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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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與我結因緣
緣起緣生,其來由因。校長退休,因緣際會,進入佛門學佛,適逢地區舉辦兩岸和平消災超薦水陸大法會,也許因為我既是校長又是佛弟子,縣府才延攬我加入籌辦水陸大法會籌劃委員,既是籌劃委員,理當熱烈參與,我除了參加水陸法會,又樂捐壹萬元參與發動興建大佛基金事宜,也許又因我對興建大佛有這份發心與願力,而被延聘為金門大佛籌建委員,曾經參加了幾次籌備會議。 財團法人金門大佛園區開發基金會召開成立大會時,除了八人各捐基金台幣壹百萬元為當然董事外,其餘被提名推薦參選者,都是台、金各方面響叮噹的人物。我也被提名在內的董事,自認自己不能勝任而表示婉拒,進之推薦熱心公益,有能力發心布施,做大功德主的宗長楊水應替我競選,他為善布施絕不後人,大會欣然同意。 董事票選出廿一席後,開始要互選董事長,縣長李炷烽深知如他不表態,董事長非他莫屬,但他知道這件大事,絕無法在他任內完成,所以他希望大家把票投給發大願心興建大佛的台北私立能仁家商董事長明乘長老。會中一陣沉默,我非常認同李縣長的先見之明,推讓賢人的高風亮節,但是會中認識明乘長老的董事不多,所以我發言,把赴大陸河南省參訪明乘長老,在汝南縣佔地二千公頃,花了十三年,耗資人民幣幾十億所興建的「南海禪寺」觀光道場,作參訪心得報告,並推介高僧明乘長老的確是董事長的最好人選,也讚佩李縣長的英明無我的做法。沒想到我話一說完,馬上連續二人表示不同的看法,說金門興建大佛,很多事要縣長才能辦,當然要選縣長來領導,又一位說,這也許是縣長的客氣話,經楊校長你這麼一說,縣長真不能選董事長了,他深不以為然。其實我認為:「成功不必在我,工作由我開始也很有意義」,縣長已為興建大佛立了開創之功,不管是否擔任董事長,相信他都會盡心力奉獻。縣長體會到大家要熱烈支持他,又轉問性海法師的看法,性海法師說,明乘長老是位道行很高的高僧,他有許多一般凡人所不能想及前瞻性、可能性的高境界,由他主導,可能由臺灣、大陸十方信眾,前來興建大佛,金門大佛才能可久可遠的成為地區不朽之大業。縣長認同宣示稍息十分鐘,把所有董事請到縣長室協調拜託,結果順利全數通過明乘長老為財團法人金門大佛園區開發基金會第一屆董事長。後我被改推薦為監察人,又聘兼行政組長,我是發心要為金門興建大佛盡點心力,多分配一點工作給我做,當然很樂意。 興建大佛是地區的盛事,一項大工程,贊成反對聲音雜陳不斷,單是大佛興建的地點,就吵翻天。民主自由多元時代,大家熱烈參與建言,是難能可貴的好現象,我們應虔誠尊重。縣府為慎重其事就曾開過五次籌備會議研討,廣聽各方面的意見,才慢慢從全縣各鄉鎮、各單位所提的九個地點〈包括太武山〉,做現況利弊分折,才決議選出金沙金龜山、金湖蘭湖后山、金寧觀音山等三處,再開會深入研究。最後經過明乘長老實勘,才?定金門大佛設置在金龜山,只是到現在對大佛建地設置在金龜山,仍然有許多不同的意見。可見興建大佛由明乘長老這位德高望重高僧,可長可久投入心力,糾合十方大眾力量的人來領導,是明智的抉擇,是慶幸得人,是金門人的福氣。 今(九十六)年一月八日,金門大佛園區開發基金會召開第一屆第二次董事、監察人聯席會議,會議由董事長明乘長老主持。明乘長老致詞,他希望金門各界一起來推動金門大佛園區開發,為金門做一點奉獻和建設,讓金門成為朝聖、觀光勝地,為金門子子孫孫建立一個吃不盡、用不完的搖錢樹,使金門真正發展起來。會中完全未曾料想到我又被推舉為總幹事的三人選之一,我表示我已兼辦行政組長了,總幹事應另請高明。後來談來談去又是我,讓我很惶恐不安,一而再、再而三起立表示萬萬不可,自己沒有能力擔負此任務。最後明乘長老裁決:「大家請你擔任,你不做,也不行啊!」就這樣鼓掌通過我為大佛園區開發基金會的總幹事,我只能笑著隨順因緣,遵照長老所說的意思,為金門子子孫孫多做一點奉獻,也是難得的善緣。 接任大佛基金會總幹事以來,念玆在玆,我更關心與興建大佛有關的事情,有人談及興建大佛恐破壞金龜山的貝塚、或是金龜山的地質鬆軟恐難承載大佛、生態資源環保等問題,我肯定大家的建言,都是善意的,都是為了使金門建設發展更好,讓我們共謀求兩全其美,相得益彰,相輔相成的好方法,來建設家園。本月份本會將召開第三次董、監事聯合會議,我初步將作成提案一一提會研討,爭取董、監事的認同,再付諸實施。將來本會辦公地確定設立,本會將架設大佛園區網站,開闢意見欄,歡迎大家提供寶貴作法,誠邀大家一起來努力,希望大佛園區能展現你我的願望,讓金門成為朝聖、觀光勝地,為金門子子孫孫建立一個吃不盡、用不完的搖錢樹,使金門真正發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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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晨陰霾,微寒
他的印象逐漸模糊 相框裡,他的眼神澄亮、雙眉炯炯有神,洋溢著只有青春才情不自禁流露的得意笑容,有著讓人心曠神怡的英挺面貌。然而,此刻他靜靜的仰躺在團花簇擁的幕簾之後,沈默的仰躺著。 我得費了好些神才能聯想起他和大廳前燦爛笑容的那一張臉。他們仍是相同的形影嗎?停息的肉身已經確切地斷阻了與這個世界的聲息互通,至於那張還帶著些許靦腆笑容的照片,是除了記錄著某一刻瞬間流露的愉悅神情的亮面紙質之外,還隱藏著什麼樣的意義嗎?他和他那張燦爛靦腆的笑容。 窄窄的廳堂裡,滿滿的繁花簇擁和一室的哀戚,外頭是雨後微寒的清晨,灰濛濛的冷天和飄渺鬱鬱的煙飛裊裊。 真實還存在的他,正被習俗緊緊環伺密佈著、只剩蒼白枯瘦的一張緊閉著雙眼的臉,不帶任何表情的面對著人群。 無法理解此刻的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待這一幕悲戚感傷的場景?之前他不願被打擾的堅持,現在沒有人在意,大夥都懷著感傷的心情,在這一個微寒涼沁的初春灰沌沌的清晨,齊聚於此,參與著追思儀式的進行。女孩們在瞻仰他儀容的那一刻都掩面哭泣,那一張曾經一起同窗學習成長的青春顏臉、然後消失二十載不曾聯繫的印象、然後是一軀蒼白的沈默與惜別。 「你的爽朗笑聲和你特立獨行的風格,我們將常常懷想起……」、「 生活如此沈重如此疲憊 ,阿六,好好的休息去吧 ……」、「阿六,我來看你了。」、「別忘了,你說天氣好的時候,要來店裡點一份涮涮鍋的……」簿子裡歪歪斜斜的寫滿了留言。關於死亡,和一個將逐漸被淡忘的印象,儘管印象原本就已經遙遠而且模糊。 多年前,一回在台北第二殯儀館,參加一位因心臟病猝死的詩人朋友的追思會場外,作家林文義有感而發:「過了中年,都在台北卻難得連絡的老朋友,在這裡碰面的機會卻越來越多了……。」有些諷刺、有些感傷,但無可避諱的中年期寫照。 夜晚之黑如此靜默 夜裡的城市如荒城般的孤寥寂靜,街燈昏黃且黯淡,零星往來的路人儘管不曾間斷,在冬夜寒冷且飄灑著綿綿細雨的街巷裡,人們靜默踩過各自遊移的細長倒影,仿如遊魂般不絕如縷。 週末鬧市的靜巷深夜,截然迥異於白日的喧囂繁華。置身於溫暖密閉的車廂內,浸淫在輕柔的音樂情境中。在車裡,我可以從容的享受等待時刻裡的一份閒暇,對照車窗外的冷風細雨,暗自慶幸坐擁車內的溫暖,窺視暗夜裡的景緻。等待,原來也可以如此悠雅而自足。 接著了結束補習課程的小女兒,我們沿著敦化南路濃密的樟樹林路道緩慢車行。週末的夜裡街燈黯淡,少了平日越夜越美麗的車流,女兒喃喃著黑夜怎麼如此的陰森啊?好似隨時會陷入一個未知的恐怖深淵。我們各自談論著關於暗夜的聯想與恐怖經驗,女兒是幸福的世代,打從娘胎出世就在都市裡咿咿呀呀溫暖成長,從來不曾真正經歷過黑暗之境。伊所有關於黑色的神祕與驚悚之印象,不外乎是源自小說或影片裡的情境描述,她對於陰森恐怖的感覺,在我看來反倒比較像是在黃昏猶有餘暉時點燃的一盞微弱燈光,雖點燃著,終未達明亮之境,遊移晃動之間,有著不確定的疑惑與猜忌。 我常常懷念年少時在家鄉的黑夜,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純黑。特別是冬季,夜裡有時為了上廁所,得摸黑走一段路到村子外圍的公共廁所,在冷風寒沁裡學習適應,並且練就一番處之泰然的鎮定,那時小腦袋裡偶爾還飄過一些關於荒郊鬼魂的傳說陰影。有時則是為了貪看晚場電影,滿足了片刻的愉悅,散場後卻得獨自沿著柏油路摸索著回家的夜路,那時路兩旁的木麻黃樹影黝黑陰聳,綿密排列,只露出馬路中央一道微弱的天光,通常我就循著微光小心謹慎的細步緩行,緊蹦的神經要持續到踏進老家客廳,見著了燈火的那一刻才能完全鬆懈。 沒有路燈、也不見多餘的燈光外射,五、六○年代的金門,夜晚靜默而神祕。儘管燈火微弱黯淡,老宅裡那一盞小小的煤油燈,燈火微明、逐風搖晃,始終溫暖著整個童年夜暮,是一個傳統而保守的家族裡情感聚集之暈光。投映在斑剝泥牆上每一個移動的影子都像一幕幕上演的戲影,多年以來我始終清晰地記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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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經濟
台灣政局鏖戰不休,金門孤島何去何從!逐臭議題?殘燈古事?故壘寒沙?大哉乃問! 當扁政府瘋狂發動去中國化,翻雲覆雨「朝:四不一沒有、暮:四要一沒有」,以致震盪國計民生時;在野黨猶顢頇地忙於老人密室政治;而民間也兀自陶醉於歌舞昇平假象,浪費數十億元於反環保的鬧元宵。不禁想起唐末黃巢兵逼潼關時,應試士子猶流連曲江之景象:「與君同訪洞中仙,新月如眉拂戶前,領取嫦娥攀桂子,任從陵谷一時遷。」雖說舉世混濁,但有志之士,怎忍生民淪為政客玩物;悲憫之人,怎堪社稷流為政黨芻狗!尤其是如同孤兒的金門,該如何自力更生?且提「知識經濟」(Knowledge-based Economy)以砥,聊盡唯桑與梓之心! 最早提出知識經濟的是美國經濟學家詹姆士(William James)。這種以「有人斯有財」取代「有土斯有財」的新經濟理論,著墨的是以知識為核心的經濟理論:強調創新、速度、競爭力及全球化。接著OECD(Orangis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於1996年發表「以知識為基礎的經濟」系列報告,認為知識已成為經濟的新基石,人類不再依靠土地、資金、勞力等傳統生產元素創造財富,而是藉由知識的有效創造;資訊的靈活應用來創造財富。一時間,知識經濟當令風行,我國也雲起響應2001年為知識經濟推動元年。 秉要執本,這種新經濟理論,與所謂中興以人才為本的理論有異曲同工之妙;與其說它是知識的有效獲取、轉化、傳播及應用,不如說它是一種概念、過程,只要能創新、轉化知識即屬之。所以並不僅限於科技產業,傳統產業,若能加強研發,透過設計品牌等皆是此理論之實踐,例如捷安特自行車。 就此概念推衍,這種新經濟時代,也是一個「知識人」的時代,如何成就知識人?高希均即認為:除了個人的專業外,更要具有三個特性:嚴謹、實證、創新及目標取向的「科技腦」;人文為本、大愛為情、高貴為魂的「人文心」;以不背祖、大格局、中國人幫中國人的「中華情」。因為科技可以富國、強國;人文則可以立國、興國;中華情則可以展現大格局。基此,意以為:就現實言,或許從教師、教材入門,較能開啟知識經濟之鑰。 有教斯有人;有人斯有財。何況教育之目的本就是為了開發人類潛能,以應生活之所需,以臻生命之意義。因此處此知識經濟時代,教育必須要有革命性的變革,方足因應時代所需;而首先面臨此項衝擊的就是教育的推手:教師。 知識經濟時代的教師必須是一位Leader而非Director。因此在教學方法上,不可唐臨晉帖,必須靈活運用資訊以啟學生智慧,所以教科書只是引子,無窮的資訊才是源頭活水來的教材,因而教師必須具有運用資訊的能力,及駕馭資訊的敏銳度。 至於教材則必須顧及兩面向:為了培育學子全球通識及活用知識的能力,所以內容必須跨科系及核心的,此為教材的具體內容;但徒有知識只能富貴而不能立人,因此必須要有一種人文願景,使學生不但具有光風霽月的節操,且對全球具有關懷的格局,這是教材的蘊含意義。藉由這兩種面向教材所培育出來的人,方足配稱為現代知識份子,由他們來推動知識經濟,才能建立質感具世界觀的現代社會。 本期商業周刊封面故事「未來的一軍」指出:美國「新勞動力技能委員會」正在華盛頓舉行會議,修改幼稚園到中學的課程,以期減少美國的「全球文盲」(global illiteracy),讓美國學生未來具有在全世界移動的競爭力。因此,從四大方向提升學生能力:增加認識世界文化與語言的能力、增加思考的彈性、聰明運用資訊科技的能力、人際關係的能力(EQ);無獨有偶,普林斯頓大學舉行開學典禮時,校長第爾曼(Tilghman)更在演說中對學生強調:「全球通識(global literacy)必須植入普林斯頓人的DNA中。」大言非夸!此不正是本文之意旨?天助自助,且與鄉親藉此在淊淊洪流中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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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春帷不揭──鄭愁予在<小小的島>
「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那兒屬於熱帶,屬於青春的國度/淺沙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小鳥跳響在枝上,如琴鍵的起落/那兒的山崖都愛凝望,披垂著長藤如髮/那兒的草地都善等待,舖綴著野花如果盤/那兒浴你的陽光是藍的,海風是綠的/則你的健康是鬱鬱的,愛情是徐徐的/雲的幽默與隱隱的雷笑/林叢的舞樂與冷冷的流歌/你住的那小小的島我難描繪/難繪那兒的午寐有輕輕的地震/如果,我去了,將帶著我的笛杖/那時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螢火蟲/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 ──鄭愁予<小小的島>(1954) Sandy: 妳說起,詩人已住進那夢中小小的島,寂寞嗎?「浯江夜話你寫了一年了,還沒出現鄭愁予喲!」 植樹節前一日,乍暖還寒;冷風冷雨冷空氣台北城。寫<木棉道>的馬兆駿的告別式;同樣是民歌手的楊祖珺和浯鄉作家歐陽柏燕又去三跪一拜捍衛樂生。我取消了坐高鐵往烏日站的行程。不是告別式也不是抗爭儀式。我在新光大樓前的廣場等著妳;我的內心有著小小的失落,只因為妳臨時把「五號出口」的約定地點改來這裡。 這可能又是一則城市行走的神話了。「攝影達摩」鐘永和還沈浸在昨夜陶園館喜宴上為各個明星臉的曾家五姊妹花按快門的狂喜,今天去南海藝廊看杜鵑花開,然後加入我們坐定的丹堤,又驚豔於一朵盛開的水仙,「怎麼認識的?」「五號出口!」去年五月,我在《浯江夜話》寫了篇<五號出口>,寫進出捷運板橋新埔站五號出口的一日心情,張國治的書、A的油畫<等愛的女人>、I的速寫<汐止.胸譜>,以及鐘永和一瓶後座力十足的「康途美酒」……,一篇<五號出口>,喚來五月出生、「五號出口」的妳,我說那是千分之一秒的奇遇和緣份,妳說人生最大的對手是時間,「五號出口」的瞬間讓原本地下秘道黑白的色調走出色彩。 Sandy,「五號出口」從此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個密碼。妳通過我的<五號出口>,開始與我的島鄉產生連結;妳原以為,十六歲那年的初訪,已是句號了。妳先是從《鄭愁予詩集Ⅰ》的第「68」頁讀到<小小的島>,再從我那本書的第「168」頁看到「清嘉慶時,金門泗湖人氏薛時入墾雲林四湖」;「68」,是妳出生的年代;四湖,是妳的出生地。而我在翻閱民國68年5月8日我所寫的日記:「今天,一位泗湖的推拿師來到吾村為車禍受傷的阿助作治療」……,天哪!那一天,妳在雲林四湖出生的日子。島與島、不同年代的兩個人、兩條線,竟然可以是這樣重疊的。 妳說,我的小小島,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驚奇?人與人、人與島、人與城市,是否隱藏著太多難解的基因圖譜,譬如泗湖與四湖隔一道海峽的似遙遠而相近、譬如城市的「五號出口」從不可能交集的人海到兩個點的交會,又如,二十一歲時的鄭愁予寫<小小的島>,那座島應止於意象的島,不就是他四十年後落籍、情歸的金門島?他從河北、台灣、美國繞了一大圈,才尋根溯源出祖先的來時路。 鄭愁予喜愛一族的妳,青澀時期讀他的<錯誤>:「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妳何曾想到有一天必須轉換「歸人」與「過客」的<錯誤>詩情,隨著詩人時間與心境的流轉,一路跟隨他走進<小小的島>裡的「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那兒屬於熱帶,屬於青春的國度/……如果,我去了,將帶著我的笛杖/那時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同樣作於一九五四年的兩首詩,妳大概是第一位作對照閱讀者;如今,過客已是歸人,思念已化作擁抱,「從不是金門到金門,詩人或許早已感應到生命中會有屬於他漂泊落定的青春國度的小小島吧!」妳又是第一個把兩首詩境帶入我島鄉的人吧。 Sandy,我終於發覺,兩個難以對話的世代,可以因為讀詩而讀出一些共通的情感。我過去忽略了竟日枯坐在湯城電腦房的滑鼠與按鍵的妳,也有著「仙蒂」可以點化的仙女棒。妳不會只是普通讀者的,「詩人已住進小小的島,實現詩裡牧羊人的夢了,羊兒呢?寂寞嗎。」 寂寞嗎?又彷彿不是妳所處世代該有的說法。哈哈!我差點笑開來。我明白妳的「寂寞」是從<錯誤>、<小小的島>延伸閱讀而來的,「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你住的那小小的島我難描繪」;而我卻無法代詩人回應妳的「寂寞」。 也許吧,詩人是寂寞的。詩人選在台灣二二八一甲子日飛向八二三的金門落腳,這樣的日子、地點,夠寂寞、夠沈重了。詩人曾經說過,在他個人經歷的這數十年歲月,「我看到了人類歷史不幸受到一種魔邪的力量的傷害,它們的程度依序是:受到抹殺、受到竄改、受到曲解、受到歪曲,特別是多難的中華民國,和她的公民」;詩人也指向金門、馬祖、澎湖,兩岸情勢海峽之中,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只有這三個島群真正受到委屈」。詩人重回他先祖鄭成功駐紮了十五年、受過曲解的島,他站在鄭成功駐足的練兵台遺址沈思,荒寂中寫下「在此登高有台,等待落霞有鷗盟之灘」的華麗。走回祖先住過的地方,詩人說,這不是「落籍」,而是「歸籍」。 詩人的寂寞來自歷史、土地與生命情境的不被理解或者誤讀。他溫柔靜美的浪漫詩情,亦時而可見雄深壯闊的熱血澎湃詩魂,「我固執地將您的一切記取啊誰教/每一代的中國人的心都是翠亨小村」,<衣缽>裡,寫盡對孫中山對革命烈士的緬念;二○○五年,我陪詩人兩度馬祖,他在腳傷中仍堅持要沿著石梯一階一階地走上黃花崗之役的「連江縣十烈士紀念碑」致敬,又要我協助他抄錄下每位烈士的姓名和事跡:黃忠炳、王燦登、卓秋元、胡應昇、陳清疇、魏金龍、陳發炎、羅乃琳、林西惠、吳適。 Sandy,妳真是一朵有靈性的水仙啊。三月的春帷不揭?妳提醒我該寫鄭愁予了,三月十二日孫中山逝世紀念日、植樹節的到來,詩人已回到他前世或者今生的<小小的島>。「煙火是戰火的女兒/嚴父的火灼痛/女兒的火開花/花開在天空疑是星星也在撒嬌/彩光映在海上莫非波濤跟著巧笑」……,妳又抓到詩人為我小小島生出的一首詩了。天女散花,不再寂寞的,<煙火是戰火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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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生之苦
習慣以筆代言者,總有感慨一枝禿筆無力挽救什麼的時刻,習慣獨自面對挑戰,總有哽咽、瘖啞的孤獨時刻。三月八日婦女節,我帶著剛受傷流血的腳,獨自一步一步走向正醞釀被強制更名的中正紀念堂,準備搭這一站捷運去一家五星級飯店開會,目標是籌劃一個高尚的藝術展,然而我的心裡一片哀戚,路上細雨紛飛,但我不想撐傘,受傷的腳越走越痛,但我想一直一直走下去,把紛亂和受驚嚇的情緒一點一滴慢慢撫平。 不久前,我所熟悉的『樂生療養院』的阿公阿嬤們,在我面前一個一個被推倒,我也被後面一波一波的蠻力推倒,傾壓在他們的身上,接著在我後面聲援抗爭的朋友也被一波一波的警力推倒,再傾壓在我身上,啊──啊──大家都忍不住發出怒吼,又痛又怨的怒吼。接著,我看著幾個受傷的樂生院民被抬上救護車,幾個聲援抗爭者被警方懸空架走,我也在第三波更強力的推擠壓迫中受傷了,狠狠被壓在地上無法動彈………… 所幸沒有第四波更恐怖的暴力,我們才得以全身而退,退到蘇貞昌院長官邸旁邊的便利商店騎樓,進行一場小小的記者會──宣示:抗議無理迫遷,捍衛樂生,爭取樂生院百份之九十保留方案。 樂生療養院,一直是一個被誤解的人生煉獄,它被冠上「天刑病」,形似咒詛。 院民們殘肢斷掌,顏面五官多處塌陷、甚多人半盲、重聽、手指嚴重屈曲,甚而沒有手指、腳指,各種奇形怪狀的畸形模樣,可說慘不忍睹;每次走進樂生院,我總會特別繞到韓森走廊,過去曾有許多受不了病苦的院民在此自盡,並非我獨鍾那陰森的詭異氣氛,我只是想藉此告訴自己,唯有將心完全貼近漢生病人,進入他們的苦悶世界,才能真正設身處地協助他們。 數年前,由於新莊捷運機廠選址於樂生療養院,他們很快失去一半家園,另一半家園也岌岌可危,風燭殘年的院民於是自組自救會,開始四處陳情,力圖捍衛自己的家園、人權、生存權。 「青年樂生聯盟」的一群熱血年輕朋友們,全力以赴的和「樂生自救會」合作,聲援弱勢族群,我最初規劃、設計、參與的「樂生──怡園藝術活動」也和他們相連結,轉型成多元化的互動支持形式。每次看見病殘的院民,左右腳穿著不同顏色、材質、款式的鞋子(不良於行的腳,總是湊合著穿沒壞掉的另一隻鞋),我總覺得藝術展演對他們而言是奢侈的,彷如身外之物,因為他們是如此的不幸又弱勢,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任何小傷,都很難痊癒,長期流膿流血,裹著重重的紗布;他們的居處比一般人雜亂,氣味也不好聞,因為沒有健全的手腳處理日常所需,只好處處委屈,降低生活品質;但他們比一般人善良、素樸、更好相處,更會關懷、體恤別人,他們很熱情,喜歡對你微笑,更喜歡對你說故事,將那些悲慘的被抓、被拐、被騙進療養院,一關就是一生的故事說得精采萬分,讓你淚中帶笑,不得不佩服他們居然能夠活到今日。 過去醫學不發達,對痲瘋病的無知、疑慮、鄙視,也讓人陷入對他們的倍數恐懼,擔心一旦被傳染,自己就會變成下一個被詛咒、永世不得翻身的癩病患者,所以只好用遺棄、隔離的手段來「對付」這天譴!如今政府忽略決策錯誤在先,又刻意將捷運工程延宕的責任歸於漢生病友,刻意掩蓋新莊捷運機廠選址於樂生療養院背後的強權欺壓、官商勾結圖巨利的陰謀,使得弱勢族群的處境,愈形悽慘。這也迫使院民們一次又一次的走上街頭,抗議、抗議、再抗議!包括三月八日婦女節,在大清早就跪在蘇貞昌院長家門口陳情、陳情、再陳情! 當我在風雨中一跛一跛的走向捷運站,準備轉車去參加一場藝術展演的籌備會議時,我的心裡只有悲戚,因為藝術家的一枝筆、一雙手、一顆追尋真善美的心,在這得處處高喊「捍衛正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的世代裡,一切的努力變得如此虛無、荒誕,因為我們其實沒有真正幫助到我們想要幫助的人,包括「樂生自救會」的會長以七十多歲高齡,在大清早跪在蘇貞昌院長官邸門口,跪得老淚縱橫,聲聲哀嘆,他最後仍未能換得見上「高官」一面,更遑論最後反被當權者掌控的鎮暴(其實是「施暴」)警力推壓、受傷、倒地、送醫急救的不堪境遇! 樂生!顧名思義,生命應該是要朝向良善的一方追求,締造出值得讚美、歌頌的事蹟!怎會被如此糟蹋、傷害、蔑視呢!啊!我又接到一通通的電話,收到一波波的簡訊、一封封的郵件,都是關心、聲援樂生的朋友傳來的,他們邀我再一次走進抗爭現場,他們發出行動聲明說:「三步一跪繞行蘇貞昌官邸七圈,讓不仁不義的政府高牆倒下,讓民主對話發生,這典故來自聖經以色列人繞行耶律哥城七圈後高牆倒下!」去年六月十一日,他們用六步一跪的苦行方式遊行,他們說:「讓我們的雙腳屈膝,彎下腰來,謙卑徐緩的前進。從我們低下頭來,身體更接近土地的那一刻開始,我們應該放棄以倨傲的態度對待這一群漢生病友。在四肢酸疼,身體疲累,覺得自己無法前進時,或許我們才能用自己的身體,略微經驗他們千萬分之一的磨難。帶著一種莊嚴與謙卑的心情,我們祈求政府傾聽土地的聲音、底層的聲音、弱勢者的聲音。」 猶記得六一一大遊行出發前,我在台上朗讀詩作,也特別為此活動寫了『隱匿的樂生已然甦醒』的文章,然而大家的努力,仍未讓弱勢者的聲音真正被聽見與尊重,使得院民與聲援者只能一次又一次規劃並進行更激烈的抗爭活動,啊,想到樂生院民吉凶未卜的外來,我的心比我的腳傷更痛,我的眼睛有一絲絲的雨刺進來,但我不想流淚!就像樂生院民看見會長跪下去,哭了,他們都大聲喊說:「不值得的!」 我不由得想起家鄉金門的「痲瘋嶼」,下次返鄉,我要特別趁潮水退的時候步上這小小島嶼,也許還可以和樂生自救會的會長談一談它的歷史故事,因為他的夫人是金門──沙美人,當然我們免不了會為「樂生之苦」唏噓慨歎,唯一可以稍感安慰的是──在血濃於水的金門家鄉,我們不會被政權掌控的鎮暴警力欺壓、受傷、流血、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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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在乎
「早已習慣,我也不在乎了…….」。早春的午后,我們如往常約在咖啡廳一角,妳淡淡地述說逝去的愛情,有一搭沒一搭,似乎談著相干又不相干的事。拉下窗簾,陽光擋在簾外,我竟開始流淚,為找不著內心的陽光。 因為,我的心在乎。 這位連生三個女兒的好友,在重男輕女的傳統社會,婚姻之始即註定一生卑微。「婆婆主導家中一切,先生沒有發言權,小至家中擺設、電視收看,概由婆婆決定,這都不打緊,直到有一天,一位五歲的男孩兒跑到我面前喊『媽媽』,這才發現婆婆三年前瞞著我認養了長孫,家族裡每一個人都知道,包括我的先生。」 「先生在乎妳的感受嗎?」當年王子公主般的戀情,執子之手的承諾,難不成就這樣雲淡風輕、消逝無蹤? 「婆婆出遠門的時候,先生偶有細膩之舉,那是我最甜蜜的時光,但是婆婆一回來……」我們啜飲著手中的美式咖啡,感覺甜中不帶有任何甘醇。 我想起《孔雀東南飛》裡劉蘭芝與焦仲卿的愛情。蘭芝生於漢代末年,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家教嚴謹,多才多藝。十七歲嫁給焦仲卿為妻,操持家務、勤勞守分,伉儷情深、傳頌鄰里。未料不獲焦母青睞,反以『七出』逼兒子休妻,焦仲卿百般不願,最後仍屈從母親。 離開焦家的那天清晨,蘭芝穿衣著襪、細細打扮,每一個動作都重複好幾遍,每一個動作似乎都訴說著過往深情。她緩緩走出房門,向焦母辭行,裝扮典雅、態度嚴肅,過程安靜而平和。只是,在她聖潔的臉龐下,我彷彿讀到『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的那份不捨與無言的抗議,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因為,我的心在乎。 每次經過那家豬肉攤,都可以看到約莫五十多歲的女子,一個人忙裡忙外、招呼生意,不時還要舉起厚重的刀,將大骨剁成小塊。是怎樣的堅毅與忍耐,才能支撐那每一次的高舉,我為這樣的畫面而動容,忍不住走向她。 「妳好辛苦喔,又這麼能幹,老公一定很疼妳。」 「哪有?他哪會在乎?」女子的眼神空洞而無奈,「婆婆不喜歡我,老公也不知疼惜,我在熬,熬到兒子長大成人、得以依靠時,我就要投奔兒子了。」 載著劉蘭芝離開焦家的那輛馬車,此刻似乎又從眼前駛過,行行復行行,隨著車輪的轉動,一吋吋輾過轎中人破碎的心,想到古今命運皆然,視線不覺又模糊了起來。 因為,我的心在乎。 郭昱晴的故事在網路流傳許久,這位終究選擇不進尤清家門的準媳婦,談了十多年的戀愛,到了三十五歲,才勇敢擺脫男友的枷鎖名言:「妳就聽媽的,我什麼都聽妳的。」女人終於明白,嫁給孝順的男人,不一定對,除非,他的心在乎,在乎妳的感受。 金水國小「僑鄉婦女角色」展示房裡的一抹白牆、幾行行草,讀之總令人不勝欷噓。『洋客苦』陳述英雄志短只為窮,千山獨行路茫茫;『閨怨』及『長相思』更道盡家鄉妻子的深閨寂寞。獨自撫養的兒子長大後,竟也一心想著出洋投靠父親,這對一生辛勞的母親來說,無異二度傷害、情何以堪!我常想,這些女子生命中的重要男人──陸續離開,是否在乎遠方有一顆受傷的心靈,渴望得到另外一個善良生命的關懷? 那日與專程前來參加許水富詩書畫展的藝文人士午餐,席間談及如何提升飲食文化、發展金門觀光,其中為金門菜餚命名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李福井當場提出可以『寡婦的眼淚』來命名「當歸黃甲魚湯」;莊美榮立即附議,並說他早先想到的是「芥菜花生末」。 就在大夥兒熱烈討論『寡婦的眼淚』之際,我的腦海卻浮現出『媳婦的眼淚』、『妻子的眼淚』…… 『寡婦的眼淚』是時代的悲劇,『媳婦的眼淚』、『妻子的眼淚』則是文明的恥辱。 讓媳婦、妻子不再流淚,因為,我的心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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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歐陽柏燕《砲彈擊落一個夢》
浯島小說少見女性創作者,到了歐陽柏燕《砲彈擊落一個夢》(九歌出版),終於有了突破。歐陽柏燕以詩知名,遊走台北詩壇,小說表現文字敘事的另一個特色。既以女性創作加入浯島小說,作品果見濃濃女性思維,恰可補足黃克全等人的男性觀點。〈番仔餅〉喪夫的如華、〈單號晚上〉相夫教子的秀貞、〈野地上〉、〈砲彈擊落一個夢〉阿月、阿美兩名善良勤樸少女等,語態、肢體、民俗跟思考的深刻模擬,印出浯島熟悉的婦女身影。〈七月流火〉、〈拉開綠色的窗簾〉、〈言伯的嘆息〉等三篇散文味較濃的作品,亦以女性為敘述觀點,末篇〈地底飛來花香〉再以女主角明昭展開戀情。篇篇都見女性主角,女性觀點成為該書最大特色。 〈番仔餅〉、〈地底飛來花香〉是該書首尾兩篇,都以愛情為主,前者寫寡婦如華跟軍官小林的一段情;後者寫明昭跟軍官小高的戀愛。這樣的安排是巧合或有意為之?兩個故事都架構為民女與軍官,為那個戰爭年代的愛情做了註記,如華衝破寡婦虛偽貞潔,勇敢求愛;明昭克服番薯、芋頭省籍情結,都獲得美好姻緣。這便看出歐陽柏燕為女性爭一口氣、出一口氣的心聲了;而這一口氣,出在本書的頭、跟尾,不也有始有終了?金門長期以來男尊女卑,女性遭受長期抑制,遑論自主了。矛盾的是,這些限制卻在成為戰地之後,引來另一批更具威權、父權的軍隊,金門長期以來父權體制終於崩解,但隨著「自主」而去的金門女性是否真能自主、自立,還是淪為另一個父權體制的附庸,就有待細細深究了。金門婦女嫁隨軍官遠走的不少,但仍少見這類的文學創作。 除去女性思維,歐陽柏燕的民俗特色跟鄉情點滴,是小說裡最感人肺腑的了。不管是迎娶細節、拜拜、做醮等,都寫得精細,尤其〈番仔餅〉,包括厘語、保存粿的小妙方、落番習俗、「擦金」、「吃頭」等,把許多漸次消弭的細節融入小說,頗添農村趣味,以及時光的質感。對時光的感嘆表現在〈七月流火〉、〈拉開綠色的窗簾〉、〈言伯的嘆息〉等。這三篇,都透過遊子返鄉,觀鑑浯島改變點滴,對民俗濃醇不再、建築老破、觀光跟資本主意介入憂心忡忡。 歐陽柏燕的描述是值得一說的,許多篇章發揮詩人特色,允以暗示、象徵,像是〈番仔餅〉裡寫到「整個表面看起來沉靜,事實上卻是蛙鳴蟲唧的熱鬧躍動,像一座夜行動物館,不湊近玻璃罩藉一盞小燈細看,是看不到其中活動面貌的」。這就把浯島人的特性,雖直條條、又兼具美感地寫出來了。描寫的功力在風景跟姿態上都見傑出,如〈地底飛來花香〉寫著「她明顯感覺自己有一部分死亡了,她眼眶含著淚,放逐自己漂流在星光與濤聲中,等待因局部死亡而再生的幸福」,把性跟兩性,扣合生死命題,愛情不再是情慾悲歡跟慾求,而擴大為生命完整的追求了。這是詩人在處理小說的特色。這樣的象徵特質,在〈單號晚上〉的應用上最是傑出,以夫妻兩個平凡的夢,敘述生命的威脅,生命的重落入輕輕的夢,看似平淡,卻屬佳作。 歐陽柏燕的《砲彈擊落一個夢》在表現浯島民俗跟鄉情上都很成功,有時卻嫌刻意了些,除去三篇返鄉之作外,其餘的敘事都頗靈活、生動。敘事、結構以傳統寫實為主,雖未見創新,但已為貧乏的女性小說創作開創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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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兄,我辜負您了!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六祖惠能禪師的一首佛偈。學佛以後,在誦經當中常會讀到「菩提」二字,就讓我想起兄長菩提詩人這位好兄長好朋友。如你跟他談話,就可知他佛學、儒學造詣都很高深,就是有那麼一點點悲觀。誠如羅門詩人所說的:「完美是最豪華的寂寞,比人寂寞是真理,比真理更寂寞,是看真理慢慢消失的詩人」。又如美女畫家許玉音對菩提詩人所感受的:「菩提對人很親切和藹」。我的感覺是他的思想表現有點悲情消極,行為表現卻是很積極,不管對人、處世、做學問都很認真投入。這似乎有點矛盾,其實一點也不。就像許水富大師的畫一樣,表面上看去黑墨墨,但仔細觀賞每幅畫其中總有一點點明亮的事物,表達強烈生命力將要展現,這是他倆內心深層的可貴智慧,不易讓我們一般人所瞭解,因為我們靈魂深處的智慧沉睡了。所以當活力四射吳鈞堯作家的夫人艾琳詩人,在會中朗誦許水富的詩作:<叫醒靈魂>,她的確深切有所體會,以親切、熱情、幽默、快樂,誦作俱佳地,要叫醒李炷烽、叫醒胡之光、叫醒楊心儀、叫醒陳素民、叫醒王金鍊、叫醒吳怡跑、叫醒李福井、叫醒邱英美、叫醒陳榮昌、叫醒顏炳洳、叫醒陳延宗、叫醒楊再平,叫醒所有在場不在場仍在迷魂的世人。菩提、許水富他倆似有「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的寂寞孤獨。 我常為菩提的性格感迷惑,他常說老了,先求存在才有一切,而小心謹慎,自己封閉了自己,不喜再與人活動交際應酬,顯現出有點憂鬱,一種避世孤傲的寂寞。是所謂:「自古聖賢多寂寞」的那種寂寞孤傲。半年前,他因緣際會認識了住桃園的金門鄉親集詩、書、畫、設計於一身的許水富大師,作家黃克全、出版家張輝明,以及他們的好友報導文學作家楊樹清、詩人張國治、陳慶瀚教授等文友,在他們的鼓勵與勉勵下,我感到兄長菩提詩人再活了起來,才顯示他寶刀並未老,還是才華洋溢,他重提筆寫詩,也為了黃克全大作《兩百個玩笑》寫了一篇生動感人的讀後感《風貌凋零》(發表於文訊雜誌),儘管他說寫此文時,文思常斷,寫這忘那,花許多時間,分幾次才能成文,但刊出來的作品,文筆仍然是那麼簡練優美而撼人,我真替他再生高興。 惠能大師:「菩提本無樹,本來無一物」;白居易詩亦云:「身外何足言,人間本無事。」曰品兄你所想隨時會發生的事,都沒有的事啊!是否有點「杞人憂天」呢?。三月三日菩提詩人應「許水富詩、書、畫裝置展」暨《多邊形體溫》詩集新書發表會之邀,會同了知名詩人鄭愁予、于美芳夫婦、羅門、蓉子夫婦、顏艾琳、唐山出版家陳隆昊、攝影家陳永發等蒞金參訪,由流氓詩人莊美榮擔任了一次高格調、不平凡的導遊,投宿在古色古香的瓊林「十三間」古厝,二夜三天室內室外,白天深夜詩人文友暢遊、暢談金門,詩人與詩人,詩人與作家,詩人與藝術家的對話、衝激、辯解,不斷地激出令人意想不到地美妙光亮的火花,連月亮不得不「蝕」色了。 菩提詩人行前一直擔心身體會出狀況,其實在金的行程,他除了有點重聽,聽話吃力外,一切表現優異傑出,李縣長臨時請他說話,他能即時演講,出口成詩,鏗鏘有力;朗誦許水富的詩作:<時間會死亡>,抑、揚、頓、挫的嗓音,充滿滄桑又充滿豪情,表現動人心魄;到陶瓷廠在陶盤題詩:「去與時間拔河,不管悲哀落在那一邊」,書法行雲流水表現了力與美,贏得觀賞者的拍手讚嘆,他處處表現的可歌可頌,可圈可點。行程圓滿結束將返臺,我關心地問,一切可好?他說返家後可能就不行了,但是他們返臺的第三天,我趕快打電話詢問,一切可好?他說還好!可見心念很重要,有多大心願,就有多大願力。菩提兄,多出遊吧,應重現您蒞金散發的魅力啊! 國家教練體壇知名詩人楊媽輝,三月一日來電,他說菩提詩人蒞金,你一定要安排他返湖下老家看看,這是非常有意義的行程。媽輝宗叔一向很有前瞻性,洞燭機先,深具敏感度。這些都是詩人的特質,難怪退休後能夠由動的運動家轉型為靜的詩人,他的詩作已轉載到海內外華人僑居地,曾贏得國際知名詩人鄭愁予、管管等人的肯定讚揚,尤其是最近亞洲鐵人楊傳廣逝世時,他的詩作:<C K!你沒給我天國的電話>,在今年二月九日,國家舉辦追悼楊傳廣的追思大會中,由飛耀的羚羊紀政哽咽地朗誦,不僅感動全場人的心,「也寫下金門文學新詩,首登國家殿堂吟唱的新頁」。﹙金門日報採訪主任陳榮昌報導專訪96.2.11﹚。 菩提本名提曰品,四十五至四十七年間,約二年多的時間,住在我湖下老家,當時我是初中學生,在金湖鎮成功村讀金門中學,每星期日下午走路上學,週五下午走路返家,如果在中央公路能夠舉手攔上一部軍車,搭上一段路程,就已經滿足的歡天喜地躍雀不已了。我家有八、九十歲高齡的祖父母、母親和讀小學的二位弟弟,菩提就像我家長兄,照顧我祖父母和母親,幫助我家做一切粗重的工作,週六還幫我下田做農事。祖母、母親視他如同親人,愛他勝過愛我們,有時候家裡有一點好吃的東西,都不准我們兄弟吃,說要留給曰品兄,因為他替代我們兄弟做了許多事,祖母、母親要我們感謝他,報答他。祖父臨終時也是他從房內,抱到廳堂的,那時我們還是不懂事的小孩。 曰品兄官拜中尉,當連幹事,住在我家大厝西廂房,放學回家我一定去房裏找他,他有空不是寫作,就是讀書,好發憤用功。他要教我讀《文心雕龍》,我沒興趣,只想翻閱他書架的故事書,只希望他幫我改作文,可以得高分,其他的時間我仍可讀英文,作數學,不懂好好向學作詩,讀《文心雕龍》等古書。如今想起,我真是失人、失學了!菩提兄,我辜負您了!如果當年菩提兄像顏伯忠兄、像楊樹清老弟就好了,因為菩提兄,太疼愛我,不忍勉強我,我怕苦退縮,所以凡事不成。不像伯忠兄當年邀我排班為金門日報寫社論,我怕開天窗不敢承諾,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勉強把我排上去,趕鴨子上架,而我也一寫就寫了十餘年,未曾斷過稿;樹清老弟要我出版《金門教育史話》以及寫「浯江夜話」專欄,都是激勵帶勉強做出來的,迄今我還感念他們二位成就了我。菩提兄有段時期擔任《軍民一家》主編,我到臺北拜訪他,他邀我撰稿,因我常讀《軍民一家》,知道寫稿的人都是當時的名作家,我算什麼,自己先怕就知難而退,又沒達成他的要求。菩提兄、我又辜負您了!我曾向菩提兄表達歉意,他卻不要我有此想法,他認為我從小就很聰明,很用功,很正確選擇學習符合升學工作實際的需求,如不學好英文與數學,初中不可能第六名畢業,直升高中,進而攻讀大學,如太迷文學也可能就沒有今日在金門做了這樣多的職位,有這樣多的貢獻。我想:難道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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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間隙停歇──冬日倉促離去的一位老友
電子信箱傳來一封名字熟悉,卻懷想許久才記起的高中社團指導老師的信。她的兒子在年節前後,經歷過一段肉身與心靈都承受莫大痛楚的意外事故的醫療手術,在信中告訴諸親友們,她們已經承受過艱辛的一戰,如今出院回到溫暖的家,她感謝所有認識與不認識的朋友們,期間的鼓舞與加油打氣,陪伴她們在醫院漫長的等待期間,有著滿懷的溫暖與勇氣。 已經失聯超過二十餘載的年輕女老師,在我年少青澀的高中社團課,引領我們進入現代詩的門檻,她介紹我們認識當代詩人與作品,教導我們如何欣賞詩並且帶著我們嘗試現代詩朗誦的一些技巧。為懵懂的青春年少,開啟了藝術創作之外的另ㄧ扇心靈之窗。至今我深深仍懷念那一段清澄無慮的時光,彷彿世界和時間都裝載飽滿的衣囊,任意揮霍也消耗不盡的富足。彼時一票臭氣相投的友人,多年之後我仍清楚的記得他們年輕神采飛揚的面容。相較於多年之後,在台北一次大型的藝文聚會上,再次遇見女老師時,我不得不曾承認歲月掠過的痕跡。我們都步入中年,美麗年輕的女老師明顯透露著中年福態,少了青春煥發的姿采,她已經是擁有一位183公分高的小夥子的媽媽了,我們同時提及那些失散多年的名字及容顏。 年後,輾轉接獲老朋友「阿六」的病況轉趨惡化的消息,是念復興美工科時期的同窗舊友──聞錦銘。都管喊他「阿六」,是少數幾位畢業後同樣堅持在設計領域發展的同窗。他在離開服務已很長一段時間的聯合報系之後,選擇獨立創業,卻在事業趨於成熟穩健的階段罹患了腸胃癌,自此展開他和疾病漫長搏鬥的艱辛療程。同學獲知都紛紛表示關懷之意,但一如他獨特的個性,他執意不願接受大夥前去探望的心意,寧可選擇自己默默承受化療的過程,勇敢堅毅地與生命拔河。 年前聽說他狀況稍有進展,表示願意在過完年後和同學擇時小聚話舊。他並且安排了一次遠行,飛去法國面晤他已經分褵的妻子兒女,他變賣了大部分的家當,作為饋贈子女的成長教育基金,了卻他身為人父一份未竟的心意。即便是已經結束的異國婚姻,在生命面臨轉捩的時刻,他畢竟選擇了難以割捨的血緣情份。結束的和無法斬斷的情牽、有形的與無形的感情際遇之糾葛。 今晨,接獲令人哀傷的訊息,得知老友在和頑疾長期奮抗之後終告棄守,於作日傍晚辭別塵世,為短暫的生命劃下休止符。 沒能在病痛的後期探望阿六,是除了悲傷之外的另一種遺憾。我記憶裡的老友仍停留在朝夕相處的六○年代末期,同窗的那時代。他那濃眉粗眼、炯炯有神的風采,並不特別高身兆的身材,卻因為胸架寬闊,嗓門氣力十足,是在人群中極易讓人印象深刻的那一型,有著鐵漢的氣勢。他自稱少時就有過眷村翻滾的成長經驗,經歷過風浪,儼然流露著過來人的豪情與義氣。就我們那時期的環境來說,這一點也不足奇;印象裡,隔壁班就有來自三重埔的兄弟們、有混「菜寮」的大哥級人物(就連總教官也要敬他三分 ),至於原本就在秀朗路一帶興風作浪的大有人在,其餘諸如小南門、南勢角、公館等等各路英雄好漢一應俱全。現在回想起那些風雨飄搖的秀朗三年學涯,仿如同時經歷過一段驚悚戰慄的風雲年代。 1982年,和阿六先後入伍服役於中華民國海軍。湊巧都分發到位於大直的海軍總司令部七海營區。他分屬於氣象站,負責氣象偵測業務;我則編制在勤務處,整日忙於繪製海報、佈置各型慶典活動及軍方大型會議的場地。七海營區佔地寬闊,我們偶爾會在餐廳或是士官兵俱樂部碰面,有時他興起,也一旁助我揮筆,回味在學校時畫筆塗鴉的樂趣。 一回,聽聞一位昔日班上女同學未獲家人認同與祝福,執意和熱戀的男友結婚。阿六得知,邀我一起蹺離部隊前去婚禮幫忙。婚禮儀式極其簡陋,我和阿六充當女方親友,除了替女方壯壯聲勢,也體驗了一次新鮮奇特的婚禮,畢竟彼時我們都還是二十出頭郎噹的少年傢。我還記得,阿六睜大了他如牛瞳的雙眼,對著新郎嗆聲:「我把妹子交給你,你可得好好照顧新娘子,別讓伊哪天跑來向我投訴委屈……」。 彷如見識到江湖阿哥教訓後輩的慎重其事,若不是熟識的老友,瞧見那神態還真不寒而慄。阿六展現的英雄闊氣讓我暗自佩服,儘管他的個子始終還不及我高。那夜,因為逾時歸營,況且還狂飲了不少啤酒,被連輔導長狠狠地斥訓了一頓,至於阿六的狀況我則無從知曉。 找出了舊時的照相簿,翻閱1985年;我和尚在交往階段的妻子正在南部旅行途中,聽說阿六出了車禍摔斷一隻腳,我們臨時起意,改搭乘公路局巴士往南投中央新村,前去探望在老家療傷的阿六。還好,不是我們所想像的淒慘模樣,他撐著一隻鐵拐,熱情地招呼我們在他家附近蹓躂。對於我們的造訪,阿六說他有兩個驚訝;除了我們突然的出現,我和妻子在畢業多年後結為「班對」,也讓他甚感意外。妻子強行借了他的拐杖作勢,我們合拍了一張逗趣的照片,檢視著他陽光般燦爛的笑臉,煙消雲散的二十餘載年歲和風華正盛的生命,戛然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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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件對的事
很多人還記得那個年代,每天、每個地方都會看到阿兵哥小心翼翼的捧者一臉盆用過的水,灑在擋風小土丘裏的小樹苗。土地是饑渴的石英砂壤,氣候是颳著鹽份海風的嚴寒季節。一年過去,十年過去,四十幾年後的我們,回想那個木麻黃島逐漸成形的年代,竟然有些不太真實的慶幸感覺。 四百年來,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政治的、軍事的、經濟的理由,金門的林木被濫伐,草澤被填平、水源被阻斷,覆蓋地表的植物消失,原本富有生機的土地被花崗岩風化後的石英砂覆蓋,耕植機能一天天退化衰竭。四百年對土地的蹂躪,讓金門幾乎成為一座荒島。有生產力的島民只得漂洋到異鄉謀生。 不論原始目的為何,四十幾年前大規模植樹確實讓金門的土地得以休養生息。金門島重新覆蓋上生意盎然的植被。幾乎枯竭的土地重新獲得延續生命的呼吸。這是四百年來人們為金門這座島嶼所做的第一件對的事。 民國84年10月,金門國家公園成立,這個以戰地文化保存和生態保育功能為目的國家公園,在金門剛剛解除軍管、面對開放卻茫然不知方向的年代,為金門保留了一塊對自然環境、生態和歷史文化的尊重和審美品味的空間,使得今天的金門不致淪為那些無限仿製的、乾涸粗俗的眾多台灣鄉鎮的其中一個,這是第二件對的事。 我們能做些什麼?一位讀者在看完我的「金門大歷史」和「金龜山」以後,給我的信中這麼問。金門人能做些什麼?仔細看這塊土地,瞭解它,聆聽它,像對待情人一樣,我們自然就會知道該做些什麼。 例如金門的水。 水是生命的起源和生命維繫的最重要元素,把尺度放大來看,水也是金門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命脈,每個文明的起源都與水有關。金門之所以不是馬祖、澎湖或綠島蘭嶼,而是一座充滿生命脈動和古文化遺址的島嶼,因為金門曾經擁有過一般小島所欠缺的豐沛水資源,更獨一無二的是,金門島位於五十萬年前九龍江口的地理位置,留下了今天金門的古河道沉積地層中極其珍貴的地下水資源。今天維繫金門產業經濟命脈的金門酒廠,其高粱酒的成功不在原料、配方,也不在釀製技術,最關鍵的還是在於使用古河道中特定地層中的水資源。或者我們可以進一步說,金門人得以享有比台灣任何一個鄉鎮更好的社會福利,就是仰賴著古河道的地下水。 今天的金門年平均雨量為一千公釐,而蒸發量則為一千六百公釐,形成常態性的乾旱氣候,加上溪流淺短、集水區狹小,降雨的水源涵蓄不易,因此地下水成為最簡易開發利用的資源。如今金門自來水廠每年抽取地下水310萬噸,是金門50%的自來水供水量,提供了民生、農業灌溉以及觀光和產業用水。而金門地下水的安全抽取量僅為300萬噸。如果加上無法估測的民間抽水量,顯然已經過度使用了地下水資源,甚至在每年的枯水期,地下水更是嚴重超抽。 影響如何?我們把視野移轉到二十年前的台灣西南沿海,雲林、嘉義、台南、屏東地區,這些地區處處可見需要大量抽取地下水的養殖業、魚塭。長年超抽地下水使得這些沿海地區的地層下陷、海水入侵,以及颱風季節的海水倒灌。 沒有人願意看到金門有一天會重現這樣的場景,甚至更糟。一旦超抽地下水導致海水入侵古河道的地下水層,五十萬年蓄積的珍貴水源遭到破壞,金門酒廠的用水將陷入萬劫不復,沒有任何補救、替代方案,不僅僅是環境問題,屆時將是金門經濟、社會的一大劫難。 我們期待一個更能確保金門永續生存、發展的水資源管理政策,也期待金門人去維護而不是掠奪這個難以再生的珍貴資源。遠觀離金門幾百里外的崇明島,即使面積比金門大七倍,即使地下水源比金門更豐富,可是現今崇明島已經全面禁止開發使用地下水,而改由大陸供水。 人類與自然環境一直都是共生共存。當我們善待它,我們會得到和諧、穩定的生存空間。反之,當環境受到破壞無法維繫其平衡時,那麼人們就必需接受嚴苛的生存考驗。對地球這個大系統如此,對金門這個小島嶼也是如此,金門大歷史已經向我們展示了這樣的歷史事實。 那麼,第三件對的事就已經很清楚了。 也許今天可以再開一瓶高粱,就讓五十萬年前的古河道水流進入我們的身體,也讓金門大歷史伴隨著我們的血液和命運一起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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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紅──菩提的美麗與哀愁
「去與時間拔河,不管悲哀落在那一邊。」 「五十年前」,在一場惡夢邊緣打轉。五十年後,已是美麗的家園。」 ──菩提〈重回半世紀前之金門〉(2007.03.02) I‧I: 元宵。月蝕。島鄉的早晨,春雨、霧濃,我們在夜宿的瓊林十三間周邊繞啊繞。羅門、蓉子、菩提、楊清國、許水富、顏艾琳去走地下坑道,藍茵帶著S‧Y和我去看他們家那棟現代閩南式經典建築庭院內的桃樹。 桃花開。我又想起我的父親。我在一九八四年返鄉一篇題為〈一路金城〉的散文是這樣起行的:「三月十一日,植樹節的前一天。午后雨歇,信步走出戶外,發現到爸爸種在水溝旁的兩株桃樹已開花,好高興,趕緊叫爸爸來看。爸爸步履踩得重,看到桃花紅,他緊蹙多時的雙眉,化開了笑紋:『就是這樣,你老家湖南武岡的桃花也是這個樣子 !』爸爸一副得意的樣子,容光煥發,一點都看不出他是剛從花崗石醫院躺了兩週的中風病患嘛。」黃克全就是根據我的這一段記載,在《兩百個玩笑》詩中寫我父親那一首,出現了「右眼剛摘下桃樹一株/左眼早已桃林綿延千里而去/在一枚凝視著你的瞳目,你把自己望見/殊美的笑語如梭,穿過你身子/你的身子再穿過笑聲/織成一方錦繡/而在世界這頭/你卻只是遁走成一則眾人傳說的/大漠孤煙直」的句子,菩提抓住這首詩,在《文訊雜誌》寫了篇〈風貌凋零〉的評論,交叉比對,認為是兩百首中最不悲愴、筆觸格外飄逸的一首。 因為桃花的緣故。菩提怎麼往瓊林戰鬥村地下坑道走去了呢,他應該來看瓊林的桃花啊。 I‧I,桃花開在霧氣迷濛之中。望不見天空的雲,聽不到穿梭的飛機聲。「年十五。元宵。1545遠航。起霧了。我們回得去?」煙雨濛濛、桃花閃逝,我發送了一則簡訊給遠方的妳。 我們回得去?要是霧不散,就留下來渡元宵了。朱子祠的燈謎,友人來電說也許是我在《浯江夜話》介紹了〈春雨寒舍花〉所給的靈感,出了道「貧女」(射金門地名)答案居然是「寒舍花」,友人說這種怪題大概只有我猜得出吧,至少可以講得出「寒舍花」在哪? 桃花也好,寒舍花也罷。起風了,我們終究是在霧漸漸散的時候,順利地登上遠航。我把12F靠窗的位置給了菩提。沒有國界的雲飄來,「真美啊!畫家畫不出來的。」菩提來了、又走了,五十年家國,就換來金門天空一朵雲的嘆息。 初一到十五,兩度返鄉,一次是親人西去的送行,一次是故人東來的迎接;一回悲、一回喜。 I‧I,妳再一次的不能同行。島鄉歸來,妳問起我這個年,悲喜轉換間,過得可好?寫〈城外明媚〉、寫出「在你的臉上我摘下如許的青梅」,青梅背後隱藏著桃花如此絕句的菩提,五十年後重返浯洲城外駐紮的湖下舊地,探訪楊清國的祖屋,是否又有了詩? 菩提已無詩。 菩提金門種樹,烙下五十個年輪的刻痕,依然生生不息地茂盛;菩提寫詩,「獨雪霸道╱一夜之間,為你們╱盡豎白旗,雪與雪祭之後,就再也難歡迎下一場雪了。他在給我的信寫道一九八八年「回大陸看了老家之後即發誓不寫一字」。我更清楚,三十五歲的菩提寫〈城外明媚〉,「簷上的鈴聲熟了╱布匹店的生意淡了╱不坐汽車也可以穿越一個季節了╱在你的臉上我摘下如許的青梅」,似乎已宣告了生命情境中的某種絕美與了斷。作家三毛生前寫菩提「心細,文章也細,很多纏綿從心裡流過,透過那隻筆織出了一個外表高壯而內心精緻的河北人。………菩提的散文詩境極濃,明寫出一個個畫境,懂得看出人所不見的去處。」三毛早已看到菩提「看出人所不見的去處」,太早「看見」想來也是一種悲;洛夫一九七九年論菩提的〈人在天馬塚口〉,也「看見」菩提了,他說「詩人已跨出了時光隧道,從千古幽幽醒來,從熙熙攘攘、嘈嘈切切的遊客群中找回了自我,而終於發現在歷史的滾滾長河中,在紛擾不休的人世間,自我是多麼軟弱無力。所謂『我縱然有淚』,其實是欲哭無淚。詩人哭個甚麼勁?當然哭的是對戰爭的殘酷的無可奈何,對時間的無情束手無策,對人生的無常茫然無助,更哭的是自己的豪情壯志,難以伸展。詩人環顧四周,眼前只見大豆、高粱、阡陌壟畝;江河滔滔,兩岸無人,宇宙間一片死寂。」戰爭與死亡的殘酷,菩提在一九四九年前生長的中國、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砲戰前後兩度駐防的金門,親身體驗到、也「看見」了,人在天馬塚口的舉目蒼茫,「劍已 去/英雄豪傑俱成灰/你的頭盔,像一場褪色的戰爭/黑黑的置諸頸項的上方/我縱有淚,而此刻/南風不起,夏雨不至/環顧大豆、高粱、阡陌壟畝之間」………,縱有淚其實無淚、縱有言其實無言、縱有詩其實無詩;菩提在天馬塚口、在不歸橋、在38。線的緩衝區,正是他金門經驗的縮影,「兩岸無人,宇宙間一片死寂」,菩提怎麼還能有詩? 被羅門形喻為「黑色王國的詩人」的許水富《多邊形體溫》詩‧書‧畫裝置展的邀請,牽成了七十五歲的老詩人菩提重回金門,也巧妙串連了菩提與羅門、蓉子、鄭愁予,幾位現代詩重鎮在這塊島嶼風雲際會。丁亥元宵,金門的天空忽然很「詩人」了。在「詩與藝術的歡宴」上,菩提從朗誦許水富的〈明天會死亡〉再到自己的〈城外明媚〉,死亡的明天、明媚的城外,盡在如昌哥所形容「滄桑的嗓音、音樂感十足的語調」裡進行著。 I‧I,戰爭的進行式還未進入告別式,但黑雨漸歇、霧也漸漸散了。桃花火紅盛開的島鄉,菩提回來了!菩提已無詩。他還是在感動之餘,在官窯的陶片上揮出「去與時間拔河,不管悲哀落在那一邊」,在珠山大夫第的留言簿寫下「五十年前,在一場惡夢邊沿打轉。五十年後,已是一片美麗的家園」。他沒看見金門的桃花紅,他卻帶走了金門天空的一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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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張臉的沉思
像海上的波浪不斷搖擺、起伏,那深潛的意念不斷在激進、躍動,我腦海中湧動的諸多想法讓我的腳不曾停歇,只能一直往前行,讓許多計畫同時運轉,即使偶而的發呆(留白)也是忙碌的(它需要更精準的掌握空間,具備足夠的智慧選擇在適當的地方停歇,才能享受發呆(留白)的美感)。 二二八前夕,我在南行的火車上,一邊翻閱畫冊,一邊寫小筆記,也一邊構思、沉思著,我還能用什麼觸媒去開發、完成什麼新計畫?火車上的我,隨著速度前進不斷分裂、擴伸新的思考;出發之前,我原本想隨身帶著畫紙、顏料的,像每一次旅行一樣捕捉當下的靈動,但聽聞許多不同黨派、階層、角度的有關二二八的聲音,猛烈爆炸開來的震耳巨響,我的臉便分裂成無數、無數張憂愁苦的半張臉,我不知道我的耳朵得分割成多少碎片,才能更深入、精準的聽得見真正的『真相』,並且再無誤的剖析給別人聽,因為我們所在的位置已經不是從前,我們此刻所站的角度、位置,歷史的巨輪已經狠狠的把它一次又一次的更動旋轉,我也因此激動得忘記了顏料與畫紙,隨著人潮踏上火車後,望著車窗外的陽光,懊惱著自己可能的創作損失。 不管是面對一枝筆或一幅畫布,奧妙的創作是我最專注、陶醉的時刻,它閃耀著陽光顆粒的鮮脆,啟動我無悔的抉擇。我總是想:如果能勤勞一點書寫、彩繪生活,我就能掌握更多雪、火相交的過癮滋味,但我總是不能稱心如意的享受極致之美,總是有許多阻礙橫在面前。 是的,不管任何一種型態的生活,註定是要和過去(歷史)產生交集的,不管在情感上或思想上皆然。當你在某一時空進行某件事,或在腦中躍動某種靈思時,向前進行的一切莫不與回憶、過去的經歷有關,不管那是歡樂或痛苦、形上或形下,人都無法逃避、脫離過去(歷史)的包袱,所以我無法全然放縱自己,只關注創作而已。 當人們累積一些經驗、悲劇與痛苦之後,他們勢必然會有所得、知道粹勵的涵義所在,不管它是文字的意識流動,畫作上的構圖、色彩,各種不同質地散發出的聲音和氣味,我們都要相信:不同處境的省思,讓人更加深化,可以進階去探索與批判一些東西,如果能用不同的方式去創造、思考、生活,生命將是豐碩而有意義的,即使這樣的生命歷程帶來更巨大的痛苦、疑慮、徬徨,透過省思,仍可接受、認同這是一種值得的代價、交換! 當我跨過一個沉思的夜晚,走入二二八事變六十週年,這一天,我和一群愛好和平、自由、民主的朋友,參加『和平聖山的灑淨』活動,大家以實際行動灌溉台灣和平之苗,在初鹿後山──馬智禮山──望著象徵和平的氣球緩緩飄向山巔,越過山頭遠去,深深體會到族人所說的──祖靈的感動時,我的眼裡泛起一股潮意。 在山中、在原住民部落裡,可以強烈感受到人與人、人與土地之間的親密互動,那種想要與土地終老的心念是動人的,這樣的生活型態,人們自然也備加重視生態復育,能謹守歲時祭儀,注重自然農法,包括在教育成長薰陶中,原住民也了解有機蔬果栽培是未來將愈形重要的一項農業生機,而部落的生存形式,也必須朝著創造自給自足的產業模式發展,也唯有如此(成功了),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尊嚴的活著。 但歷史的尊嚴呢?在政治廝殺中喪身的死難者的尊嚴呢?誰來撫平?誰又能真正撫平?在布農族『八部合音』和卑南族『盾鈴舞』的動人表演中,我其實無須提出什麼疑問!因為人在山中,人可以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哩?水的源頭在哪裡?也可以超然一點,不去理會政治的操弄,只以真誠之心、純粹紀念一代人物,也許這是掌握和平的最好方式,因為唯有關懷與愛,能化解一切仇恨與傷害。 我手持相機拍下一張張的照片──228和平啟示錄──馬智禮大頭目的族群胸襟與智慧。 凌晨三時,我起床寫稿,聞見蟲鳴不絕、遠處的雞啼聲陣陣傳來,我突然想起的是家鄉金門(不是遙遠的六十年前的二二八),因為撩起『家鄉』的新觸動、啟發,我忍不住想要傾訴一點什麼,開始給部落裡的白牧師和他的弟弟「那布」寫信,告訴他們我在部落裡感覺很踏實、很安慰,我說因為不斷在創作的緣故,我常覺得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夠』,一些討人厭、令人憎惡的東西常會侵蝕我敏感、脆弱的神經,特別是不能碰觸的政治……… 後來我去翻閱『布農世紀之夢的計畫書』,發現我的『半張臉』也可以好好實現一個夢。因為當許多東西在時間中流逝、淡漠化時,只有夢想可以讓人一次次更新、蛻變。那是一種信仰的力量,可以支撐我不停孤飛、奮飛。 一場為台灣和平的祈禱大會,讓我沉思許久,想起許多,讓我寫下規劃的系列畫作,未來,我將收集與各個系列創作情緒、感受相連結的物件,再完成新的嘗試──『集合藝術』。 那些集合環境、探索未知,多元媒材利用的元素,一直在空中飄浮著,提醒我未來得一次又一次,不斷更新自己,挑戰更多。 關於228和平啟示錄──馬智禮大頭目的族群胸襟與智慧,我想我繼續思索更多,必然會看見更多緩緩飄向山巔、翻嶺而去的氣球(祖靈顯現),他們一個一個手牽手,心連心,邁向部落世紀之夢,成就一個美麗新世界,而那也是我未來極力想要畫出來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