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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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
二點三厘米的速度 緩漸沉積。這是冬天 擠擠攘攘的秘密 在冷寂中羽化為生痕化石 有時像崩流的山洪 挾帶驚恐 混成岩塊 和來不及研磨稜角的 年少愛情、忌妒和悔恨的岩屑 滾落時間的河床並堆疊巨厚地層 結構、層次、排序 綿密糾纏的鏈結,及 那鑲刻在原子鐘上的 遞迴無盡的位元字串 搭建成 意義城堡。 虛空中,有 長廊的回聲 向你呼叫 你無視 你已遺忘 ──機器人感覺詩之三:記憶 1997年5月11日,IBM公司的超級電腦深藍(Deep Blue)挑戰世界西洋棋冠軍卡斯巴羅夫(Garry Kasparov),深藍以二勝三和一負擊敗棋王,自此人類和機器的關係進入一個新的時代。 超級電腦「深藍」擁有32顆平行運算的處理器,每秒鐘可以執行2億個運算指令,另外還配備有不計成本的龐大記憶體。深藍每出一步棋,就要計算對手所有可能回應的狀態,再根據每一個狀態,計算出最佳的下一步棋,再根據新的佈局,重新計算對手所有可能回應的狀態…。 假設每出一步棋所產生的對手回應狀態有一百種可能,那麼想要推測五步之後的棋路狀態就有一百億種可能。電腦暫存每一個狀態,並且評估其風險和機會,再選擇其中最能產生長期優勢的一步棋。風險評估和決策規則事先由人類專家給定。電腦記憶所有固定不變的規則,據以推論不斷變動的棋路狀態。 所以電腦打敗世界棋王,憑藉的並非思考,而是記憶。 如果據此而認為人類的記憶不如電腦則也是一種錯誤的看法。人類其實擁有難以想像的龐大記憶容量。在專注的狀態下,我們大概每一秒可以從外界獲得一到兩個單位的資訊量。到了四十歲,我們的大腦至少已經儲存了十億個單位的資訊。但是這個數量遠遠少於我們大腦的記憶容量,沒有人會達到記憶能力的上限。但是為什麼棋王會輸給電腦呢? 電腦的記憶是為了保存,也為了計算,它把真實世界化成位元資訊,精確的記錄。每一個資訊,都依照其大小、先後順序、價值,在記憶中有條不紊的堆置和取用,這些記憶可以再加工,產出新的資訊送出,或者再存放回記憶中。 人類的記憶則顯得鬆散、片段和不確定性。我們有些記憶僅在大腦中保存一兩秒或更短的時間。在大腦海馬區的資訊可以保存較長的時間,同時大腦也會選擇較重要的資訊放入大腦皮層,成為永久性記憶。多數的瞬間記憶或短期記憶會如同蒸發般被遺忘,就如同根本沒有發生過一般。 我們的快樂和悲傷通常來自記憶,卻也同樣來自遺忘。人類記憶與電腦記憶的差異之一在於人類記憶有著複雜的連結性,而電腦的記憶總是線性、單調而孤立的。你可能會因此一個事件想到多年前曾經看過的一幅畫,這幅畫的印象又讓你記起深愛的人,然後你想起你的初戀,以及你的年輕歲月…。記憶總是像湖中心的一個水波,迅速向四周展開漣漪,並構成層次複雜的意識網路,不管它掃過的是我們所期望或不願面對的記憶。 另一個人類記憶不同於電腦記憶的地方在於:人類記憶總是摻雜許多虛假的成分。我們的記憶並不是如同電腦一樣對已儲存經驗的直接提取。事實上,記憶是一種大腦主動介入的建構行為。在這個建構行為過程,大腦為了讓生命具有更大的生存理由和對環境的調適力,因此經常讓錯誤與虛構矇混進來。 人類記憶的功能不在於計算,而在於產生自我意識;人類遺忘的本能並非是生物個體的缺陷,而是為了利於生存。遺忘的附加價值讓我們得以具有想像力;錯誤與虛構隔離了理性對我們的制約,進而產生更大的感性空間。它使我們獲致僅人類獨享的情感慰藉。 記憶與遺忘,真實與虛假總是不斷的辯證、相互滲透、摧毀而再生成,形成人類獨有的意識的樣貌。有部法國電影Se souvenir des belle choses(中文譯為「記得我愛你」),劇中女主角因意外誘發遺傳性的阿茲海默症發病,開始呈現語言障礙、也一點一滴失去短期記憶的能力。男主角則因車禍導致功能性失憶,但記憶正逐漸回復。兩人交會在以記憶作為軸線的命運交叉點,面對失憶巨大陰影,記憶的美感經驗顯得格外動人。 而詩人和小說家如何看待記憶呢?普魯斯特有這樣的話語: 「我們記憶的最精華部分保存在我們之外的世界,在雨日潮濕的空氣裡、在幽閉空間的氣味裡、在剛升起火燄的壁爐的芬芳裡。也就是說,在每一個被理性棄置而又偶然被重新發現的每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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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的人不凋零的心──李梅樹與三峽清水祖師廟
「藝術工作者如果對所感動者為何?或所表現者為何?自己都毫無所知,他人亦諱莫如深,則其藝術價值就不存在。」 ──李梅樹<李梅樹語錄>(1982) 是清水祖師冥冥中把我們帶來三峽? 「父親為金門留了一幅畫,是國父像」,六十九歲的李景光,自李梅樹紀念館的庫房中取出一幅<國父像>油畫,「金門那幅比這幅大很多,聽說是掛在太武山的擎天廳,就不知還在不在?真希望能走一趟金門,尋找父親畫的國父像,順道看看金門的清水祖師爺」。 「李梅樹名畫,公所當垃圾丟」,二○○六年十月三十日,《自由時報》以第三版全版版位刊登這則報導,引發各電子媒體跟進追蹤;「出自雕刻大師黃龜李之手的一個畫框裡,靜靜躺著知名畫家李梅樹的『國父像』,台北縣三峽鎮公所竟然把這兩位大師的作品當成垃圾丟掉『不見蹤影』!這幅大小為三十號的油畫作品,估計價值高達八、九百萬元。」由於李梅樹(一九○二──一九八三)認為在偉人肖像上簽名有不敬之意,所以沒簽名,因而淪為「垃圾」?為金門畫的那幅<國父像>是超過百號的作品,那麼價值就不是八、九百萬,而是兩千萬以上了。 正在為賢聚到古區圳仔溝、古官道重現奔走的顏炳洳說要辦一份《金門現世報》,上個周末來台灣「取經」;我邀他一塊到三峽鎮圖書館聽黃克全的演講「凋零的人不凋零的心──我寫老兵詩集」。演講結束,我們走到李梅樹紀念館、走入三峽祖師廟,就這樣掉進畫家與清水祖師的人、神互動世界,又因為<國父像>的意外發現,這才知道畫家與我們的島鄉也有過聯繫,一如他同期的畫家廖繼春在金門留下兩件價值數千萬的<龜山島日出>與<太武山>。 <國父像>止於李梅樹藝術生涯配合「政治需要」但無傷的一次演出;李錫奇在金門中學時期也用油漆塗料畫過<國父像>,畫得像、畫得傳神,校長易希鎬讚譽有加,將之懸掛在九三砲戰遷校所在陳坑陳景蘭大洋樓門內,從此造就了一位藝術大師。畫過<國父像>的三峽、金門兩地「雙李」,年紀差了一大截,在台灣現代藝術時空也有過交集與衝突;遲至一九五九年,五十八歲的李梅樹在台北中山堂首次個展,對上了打著現代藝術旗幟、正活躍於現代版畫會與東方畫會的李錫奇等一群少壯派,彼此間有著保守與現代的激烈論辯。「局勢所限,李梅樹成了那個時代的悲劇英雄」,美術史家謝里法心中台灣「美術運動」下的「萬里長城」、忠於生活寫實風格的李梅樹,必須在一九八○年代以後,他的創作信念與成果才重獲評價。 李梅樹之於三峽、李錫奇之於金門,是他們最吸引我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李梅樹終其一生,除了赴日留學五載,他都長居三峽;李錫奇十六歲離開金門後,就沒再回來久居。李梅樹對三峽的影響是實質的,李錫奇對金門的影響是象徵的。離開或者回來,無關藝術評價,惟三峽與李梅樹,如果抽離了三峽,李梅樹將失落了一頁精采;如果少了李梅樹,三峽將削去了一則傳奇。 十三歲時的李梅樹,就常來到二度修繕的祖師廟口,觀看老師傅雕繪傳說或史冊中的人物。三峽祖師廟所供奉的清水祖師是北宋京都開封府祥符縣人陳昭應,曾追隨宋丞相文天祥抵抗元兵有功,身後明太祖追封「護國公」,並在他生前隱居的福建安溪縣清水巖建立祠堂,安溪人稱他祖師公,祠堂名「祖師廟」。清乾隆年間,安溪人把守護神帶到台灣,定居與家鄉都有著丘陵河谷地形的三峽,乾隆三十四年(一七六九)建造名為「長福巖」的清水祖師廟,用以延續香火。祖師廟的雕刻、彩繪,啟蒙了李梅樹的藝術心靈;日治結束後的台灣,年久失修的祖師廟殘破不堪,一九四七年地方決議重修,公推李梅樹主持修建事宜,自日本歸國三年、四十五歲的他,陷入要專心畫事或獻身建廟的兩難,鄉情的沈重包袱,讓他徘徊廟前,此時忽地飄來一張籤詩:「現出一真人/便是玉麒麟/天花龍吐水/頂上一枝春」,李梅樹拾起籤詩後開悟。接吧!當即決定重修不如重建,要建就建一座有特色、無可替代的廟,結合了歷史與文化,找來一流的雕師;不但分文未取,又捐出廟旁的私有土地,幾乎每一天都到廟裡督造,以近四十年光陰,打造出「傳統融合西方藝術形式」、「銅浮雕、石雕、木雕多樣繁富」的獨一無二廟宇。一九八三年李梅樹以八二高齡逝世,老藝師一代傳一代,祖師廟的重建工程迄今仍未真正完成。與李梅樹齊名的祖師廟已不止於三峽的地方性廟宇,而是極具藝術價值、馳名中外的「東方雕刻藝術殿堂」。如今,到三峽而未臨清水祖師廟,等於沒去過三峽;到三峽而不知李梅樹,等於不認識三峽。 李梅樹窮其一生精力投入三峽清水祖師廟建造,同時也為三峽畫出<三峽春曉>、<三峽清晨>、<三峽橋>、<祖師廟廟埕前>、<祖師廟祭典>等傳世之作。他生前卻是一幅畫也不賣,只在李梅樹紀念館典藏陳列。他留下的家訓是「要為一千年後的人類做事業」。 走出清水祖師廟,已是夕陽西下三峽橋的時候了。想起李梅樹、想起黃克全的演講題目「凋零的人不凋零的心」;再又一個想起,李梅樹遺留<國父像>的金門,那座同樣奉祀清水祖師、早三峽一個朝代肇建,卻在一九五○年國軍進駐遭拆毀的金門五大名寺太文巖將連同朱熹的燕南書院一同復建了。朱子與清水真人都在天上看,會建出甚麼樣子?金門是否少了個李梅樹,其人其心;那麼,我們就聽聽前一任澎湖文化局長身體力行的「保護古蹟,也要為後代子孫創造古蹟」,也請牢記李梅樹的那一句話,「要為一千年後的人類做事業」。馨香禱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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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也流淚
唯愛與藍天,能使詩心萌動!我為夢公寫的一首詩:「奈何題」,讓我勾起許多與他交會的點點滴滴,雖然一首詩無法道盡石頭也流淚的緣由,我仍願與他分享,我每一個創作時分的酸甜苦辣,包括他在寫『不負如來不負卿──《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過程中,我們一起交心、分享的每一字每一句,那讓我後來擁有更好的成長機會,基於此點,我應該也要感謝那一塊讓我觸動極深、感慨流下眼淚的石頭。 奈何題──側記夢公 尋常一般的盤坐在風雨裡 命運的傷口鎖在暗處 想像著無翅而飛 邀請不再善意缺席的來客 靜靜的聆聽啄木鳥啄開大地的荒原 悄悄吞嚥下一朵早春的幽香 絕冷依舊掛在去年第一瓣驚艷的落櫻 不管心繫走索者或是垂釣滿天星 恆美與狂喜皆深植 雪火的象限之外 念珠之間的耳語不知說與誰聽 因緣總隨著疾風穿牆而去 非得走過獨木橋的黃昏 才得見水底謎一樣的月光 像山那樣高聳的沉默擁抱虛空 不喜照相的眼睛要穿透多層俗世紅塵 一些愚痴才能自烈火中昇華 不再多說愁與病,滅與絕 遙望孤峰頂上一個單腳獨立 無法鬆綁的靈魂 當夢公說:「寒冷是沒有季節的……這世界誰也救不了誰……」時,我心有戚戚焉,因為那絕對世界的海拔太高,所以人必然像一隻孤鷹,在無盡的孤獨空間翱翔,而我只能仰望無限蒼穹,仰望孤峰頂上的浮雲繚繞,注目孤鷹盤旋的美感,夢公說:我常有一種深深深的感慨:『對自己生厭……恨自己不成鋼……』所以在送與我必讀的好書時,夢公說:「希望你好好的一字一句的精讀它」那些書都是夢公在不同階段為我精選、認為對我有相當助益的書,有一個階段,我的處境極不順遂,夢公又寫了「清秋一鶚上,拭目萬人看」的字與我,強調一個人必須努力強化自己的內在,後來我在讀那一本書時,總不斷回頭去看夢公的題字,當時我並不相信,讀通、讀懂一本書,看清楚、看明白世間的人、事、物真相時,我的悲傷和挫折就能減少,我唯一願意相信的是,夢公曾經歷比我更多、更深、更橫逆的事,但他沒有被打倒,也沒有喪失信念,反而塑造了典範,成為眾人欽仰的對象。 有些不甘寂寞的人,想走回時光隧道,緬懷那已經失落的純文學年代,就會選擇去一趟『明星咖啡屋』,一個午後,夢公帶我穿過吁嚷的街道,走進他曾駐足多年的場景,我看見夢公的照片擺在窗欞邊,我坐進一個充滿故事的角落,對他說:『其實我很害怕到「明星」,那彷彿是一個永遠回不去的夢境,想刻意去捕捉,只徒增傷感而已。』夢公點點頭說:『沒想到你會這麼說。』在明星開幕籌劃期間,夢公為了扮演好特別的角色,已經去過五次了。 「感覺怎樣呢?」我問他。『空洞』夢公說。 身為一個詩人,夢公堅持他自己的風格,過他自己的日子,這一點我們很投緣,我們只喜歡「一對一」的相聚方式,有一段時間我的厭食症間歇式的復發,我常常無法正常進食,只要我一通電話,夢公就會出來陪我,聽我訴苦……極度衰弱的我才能勉強吞下一點東西,他從不批判我的殘缺面及弱點,反而說:「你是一個用『心』生活的文學女人……」這讓我窩心又溫馨的想起第一次認識他的情景,以及我第一次去淡水探望他時,他開心的伸出腳、捋起褲管說:「你看,我新買的皮鞋……這是紀念我們的初相會(在淡水)……慶祝風雨故人來……」往後的日子,我一直在他身上找尋「永恆」的力量,安定自己飄蕩的心情。那種「任天而動,居之不疑」的信心,來自一位八十多歲的心靈導師,因為真的可以讓人相信,世界永遠不老! 很喜歡夢公寫給我的一句話:「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他說他曾在一則隨筆中寫道:「人活著,彷彿只為重複過去的錯誤。為什麼?算來算去,只有一個理由──地心吸力實在太大了!」這些話帶給我很大的力量與安慰,我們常常討論梭羅的「湖濱散記」,每次讀到動容處,我都會告訴他,夢公的映照剖析,讓我得到莫大的「寧靜」力量,他融入一個人、一件事的執著無悔,讓我覺得他真是世間第一等苦命人;他針對此書而寫的數首詩,我每次重讀,心境都會有所改變,以前較喜歡「仰望三十三行」及「七月四日」,現在則更深刻體會「垂釣者」的境界,讀它時,很深的一種悲涼自心底竄升。人生,是何其艱難、何其美、又何其孤寂的旅程啊。 「你要學習和浩瀚的大海搏鬥……」周公買「白鯨記」送我時說,雖然我常因一些挫折、因達不到某種境界而沮喪,但因有此良師益友為借鏡,一枝筆遂能摻入各種顏色,滴出各式心情;重讀赫塞的「西達求道記」(流浪者之歌),我讀得非常非常慢,十分享受,耽溺其中,我總是隨意跳著章節讀,我對夢公說不是每本書都可以這樣讀的,因為那「文學的哲學」、「哲學的文學」絕境,不是每本「好書」都可以達到此高點的,我也終於明白,何以多年前夢公送我「秋天裡的春天」,一書時,看到我讀得那麼歡喜、動容,他的表情為何那般驚訝又歡喜。 當生活的苦難把人推向極端時,原本淺薄的觸動,也會進昇到「平靜的感動」境界,寫詩的快樂、痛苦、自我催眠,讓人有機會攀爬到孤峰頂上,讓一些東西沁入深度肌理中,解剖純粹的快感,只有在與夢公交流、分享的片刻,我才真正感受到生活的雜質是可以被撣掉的,而投入創作的絕對時間,也真的讓人忘記歲月是會催人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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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旅遊式微初探
金門的觀光問題,向為大家所關切,上次我寫了一篇「人文旅行」,引起不同程度的迴響,十幾位導遊與我在總兵署,有一次聊天會,我把那天討論的話題綜合起來,述而不作,希望有助於了解當前旅遊式微的癥結,因而有所改進。 金門的觀光產業由盛而衰,有幾方面可以探討: 一、金門以往是戰地,大家想來而來不了,有一種神秘的嚮往,自從開放觀光之後,新鮮感已經沒有了,缺乏新觀光賣點,來了一次就不想再來,因此面臨客源不足。 二、 金門的旅遊只有靜態,沒有動態,更沒有夜生活,旅客早早就回旅社看天花板,大陸團帶了很多錢來卻無處花──有錢沒處花,也是一種痛苦。 三、 旅行社惡性競爭、殺雞取卵,早期三天車資18000元,司機底薪35000元,所以凡事勤快;現在司機沒底薪,只靠插館,看車子大小,插一個館司機可得三至五百元不等。 導遊的底薪三天一千元,有人陰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只有去帶團。三天兩夜的行程,等於只有兩整天,要走六個Shopping站,貢糖店抽一成,酒抽百分之0.028。導遊的心態,旅客想順訪新景點,推說不順路,要插館不順路也會說順路。 現在大陸團三天兩夜,團費2000元人民幣,從1500元──1300元──900元,一路殺到只剩780元,扣掉交通費、吃住玩及給導遊的錢,怎能還有賺頭呢?所以只有拚命Shopping來彌補。 影響所及,市場越做越小,競爭就越來越激烈,殺價就越來越不擇手段,旅遊品質只有越來越低,客源只有越來越少,造成惡性循環。金馬澎三個離島,金門文化底蘊豐厚,氣候條件、自然風貌與人文景觀都是三離島中佼佼者,但是金門的團費卻是三離島中最低。可見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金門要擺脫世俗的觀點,走出自己的旅遊風格,帶領觀光客深入金門的土地核心,可以彰顯六大主題: 一、 海濱 二、 軍事 三、 人文 四、 聚落 五、 美食 六、 賞鳥 這些需要一點靜心,慢慢品味,才能玩出味道。因此,金門旅遊應提昇品質,只有金門人自己觀念提昇了,就可以帶動觀光產業品質的提昇。因此,金門應改走小眾路線,吸引散客來自助旅行,配合七月實施的觀光公車,鼓勵都市型的家長帶小孩子來自由行;我們甚至可以打廣告──到金門找回童年。 觀光公車可分島東、島西,在中間點交會、換車,漆上不同的顏色,走不同的主題,讓人輕鬆、自在、安閒的走,享受金門的寧謐。 其次,金門應鼓勵科技新貴來金門精神旅遊,這些人工作忙、壓力大,金門的環境可以讓他們完全放鬆,睡到自然醒,聽聽蟲鳴鳥叫,賞賞花草樹木;漫步海濱,看看夕陽,吹吹海風,與天地為伍,儲備明日的戰力。 鼓勵台商帶父母來金門養老,小孩子來金門讀書,只要能留下一部分人,金門就有商機,發展的動力。現在台商一年過境幾十萬,只灑一泡尿就走,金門人天天幫他們清洗廁所。因此,使用者付費,金門公廁應考慮收錢,尤其收台商的錢。 金門旅遊每下愈況,應在旅遊資訊網,對旅行社實施評鑑制,納入管理,不准削價,以公權力樹立公信力,好壞就有所區別,優質旅行社上網推薦,相形之下低劣的就不言而喻,以供消費者抉擇。 有一位外來客,曾在英國住了兩年,美國住了三年,日本住了一年,走遍世界,花了半年時間到金門考察,認為金門是個安居的好地方,因此最後選擇來此養老,她說身邊的朋友已有十幾個人想來買地。她質問金門這麼好,為甚麼沒有人知道? 金門這麼好,為什麼觀光客不知道?金門這麼好,為什麼我們自己不知珍惜?金門,不能隨著人家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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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改革隱憂多
同一天的報紙,在不同的版面,出現這樣的幾則標題:「台大推甄放榜,建中、北一女穩居一、二名」、「建中學區飆上291萬,刷新天價」以及「北市中正區,豪宅新戰場」。第一個標題,內容報導了今年台大甄選入學放榜,錄取的1216名學生中,建中佔了203人,北一女183人,高居第一、二名,第二、三個標題,則是教育部十二年國教政策還在搖擺不定時,建築業已經蠢蠢欲動,標下建國中學學區內的地皮,預備推出豪宅,海賺機會財。這些新聞內容之所以引起關注,自然是國人「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傳統價值觀下,眾多學生家長準備在好的學區卡位的心理,只是291.21萬不是一棟房子的總價款,而是每坪土地的決標價格,將來建商房屋推出,必然再創天價。 台灣的「教育改革」喊了十幾二十年,教改政策跌跌撞撞,始終搖擺不定,尤以如今民進黨政權為甚!從最近教育部十二年國教政策的朝夕說法不一,更讓人感到憂心忡忡;復以台北市為首的北部幾個縣市,從教材「一綱一本」和教育部的「一綱多本」槓上以後;加上目前高中、大學入學考試陸續登場,教改這個議題又吵得沸沸揚揚。要說大刀闊斧搞教改,以李登輝時期,找來一個頂著諾貝爾獎得主光環的李遠哲開始,這位物理博士是否懂得教育,李登輝心知肚明,所以,不要他的寶貝孫女李坤儀當教改的白老鼠,當年,國中畢業就趕快送出國;不少人對這一舉措的評論,認為這是以行動宣示教改必然失敗的命運。因此,這些年教育方向的偏差導致教育失序的亂象,是當前最嚴重的危機。 另外一個例子,來自於我所認識、已經退休的一位知名大學校長,李登輝時期,他是「校園自主」下產生的大學校長,是一位具有淵博教育理論素養、極為專業的教育工作者。但是,面對教改大旗高高掛,他認為匆促上路的教改勢將問題重重,一看苗頭不對,毅然決然變賣座落於台北市著名文教區的兩棟房子,把一個唸高一、一個國中剛畢業的兒子,分別送到美國讀書。前幾年,二子先後取得碩士學位返國,目前職場得意,薪水豐厚,事實上,這位校長當年也是教育部教育改革的重量級委員之一,並且是某一項教育改革研究計畫案的召集人。他當年擔憂小孩在台灣受教育,做了這樣的選擇,讓人感覺到台灣的教育改革前景是暗淡且悲觀的! 台灣的教育改革碰到最糟糕的事,就是主管全國教育的首長向政治靠攏,凡事都以政治正確的思維在作決策。以大學教授治校、校園自主來說,國民黨時期至民進黨執政後的黃榮村部長,對於公立大學校長遴選,相關學校的校長遴選委員會,依程序完成審查,並按候選人得票數排出先後順序,教育部形式審查後,基本上,校方報部列名第一者,當可獲得派任。惟自杜正勝接任部長後,教育部即強勢介入,在政治色彩的考量下,經常發生乾綱獨斷,只要二、三,不要第一的現象,搞得爭議不斷,風波難止。其中,以師大「黃光彩事件」為最;其次,則以這一任的台大校長遴選,外界也以政治力介入作評論;當時,吾鄉俊彥,也是我高中同學楊永斌博士,得校內師生及社會公正人士評選,在台大是名列第一的首選,卻在教育部遴選時生變,令人扼腕! 有權勢、有雄厚財力者,可以前述方式,採取在小孩國、高中時送出國當小留學生。在國內的學子面對的,則是從小就大補特補,一路補習到大學。但是,以現在大學入學分兩階段的考試來說,這次台大推甄錄取的1216人中,只有一位低收入的小孩上榜。有論者就認為這種推甄方式,擺明的就是讓有錢人家的小孩,具有更多選擇的機會;成績同樣優秀的學生,家庭經濟能力不足者,將居於劣勢。試以這次登上台大五個系的那位女生為例,如果她的家境清寒,是否有條件一次選擇推甄五個系?因此,如何研擬完整配套設計,使每一個學子在立足點平等的條件下,公平合理的競爭,確實建立多元的教育價值,才是教育改革工作者的當務之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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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情誼深和平同胞福
陳臻超作家曾撰<兩岸小三通有感>詩云:「兩岸隔離半世紀,於今開放小三通,永久和平同胞福,文化交流情誼深。」本月廾至廾二日,金門縣寫作協會與廈門市作家協會,舉辦兩岸文化交流活動。我以「文化交流情誼深,永久和平同胞福。」寫成書法作品,贈送廈協主席陳元麟。同時書贈謝春池詩人<我們的感受越來越強烈>詩句:「我們已不再年輕,成熟收穫的理性,不會阻擋生命的吶喊。我們的感受越來越強烈,于是,渴望剝開歷史之核,種植一片世界和平之林。」送給作者本人,響應我們都追求和平,厭惡戰爭。 金廈一水之隔,血脈相聯,體現了地緣近、血緣親、文緣通、史緣久、俗緣同、神緣合、商緣好。隨著兩岸經濟交流頻繁,兩岸文化交流更日趨迫切,於是就有互結姊妹會,以加強文學創作與發展之需求。 金門在一千多年前,華僑在南洋事業有成,匯錢建設家鄉,造洋樓,興學校,當時金門顯得比廈門進步;經國先生主政的年代,臺灣創造了「經濟奇蹟」,成為亞洲四條龍之首。臺、澎、金、馬經濟繁榮,社會進步,金門比廈門也進步許多。但是廈門在最近十年的改革開發,經濟起飛,建設猛進,讓金門望塵莫及了。這次參觀了正在大興土木的「圓博圓」──國際圓林花卉博覽會公園,是堵海造景的一項偉大工程,投資人民幣約三十億。面積6.76平方公里,約有鼓浪嶼五倍大。要造人造山九座,建十五座橋連接成一體,使成「島在海中,水在島上」的奇蹟,集生態、景觀、休閒、教育、文化為一處。其中規劃有閩臺島,金門也將要在這展示浯風特色。工程將於今年(西元2007年)九月落成揭幕。有人說:「最怕共產黨認真」,他們要如期完工,是不打折扣的。這種勤奮幹勁兒,值得我們學習效法。 投宿在準五星級的希爾福飯店,當然比不過新落成翔鷺大酒店豪華,但是它的佈置有中國味道的特色,我很喜歡,牆壁、燈蓋都用名人書法來美化,讓人賞心悅目。同宿一房的高真民教授說,中國繁體文漢字多美,延用了二千多年,卻在共產黨統治下,改成簡體字。你看愛而無心,開關無門,室內空空,產而不生,鄉里無郎,有云無雨,法天……這是什麼字啊!誠然,簡體字卻是有許多字簡得太離譜,我認為大陸當局應該好好研究改進。 這趟兩岸作家交流活動,深受廈門媒體重視,廈門日報、廈門廣播電視臺、海峽生活報、海峽專報、集美報、集美區廣播電視臺都派記者來採訪,難怪在廈門及金門地區碰上的諸多鄉親,都向我說,分別在報紙或電視看或廣播,獲知我們在廈門交流的消息。許維權老師擔任本團攝影,他的昂貴設備與拍照架勢,與會記者都大嘆不如。我被諸位記者訪問,與索取資料,一時感到技窮,幸好一向設想週到的王先正老師,早先準備有我在「浯江夜話」專欄寫大陸的文章,隨時幫我影印分發給需要的記者們,在鼓浪嶼找不到地方影印,只好把底稿也給了,以應他們的急,也解決了我的困難,讓大家歡喜,真感謝王老師的用心。 作家座談會開始,首先介紹雙方人員,廈大教授有舒 婷、陳慧瑛、朱水涌、鄭啟五、徐 學、集大有夏 敏與各報章雜誌編輯作家有謝春池、宋智明、作協閻欣寧、王永盛等人。我們的陣容有胡之光、高真民教授、陳為學、李根樂校長、傅子貞、王先正、許維權、李瓊芳、許秀菁等老師,胡楊心儀、許丕達、陳靜修、王建裕、陳文經、陳志亮、陳樹漢、許雲英等人。 其次是研討關於兩會締結姊妹協會的協定:初步研定:一、雙方不定期組團進行兩地互訪,或舉行名家講座、專題研討;二、雙方進行寫作交流、會員創作成果交流發表;三、在交流合作的基礎上,為大陸、臺灣其他文學界交流作橋樑。 自由交談時,作協名譽主席陳慧英說,她到過金門,認識作家陳長慶、陳延宗,從金門作協會員專輯,讀了楊理事長(追思先母)一文,感動地哭了好幾次;胡教授稱,國共相互砲擊,其實是上了美國與蘇俄的勾當,傷害無辜自己的同胞;鄭啟五教授細說躲砲戰的痛苦,表示戰爭的恐怖,大聲呼籲:我們要和平,讓恐怖歲月永遠不再發生;交談到融和盡興時,王先正老師竟然高唱當年歌曲:「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大陸是我們的故鄉……」以表示時代的悲情與荒謬。 兩會在互贈紀念品中,快樂完滿結束,最後感謝林書春、張 萍、林朝暉、陳元麟各領導的賜宴,金門縣議會、文化局及酒廠的贊助,更感謝作協贈送我們每位團員一套五冊印刷精美的《廈門優秀文學作品選》及廈門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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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像的極致與美麗──記錄遺疏的島嶼聲響
四月上旬,閱讀《金門日報》接連報導了首支經由小三通模式登陸廈門交流演出的「長榮交響樂團」的相關訊息。日昨,因為承接長榮交響樂團新作《山海.台灣音樂電影系列之──美好台灣》影音DVD專輯的文宣包裝設計案,和樂團團長張逸士兄及高達數位媒體的吳明達導演有過專程的討論會議。張團長得知我是金門人,談起此次首開樂團經由小三通直抵廈門的經驗。他說初抵金門,感受到金門的熱忱,包含文化局李局長等多位長官邀請樂團能夠順道在金門演出,以交響樂饗宴金門,他也覺得頗富創意,只可惜大部分演奏樂器事先採空運送至廈門,錯失了一次在別具歷史意義的島嶼上演出的機會。 吳明達導演則當場提出構想;建議把交響樂團全員拉拔到金門島上,也許是擎天廳的表演場地,甚至找一處適合的戶外場景露天演奏,重點在於取景金門獨特的閩鄉村墎與地域風貌,並結合大型交響樂的磅礡氣勢與典雅氛圍,讓經典的樂音與離島獨特的風情景觀融於一體,以當前優質的影音器材收錄編製,必定可以成就一次完美的記錄,音樂與影像,經典傳承,張團長也頗感興趣,列入可行記錄。 先前,我欣賞過吳導演為新聞局拍攝的文宣短片《山海台灣──Where Mountains Meet The Sea》,寬闊視野及深度都引人撼動,在傾心攫取的高畫質影片裡,狀闊瑰麗的山水台灣讓人讚嘆不已。經由短短的影片,看見了不尋常的美麗台灣面貌,那些跳脫日常生活範疇的大山大水,長久以來自在橫陳,風雪雨露,從不曾消失過,反倒是渾渾噩噩的我們,輕易地錯失了親身目睹的機緣。吳導演以「……600萬年來的台灣造陸運動之精華,完美收錄。請將這麼美好的聲音及影像珍藏,讓百年後的子孫們,仍得以看見祖先們曾經居住過美麗的寶島……」為引言,不僅獲得新聞局青睞,專案做為饋贈國際友人的珍貴紀念品,也同時吸引了長榮集團張榮發基金會的興趣,力邀吳導為長榮交響樂團的最新演奏專輯拍製一系列以台灣自然山水及常民文化生活為主題的影片,編製為音樂電影。未來並將於長榮航空飛航線上,完整播放,為台灣發聲、為眼前的壯山麗水見證。 因著絕美的畫面與交響樂的結合,責屬於我的設計概念也因此有了迥異的想法,為美好台灣形塑出質地與氣度兼具的包裝,為此,經過討論之後,決定不惜成本,在包裝內附贈了一套精采的十二張美好台灣明信卡,讓聲音和影像有一次完美的交織。 張團長問起金門在音樂方面的資源與發展,有沒有交響樂團的組織?我只能羞澀的傳達我微弱的印象:截至目前,除了學校方面,經由幾位熱心的老師積極經營的國樂團體之外,金門並無大型的音樂組織。而官方在文化產業的積極推展與經營;包含藝術、文學、史料、民俗技藝、體育及大型文化活動等都有豐碩的具體推展,唯獨在音樂這個領域,恨遺憾的是一片空白,更別提交響樂團了。 但是印象裡,這座無聲的島嶼也不盡然是音樂荒漠。記憶裡的民國五、六○年代,縣級的校際合唱比賽仍不乏一些旋律與意境都優美的曲目,諸如「料羅灣組曲」、「金門春曉」、「好美麗的古崗湖畔」……年代已久遠,我不知道當前的學校是否還傳唱這些饒富時代與地域特色的歌曲?張團長打趣說會不會都是一些軍教式的教條歌曲,欠缺音樂本質?但我有時偶爾還隱約回想片段旋律,仍覺得曲韻優美,若是有機會改編成交響樂曲,應當不遜色於我們熟悉的一些台灣民謠吧。 音樂的傳達原本受限於包含樂器、曲譜及語言的多方因素。況且經歷過長久戒嚴深禁時期,島嶼無疑曾陷身於一種禁錮瘖啞的無聲狀態。我只是想著,如果缺少了這一段特別的時代聲響,金門的歷史記錄似乎又顯露缺憾,無法圓融我們的想望與期許,現在或者還有一些殘存的記憶,久了也許連記憶都消失無遺了。 科技精進的時代,精密優質的器材,讓我們更輕易的回頭搜尋整編舊時代音聲影像,唯獨需要更多人的用心與熱情。我特別推薦縣府發行的《經典金門》畫冊給吳明達導演參考,他說會努力構思企劃,找個好時機到金門拍攝畫面,為他目前獨缺漏的金門國家公園取景存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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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戈
早已認不出電視上聲色俱厲的他;這麼多年了,若不是那笑容,還真認不出來…… 「一小時後發起攻擊;你率主攻部隊!別忘了,你可是黃埔剛畢業的!不像我是黑埔的!」77無線電傳來區隊長斷續的吆喝,仰頭一望,雲霧中莫約二百公尺登山道上,這位阿卡,正靠在夜雨餘濕的樹幹,對著無線電吼著,聲音蓋過這故障不斷的無線電。我用袖子擦掉汗水,對他作了個得令手勢。回頭俯望,煙嵐雲岫中,散撒著一路疲憊不堪,負背各種裝備的官兵:從雲南整編來的反共救國軍、青壯的山地兵、各部隊挑來的特種兵,還有那位月前尚在台北受訓,大家眼裡公子哥的黃埔軍官:跟我一樣手下只有九個兵的曾家驥分隊長;這位早我一期的學長,此時正遠遠坐在路邊,霧散處看表情應該是在針挑腳底水泡吧! 此時,蜿蜒荒道上,各部隊早已亂成一團,雜沓混處,任走隨停,上下自顧不暇,我想:所謂兵敗如山倒也不過如此吧;更不知還有多少人掉隊!「這樣能發起攻擊?」我不禁懷疑! 「幹!」聞聲一看,原來是曾學長所屬的葉聰明,這位體專的嘉義兵,原本想坐下休息,但到底背包太重,加上昨夜那場大雨,濕重了背包,一個不穩,整個人像不倒翁跌倒在地,狀極滑稽,卻無一人拉他。我雖然雙腳炙熱疼痛,疲憊飢渴,仍太空漫步似過去拉他,不想一個不穩,「唉!」像泰迪熊般跟著跌倒在濕地上,還好沒滾下山去。正好與他併肩仰臥,雨後天際縹緲空寧,倒有一絲解放快意;尤其是那雙幾乎麻痺的雙腳。 「分隊長!不好意思,連累您也跌下來!」葉聰明鼓著乾裂嘴唇致歉,一陣口臭酸味飄來。「沒關係!我也正想休息!」我邊下背包邊應道。「真不是人過的!就這樣子,能打仗?到時不是給共匪打死,就是被軍法槍斃!還好再一年多就退伍了,真想不通,分隊長,您怎會自投羅網,考什麼軍校?」這個常發異議的重點分子又開始埋怨了! 不過他的話也不無道理:「就這樣子能作戰?」看來很多吃敗仗被軍法槍斃的倒不乏委屈。 「真不是人過的!」是嗎?想想從新開營區出發後,沒洗過一次臉,更沒吃過一餐熱食,因為那位背負炊具的眷村兵唐台生,早在當夜過山澗獨木橋時,即失神將炊具掉在百公尺下湍流;大家都認定是這個狡猾的大個子使詐,以減少重量。本想懲以戰時軍律,不過看到他感冒發燒,心想罷了!怪大隊長?記得出發前,他那昂揚的雲南腔:「我們特戰63總隊,靠的就是雙腳……!」手一揮,尖兵就帶著部隊小跑出發,一跑就是一整晚,汗水濕透裡外,油膩漉熱;緊貼在背,三十五公斤的背包,猶如麻辣火鍋;平時行走有風的雙胯,此時卻如幼嬰嫩膚,一碰到褲子,就燒痛如刀割;而腳底也從痛麻,進而而起水泡,每踩一步,就如同踏到釘床,痛徹心腑!部隊慢慢開始掉隊、混亂;人性求生的醜陋本能也開始醞釀了。 隔日凌晨四時許,終於停下來:「尖兵前推五公里警戒;本隊在路旁亂葬崗休息二小時,墓前水泥地優先給幹部休息!」待我收攏部隊;派出警戒,已是四十分鐘後,回到先前占的墓前水泥地,卻發現曾學長早已搶先酣睡其中,周遭狼藉著十來個不知是那分隊的官兵,我搖搖頭,只好在墓間泥地仰臥休息,但新墳泥土怪味,根本無法入眠。 「我們那個分隊長,戰技差不說,前夜在水底寮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牛舍,他竟耍詐要我讓出飼料槽給他躺,還拿一個西點拜託我去向主人討水,說什麼他不會台語,幹!中尉就了不起,我們特戰部隊比的可是體能戰技;我就很崇拜您是咱大隊有名的神槍手!對了,可知當我冒雨去敲門要水時,您沒看到那阿嫂聞到我身上臭味時,那種捂鼻別頭的表情!」正想得出神,葉聰明又在我耳邊埋怨起曾學長。不過也真虧了曾學長,臨出發時塞了一包西點給我:「什麼野炊,怎麼可能?老弟,你初來乍到準沒帶乾糧!你查一下你分隊,保管每人都有!叫他們拿些給你!」 「真不是人過的!」是嗎?昨夜風雨中部隊在大武山下,前後不著村,更不可能遇到休息天堂:廟宇。大夥披著雨衣於芒果樹下坐在鋼盔上打盹,但唐台生早已顧不得滿地積水,一停下來就累得躺在積水地上。我用水壺杯接了些雨水給他:「多喝水,燒會退得快!」更為此報告大隊長,希望允許唐台生就近找老百姓看顧,未說完就被搶白:「你們黃埔就這麼訓練?就算昏迷,架也要給我架走!」 幸好,今早他已退燒了,真是奇蹟,只不知掉隊在那裡了!想到此,我對葉聰明說:「快起來,準備發起攻擊了。上背包後,先跪著,再用槍撐著站起來!」「謝謝分隊長!這樣子能發起攻擊嗎?告訴您,那些扛八一、四二迫砲的準還在山腰!」他嘴角笑著,令人難以形容的笑容…… 就是這個笑容,才使我認出電視上滄桑賦盡的他:「……軍公教退休俸18趴優惠,是當年車輪黨維護他政黨生存的不義安排;現咱台灣人當家,怎還能讓此不義的事情存在!……」 筆者按:阿卡;對雲南來的反共救國軍之稱呼。 另謹以本文敬獻於恩師李光明!悼曰:程門立雪不逮,投袂荷戈以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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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迷霧
「在入侵高棉事件之後,我注視著美國政府不斷擴大戰事,覺得自己對越南已不再熱衷。我擔心我身為記者的價值將為這場戰爭的血腥淹埋,擔心我不再能成為一個沒有偏見的觀察者。像其他許多在我之前對這一切心灰意冷的人一樣,我感到憤怒,因為這似乎是一場無解的戰爭,新聞報導與可怕的犧牲似乎對結束這場戰爭毫無助益。我想離開越南。我已經準備好了。」 ──彼得.阿奈特《我從戰場歸來:一位戰地記者的回憶》(譚天譯,1996) 「你在越南目擊和尚自焚現場,當時為何不出手救人?」 「身為記者,我不能介入歷史。」 「台海若發生戰事,你將採何種立場報導?」 「我從來不站在戰爭的任何一方!」 彼得.阿奈特(Peter Arnett)來台北,四月二十一日應龍應台基金會邀請在中山堂發表演說「美國,從西貢戰場到巴格達戰場──煙硝中的真相」。台灣的平面、電子媒體,除了《中國時報》、《聯合報》外,似乎都沒有看見這個人,它們寧願撲向這座城市的另一場戰爭──台灣首富郭台銘的桃色事件。而我,猶如遇見美國職棒大聯盟的巨星,一邊看大聯盟轉播、一邊重讀台海危機那年出版的阿奈特四十萬字中文版回憶錄《我從戰場歸來》,想從書中再發現、印證、彌補些甚麼;周末晚,因為與當年的「災難記者」眭澔平、「黨外時期」攝影記者許伯鑫及為趙傳寫《粉墨登場》的王學敏等人在台北南非餐廳有個「金門行同學會」,錯過了阿奈特的演講。 「釋廣渡擦亮一根火柴,兩手合十成蓮花狀,火焰迅速吞下他全身。布洛尼不斷按動他的快門,另一位和尚開始用越南語及英語向群眾大喊:『這是一面佛教旗,他為這面旗而死。釋廣渡自焚是為了這面旗子。』老和尚全身冒出火焰而死的照片使舉世震驚。」一九六三年六月十一日,已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的越南,一支示威隊伍抵達西貢市的高棉大使館前方廣場之際,一輛灰色轎車停住、衝出三位和尚,其中一人隨後引火自焚,美聯社記者阿奈特及攝影記者布洛尼目睹也拍攝了這一幕,震愕全球;阿奈特回憶錄的第二篇,寫一九六二至一九七五年的越南,<自焚>是其中一小節。事後,阿奈特被同行問到當時為何不出手救人?他回答,那非意外而是「政治聲明」,又說「身為記者,我不能介人歷史。」 阿奈特大概不會知道,他以新聞語言及畫面記錄了越戰史的自焚一幕,有位剛歷經金門八二三砲戰寫出《石室之死亡》、派赴越南西貢任軍事援越顧問團英文秘書的詩人洛夫,也寫下了「摩托和尚」版、讀來驚悚的詩<自焚──記西貢某高僧>:「手拈一朵花/他就這麼開心的笑了/所謂頓悟/是在喫下了一冊厚厚的佛洛依德之後/早課方畢/便獨自躲在雲房裡/數自己的舍利子/然後騎摩托車上街/在一座座長滿青苔的牆上/貼標語/色非空/汽油非威士忌/一點燃/他頭頂爆出一朵晚香玉/諸佛燦然」。 戰爭!記者記錄事件的發生,詩人洞察事件的背後。阿奈特認為記者堪稱是第一個撰寫「歷史草稿」的人,他研究歷史的友人又說出「記者寫初稿,但歷史學家卻要花一輩子時間去更正記者的初稿。」這又讓我想起《戰爭的迷霧》記錄片中,執行越戰任務的美國國防部長麥納瑪拉,用了一句話歸結他與越戰的糾葛,「眼見為憑還不可以為真」。七十三歲的阿奈特,四十五年的戰地記者生涯,經歷了二十多場戰爭,也見證了政客為選票及政治利益所掀動的「戰爭」,譬如一名十五歲的科威特護士到美國國會聽證會上自訴,指稱親眼目睹伊拉克士兵衝進科威特市的醫院,把保溫箱的嬰兒丟在冰冷的地上任由死去;這是一件事後證明護士身份根本不存在也不在場的造假證詞,卻已醞成全美各地群情激憤,參議院最後以五十二票對四十七票通過出兵攻打伊拉克決議,一九九○年的首次波灣戰爭就是從國會裡的這則假證詞開打的;一九九七年的第二回波灣戰爭,美國政府宣稱轟炸的是伊拉克的化武工廠,任職CNN的阿奈特採訪揭露了所謂的「化武工廠」竟只是嬰兒奶粉工廠,他又在那時經過層層關卡深入阿富汗的山洞中獨家專訪到手持AK四七步槍,講話不帶感情、不眨眼,極度冷血的賓拉登在鏡頭前表示要對美發動一場聖戰,無奈美國官方不相信、嗤之以鼻,四年後換來了紐約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又在另一波擊打阿富汗、伊拉克的戰爭中,繼續在奶粉工廠找化武。二○○三年美軍三度入侵伊拉克,阿奈特再也看不下去了,跑到伊拉克的電台大肆批判「這個戰爭計畫是失敗的」,引發美國政府強烈不滿、反彈,阿奈特因而遭到NBC解職。戰後的發展,美國人民對布希總統的滿意度直直落,一部反布希的紀錄片《華氏九一一》大賣且勇奪奧斯卡,但媒體對布希的政策真偽漠然,也沒有人再去追究、監督戰爭的真相,阿奈特因而慨嘆「媒體的冷漠,成為腐敗政府最大的幫凶!」一生為發掘烽火下真相而活的阿奈特,他的新聞準則是,做一個記者,首先要忠於揭露事實,追求真相遠高於效忠國家。 我一面注視著阿奈特來台北的受訪、演說內容,一面閱讀著他的《我從戰場歸來》。讀著、讀著,讀到「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他是留守在越戰戰場最後一刻的最後一位外國記者,「我對自己說,不,還沒有完全結束。我寫過一切有關越南的報導都指向今天,我覺得自己有義務為越戰的收場做一見證。」他在美聯社服務的十三年時間,總共寫了三千多篇越南報導,也讓他在一九六六年、三十二歲時就獲得美國普立茲獎,無疑的,越戰的終點卻是阿奈特戰地記者生涯最重要的一個起點,此後他又經歷了無數個戰爭現場,他總是能在最危險的邊緣不畏強權、挖出真相,更勇於挑戰官方的主流價值;「我從來不站在戰爭的任何一方」,阿奈特的這一句有力,在戰爭的迷霧下,不禁又教人想起,「戰爭,沒有勝利者,只有倖存者」,「戰爭沒有贏的一方,只有輸的雙方」;在戰爭之島存活下來的我們,今後,請不要再唱古寧頭「大捷」、再說八二三「勝利」了。是的,戰爭無情,和平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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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魚‧飛上一棵樹的魂靈
我的餐盤是一尾魚,淡淡的藍色玻璃上有細膩的魚鱗紋路,我偏愛用它來裝早餐,裝上幾隻新煎好的柳葉魚,酥黃的魚身散發著香氣,我總是細心的微火煎香它們,心裡想著如果我的手藝很好,那幾條魚也會滿意的游入我的腸胃,與我一起迎接新的美好的一天。 一起用餐的詩友告訴我一個美麗的故事,他曾在蘭嶼捕捉過飛魚。在黑夜的海上,在獨木舟上綁上火把,被吸引過來的飛魚,以非常美麗的飛姿飛躍上網,他們像捕蝶人一樣,拿著網往空中一揮,一條條的飛魚變成撲火的飛蛾,瞬間入網……「想想看,如果整片海域都是獨木舟,綁著一支支的火把,一條條的飛魚飛上天空,那耀眼的銀光,交會在海上,會是多麼美麗啊……」數日前剛看完一部蘭嶼的紀錄片,腦中仍迴盪著許多印象深刻的畫面,我的心裡有許多話想說,關於島嶼、關於記錄片背後的故事,以及我後來產生的一些疑惑與思考。 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我生活在虛構的海,像一尾路上的魚,倍嘗失水、情緒激動的苦,有機會走進蘭嶼的世界,感覺像回到美好又熟悉的場域,分不清那是前世的記憶,還是來生的盼望! 我看見詩友羨慕又批判的眼光,他總是詫異我何以如此激情,為什麼別人的生活、別人的海,我每次都要跳進去跟著翻滾,就像紀錄片中那一棵樹,後來變成一艘獨木舟的過程,我真的跟著達悟人一起痛苦、一起歡唱,然後又跟著一條飛魚,跳進飛魚祭的祈禱辭中。 蘭嶼的達悟族在砍下一棵樹做獨木舟前,會與那一棵樹真情對話,第一刀斧頭,先祝福那棵樹,然後為它祈福說:「我的兄弟,我把你砍下來,只是不想讓你在山上多長幾片葉子,免得讓你在山上被颱風吹倒,變成終究是會腐爛的一棵樹……把你砍了,讓我的孩子學習造船……我是來這裡和你做一個好朋友,讓你也在海上陪我的孩子,一起在海上乘風破浪……你要好好保護我的孩子,他也會好好的愛護你……」接著他們用傳統技法,純手工做成一艘獨木舟。 當他們抬起一艘新的獨木舟,把它推進海中,一艘船便帶著造船人一起展開新的生命旅程,他們唱:「我鬆開槳繩,願你豐收天賜的飛魚和鬼頭刀,我繫上我的槳繩,願我們出海平安……」召魚祭時,他們祈福唱道:「呼喚你們右邊的飛魚啊,願你們像泡沫一樣聚集,我呼喚左邊的飛魚啊,請你們聚集在我的港灣,因為我召喚你們的祭典,從未中斷。」 他們穿著丁字褲,黑白相間的橫條紋上衣,頭戴兩個洞眼的銀盔帽,在充滿力與美的畫面下,進行其實非常辛苦的捕魚工作。 他們衷心盼望等待,再造一艘十人大船,因為部落中沒有一艘大船是件丟臉的事,如果只把一艘二人舟推進飛魚祭中,他們認為是一件難看、丟臉的事,對神明也不尊重──「像一個送葬的隊伍……」然而,部落的老人已無力上山砍樹、建大船,而之前的船已毀損,因為沒有鐵皮的船屋保護船,所以船身損壞得特別快,而為什麼當初不買鐵皮來建船屋呢?從另外一首歌可以聽見一些訊息。 「那個一張張的鈔票吸引著我們,但是收入太少買不到東西,我長著大角的羊,還有我成堆的芋頭,非普通人所能擁有,多麼期待美好的月圓,讓我們去海邊的港灣列隊,從櫃子拿出禮服穿上,還有那刻著紋飾的禮刀,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擁有的……」。 這些淺白而直接的歌謠,唱出達悟族的心酸,迷你豬在他們身邊自由的走來走去,修船者叮叮咚咚的敲擊聲,蕩漾的海水節奏,他們等待自己的魚團,如果人丁不夠興旺,就得氏系群加上姻親,最好能湊成一個十人舟的魚團組織,一起出海打拚,創造豐收。 但這樣的願夢不見得能夠實現,缺乏共識的老一輩與新一代,像一個巨大的海溝,隔離一些東西,暗藏一些凶險,逐漸被漢化的新一代,漸漸遺忘了祖先傳統的技術,原來在藍色海水中盪漾的美麗的獨木舟,漸漸被機器船取代,原來的世界失落了,純樸的年代消逝了,部落裡的老人越來越老、越來越少,年輕人,越來越不想回家,離自己的魚團越來越遠……只有歌聲近了,越唱心情越複雜。 為了主要的蛋白質來源,達悟族追蹤著飛魚訊息,也不忘和鬼頭刀搏力,他們對著天地哼唱:「大地發出怒吼,天空漸漸遠去,請你平靜下來,你使我驚恐萬分,這些住在島上的子民,他們的魂魄已經喪失,他們因害怕而哭泣,牽著孩子的手,背著財物不知要逃向何處,他們恨不得飛到天空,他們害怕會山崩地裂……」。 這些發自肺腑,直接面對自然、大海的歌聲,我一遍又一遍聆聽,越聽越覺得神奇、感動,也產生難解的困惑,這些歌很難歸類,他們沉靜又澎湃、抒情又雄壯、如泣如訴,卻又充滿戰鬥力,每多聽一遍,我就被推進更深更黑的大海,然後又被海浪高高舉起,直接衝飛向藍天,我想當我從波峰上往上飛的時候,一定有一條飛魚也跟著飛進一片藍天,而在海中的一艘獨木舟,一定有某一棵樹的魂靈,也跟著飛起來,飛進飛魚的身體裡……。 每一座島嶼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歌,在風中不斷傳送,或大或小的島嶼,都存在難以逃脫的相同的命運,也存在各種不一樣的危機和轉機,如何在時而平靜似鏡、時而巨浪滔天的處境中,平穩掌控自己的舵,航向美好的未來,真的是需要好好想一想;一部蘭嶼的紀錄片中,我到底看見多少呢?沒看見的又有多少呢?那些歌謠,我聽懂多少呢?又有多少沒聽懂呢?下一次,我應該去蘭嶼,划著獨木舟自己去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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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
電影『深藍世界』(Dark Blue World)描述一位捷克飛行員,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歷劫歸來,返回故鄉。 男主角遠遠看見當年寄養在未婚妻家的愛犬,忍不住與之相擁。隨後他看到在院子裡晾衣服的未婚妻,未婚妻見到他嚇一跳,掩面痛哭,說以為他戰死沙場。男主角注視著已為少婦的她,心裡明白了,於是提起背包,轉身離開,愛犬亦步亦趨,緊隨在後。走到籬笆邊,一個小女孩對著他大喊:「那是我的狗!」男主角停下腳步,問了小女孩的名字,回頭輕輕對愛犬說:「你留下來,別再跟著我了。」然後踽踽獨行,直到消失在路的盡頭。 為什麼男主角失去了未婚妻,一點怨言也沒有?為什麼已經失去了未婚妻,僅剩的愛犬卻讓牠留下來陪伴小女孩? 「能活著回家,已是上天保佑,謝天的時候不應有怨。」──這是我所聽過最動人的答案。 我想到杏林子-劉俠在『如鷹展翅』這篇文章裡提到,她曾擬了一個「天地無限廣,歲月不愁長」的對子,請書法家董陽孜題寫,掛在客廳。她的弟弟笑她連翻身都要人幫忙,怎麼還說天地無限廣?劉俠回答:「你看到的是我外在的形體,沒看到我的心。沒錯,雖然我這一生被侷禁在一方小小的斗室之間、一榻之上,然而我的心如鷹展翅,在廣漠的天地間遨遊飛翔,自由自在。」她甚至覺得,比起那些軀體完全不能移動的人,自己算是幸運的呢。 原來,懂得「謝天」,天地即可如此寬廣,愛也可以如此豁達;連周大觀小朋友都曾經教了我們一課,他在鋸掉一條腿後說:「我還有一條腿。」 儒家對神明的態度是敬──敬畏天理,尊重生命。敬畏裡有謙卑、有感恩,有佛教的「隨順」,有易經的「為變所適」。說的白話一點,就是承認自己的極限,順服生命,不怨天尤人;進而學習如何和自己相處,雖不能改變命運,可以改變對命運的態度。 有人問傅佩榮教授:「在這個不景氣的時代,金錢、權勢皆不可得,只有嘆息和無奈,人生實在沒啥意義。」傅教授不改輕鬆,回敬他:「正因為不景氣,我還有事可做,有人讓我關心,有些痛苦可以承受,這是多麼珍貴啊!」的確,人生的意義端視每個人內心的想法,勇於承擔,生命就會出現動力與轉機。 Larry是基督徒,我每次受邀至他家用餐,聆聽他的飯前祈禱文成為一種享受。他會從美好的天氣、豐盛的食物、順利的工作、乖巧的孩子……,一路感謝到好友的造訪。他是煙囪清洗工,每天在斜背屋頂上工作,必須嚴格控制體重,以免攀高危險,有時尚需視狀況在身上綁一條繩索,確保安全。因為心存感激,他放心而誠實的活著,沒有被掩飾的欲望,日子過得踏實自然。 十七世紀西班牙皇帝的座下刻著三個大字『Ne plus ultra』,意思是「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後來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就把『Ne』拿走了,成為「此外尚有他物」。哥倫布拿走了皇帝的唯我獨尊,我卻更願意解讀為「拿走了芸芸眾生的自我藩籬」,藩籬撤除,天地自寬。 記得公公往生進塔,全家圍繞著他的牌位頌經,長長一段經文讀畢,小姑與先生突然停頓,不知如何結尾,可能在想要如何把所有的祝福,鉅細靡遺的上達父親,我不假思索,立刻接以「願以此功德,迴向給法界眾生」。 相較於眾多不幸,我們已然富足,謝天之餘,唯願大家都好;何況,我們也是眾生之一。有位講師這麼說:「如果能夠打從心底希望大家都好,心量發得越大,念力越強,提升越快。就好比大海中的一條小船,當海水上漲時,小船也一定『水漲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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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天一夜」
許多次回家,都是一天一夜的。三月上旬那次也一樣,中午下飛機、隔天中午上飛機,停留短,卻也值得回味。 回鄉許多次是因為講習,多跟文學創作有關。教人創作,常說,要避免平鋪直敘,尤其是時間序列,更要常常變化。不過,三月上旬這一天一夜,倒合適平鋪直敘。那天,參加文化局「金門歷史小說、故事」期末審核,並拜會教育局長李再杭,請益金門高中學生「人生風景」一案。這次,仍託陳延宗接送,近午,我們往山外走,到金湖鎮鄉公所訪陳欽進,一起午膳。牛肉麵搭小吃,風味厚。店裡,坐有多位常客模樣的軍人。看著他們的青澀樣子,忽然想起年前打掃時找到一枚服役時的名牌。那是僅有的一枚名牌,遺忘許久,仍閃閃發亮,上頭記著「天A509574」,我的梯次是1510,不知道現在梯次,是排到哪個數字去了? 周志強在家照顧老母,稍後跟我們在鄉公所會合,鎮長正要到「山上」,參加祭祀。經鎮長一說,才知道地方婚喪鎮長都得參加,喪禮時,還得在棺木即將覆土之際,主持儀式。而儀式多在中午,也用去鎮長的午休時間了。沒料到地方首長要經手這事,這一聽,我是驚訝的,而那一天金門喪事特多,路過榜林以及下榻金瑞飯店,都看到送喪隊伍。 跟飯店櫃檯人員說,常來這兒住,前後算算,似也三五次了。期末審核會議四點開始,我瀏覽陳欽進、顏炳洳所寫故事,搭乘李再杭局長便車,前往文化局。委員有黃奕展、李福井、楊加順、唐蕙韻等人,李錫隆局長開場時說,「金門歷史小說、故事」獲得國家圖書館重視,將再度製作專題介紹。我想到中午跟陳欽進提到的,沒料到這計畫一做就兩年多,完成45篇小說,自己也大感驚訝。唐蕙韻提到她曾受我邀請,撰寫這個企劃,但看法不同,就退出了。沒料到回台北,整理結案稿件,發現當時跟她的一段對話,她說,「多年來金門經歷了戰地觀光地兩岸中介地等多段鉅變,每一個參與金門生活的人都體驗深刻,您是否有與這些人同樣深刻體驗並品嚐每一步走來的切身之感呢?或是您已經長期關心或深入地方訪查而聽到並理解了在地的聲音呢?您的小說創作中除了寫出童年家鄉的鄉愁感情和戰地時代的記憶,是否也能同步體現金門歷史變化中點點滴滴的在地情感和生活感觸呢?」唐蕙韻的提問值得深索,要完成金門在地的創作,除了文學涵養,還要有觀點、關懷跟格局。上回在金門無意中巧遇,才知道她已遷回金門任教。 金門多才華之士,這絕非自己貼金,像是唐蕙韻、郭哲銘、周志強等,都很出色。郭哲銘是第一期計畫委員,近來出版《浯鄉小事典》。晚宴上,李錫隆局長說,本來要他製作大事記,權充活動背景,沒料到卻演變做一本書。郭哲銘跟唐蕙韻不同典型,唐溫婉剛毅,郭則機伶博學,天文地理,幾乎沒有他接不下的話題。博學之外,他還留有淳厚的金門鄉音,我不禁說,「真羨慕他道地的金門口音,我的,亂混亂泡,已經糊做一團了。」留下金門腔,不正是一種自我證明?遺失腔調的我,是否也遺失了我作為金門人的內在堅持呢? 晚宴當然有酒,而且有菸。李錫隆局長特地給了我一包菸,楊加順秘書臨走前也說,別忘了菸。幸好我是留下那包菸了,當晚上,我跟陳延宗訪珠山黃美玲,被她的澹然情境打動,我請陳延宗載我回昔果山,站在大廳、庭院、門外時,才有菸可以噴吐濃濃的鄉愁。難怪李福井也回金門了。 隔天,我起個大早,從金瑞走到莒光路,再繞回來。買了糕點、牛肉乾、跟薑糖。我提著東西,站在金城車站,倚著牆,抽菸。車站內,喧囂陣陣,馬路上,車來車往。我卻覺得十分安靜,一口菸,慢慢噴出。 回程,經過旅行社,問服務小姐有無暑假的旅遊團?她問我是台商嗎?我說,不是,「我是金門人。」 午後登機,再是台北、金門,來來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