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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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咖啡‧海空隨想
為了銜接船班、航班,只能坐在機場或碼頭的餐飲區等候時,我的腦海就會飛出一隻小鳥,凌空而去,一再盤旋金門島的美,當熟悉的路徑翻飛出許多畫面時,我也一邊承擔遺憾,遺憾只能坐著枯等,我多麼希望可以有一輛吉普車急速奔馳,把家鄉的美輪轉吸進、吞進體內,然後帶著滿足的微笑繼續未完的行腳。 這樣的想法念頭,總在和詩友一起走小三通路線時浮現,能夠這樣聊著也很開心,想來美夢亦未必不能實行,所以詩友慫恿我,也許可以找經濟能力雄厚的財團朋友,買幾輛吉普車到金門奔馳,再邀來幾個有心人充當駕駛兼導遊,載著短暫過境的遊客兜風走逛金門島,最好再規劃幾個碉堡、坑道景點,讓餐飲、美酒、咖啡座一起連線經營,色香味美的調酒當然要以金門高粱作底,而浪漫的咖啡座正好和戰地采風形成強烈吸引人的對比組合,然後,我們幾個每年都因關愛金門而特別要在碉堡、坑道進行裝置藝術展的搭檔好友,可以將最新的創作在此空間展出,最好吉普車的駕駛也一起來行銷、營造優美的戰地質感,以拓展金門更好的觀光形象,如果載客收入不敷基本支出開銷,則可以把藝術家的作品衍製成生活周邊產品,在碉堡、坑道的固定景點販售,自給自足形成一個良性循環。 這一條吉普路線,可以提供一種親切溫馨的短旅,純粹看風景、不特別安排耗時的採購,可以讓遊客隨興下車觀察、紀錄、拍照,也可以自在的小型消費,吃地方小吃,就像我每次回到家鄉,並沒想要特別去哪玩,只是想四處逛逛走走,吃碗道地的蚵仔湯就十分滿足了,包括因走小三通非到不可的和平碼頭及周圍環境,我也是固定在幾條街走逛、重複去吃幾家店的美味佳餚,路上川流的人潮,想必也有很多人是如此的,就像遠方的遊子回到金門,清早起來會想喝碗熱燙燙的廣東粥,會想再一遍去看看熟悉的花草鳥獸,那站在屋簷上的戴勝、野地裡的金門油菊、嬰仔草,還有那白花開、黃的心的雞蛋花樹……………總是讓人心安的熟悉親切啊! 只要和一個地方可以非常親密美妙的連結,就可以享受旅程的快樂,每次從機場到碼頭,我都這樣想著,所以他鄉即成故鄉。喝完了咖啡,搭上渡輪,兩岸的風景與人心,莫不也是互通的。 是天然的海峽,也是人為的鴻溝,一次次搭船經過的台灣海峽,依然吸引我思索每一個階段的人生境遇,不同的緣由出發,一樣的海潮湧動,是咫尺也是天涯,一座現代化的港口,一片遼闊的海域,見證了五十餘年兩岸的風雨歷程,每次在廈門坐上出租車,駕駛的談話總讓我慨歎島嶼的特殊性命運。 一個駕駛對我談起他的金門經驗,他說從廈門乘船出海後,遊船上的高倍望遠鏡很快就被搶租一空。他們搜索著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島嶼,金門諸島在大陸遊客心中是神秘刺激的,每個人心裡都期望能更靠近金門、看得更清楚一點,他說只要軍方不鳴槍示警,巡邏艇不攔截,他們的船就可以一直朝大膽島開過去。 他們嚷著:「看那邊,插著台灣的旗幟!一樣也是紅色的,但左上角的圖案是青天白日」、「還有碉堡!快看!還有一條巨幅標語──『三民主義,統一中國!』」 他說:當遊船向大膽島靠近,離登陸只有100公尺左右時,金門的巡邏艇就開始用喇叭向他們喊話:「請廈門海上客運旅遊公司的○○號輪船長儘速將船開到自己的領海!」 他說:當遊船停下來,既不繼續前進,也不後退時,他趕緊爬上船頂,把金門的巡邏艇和「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當背景照了幾張照片,巡邏艇則從他們船頭掠過,海面也劃出一條水花波紋界線。 當然後面會帶到兩岸的關係,他說:「大陸的鋼鐵輸送給金門做菜刀,再賣給大陸觀光客,真是划不來啊!」 所以我送給他一把金門菜刀,他則免費載我去機場轉接內陸飛機,繼續未完成的旅程,至於那一輛拉風的吉普車,得再好好的想一想,如何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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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的燈火
年近六旬之際,我終於見到廈門的燈火。 從小生長在古寧頭,鎮日裡不是上山就是下海,舉頭望大陸一髮青山,遼遠而幽暗;有人說晴好時可以聽到廈門的雞啼,或者聽到火車的鳴笛聲響,這跟「南船」駛進羅星港一樣均歸於傳說。 老一輩的人,和平時代出入過大陸,還殘存著一種記憶,對故國河山的感情,我在耳聞目染之際,不禁有余生也晚的感嘆;每次站在古寧頭的蚵田邊,抹一抹額頭的汗水,舉目有河山之異,不知道甚麼時候才可以登臨,對於兩岸的阻隔,時代的不幸,人民的災難,有了特別深切的感受。 戰後出生的一代,歷經砲火的洗禮與肅殺的兩岸關係,腦海中還留有「共匪」的荼毒,耳邊傳響「共軍弟兄們」的心戰喊話記憶;我們這一代被教育著「殺朱拔毛」,要收復河山,拯救大陸水深火熱的苦難同胞。每次站立蚵田邊冷得直發抖,兩袖抆著鼻涕,望著廈門不知今夕何夕? 我們的家園已被「共匪」摧毀了,到處是斷垣殘壁與瓦礫,小孩子就撿拾破瓦片剁起小圓圈圈當玩具,玩所謂的「遷李」,父親每次責罵我可以「滾湯」嗎?雖然不能滾湯,卻是我們這一代無意中從戰爭裡取得的樂趣,至今都無法忘記。 那時的金門沒有燈火,廳堂的煤油燈常把鼻孔燻得發黑,我們三餐吃著地瓜湯,灑兩泡尿就喊肚子餓的年紀,躲避砲火已成為生命年輪的刻記;每次上山下海,不自覺的看看廈門的半屏山,還深藏在雲霧裡。 大陸跟金門一樣沒有燈火,還沉浸在歷史的暗巷裡。廈門是早期五口通商之一,是金門人下南洋的跳板,與大陸東南沿海的首善之區,卻仍然陷入黑暗裡。這就是中國的命運,掉入戰火與鬥爭的泥淖裡。 我從老一輩的記憶與傳說中甦醒,已經快進入不夭的年紀,從同安古渡的電船,接續到水頭小三通的碼頭輪渡,時間已過去了半世紀,我們這一代已從瓦礫中站起,老一輩的經歷又移植到我們心中,小三通會不會成為兒孫的傳說呢?那就看一看廈門的燈火。 臨老歸鄉,我佇立在慈堤邊,遠望廈門半屏山,捕捉兒時冷得發抖的記憶,我發覺廈門高樓大廈林立,華燈初上,燈火輝煌與烈嶼連成一氣,照耀著整個金廈海域,這是曠古所無。燈火代替了砲火,交流代替了對峙,和解代替了肅殺,從廈門熒煌的燈火,似乎照見了中國的前路。 中國經過這麼多的災難,才在沿海矗立著高樓,發出迷人的燈火,昔日的共匪,已經穿著資產階級的經濟外衣,把搖櫓經過十八羅漢礁水域,以及父執輩渡廈門,上漳州、石馬推到上一個貧弱的世紀,這一切的一切,如果有一天不列入古典的傳說,那就是中國內戰的擺脫。 然而,近來有人想在金門設置飛彈基地,準備瞄準東方之珠的香港;明年台灣要辦入聯公投,想把中華民國的屍體封妥,國防部長甚至擔心可能會引發兩岸的戰火,不知道屆時廈門的燈火,是否依舊會閃爍,或者廈門的繁榮,將成為台獨的祭品,再度流為金門的傳說。 從兩岸的戰爭看到兩岸的交流;從廈門沒有燈火看到滿天燦爛的星火;從古寧頭斷牆頹壁的瓦礫堆中,無知童子已走出了滿頭華髮,默默佇立山頭,仍舊遙望著半屏山,我不知道接下去的歷史怎麼訴說,那就問一問廈門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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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安輪上的台客
十二月三日,結束在大陸十八天的自助遊回到廈門,搭當天下午二點四十五分的捷安輪;依序辦理通關手續登船,同船旅客約八十人左右,一眼望去,憑著經驗及說話口音分辨,旅客中以台灣旅行團人數最多,台商次之,金門鄉親二十餘人,另有七、八位大陸女子及攜幼童者二、三人,應係歸鄉省親返程者,船公司的服務員溫馨提示,今日海上風浪大,提醒旅客儘量向船艙後段乘坐較為安穩,不久,船已啟航緩緩駛出廈門港。 船艙服務台附近,坐著十幾位台客(台灣旅客的簡稱,包括台商及旅行團遊客),我坐在靠窗的位子,距離他們二、三個座位。這夥台客年紀六、七十歲之譜,大都是夫妻檔或厝邊頭尾的老朋友,話題從旅遊談起,一夥人嘰哩呱啦,近乎喧嘩,話中表示不虛此行,但最讓他們受不了的是,曾有幾位導遊帶去特定商家購土(特)產,因為大家均未採購,從此「變臉」,態度前後判若兩人;其中某位說,當導遊薪水低又很辛苦,靠的是客人小費或遊客購物抽點錢,也難怪他(她)會如此表現了。 距離我最近的五人中,台客甲年約四十開外,另有兩對老夫妻,權以台客乙、丙稱之;他們以閩南語從互相請教貴姓打開話題,不知不覺間聊到台灣現在的亂象,至此,大多是台客甲的聲音,乙、丙夫妻則隨聲附和。台客甲表示,他在台灣做過理財專員和保險業,民進黨執政後,台灣經濟走下坡,沒得混,只好到上海工作,言談中總會夾雜著三到六個字的粗話,破口就罵垃圾政府,什麼都搞不好,因為物價漲,老百姓出怨聲,還有臉回嗆,真是比謝長廷說的那種畜牲還不如,為什麼不去找出民怨四起的真正原因,並拿出辦法解決呢?他以大陸這兩年來物價也是漲不停,但是,吃公家飯的,政府撥專款補貼(不調薪,等物價回檔或平穩),他在私人企業,老板也是補貼伙食費啊,那像這個垃圾黨,根本不顧老百姓死活,只會搞什麼「入聯公投」或拆「大中至正」牌匾,虛耗國家資源的爛戲碼。 人在上海心懷台灣,每看到台灣新聞播出阿扁講些「烏魯木齊」的話,大陸同事就會嘲笑說,不是台灣民主制度有問題就是台灣人太沒水平,才會選出這麼個無品無格、污了人民的錢還臉不紅氣不喘在那裡指三道四的領導人,在我們這裡隨便找個村長都比他強;台客甲總是氣得牙癢癢地回他一句,我們有紅衫軍,你們這邊行嗎?同事回說,這邊要是鬧到那個地步,領導早就打包走人或停職待查了,台灣當時紅衫軍抗議第一家庭貪瀆,阿扁就是不下台,這種台灣奇蹟真是世紀大笑話。 台客甲說,昨天來廈門之前,從電視看到阿扁拿老榮民領錢的事大做文章,真正「無臭無小」。說起來,這些「老芋仔」最可憐,當初跟著蔣介石來台灣,一生青春賣給台灣,好一點的有妻有後,很大一部分是「單操一個」,如今在「榮民之家」養老等死,還要受到無恥政客這樣糟蹋,真是情何以堪?至於「老芋仔」對台灣的貢獻,旁的不說,有一年去東部旅遊,在中橫公路九曲洞看到一塊紀念碑文,記述著一批退伍後的「老芋仔」,憑著雙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打通這條公路死傷數以千計,讓人感動得心裡淌血。如今的政客,非但對這些事隻字不提,還說出那樣無血無目屎、泯滅良心的話來傷人,真正天理難容。 話題進入2008年選舉,他甚感悲觀的說:「君子不與小人鬥」,馬英九既使一路領先,到時候對手一定有辦法「創空」,讓選舉一夕翻盤,不相信的話,且拭目以待。說著說著,台客乙終於開腔了,「少年家,我們來自新竹,你講的話我們聽了很爽,但是到了南部,這些話可說不得……」台客甲說「驚阿巴趕」,我就是台南人,這次回來,有機會就是要跟南部鄉親拆穿這個垃圾黨的真面目。台客丙講了唯一的一句話,說:「少年家,你真正有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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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魚缸
家裡買了魚缸,因為兒子要養魚。 這個小孩,從小到大,除了讀書和電腦,從不曾要求其他的嗜好,有時會建議他去學個什麼才藝,也因沒興趣而作罷,突然提出要養魚,這倒讓我覺得很意外。 因為朋友開了一家水族店,孔雀魚和鬥魚為主要項目,兒子常常去店裡看魚,沒想到會看出興趣來,起初他用小玻璃罐養了一對鬥魚,母鬥魚發情時,他把公魚放進去,後來,果然生了幾隻小鬥魚,怎麼養?怎麼對水?看他每天電話詢問,還上網找資料,忙得像個養魚專家似的,讓我差點以為他長大後就是要當個水族店的老闆了,果然,他提出要買個魚缸的要求,讓我嚇了一跳,怎麼他的興趣指數這麼高,是來真的嗎?「等你考完期末考,進步了再說。」看他有在用功,為了魚缸,期末考完後,真的進步不少,只好買個魚缸慰勞他了。 家裡的茶几上多了個魚缸,罩著燈,真的有些不一樣,綠色的水草在水裡飄浮著,紅色、黃色、藍色幻化著繽紛尾翼的孔雀魚群,在清澈的水流中游來游去,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讓人好生羨慕,除了煩惱三餐飯飽,它們是否也有其他的不如意呢?我不是魚,哪知魚樂魚憂,只是這樣的魚缸擺在大廳裡,流動的水聲,搖曳的游魚,真的增添了幾許生氣,有時畫畫累了,也會不知不覺來到魚缸前面看看,飄逸多姿的孔雀魚,像舞池中款擺羅裙的公主貴族,優雅的舞姿,尊貴的晚禮服,在在顯示它的華貴不凡,讓人百看不厭,尤其是兒子,每天回到家,書包一扔,就去關心他的魚,灑飼料、加水,還要觀察魚有沒有生病,爛尾就是有霉菌,夾尾就是有寄生蟲等等,如果生了小魚,還得把它們撈起來分開養,免得被大魚吃掉,真是學問多多,而換水清缸時,也要注意水質的對換、水溫的調節,以免魚兒因此而生病………,看他忙得不亦樂乎,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不由得心中一驚,連這最小的毛燥小子,也在什麼時候長大了? 上了國三之後,每天六點半出門,十點半才回到家的兒子,天天有讀不完的書,做不完的功課,忙到將近一點才就寢,這還是個不算用功的孩子,除了課業,他沒有上任何才藝班,也沒有來自家裡的壓力,可是,學校的升學壓力一樣重重的壓在他身上,這是我們的教育體制下其中的一個可憐蟲,除了照顧他生活起居之外,我還能給他什麼? 兒子的魚缸孤獨的、冷冷的杵在那兒,潺潺水聲依然悅耳,只是魚兒死了好幾隻,骯髒的水質,讓原本清澈如鏡的魚缸佈滿了青苔,久未修飾的水草,也長得亂七八糟,有一天,我問剛回到家滿臉疲累的兒子;「不當養魚專家了?」他笑笑:「我改行了!」 接收了兒子的魚缸,我和先生只好當起魚兒的保姆,實習了幾天之後,終於又把魚缸恢復了舊觀,還增添了幾隻我喜歡的神仙魚,讓萬花叢中點綴一些優雅穩重的紳士,看起來更加協調,在兒子還處在這種填鴨式的教育體制下的時期,兒子的魚缸,只怕要成為我的魚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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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隱
我的漫畫家朋友尤俠,有過念頭想要搬離現居的劍潭住所;往來的朋友都稱之為「豪宅 」──位於劍潭捷運站旁的高級大廈,兩間十五、六坪的套房,市值超出千萬,空間雖小卻擁有絕佳的景觀;一邊與圓山隔窗相望、另一端則可以俯瞰中山北路美麗浪漫的路樹與夜景車流,稱之豪宅一點也不為過。他透過房仲,看中了位於紅樹林捷運站對面山坡上,一批建蓋中的別墅住宅區。前些日子我和妻子驅車沿著北海岸兜風回程,路過淡水,一時興起便繞道上坡,沿途興建中的別墅社區多處,正猜測哪一棟才是尤俠中意的房子?妻子指著路旁一塊的大型廣告看板上說:莫非就是這一棟?原來,建商為別墅取的名號叫做「俠隱」。 高陡幽靜的山坡上,房子造型雅緻、簡潔明快的後現代風格搭配淡水河黃昏暮色,美景一覽無遺,任誰看了都不忍割捨。漫畫家朋友時值壯年,卻在創作及名氣都屬巔峰時,傾心於佛法境域,據他的說法是與佛結善緣的時機正逢時,所以他漸淡於名利,誠心茹素專心修法,以在家居士修行。這是我們初見「俠隱」別墅就認定非尤俠莫屬的原因:既有尤「俠」之緣,且有他想棲「隱」山林之境。 雖然整件事情的發展,未如我們所臆測--原來,所有房子早已預售一空,原先有意轉手的屋主,後來又改變心意不願脫手。不過漫畫家朋友不以為意,他說:緣份未屆、不必強求,時機若至、方屬善緣。雖然居家紅塵鬧市,看來他心中已經自有境界,儼然「市囂一俠隱」。我和妻子喜歡在他們居高臨下的「豪宅」,享受女主人親自烹調、年輕留學維也納時練就的一手好咖啡的真本事。原本還奢望未來可以邊喝咖啡邊欣賞淡水暮色的美夢,可惜沒能成真,不過單是這一段小小的際遇,就增添不少遐想。說不定,還有更美好的處所等待尤俠呢,妻子和我都這樣想著。 然而,突來讓人難以置信的輓息來自十一月中旬的一個深夜,屆臨清晨之際,從網路上點閱金門日報時,驚聞楊媽輝老師辭世的消息,連一向聯繫頻繁的楊樹清兄也沒有來電告知?猜想是大夥兒都不願聽聞、也不願確認這樣的噩耗。先前陸陸續續知道老師往來於家鄉與台北的醫院療養,病況也時穩時有變化,不想這一回他竟瀟灑揮別一切,遠天長遊去了。 一直把老師想像成「前世遊俠」,隱現於今之島鄉。他的熱忱率真、豪邁不拘、散發著這塊土地獨具的某些獷放、俠肆的特質,有著武林人的率性,從他的身上照見這座邊界島嶼的傳統風範--待人以寬和、真誠和熱情。 我是在二○○○年回到暌違久遠、幾近陌生的島嶼時,經楊樹清兄的引薦,一定要我前去拜訪一位值得敬重、並且必須面見的老師。初時只感受到他的握手溫熱有力,紅通通臉頰以及熱情的大嗓門;彷彿重回兒時,島鄉上的叔伯輩們一樣的親切隨性。只一次晤面就如同相識已久的老前輩,他不時夾雜的「粗口」話語,一度讓我有些耳根發熱、啞口無言?可是,隨即又感覺熟悉,甚至後來恍然大悟那不就是整個孩提歲月瀰漫在生活周遭的話語嗎?是我自己遠離了家鄉,疏遠了這兒的情份,家鄉一直一直真實的循序漸進著,流傳的話語中其實沒有粗鄙與不敬之意,是真實無隱的傳達。 有時暗自懊惱,年輕時急於爭脫這處貧困的孤島家鄉,直至後來離開久了,才徒然覺得無端斬斷生命中一段原本應該經歷的時歲,不僅愧對這座樸實耿剛的島嶼,何嘗不是錯落了自己一生中理當擁有的際遇因緣?因此,再度接觸到這塊土地時,我珍惜於旅程的每一刻以及和鄉人結識的機遇。從前錯失的,此刻只想著珍惜。 總計,和楊老師相遇沒有超過十次。楊樹清介紹他是楊老師,我也隨著尊稱他為老師,感覺其實更像兄長般的熟絡親切。每回返鄉聚會,只要老師得知消息,一定不忘手提兩瓶家鄉的高粱酒並號召王金鍊老師一道前來助興。即便在二○○七年夏天,和老師最後一次碰面,大夥結伴返鄉為學弟洪世國的畫展助陣,那時老師已經坦然於直面頑疾,並且戒掉飲酒的習慣,我仍看見他意氣風發的拎來陳年高粱酒,並且興致勃勃地交代大夥,既然回到家鄉就不必戒口,濃醇的高粱就是要痛快的喝。老師則以水代酒,乾杯仍是杯杯見底,一點也不失豪爽。 很早就聽聞楊老師對於金門體育推展的奉獻與熱忱。認識老師後,又意外發現他對文學創作的深情與隱邃,這一點和他平時大剌剌的豪邁與隨興,實在很難串連在一起。不過仔細想想又覺得這一切似乎也都合情合理──外在的和內心藏匿的原本就是每個人同時具備的兩面真實,適時展現於不同的時間與場合;楊老師只是比常人更真誠率性的坦然面對生命。 二○○六年冬天,和樹清兄傾全力趕工編輯《世界金門日紀錄專輯──閩風南渡》一書時,仔細拜讀了老師的詩引系列,他用他隱藏的那一面,纖細地描寫了包含歷史源流、民族情誼、島嶼家國、僑鄉遊子、祖孫親脈、宗廟學堂在內的六首詩連作,我想他長期關注島鄉的進展,把創作的熱忱緊緊扣住海島家園,光是這份執著,就值得佩服。 他在《藍色絲路》裡這樣寫著:「……山川懸海洋/魚 鳥 串連了島嶼/海洋沒有路/更沒有絲路/是獨木舟 風帆 巨輪 艦隊/在海面上/織造了縷縷的藍色絲路……」我原本就喜歡海洋,更喜歡他用「游魚、飛鳥串連成島嶼」的巧妙構思,所以私心地把這首詩編排在整組詩引的首篇。六首詩連作,除了扛付著沈重的愁鄉思緒,我想楊老師藉著詩的書寫,有意無意釋放出他的另一種不拘的胸懷;在詩的懷抱裡,無須在意任何俗世、矯情或者人際的牽絆。 楊老師大去,我則會永遠記得,臨海的家鄉,有一位今之俠者,雖然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就當他已化身「俠隱」,正滿臉笑意悠遊於風絮飄搖的遠天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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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水調歌頭談起
日前好友極力推薦民宿之旅;且蓁兒對民宿素有所鍾,故而決定攜蓁兒至金三日遊;在「水調歌頭」與「在水一方」擇一。摯友投宿的是在水一方,印象不錯;不過蓁兒中意的是水調歌頭! 水調歌頭;詞牌名。詞本來是配樂的歌曲,因此最初稱為「曲子詞」;作者依照曲譜填寫詞句,曲名就是詞調的名稱。如張孝祥於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欣聞虞允文在采石磯大敗金兵,欣喜欲狂,即寫了首《水調歌頭》:「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而這裡的水調歌頭,是蘇軾與其弟蘇轍分手五年後,中秋,望月起興:「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於是將平日兄弟之情;人生之思;世事之惑;宇宙之問;情感之?,全都藉詞而宣洩,氣象雄渾,波瀾壯闊:先寫中秋的寂寞,繼寫人間的失意,最後以超逸的襟懷安於生命。由景生情,由虛入實,反映出東坡心理的轉化過程。 通篇詠月,卻處處關合人事。起首詠月問天,想以渺小的心靈來理解浩瀚的天地,馳騁於星際雲月。而時空的交阻、歲月的蒼茫,更令作者興起天地悠悠,愴然涕下的淒美,以及此身雖在卻堪驚的惶恐;但東坡究竟是曠達之人,幾番內心掙扎,又轉而肯定了人生的意義:「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也因此,雖是別恨,但只要彼此心意相通,互通於「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靈犀,也就堪慰了。詞文一本其從容跌宕,軼塵絕?,豪邁有仙氣的太白遺風!就流通學來說,主人取此逸名就足以吸引多少曲水流觴,忘情山水之遊客,此次落腳水調歌頭,莫非是此因緣? 是以歷來對此詞均有好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 餘詞盡廢。」;程洪《詞潔》:「此詞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筆。」;董子遠《續詞選》:「忠愛之言, 側然動人。 神宗讀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句, 以為終是愛君,宜矣。」誠不虛言! 至於在水一方;本於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秦風強悍;其詩粗獷,多載車馬田獵之事,然而在此慷慨悲涼的秦風之中,卻也能有詩如蒹葭者:以其流轉的音韻;雋永的深情,寄無限的嚮往,致超越的意境!使人在似幻似真的氛圍下,融入秋水渺渺,蘆荻蕭蕭,霜露滿天的意境之中。王國維人間詞話:「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誠屬不虛! 詩經是我國最早,也是舉世最偉大的詩歌。包含了從周初到春秋中期(西元前十二到七世紀)五百年間作品。世界上沒有一部詩集出現得如此早;如此的美!與之後出現於南方的楚辭,併成為我國古代的兩部偉大文學作品。這兩部不朽之作,是我國古典文學的泉源,一切有成就的詩人、文學家都從中吸取了甘美的液汁,創造出許多為後人歌頌的瑰麗篇章。數千年來,一直被當作教科書,廣泛流傳著,早與中國文化化為一體。 秦風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句中「伊人」,可指佳人,亦可輾轉引申,借指他義,舉例說明中國詩歌之中「美人」的意象。在中國古典詩中,總愛假託一個美人的幻象,來建構慧質蘭心,清秀可人的理想世界。那美人的幻象,往往被描繪在重重阻隔之外;超乎現實的空靈意境。詩人扮演一個經年累月的追求者,輾轉思慕,「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即是一種思幻象、一種思念,不隨時空推移而更移的思慕。 由於美人的超凡絕俗,關山難越的阻隔,思念之情情亦隨之輾轉反側。而這美人的美,是秀美與崇高的境界;不啻是感官上的美,更有道德上的暗示,正因為這種純正的熱情,才能賦予「性生於天;情生於性;道生於情」的人性莊嚴;化解思之不得的苦悶;解開了「思無邪」的泉源。詩人也藉此宣揚了他的信仰,早在詩經、楚辭之中,「美人」往往不是實質的個體,而是一種境界;一種絕美的境界。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認為讀詩經事以增加外交辭令「使於四方」,可以增廣見聞「不學詩,無以言。」其實詩經在情感上所表現的健康、歡樂、天真、樸實、感動,不正是「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的意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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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板,有苦難言
不知為什麼?大家都怪我;我只一塊板,何能扛此擔。留言大家談,酸甜苦辣幹;老大要收攤,我幫不上忙。您別罵我憨,更別怪我懶;千夫萬指栽,各路狂人踩。我叫留言板,有苦難言開;如果能選擇,但願不曾來。 記得以前各個公部門都設有「意見箱」,而公部門或私人企業的主管也常再設有專屬該主管的「意見箱」,甚至還有設「馬上辦中心」,以便聽取基層的反應聲音和及早處理各基層的需要,以達到經濟效率,好讓人民或基層平順安心,也趁此表現上位者的關懷及消弭上下彼此的距離隔閡。這都是當初設計創造出「意見箱」和「馬上辦中心」的善意良策,也讓人民和基層感佩不已。 時代在進步,科技在發達,後來很多建議都不必用書面寫成再投入「意見箱」,而是改用「電話」傾訴或「傳真」表白。再更近年來,相互溝通的工具更多樣化了,有手機簡訊、email、BBS、MSN、Blog等等,但是最簡便的還是「留言板」。 「留言板」的優點是在於:(1)大眾化,來者不拒,誰都可以留言。(2)簡捷撲實,不花俏,版面乾淨,閱讀清晰。(3)私密性強,只要不自曝姓名,誰也不知誰是誰。(4)高談闊論,東拉西扯隨你聊。(5)持久性,只要不刪除,留言可無限期閱讀。但缺點是:(1)鬼扯蛋,亂咬亂罵沒水準。(2)人身攻擊沒道德。(3)道聽途說傷感情。從優缺點比較來看,或許優點無法取代缺點的傷害,但是如果沒有了「留言板」,結果是連最少的優點也不見了。 由於目前正逢立法委員改選緊張時期,家鄉最具功效的「金門縣政府留言板」為求息事寧人,免除多方無謂口水亂戰,自11月初關閉該「留言板」,預訂明年1月12日(週末)立法委員選舉投票結束後再重新開啟。表面看起來,雖然是善意的想法,但是卻害慘了大家有話無處傾吐的園地,這該怎麼辦才能兩全其美?我想本地要參選的各位候選人應該馬上各自開闢網站,提供選民發表意見才對。 有時想到公部門為何常會做些為德不卒之事呢?原來好好的一件事卻讓一些想法不純正的怪腳壞了一鍋粥,實在得不償失。有些事,如「金門縣政府留言板」理當繼續正常運作,那怕是有人亂吠亂咬,受指責者也可據實辯白才對,而不是用關閉該「留言板」來阻止罵人之口,這樣反而小道流言傷害更大,所以即刻重開「留言板」才會讓大家看到真象,是為上策。 「選賢與能」是大家的期待,有了「留言板」的存在,更能表現出為政者的寬懷大量。今天已是傳播媒體發達,無遠弗屆的即時資訊時代,一切正反兩面的資訊都無法一手遮天,誰能心胸更開放,誰能態度更平常,誰就更能得民心,誰的選票也就能更大量。 留言板,多留言,立委選舉暫打烊;小民苦惱幾多愁,官爺耳靜樂多多。幾多愁,樂多多,官民兩造誰是狗?天上地下誰能過?多愁,多愁,愁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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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變和不變嗎
別問我要什麼 指引我前來的 不是我未知的我 而是為我所未見的你 到處都有我 到處都是我 你在哪裡 我終於找到你,以皈依的姿態膜拜你 因為見了你 找到未知的我 你來了 我來了 你走了 我還在這裡 到處都有我 到處都是你 我從未失去你 ──<尋覓方程式> (一) 我對愛情、鄉土、國族、文化認同、生命意義的追問與探索,似乎有著結構一致的尋覓歷程,總結起來可以寫個方程式,如上。 「這是一條空的巷子,你帶觀光客來這裡,你要他們看什麼?」我一時語塞,因為這才發現我們的起點多麼不同。我想的不是觀光風景,是旅行體驗。在語塞的兩秒間,有很多很多言語湧在舌尖欲做抗辯和解說,卻化成這個抽象的程式,極度概括而表意虛弱的語言。只有說:「啊,你想的是觀光客要看什麼;我想的是我們能給旅人什麼樣的旅行體驗。」 (二) 「不要改變好不好?就這樣,做你自己。不要改變。」大二的假日常在北投文物館附設的禪園茶藝館打工,一個才剛入門落座,正分別用中外文與中外朋友交談的中年仕女,轉過頭雙手接過我遞上的menu,靈慧深邃的鳳眼卻停駐直視我數秒,以溫和而果斷的語氣說:「你知不知道你很美?真的很美,你不需要再漂亮了。不要改變好不好?就這樣,做你自己。不要改變。」我矜持而含蓄的回以微笑,無法點頭也無法應諾,因為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多少要我改變的變數,也不太明白她要我不改變的是些什麼,卻在當下很明白她真摯的讚許和企盼的眼睛中所蘊含的不容否定和背叛的,近乎信仰的祈求與能量。 道別時她留給我一張力透紙背的勁秀字跡寫的姓氏和電話,說「有什麼困難來找我」,紙下壓著一張千元鈔。我把千元鈔抽起投入櫃檯前的小費箱,雙手拿起字條,安靜而清晰的對她說謝謝。她用讚賞和疼愛的眼光深看我一眼,我正面迎向她,笑著說再見。那張紙條一直壓在抽屜的最角落,我常常怕看見它,彷彿愧對一個應許而未許的承諾。但,心懷感激。在很多孤單寂寞而無助甚至心生怯懦的時刻,那個氣質高貴的女子對素昧平生的我寄予的肯定與期盼,常讓我生出莫名的信心與勇氣。很多年以後,在歷經許多要或不要的人生關鍵的選擇後,我漸漸有些明白,她要我不要改變的「不需要漂亮的美」,也許就是忠於真情真性的本質之美吧。 (三) 走在花木扶疏或菜園田埂漫佈的村舍里巷間,看天行旅雁、河海斜陽下的蚵條、晨間夜裡土壤發散的露氣與土氣,「不要改變好不好」的虔誠呼喚常在我心中油然升起。 印著古人足跡的石板路被水泥淹沒了,月光下和細雨中不再見老石板音符般跳躍的瑩瑩晶光。只有兩旁老屋基石和紅泥灰牆夾起的窄巷彎彎折折,有祖母小腳邁過的媽祖和城隍廟會的香路,以及與我同步迴盪的跫音。「不要改變好不好」,我幾欲疾呼。 如果這只是我近於癡愚的一廂情願的在地眷戀,為什麼自外地初來和再來以及在地的行旅者,都在這樣的空間氛圍裡著迷,甚至莫名的感動?是一個外地的朋友說的:「因為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歷史街道都是再造的,你們這裡不但是歷史沉下來的老,而且是一直用原本的生活延續下來的。」 我們的觀光市場和觀光思維,可以也聽聽這些外人和我們自己人的聲音嗎?觀光可以不只是觀賞特定風景,而可以是貼近風土的體驗嗎? 風景的變與不變也許不是片面的虔誠呼喚可以祈求的,觀念的變化卻只在一念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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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情境
我們往往會說,人類的社會已經進入了後現代的情境(post-modernism condition),究竟什麼是後現代呢?根據美國學者安德生(Perry Anderson)《後現代性的起源》(The Origins of Postmodernity)一書的說法,後現代一詞是最早出現於西班牙文壇,而詹明信(Federic Jameson)認為後現代是從一九六○年代前後開始的。後現代當然是接續現代而來,但兩者並非可以截然劃分,而是參差並進。當西方的資本主義發展到高峰,現代主義作為對資本和商品社會的反撥也就出現了。而二十世紀後半期以來,則是所謂的晚期資本主義和後現代的社會,這時候的資本主義逐漸的跨國化、國際化,乃至全球化(globalization),表現為全球金融商品的流通,資本成為一種象徵符號、電腦網路及鍵盤上的數字、金錢遊戲的籌碼。 另方面,媒體也控制了人類的生活,電視、電影、網路的普及使人類生活全面視覺化,而這些影音所表現出來的形象卻是模擬的假相,也就是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所謂的擬仿(simulacrum),這種擬仿的假相在現代人生活中成了真相,例如,電視劇中的情愛、網路虛擬的情愛取代了人們在生活中認知的情愛。 後現代社會的另一個情境就是消費主義,任何東西皆可以是商品,知識、性、藝術品、文學無不如此,於是現代主義所強調的高級文化或菁英文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眾文化和流行文化。現代主義美學講究雄渾崇高,追求形式的完美,後現代主義則認為形式完美難求,重要的是創作的過程。但由於後現代主義已不相信個體的獨創性,因此,一切文學、藝術作品都是拼貼(collage)而來,都是複製品(replica),作品充滿了文本互涉(inter-text),任何作家皆沿襲其他作家、作品,文學的閱讀和文化活動也僅僅是消費行為。知識在現代主義那裡具有啟蒙的功能,進而影響社會,後現代則反是,在這樣的時代裡,知識也只是商品,知識分子並無力影響或改變社會。 文學在現代主義那裡是要表現人生的真實,至少是人物心理上的真實,但後現代理論認為,所謂的真實(reality),只不過是文字敘述力量所構成的,是人為的建構,是語言或論說所建立的幻境而已。因此,書寫變成一種文字遊戲,以破碎的語言和情節來表現人存在的支離情境。人對現實和外物的感知都是記憶或知覺選擇的結果,因而是局部的,片面的,因此,文學的書寫也就放棄了它企圖掌握人生真相或啟蒙人生的崇高目標,轉而為零碎經驗的拼貼。 台灣的社會不能自外於全球化,當然也不能自外於後現代情境,在文學上,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小說家訴諸於瑣碎美學(aesthetics of detail),訴諸於書寫中的文字遊戲,張大春、黃碧雲、駱以軍、鍾文音不過是其中較為人熟知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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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黃克全
筆者曾在本專欄初期,「說」過黃克全,文中表示,黃克全出版多種好書、得過許多獎、被擇入文學選也不計其數、新詩且選做基測命題,卻被台灣藝文界低估了。事隔一年,筆者對黃克全的作品也有新認識,故「再說黃克全」。 黃克全是金門文學的卓拔人物,著作《太過人性的小鎮》、《夜戲》、《時光懺悔錄》等,讀者多,嘉義大學教授陳慶翰甚且慕名,趁暑假返鄉時,拜訪刻在文化局營隊的黃克全。筆者九十六年十月,趁《文訊》雜誌舉辦重陽敬老活動,與楊樹清、翁國鈞提及黃克全創作「可能」的問題,兩位作家面露難色,對我所說「存疑」、「無法認同」,更可以知道黃克全在他們心中的地位。 筆者跟楊、翁兩位述說者,約莫如下。 黃克全的小說充分表現了現代主義迷離、惶惑和無家可歸的困境,這些特質,肇因於金門在戰地的封鎖下,人心跟價值觀、生存感受到壓迫,黃克全尋覓出路的方法,多斷裂跟逃逸。雖然逃逸,卻沒有逃逸的方向,作品洋溢無奈、辛酸跟悲哀。他個人跟金門島,宛如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艦,逡巡大洋,竟無歸處。一個疑問是,黃克全的迷惑、混亂,雖足以表現他的生存困境,但從迷惑到解惑這個歷程,可表徵多數金門人的生存嗎?換句話說,黃克全的創作是否具備「金門性」,而能夠成為「金門文學」的代表? 黃克全這麼詮釋他的創作(出自《太過人性的小鎮》附錄):我寫作時並沒有把自己定位在某個地域性作家來思考,換言之,我並沒有很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寫的是「金門的」小說,我關注的焦點依舊在人心人性所衍化的諸多存在觀本身……作為一個金門作家,非常寂寞孤獨……幸好,這一切我都習慣了。我逐漸習慣在黑暗中無伴踽踽獨行的日子。 黃克全的文學行影顯得孤單、愁苦,但也透露出他所寫的必是金門的小說,而希望以人性跨越區域特性。直逼人性的真正存在,在金門獨樹一幟,也該在台灣文壇有其地位,可惜台灣的本土論述,並未擴及這個在歷史上跟台灣鮮少關聯的離島。 黃克全扣問人類面對生存的共性提問,企圖宏廣,而這一共性的用心、經營,也難免讓地方特性隱晦了。所以,金門人讀黃克全的小說,對人、事、物熟悉,卻對跟金門矛盾的現代主義氛圍覺得陌生;金門人之外的讀者讀黃克全小說,會讀到頗多超現實的情節跟斷裂的主張,而當親臨金門,又會發現這些特質跟金門特色有了矛盾。黃克全的小說,史料、依據有板有眼,卻像使了一陣現代主義的霧,讓金門文學跟金門島、金門人,變得模糊。 黃克全的現代主義小說,也受限習慣,而常見兩元對立的處理。 〈夜遊主人〉採睡覺跟不睡覺、白天跟夜裡的世界,〈夢外的人〉述求夢的神奇,把人生分做夢裡跟夢外,〈脫逃術〉講的是現實跟超現實的時空、〈夢幻之釘〉的精神跟肉體的強烈對比、〈砲坑林〉對樹林世界跟外在世界的兩分等,都可看出黃克全習於把世界做對立的處理,而主角多選擇逃避,回到夢的、精神的、超現實的、靈魂的世界,這不僅不能回答金門跟金門人的面貌,同時也有窄化了人物多元跟豐富的危機。 陳芳明在論余光中跟現代主義提到,「斷裂」跟「疏離」是現代主義的負面精神,但同時也是它的特色,余光中反其道而行,利用現代主義的技巧,從事「銜接」跟「救贖」的嘗試,余光中在這個時期,選擇了介入現實的態度,勇於抗拒流行,「他以主體意識來取代當代詩人之間蔓延的自我中心精神。所謂客觀,便是自我與客觀世界之間的互動關係。放在六○年代的台灣社會,無非就是在荒涼的現實確立自己的身分,以自己的思想與感覺來看待世界」。 以此驗證黃克全等金門籍作家的現代主義作品,毋寧都是逃離的多,甚少能夠「介入現實」。當個人無法從一個主義的桎梏中脫離而出,借用理論的力量環伺自己的環境跟心靈狀態,反讓自己隨潮流逐流,依此的創作,便成為這個主義的統籌者,不能深刻地觀照自己,也就無法「在荒涼的現實確立自己的身分」,且「以自己的思想與感覺來看待世界」了。 陳芳明也舉現代詩詮釋現代主義,「台灣現代詩會產生破碎的意象,從而人的生命也呈現不定的狀態,主要是詩人過於遵奉現代主義的信條」。黃克全等金門作家的現代主義作品(包括本人),就像大多數六○年代、七○年代多數現代主義作家一樣,當創作特色被統籌在一個主義之下,就有它書寫的限制,所創作的現代主義作品,所能彰顯的特色,也就有它的限量。 克全的創作在金門文學史佔有重要地位,能否如葉石濤、鍾鐵民、彭瑞金等人期許的「開山祖師」地位,個人樂觀其成,也以為黃克全所學、所寫,大有架勢。文學充滿各式的提問跟挑戰,「金門文學」儘管位處邊緣,但這邊緣,也正處於一個待釐清的、有朝氣的跟奮發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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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賽場、不在墳場
──悼念允文允武的體壇詩人楊媽輝國家教練 楊樹清在《鄉訊留言板》寫<唐馬揚蹄--送別楊媽輝>中說,想起他尚未發表的詩<唐馬>:「……唐馬/我要告訴你/不久的將來/我走後/不需再到/我的墳前稟戰報/也別在/墳前哭泣/因為/我在賽場/不在墳場……」。楊媽輝的體育志業與金門唐馬精神,金門子弟的各位體育好手,你們一定要接棒把它發揚光大,因為「楊媽輝仍在賽場,不在墳場!」他會在賽場冥冥中指點各位,愛護庇佑你們! 十一月二十三日報載楊媽輝老師走了!雖然知道他身體已經日漸不敵病魔的吞噬,早晚會離開大家的,但是一旦得知他真的走了,心中還是充滿不捨與哀傷。楊老師夫婦、鄭愁予教授夫婦和我們夫婦等六人,八月份還例行在輪流舉辦餐會,餐後風和月明,我們驅車一起到慈湖散步,欣賞對岸廈門美麗通明的燈光,走在設計幽美、腳下燈火幻變的星光大道上,談往事,談城中的事,談體壇的事,歷歷在目,如今天人永隔,誰能不傷?誰能不悲?其實我又認為楊老師英勇抗癌三年多,已夠堅忍艱苦了,如今長眠安息西方極樂世界淨土,應是解脫也是福報。我們不應悲傷,而應祝福。就像楊樹清寫好楊媽輝病逝的新聞後,邀友人同去唱歌,唱<感恩的心>:「……感謝命運,花開花落,我一樣要珍惜,感恩的心……」。 楊老師一生叱吒國際體壇風雲四十多年,曾榮獲諸多獎項,令人欽敬;城中退休後他的詩在兩岸、紐、星、港世界各國發表,而享譽國際知名詩人,今年又榮獲二○○七年浯島文學新詩獎,更令人引為傳奇佳話。其實他早有文學素養,據當時任職救國團的許漢昌老師說:「民國五十七年救國團舉辦徵文比賽,學生(大專)組第一名就是楊媽揮,而社會組第一名是楊清國校長。」可見他既喜愛體育,又喜愛舞文弄墨。雖然我倆同榜奪冠,但我還不認識這位年齡比我小的宗叔,那時候我在城中任教,在訓導處主任蔡新國同學領導下,兼任訓育組長,我曾拜託蔡主任,建議唐校長聘楊媽揮擔任體育組長,納入訓導處團隊,後來我們果然成為前後座很要好的同事。楊媽輝宗叔創意充沛,八十六年我調任城中校長時,闢建「思源」景點,就是他的創意,原本他還寫了一首詩,來說明留下民國五十三年城中首創全國義務教育學校,當年創校時一塊辦公室地坪的人文歷史意義,因花崗岩石頭,空間有限,又凹凸不平而未能勒上他的詩句,留下紀念,現在才感到有點失落遺憾。不過城中人今後參觀「思源」這塊奇石景點,應懷念這位允文允武傑出的傳奇名師。 他的學生太武山海印寺住持、金門縣佛教會理事長性海法師聞訊,即特從大陸返金為他作臨終念佛、誦經,然後帶我們蓮友為他拜懺。二十九日上午在金門殯儀館明德堂,舉辦楊媽輝老師告別式,性海法師還為他主持佛教出殯與安葬儀式。他的義女鄭 珍、外甥楊再平,也都是他的學生,特別為了肯定緬懷金門第一位「世界盃」國家運動體育教練楊媽輝老師,對金門這塊土地的付出與貢獻,以及允文允武的生平事蹟。糾合楊老師生前的朋友、文友和學生們,策辦一個別開生面的「永遠揚蹄的金門唐馬─楊媽輝老師追思紀念會」。紀念會中鄭愁予教授朗誦楊老師的「祖厝」,許績勝朗讀楊老師的<電碼>,王金練朗讀他自己的<悲欣交集>,義弟王先振朗讀楊老師的<金門酒引>,雖然楊媽輝說:「我走後,不需再到,我的墳前稟戰報,也別在墳前哭泣。」但是許績勝、王先振、鄭 珍都禁不住在追思會的靈前哭訴往事,淚濕衣襟。李縣長、謝議長、詩人古 月等貴賓都蒞臨致詞、公祭,場面備極哀榮。 回想二十三日金門日報採訪主任陳榮昌,報導楊媽輝老師病逝的消息時,曾提起亞洲鐵人楊傳廣因肝癌在美國殞落,楊老師哽咽悸動地唸他的詩作<CK!你沒有給我天國的電話>給陳主任聽時,他說:「儘管微笑以對,在觸及心扉的當下,仍不免讓人淚如雨下,為之決堤。」真是「英雄有淚不輕流,只是未到傷心時」我們所見的一面是楊老師樂觀風趣,談笑風生,常常毫無禁忌拿他的病自開玩笑,其實英雄最怕為病折磨,這是何等地痛苦無奈?陳主任報導楊老師唸詩的真摯情形,讓我感動地不能不為他流出同情、讚嘆的淚水。 「CK!/亞洲巨掌/台灣巨腳/一遍遍/一次次/親吻著一框框小小的陶板/直到溼潤的陶泥/深刻著你的吻痕」,楊媽輝唸著唸著,聲音哽咽,說了聲「歹勢」,急往廁所走去,輕輕拭淚。 回來後,他尷尬地笑笑,繼續唸: 「濕潤的陶板/已被歲月風乾/我要問風兒/CK!你在哪裡/風兒無言/呼嘯而過」,楊媽輝眼眶又濕紅了,急忙起身往廁所走。 「CK!/英雄會後/尚義機場臨別前/您告訴我/下次您要把/體壇奮鬥史及壓箱寶/留在這海島上/記得以前/您曾經給了我左營的信箱/這次離開/您沒有給我美國住址/也沒有給我天國的電話」,楊媽輝顫抖著唸完最後一句,終於止不住急湧而出的淚水。 楊媽輝為楊傳廣不幸而哭泣,也為生命無常而悲鳴。我為楊媽輝、楊傳廣「同病相憐,英雄惺惺相惜」而哭。 楊老師一生奉獻給金門的體壇,他除了培育傑出優秀的長跑健將許績勝等好手,他堅持要為金門的運動史盡心力,他退休後協辦歷屆的縣運會,一屆比一屆精彩、豐富,只因他有一個崇高的理念:「運動會不單是競技場,更應該是教育與藝文場」,因此在第十二屆開始他就將學校的課程融入運動會中,增加了縣運會各學習領域的學習單,實施大單元聯絡教學,這在中華民國運動史上是個創舉。後來他又將金門的歷史文化納入運動會中,如以「金門唐馬」為主軸的運動會,和周志培作曲,楊媽輝作詞<牧馬的傳奇>共創縣運會主題歌。他又有更棒的點子,那就是奧運、亞運金、銀、銅金門會,也因此促成了楊傳廣、紀政蒞金參加縣運會。乘機留下楊傳廣雙掌與巨足陶印在金門的歷史畫面,在在都顯示出他的巧思與智慧。最後他以<唐馬>榮獲二○○七年浯島文學新詩獎,遺憾等不及頒獎典禮的到來,他放下一切就走了!走得很瀟灑自如,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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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媽輝師二三事
我與媽輝師,是師生關係,是親師關係,是同事關係,是文友關係。 我唸城中時,他是我的體育老師;我當老師時,他的哲嗣是我的導師班學生;我在城中任教,和他同處一個辦公室多年;我偶愛寫作,往昔我作田調,常有勞於他的牽成指引,晚近輪到他愛寫作,一有新詩發表,常會電話讓我先睹為快。這些情緣,在他離開人世時,讓我憶起以往的一些點滴。 媽輝老師在國中教我們時,至今仍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人大漢,聲音宏亮,只要他一大聲,我們小鬼都噤若寒蟬,長大後,我常在想,那個時代教師是有崇高地位及高權威,家長對於教師的管教是絕對信賴的,而媽輝師的教法,「導人必因其性,治水必因其勢」,其實頗適合我們那一年代的學習環境,長大後,我們與那一時代的老師談及那時候的教學方法,「哪無彼時那麼嚴,哪有今天汝這麼傑出!」,這樣的說法普遍存在,其實我們也是認同嚴父孝子、名師高徒,這在傳統社會的金門,仍是普遍的價值。 媽輝師主導好幾屆金門縣縣運會,我也屢次被任命擔任快報組長,負責運動會快報的製作,居於本位立場,我們都想盡最大努力,把份內事情做好,那個時候,我心想快報就是要「快」,因此我經常心急如焚,要小記者以第一時間找到第一手消息,如此要求,小記者就常會忘記賽場規定,擅自進出競賽場所,總是會遭媽輝師的雷聲轟走,小記者返回跟我哭訴,我難免表達抗議,但每次賽事完畢,我們一看到快報的成果,都是杯酒盡歡,尤其他幾次把我們運動會快報,送去給台灣友人指導,都被誇說水準甚高,說台灣的運動會都做不到這樣的水準,其實我也不清楚這些話是安慰我還是讚許我,但到了下一屆的運動會,我又會在媽輝師的指導下繼續製作快報,當然衝突也跟著循環發生,因為彼我都性急,都屬於力求完美、吹毛求疵的人,都想做好本份工作,在城中多年,只要有運動會,我都負責快報組,因此得以集結城中優異的學生,共同完成一期一期的運動會快報,如今媽輝師接連把快報輯入「典藏金門」、「唐馬揚蹄」的運動會文獻,我也與有榮焉。 城中退休同仁例有輪值作東的餐敘聯誼,那是根據退休時間早晚排定順序的,媽輝師才剛退休,照例要排在後面,但他要求先輪值,他戲說如不讓他先請,同仁會吃不到,由此見其生性豁達,樂觀開朗,毫無避諱「死」的字眼,這份能耐絕非平常人所能擁有,尤其他有一份執著的定力,他身體欠安後,每天的作息如課表一般,他說他要餓死病菌,那種單調的生活規律,如沒有堅強的意志力,是不容易日復一日的實行,媽輝師的韌性由此可見,可說「質性自然,非嬌勵所得」。 媽輝師退休後常有詩作產生,客氣的他,每有新作,就要與我分享,甚至送到當時城中教務處給我,令我既感動又慚愧,以學生立場實在不敢有勞老師大駕,而對於他的詩作水平已經到達「事有切而未能忘,情有深而未能遺」,已非我輩能望其項背,妄加評斷,在楊傳廣先生過世後,他作詩「C K!你沒有給我天國的電話」,蒙他厚愛,請其長公子寄郵件給我拜讀,我極力向媽輝師建議此詩至情至性,要揭櫫世人,後來台灣多家報紙轉載,實因其情真意摯,感人至深,以一個非文學出身的體育工作者,能寫出如此佳構,誠是「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功夫老使成」的功力,絕非浪得虛名可得。 我接任寧中小校長後,他除了恭喜我能施展抱負,也一再鼓勵我「先立山腰,再攻山頂。」,我心領亦意會其蘊含的緩急之道,去年12月我校辦理40週年校慶,媽輝師特地找出一張我校首任校長呂水涵先生的頒獎照片,幫我充實寧中校史回顧的內容,我深深感激媽輝師這種急人之急的古道心腸,邇來我聞知媽輝師進住亞東醫院治療,曾與他通電聊了半晌,時老師聲調雖較薄弱,但語意清晰,隨即託人送我最近出版的「唐馬揚蹄」專輯,字跡猶存,不料天妒能人,突然遽逝。 今日媽輝師功遂身謝,但從武到文,他經歷過平常人所沒有的生平閱歷,「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媽輝師已經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