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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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狂烈的身影中
唐馬 我要告訴你 不久的將來 我走後 不需再到 我的墳前稟戰報 也別在墳前哭泣 因為 我在賽場 不在墳場 這是楊媽輝半年前寫下的「唐馬」組詩中的一段,有如墓誌銘般的生命輓歌。 「唐馬」共有三首,一是「電碼」,二是「紅場融雪」,三是「仙洲再嘶騰」。在序詩中,楊媽輝以唐朝牧馬侯在金門牧馬為典故,引出他一生時而狂烈奔馳又時而溫柔細緻的生命旋律。追隨他編碼的詩的意象,我們於是進入楊媽輝生命氣質所拖曳出的身影範疇。 我們感受到楊媽輝詩中的三個主題。一個是永恆鄉愁,一個是作為他畢生志業實踐的馬拉松,最後一個是對生命傳承的關懷。 在「電碼」詩中,楊媽輝書寫子弟許績勝:「當你年少/永遠背負著沉重的金門花崗岩/環跑地球征戰世界」;也書寫新秀子弟何盡平:「牧馬侯新育的幼駒/古坑台灣馬拉松初揚蹄」。在「紅場融雪」詩中,他回憶許績勝在莫斯科國際馬拉松的勝利喜悅:「唐馬…/飛鬃血汗/一滴一滴/融解了/蘇維埃最後一場冬雪/牧馬侯子弟/單騎/征服了紅場」。「仙洲再嘶騰」詩中,楊媽輝注視著金門:「愛琴海的藍/豐蓮山的綠/一樣美麗/唐馬開路/2008金門國際馬拉松/蹄揚起/ 仙洲牧馬在嘶騰」。藉由不斷把詩的主軸拉回金門家鄉,以金門為輻射點,環顧世界,再回到金門,這種沉溺式的主題關照,正是許多金門文化人所共有的、宿命般的永恆鄉愁。 楊媽輝書寫馬拉松運動的榮耀:「勇士彼得斯的雙腿/在古波希戰戰火熄滅時/從愛琴海畔的馬拉松灣/一路跌跌撞撞..../奔抵雅典衛城…/這雙腿在奧林匹亞/創造了雅典那神話/浯島唐馬/單騎/從仙洲草原/奔踏出牧馬侯傳奇」。許績勝在馬拉松的成就正是楊媽輝作為恩師的榮耀,楊媽輝的馬拉松情懷藉由許績勝而得到了時空和意志的延展。馬拉松運動可以挑戰一個人承受體能、意志崩潰的極限,也可以展現一個人堅卓毅力的生命特質,它更是可以錘鍛一個人忍受孤獨的心志能耐。馬拉松,正是為楊媽輝生命情境所鋪陳的表演舞台。 楊媽輝詩中最後一個主題,也是最令我動容的主題─對生命傳承的關懷。我們看到,楊媽輝展現他獨特的情感尺度。空間軸上,他以金門做為個人情感的界域;時間軸上,他以歷史使命來支撐寬厚的個人情操;最後,他以教育來延續他渺小脆弱的生命狀態,他以全部的生命熱情投注其中,培育學生,種植希望,伴隨每一個生命體都必須經歷的艱難成長。他為子弟展露輝芒而喜悅,有如自身的成就。 正是這種情感延續了他的生命狀態。所以當我們讀狂烈的「唐馬」,我們聽他自頌的輓歌,似乎我們可以也看到了一股源源不絕、充滿希望和喜悅的生命力從內心漫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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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風絮———送楊媽輝遠行
唐馬 我要告訴你 不久的將來 我走後 不需再到 我的墳前稟戰報 也別在 墳前哭泣 因為 我在賽場 不在墳場 ——楊媽輝〈唐馬〉(節錄,2007) T.U: 台中採訪回來,發完稿,已近午夜。接續進入《浯江夜話》的感性苦思。枯坐電腦桌前的妳來了電話,也正陷入一篇報告難以按鍵的困窘;妳說正轉換心情、讀了我在《鄉訊》引楊媽輝老師的「我在賽場 不在墳場」詩句,竟難過了起來,說是感動,也是心痛,我想起珍表妹有天到亞東醫院探視楊師,他自病榻拿了份島鄉送來的報紙副刊,指著我寫的那篇〈美好時光—爸爸節寫給女兒的一封信〉,問起珍表妹的讀後感?珍表妹未及回應,楊師已先道出感覺,「不是感動,而是心痛。」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接到楊師搭乘安寧直昇機回到島鄉安息的消息,我正忙著《鄉訊》的發稿作業,鄉訊焦點主文已寫就、星期人物邊欄也已舖成,尚空出幾則鄉訊短波及留言板待填滿。暫時停止哀傷——楊師生前囑咐我們在他走後不能悲傷、哭泣,反而要以「嘉年華會」般的歡喜心送他一程。我急著從家裡堆積如垃圾山的書籍、資料、影像及紙片中要找出〈唐馬〉這首尚未發表的組詩,忘了塞在哪個角落,焦慮地東翻西尋,忽從存放文件處掉落出三頁A4紙,是〈唐馬〉!「我在賽場 不在墳場」,楊師跑出來了;於是,我寫出那篇三百字左右的〈唐馬揚蹄——送別楊媽輝〉作為鄉訊留言板。之後掙扎著要不要為報社發則新聞?撥電話給在島鄉的昌哥,他聞訊後有如電流上身,可感抖顫顫地遲遲對不上話;昌哥幾度採訪過楊師,一次頭版頭條、兩次二版頭條,〈CK!你沒有給我天國的電話〉,楊師背誦追念「亞洲鐵人」楊傳廣詩作時哽咽與眼淚的悸動畫面仍然貯存在昌哥的腦海記憶。「就說定了,我寫新聞、你寫特稿」,與昌哥首次進行台、金之間的採訪連線合作,竟是楊師大去之日。我在傍晚把稿子送上編輯檯,又急忙出門趕赴另一場鄉事活動,一位長者的壽宴;路途上又是昌哥的電話,思緒亂得難以落筆!他送出去的稿件再跟編輯商量能否發回修飾或乾脆捨棄不用,就怕把賽場上的健將寫弱了。 長輩的壽宴結束後,一身酒氣,同鄉友人邀約去唱歌。平時已唱不出歌,現在又如何能唱出?我點了一首〈感恩的心〉,美麗的紅陪我唱,我打開手機,撥打給還在「愁稿」的昌哥,「聽到了嗎,感恩的心,我們一起唱,獻給楊媽輝老師——」,昌哥儘管責我怎還能有心情出去唱歌,但還是在電話線上跟著旋律哼唱,「我來自偶然,像一顆塵土,有誰看出我的脆弱………感恩的心,感謝命運,花開花落,我一樣會珍惜」………。 T.U,歌聲才落定,妳的電話來了,正開車行經過土城永寧路,妳在承天路八巷口的超商前停駐。妳想起那個風雨、咖啡店多提早打烊的夜,我們如同發現新大陸般找到這家超商庭園前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咖啡座」。我也想起來了,那一晚,妳點拿鐵、我點美式,妳在我的留言簿子寫下「7-11前咖啡,拿鐵的醇香,美式的苦澀,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雨夜,偏離台北中心的咖啡時間,聽妳訴說著曾有的歷史與文學夢,已在滾滾紅塵中的高科產業追逐中給隱藏了;妳曾花了一個晚上把我寫過的《浯江夜話》掃讀一遍,妳最喜歡那篇〈南明往事〉,有一種說不出的歷史與個人情感的漂泊重量,深遂的歷史,閱讀情境卻可如我所引用的《塵緣》歌聲,「人隨風過自在花開花又落,不管世間滄桑如何,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沈默,只有桂花香暗飄過」。被讀出、讀懂的感覺,妳總讓我驚!第一次與珍表妹到亞東醫院探楊師時,氣色尚好的他也與我討論起〈南明往事〉,要我多關注、投入南明與島鄉這塊尚未被開發、文史結合文學的書寫。揚蹄體壇的楊師、涉獵科技的妳,竟都有著綿密多感的文心深埋,只是被壓抑了;此時,一再想起我的同鄉台大土木系特聘教授楊永斌,一次飯局中偷偷給我看他受困仁川機場候機十三小時,寫出生平第一首七言絕句〈韓國行〉:「秋風送我大邱行,披星戴月白髮萌;冠蓋如雲詞不費,惜疼大地轉春盈」,身為奧地利國家科學院院士的他,押對韻但帶點生嫩之氣的「七言」,卻讀得教人「無言」,酒酣耳熱的楊文斌告訴我,「其實我最愛的是文學、最敬重的是文學家」。 T.U,拿鐵與美式,香醇與苦澀,啟動了丁亥年以後,妳與我某些心靈氣場相契的對流;楊媽輝、楊永斌、妳,也再一次讓我堅定文學、文學心靈的美好。而妳,從我引述的一句「我在賽場 不再墳場」初探出一位師者的生命厚重格調的同時,還來不及打聲招呼。斯人已遠。 楊師走完六十一載人生路的那一天,夜幕低垂台北城,〈感恩的心〉歌聲之後,我已無心再戀棧燈紅酒綠,我在林森北路的巷道間來回不斷踱步,分不清六條通、七條通或者八條通、九條通,時而低首、時而望天,也許是在思索、打探一條生命的通路。我的思緒掉入六月的島,鄉,Discovery(探索頻道)為拍攝《UnknownIsland——金門》六十分鐘紀錄片向亞洲七國播放,邀我參與拍攝、演出,我在島鄉停留十一天、剪輯出十一分鐘;其中一個景是我沿著花崗石步道走向痲瘋礁(建功嶼),訴說一段歷史。澳洲籍的導演馬修要我找個人對話,我找來楊媽輝,一拍即合,暮色蒼茫中,師生倆邊走邊聊,從明清鄭芝龍的海上艦隊聊到當代的半世紀鎖島,走到痲瘋礁的盡頭,遙望海天、帆影,楊媽輝手一揮,說出「金廈水域距離很短,對歷史的影響卻很長」後,導演喊卡!整支紀錄片就在這裡終了。楊媽輝的人生也終了了!十一月二十三日晚十時Disocvery的金門紀錄片台灣首播;依然存在的水域,消失的演出者。 T.U,今夜不再永寧站拿鐵與美式的約會。妳要我早點休息。儘管難捨,明天,仍然要以歡喜心送楊師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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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日.一夜.手記
最近到夢公家打一夜地舖,夜半從廣角窗往大樓中庭望去,星月依稀彷彿我模糊的心境,這個夜晚對我很重要,因為外在與內在交相挾迫我面對艱難的處境,而我尚未儲備接招的實力,那突來的巨大撞擊讓我幾乎徹底崩潰,心思也進入幽微的絕境,生命中難以承堪的極度的寂寞與哀傷,直驅脆弱的核心,在那崩盤的關鍵時刻,我重新解構、抽絲剝繭打開自己,極欲借助過去的經歷來檢驗現今的自己,希望可以跳脫、轉圜出一絲生機。 在去夢公家之前,我不斷尋思,想要理清過去的遭遇,對我眼前所造成的影響,以及它將會帶給我什麼樣的未來?然後我讀到自己筆記中的喃喃自語: 「寒冷,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那難以形容的從腳底冷透心底的滋味、熱淚也無法挽住什麼的──極度冰涼,為何一再重複侵襲我?我是這麼喜歡工作的熱力與熱情,它足以撫平一切傷痕,特別是提升到創作的美好情境時,我不斷與自己對話,藉以覆蓋、掩藏自己的孤絕。寒冷的冬夜,我終於明白──冷天讀史的滋味,也明白了為什麼完全投入工作與創作時,可以產生麻痺的安全快感。我唯一能採納的方式是催逼自己──「上昇」,因為不習慣「下墜」的姿勢……但,我越來越感到──旅途冰涼,我該相信什麼?該信任誰?除卻冷冷的空氣之外。我用意志力撐持著,在蛛網裡填上不知代表什麼意義的各種顏色的東西,每一天,分分秒秒就如此填充著……但悲傷仍把我的體力完全耗蝕,我虛弱到停在路邊痛哭……那情境真是難堪啊,因為我只能孤絕的擁抱著自己看不清楚的碎影痛哭………」 然後我回頭去看自己的畫作筆記,那樣寫說:「為了讓各種顏色有空間立足,我得架起一座橋樑,在雲朵與詩歌的兩端,推展開來一幅畫的創思語意,包括杯子貓、茶壺狗、椅子章魚……讓許多蒙太奇畫面從我的眼前飄過,像水一樣從心中流淌而去,包括一扇風扇蜘蛛,也可以隨風捕捉任何精彩的畫面,讓昆蟲們自己去編織自己的命運………」 然後,我開始忙碌,讓正面的能量遮掩、覆蓋陰影的部份,這是很容易實現並且順利完成的,因為單一、專注面對某一件事情的我,心中已無任何空隙容納悲傷,也不容許自己頹敗下來………所以我到詩人的劇場看戲、去摯友工作的紅包場聽歌、去探挖紀錄片背後未完全搬演的悲與喜,去熟悉或者陌生的地方,讓那些我曾經讚美、驚嘆和喜愛的東西,一個個回來安撫我,靜靜等待生活中的陰影漸漸消失。 我也浸泡在橡木桶中,陪伴淡紫色的薰衣草一起聆聽魯賓斯坦的鋼琴曲,回味我喜歡的作家對他音樂的詮釋:「與其說魯賓斯坦是為聽眾演奏一首音樂,不如說他是在尋找它,是在他一邊演奏時,一邊在發掘它或創造它──而不像是即興演奏,卻似乎是在內在閃耀的幻景中,一種逐步的顯露,而這甚至使他連自己都充滿了驚喜與狂喜。」 這一切的美,在陽光下是光鮮的,但在夜晚來臨時,卻瞬間崩潰瓦解了,我開始面對內在的創傷、被掏空的空洞感不但把武裝的一切奪走,也把脆弱的本心輾成泥狀,但我不能放棄求生的意志、我既不肯妥協、也不願意再多承堪一絲一毫的痛苦摧折,在那天崩地裂的一刻,我對夢公說:「今夜我得到你家避難一夜!」那表面無風無雨的夜晚,卻彷彿是我存在地球的最後一天。 在夢公家安全度過一夜,第二天,我依舊忙碌的過日子,我想往後的日子,當命運的殘酷潮水再度浸漫襲來時,我都會想起這一夜,保留在夢公家的被褥、枕頭、生活隨身物品,也暫時擱放在那,好像被鋸齒掃過、輾過的經歷,雖然肉身已避開疼痛,影子也逃離一再被凌遲的苦痛,但至今我仍無法為那一夜多說什麼,因為隔日深夜我在自家巷口去電給夢公,說我希望永遠不需要再去他家打地舖,我希望自己的屋子可以平安陪我入睡,而我的夢裡沒有露水也沒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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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千金之妻」談起
年輕之時,我在這裡寫過一篇「千金之妻」的方塊,算一算應有三十年了吧!時間過得真快,歲月催人老,那時的青年而今已步入老年。 這三十年,自剛性來說,金門的變化很大,從戰地政務的軍管時代,到解嚴開放觀光;從唯命是從的一條鞭政策,到多元社會的民主選舉;從風聲鶴唳的十萬大軍,到開放小三通的象徵性駐軍;從劍拔弩張的反攻前哨,到兩岸溝通平台的和平試點。 自柔性來說,社會環境、經濟條件、人口結構隨之也起了很大的變化。當初寫千金之妻,是有人嫁女索聘七十八萬元新台幣(約合現在七百八十萬元之譜),正巧經過成功村,路人指指點點,遂有感而發。其時一般公務員的月薪只有幾千元而已,生活雖勉強溫飽,但收入穩定,往往成為東床快婿;農民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披星戴月,收入微薄,只要有人肯嫁,即使借貸、典當也在所不惜,寧願任人宰割。 可是這樣的社會情勢,晚近有了很大的變化。金門已從完全封閉的社會,走向半封閉、半開放的老化島嶼,金門人以前東進困難,打不開台灣的窗戶,現在不僅打開了,而且還打開了西進與南進的窗戶,引進新的移民。金門的社會產生質變。 以前公務員結婚炙手可熱,現在仍是一般無二;以前農民子弟娶妻困難,如今時來運轉,本地找不到,就向西找向南找,而且任君挑選,年輕貌美。不僅如此,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挾著經濟優勢,可以一娶二娶而三娶,金門男人可以選妃,真是幸福啊! 金門男人向外結親,自然而然的產生社會失衡現象,造成居住與工作此地的女孩子不易出嫁。以前沒有選擇,男人不惜重聘買妻,現在選擇對象多了,重聘陋習自然消失不見。不唯如此,整個婚姻結構向男生傾斜,套一句經濟術語,變成男方市場了。 因此,很多適婚女子,面臨擇偶的壓力,一年拖過一年,尤其是有些公教女子,她們工作穩定收入好,等閒也不肯嫁,但是前面說過這是一個老化的島嶼,戰地政務體制下的這批人還佔據高位,而年輕新進的公教人員,經常在金門過水就遠走台灣,年輕而優秀的人才留不住,有些學校幾乎都是女老師。因此,造成越優秀越難嫁。 女人是由男人的一根肋骨造成的,上帝造人本就不公平,要怪只能怪耶和華了;男人四十歲之後開始貶值,女人則提早了十歲。四十歲的男人還可以娶二十幾歲的女人,三十歲過後的女人,在守舊而缺乏流動的社會,向下看是年輕人,向上看多是已婚族的老人,可以結婚的光譜選擇很少,妳說該怎麼辦? 這就是目前金門社會情勢與婚姻態勢,完全是環境造成的,這個島嶼很悶,缺乏生機與生氣,恐怕短期也無法改變;然而,婚姻是終身大事,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找不到好對象,有人寧可不嫁,變成家乏曠男,室多怨女,父母憂心忡忡,也不是社會之福。 回顧過去三十年,金門表面上開放了,骨子裡還是很保守,處在這樣保守與老化的社會,交友不易,紅顏易老,又使我想起「千金之妻」;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有些女老師開始嫁給警察了,因為警界有新血輪。 老殘遊記說:「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是上天注定的,不可錯過。」我同樣寄予祝福,並希望多向月老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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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返鄉夢難圓
林彼得(Peter Lin)是華裔台籍美國人,今年八月份剛從美國一家知名企業分公司總經理的職位退休,隨即回到台灣省親。他在少不更事的年紀時,因為闖了個無法見容於當時社會規範的禍,在外省籍姑丈的指點下進入士官學校,功課名列前茅;下部隊後,獲保荐至「留美儲訓班」修習英文,結業後,不甘於士官階層,再考進軍官學校就讀;十年役期屆滿,厭倦軍人艱苦又不自由的生活,毅然揮別軍旅,展開人生的另一個旅程。 民國七十年代中期,國內經濟活絡,他父親經營的電子工廠訂單接到手軟,指望他入廠見習,日後可以接手,猶豫不決間,所應徵的美國公司寄來聘書,一番心理掙扎,終於決定帶著妻女赴任,期望他繼承家業的父親失望之餘,丟下一句「沒有闖出個名堂就不要回來」。這句話成為他在異邦咬牙奮鬥的無形壓力,也是他在這個充滿機會的國度努力打拚的動力。初到美國,從一個業務員做起,華語基礎加上流利的英語,辦成了亞洲華人地區的幾件大生意,承蒙該企業集團總裁一路提拔,十年前在美國一個州的分公司當總經理,他一直忘不了去報到時,各部門經理在樓下迎接,見到他時那份懷疑又驚訝而肅然起敬的神情。 十一月六日第一次見到彼得,是一份特殊的機緣,他是我們一位山友的軍校同學,應邀一同爬山,陽明山區風雨交加,五個人不畏惡劣的天氣,行進於擎天崗至冷水坑沿線的山脊,彼得說這是此番回台最難忘之旅,勾起他當年在部隊雨中行軍的無限回憶。下山後,在士林一家麵館用餐,彼得道出了他這趟歸鄉之行的感慨! 離鄉二十多年,落葉歸根是他最大的心願;但是,兩個多月來所見所聞,讓他對這塊哺育他成長的土地有著陌生與疏離感;純樸敦厚的民風式微,人民被政客撕裂得對立與仇視,兄妹因為政治立場互異而形同陌路,整個社會的核心價值遭破壞得體無完膚。回到屏東鄉下老家,看著無知的鄉親被政客蠱惑到偏執而缺乏理性;台灣社會讓少數政治撈仔蹂躪到如此悽慘的地步,讓他既痛心又難過! 最讓彼得不能理解的是,那個因為國民黨政府土地改革而獲得土地,繼承地產現已晉身「田僑仔」的「狗腿輝仔」,那天在村子口廟前廣場榕樹下,與「厝邊頭尾」泡茶開講,數落著國民黨的罪狀,又洋洋灑灑地說日據時代天皇的皇恩浩蕩,彼得實在聽不下去,對著這個從小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兒時玩伴說,我們看事情一定要客觀、要理性,不能感情用事;國民黨確實做過不少壞事,但是台灣的經濟起飛,當年大陸來的菁英也付出極大的心血,因此,功過要一併檢視,不能只看黑暗的那一面。 說到日據時代,你我都不曾經歷,也不知當年台灣人所受的苦難;如今一些背袓忘宗的政治撈仔,或者日據時期受到日本人恩賞的「三腳仔」(漢奸),為了自己利益,刻意扭曲歷史,將日本殖民台灣的建設捧上了天;事實上,我們父執輩經過那個階段的人都知道,當時的台灣人大部分都被視為次等國民,讀書受教育與在台日本人就極不平等,政治、法律學門台灣人都不能碰;再就日本殖民統治後期,當時全台灣的文官共二三三六人,台灣人只有五十二位,約佔百分之二;另者,比照現在簡任的高職等文官,則只有杜聰明和劉明朝兩人;想當軍官,門都沒有,最多只能徵去從事雜役的兵伕,或到南洋去當砲灰。但是,國民政府遷台迄今,台籍將領滿街跑,怎可同日而語?此際,「狗腿輝仔」很不爽地嗆說,「你是國民黨的,跟你講無效啦。」彼得不願場面弄僵傷了和氣,悻悻然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幾年,彼得不太能適應台灣現在的環境;尤其這一陣子正逢選季,看著民進黨從上到下在瘋「入聯公投」路跑;看著阿扁以元首之尊在與小民對嗆,並且叫人「游去中國」,他實在為台灣感到悲哀,因此取消了我們原訂的餞行之約,提早一個星期回去當美國公民,臨行前表示,除非台灣明年政局翻新,主政者要能弘中道、行仁政、講德治,否則,他只好選擇繼續淪為異邦無根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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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就好
入冬了,即使陽光灑在身上,也不覺得炙熱,反而在陣陣寒風中帶來暖意,冬天的衣服在箱子裡躺了大半年,又要搬出來掛著,隨時要搭厚的薄的,免得著涼。每年冬夏兩季,總要把衣服搬上搬下,而穿不著或沒機會穿的總有那麼一堆,即使狠下心來丟一些,明年還是會有同樣的問題上演著,常聽人消遣女人:「衣服總是少一件」,事實上,少一件的豈只是衣服?是人其實都一樣,永遠只缺那麼一點什麼,而那麼一點什麼,就是驅使我們跌跌撞撞繼續前進的目標。 讓我們追尋的目標即使不一樣,也還是各有各的執著和矛盾,有人畫了大半輩子的畫,老來才想一圓那一張藝術文憑的夢,也許這是好事一樁,也許這是和自己過不去,總歸而言,很矛盾,而人類原本就是挺矛盾的動物,幾千年的發展,從荒漠到文明科技,物質的享受和發達,讓人處處依賴而老被物質牽絆著,為了物質生活的追求,我們一直汲汲營營忙碌地奔波著,其實,人可以生活得更簡單一些的,如果我們願意,對生活的需求再少一點,對物質的慾望再減一點,說不定,人就會對現狀感到很滿足了。 人要感到滿足,真的很難嗎?俗話說:「吃碗裡,看碗外」,好像別人的那一碗,永遠比自己的這一碗更好吃一點,而別人的財富和成就,也總是比自己多一點,誰叫第二名總比第一名少了一名呢?比較和向前看的結果是,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處於哪一個高點或低點?放眼看去,一山還有一山高,只有回頭看,才知道自己也曾有過讓人羨慕的高峰,所以,人老是覺得自己不夠富有,即便存款有千百萬,也還是覺得自己不夠富有,還想再多賺一點,這究竟是危機意識?還是不知足呢? 有一位朋友新居落成,請我們去聚聚,他們是一對勤儉持家,很懂得生活的人,好不容易買了房子,整理了大半年的時間,一定把家打造得美輪美奐,充滿了富麗堂皇的新氣象,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朋友的新家崇尚簡約自然,一進門,木質地板從客廳舖到房間,簡單素淨的客廳,幾個靠墊一台電視靜靜的躺在角落,餐廳擺一張空桌,而臥房放著日式睡墊,只有電腦桌配備了椅子和書櫃,連浴室也一片素淨,只看見潔淨的地面和一把淋浴槍,真是簡約的極致,而他們做到了,把物質生活的要求減到最低的需求,這就是他們的滿足點。 大家席地坐在寬敞的客廳,聊著天,喝著茶,木質地板散發著自然清香,環目四週,少了一些不必要的裝潢和擺飾,連音樂都顯得特別流暢悅耳。朋友家,坪數不大,可是看起來好大、好寬、好乾淨……一個可以遮風蔽雨的家,這就夠了,看著孩子們在無障礙的空間裡跑來跑去,快樂地嬉戲,不必怕碰壞東西,也不必擔心撞傷,真是快樂!而快樂也可以是這樣簡單的得來的。 是不是需求少一點,快樂就會多一點?奢望少一些,滿足多一些吧,想想我們有多久沒有放鬆自己,去海邊吹吹風,去山上看看雲,想想我們有多久沒有看一場畫展,去聆聽一場音樂饗宴?人,真的很忙,忙著追求無止境的目標、名利,而忘了自己,人,真的可以活得更簡單一些的。 真的,只要能快樂,快樂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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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遙遠的距離
「……突然傳來父親猝死的噩耗,那時我們離開北美才十幾個小時,貨輪正航行在白令海峽滔天巨浪的途中。大副託人捎來電訊,我只覺得一陣茫然;怎樣也無法置信,一向壯碩開朗的父親,竟然如此倉促的告別人世?……然而,海洋如此遼闊,航程還很遙遠,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和摯愛的父親道別。是父親支持我當初的抉擇,同意我投入海運的行列。我感覺得到,那時,他正在天涯的某個角落和我遙遙相望,他牽掛著航行中的我,叮囑我要照顧自己的身子,要我快快回到島上陪伴親愛的媽媽……。突然覺得一切都不再遙遠了,父親在我心中,往後,無論置身何處,我都將感受到父親的關懷與叮囑……。」 妻子摯友的姊夫,中壯年期,在秋冬交際天氣遽變的夜裡,和友人聚會暢飲,昏厥於返家途中,隔日清晨被發覺時已經氣絕。倉促辭世,連最親密的家人都來不及道別。唯一的女兒,在遠洋貨運航程中得知噩耗,除了悲痛,卻無法迅速返家奔喪,只能在心中和遠天的父親心靈交會,慰藉了內心的悲悽與哀傷,聽了讓人動容不已。 生與死的距離,是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了吧!若是還牽扯到親情的糾葛與難分難解,這距離則是既遙遠且何等的曲折綿延啊!肉身會腐朽,只有親情的繫念可以踰越時空,恆久常留。 昏黃時刻,結束了手頭上的工作,正放鬆心情準備離開忙碌了一整天的電腦,臨時又聽見清脆的Email收信訊號,只好再度開啟電子信箱,一探究竟。 屬於工作的往來信函不那麼令人在意;倒是來自各方友人捎來的訊息,常常有意外的驚喜。熟識的、陌生的、彷彿認識又不甚確定的、或是輾轉傳寄而來的信件林林總總。有的是激勵心靈、鼓舞人性的文章,有的慎重警告你又有科學新驗證;這些不能吃、那些應該多飲用;有人張貼公告,請大家幫忙找尋迷失的心愛寵物狗;有人忙著邀請你登錄參訪新成立的部落格;當然也不乏來自世界各地奇聞大觀或搞笑烏龍一類的圖片報導等等……。 我們的世界,因為網際網路的無遠弗屆,距離突然縮短了許多。遠在太平洋彼端昔時同在報社服務的老友,每週固定E來三五封各式各樣的轉寄文章,彷彿就置身隔壁,三不五時的探窗問候,一點也不覺得相隔遙遠。偶爾心血來潮,回他幾句問候,就引他積極催促我偕同妻子飛去加州造訪,連行程都幫我安排妥當,彷彿我們沒有即刻成行就愧對老友的一番盛情……。 工作之需,有些案件需要委外代工,透過朋友引介,和上海的同業洽詢工時及所需費用。一切談妥,透過網路傳輸檔案,約莫一週時間,對岸傳回執行完成的稿件,我則依約匯出費用,順利完成交易。互不相識的合作對象,建立在互信互重的機智上,距離早已不成問題。如同當前熱絡的網路商務,所有的交易都在虛擬的空間進行。這個時代,莫非已經沒有真實的距離了嗎? 反倒是居住在同一座城市裡的老朋友,只差一通電話的距離。卻也許三、五個月才偶而連絡一回,有時一年難得一聚,卻尷尬的在異地旅行時不期相遇。可見距離其實仍然存在,在於每一顆封閉未解的心與心際之間。 一位熟悉的出版社老闆,前來託我替一群致力於推展拯救非洲孤兒的朋友所經營的「走入非洲養生蔬食坊」設計推廣海報。一群自稱「山外派」、長期奔走於台北與南非之間的義工,因為深入非洲,目睹了非洲內陸眾多孤苦貧窘的流浪孤兒,起了深刻憐憫之念,因而創辦〔非洲阿彌陀佛關懷中心〕,致力於創辦孤兒院,救助流浪孤兒。他們的理念自成一樹:「給你一個支點,用愛舉起全世界。」在木柵獨立經營一家「走入非洲養生蔬食坊,」號召眾生「用餐也可以行善」。在非洲餐廳裡享用健康佳餚時,除了飽腹,也讓遙遠的非洲內陸貧困孩童同時得到資助與關懷。讓善念與關懷如吃飯般單純的心意,化為一盞明燈,點亮此端、也照亮地球遙遠的另一片黑暗大陸。 起初,單純的只是承接海報設計,後來覺得他們的動機與創意都符合現代都會人的迷惑。善念之心人人都有,但大多數人往往空有善意,卻不知如何付諸行動。既然吃飯是生活之必須,藉由單純的例行動機,飽了腹欲,又有這些熱心的義工代為付諸善行,關懷之心一旦得以傳達,遙遠的距離無形中又縮短了不少。那麼,也就義無反顧,設計了海報順便協助印製完成、贊助義行。也許那天得空,還要專程前去「用餐行善」! 很喜歡歌手齊豫的一首好聽的歌,她這樣哼唱著:「……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樣的擁擠呢?地上的人兒,為何又像星星一般的疏遠?……」從年輕聽到現在,不曾改變過的距離。想起久未謀面的老朋友、想起一海之隔遙遠的家鄉,想起永不復回返的青春年少,想起多年前初次聆聽歌聲的莫名感動。 距離,遠遠近近。原來親密的,因為距離,越來越形遙遠;有些遙遠的卻從來不曾形成距離。有些距離則還在既近且遠之間,徘徊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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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潔修辭
歐陽修有一次跟兩位翰林在街上閒聊,正好目睹一匹快馬踏死一隻狗,其中一位翰林脫口:「有犬臥於通衢,逸馬蹄而殺之。」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字;另位翰林也接著說:「馬逸於街衢,臥犬遭之而斃。」減一字,正好十一字,此時但聞歐陽修徐徐說道:「逸馬殺犬於道!」不愧是文學大家,言簡意賅,僅六個字;正好是首位翰林用字的一半!而且以形容詞、動詞、名詞之順序排列之,情景歷歷如繪,充分運用修辭格之功能,令人嘆為觀止,不禁令人想起他《醉翁亭記》「醉環滁皆山也」的名句;要言不煩! 遣詞簡潔修辭,恰如其分地表達主題,本就是文章最基本的條件,不僅攸關邏輯的推理;更關乎美學的境界。尤其是使用形簡意博的中文時,更應妥善運用中文先天的簡潔功能。《光明日報》於1987年八月十八日在「北京漢語漢字討論會」中有一段話,深刻說明漢字簡潔的特色:「漢字是一種先進的意思文字,它把形音義集中到一個方塊裡,表意性強,可以區別同音詞。漢字字形短,信息儲藏量大,便於快速閱讀。記錄同一內容,漢字比拼音文字所用篇幅短,這在信息日益增多的時代極為重要。」 誠哉斯言,也因此,歐陽修以他人一半之文字表達狗被奔馬踏死之題意,正足說明他文學功力是其他兩位翰林所不及!但何其遺憾,爾來一些作者或係受到俗文學的影響,以致遣詞用字常流於家常口語,淺白直露、未經修飾,或夾雜方言,或過於輕佻,如「照顧」寫成「顧」;及「哇塞!」等,嚴重破壞文章的質感;更有因受到新體詩的影響,或受翻譯文字的波及,每常出現冗言贅字,儘是形容詞的堆砌,如「很悲傷,如沉入萬丈深谷」等句子,破壞文文章的簡潔,莫此為甚!尤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本應言簡意賅的標題,竟也輕率出現長串堆砌文詞,誠令人不可思議;更有文字工作者,以為如此方是白話文而自得,其對文學簡約修辭學之無知,誠不知如何評之! 一篇遣詞造句熟練的文章,必能以簡約修辭的文字表達出心靈的悸動;成長的體悟;幽深的境界;提煉出一種哲學上的意涵。南朝劉勰《文心雕龍》即提到:「凡群言發華,而降神務實,修辭立誠,在於無愧。」所謂「妙筆潤紙增文采,文面俊美顯文意。」也因此,一篇辭采優美的文章,不僅可凝鍊語意、塑造意境,更可使文章生動,彰顯風格。對此,佘樹森曾論及文字與文類的境界: 文字的精確、簡練,必然帶來文體的明晰、簡潔;詞藻的豐富、華美,常使文體顯得繁縟、濃麗;多用長句者,其文體自有一種浩瀚流轉之勢;而短句的排列,又使文體顯得精悍、緊湊;古文成份稍多一些,其文體常有簡古之風;而多用口語者,其文體自有活潑之趣;偶句,使文體凝練;散句,使文體流動;排比,給文體增加一瀉千里的氣勢;重複,給文體帶來一唱三嘆的節奏。 他進而舉楊朔散文「海市」為例:「景致卻不錯。不是小,倒也有點小小的」改寫成:「城不大,風景卻別致」。文字減少了大半,對古城的描述卻更加準確而突出;「你走到閣上,倚著欄杆一望」,修飾成「你倚在閣上」,既交代出觀景的地點,又寫出觀景者悠然自得的情趣;而將那「一望」的動作留給下文:「一望那海天茫然……」這就寫出了那種遠眺的開闊氣勢,又將「空明清碧」改為「空明澄碧」,移「清」為「澄」,不僅詞義更加精確,而且讀來更加鏗鏘和諧了。 又如魯迅「離婚」一文中,以「互視」、「努嘴」、「點頭」等幾個簡單動作,就把兩個迷信的老婦,對愛姑不滿又品頭論足的情緒,繪聲繪影地呈現出來,真是無一貶詞,而聲態並作。 又、由於中文聲義同源,歷來作家都喜愛運用中文的優越條件,製造抑揚悅耳的句子,或借音來烘托情境:平聲哀而安、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直而促。也因此,一篇傳世的好文章,必然也是一篇好的樂章,讓讀者在誦讀中,怡然於聲韻之美,凡此皆應為所有文字工作者深思! 我手寫我口,未經修飾簡約的家常用語、口語、外來語、新體詩語最易破壞文章的雅意。好文章之所以引人入勝,往往在於遣詞造句的用心經營,其關鍵就在於作者對生活細節的用心觀察、豐富的閱讀經驗、內心的真情流露、修辭的行雲流水,進而在下筆時與文字相呼應。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賈島終夜推敲一字;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字之佳話;凡此皆如歐陽修「醉環滁皆山也」的名句一樣,其嚴謹推敲的精神,皆在於這千古事!思昔人之用心;看今人之草率,怎不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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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親們,你敢生病?
「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請問機上旅客中有沒有醫護人員?我們有位旅客需要急救。」「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請問機上旅客中有沒有醫護人員?我們有位旅客需要急救。」空姐急促的呼叫聲傳遍整個機艙。這時復興航空的GE0236班次A320型飛機已在向松山機場降落,所有旅客都偋住氣地張望著,旅客中並無反應,應該沒有醫護人員。只見兩位空姐和一位空少急忙地走來走去,拿東拿西,有點不知所促,並且不管扣緊安全帶的限制,急忙疏散2A及3ABC的旅客到別的空位坐。 「爸爸呀!您醒一醒,爸爸呀!您醒一醒。」「爸爸呀!爸爸呀!您醒一醒,您醒一醒。」「爸爸呀!爸爸呀!您快醒一醒,您快醒一醒。」左邊2C座位的少婦用快哭出的聲音?急地喊?她左側2B座位的老人家,老人已癱在座位並吐得很兇,應該是昏迷了,空姐叫少婦趕快捏老人的耳垂,看看有沒有反應。 飛機緊急?陸後,前機門已衝進來一位年輕急救員,一把抱?老人家向外衝,空姐要大家從後機門下,我想剛才飛機?陸前她已聯絡救護車了。這時坐在左後面的幾位中年婦女才七嘴八舌地站?說「那位老阿伯看起來應該有七、八十歲。」「要上飛機時都走不太動,都是那個查某人拉?走。」「那個查某人是他的女兒嗎?媳婦嗎?」「是菲傭吧?」「看起來好可憐,我聽到她在叫『爸爸呀!爸爸呀!』我都快跟?哭了。」「真是可憐呀!不知道是什麼病,應該很嚴重?一上飛機就趴在桌子上了。」「怎麼只有一個查某人跟?,沒有男的一起來?」 下機後,只見救護車還停在飛機前門的停機坪上,我正在納悶怎?過了近十分鐘救護車還沒開走?這時看到另一位急救員從車上抱?氧氣筒直衝上飛機,我才恍然大悟應該是老人家很危急,為爭取最佳時效,來不及送急診只好放在空橋上急救。 事後不知老人是福還是禍?為什麼沒有申請直升機後送?難道他是台商?不是金門人?還是不懂得申請?或是申請手續麻煩?或是申請費用很貴?或是什麼?我還有很多疑惑不得其解。生命誠可貴,但欠缺完善醫療設備的金門,生命到底貴在何處?心有戚戚焉。 這是我在11月16日週五13:40要到台北的機上所見實?,我坐在3D,一目了然,心酸酸的。鄉親們,大家要多保重,千萬不能生大病,小病還可在金門醫,大病就慘了。 金門的醫療設備到底有沒有進步?又進步到什麼程度?醫護人員的素質如何?服務態度又是如何?怎麼時有所聞鄉親抱怨醫術不好,連醫院的少數行政人員都很大條,這到底是那根筋不對?縣立醫院變署立,理當更完善才對,中央的資源多、人才?,應該是金門人的福氣呀,怎麼反而讓鄉親有視就醫為畏途呢?或是擬一些緩不及急的計劃案呢?視病猶親不能只掛在嘴邊說說而已。 如果今天還是像三、四十年前的戰地金門,民間的衛生院不太衛生,軍方的野戰醫院有?野戰,部隊的衛生兵很像蒙古大夫,傳統的中醫獨守老方,鄉野的土方亂用草藥,大小廟祝乞香灰,乩童開符水,那生命就竟是掌握在誰的手上?我們還要自求多福嗎? 生命不能重來一次,生老病死如果全看老天,那還要醫療幹嗎? 現在全民都健保,交的銀子沒有少,為何金門醫療落?當官不怕生病到,名醫高手包他好,小民最怕病來操,無錢無勢等死早,都說金門福利島,百姓就怕沒醫好。吃可以少,衣可以老,住可以草,病不能不醫好,不然要往那裡跑?救救命吧!官爺們,我們只有這點小願望。誰忍?眼見他倒,不能終老在此熬,別說命有壞有好,爹親娘親子孝道。 鄉親呀,張亮雙眼,看看誰給的醫術高,誰就是金門的寶,大家才來讚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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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
就是這樣平易,他近身走向你,誠意而自然的握起你的手,看著說話的你和說話的介紹人,微笑著點點頭,然後你見到一個大家領袖的風采。 夫人是陪著先生走過來的,熱情的招呼每一個眼神和她接觸的人,一點不介意自己在人群簇擁中落了單。我們為她的熱情激起高昂的興致,一句一句和她聊個沒完,不帶南洋腔的標準國語中忽然講出道地得不得了的金門話,哇!我不由得驚呼:您真的沒住在金門嗎?「我潮州話、南安話、廣東話、……話,大概十幾種話都會講。」然後你恍然領悟:嗯,原來如此,一個氣質、能力和成就都與她成功的男人相應得天衣無縫的成功女人。 在東堡的紀念館看到他們從年輕一路走來的照片,我試圖從這個家族的臉龐讀出他們白手起家到衣錦榮歸的足跡。一樓大廳的太夫人照片很醒目,斜衽的布衣襯托的鵝蛋臉龐,盈盈笑意在美麗的眼睛中流轉著溫良賢慧的母性的溫婉和堅毅,任誰看著都覺得像似自家祖母般親切。每一次看祖母照片,每一次更能理解做為兒子的爸爸,何以要將祖母遺像鑄成如生的形體置於書案,不只是為治療思念之痛,更是為貪一點有親可依的安慰與溫暖吧。這點理解,一直要到成年略嘗社會歷練的艱辛,需要親人支持、理解和寬慰,而不只是饑飽溫寒的需求時候,才一點、一點,一滴、一滴的,懂了。父親卻看不到我理解他的時候了。 青年時期的先生與夫人,清瘦俊秀的外貌,靦腆含蓄如尋常的柴鹽夫妻,隨年齡的增長,頤寬圓、額平廣、頰豐隆、耳垂長厚,應了人相學所謂「五岳朝拱,地閣方圓」的大富大貴相,年輕時靦腆含蓄的神情,化而為精光內斂、神閒氣定的長者風範。耳聞與先生有所往來知見的江師略述其行誼,我更相信這長者的富貴相,不是與生帶來的命運所賜,而是有其識見和心地作為的謀略與陰騭助成其功。商場中極富貴而不招忌,且受人景仰而讚嘆者,非得其人不易想見。富而且貴,且言之有物、行之有方的大人物我太少見了,以致許多相學的術語專詞對我而言都玄虛難解有如神話,集合日來聞見,總算得實證應了相與心生的所謂云云,原來如此。 原以為一場飯局,不過是虛應故事的場面戲,卻因為對不做戲的主人感到親切,而不由自主的讀進他們的故事。交相讚賞之間,一段活潑甜美的琵琶「趕花會」,驚得我們半桌子人放下筷子,看這酣暢甜美的曲子究竟出自怎樣的一個彈手。啊!果然人如其曲,一個甜美活潑的青春少艾,國中生耶!終場壓軸的打擊樂獨奏太好了,中西鑼鼓擊節搭配得曼妙華麗,音聲凝續而不滯不斷,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澈乾淨,沒有嘈嘈切切的錯雜忙亂,如歌如唱,如行雲流水。我禁不住得意的向同事們拍臂說:「怎麼樣,我們金門也有這種水準的表演,高中生耶!」點頭稱是中奮力鼓掌的同事們,知不知我的得意,不是與有榮焉可以說盡的呀。 任便是在世界各地揚名立萬,一個人一輩子最深的懸念和最隆重的肯定,該不是世人的仰望和名利的封賞,而是心中最有情的角落中最在意的人由衷的讚許與掌聲吧。不是發於情的促動,他們怎會一次次放下手上的繁務,一群群攜親引伴的回到蕞爾家鄉,殷勤探問家鄉最需要的建設,執起每一個鄉親的手致以真誠問候。我在楊忠禮伉儷的掌心和家族中讀到真誠、務實和寬藹和眾的領袖元素,也在他們的行止之間,初次真正的體會了金門遍地無人居住的洋樓主人迢迢的返鄉心情,以及歷史上各地僑匯致力為家鄉辦學、為宗族立祠、乃至為族人起大厝的赤誠動機。他們的胸次之間,豈止是世人所見的名與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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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心的時代
去中心的思想和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密不可分,而解構主義是針對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而來。所謂結構,即是一種人為的建構而非自然的,不管是童話故事的情節或近代藝術中的幾何構圖,都是人為的選擇,因此結構主義和俄國形式主義及布拉格學派的語言學理論同流共源。最初,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認為語言的基本結構是X軸和Y軸,我們由X軸來選擇詞素(語詞單位),經由Y軸組合而成,因此語言是種二元結構的關係。這一理論被法國人類文化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evi- strauss)拿來應用,就成了人類文化學上的結構主義,李氏以之來分析亞馬遜河的土著文化,發覺其文化可以二元對立的結構來看待,例如他們看待人際的關係分為可婚的和不可婚的,看待食物則分為生食的和熟食的。相應之下,也就有了中心和邊緣的觀念。 本來在西方哲學思想中,一直有一種邏格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存在,所謂邏格斯(logos),也譯為理形,其希臘文的原意是文字,但更帶有理性或智慧的意思,基督教則以之為上帝的話。近世西方哲學從尼采、海德格以降一直企圖去解構邏格斯的神聖地位,但一直要到法國解構主義大師德希達(Jacque Derrida)方竟其功。在傳統的語意學裡,語詞有其中心和最終的意義,但德希達認為:我們在解釋或定義任一語詞時,必定要借用其他的語詞,如此一來必得再去解釋或定義這些語詞,如此循環反覆,語詞的意義不斷地散播(dessemination),最終意義不可尋,意義因此被消解了,語言的神聖性因此也不存在了。 解構主義去邏格斯中心的觀念被後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的所挪用,後殖民主義者在被殖民的過程中發現,他們的宗主國以自己的語言、文化為中心,將其價值觀強加於殖民地,而殖民地的原生文化、語言被置於邊緣,瑣碎而非正統,因此後殖民主義的當務之急在消除中心,散佈多元。女性主義則把男性沙文主義所建構的一切體制、價值觀等同於logos,它從反對男權出發,意在建構女性自己的價值,但後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都意不在翻轉中心位置,去中心的思想應該是建立一種多元和諧的共生關係。 去中心思想也在國內各層面成熟發酵,在政治上,解嚴之後,父權政治解體,大一統思想不再定於一尊,文化上,漢族文化和大中國文化也受到嚴苛的挑戰,種族上,原住民、客家等少數族群也敢於為自己發聲,性別上,女性議題、同性戀者的人權日益受到重視。去中心的思想意在將人從壓制的、霸權的、一元的思想和社會結構解放出來,尋求更合理的文明生活,但人性的弱點往往使我們在消失一個中心以後,以另一中心取而代之,真正多元及和解共生並非易事,人類文明的進程從來都是迂迴曲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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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人心跟筆心
幾年前,曾與黃克全兄受文化局邀請,參加暑期文藝營。黃克全席間提到,寫作未必需要技巧。我反駁說,他的作品技巧多,怎反而說寫作不需要技巧?儘管不解,但跟克全兄的爭辯一直記著。近幾年,我有機會評選時報、聯合報、自由時報、吳濁流,以及浯島文學獎複審、決審,閱讀到許多技巧繁複的作品,不禁又想起當初那場爭論。新世代作品技巧繁複,已臻精細的設計,據說,作品完成,作者還可與朋友,按字按句,或風格結構等,尋找評審可能批判的弱點。還有人竟集體創作了,再由一個人掛名參賽。這固然可以看作寫作的創新,但每讀到這些設計精密的文章,總懷疑:作家的真誠跟情感都去那兒了?一份失真、失誠的作品,就只是匠法,無法感動人。 當初克全兄一定是看出現代創作的弊病,所以才說,寫作未必需要技巧。但這次寫這篇文章,未必呼應克全兄的見解,反而要說,文學需要技巧,或者,更精確來說,金門現代文學是需要技巧的。懂得技巧後再揚棄,跟不熟悉技巧者,卻著意閃避,畢竟是兩回事了,而寫作的技巧,卻又不同作文技巧了。 本人在前一篇專欄,提到「金門人物典型」多剛毅木訥形象,以及遭受壓抑、亟欲渴望自由的女性。金門人物的勇者形象,可在趙惠芬、楊筑君、楊樹清、石曉楓等人中獲得印證。此一人物類型,固然對應金門貧窮、孤苦但堅毅的花崗石島質地,但定於一型的人物型態,無法呈現人性的美、醜、惡跟善,削弱了人物的力量。 大陸學者魏飴提到,文學的要素是人物,所謂「文學即人學……離開了人就無所謂文學……人物應是小說形象的中心或主體,作者的思想、感情,都是通過對人物的塑造來表現」。知名小說家佛斯特也說,「歷史家也像小說家一樣關注性格,但是他只能就人物外在表現而定其存無……小說家的功能就在表現內心最深處的內在生活」。佛斯特認為小說人物有「扁平人物」跟「圓形人物」,「一個圓形人物必能在令人信服的方式下給人以新奇之感。如果他無法給人新奇感,他就是扁平人物;如果他無法令人信服,他只是偽裝的圓形人物」。小說人物之「所以真實並不是他們像我們一樣,而是因為他們可信」。 在佛斯特跟魏飴的認知下,人物宜以立體代替扁平,而人物能夠立體是要能夠深入人物的內心,表現他們在各個情景之下,面對情感、情緒跟生存的綜合性反應,猶如畫作,得襯以陰影才得以栩栩如生。以之驗證金門的鄉土人物類型,剛毅木訥的「勇者」形象,是把所有金門的悲歡苦樂都濃縮、但也變形了,且集中在一個框架中,儘管有女性自主的呼籲,但亦落入俗套。 金門文學,得衝破來自戰爭環境塑造的剛毅典型,從庶民生活中,挖掘善跟惡。這裡的挑戰是,金門社會傳統人心純樸,雖已邁入二十一世紀的網路狂飆時代,但多數金門人仍有「隱惡揚善」的觀念,且因宗親勢力強大,耳語威力不容忽視,若觸及人性陰暗,一則流言不斷,個人生活甚至工作都受波及,再則連累父母親友,三則宗親力量跟輿論成為一種制裁,這些無形壓力,必定在相當程度上,綑綁不少金門作家的心靈。金門作家必須突破枷鎖,使人物聲音多元,勾勒有血、有淚、有情感、有悲哀、有苦衷的人物故事,而金門鄉親也必須建立欣賞文學的態度,不須事事質疑作品是否帶有影射、毀譽等不當聯想;過多的道德、或者說不正常的道德期待,足以扼殺文學的發展。 金門籍作家在人物描繪時,多平鋪直敘,但是,把人物「說」出來,不如把人物「演」出來。如魏飴提到,把人物寫活的方法,至少就有直接概述法跟間接敘述兩種。「直接概述,是指作者直接揭示人物的身世、經歷、性格、心理跟神貌的一種表現方法……然而,小說寫人更多的是運用間接表現的方式,這一方式的基本特點是對人物的內外狀貌做具體形象的刻畫,其人物的思想內涵、個性特點就好比是戲劇一樣是通過人物自身的行動來具體展示的」。 技巧像一種演化,不停蛻變增加新品種,情感的真誠,卻只有一種。孰重孰輕,容易分辨。但寫作畢竟是文字跟結構的安排,寫作除了辭暢,還有意境跟藝術的課題。於是,寫作對作家來說,不單是「人心」的問題,還有「筆心」的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