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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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滋味
短暫的回鄉行程裡,幸運的享用了一頓十足古味的金門傳統菜宴。一些夢裡都懷念的菜色,真實呈現在眼前,逐一品嚐過後,大致還符合記憶的味蕾,唇舌之際只覺得似乎少了些許懷念的古早滋味,不知是火候的差距,或者是氣氛與心境的不同?畢竟,距離最後一次在家鄉享用傳統筵席菜相距已超過二十餘年了。再次咀嚼食物的同時,竟暗自懷想起彼時每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傳統佳肴的美好滋味。說來奇怪,一向記性不佳的腦袋瓜,唯獨就是清清楚楚的記得從前酒席上的每一道菜色。 民國六○年代的島嶼,鄉間的飲食大致還僅維持在粗食果腹層次,簡單平淡的三餐,只是為了填飽肚子,還不至於興起追逐美味佳餚的念頭。小時候唯一繫念的是盼望村子紅、白盛事的接近,可以享受一頓豐盛的菜餚,連同「雜菜」,足足可以延續三、五天的油膩菜尾,大概是那時期生活裡莫大的滿足吧! 記憶裡,在家鄉能夠享受宴席酒菜的機會,大抵不外是婚、喪、喜、慶。從小兒滿月酒、周年度晬,文訂、結婚、歸寧,乃至喪葬大典,頭七、對年、再就是清明、冬至宗族吃頭,或是村里間的宮、廟作醮拜拜等。我們家族人數眾多,光是祖父那一代就有六房兄弟,到了我們這一輩,叔伯嬸嬸、堂兄弟姊妹,林林總總加起來近百人,每回只要是家族逢喜、喪大事,光是基本家族成員就一擺十桌。聚在一起餐聚三天三夜,熱鬧滾滾、盛況空前。在清貧簡陋的年代裡,家族的情誼與凝聚力,為平淡生活增添的溫馨情事,是後來再也無法重現的美好時光。這是聚落文化的特色,只要是家族的事物,不分男女老少都得出席,不單是吃喝而已,人人都有任務分攤,畢竟辦好一次喜喪筵席,事關整個家族的榮辱,誰也不願遭人是非議論。 只單單我們居住的盤山村,就出了好幾位響叮噹的總鋪師,兒時熟知的「館棧」大師傅--如達仔叔公、虎魚仔都是各據一方山頭,通常一人就可從容獨撐三、四十桌筵席而面不改色。每逢黃道吉日,村子喜事多,常常還得為了爭請「館棧」師傅而費心協調。那時最喜歡遇見達仔叔公,那表示即將又有大魚大肉可以享受了。 七○年初期,聽說達仔叔公赴台養病,專程和父親去三重埔探望達仔老人家。那時他已經退隱山頭,因為長時替人辦桌掌廚,菸酒應酬不離,身子已經不堪負荷。他說辦桌前得和總務採買的、佈置場地擺桌椅的、挑菜劈材洗碗盤的先熟絡一攤。筵席結束,主人家依慣例謝酒論賞,這一攤通常不醉不歸,長久下來,鐵打的身體也難撐。達仔叔公和父親交情深,每回承辦筵席他喜歡找父親搭配當助手,父親原本只忙於田間農務,從不踏廚房一步,因為跟著達仔叔公,意外的也學了幾手。他偶爾會在筵席結束時,帶回幾個他親手作的傳統包有芝麻、金桔、肉脯的大禮餅。後來他甚至還學會獨門技藝,清明時節,在家門口擺起灶爐,搓揉麵團作起「七餅皮」的應景買賣。 記憶裡的家鄉筵席,通常是以一盤熱油鍋快火回炸的「雞捲」開場,而芫荽與「醃菜頭酸」則扮演重要的配菜角色。香酥脆的雞捲原本油膩,配上微甜帶酸的「菜頭酸」與芫荽,巧妙的讓胃口大開,點燃食慾。順著油鍋正高溫,第二道菜則是去殼帶尾,裹粉酥炸的「蝦子炸」,一樣是熱油回炸,是為了讓裹粉保持最酥脆的狀態,而蝦子仍保鮮嫩美味。 我最偏愛的「燕菜」排居第三道,這道菜只流傳在金門,旅居台灣多年,從來不曾見過。雖然食材尋常,經過廚師的精心料理,僅以普通的大白菜絲、酸筍絲、五花肉絲、香菇金茸、蝦米及常見的紅蘿蔔絲、豌豆絲、蛋絲等配料,卻造就出一道香味湯頭都耐人尋味的「好菜」。後來偶有回鄉,在各家飯館也常可以吃到「燕菜」,但似乎就少了重要的一味--我猜師父們似乎都少了夠份量的「白胡椒」,讓「燕菜」失味不少。近些年來,每逢除夕圍爐,姊姊也一定料理出這道令家人都眷念的家鄉菜。 傳統宴席菜,當然大部分取材於島嶼自產的食材為主;諸如金門特產的「紅燒黃魚」、香味四溢的「蒸芋頭扣紅燒肉」、入口即化油而不膩的「胡椒包與紅燒蹄膀」、清香美味的「排骨燉芋頭湯」、清脆可口的「豌豆炒豬肝腰花」以及「蘑菇瘦肉湯」、「馬加魚丸胡椒湯」、「酸筍醋溜魚條」、「金門禮餅」等等……每回思想起,每回都忍不住要垂涎三尺。 家鄉的雙老常常嘮叨,年輕力壯勤耕苦作的時代,想吃卻吃不到好的食物;如今年老體衰,胃口大不如前,面對美食當前卻苦無進食的慾望。時機好轉,前所未有的豐足時代在老來時才經歷,雖有些懊惱,總算沒有苦難一生,連好吃的食物都沒品嚐過。 有時捫心自問,懷念的家鄉風味,究竟是心懷眷念成份居多,還是那個時代的風味勝過今日坊間的各式料理?是食物滋味變了,或者是隨年歲增長而味蕾也不停更改?如果達仔叔公仍健在,請他料理一桌懷念的家鄉風味菜,用今日的味覺,我還品嚐得出昔日的美好滋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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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治與人權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 ──擊壤歌 × × × 從肯定人的價值言,當社會上每一個人不分貧、富、貴、賤、男、女、老、少、聰、愚等背景,均不受別人意識干涉;均可在「罪刑法定主義」下,「自由」展現內心的想法與行動,他才不是別人的工具,他的生命才有意義;這才是真正的人權主義!而人權主義的實現,在於個人主義、契約主義、所有權神聖等法治觀念的落實。若從此面向來檢視現況?實有待商榷。 我國傳統並無法治教育。除了排斥興訟原因外,與儒家仁義思想亦有密切關係。諸如蘇軾有名的「刑賞忠厚之至論」,雖也認為「有一善,從而賞之;有一不善,從而罰之!」但基本上思想仍在於「又從而哀矜懲創之」的寬仁,因此重視的是教化。在這種背景下,根本不重視法律的。也因此在正史上有關法律的記載,幾乎都是刑名志。此種以教化為價值之法治,在質樸的社會自有其解紛息爭功能;卻無法適用今日複雜社會。 更由於修齊治平等倫理觀念,也因此,傳統上法制是以禮教為倫常,長幼尊卑為核心。最明顯的莫如「客觀倫理秩序主義」:長幼尊卑是主要的指導原則。如親屬相傷,不論故意過失,只要卑犯尊,一律論罪,且加重其刑。這種在今日無法想像的法制,竟在中國應用了二千年以上;再者,由於科舉考試以儒家經典為本,也因此在實務中,儒家經典成了解釋法律的精神淵源;甚至在法律無明文時,經義也具有法律的效用。更直接講,現代法律的正義觀念也僅是處於一種最原始的「復讎」狀態。所以所發展出來的是一種不平等、集體主義。與今日平等、個人、契約主義、所有權神聖為基礎的法治觀念大相逕庭。 即以今日現況言;我們若仔細觀察眾人對待法律態度,較之台灣,更具有濃厚傳統影子--扭曲、排斥,視法律、法院為不潔之陰影。易言之,距以法治為基礎的現代化社會,尚有一段距離,能不惕之? 現代化的社會,在於人權的保障!而人權的保障,來自於自由主義;自由主義的實現,在於民主政治的落實!但就法律哲學來言,真正的民主政治是源於平等、個人、契約主義及所有權神聖等自然法的全民化。也因此,身為一個現代公民,具備法學素養,不但是維護個人權益的基石;更是使國家邁入現代化的必要條件。諸如有名的吳銘漢夫婦命案,歷經十餘年更審,從死刑到無罪。這個司法史上大逆轉的關鍵,就在於司法的目的:從實踐司法的正義,移變轉轍為保障人權!就人權觀點言,毋寧是可喜的。 「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此種寧錯放、不錯殺;罪疑唯輕、無罪推定的人權主義,是需要全民推衍益遠的;而法治教育之功正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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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當喜劇的畫者
「我從事專業創作四十多年來,足跡幾乎遍及台灣各地並多次深入鄉間、山巔、海崖,只為擷取這塊土地最為感人的生命原貌。」…… ──楊興生《楊興生畫集─揮別廿世紀.迎接千禧年》(1999) 走進金門古寧頭戰史館,看到那件一千號的巨幅油畫〈先總統蔣公巡視古寧頭海防〉;來到台北世貿二館二○○七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看到那件四百五十號的油畫〈抽象〉。創作者楊興生,是同一個人嗎?畫題、畫風,怎麼判若兩人? 「畫完胡璉陪同蔣公巡視古寧頭海防油畫後,我真的病了,從此再也不敢畫人像!」在淡水中正路由四間住屋打通的一百多坪畫室裡,楊興生回憶起軍管逼視下「吊點滴」的作畫經驗,彷彿心有餘悸,臉部的表情是緊繃的,這和他的「繪畫不應追求時下流行,而是要在繪畫中獲得快樂」說法,顯然有不小的落差,起碼是在「不快樂」的氛圍下完成蔣公油畫的。 動盪的時代裡,楊興生自喻是個「過動兒」。如果不是「過動」,或許就關在「鐵幕」裡終老一生了。 一九三八年,楊興生出生在江西瑞金一個將門之家。瑞金,共產黨最早的根據地之一,幾乎是在「共產經驗」下成長的。十二歲,成親,對象是大他六歲的美麗閨秀,猶記得她的名字叫「曼那」,婚事在國民黨撤出大陸後的一九五○年進行,還來不及長大弄懂「圓房」這碼事;同年六月,韓戰爆發,北韓進攻南韓,十月,中共派軍參戰,兵員不足下,楊興生險些被送到戰場當娃娃兵,身高不足,救了他一命。 到不了三十八度線的戰場,少年隻身一人扮起了「苦兒流浪記」,就在共軍參與韓戰的一小段缺口,從江西流徙到廣州,再憑藉幕後的親友遙控、叫價不低的一張「黃牛票」,自廣州乘火車逃抵香港,再由香港飛向台北,在龍蛇雜混的艋舺落腳,時間是一九五二年,十四歲,他學會的第一句台灣話是「幹x娘」,而他心裡「幹」的是這個國共兄弟鬩牆的亂世。飽嚐戰亂,還坐過冤獄。 時代太黑,生命太苦。身在「自由中國」的寶島台灣,卻是不斷傳來家鄉親人上吊、自殺或遭處決的顫怖畫面。不快樂的世局,就當個握彩筆塗染畫布的畫家吧。楊興生考取台灣師大美術系,畢業的第二年,一九六五首次個展於台北國際畫廊,然後遠渡重洋,自美國密蘇里州跨過新墨西哥州,在大學校園的藝術研究所繼續習藝。漂鳥歸返,他創辦龍門畫廊於台北,席德進幾次重要個展、最後一場特展都在這裡演出,藝術重鎮在龍門,引領風騷。十四年後,脫離日正當中的畫廊經營,為的只是實現做一個專業畫家的夢想。 專業畫家之前,楊興生其實單純得只想當一個美術教師。他太愛與青春正盛、喜歡繪畫的學生為伍、打成一片。師大畢業,一連教了五所高中,還差點當上華夏工專的校長。他卻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瀟灑不羈的教師,有回瞅見學生躲在教室暗角偷抽菸,被他拉出,老師也菸癮難耐,要抽一起抽,換來教室煙霧瀰漫,校長路過當場抓包;另一次學生私辦舞會,邀他參加,正與一女學生貼身熱舞之際,瞬間斷電、燈滅,燈亮時,學校教官與管區員警已站在舞池中。如此為人師表,走路吧。 當不成專任教師,又無法專心畫廊,只好做專業畫家。自稱生命不曾大起,卻有過大落。曾經有海外收藏家一次出手兩千萬元包下他畫室所有看得到的作品,他用這兩千萬元投資正處高檔的房地產,哪知房市一個暴跌,慘賠。錢來得快也去得快,畫賣一張就少一張。如何在藝術與市場取得平衡?即使已是當今油彩寫生市場最熱絡、輝煌的畫家,八件〈抽象〉系列在台北藝博展出第二天就寫下三件成交紀錄,楊興生堅持的創作理念仍是「作畫家不要想太多,創作慾不應被思想法則所束縛」。 自火藥相撲的政治戰場脫困、在悲喜交織的人生戰場存活,又出自學院、堅持純藝術創作精神的楊興生,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被拉到金門戰場作畫。 一九八四年,軍方將「古寧頭戰場」改建成「古寧頭戰史館」,仿古城堡型式,城牆兩邊浮雕古寧頭戰役,正前方立三勇士塑像,兩側置戰事遺留「金門之熊」兩部M5A1戰車,廳牆則規劃要環掛十二件巨幅油畫。郭、楊興生、顧重光等時已知名的畫家都被國防部點名作畫,楊興生原本不在名單中,但因一位郭姓畫家還沒有動筆就病了,國防部要他接手畫蔣公與胡璉巡視古寧頭海防的330×500公分油畫,給三個月作畫時間、二十萬元潤筆費。楊興生領了顏料、畫布,在台北的畫室遲遲動不了筆,不見進度,國防部派了兩名上校緊盯,他只好以生病為由玩起拖延戰術,第一次軍方到畫室看到的他真有點憔悴,允諾再給點時間,但他的畫布始終是一片空白,軍方再度逼畫,卻是在宏恩醫院的病榻上找到氣若游絲、吊著點滴的楊興生,上校趕緊向金防部司令宋心濂回報畫家病得不輕,必須充分療養才能持續作畫。「病癒」後,楊興生、顧重光共同向軍方報告不曾見過實彈,致畫得不精準,軍方趕緊安排他們倆以貴賓身分搭乘軍機到戰地金門,與宋心濂同坐第一排神氣地觀看一場兵演。楊、顧二人直呼賺到了。金門回來後,連夜趕工,楊興生還是在期限內繳出作品送至古寧頭戰史館,〈先總統蔣公巡視古寧頭海防〉是軍方自行訂的名稱,在構圖上讓畫中的蔣中正與胡璉站在偏左處,右邊的地形刻意畫得隆起些,使圖面結構變得豐滿;就主題而言,楊興生還是相當滿意留在金門的這件油畫。只是,此後他再也不敢畫人像畫,也許軍管症候群吧。佯裝生病的他真生出病。生出的這場「病」,卻也讓他愛上金門,二十多年來,未間斷赴金門寫生畫古厝。 有人把喜劇演成悲劇。從人生戰場到戰地作畫現場;楊興生,卻總是懂得,把悲劇演成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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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強草根‧挑戰晶片
坐在農友家,我們一邊喝茶,一邊吃著很甜的西瓜和鳳梨,農友掀開茶几墊,頃刻芳香四溢,聞得出是極高貴的木材,農友說那是他撿拾回來的漂流木,原來靠近溪流、傍水而居也有這等「天公疼好人」的時候啊。 天氣很燥熱,大家的心情也是激動的,盯著牆上一張特製的1:20000大地圖──「大台中都市計劃暨非都市土地分區地段套繪參考圖」,心裡盤算著該怎麼「捍衛土地」,一路自力救濟的農友說:「我們的路真的走得很辛苦,得和官方鬥智也鬥法,如果得不到既定成果、目標,就給它「亂」下去,要「亂」是很簡單的……」地圖上清楚的標示著一條一條的溪流,它們潺潺流過我的眼,不管哪一條流,它們都有自己的特色,沿著河流兩岸,可以清楚看見地方建設,人類文明發展的軌跡,那些水流穿過的區塊,已被貼上污染的警告旗,未來這一張美麗的地圖,可能變得滿目瘡痍。 被污染的河流想必很傷心、寂寞吧,為了讓我們了解真相,農友驅車帶我們走向大甲溪、大安溪、牛稠坑溪,拍回來一張張的照片,我看見農友深以為憂的中科廢水排水管,農友感慨的說:「相通的地下水,讓大家禍福與共,應該不分藍綠,回歸正視地方問題,這才是愛台灣、愛自己土地的方式,但眼前缺乏回饋機制,只能靠民間團體自己努力,真是辜負了土地啊,想想,我們身處的島嶼,靠著極特殊的板塊撞擊、推擠而成的多層次的土地,原本得天獨厚分佈著多元化植物、擁有各種生物特殊型態,不管種花、種稻、種蔬果,只要維持自然農業的機制,採輪作方式來保留土地的養分,我們就擁有足以供養眾民的物產,只可惜土地被濫加利用之後,危機越來越大,我們未來的前途真是堪憂啊。」 他又說:「遇到「番仔政府」實在又衰又無奈,環保監督小組盡多資方聘請,球員兼裁判,不過是在「背書」而已,監督機制形同虛設,而國家標準(賠償機制)則定得超低,尤其是經濟作物,因投資較大,又有供水重要時期的關鍵因素,一但出狀況,損失將特別悽慘……唉,總不能逼得農民去自殺啊……」 我在現場看見挖土機正在回填工程廢土,也看見農友深鎖的眉頭,真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我們站在大甲溪側,頭上有高路公路像一條長蛇一樣穿過,我看見裸露的橋墩,曾被嚴重侵蝕的基座露出一條一條的鋼筋,周邊遍佈的大石塊、被水沖積而雜亂散處的像肉粽般的消波塊,被烈日狠狠的照著,再散出熱氣撲向我們,儘管有風在吹,我們仍被逼出一頭汗水,而不遠處有工程正在進行,轟隆隆的噪音把鳥兒驚得一群群快速飛逃而去。 為了躲避熱氣,也為了舒緩一下緊繃的情緒,我走到水邊,看見綠色的水流中漂蕩著一絲絲一條條的紅色小蟲,農友說那是有機廢水(毒水)製造出來的「新產品」,因為這裡是焚化爐廢水和中科廢水「交流」的地方,唉,真是莫奈何啊,農友說:他們將成立自己人組成的「監督委員會」,沿著大甲溪等,以及附近相關支流拍下影像,以備將來的聽證會當佐證用,因為他們已不相信官方和資方的「絕對沒問題」說詞,尤其一些推廣耕作高經濟作物者,例如花農,他們的投資甚大、一但重要耕期缺水、遭受任何汙染或延誤花期,未能履約交貨,都會造成莫大損失,甚至因失去品質、信用等,再無後面翻身的機會,所以這些農友特別緊張,寧願自己花錢延請專家學者參與,再徵召更多地方人士輪班、分工進行各項檢驗,以確保品質。 農友接著分析給我聽,他說:「監督委員會」可先由民意基礎代表組成,希望可以與中科管理局「平行」,也得有幾席是環保人士,也得預防村長、代表、議員們「被搓圓仔湯」,所以每一個成員都得慎選,不能讓議會推派(避免被收買)……至於「公器」部分,最好能成立自己的「基金會」,有自己的資金和檢驗的機器,隨時可以調配運用,這樣「自救會」和「監督委員會」才能按己意,正常、有效運用。 這些計畫讓人聽得既感慨又傷心,所以我打算在聽證會上發言說:「我們對自己所生存的土地,缺乏清楚的認知與維護,土地一直無辜的被濫加利用與侵佔,人們對它造成的傷害,已不是任何『賠償機制』所能妥善處裡及擺平的,因為地方發展不能單以「營收」來衡量產業的價值,就台灣能發展的農業與觀光資源來說,如果不能放大視野、格局,朝永續經營的目標前進,在傷害了整體農業機制又造成水源、農作物、空氣污染、危害人體健康等事實時,一味談「賠償機制」,最後付出的代價將更大,因為土地是千秋大業之事,誰有權力說他付出一筆賠償,就能擺脫自己的罪責呢?到底誰在賠償誰?誰賠得起誰的傷害、誰又能彌補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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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談生命中的鵝卵石
好友Linda五月二十五日舉行公民宣誓,正式成為加拿大公民,她邀我出席觀禮,我是她唯一的觀禮人。 入籍儀式在移民關大樓的禮堂內進行,數十個家庭加上近百名觀禮者,約莫二百多人齊聚一堂,看起來亞洲人最多,再來是歐洲人。「熬了這麼多年才拿到公民證,應該興奮才是,為什麼一點兒喜悅的感覺都沒有呢?」的確,我的朋友語帶落寞,望著我,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為了坐移民監,Linda辭去台灣的工作,中途因家務返台有所耽誤,前後在加拿大待了六年才獲得入籍通知。期間老公與孩子不曾前來探訪,即便逢此盛典,仍然選擇缺席,不禁令人懷疑,是否他們也在藉此抗議老婆與媽媽這些年來的缺席呢? 完成報到手續後,大法官上台致辭,強調加拿大是個種族融合的大家庭,歡迎加入成為加拿大家族一份子,從此不再是過客了。接著請大家起立,舉起右手,跟隨法官以英文及法文宣讀誓詞,每一句誓言都是一個承諾,承諾效忠國家、尊重他人、遵守法律,最後一起高唱加拿大國歌。這時,我看到有些宣誓人神情激動,甚至熱淚盈眶;再看看Linda,始終維持一貫的表情,對照四周歡樂洋溢的氣氛,她的冷靜,竟讓我對她產生了些許同情。 Linda常說:「回顧所來徑,台北到溫哥華的路何其漫長,我如候鳥般只能逐年返鄉,台北的家,因此越來越遠;而溫哥華的家,卻又如幻似真,究竟何處才是我的家呢?」 唱完國歌,大家依序排隊,走到主席台,法官逐一和每個人握手祝賀、親切寒暄,並發給公民證。回到座位上,法官鼓勵大家向四周的人問好,因為「從這一刻開始,我們都是一家人。」 典禮結束前,一位年踰八十的老太太,現場分享她身為加拿大公民的感受,話語中盡是驕傲與祝福。但這樣的真情告白,顯然無法令Linda得到鼓舞,因為,她準備離開加拿大了,就在拿到公民證的第三天。 「得到了天空,卻失去了大地」──這是某些移民者的吶喊,隱藏在心底不為人知的角落。家人缺乏共識或是個人生涯規劃不清,都將澆息初始的熱情,最後變成數饅頭度日;雖然擁有好山好水,仍撫慰不了中夜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的不踏實感。 Melita也是一個令人心疼的例子。台大畢業,赴美修習碩士,學有專精,正是有所作為的年紀,卻被家人留在此地坐移民監。她抱著過渡者的心態,並不積極謀職,終日閒散,只能在網路上抒發她的無奈:「君問歸期未有期!」、「什麼時候才能放下一切?」如此一晃二、三年,人生黃金歲月盡付春水東流。 我想起鵝卵石的故事。教授拿了一個空瓶子,先放進一些大的鵝卵石,接著再放進小石頭、細沙和水,直到瓶中再也沒有一點空隙。教授問同學,從這裡你們學到什麼?同學心想,這是一堂『時間管理』的課,教授一定想告訴我們,不論多忙,再施點壓,還是能夠擠出更多時間來做更多事的。沒想到教授搖頭,緩緩說道:「瓶子的空間就這麼多,如果你們不將大的鵝卵石先放進瓶子裡,也許以後就永遠沒有機會再放進去了。」 人生由一連串的抉擇組成,如何同時擁有天空與大地,我們得時時自問:什麼是我們心目中的鵝卵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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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飢餓」
有機會聽到或讀到老一代的人形容他們饑餓的樣子。他們多半是外省老兵,南征北討的日子就是一段飢餓史,我有一個朋友郝譽翔,以父親為旨寫了小說集《逆旅》,其中一篇就談飢餓。我最早表現出飢餓的機會是在鹽分地帶文藝營隊,我當了學員,夜間聽老師們談起他們以前的苦難歲月。他們以光榮的口吻敘述那個貧匱年代,如同我們現在會跟子女提到的,「想起以前啊,日子哪有這麼好,一年吃沒幾次白米飯,吃雞腿得在結婚喜慶才有……」 但我說,我經歷過的,穿過麵粉袋、吃過米蟲爬呀爬的米。老師先是不信,一聽我是金門人,就都信了。我雖小老師一個世代,但金門早期發展落後,我竟在貧困這一層意思上,跟老師們同一個世代了。參加夜談的同學紛紛投以艷羨眼光。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因為貧匱而被羨慕著。 貧窮的農家子弟,得設法把各種東西都吃下肚子裡,還不能鬧肚疼。去年度,應中國時報副刊邀請寫了一篇應景的「美食」文章,我說,實在寫不來,劉克襄說:「不然,有趣的、新奇的也行。」我因此寫了〈蟬回首〉,寫我小時候怎麼抓蟬,然後又把蟬丟進燥坑裡烤熟,剝了蟬的背來吃。事後有人說,真有這麼一道菜的,做法卻是高明精緻多了;還有人問,「現在還吃蟬嗎?」我說,當然不敢再吃了。 一個人覺得餓著了,就要拼命往嘴裡塞東西,記得某小說家小時候也曾深度餓過,所以他吃飯都吃得專心、吃得急,明明已是繁華台北,菜上桌,卻忘了時代似的,專心盯著,唯恐吃不到。他說,「家裡兄弟姊妹多,不快,就吃不到。」唯恐吃不到,成為深刻的夢魘,時刻間,都還在通緝他。 認真回憶起來,我是沒被餓過的,但腸胃間,常有不滿足感。我發現自己喜歡吃、羨慕吃這件事,是在國小。下課後,同學多往后湖村雜貨店,或抽或買零食,再跑回樹下,坐在單槓跟防空洞旁吃。他們吃脆脆香甜的小耳朵餅乾、舔紅紅亮亮的魷魚乾,吃得那麼津津有味,讓我不住吞嚥口水。儘管是在一個普遍窮苦的世代,還是有貧富之別,我羨慕他常得糖果、餅乾跟果汁牛奶,有人會跟他要一口吃、求一口喝,我都忍住,卻拚命想像它們的美好味道,不斷吞嚥口水。 最嚴重的時候,是看見旁人嘴裡咀嚼著東西,自己口中卻空無一物時,嘴裡便不禁生津。有人家貧,長大立志經商致富,有人嚐受病痛,以後成為名醫,一個人現在的樣子,很多時候,在過去已經決定了。不過,童年羨慕別人有可口食物的我,卻沒成為一個美食家,有時候,應台北美食家或機關單位邀請,吃盡各式美食,事後回想,卻都記不得味道跟菜色,卻老記得我怎麼捕了蟬,又烤了蟬。 隨李昂、黃春明、許水富等美食團吃盡金門各餐廳時,當時訝異,金門竟有這麼多美食,他們在戰地管制時代也活躍在金門餐飲界嗎?還是蟄伏著,終於大展身手? 吃盡美食,仍沒改變我對美食的定義,那不外是大顆蚵仔、蚵仔煎、包有金桔的禮餅、粥、還有燙呼呼的地瓜稀飯。懂美食的朋友笑我,這些都屬小器,登不上大雅之堂啊。從一個人定義的美食,或能判斷一個人跟他的出身吧,我出身務實農家,也能由此看出吧。 而這貧農夫妻是這麼教導他的小孩的,他們說,「相尊,吃有掄」(閩南語)。意思是東西少,大家互相禮讓,少吃一些,東西雖少,卻還有吃剩的。所以,我沒在那個貧困年代被餓著,也沒像那位小說家必須以爭奪的態度看待食物。 沒餓過,不知食物味道,但到這個時代,卻沒有人捨得子女挨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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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求多福
凡事有了規劃之後,再按部就班去完成,自然事半功倍,順利愉快。但是如果因意外破壞了規劃,會突然像無頭蒼蠅,到處亂闖地焦頭爛額,而不知所措。這時候要學習忍耐,克服憂慮,克服困境。最後應以理智來面對問題,尋求方法解決,力求圓滿,去完成任務。菜根談云:「秉持難遭難遇的信念,則能逆來順受,甘之如飴。」 五月二十三日赴台,規劃好晚上召集兒媳、女婿、子女、孫子一起會餐,大家見見面,聊聊天,第二天再到榮總取藥、驗血,再由榮總到松山機場返金門,每次順利完成也感恩歡喜,但是這次因意外破壞了規劃,就會產生了許多麻煩困擾,也難免要生氣,但生氣有礙健康,所以要學習克服生氣,克服不便,放下執著,從忍耐中汲取經驗增加力量。 二十四日上午八時,我原以為在中正樓七樓抽血查驗,抽號碼排隊等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輪到我抽血時,護士不給我抽,要我赴第二門診大樓抽,我說我一向是這裡抽血的啊!請幫我抽一下,護士不理,我無奈地離開。等我到第二門診一樓驗血處,抽號碼排隊又是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輪到我抽血,等得已很不耐煩,很懊喪,然後還得等看診,等取藥,我的頭痛又發了。但見病人這麼多,到處擁擠不堪,到處有比我可憐的病人,醫生、護士要為這麼多痛苦的病人,解除其痛苦也都很辛苦,更可憐的是那些坐輪椅、躺在床上的病人,他們也在等,更辛苦了,我也要釋懷吧!我想人最好不要進醫院,但有病又不能不看醫生。看病實在太勞累、太不方便了,「萬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須惜少年時」。我只能祈禱金門衛生醫院,趕快增設血液科,讓我們這些血液有病的人,可以就近看診,不必遠渡重洋赴台看病,阿彌陀佛! 人常說:「禍不單行」,一件事不如意的發生,經常還會發生其他不如意的事,當我從榮總到松山機場,看見同我一起搭機來台的縣府財政局長黃景舜,他說他與縣長,從早上第一班等到現在,已經等了三、四小時了。遠東第一航班已宣佈取消,他們正在補位,場機充滿了焦急回家的旅人。我又想起如果金門場機關閉,那要後送的病患怎麼辦呢?生命危在旦夕,誰是觀世音菩薩來救苦救難?難道金門機場的安全標準不能再改善嗎?欣閱金門日報社論,李縣長指出,由於金門的醫療資源不足,對於急重症傷病患,必須後送至台灣,有時受天候影響,只能聽天由命。他特別強調:「人權至上」,「時間就是生命」的觀念,希望中央政府能及時贊同送往廈門海滄長庚醫院醫治。這應是個補救的好辦法。但仍還希望兩岸當局好好協商,突破一些困境與障礙才能辦得到,才能為眾生謀福利,才能成為眾生的救星。 當天我搭遠東下午一點五十分返金,只可惜飛機飛到金門上空,因能見度低不能降落,又飛回台北,我們好像免費坐飛機遊太空一樣,但大家顯不出快樂的樣子。我又在機場堅持等補位到華信四點半,最後一班取消,才回台北新莊的家,其實台北新莊不像是我的家,因我只習慣住金門的家,每天澆花種菜,游泳、上健身房,騎單車到處逛,才能消遙自在,自得其樂,住新莊就無法做我的愛做的事。既然不能順利返金,就遂順因緣多滯留台北家一天吧!如果我能再規劃做點有意義的事,也不見得不好啊?於是就約了知名報導文學作家楊樹清,在新莊老地方「三輪車」餐敘,他一向很忙,正好當晚有空,讓我太高興了,我要向他請教我將再出書的書名《紙筆行佛─金門文史與佛教文學》如何?他表示再研究研究再說。樹清現在是金門的日報「浯江夜話」與「社論」的主筆。他認為「社論」是金門的日報的心臟,而「浯江夜話」是金門的日報的靈魂,能參與經營是很有意義的,我甚表贊同。我們曾經一起為金門的日報寫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社論」。他問我為何這次不寫了?我說老矣沒勁了!他說寫「社論」確是苦差事。我非常欽佩他有隨時收集資料的好習慣,每天總要閱讀收購好幾份報紙,難怪他資訊那麼豐富,記時間那麼明確,就是因為有此隨時記錄的好習慣,難怪他的報導文學報導地那麼詳盡,那麼成功,讓我萬分佩服。他建議我應隨時準備一本筆記本,如同他隨時請人簽名留言,留地址電話,這樣也可幫助記憶,當天他也要我簽名留言,留地址電話,我寫了:「他鄉話故鄉」,我想不一定妥切,也許他會感到:「日久他鄉則故鄉」的味道。記得以前曾出版過一本《金門藝術史》,他以此書隨身攜帶,凡是該書的作者或相關的人,他都拿出來請他們簽名留電話。我們稱這是「楊樹清的行動藝術」,這都將成為很珍貴的金門史料。「日久他鄉則故鄉」,他高中職時代就到台灣奮鬥,然後娶博士太太,生了個寶貝聰明的女兒,定居台灣。台灣當然是他的家鄉,但是他還是懷念他的出生地金門古坵的故鄉,他有返金建房屋的計劃,以典藏他的寶貝書籍與文物,他問我如返金居住,金門的寫作環境如何?我沉默,我真不知如何以對!他不准我買單,走出飯店又陪我走到我住家的門口,他才回家,他是這樣熱情對待每位朋友的好朋友,才令人如此喜歡跟他交朋友。臨分別時,他說明天上午黃克全要載菩提,一齊上台北市找羅門、蓉子詩人夫婦,看看我可否與翁翁一起搭明天華信下午四點半的班機才返金,後我因訂不到華信等航班機位,只好清晨又去機場排後補,幸好我以會員資格優先補上十一點五十分的復興返金,但也失去一次會見好友的機會,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人生真得難兩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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鑼鼓喧天馨香一炷
才五月,赤艷燠熱的太陽就強烈的直逼島嶼,是原來沒有預期的氣候。先前接連幾天,傳來的消息都是濃霧團籠罩尚義機場,讓出門的、返鄉的、過境的都坐困愁城,莫可奈何。這是島嶼的宿命,也是當前難解的窘境;對於一座急於掙脫困境、開展視野的島嶼。霧團散盡的代價是:航班如期飛抵,驕陽如炙迎面而來。 農曆「四月十二迎城隍」,自小就朗朗口誦的記憶。友人翻看了我正執行的迎城隍相關文宣設計品,直聳恿我結伴同行,回家鄉參與城隍繞境的行列,為民俗色彩濃厚的迎城隍活動記錄影像。 臨時決定的行程,回抵老家連老母親也嚇一跳,她說過午也要到城裡進香膜拜,祈求神明保佑。我擔心日午炎熱,她說會撐傘,況且有神明保佑。我問母親,記憶裡可有帶我參加迎城隍的印象?母親說從前只終日忙於農務家事,哪有時間進城拈香拜神,應該是奶奶帶你去的吧!時間太久遠,迎城隍的往事已經淡薄,唯獨那些黑白分明、高聳晃搖的陰間神塑,歷久而印象彌深,久久無法忘懷。印證了關於孩提歲月的種種記憶,尋常的容易淡忘,偶一瞬間的深刻印象,卻恆久抹滅不去。 眼前,鑼鼓喧天,香客人潮不絕,把原本就狹窄的街道擁擠得寸步難移。年邁的進香客和壯碩的陣頭角色、工作人員、繽紛耀眼的蜈蚣轎上難掩興奮神情的可愛小扮相,把出巡繞境的隊伍裝點得瑰麗繁華、錦燦輝煌。在古樸的青石街道上,上演一幕幕循古禮的踩街遊藝陣頭;對於信仰的虔誠忠貞、對於傳統文化的延續熱情,香火不絕,我們如此古典的一座島鄉。 文武判官、七爺八爺、董李排爺……高身兆威嚴的神駕讓人不寒而慄,諸神就在身旁搖晃起駕,觸手可及的近身之距離,我得以直視這些敬畏而熟悉的身影。黑面獠牙的是七爺、五短身軀活蹦亂跳的是八爺、黃袍烏臉鬚長及胸的是武判、還有赤臉濃眉正氣凜然的董李排爺,活潑淘氣的三太子……,來自陰府的眾神明在炎陽下出巡繞境,驅邪掃魔。神、人如此貼近,彷如置身古老的時空。透過數位相機,我只能倉促的擷取一幕幕淋漓盡致的力道與飛汗,毫無思慮的空間。鮮明耀眼的赤綠黃黑、洋紅橙金、在正午的陽光投射下,亮燦跳耀的光影、鑼鈸鼓樂喧天、爆竹鎖吶齊響、陣頭大旗幟風中飄搖、一波波擎香祈禱的香客……亢奮與陶醉交織成一座篤定堅貞的耀動的島嶼。 出巡陣頭依序繞過城隍廟廣場,向城隍爺行禮如儀,然後逐一出發,踩街繞境而去。廣場有了安靜的片刻,剩下不克隨隊伍繞巡的香客,或拈香膜拜或稍事休息,泰半是上了年紀的老爺爺與阿嬤,廟方貼切的安置了座椅、冬瓜茶、礦泉水飲料。 鑼鼓聲再度揚起時,來自大陸彼岸的九甲劇團,緩緩掀開布幕,台下掌聲零落響起,這是城隍祭的傳統之一,除了酬神,也慰勞平日鮮少休閒活動的鄉民,在祭祀慶典時共享盛會。 母親獨自坐在城隍廟前廣場一角,靜靜的觀賞戲臺上遠來的戲團戚戚切切的喧天鑼鼓與歌舞戲腔。近些年來母親聽力明顯退化許多,交談中她常常表示聽不清楚話語。但她專注的神情,彷彿早把周遭的鼎沸人聲遺忘,只專心的投入歌舞戲台。我一直在想著,幸好母親還保有對於傳統戲曲的愛好,才能在晚年時,和父親無怨無悔的守候在這座安靜得近乎沈寂的島嶼上。沒有子孫輩隨侍在身旁,伊仍怡然自得的生活著,我儘可能的蒐羅市面上所能收集的歌仔戲、黃梅調、甚至一些鮮少聽聞的大陸地方戲曲影片,母親有時會叨擾著不應該浪費,還堅稱歌仔戲可以一再重複觀賞,不過偶爾聽她在電話裡開心的談論劇情有多精彩、多好看,我稍稍紓解身為人子,未能隨侍在旁的愧歉之心。 家鄉成為一份刻骨銘心的註記,有童歲的記憶、有牽掛的年邁雙老、有年逾兩百年風雨的老宅,唯獨卻沒有可以容身拓展的環境。必須離鄉發展,為自身、也為培育下一代而奮鬥打拚。雙親都明白離島人的宿命,所以早在年少青澀的十五、六歲就催促著我們離開島嶼,遠去拓展各自的前程運命。 才發覺信仰的力量讓人驚訝,這些民間流傳久遠、代代衍傳的信仰習俗,比起當前花了大把人民稅金所精心策劃的文化活動,一點也不遜色,甚至更直達民心。傳統文化的精髓在鄉野民俗活動中盡展無遺。我在經歷多年之後,回到島上,在迎城隍的行列中揮汗隨行,是一次憾動的體驗。年輕的乩童在神靈附身起駕時的悸動,八家將氣勢凜然的陣步,舉手投足間流露的嚴峻神情,我甚至為他們行進間齜牙裂嘴的細膩表情深深著迷。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他們如此專注而從容不迫?是誰傳承出如此動人心弦的裝扮與陣步?宗教與藝術的美麗結合、習俗與生活的融入。我感受到深植於這塊土地上一股強勁而堅韌的力量,不僅是對於神明的信仰,也是對於島嶼、對於生命的堅定熱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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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
你逕入 史芬克斯守護之門 那是重生 生命的逆轉換 一個無比精巧繁複的工程 拼接 錯置、明晰且模糊的意象 伴著血流脈動成詩 且遁入你細胞分子的內核 你遁入 初爆宇宙的內核 一切都從這裡萌生 也在這裡隱沒 岩漿和冷冽的黑潮在此交會 又分流 你在此深眠 復甦醒 你用怖懼洗滌傷疤 你用生命餘溫 燃亮 年輕愛情的雨林 你獲得一個世界 ──機器人感覺詩之五:夢見 1987年到1990年,也就是我讀碩士班和服兵役的幾年歲月中,我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有著狂熱的興趣。我曾到各個書局蒐集佛洛依德每一本中文譯著。對於佛洛依德的「潛意識」、「性心理學」以及「夢的解析」等主題見解,無不以瞻仰大師的心情仔細研讀並奉為思想的指南。 我在1991年到了法國唸書,那年是精神分析學學派最後一位大師拉岡(Jacques Lacan,1901-1981)逝世十週年,大西洋兩岸的法國和美國都出版了大量討論拉岡和弗洛伊德的書,正好有機會從多重的角度重新審視這位二十世紀的思想偉人,特別是他那被譽為三本「改變人類歷史的書」之一的「夢的解析」。 弗洛依德認為「夢是一種現實中無法實現以及受壓抑的願望的滿足」。夢是一種潛意識的活動,由於人類意識的自我防衛機制傾向於壓抑本我欲望,這些被壓抑的欲望於是透過潛意識的活動呈現在夢中,為了逃避理性的檢查,這些內容通過扭曲變形的機制出現,所以夢都是象徵的。在這樣的看法下,夢可以區分作為形式的「顯夢」及做為內容的「隱夢」。前者是經過扭曲與偽裝的「密碼」,後者則是密碼背後的意義。佛洛依德認為夢可以使睡著的主體內心渴望得到滿足;或是藉由在夢中重新經歷生命的創痛以避免理性世界中超我的壓力過荷而崩潰。 過去一百年來,弗洛依德學說深深的改變了心理、社會、文學、藝術等眾多知識領域的面貌。相同的一百年,科學知識的變革也無時無日不在進行。從五十年來的生命科學、神經科學以及睡眠科學進展,已經向我們揭示了許多弗洛依德當年恐怕難以想像的、關於夢的新知識。 1953年發現快速眼動(REM)睡眠現象是夢的科學研究的關鍵性突破,在快速眼動睡眠期間,我們的大腦負責管理情緒和感知功能的神經網路,會出現局部被激發(活化)和其它部份被抑制的現象,因此導致大腦中職掌記憶、邏輯思考、自我察知意識等功能的網路被形同關閉。而被激發的大腦部分仍然活躍的運作著,也就呈現了夢的意識狀態。這種夢的意識與清醒的意識狀態不同,它與外界環境的感知已經切斷,所有意識都由大腦內部生成。此時負向情緒高漲;失去時空定向感;意志力變得薄弱;缺乏邏輯推理能力。 相對於弗洛依德認為怪誕夢境是潛意識的內容經過「偽裝─監視」的產物,最新的腦神經科學的觀察告訴我們:位於皮質下方的邊緣腦區在REM睡眠期間的活化現象給夢境帶來了強烈的情緒特徵;背側前額葉皮質受到抑制的結果使夢中缺乏自我意識和邏輯性,並且無法維持時空定向感和記憶能力。 所以科學家不認為潛意識是存在的。在他們的觀察中,只存在有清醒的意識和睡夢的意識兩種意識的形式。大腦是可以獨立於我們的軀體而運作的,它會在我們睡眠期間自動產生活化,還會改變大腦中的電化學環境,特別是正腎上腺素及血清張力素,這兩個對清醒意識不可或缺的化學系統在睡夢中被活化的大腦關閉,於是造成夢的意識。夢境意識是由神經生理現象所決定,而非潛意識欲望滿足或心理防衛機制。 如果忘掉弗洛依德的潛意識及「夢是一種現實中無法實現以及受壓抑的願望的滿足」,那麼夢的功能是什麼呢?腦部發育或修補、記憶的重組和定型、體溫調節功能的維護,都是我們對夢的功能的最新認識。 我回想起1991年2月,我來到法國Nancy學法文,曾探訪當年弗洛依德到這個城市學習催眠術的診所。我真希望能做一個夢,貫穿我年輕時所有追逐理想和愛情的夢,那些充滿憂懼、怯懦、悲傷、企盼和狂喜的夢境。科學解釋了種種夢的真實,而我仍需在夢醒時,惶然面對無所倚靠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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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異端到異鄉
「金門,或許在你的想像中,是一個孤島,以為除了保衛自由的戰士,便是把俄製的千萬砲彈濫轟堆積下來的廢鐵;又或許以為那兒祗有農民種植的高粱,和出產美味的高粱酒;但你卻沒想到那兒會生長了一位青年的藝術家;他的個性就像金門一樣地堅強;他的藝術就像高粱酒一樣地濃厚;他的熱情以及反抗的意志就像被匪彈激起的同仇敵愾。這種強烈的情感,毫無遺漏地表現於這個來自金門的藝術家──李錫奇的版畫上面了。的確,李錫奇所作的大幅版畫,縱是油畫巨筆,也不及他那樣的豪放。同時,它的深紅、暗綠、黑線形成了他所要表達的悲憤激昂的情緒,因為他的家園,就是在中共的砲彈下摧燬的!」 ──席德進<來自金門的藝術家李錫奇及其版畫>(1963) 陳長華邀李錫奇與我在北平東路、文建會巷內的一家咖啡館會面,希望我能及早投入李錫奇傳記書寫,初擬了個書名,《變調鳥李錫奇──飛越台灣現代藝術五十年》。那是在文建會主委邱坤良打包、請辭前夕,身為機要人員,必須與首長同進退的陳長華,她似乎要在臨別前拋給我一個美麗的包袱。我懷疑我能否完成這項充滿歷史與土地糾葛、人文與藝術交織,別具誘惑性又盤根錯結的寫作計畫。是否下得了筆,仍然未知。但我已開始聽故事了。 打開我的剪貼簿,<永別了.席德進>,「今天,我們向這一位畫家致敬。因為他把一生獻給藝術,直到生命的火花熄滅」,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聯合報》第九版以半版篇幅刊出了該報藝文記者陳長華主筆的紀念專文,席德進(一九二三──一九八一)神采飛揚的一張照片加上五○至八○年代的五張水彩畫作,樹林、遠山、廟宇、老農、少女,「五十九年生命從四川到杭州,從杭州到台灣,從台灣到許多地方。暮靄中的觀音山永遠不會老去;淡水河上小舟輕搖;竹東民家的飛簷猶有燕子痕跡,你的畫筆在那裡?」是陳長華跳脫記者知性的筆觸,寫出那篇與畫家聲息相通的特稿,女記者猶聽到癌末畫家躺在古老木床上的呻吟,「你知道麼,我活得好痛苦,你知道麼?」 我後悔沒趕上席德進生命中最後一場畫展開幕。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八日至八月二日,席德進赴金門寫生、畫古厝半月記。那是我國二升國三的暑假,也是我母親中風過世、靜悄悄地躺在苦楝樹下早已化為烽火廢墟的老屋殘留護龍,等著飄居台灣的兒女返鄉奔喪期間。貯藏在腦海的影像,總覺得在那兒見到過清瘦之身的席德進。官裡?庵前?吳厝?山前?賢聚?後來我讀席德進<去金門.畫古厝>日記,這些村落他都停留過,又看到一張他站在前山前村口、奉祀朱王爺的百年修文殿留影圖片,強化、清晰了我見過這人的記憶,也許就是騎著單車行經山前的一回撞見。見與未見,並不重要,因為沒有交集,頂多止於平靜島鄉來了位長相古怪台灣客的印象。 而我「認識」席德進遠在他來金門之前好幾年。從阿兵哥移防的垃圾堆撿拾到的《幼獅文藝》裡看到他的畫作。他畫的農村、古厝,畫面情境的確動人。知道他是有名的畫家。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六日,星期二,席德進五十九歲生日,「席德進特選展」分別在台北三家畫廊聯展,版畫家展出水彩,龍門展出水墨,阿波羅展出油畫。那是席德進因胰臟癌入台大醫院動第二次手術後的第二十一天;「下午三時穿著一襲黑底清朝一品官袍服,胸前掛著一顆杭州友人送的如梨形般的水晶石,面容清,兩眼有神,雖不復當年的銳不可當,仍是一派大師風範的席德進,一踏入版畫家畫廊,鎂光燈立刻對他閃個不停,人群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湧向他,拿著畫冊,請他簽名」,鄭惠美在《獻祭美神──席德進傳》裡記錄了這一幕,「從來沒有一位畫家的畫展,像席德進這次展出如此轟動,除了素人畫家洪通之外」。為席德進辦特展的人,正是他的畫家好友、主持版畫家畫廊的李錫奇。人在台北的我,是怎麼錯過這場畫展盛會的?前一晚還與在龍門樂器行的輝姊約好去看展的。 席、李二人結緣甚早。一九六三年,四十歲的席德進為二十四歲的李錫奇寫了篇<來自金門的藝術家李錫奇及其版畫>,文中肯定現代版畫會成員李錫奇的版畫藝術「迎接了世界繪畫思潮,樹立了自己的風格」。此後,李錫奇每次個展,席德進必到;一九八○年,席德進、李錫奇、張杰三人還站在台灣省立博物館的階梯上留下英姿煥發的合影。然而,這兩位相交至深、無話不談的好友,也有磨擦、衝突的時候,李錫奇還在當小學美術教師時,有一回聚會,辯證起當代藝術一些概念,「你不過是小學教員,沒有插嘴餘地」,席德進突如其來一句話激怒了李錫奇,將近一年半時間,李錫奇拒絕和席德進往來,朋友不斷居間調解,硬脾氣的席德進破天荒作了道歉之舉,兩人才又恢復情誼。儘管交情深厚,喜為人作素描的席德進,卻遲不肯讓李錫奇入速寫簿;李錫奇的二女兒恬寧十歲生日,席德進畫了幅<少女恬寧>,原以為要贈畫,收筆後竟索價「十萬」,李錫奇不要了,結果<少女恬寧>一路飆到百萬身價,收藏者仍不願放手。生病後的席德進深居簡出,某天突然跑到版畫家畫廊找李錫奇,拉他到席家畫室,「再不替你畫張像,以後就沒機會了!」連續來了兩個上午,李錫奇擺好姿勢讓左手插腰、右手握筆,腰繫膽瓶、弓腿半蹲,炯炯目光逼視的席德進沙沙沙、俐落地作畫,這是一幅相當一百號大小的素描,可能是席德進所作最大一件人像素描作品,送給了李錫奇後,猶如了一樁心事的暢意,席德進竟然若有所思對著陪同先生而來的詩人古月「開示」,「古月啊,對李錫奇不要盯得太緊,女人把男人盯太緊了反而會出毛病。男女之間有甚麼了不起,不過是皮膚碰皮膚而已!」 為李錫奇畫完人像素描後不久,一九八一年八月二日凌晨,席德進走了。「席德進一走,台北就空了」,詩人余光中感性說下;「席德進走了,他終於赴就他遠行的計劃」,李錫奇以<從異端到異鄉>,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送別與自己同樣「異端」、同身「異鄉」的老友。 上星期三,<一路金黃記憶──席德進走過的金門古厝風景線>在《浯江夜話》刊出那一天,午後台北城來了場雷雨,王學敏、許冰瑩、許玉音與我躲進了光復南路巷弄內的李錫奇畫室,李錫奇忽然想起陳放在紙箱中的一幅畫,將之搬出、拆封、展示;這是我首次看到席德進為李錫奇所作那件人像素描原作。 讀出的記憶,從異端到異鄉,讓我生起再寫席德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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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矽島的挑戰
走過田埂,穿過一畦畦的馬鈴薯田,我撥開那一株株緊緊相依的濃密枝葉,發現它們的高度竟然有七、八十公分高,姿態美麗的羽狀複葉,梢上抽花梗,分枝開著淡紫色的小花,讓人難以連結上它們最具價值的部份,竟是埋在地下的塊莖,那含豐富澱粉的也稱「山藥蛋」、「洋芋」的──馬鈴薯。之前,農友開車帶我看的許多塊田地,很多農作物我都是第一次認識,我不禁發出讚嘆,土地真是神奇啊,孕育出這麼具特色又美妙的果實。在悶熱的午後,農友請我們品嚐他種的仙人掌,他熱衷的為大家示範解說,怎樣將仙人掌刺除去,再切下一片片鮮嫩的果肉直接入口,真的很美味呢,聽說生食之外,還可生炒、煮湯,我後來抱了一堆回家,嘗試做不同的料理,在陽台試種的幾株,很快的冒出毬果狀的新芽,讓我十分歡喜;農友也送我幾株火龍果試種,他們長得像不同品種的仙人掌,在陽台上就像一家人一樣,每天進出家門我都會歡喜的向他們問候。 我們在農友的農產品集貨場一起開會,這是一間寬敞的鐵皮屋,角落堆著各種蔬果紙箱、肥料袋、成組配套的打包機、工作機台、好幾輛不同款的高大的農耕機械車,農友們都專注、認真的商討著如何面對、處理中科(中部科學工業園區后里園區開發計畫)帶來的高污染危機。 因為中科今年就要營運,污水問題卻排在明年處理?農友質疑目前的採樣標準有失準之處,包括牛稠坑溝一年有二百天處於缺水狀態,何來稀釋之水呢?另排放管已設好,當地居民才知曉,此事,農民權益全被忽略,實有失當之處,而且放流管採黑箱作業方式發包,中科的承諾讓人無法相信,設在出海口的放流管,也未完全拉出安全距離,影響周邊生態甚鉅,大安水蓑衣及紅樹林皆遭波及,農友們更嘲諷說,將來種植的米就取名為──「中科廢水稀釋糧食米」好了,更有農友激動的說:「他們現在吃的米,很可能就是我種的,他們吃死算了!」 因為「環評」一直未能扮演好真正評估的責任,團隊中官方佔多數人,缺乏妥當性與公平性,強行通過的議題,美其名是開發地方發展,但結果並未嘉惠在地人。他們憂慮著導引廢水的管線,認為明管安全,不信任地下管的安置,也煩惱所接的管線不夠長,只排到河岸,仍會造成相當污染。 從座談會場的窗口,可以望見屋外一片翠綠的泱泱水田,我在那裡所接觸的農民,都十分單純,守著祖傳的產業、辛勤耕種度日,中科的出現,帶來諸多污染難題,他們不得不武裝自己,關注切身的危機,保護自己的土地。 因為控訴無門,訴求無人真正關懷、解決,因為對「環評」的不滿,農友們討論的話題不得不轉入司法程序──聽證會,大家沙盤推演可能面臨的困難與挑戰,在「攻防」演練之間尋求獲得公平對待的可能性機會,他們巨細靡遺的討論著,希望爭取交叉辯論的機會,對勢必會造成的污染與傷害,研擬因應之道,他們認為,中科並未真誠面對農民的困境,也未顧及當地人真正的聲音及感受。 「得要求中科在聽證會之前檢送資料,我們一定得取得排放廢水標準、精確的設計圖,要「整體詳細資料」,才不會被蒙蔽、受害,聽證會過程務必要全部錄音、錄影,確認一切發言紀錄,不要被扭曲,千萬別讓簽名變成「背書」……」我靜靜聆聽農友的聲音,感動也感慨,他們不過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繼續單純的耕種度日,卻因為一項建設、一個美其名開發、發展的計畫,不得不放下農耕,群聚在一起學習、研議對應之道,也預備著可能「走上街頭」抗爭的選擇。 因為許多觸動,在聽證會之前,我也填上發言單,陳述己見說:「一個園區或一項產業的開發,若危及當地環境,包括造成水源污染、空氣污染、農作物污染、居民健康傷害等等,此項計畫勢必得再斟酌考量,是否有必要施行,實行時是否有良好的配套措施,保障開發之後不會變成永遠無法彌補的傷害和遺憾;如果環評結論模糊,有權位者故意以「既成事實」來搪塞相關責任,而主持者又缺乏為大局設想的專業知識及人文、道德修為,那麼任何一項產業的開發,勢必是嘉惠少數人,卻讓普遍大眾承受無窮的禍患,有鑑於此,任何具備良知、對土地、人民具有關懷、體恤之心者,皆應站出來,參與監督地方上的開發計畫,並努力學習,如何維護我們生存的空間,讓明日的發展,可以朝向良善一面,達到永續經營的可能,而不是犯下錯誤,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傷害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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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的聯想
多年來,記事本裡都夾著這張照片──一個國外重度頭顱變形唇顎裂的男孩,眼無法闔,嘴不能閉,五官完全錯置。偶而拿給朋友看,總引起一陣驚恐:「怎麼長成這樣?這麼醜!」旋即轉身,不忍卒睹。 他是基因突變生下的畸型兒,家中赤貧無法求醫,透過我工作的慈善機構,安排來台灣進行手術。我一路陪伴他以及他的媽媽搭飛機、住院、進手術房、術後復健……..。孩子出奇的安靜,不哭不鬧,躺在我的懷裡;即便經過一次長達六小時的手術,一張臉裁裁剪剪如同拼布一般,也認命地只輕微呻吟。孩子似乎了解,老天爺已經開了他一個大玩笑,他必須很乖很乖,才能避免老天爺再一次的捉弄。 如同上演一齣默劇,沒有對白,隱約卻又讀到深沈的悲哀。有時我打破寂靜,抱起他輕輕搖晃,一邊唱著兒歌,好不容易傳來咯咯的笑聲,聲音細微到需要加上一點想像,但已足夠令我激動莫名,因為,那珍貴的笑聲,來自一張縫出來的嘴;而嘴,長在一張破碎的臉上;臉的主人,正竭盡一切努力要活下去。 第一次,見證到生命的殘缺,以及殘缺背後旺盛的生命力。 後來,在一所孤兒院裡,我見到一位被火紋身的女孩,約莫六、七歲,聽院長說,幾年前家中大火,女孩目睹雙親葬身火海,自己也遭到燙傷,從此以後,女孩的臉上不再出現笑容。 我們一行人,怎堪忍受這樣的故事結局,於是絞盡腦汁,說學逗唱,外加耍寶,幾小時下來,小女孩緊繃的臉開始放鬆,不多久,竟然展露笑顏了,現場歡聲雷動,比中了第一特獎還要開心。臨去前,大夥兒最牽掛的,還是這個女孩,愛與溫暖氾濫成災,每個人都想一次存滿她的笑容存摺,讓女孩可以一輩子提取不盡。 殘缺,牽動了人們內心深處真善美的感受。如果殘缺是醜,是不幸,那麼醜與不幸的,只是題材;因不幸與醜而得到的啟發,讓殘缺不再殘缺。 有一晚藝文聚會,加拿大卑詩大學藝術所教授曹星原提出,醜的藝術比美的藝術早了八百年!我在想,是否因為每個人都有關於醜的經驗,與美相比,醜毋寧具有更易於感覺和構想的優勢,更容易想像與表現呢?傅山說「寧拙毋巧、寧醜毋美」,強調奇、狂、怪、醜,來與唯美主義相抗衡。我們觀察傳統藝術敗筆的醜,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中一些塗改,最後都可以從他處獲得補救,無損於整體的成就。因此有人說:「在中國傳統藝術中,由於不能重新整理、修改線條,所以隱含著技術和觀念上的風險。既然不能重新修改書寫的線條,就必須適度接受失敗。」 失敗可以看作是某種殘缺,唯有接受它,才能無拘無束、盡情演出。藝術若能從奇狂怪醜中找出與天、心的關係,因而獲得創作上的源源活水,作品所傳達的,已不是美或醜,而是一種精神了。十六世紀西方藝術家即說過:「在『心靈』創作之時,藝術家才真正誕生。」 心靈創作強調的是『傳神』,藝術家的心,藉由作品與天取得了連結,找到宇宙中生生不息的活力,已超越了美與醜的定義。真實人生亦是如此,顱顏傷殘或被火紋身,雖是一齣荒腔走板的戲碼,一首變了調的樂章,只要賦予意義,同步提昇,那麼,對於「醜就是美,美就是醜」之論述,自可發出會心一笑了。 其實,美與醜,皆觀者心之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