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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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媽的方式
這幾年,媽已老弱到無法自理生活了,由一位印尼女傭專職照顧。我們做子女的,因工作關係,輪流探親。每週輪到我的時候,我發覺,竟是一週裡最快樂、最興奮的時光。我緊緊抓住這一天,相當珍惜這一天。能多跟媽相處,我心存感激、感恩,也常感動、激動得眼角泛著幸福的淚珠。 愛媽就是陪她說話。媽老了,常常不知不覺掉進自己沉默的世界,言語變少,也變得支離破碎。因而,我會盡量和她說話,直到她有所回應。有時,她還是沉默以對;有時,他卻能說上一兩句。能聽到媽的一言半語,隻字片詞,都會讓我振奮、雀躍。媽的話,可真是「字字珠璣」,一字何止千金。 每次我都會主動找話題,跟媽聊。最主要的話題,還是環繞著金門的過去,過去的人、事、物、景、情等。有時,媽會點點頭,表示知道或記得;有時,她則一臉茫然。媽似乎逐步走進老人專屬的天地,與外界溝通的窗戶,一扇扇關閉。做子女的,看在眼裡,痛在心底,也只好無奈地面對媽一天天老去的事實。 愛媽就是扶她四處走動。媽一坐久,就難起身,需人攙持,才能站穩。每坐半小時,最多不超過一小時,我們一定要將媽扶起來,起身走動走動,才不會越坐越不能動了。媽的步履變慢變碎了,還得藉助拐杖支撐,才能安穩自行走動。媽能走一步,做子女的看在眼裡,樂在心底。老了還能走,感覺好好。 愛媽就是陪她散步。每次我都會邀媽到樓下小公園走走,那兒常有不少七老八十的金門鄉親,可以聯誼互動。四樓,沒有電梯的老公寓,對媽是殘酷的挑戰。看她步步維艱,步步為營,還一手握拐杖,另一手握扶欄,一步步攀行,下樓容易些,上樓就氣喘如牛。但她從不叫苦,再慢再累再久,也要學蝸牛爬到四樓。每次扶著媽,都可以感受到她的肌肉更鬆散、骨骼更舒軟。她越老越像一位柔弱的小孩,更需要別人的攙扶。 小時候是媽攙扶我們,如今換成我們攙扶著媽。邊扶著媽,邊憶起小時候。心中不斷盪出一圈圈的疑惑和嘆息:眼前這位老人,是生我們養我們育我們疼我們的媽媽嗎?她那往日青春年華,美貌與身材,如今何在? 愛媽就是永遠記得她的好。媽老歸老,皺紋和老化的肌膚,仍無法掩蓋她美好的容貌。媽再老,再如何受歲月的剝削,我依然可以清晰、明確判讀她美麗的輪廓。老仍可以很美,風韻猶存,氣質還在呢。我愛上媽,不在她外表的美,不在她從小給我們好吃好喝的,而在她教我們做人處事的道理。最主要,是她那股老而彌堅的金門人風骨。 相信媽媽健在的子女,應與我同感:有媽真好,有媽的日子好溫暖、好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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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教育的再思
前陣子香港大學校長郭位應邀到成功大學,以「高教國際化是什麼話」為題,直言台灣各大學普遍面臨的盲點和迷思,他說:英語有助國際化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項目,關鍵在於國際化的內涵和意義,關鍵在於研究能否對於全球帶來影響,對人類永續發展產生貢獻。 他特別舉例,日本國際化程度較台灣高,但普遍英語能力不是很好,法國人、德國人也很少講英語,但都是高度國際化的國家。其實語言只是國際化的工具,國際化教育應創造友善開放的環境,吸引外來留學生、觀光客和外來人口;其次是建構全民外語能力,以營造國際化生活環境,提昇高等教育教學與研究的品質、強化國際競爭力、鼓勵海外遊學與留學以便與國際學術文化接軌、倡導研究方法與研究精神以帶動創新發明等。 廿一世紀教育競爭力的雙翼是「本土化」與「國際化」,金門的教育在本土化方面,從九年一貫課程實施以來的十餘年耕耘,已卓然有成,但對於國際化的教育卻仍然停留在學好英語的迷思。當然英語目前仍是國際交流溝通的重要媒介,但國際語言千百種,全世界的國家光聯合國就有193個會員國,這些國家雖然不一定和我們有外交關係,但由於現代交通便利,環境開放,已形成「天涯若比鄰」的狀況,要到這些國家觀光、學習甚至謀生,不只是會英語就夠,若能再略通當地語言,不僅可以拉近與當地居民的距離,更能很快地了解當地文化風情,迅速地融入當地社會。當然除此之外還要了解跨國和異國地理自然環境文化和人文宗教習俗等,這些不就是目前我們國民教育課程那些外國歷史、地理、公民和藝文等學習領域的實踐嗎? 此外,國際化和本土化是分不開的孿生子,國際化的同時也正是本土文化推向國際的開始;當我們想去認識和了解異國文化,別人也想認識和了解我們的異國文化,國際合作和交流於焉產生,金門有著豐富充實的本土文化和資產,讓我們在從事國際交流時,可以昂首闊步地侃侃而談,這從民國八十五年我去美國參加國際基甸會,接受美國會友邀宴;席間我特地準備一份金門閩南建築燕尾的陶瓷吊飾的見面禮見給美國友人,並告訴他這是金門的建築物圖騰,從美國友人睜大雙眼驚喜表情中,我看到了-我們是有料可以端出去的,但如何將金門文化這盤好菜端出去卻更重要,我們必須對自己的文化優勢更了解,而且有足夠的語文能力和熱情,將金門行銷出去。 因此國際化教育不只是在推推雙語教育、辦辦海外遊學,花花錢放放鞭炮就夠了,國際化教育是需要投入更多人力、物力、財力和正確的策略。國際化教育需從自身建立本土文化的自信和根基,並且充份認識和了解異國文化風土人情,然後才能剛強壯膽的走出去和全世界各國的人民握手、互動、交流和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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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車過原野
時序進入夏季,是騎單車的日子了。 這些天來,陽光燦然,清風陣陣,想起好一陣子沒騎單車了,這「好一陣子」可是好多年了,連自己也難以置信。想當年初到,可是經常騎著單車出去認識環境,街頭巷尾,山巔水涯到處去了解。因此,將單車從車庫牽出,輪胎打了氣,鏈條上了油,擦拭過後煥然一新,完全見不到單車的老邁疲態,特地又買了一頂頭盔戴著上路。 一路上,清涼的空氣沁人肺腑,來到一大片松林,地上零落掉了些松果。松樹約四、五層樓高,主幹壯碩挺直;仰望這些松樹,一種欣欣向榮油然而生。一時,想起住家附近那一、二十棵大松樹來。每回下雪,這松樹群是我必訪的秘境。在皚皚大地及懸掛針葉叢上白雪的襯托下,松樹的樹幹枝條顯得格外烏黑,像似一筆筆雪地剛強有力的書法筆劃。細小的枝條遒勁如瘦金體的鉤、掠、捺……,橫直的粗壯主幹又如顏體中鋒般的堅定、屹立不搖。這是下雪後,我的私房景點。每次,踩在深可及膝的雪中,穿梭這些猶如「大自然書法」間,總叫人興奮莫名而忘了周遭的低溫寒冷。 已連續兩個冬天人在台北,錯失了冬季賞雪機會。許是對這畫面的眷戀,不久前,試著將這大地的鐵線銀鉤以顏料捕捉,畫完成,那簡單的灰、白、黑色系構成,雖然單純,卻有一種寂然寧靜之感。 單車來到一處昔日小學,可能由於生育率低減班的關係,學校已改為成人教育的場所,提供高中學生補救教學,或是想進修的成年人,或是有興趣的新移民就讀。入學時,先收取一點學費;若完整念完,學期結束全額退費。 這裡中小學校舍的建築幾乎沒有美感可言,教室就像一個個長方形大型貨櫃。或許,是天候的考量,可以隔絕冬季的風雪。學校沒圍牆,除了幾個「貨櫃」聚在一起的教學區,周圍是一大片綠色草坪及一處運動場或遊樂區。眼前這所學校也沒例外,環顧四週,這時節正是一年中草木的青壯期,樹葉長得又深又綠又濃又密。教學區旁草地上矗立著幾棵樹幹可環抱的橡樹,與先前見到松樹的美感完全不同。將單車停在一旁,找了一張靠背椅坐下休息,觀賞這些枝葉茂密如大傘蓋般的橡樹。陣陣風吹過,樹葉輕搖顫動,這時,不知從那個樹叢傳來一聲聲的鳥鳴「滴--滴!」、「滴--滴!」不絕於耳。 單車沿著水岸邊前進,經過一處舊日農莊的古老樓房,農莊內仍保有昔時飼養牲畜的棚舍及農具。經過數棟外觀經歲月風化的大型木造屋舍,有船塢、魚罐頭加工廠及工人宿舍。這些建築曾是十九世紀末及二十世紀初亞洲人,主要以日本及華人居多,來此謀生的棲息地。加拿大歷史短淺,一百多年甚至幾十年的遺跡都像寶一樣維護。 一旁河面有帆船駛過,正駐足觀賞。這時,一位有年歲的單車騎士經過,打招呼說:「天氣真美啊?」我微笑回說:「是啊!」。離開時,他丟下一句「好好享受!」跨上單車揚長而去。河邊沙灘上零落堆積著一些漂流木,不遠處一主人手握一擲球勺子,將球丟得老遠讓愛犬奔跑拾回。我在一根漂流木上坐了下來,曬曬太陽,吹吹海風,看著過往的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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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或者魔術
小說改編為影像﹐越來越是顯學。影像是魔法﹐好像一經點撥﹐隨即姿態幻化。 剛落幕的台北國際書展自然以書﹑演講跟展覽為重點﹐它還有隱藏性的任務﹕媒合文字與影像。幾年前﹐出版社推薦我的《火殤世紀》參加角逐﹐雀屏中選﹐我與出版社展開了為期三個月的「訓練」。主辦單位非常有心﹐聘請外國專業提報人﹐教導怎麼製作檔案﹐同時為了國際化﹐最好也備上英文介紹﹐我自己負責文案﹐把文學的故事化成簡易的文案﹐再由出版社美編設計美化﹐至於英文簡介﹐則委託學生幫忙。 影像與文字媒合報告處﹐在世貿二樓﹐入選者發表五分鐘扼要介紹﹐隨即回到各自的桌次﹐來自兩岸四地的製片或企劃﹐逐一與我們訪談。舉眼望去都是華人﹐費神製作的英文簡介﹐都白做了。透過媒合成功者非常少﹐我有時抽身客觀視之﹐每個人都非常認真﹐彷彿影像真成了魔法。 文字變成影像﹐是需要翻譯的。 靜態輸入﹑動態輸出﹐靜與動本需磨合。有趣處便在「磨合」。小說成為電影﹐有許多種表現方式﹐比如《軍中樂園》標示參考了誰的作品﹐更多的好萊塢電影直書真人真事改編﹐無論那一款都在說﹐要把文字忠實搬演成戲﹐非常不可能。 作品的有趣處﹐來自閱讀的歧異﹐一旦涉及改編﹐作品被拾取﹑被放大的主題﹐當然不同。《英倫情人》放大真愛以及冒險﹐關於諜報﹑拆解炸彈﹐就消解為支流。書籍原作為麥可.翁達傑﹐除了本書﹐還有《一輪月亮與六顆星星》等﹐在台灣擁有不少讀者。一九九六年《英倫情人》獲得奧斯卡十三項提名﹐榮獲最佳影片﹑導演等九項大獎。 男主角雷夫范恩斯英挺瀟灑﹑女主角克莉絲汀史考特湯瑪斯風姿綽約﹑飾演女護士的茱麗葉畢諾許(獲得最佳女配角)則脫俗俏麗﹐如果完全根據原著﹐得有更多的戲分放在拆解德軍炸彈的寇爾帕‧辛身上(他的英軍同袍戲稱他「醃鯡魚」)﹐勢將分奪非洲與沙漠﹑愛情與壯麗等景致﹐不但會讓電影變悶﹐甚且懷疑這是愛情片﹐還是軍事片﹖ 原著與電影都交織兩款時空﹐一是修道院病床旁﹑二是男女主角踏旅的山川壯款。以文字置換場景﹐需要交代﹐它的速度慢﹐但以影像切換﹐不僅快﹐在景觀與色調上﹐立即有了差別。讀小說沒有配樂﹐看電影當然有配樂﹐它從畫面﹑顏色跟聲音等層面﹐都在說這是未來或過去﹐我們的情緒是悲或喜。這些都充滿暗示。 深刻的小說有它的文字靈魂﹐它們被閱讀時﹐不長成一個樣子﹐它們被轉譯成影像後﹐我們所看到的也未必是導演所期待的。而無論我們是讀者或影迷﹐今天有今天的看法﹑明日有明日的說法。 媒合大會之後﹐我跟出版社不自禁等待著進一步的消息﹐聯繫時會彼此詢問﹐「有後續嗎﹖」但不到一個月﹐我們都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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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位置換了腦袋
某人在人力資源部門上班,管理個資及人員聘用,他部門主管要求提供一位員工的資料給他。此舉涉及洩露個資,屬違法行為,但由於人力資源部主管與該主管私交甚篤,「建議」他配合處理,最後只好遵囑照辦。請問這樣的處置方式,您認為最好、很好、有一點好、有一點不好、不好、超不好? 這是六選一的題目,出現在加拿大公部門考試的問卷之中。 對於初入社會,缺少工作經驗的應試者來說,除非情境有明顯的好壞對錯,面對這麼難以拿捏的比例問題,的確是很大的挑戰。 再如一位明年屆齡退休的員工,強佔他人成績為己有,奪人之功、掠人之美,你發現後直接向公司舉發。仍然回到六選一命題,你要怎麼回答? 我觀察了加國公家取才的試題,多偏向於實務,例如辦公室裡會遇到什麼狀況,如何尋求解決之道…等等。他們考的,是邏輯、分析、瞬間判斷的能力,是解決問題的順序,以及處理資訊的功力,反倒硬科學部分僅佔1/4。原來,他們要的人才,不是會背書考試,而是要有能力處理問題;此能力除了來自工作經驗、社會閱歷,最重要的,是你的人格特質。 什麼樣的人格特質最能獲得青睞?答案是積極主動、自信、協調性高的人。有位學經歷俱優的孩子報考公職,每一關都通過了,最後卻在一個題目上敗下陣來。該題是這樣問的:實驗室裡的研究員,來自不同國家,各有不同文化背景,當工作上起了衝突,身為管理者的你要怎麼辦?該考生以「專業」二字輕鬆帶過;他認為凡事應以專業考量,信任專業才是王道。沒想到主考官不以為然,他希望看到更多關於尊重、理解、協商、包容這方面的演繹。 由是觀之,前面的六選一命題,好的答案大約也就不會落在兩極了;因為兩極化的選擇容易被解讀為「無作為」;簡單地說,就是怕流於不思不考、一板一眼、缺乏彈性。政府團隊歡迎的,是具備獨立思考、全面思維,能夠開創最大可能性的人才。 強調專業以外的能力,並不代表否定了專業的價值。恰恰相反,加國公部門十分強調專業能力,進到哪個機構,佔哪個缺,都要經過考試,無法隨意調動,更沒有所謂平調、降調、調升之說。由於每一個位置都需由考試來決定,因此許多公務員一輩子都在考試,真正落實所謂「換了位置,換了腦袋」。道理很簡單,不同的工作內容,當然要用不同的腦袋去應付囉。這是一套極嚴謹的專人專用制度,可以有效杜絕不適任之人,甚至天兵天將之流。 他們的考試方式也極為特別,不採聯招,而由各機構各辦公室獨立徵才。試卷傳到各應試者的電腦,期限內自由打開作答,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然後傳回考試中心。此舉不僅方便考生,更減少許多不必要的人力與物力支出。 或許你會質疑,這種沒有監考官的考試公平嗎?可以開卷考試不說,甚至找槍手相助都不無可能。我問了身旁一些考生,他們不約而同的回答:「不會吧?你想太多。」 看到他們對人性、對政府,懷抱這麼單純的信心,那一刻,我不禁為自己的「複雜」,心生愧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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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史
日前文化局特邀相關人士,商討書寫金門進士傳之議。會中眾議良善,多有建言,咸為金門史壇盛事。由於此事涉及青史,不得不慎重,幾度徘徊,不能定奪。想起執教大學多年,每常自信:除理工科外,皆能接課授教!雖知此舉定會召來自負之諷,卻反激起長期以來的教化立意:從不間斷地深讀各領域精典,進而慎思、明辨並活用之,方積今日的稍許自負;但獨對寫史卻持保留態度。雖向好文史,也曾開過相關課程;但何以如此?其來有自。 主要是史家難為!沙耳非米尼(Gaetano Salvemini)曾說:「只以確定支離破碎的事實之工作,我們名之為博學或考據(Erudition);依照因果原則,將過去的事實組織起來,成為一個有系統的學者,才稱之為史學家。」余英時先生也認為:「史學家本身,就是史學上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而且史學家寫史,本身就是一個史實。」英國歷史學家柯靈烏(R.G.Collingwood)認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的歷史!」他把歷史分為內在與外在兩面,外在的是史事的物資狀態;內在的是史事的思想狀態。史家只有深入史事的內在,方能把握到歷史的真象。 1970年戈斯坦(Leon J.Goldstenin)發表了一篇柯靈烏的史學致知論(Gollingwoods Theory of HistoricalKnowing),闡釋柯氏之義:由於史學致知的對象早成陳跡,因此史家所能致知的對象,便是古人的思想了:歷史每一事件或遺跡,其背後都表現著人的目的。因此史家的主要任務,便是找出史事後面的思想,並以春秋筆削建立一家之言的史觀。 柯氏更進一步認為:史家除了具有批判精神外,尤須具有建設性的能力(constructive power),也就是所謂的「歷史的想像」。因為歷史材料,不管器物或文字都有其限,不能彰顯歷史的全貌。而史家之所以能在有限的遺跡中,講出全貌,端在其想像力。但此種想像力,須有三項限制:首先是有特定的時空;其次是前後須貫通;最後是要有證據的支持。正如西洋史家可以根據Crete島上所發現的Palace of Cnossus以及其他器物,說明希臘文化之起源,及與古代近東文化的因緣。 也因此,寫史不是田野調查報告(那僅能牽強地類似考據);也不是揮毫寫文章;更不是杜撰小說;當然也不是私編家譜。正如《文史通義》所告誡的:「整輯排比,謂之史篡(編輯);參互搜討,謂之史考(考證),皆非史學。」所以他認為史家必須具有史學(素養)、史識(見解)、史才(文筆)、史德(風骨)。四者兼具,方能成為一位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家。也因此,尚稱無失誤的清史,至今也僅敢以「清史稿」稱世,道理在此。 只是待寫的進士傳中之抗倭名將,不僅是開同第一武進士,且與我同村;更與我皆是戎中人,而其抗倭之春秋大義,豈容我推託?一念及此,也就毅然應允了。勉力之道,唯有力求在有限、殘缺、矛盾之資料中,儘力推敲鋪陳,發揮柯氏所謂的「歷史的想像」力。力追史記中「太史公曰」之筆意,轉以今日論文中,最重要的「研究發現」形式呈現。希冀在承接紀傳體之餘,融入今人之需求,斗膽寫史,希冀無愧天地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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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頭伍德宮蘇王爺信仰的傳播
清初金門鎮總兵署移駐後浦東門,當時的水師官兵都信奉蘇府王爺,認為祂有禦寇、護航的功能,在後浦總兵署旁的觀德堂設殿奉祀,這也是清代內校場閱操廳的所在地,民國以後雖經商會改建,仍維持奉祀蘇王爺神像。 清廷平台後,在台的防務也都由金門鎮總兵署調撥發任。康熙二十七年,裁撥金門中左右三營水師,轉戍台灣、澎湖,改為左右二營。乾隆五十三年,台協水師左營由台南安平遷往鹿港,設游擊一員統屬,這是水師正式駐防鹿港的開始。乾隆五十四年,金門裁撤左右兩營各五十名戰守兵,撥戍台灣。直到嘉慶十九年,每營又各裁撥戰守兵二十四名,戍守於台灣的艋舺。因為金門水師的調防援台,使得駐防的艋舺、鹿港、安平等三地皆有「金門館」的形成。歷次的修護也都仰賴金門籍的旅台鄉親及赴台的金門水師官兵集資達成,這種會館與廟宇功能的形式,可從鹿港金門館的興建歷史作個案例分析。 隨軍渡台的蘇王爺並未馬上在當地建祠奉祀,最先供於金門人許樂三的宅第,直到嘉慶十年,許樂三獻宅改建「浯江館」,後來才名「金門館」,專祀蘇王爺。道光十二年,水師左營鹿港游擊劉光彩見金門館頹敗多時,就發動金門籍的水師官兵捐款重建;二年後修復完工,他在撰述的〈重建浯江館碑記〉說明了蘇王爺信仰的傳播途徑及鹿港建廟的始由:「曩者浯人崇祀蘇王爺之像,由淡越府,過鹿溪,而神低徊不能去。卜之曰:『此吉地也,其將住留於此』,然有是神必有是館,顧為之。考其史則係浯人許樂三所居之宇,遺命其子薄賣改建,時在嘉慶乙丑。鳩眾而成之,修其頹敗,補其罅漏,相與祈求禱祀焉」。在這次的修復,開台進士鄭用錫號召祖籍金門的鄉親,大家都盡了財力和物力的貢獻,鄭用錫的先人是從金門遷居苗栗的后龍,到了發跡之後,才再移住新竹,現在新竹市北門街仍保留有鄭氏的故居「進士第」及「開台黃甲」的執事牌。 鹿港金門館在咸豐五年,又由水師官兵集資修建,廟內還存有一方捐餉石碑。清代金門館附近一帶,也聚集大量從金門到臺灣謀生的鄉親,道光九年,金門人李海泉從新頭伍德宮奉祀蘇王爺神像渡台,定居鹿港的牛墟頭,鄰人皆前往膜拜,祈求的事情相傳都能應驗。咸豐三年李氏如眾人之願,獻蘇王爺神像安於原祀土地公的「景福宮」,最後以蘇王爺威力顯赫,改稱景靈宮以主祀之,並擴大廟制,重修宮殿。民國八十一年,景靈宮曾組團回到新頭伍德宮謁祖進香,並以降乩題詩一首誌其事:「離開故鄉幾百年,弟子有誼結善緣,弟子隨吾有三年,未知何時再結緣」。 有清一代,新頭伍德宮蘇王爺信仰隨著金門水師官兵的調防,分爐至台灣、澎湖、惠安、莆田等地;共同的神明信仰,甚至成為海外金門人聚集的會館,金門有句俗諺說:「凡事也著人,也著神」,宗教文化的交流結果往往是不可預料的精彩,充滿著先人無限的神祕與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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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文學的補述
那一天,我在金大向學生介紹金門學和金門文學叢刊,也印了拙作索引,歡迎同學在網上閱讀。講課匆忙,慌亂中介紹作者、書名和封面,怕大家記不得,在此再做補述。 講到金門文學,先介紹金門縣政府與聯經出版社合出的三輯文學叢刊,民國九十二年第一輯,計有01.《失去的春天》,陳長慶著。02.《紅樹梅》,洪乾祐著。03.《時間懺悔錄》,黃克全著。04.《如果我在那里》,吳鈞堯著。05.《浴在火光中的鄉愁》林媽肴著。06.《番薯王》,楊樹清著。07.《雲之鄉》,陳亞馨著。08.《孤傷可樂》,許水富著。09.《戰爭的顏色》,張國治著。10.《飛翔密碼》,歐陽柏燕著。 這一輯的作者,可說是集一時之選,個個都是名作家,書的扉頁都有文字介紹作家經歷及著作。但十位作者中,長期住在金門的是陳長慶與林媽肴,其餘大多為旅台鄉親。陳先生早年曾寫了《寄給異鄉的女孩》、《螢》,之後因故停筆二十餘年,復出後勤奮寫作,至今又寫了短篇小說《再見海南島,海南島再見》、《將軍與蓬萊米》,中篇小說《春花》、《夏明珠》,長篇小說《午夜吹笛人》、《烽火兒女情》,評論《攀越文學的另一座高峰》、及文史作品《金門特約茶室》等三十多本。媽肴兄則是厚積薄發,然一出手,必定不凡。 金門文學叢刊第二輯於民國九十四年出版,這一輯仍是十冊,計有11.《僑歌首部曲》,黃東平著。12.《異鄉奇遇》,洪絲絲著。13.《失落的珍珠》,東瑞著。14.《落日故人情》,翁華著璧。15.《幽默伊甸》,吳玲瑤著。16.《高速風景》,張讓著。17.《烤紅薯》,方然著。18.《鄉宴》,黃美芬著。19.《浯島啟示錄》,李金昌著。20.《古厝》,寒川著。 第二輯作者都是旅居國外的金門族裔,或是在金門出生的人(例如:張讓),其中最常返金門故鄉的殆是寒川(呂紀葆),寒川的創作以詩歌、評論和遊記為主,著作有《寒川文藝評論集》、《雲樹山水間》、《金門系列》及《文學回原鄉》等十幾種,另外他亦主編如《新加坡金門籍寫作人作品選》等書多種。至於海內外金門族裔,著作最多的應是東瑞(黃東濤),十年前出版的《失落的珍珠》扉頁寫著他著作已出版百餘部,包括《美文一籃》、《暗角》、《叛逆出貓黨》、《迷城》、《我看香港文學》、《流金歲月》、《循序漸進》等,之後,近十多年,他又出版了二、三十本,東瑞的產量驚人。 金門文學叢刊第三輯於民國九十五年出版,這一輯有21.《藤壺之戀》,陳秀端著。22.《戰地兒女》,陳文慶著。23.《不知春去》,洪春柳著。24.《臨界之旅》,石曉楓。25.《太武山上的美人蕉》,趙惠芬著。26.《五月的故事》,楊筑君著。27.《謝謝你‧赫蓮娜》,吳慧菱著。28.《心弦上的音符》,黃珍珍著。29.《水的記憶》,蔡振念著。30.《離開或者回來》,洪進業著。 這一輯作者殆皆生於金門或長久住在金門的作家,寫作熱情及才華,素有口碑。除了以上《金門學》與《金門文學》叢刊的作者外,本地還有許多努力寫作的朋友,在《金門日報》或《金門文藝》常可見其大作,例如:王金練、王振漢、王建裕、李根樂、李榮團、李素娥、許維權、許維民、許能麗、許燕學、許秀菁、周成來、李瓊芳、李玉鳳、陳為學、陳延宗、陳榮昌、陳欽進、陳麗玉、吳鼎仁、吳劍明、吳水澤、吳啟騰、洪明燦、洪明標,林文鍊、董群廉、倪振金、林怡種、林金榮、林黛琿、林靈、周志強、寒玉、翁維璐等人。旅外的李台山、羅德水、李福井、邱英美、洪明傑、蔡鈺鑫、翁翁、顏國民(阿魚)、洪玉芬、王學敏、張愛金、張姿慧、陳妙玲也是寫作高手,我在課堂就所知擇要介紹,並將搜集到的書封面掃瞄製圖投影,請同學不妨抽空上網或借書閱讀,認識金門文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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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葬禮的省思
四月,相繼地參加了五個葬禮,分別為居住的村莊兩場、老家三場,依聚落的人口與民情,居住地因人口較少,相對的時間較短,老家則是一個數百戶的大村莊,要五個鐘頭以上始能告一段落。祭禮即使大同小異,但差別在於人,無論場面是冷清或浩大,總括一句話,都是做給活人看的。而有錢人家及社會賢達人士抑或當朝的官員,其場面更是熱鬧非凡,由此亦可看見社會現實的一面。 在八十五歲以上,未來似乎會更長。想想自己已半百年歲,幾乎看盡了人生百態,每回參加喜宴與葬禮,總是感慨萬千,當一對新人入洞房,不久即將孕育下一代增產報國,好事一樁。而另一邊年華老去,山頭就在不遠處,雖然有生必有死,但卻讓人不勝吁噓。 老家的「五祭桌」聞名島嶼,相對的時間亦長,聚落擁有兩三百戶人家,人口眾多,出殯的工作人員由村內的宗親全力擔綱,當出殯的前夕「分白」各家戶,男的毛巾、女的白布,葬禮當日大部分均會參與,這人山人海的場景,為往生者及其家屬賺進了面子,但躺在棺木裡的往生者,已感受不到這種場面。 住家村子幾乎是外來的人口較多,無論執事、開路大鑼、抬棺、接待……等等,不免都要由鄰村及外地宗親支援。且由昔日的「分白」家戶,今改由參與者到公祭現場自行拿取,可謂省時省力又方便。 在這五場葬禮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最後一場,那是一位高壽八十八歲的婦人,認識她已二十幾年,從未享受人生,在炎炎夏日的午後,她常來到住家的騎樓,陳述她一生不堪的際遇。或許年歲大了、記憶有差,常有不同的版本,基於忠實聽眾的身分,通常聽聽就算。有時卻也同情她的處境,我與村人均會將家中多餘的食物拿出來送她,只希望她過得好。而今她走了,據聞有七位數的存款,這是她平日節衣縮食儲存下來的老本,可是卻帶不走。 殯葬所的葬禮,家屬選擇火葬。在告別式中,鄰座有人問我,「外家」來了兩處,一為生、一為養,到底要先叫誰?即使見仁見智,但我還是回答:「以一般人而言,生的放一邊,養的功勞大如天,應該會先叫養的那一方。但倘若以傳統的觀念,往生者的親弟弟已來到現場,居於尊重,如果沒先唱名,恐怕會反彈,所謂天上天公、地上母舅公……。」 話題一落,屬於「外家」養母的那一方先被唱名祭拜,果然,生的這一邊表達抗議與不滿,大聚落來到小村莊,不是來壓人,而是據理力爭。當葬禮結束,往生者的弟弟難過的說:姐姐不可能無病無痛就這樣走了,臥床數月,沒人通知他。 許多家庭的裂痕,來自金錢的爭執,除當事人清楚,旁人所言,往往是道聽塗說,至於人都走了,圓滿就好。而那些稜稜角角的喪葬禮俗,要學的很多,甚至學也學不完。親戚的互動,平日倘若沒接觸,路上相見不相識,遇到大事情,尷尬的場面難免。且說同樣的場景,不久前,某堂姊夫過世,夫妻前往致哀,並向棺旁的年輕人自我介紹,對方連一聲舅舅、舅媽都喊不出口,遑論往後認親論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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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語言的世代
聖雄甘地言:希望各地的文化之風都盡情地吹到我的家園,但我不願被連根吹走。 文化文物文藝之於文明,是需要還是被需要,泛泛之輩如我者,大多不太清楚也無所謂,那些意念只存在於專業研究人士口中,而密集成了題材,久久之後又成了文獻供後輩參考使用。至於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之分隔彷彿也充滿了曖昧味道,模糊中隱約有一股腐朽的轉移彷彿佛洛依德之言語。當我們讀著西方思想家,咀嚼所有文字,一文一句簡單的組合成艱澀難懂的偉大思想,使用似懂非懂的語言,傳達給下一代,有一半未曾傳給下一代,猶如島嶼的語言。 一直以來金門被歸類為世遺關注著,長期居住島嶼者或旅居他鄉者之專家大佬學著,無論官民總讓我們敬佩。每一回金門就看到不同風貌,一場文化之音、藝文之舞,或展出書法美學佐以金門高粱酒,觀賞其中或路過民俗建築,我都十分激動,吾愛浯島,我們從古老故事的傳統不斷創作出新故事,在舊文化中建立起新文化,串聯一場文明與文明相遇,文化保存與文物的堅持。我們享受文化局更新的每一場盛宴,優遊慢活,走出歷史的慌亂,告訴孩子我們的祖先是乘著海風與浪濤而來,根深這島嶼,我們要保存要創新要自立自強。 保存需要文字訴說,清明假期當我與一群老村民坐在後水頭「慈德宮」廟內聽,縣府人員與金大講師努力講解,金門古屋更新補助事宜,他們在國台語、金門腔,三者艱澀的轉換,讓我想到了金門方言。金門後輩仍保留多少金門腔調,我們口音是不是早就被同化了,在客語文化努力提升為重要資產時,金門籍金門人的文化中「金門語言」還存留多少。據統計,平均14天就有一位老人死去,意味著會有一種語言也將消失,失去一種語言,等於失去一種文化,一項智慧遺產,那就好像丟一顆炸彈到羅浮宮。當我們努力為世遺奔走,我們是不是也該為金門語言有所保存。金門話還是不是我們堅持的母語,自從早年推行國語運動後,我們琅琅上口的國語成了一種文明象徵,是不是漸漸地不再說金門話。 以我為例,離鄉讀書工作,基本上我沒有什麼機會說金門話,就是在台灣接觸到金門人也是說國語,婚後三代同堂,我用台語溝通時因為不純正曾被視為異類,於是我秉棄金門腔,被台語淹沒了,在家用國台語教養孩子,除了金門家人電話才說金門話,寒暑假帶孩子回金門與外婆說金門話,這樣猶不夠,至少孩子們已經會與外婆溝通了。我珍惜在金門自由自在用金門腔,那些古老的金門厘語,方言,罵人的藝術,在同儕口中說出,讓我們哈哈大笑,那是我們這世代還懂得的語言。70年後的金門人,已經無法體會金門方言之美了。他們是一群用貓世代的表情,一串數字英文字母結合電腦語言,與鄉民溝通。 一個島的形成是孤獨的,我們在島內被生下、成長、茁壯,來來去去進出島嶼,如果不訴說,能在心中看見島嶼的圖像嗎?或許文字告訴你,不用仰頭看星星就知道自己在哪裡,從何處航行過來,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如果我們將島嶼的方言都遺忘了,縱然讀懂了海,看見心中的島嶼,會不會缺失了某一塊記憶,如同古屋簷上昏懶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