三,不曾錯過上網閱讀我,那麼,我就以參與《浯江夜話》的第一百篇作品〈五十鄉愁〉,祝福妳南洋行旅途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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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島﹐相連的臍帶
做每一件事總是忘我、全心投入,這樣的習性讓我在馬祖時,感受到更強烈的歡喜與哀愁,這是一個濃縮的人生版圖,存在許多單純的觸動,馬祖的自然景觀、民俗風情,可以充分滿足人們的探奇之心,也從中思考許多問題。 走進馬祖各個聚落,在自然環境中徜徉,特別是戰地特有的經驗,那些只能從記憶、圖片、影像中去追憶的部份長景,馬祖一一直接呈現給人,也讓我更加清楚:我們唯有遵循自然法則,經驗法則,才能談一座島嶼的永續經營。 從許多觀察中不難發現:不管你是站在海岸線上,或面對一棟石屋古厝,我們很容易產生特殊的情懷,當我站在馬祖的景點上,我自然想起自己土生土長的家鄉金門,在心裡作一番比較,思量它們的相似、相異處,了解離島的普遍性問題後,也會清楚一個事實,不管我們搭上任何一架飛機或一艘船隻,去哪一座島嶼作一趟想望的旅程,不管是喜悅多還是批判多,是獲得的多還是失落的多,我們最後要面對的總是:如何規劃、開發更好的未來。 人在芹壁,面向龜島,我看見有人在練習划獨木舟,紅、黃、綠相間的亮麗色彩,在藍色大海中徜徉,充滿了力與美,我還看見一輛輛裝備車,載著划舟人的配備,從斜坡上一艘艘扛抬著陸續下水,他們的朋友和我一樣,居高臨下,坐在民宿的咖啡座上,熱情的朝他們揮手、歡呼、加油打氣。 小海島的居家生活是安靜的,維持基本的生活形式,沒有豪奢需求,吹風、看海,人與人之間互相依存、關懷、對話,就像民宿播放的老歌,儲存著人世間的美,自然山水的寧靜及活力,當我望著海,看著海鷗犀利又靈巧的抓魚,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塊會說話的石頭,定格了某一種安定中的永恆。 在敏感的孤獨旅程中,我原來擔心我會哭泣的,逃離心傷累累的島,潛入另一座更小的島,我不願假裝自己不傷心,或是在快樂的旅行………但一切竟出乎我意料的美好,而且真的獲得了對我而言十分奢侈的快樂、幸福的經歷及美好滋味,在一座小小的島,獨自觀察、寫生、紀錄、寫詩,可以深刻感受到人與人之間溫馨的互動,自然的恩澤福分,它讓我竊喜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那不見得是每個人自發願意、可以勝任扮演的角色,讓我的心靈更形純淨,面對人類的貪婪、複雜、敵對、誤解、缺乏信任與包容………等,有更清楚的看見,也更堅定自己想選擇的生活模式。 這讓我想起第一次去馬祖,同行的剛考上哲學系的千羽寫道:『窗外面對的是美麗的海天一色,夜裡的滅蚊燈發出的劈啪響聲,讓人聯想到火爐裡爆裂的木頭…………;在那自然的美景呼喚下,我曾在白日跳下海游泳,陽光的照射使水面表層溫暖,底下則顯得冰涼,當我逍遙的划水時,每個動作都感受得到溫差的奇妙觸覺………;海潮的湧動讓人了解許多滋味,包括:溫柔、殘暴、沉穩、急切………碎浪的姿態在岩岸上有輕重緩急,那是一首多變的旋律樂章,你永遠無法預知何時它會在持續的溫柔裡,突然爆出凶狠的一擊…… 這些幽微的感受與發現,可能與嚴肅的哲思無關,但正是這一切抒情柔美的動人發現,使嚴肅的哲學變得有意義;我想:一個人若想嚴肅的思考,他的心必需無限的溫柔,溫柔到有辦法理解自然的感傷、人的歎息與生命的一切細緻變化,那麼他才能體會生命的意義,也才能擁有「真實的感受。」』 今年,千羽畢業了,考上哲學研究所,忙得無暇與我作伴再訪馬祖,我的馬祖詩抄一首一首流出來時,看著薄霧瀰漫,海中的龜島一樣安靜的扮演它的角色,我只能對自己說:我能再成長得更好一點、留存的就是我的付出與奉獻,那是放大格局、開拓世界觀的「無我」境界,努力帶給別人一點什麼,讓生活增加一些美好時光,就像我們能夠自然享有的和風、燦爛的陽光,這是個人熱愛生命的最好方式,也是造福他人的重心。 我喜歡我所擬定的馬祖詩題, 從「黃昏的牛角村」寫到「鐵堡˙延伸的和平願景」;從「雲台山眺望」、「青番˙小香港的榮衰」寫到「晚風,躡足彎入石砌步道」;從「塘后沙灘」、「東湧燈塔」、「神祕小海灣」寫到「石屋上發疼的標語」、「蛇島˙蜿蜒的未來」;從「拾級而上˙中柳˙下方的海」寫到「離島,相連的臍帶」,再「窖藏˙歲月」、「傾聽,會呼吸的房子」………我知道我永遠寫不完的,我的詩抄將陪伴我一直成長,並且無怨無悔的相偕以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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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之戀
六月底回到金門。隔日,四弟明標便迫不及待約著出外寫生。當天適三弟明燦預定赴台,無法參與,否則寫生的陣容就更熱鬧。返鄉前,知道明燦、明標必有戶外寫生之邀,特帶回寫生本子、畫具。這些年,他們不避寒冬酷暑,足跡踏遍家鄉每一個村落、樹林、山巔、水涯,畫下、記錄了故鄉的每處景致。 那天,天氣燠熱無比,與明標來到瓊林,昔日這裡人才輩出,以中舉人進士享譽全島。我們帶著畫具、水壺,穿梭於村落的小巷中;不時用數位相機拍下喜歡的風景。最後,總算在一處陰涼的巷道,找到我們要的景物。 連續在村莊消磨畫畫了兩個艷陽午後,強烈的陽光,讓巷弄明暗反差極大。馬背、洋樓、屋脊、老樹、電線桿錯落著,處處可入畫,叫人著迷。 烈日高掛,路上行人稀少,兩天來碰到同一村人,輕裝便鞋,到廟口泡茶聊天。第二天回程,他終於耐不住好奇,走到我們蹲坐的背後看了看說: 「讚喔!你們住哪邊?」 「後浦」我答說,接著問他: 「瓊林祠堂頗多,鄉賢輩出,舉人進士匾一堆,難道與吃海蚵有關?」 「這也不盡然,金門沿海產蚵的村莊也不少!」 接著說,他們的某一房的幾世祖取得功名前,挑著水肥幹活時也一手握著書卷勤讀不輟。謙虛的將前人的成就歸究於「勤奮」而已。 有時我頗為好奇,是何種原因,讓我們兄弟熱愛藝術到如此執迷不悟的地步!都已年過半百,還樂於頂著大太陽,四處寫生畫畫。我約略記得喜歡畫畫是肇始於「尪仔標」的。 童年時,觀音亭旁有幾個攤販,除了賣水果、香菸,也賣一種深受小孩喜歡的「白雪公主泡泡糖」。這是一個小紙盒裝著一顆口香糖,並附有一長方形繪有三國誌人物的尪仔標,反面則是人物的介紹。每張尪仔標都有一個號碼,共有一百張,也就是從一號到一百號。廠家標榜若集滿一百號,可獲某項大獎。因此,孩子一有零用錢,便拿來買口香糖;也互相交換手中沒有的尪仔標。孩子每回買了泡泡糖,都小心翼翼的自盒中抽出,且目不轉睛凝視著慢慢抽出的號碼,希望抽到自己所缺的尪仔標。不過,這一百張尪仔標,其中幾個號碼從來也沒出現過。 那時,我並不在意能不能中大獎,倒是深深被尪仔標的人物裝扮、兵器所吸引。關羽、孫權、劉備、趙子龍、呂蒙、黃忠、張飛………。一張張的臨摹,一張張的描繪,全然陶醉在三國演義的故事情境中。 尪仔標或許只是引導我喜歡畫畫的一個誘因。但我仍不清楚何以兄弟都喜愛繪畫;見面時,總有說不完的藝術話題。 猶記得,小學、中學的美術課是我的最愛。其間受到黃伯榮、莊聰榮、蔡繼堯諸老師的啟蒙、引導,獲益匪淺。莊聰榮校長也是我的姨丈,他栩栩如生的水彩玫瑰,鮮活的花瓣、枝梗,至今仍印象深刻。一次,我要參加全縣美術比賽的前夕,記得那夜已晚,姨丈又找來數張圖畫給我,並對著這些圖畫,教導我畫面應如何安排、色彩應如何搭配,讓我深為感激。繼堯師教課生動、充實,舉凡美術史、色彩理論、繪畫技巧,都一一介紹,這在金門的美術教育還是頭一遭。對於金門美術的啟蒙、奠基、開展,功不可沒。記得昔時剛接觸到康定斯基的橫、直線條,米羅的特有符號,頗為新奇也獲得啟發。有一時間,我曾以各種幾何圖形,再攙入原住民的圖案,完成數張作品,其中一張於校慶美展中展出。 有回,到巴黎旅遊;也到了夢寐想一遊的羅浮宮。行程中有一天是自由行,巴黎的友人問我還有什麼地方想去?我不假思索的答說:「蒙馬特」,這是巴黎近郊的一處山丘,這裡孕育了無數的畫家。 年少時閱讀繪畫書籍,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印象派及許多畫家都經常出現在這裡,筆觸捲曲像火般燃燒的梵谷、擅畫芭蕾舞孃的竇加、曾創作大量石版畫的羅特列克以及畢卡索等均曾住過這裡。其中,尤以尤特里羅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畫過蒙馬特的畫家不計其數,而羅氏盡其一生都在畫蒙馬特的街景。他的畫以白色、淺黃為基調,畫面沒有任何人物,單純、孤寂、並隱含著淡淡詩意。 這些窄窄的街巷,有觀光紀念商店,出售複製名畫、卡片或海報,有咖啡座、有街頭肖像畫家。街巷盡頭的山丘,是著名的教堂,以白色石材建成的「聖心堂」,從這裡可俯瞰巴黎。 雖然對繪畫一直無法忘情,但及至退休後才能專心畫畫。一口氣參加了師大人文中心陳景容老師的素描班,南海路藝術教育館胡玲瑜老師的粉彩班。另外,還有水彩班及油畫班。來加拿大之前,還到胡老師台北民生東路的畫室,畫了一陣子的人體素描。那時,有一天上午學油畫,下午上胡老師的粉彩,中午沒時間外出吃飯,胡老師常帶便當給我,師友之情讓我難忘。 我不知道我們兄弟對於藝術、畫畫的迷戀,是否有所謂的「前世今生」?是基因?是環境?還是遺傳?均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畫畫對我來說,像是啜飲一杯香醇烏龍或是Cappuccino般讓人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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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扁揹著十字架
阿扁家鉅款匯存海外帳戶的醜聞爆發至今半個多月,一場官兵抓強盜的好戲,演變成惡賊鬥司法的爛戲,真是始料未及。不過,這個醜聞能夠被揭開來,首先得感謝瑞士司法單位鍥而不捨的辦事精神;其次要為台灣擁有民主政治而自豪,假使沒有政黨輪替,或者現在仍然是民進黨執政,這個案子一定石沉大海,台灣人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把「愛台灣」當作口頭禪,每每喊得聲嘶力竭的政治撈仔,內心是多麼的貪婪,面目是多麼的醜陋,行為是多麼的齷齪。誰會料想得到,曾被台獨人士或本土社團以及深綠民眾捧為「台灣之子」的政治明星,如今已是「頂港有臭名,下港歹名聲」,就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猶作困獸之鬥。 住家附近一位獨居在小巷口違章建築的阿婆,年近八十,兒孫不肖在外「跑路」,少有供養。她靠著撿破爛(現在美其名為資源回收)維生,身子骨雖然瘦弱,但是每天天沒亮就推或拉著四個小輪子的板車去果菜批發市場,開始她一天在住家方圓三、四公里內撿拾紙箱、舊書報、保特瓶、歹銅舊錫等等只要能賣錢的回收品;她極為儉約,飲食簡單,豬肉攤廢棄的殘物,拿回家熬煮成大雜燴,可以配好幾餐飯;據說她手邊還有點錢,她那「跑路」的兒子有時還會回來半要半強地找她拿錢。但是她最近很鬱卒,有人告訴她,她有些錢跑到瑞士去了,她連瑞士在那裡都不知道,自然不解話中之意,經告知扁家匯款海外帳戶事,她的表情就像被詐騙集團騙了錢般,「夭壽死囝仔沒良心」的罵聲不絕。原來她是標準扁迷,每到選舉時民進黨的造勢活動一定去捧場,順便做回收,而且捐款從不落人後,比到廟裡獻香油錢還要虔誠,如今一聽扁家幹出這等事,真是情何以堪! 扁家A錢史,如果按照扁家涉嫌洗錢案檢調偵辦中已浮出檯面的供詞顯示,在他任立委、台北市長時期即已借用阿珍之兄吳景茂的帳戶使用,所以合理懷疑,他們利用選舉募款、立委、市長、總統職務之便,涉嫌聚歛財物已長達二十年以上,瑞士洗錢疑案只不過冰山一角,七億元在他們眼中可能算不上是筆大錢,這些錢怎麼來的,他們現在口徑一致的說是選舉結餘款,而且一家大小把所有責任都往阿珍身上推,這是經過精心設計、謀定而後動的高招;阿扁也許用此「巧門」逃過司法制裁,但絕對逃不過台灣人民對他的審判。而阿扁這次如果由司法脫身,隱匿公文的前調查局長葉盛茂當居首功,那個會踢皮球的檢察總長則列二等功,但這卻是台灣司法之恥。 民進黨人及以台獨建國為政治目標的人士,為了「建國」理想,忘了公理正義,蒙蔽自己良知,寵壞了扁家。當阿珍首爆SOGO禮券疑案,大家砲火對外相挺,黨內正義之聲皆淪為寇;國務機要費案時,仍然選擇「護貪挺扁」;及至巴紐案發,台獨大老辜寬敏首先批扁說「送他到地獄都不能解決問題」,顯示他們對扁家貪婪與搜刮行徑早有所知,隱忍不發,不願與扁切割、寧為共犯結構,是為了維護「本土政權」,是擔心誤了「建國大業」。這次密帳案發,曾經長期挺扁的李筱峰教授悲憤難抑,忍淚發表「這個家庭比國民黨更可惡」,認為這個家庭的腐敗「打碎了追求民主與正義的善良人民的心」。另一台獨大老黃昭堂也在第一時間表示痛心、流淚、捶心肝的說,希望扁珍「都應該去跳海」。但是,這些批判聲音,在陳幸妤發飆說:「誰沒有拿過我爸的錢」後,好像又消逝無蹤了。 阿扁已將這個涉嫌洗錢的醜聞案導入政治鬥爭的層面,現在看到扁家上下一臉無辜的模樣,不少人於心不忍,為此試擬七億資金匯海外的最新論述一則,提供扁家參考,即使逃不過國法制裁,但至少可以挽回深綠民眾的心,文曰:「阿扁一向清白從政,沒有貪污,七億元匯海外是籌組『台灣建國基金』,阿扁甚至犧牲兒子、媳婦的清白,以他們的名義開戶,事非得已,如今遭國民黨追殺,為了台灣人民,阿扁願意揹這個十字架……。」不必懷疑,台灣至少會有百分之十左右的人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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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了序的這個夏天
夏天來臨的時候,一度為自己計畫了理想的旅行之夢。雖然心裡清楚知道,每年的夏季總是忙碌而煩躁。台北夏天的燠熱當然脫離不了主因,可是沒料到這個夏天的忙碌程度會達到一種極度的上限。而且好像不只是我,一直到暑期接近尾段,我發覺兩個女兒也都陷入無端的懊惱,最初寄望的夏天旅程大多沒能實現,每天卻都為著接踵而來瑣瑣碎碎的雜事而忙碌不停。 人,一旦陷入這種無法自拔的窘境,沒由來的就像陀螺般永不停歇地纏繞盤旋,雖然不時地跳脫漩渦,努力提醒自己,忙碌只是外在的,一定得讓心境保持清醒。不過,眼看著夏天即將結束,即使心情還算坦然,但是終究被團團圍繞的這個夏天,忙碌從來沒有離開過。很顯然的,這個夏天我徹徹底底被忙碌擊敗了。 夜裡抽出空檔和老友楊樹清通電話,他告訴我,我們同時在浯江夜話發表的文字已經屆滿一百篇。我只知道當初是他無意間的邀稿,而我不經意的介入筆陣,從每週一篇到目前隔周敲出一篇應景的文字。一度在屆滿兩年的時候希望有機會停筆歇息,然而不知不覺卻已邁入第三個年頭。至於期間集結出版的散文圖集--《柴門輕扣》則是意外的收穫,為步入中年才提筆書寫的文字集結成冊,成為這個階段的紀念冊。 一整個夏天,每週五日,從早到晚忙碌地盤據在電腦前,應對著每天必須達成的工作進度,以及總是「恰巧」突發的臨時案件。有些稿件早就答應客戶,必須信守承諾;有些是長期配合的客戶,再如何忙碌也得挪出時段,順理成章的排入工作進度;有些是老朋友,義正言順的把稿子丟了過來,連進度都幫你訂好,不能耽擱。有時暗自懷疑,我熱中於設計工作,也從工作中找尋創作的樂趣,可是當生活中除了工作,幾乎沒有多餘的空檔來檢視自己時,忙碌本身究竟還有沒有存在的意義?我這樣質疑著,並且持續不斷著我的忙碌。 十六張海報、三十二幀封面、十九本書籍編排、九款名片、六組包裝盒外加十餘種DM設計,還包含信封、邀請函、手提紙袋、活動旗幟看板、紀念T恤及帽子、紀念郵票、文學獎牌、獎狀設計等等,我和助手在一個忙碌的夏天裡,林林總總的閉門造就出這些每件都號稱趕著進度的產品。忙碌是殺手,也是一股莫名的衝勁。 即便此刻,我在深夜裡逐字逐句敲打鍵盤的同時,心裡還牽掛著另一件傷透腦筋卻短時間仍無法完成的進度。夏天裡陸續幫忙鄉親楊清國校長及蔡容英小姐編製完成他們委託的補助出版品,唯獨面對自己已經申請延期的設計作品集--《印象金門》卻遲遲無法順利完成編輯作業。一切,都在忙碌的時間裡延宕徘徊。 每週有三個傍晚,我得收拾未完成的工作,趕赴榮總陪伴父親,這是今年夏天,和兄姊們輪流的約定。意外受傷的老父親,順利脫離險境,正在復健病房緩慢的康復休養中。父親個性一向拘謹,蘇醒後,始終避免談及當初意外發生的過程,無論我們如何試探,他閉口不提。想來,對於父親而言,會在他耙梳一輩子的田地裡重重一摔,無論如何是他不願、也不想碰觸的感傷。我們於是決定放棄聘請看護,在他復健的過程裡,儘可能的輪流在旁陪伴他,讓他多一分心安,多一份自在與信心。 在病房的暗夜裡,看著深沈鼾睡的父親,我假想著:如果沒有這麼一程意外,此刻我仍在開著冷氣的工作室裡,播放著音樂埋首工作。而父親此刻應當光著上身,躺在他的藤編躺椅上,半眠半醒的享受他的夜晚時光;通常電視是開著,聲音且還開著大大的,兩條巷子外都聽得見。在靜謐的家鄉村子裡,夏日夜晚幽靜且孤寂,有著難以言喻的滄桑,那兒曾經是人畜興旺、往來熱絡的村子,當我們都還稚嫩的那些年歲……。鄰床看護的大陸籍阿桑羨慕父親有這麼多子女,每日來來往往輪流陪侍,直說老父親真是好命。我想著,如果不是父親這一摔,我哪來機會和他如此貼近相處,二十多年來,和父親一起的時間恐怕還沒有這個夏天來得密集。 原本就忙碌緊湊的夏天,因為意外受傷而住院的父親,也意外的讓我頻繁往來榮總四十餘趟。後來我把夜宿醫院陪伴父親想成一段小憩的時光,父親因為腦部手術長期喉嚨插管,他變得不大開口說話,傍晚時我推著輪椅上的父親,繞著榮總廣場花園轉圈圈,這才發覺突然多出了空閒的時間。設想了一些話題和父親聊聊,他總是簡短答覆,有時則沈默不發一語。我就這樣等待著時間慢慢流逝,一直到深夜父親想要回房休息。 多出來的空檔,索性就什麼也不想,從病房玻璃窗向外望去,陽明山和周邊的台北炫麗夜景別有姿色,是平常不易眺望的角度。我渡過一個漫長、忙碌,彷如脫了序的夏天,忘記了海洋也忘記了原先關於夏天旅行夢想。父親鼾聲持續,熟睡的身軀,像極了他在家鄉老宅院裡,開著電視邊睡邊打鼾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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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迷思
農曆七月,很快就要過去了,在家鄉,有太多太多的記憶屬於七月。 從初一開始,敬鬼尊神的人們就要在門口的牆上點一盞燈,為好兄弟們照亮路程。七月十五,除了拜祖先之外,家家戶戶都要準備豐盛的食物和銀紙來拜好兄弟,也就是俗稱的「普渡」,在七月,這可是到處都看得到的大事。 對於鬼神,我向來尊敬有加,雖然不迷信,但也篤信宗教對於人心的安定力量,也延續了家鄉拜佛敬神的習俗,尤其是七月,更勾起我對家鄉的記憶。 小時候的家鄉沒有路燈,天一黑,狹窄的巷道走起來鬼影幢幢,老覺得草木皆兵,好像背後跟了個什麼,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最後只好拔腿狂奔,回家時,媽媽看見我氣喘吁吁、一臉慌張的樣子,一再追問,我也不敢跟她說「怕鬼」,因為她一定會說:「佛祖保佑,哪來的鬼?是你自己胡思亂想!」說的也是,我還真是胡思亂想,心裡有鬼。 但是,在戰地金門,確實是有許多玄妙的傳聞,不是有人睡在碉堡裡半夜被抬出來,就是半夜裡聽到操場上有操兵喊口令的聲音,要不就是看到已經過世的人而被嚇得屁滾尿流,………這些充滿懸疑的傳聞,對於當時好奇又膽小的我,是相當具有吸引力的,所以,每當夜涼如水的天井聚滿了鄰居親友,爸爸就會和叔叔伯伯們聊起鬼故事,這些鬼故事,有些是他們親身經歷,有些是道聽塗說,但相同之處是一樣的精彩一樣的嚇人,可是也一樣的吸引人,讓我聽完之後,哪兒也不敢去,只想趕緊蒙了頭睡覺去。那時候的我,就像現在的小兒子一樣,看著電視上的「七月怪談」,看著靈異節目,也是充滿了好奇的問東問西:「真的有鬼嗎?」「真的有十八層地獄嗎?」 這一問,倒讓我想起了四十幾年前,在家鄉看過的一部片子,片名好像是「目蓮救母」,內容大概是說目蓮的母親,由於生前做了許多的壞事,死後就淪落到十八層地獄裡,正受著種種刑罰的煎熬,生性至孝的目蓮為了解救母親脫離苦海,誓願以自己的苦修和德性,希望能進入十八層地獄去救母,經過重重磨難艱辛,終於感動仙佛菩薩,願意助他一臂之力,才能來到地獄,但十八層地獄裡猶如迷宮,茫茫鬼海,怎樣才能找到他的母親呢?導演就是藉著機會教育,讓我們見識了各層地獄裡五花八門的酷刑,譬如喜歡搬弄是非、說人長短的,死後就要受到拔舌之痛,甚至有的下油鍋,有的被萬蛇穿心等等,看得讓人毛骨悚然,這種勸人為善不為惡的宣化震撼力,經過四十幾年了,我還依稀記得,可見這部片子的震撼教育,有多麼成功了。其實,它不僅勸人為善戒惡,更主要的目的,也是在闡揚目蓮的孝行,為救淪落苦海的母親所引發的小孝,轉化成為誓願渡化眾生的大孝,這才是導演所要表達的「盂蘭盆會」的由來吧! 七月,雖然已經進入了尾聲,但在老大公廟尚未關鬼門之前,仍然會有許多想像空間,讓鬼月的迷思,繼續發酵,譬如說父母還是會交代小孩,少去水邊玩水啦,夜晚少出門啦,開車慢一點注意安全啦等等,藉著七月的種種禁忌迷思,來約束孩子們特別注意自身的安全,以達到父母關心孩子的目的! 雖然是老套了,還是有其一定程度上的作用,所以,許多有關於七月的種種迷思,最終目的,也是勸人為善罷了,何必去在意世上是否真有什麼鬼啊神的?只要心存正念,不做虧心事,哪怕半夜鬼敲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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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子之手
……如是我聞,百千萬劫,恆河之沙,汝謂是夢,我謂是真……百千萬劫,如是我聞…… 清晨,被陣陣寒氣凍醒,披袍掀簾,見窗扉已佈滿冰珠,門戶也早已被厚冰封住。幾經折騰,驅車來到湖邊,遊目騁懷,但見整個湖泊已凍成一面晶瑩剔透的鏡池,原本散落其間,叩舷獨嘯之帆船客,亦早已不見蹤跡了,徒留湖邊的煙嵐在風晨中隨風縹緲,令人遐思。俯視層疊其間的落葉,夾冰及貝殼等。宛若清馨出塵的水晶球,氣韻生動,令人心攝。行走其上,既驚喜,且戰兢,唯恐一不小心,冰破沒頂,自嘲:「則天下蒼生將奈何!」雖然雪靴厚衣,但全身依然猶如置身於冰窟中,寒氣油然而生,心想:承平時期尚且如此,那烽火歲月? 南宋紹定五年(西元一二三二年)正月初三,大寒,黃河百里結凍。蒙古與金兵在冰河上決戰,至夕,金兵精銳騎兵八萬餘被殲。據《初平廣譚》所載:蒙古出征前,大軍齊唱「可汗如太陽,光芒照寰宇,戎兒跨征馬,父老執相送,斬敵逞英豪,魂歸大草原。」當時年輕,總覺一片旌旗蔽日,斬將搴旗好不神威,而今卻有不同心境:出征戰士,不可否認自有其一片豪情,但冷靜一想,人非草木,未婚的,能不魂牽白髮人?不然何以管仲於微時每逢出征總是在後,但返國時卻總爭先?已婚的,若是怨偶,或許趁此轉化感情於沙場,但夫妻一場,總有些牽掛!尤其是心頭上的那塊肉,如《西湖夢迴》中的張子平,但最令人不捨的,恐怕就是那些恩愛夫妻了! 父老有言:「恩愛夫妻,討飯應該。」因為恩愛夫妻是多麼難得的福份,是幾世修來的福澤!且看天下多少痴情兒,雖說其情動天地,其痴泣鬼神,但完滿者幾希:《書劍江山》中的金笛書生──秉性良純的余魚同,因為愛上他師嫂駱冰,恨不相逢未嫁時,且倫常不許,在自責之餘,多方迴避,乃至「何處高樓無可醉」,雖然眾人在哀憫之餘為其媒介佳人,「誰家紅袖不憐人」,但他所能做到的僅是全力維護師嫂夫婦,幾次捨身相救於強敵之中幾死!但終究無法抑制其思戀之情,每以刀砍其臂以自責,令人鼻酸。 《世說新語》載;荀粲與妻曹氏恩愛,冬雪,妻發燒病危,粲頻頻到戶外冷卻己身,再返屋擁抱曹氏為其降溫,終無效而亡,粲不堪入我相思夢,知我相思苦之痛,不久亦隨妻傷逝,年僅二十九。雖說天忌良緣,但總算成就同命鴛鴦,較之於明知緣已斷,空有夢相隨之李清照,實應感激天恩了!《靈庵夢憶》中的唐真,為了重續前緣,不惜冒大不諱,拋夫離子,卻在最後一刻死於太平軍之手,「傷心恨我,薄命憐卿」讀之心碎;多年前在台北與同學觀「梁祝」,當映到「哭墳」時,再也忍不住掩面失聲,曾廣傳笑譚:「虧你還是個帶兵的」。歐陽修在「秋聲賦」裡悲嘆草木無情,尚且按時凋零,況於人乎?心有所感,定會動其神。情之為物,彼輩又怎能知我! 人生在世完滿有二:於外,能立身行道,無愧於天地,唯此志氣可主動操之於己,尚可把握。難者在於內,能與至愛之人執手一生。從相知、相惜、相疼的神韻中,至因緣完滿的相愛契合,在呵擁入懷時,在體貼剎那永恆中,執子之手,紅燭昏帳中,盡是無私的奉獻與疼惜,更是一生的呵護與感恩。外有神仙眷侶的逍遙與神會,內有相知契合的真實與感動。此中之情,國人用「恩愛」二字,頗有澄觀之妙,即其筆墨雖未至,亦有靈氣空中行!但難在此需雙方之緣份與福澤,單憑己身,就算天若有情終於問,忍令霜點相思鬢亦徒空留情恨。所以才用「恩」,所以才說恩愛夫妻,討飯應該,因為難得! 僅以相知言,在余著《太古清音》中,雖說「代序」長達三頁,但真意實僅一言而已,然數月來,週邊諸人竟無一人看出,更奢言其他!因此若能與至愛呵護一世、疼惜一生,豈非幾世修來之福份!故恩愛夫妻,不僅討飯應該,折壽也應該!是以郭靖與黃蓉雖然雙雙殉難於襄陽,也該含笑九泉了! ……如是我聞,百千萬劫,恆河之沙,汝謂是夢,我謂是真…………百千萬劫,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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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騙誰﹖八二三贖﹖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扺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唐.杜甫。 50年了,半個世紀,1萬8千2百62個日子。晝夜交替,寒暑輪轉;星辰依舊明亮,日頭恆常赤炎。紅土地裡的地瓜不見了,古寧海灘的蚵石傾倒了,昔果山外的魚群斷苗了,高粱堅挺的硬稈變矮了,香脆花生的果仁變小了;木麻黃林的年歲終老了,田邊小溪的中班絕種了,祖厝老屋的溫情頹廢了,厝邊頭尾的童伴離散了。阿公阿嬤走了,老父老母走了,襁褓的嬰兒髮白了。50年的歲月,50年的惆悵,50年的牽掛,50年的夢魘,喚不回50年的天倫。 民國47年(1958年)8月23日,週末;歲次戊戌狗年,農曆七月初九仲夏悶熱。前天黃昏,上弦月初升,剛在門口祭拜過「七月七,七娘媽生」的「七夕,乞巧節」。供桌上有:七娘媽亭或七娘媽圖、敬果、白香粉、胭脂花、麵線、糕餅、糖果等,並要為家中未滿16歲的兒女們,每人一束紅絲線串著古銅錢,拜完後掛在頸上當項鍊,以求保佑。在焚燒七娘媽亭或七娘媽圖及金紙後,再把白香粉及胭脂花拋上屋頂,以便給七娘媽化粧用,所以又稱「女兒節」。在這七月的祭鬼氛圍中,這是多麼美的一個節慶;拜月亮、拜七娘媽,遙想一年一度的牛郎織女相思鵲橋會;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男孩清洗得乾乾淨淨,阿娘會告誡你不能用手指直指月亮,那是不敬的動作,會遭月亮媽割耳朵。當晚,家家戶戶,都會祈求子女平安長大。 隔一週,接著農曆七月十五日,大家期盼的是七月半的大節慶「中元普渡」,各村里街衖都會挖空心思辦「普渡桌」,各種奇花異果、古樹盆景、蔬果雕飾、珍奇玩偶、紙紮戲齣等等的千奇百怪供品,在這一夜裡全出籠。尤其是城裡東門王爺宮前的「囝仔桌」,最討小朋友喜愛,別處的供桌可以輕看,這一桌非張大雙眼緊盯著不可,它的供品做得很迷你,好似小人國,那些童玩幾乎都是家住王爺宮左前方,我的許姓小學同學花了整個暑假變出來的佳作。直到暑假結束,開學後,大家都還意猶未盡津津樂道,急著問他明年會變出什麼花樣。一個國小的暑假就是如此的好玩,充滿歡樂。 但是好景不長,還等不到看好玩,趣味盎然的普渡桌來臨時。8月23日,傍晚時分,對岸廈門的共軍突然發瘋似的大量砲轟金門。我的天呀!短短兩個小時內就打了4萬多發砲彈,並且在44天內,共軍向金門群島狂射了約47萬4千9百10發砲彈,大約金門每平方公尺的土地就有4發落彈,造成軍民傷亡無數。並且「單打雙不打」的砲擊自1958年到1979年元旦止,持續有20年之久。這是金門多年來無法承受的痛。 那一代,我們的童年就這樣地苦活過來。 民國68年(1979年)4月,朱西寧的《八二三注》出版了。他從民國54年(1965年)開始動筆,曾經兩次擱置原稿,不忍寫下去,但總字數已近40萬字。到了民國60年,才又第三次動筆,再用4年半的時間,總共寫了60萬字,終於定稿完成,而後再過4年才付梓。這樣驚人的毅力,他為了是什麼?無非就是要記述這場戰爭的慘烈及金門軍民的奮鬥,也為歷史留下見證。 但是海峽兩岸的國共兩黨,你們到底是在想什麼?幹什麼?爭什麼?什麼「解放台灣」?「血洗台灣」?什麼「收復河山」?「解救同胞」?誰騙誰?你們還要緊抱著中國封建的死腦筋,什麼「大一統」?什麼「固有疆域」?如果是這樣,有種就要拿「元朝帝國」的版圖去向洋人索討?不要一天到晚都在比飛彈,都不放棄武力。可悲呀!荒謬的兩岸人,先顧好肚子吧。 「八二三砲戰」50年了,兩軍的老兵大多走了。《八二三注》出版快30年了,朱西寧也走了。國共兩黨對金廈還有什麼「八二三的債」未還?老蔣、老毛也走了,但是共產黨已還給廈門一個急速繁榮的特區城市;國民黨呢?你對金門要怎樣還?舉世都在看。 八二三注,解注戰爭。八二三數,計數傷亡。八二三樹,建樹成果。八二三恕,寬恕敵人。八二三贖,求贖罪過。八二三輸,贏輸自理。八二三,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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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三之後的反思二則
一、父與子 八二三已歷經五十週年了!時空交錯反映在四五年級的父母與七八年級的子女,在生活與教育上,常呈現出二律背反的現象與反思。 在七十年代以後出生的小孩,物質上,比父執輩來得豐厚,但在豐衣足食下,卻失去一位八二三時代以來的「貧窮」生活良師,常呈現出一幅「草莓」樣,似乎他們都比不上父輩來得堅韌與刻苦。但是,為何要下一代來承受父執輩不得已的那一份無奈哪?再說,時空改變,新一代有新一代需要面對的艱苦課題:如升學、就業、交友、結婚等人生問題,其實一點都不比父執輩來得輕鬆。 八十一年十一月二日金門解嚴後,新生代沒有歷經祖父輩的八二三生死患難,也無四五年級父母所歷經物質貧乏的年代,同時也失去那時代多數父母因生過多小孩而無暇逐一照顧,在「一枝草一點露」生下來由天養的觀念下,其實是包含許多無奈,對父母那一套「放任不管」,不能與不忍苛責。有時換個角度替那時的父母與小孩想想,其實「放任不管」是表示對小孩放心與信任,加上單純的戰地環境,想學壞都無機會,四五年級的父母,除了物質較欠缺外,精神上其實比現代的小孩幸福多了,最少沒有升學壓力。 四五年級的父母其實也有教育子女的盲點,就是因為小時吃過苦,在一陣莊敬自強與奮鬥不懈下,對下一代提供了溫室,並在溫室中設計那一套所謂競爭教育模式下的生活,下一代其實不比其父母來得快樂。下一代在失去自然田園的環境,只能鑽進虛擬的電玩世界中另找樂子。不過對經過大砲洗禮長大過的父母而言,這一點隱藏的小危機,或許有轉圜之道:只要常帶小孩返金回家,多接觸原鄉的山水田園,多走出來體驗人情事故,到莒光樓前觀看「博士碑」與「將軍碑」見賢思齊;金門特有的韻味:剛毅、正直、堅韌,會像DNA一樣傳承下去。 二、何以自處 金門在八二三時代號稱是「軍事反攻的跳板」,在五十年後,時移勢異,每年三節慶金廈海面同步施放璀璨煙火,共慶佳節的畫面,已然說明兩岸血濃於水的同胞情誼。對大陸崛起,金門處在小三通的處境上,面對馬英九時代的來臨,即將全面實施大三通的局面下,金門如何爭取轉化成兩岸的「金門經貿和平特區」,讓金門不會因此邊際化,喪失商機、生機?恐怕不能單靠金酒可以繁榮得了。從李縣長所主持的縣政及鄉親積極的期待與努力下,近幾年雖可以看出許多不錯的政績,但如果不提軍公教人員的生活,單就農、漁民及街道小商家來看,仍舊呈現很不景氣的局勢,金門如何跳脫這種困境? 除期待馬英九總統實施大三通時,金門能做為其中繼站,但依金門施行小三通的經驗,過境旅客如何會停留金門來消費?或金門憑什麼要過境旅客停下來消費?「金門準備好了嗎?」這些實質的地方建設,包含硬體與軟體建設,涵蓋面甚廣,就是當前金門縣政府所有的年度規劃工作。不過最近從縣政府努力勸農民在鄉下荒廢的田地種植油菜花開始,相信金門會走出另一番前景。 金門祖父輩在地小貧瘠、人口眾多的環境下,不得不「落番」走南洋,覓食於他方;金門八二三這一代也不得不效法其先祖們勇渡海外,不過這一次是向東渡過黑水溝,來到美麗寶島。在台多次串連各地金門蕃薯王們後,你會聞到那種金門特有的韻味:剛毅、正直、堅韌,一如陳年高粱一般地醇厚。 屆時會無遺憾地向子孫說「我們準備好了,你們也可要準備好了」。可預期在二,三十年後,在大陸大江南北及全世界五湖四海,會再次大量出現帶有金門蕃薯面孔與鄉音,也相信他們依然保持金門原鄉的韻味--剛毅、正直、堅韌,一如陳年高粱一般地醇厚--傳承下去。(本文應文化局邀寫八二三感言:「金門蕃薯王的故事」一文中,摘錄其中二段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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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泉
佐依.海勒(Zoe Heller,1965-)是英國年輕的小說家和記者,她曾就讀牛津大學和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後為報紙寫書評,現為《每日電報》(Daily Telegraph)寫專欄,曾贏得二○○二年年度專欄作家之榮銜。目前已出版兩本小說,《所知之事》(Everything You Know)和《醜聞筆記》(Notes on a Scandal),後者入圍二○○三年英國書卷獎小說類,並拍成電影,由理察.艾爾(Richard Eyre)導演,凱特.布蘭琪(Kate Blanchett)飾演醜聞主角希芭(Sheba),朱蒂.丹奇(Judi Dench)飾演希芭密友芭芭拉.卡維特(Barbaba Covett)。 《醜聞筆記》筆記透過敘事者芭芭拉,一位寂寞而自欺欺人的中學老師之眼,敏銳地剖析了現代人的關係、性道德和社會階級觀。此書獲得英國文學大獎之提名,使海勒正式立足於英國文壇,也使她獲得國際聲望。小說改編為電影後,朱蒂.丹奇精湛的演技讓她獲得金球獎最佳女配角提名。 故事發生在英國一所中學,年近四十的陶藝老師希芭新到學校任教,卻和她年僅十五歲的學生史蒂芬.康諾利(Stephan Connolly)發生性關係,事為希芭同事芭芭拉所悉,讀者經由芭芭拉不無可疑的敘述來看此事,芭芭拉在書中扮演著敘事學上所謂的「不可靠的敘述者」(unreliable narrator)她自以為在照顧希芭,事實上則利用希芭的秘密來遂成和希芭成為密友的私心,以解除自己獨居的無邊寂寞。書中藉由芭芭拉和希芭的角色,讓我們看到現代人在看似熱鬧卻荒涼的生活中,試圖經由和別人建立親密關係來尋求生命之意義,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脆弱,卻使這些追尋落空。 醜聞主角希芭有一個比她年長許多的丈夫,家有青春期的女兒和患有唐式症的兒子,一家人住在一棟維多利亞的大宅中,看似美滿,但希芭覺得生命中有某種空洞。她一直扮演著盡職的母親,忠誠的妻子,生活一成不變,婚姻乏善可陳,所以當學生史蒂芬藉著課後輔導的機會接近她,她不顧一切就陷入危險的不倫之戀中。小說描寫希芭對年輕少艾的迷戀,其實是她對生命的迷惑和生活的空虛所致。小男生在挑逗老師得遂後,事情爆發便顯得世故而邪惡。史蒂芬讓我想起納布的可夫(Vlamidir Nabokov)筆下的十二歲少女蘿莉塔(Lolita),在這部以主角為名的小說中,俄裔的天才小說家用非母語的英文將羅莉塔描寫成小妖精,天真而又邪惡,成熟而善於挑逗,主宰著四十歲的中年教授韓伯特的身心意志。小說也透露了中年男子在沈悶的生活中如何渴望著年輕的女體,沈溺於對少女的愛戀。羅莉塔使韓伯特無趣的生命重新煥發,啟發了韓伯特世界,她集天真與邪惡於一身的氣質令中年男子無法抗拒。《羅莉塔》這部小說寫出了許多男人的「幼齒情節」,但也因為故事過於激進,觸犯了許多人的道德觀,使這部書在一九五五年出版後一度被禁。 也許男女對年輕戀人的渴望,是我們對青春逝去一種哀悼的姿勢,我們希望藉由一個年輕的身體,再飲青春之泉,重回天真未泯的美好日子。兩部小說正是處理了這種渴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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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多年以前
我向來尊敬師長。這個「向來」,跟小時候住在金門絕對有關係。過往的貧苦時代,多數金門人嚮往兩種職業,一是公務人員,再是擔任教師。母親多次循循善誘,述說當老師地位高、收入穩、假期長,是一門「好職業」。不過,要好動的少年心向教職,不免違背心志。 國小時,老師例行家庭訪問,我站在大廳,腳ㄚ子恭恭敬敬圍成四十五度,聽媽媽跟老師聊我跟功課。到送老師離開為止,我沒改變過立正姿勢,且刻意站得筆直,一如軍人。那個下午,大廳內一杯濃茶,老師交疊雙腿,咖啡色鏡框反射著日漸西垂的陽光。媽媽跟我笑,對我點頭,那映在腦海裡的母親跟老師,就這樣真空了,沒有一點時光灰塵。 老師離去,母親對溫文的老師好感更濃,逮住機會再多陳述。也許勸說多,倒心生反感,從沒把教職當目標,高中就讀工職學校,以為就此當定「黑手」,那知後來又讀了大學,結下文學機緣,得以進出高中、大學院校、編輯營跟文藝營,竟也多了個「老師」的身分。 有一次,應小白兔唱片邀請,到公館聽澳洲搖滾樂團AOF演唱,一位年輕女孩才見我,就喜孜孜地問我是不是某某,她就讀台中女中,多年前,擔任學校文學獎主辦人,曾邀請我當評審。我點頭、攀談,沉思幾秒,回憶自動匯流,一一數著其他與會作家。我們越說越熱烈,彷彿往事不甘寂寞,透過我們述說。雖記得當年事,但忘了坐在對面振筆疾書,紀錄評審過程的學生。她現在就讀台大外文系,我仔細瞧,希望下回碰見,還能記得。 意外當了「老師」之後,類似情景常會遇見,學生們的敘述都是多年以前,在什麼地方遭遇了。「多年以前」這個詞,像時光密令,讓時間暫停,但是一回頭看,時間的速度、力度,卻不假顏色,我不禁訝異,「啊,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嗎?以為才是去年而已。」學生們含笑看著我。他們堅信沒有記錯,他們相信,時間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 我想起多年前回家鄉拜訪老師。我先去他家,朝歐厝宅院喊名字,卻無人答問後。我沒放棄,再扣搭門環。悶悶的扣擊聲在午後響起,熾熱的陽光越走越蹣跚,我伸展懶腰,打哈欠。第二天,索性到學校找去,問了校工,上二樓,老師正在講台前,囑咐學生功課。總覺得老師認得我,高中畢業後曾經回校,親眼看見國小畢業合照,還壓在老師桌底。下課後,我邊喚老師,邊快步走,老師卻滿臉疑惑。他說,「以為我是學生兄長,來接學生下課呢。」老師不認得我,倒記得我的名字,客套地說,讀過我的文章。 我們是站在時間兩岸吧,堅信彼此看見的、跟記憶的。老師在講台上,面對一批批群體,學生在講台下,望著一位一位老師。兩者的界線,從「多年以前」,就有分歧了。告別時,道謝的話卻說不出口,倒記得天氣丕變,黑夾克、灰外套,藍領帶、紅背心,教室外,風把雲吹攏西邊,木麻黃沿湖站,正一起扭腰。 沒跟老師提,還記得多年前家庭訪問一事,畢竟有些往事,只要自己堅信,就會一直記得了,而被記憶的,就成為內在裡,堅硬的構成吧。 而今,那趟拜訪再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又成為一則歷史。而這則歷史,再在不久前,跟妻子聊天時又提了一次。我說,老師文筆好不好,我真不知道,但我還記得他評改作文跟作業,在本子上寫著俊朗的「甲」、「乙」等字。跟老師的意志無關,他竟已成為文學的形象,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妻回報我她國小時,接受老師委任,擔綱畢業致詞代表一事,並交代同學排擠她過程。那都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但妻子提起來,歷歷如新,對這件事情的感受、情緒,依然洶湧。我忽然發現到,這些年來,我是過於小看了坐在講台下的學生,遺忘了他們的心靈,猶如敏感的秋風。 肯定會再有學生,看著我,衝口而說,多年以前哪,吳老師怎地怎地……但願我在多年以前,已對他們今日的相認,提出了足夠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