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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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利的半杯牛奶
「享利」是我當兵時的一位好兄弟,他祖籍雲南,長得很像前國民黨大老梁肅戎,他父親也是個老國代,當年他們住的眷村就在目前的大安森林公園裡。他不像多數三重埔的阿兵哥全身刺龍刺鳳,而是只在自己胯下的寶貝上頭刺了朵終年見不得陽光的小藍玫瑰。享利高工沒唸完就跟人家混黑道,據他說,曾經短暫混過竹聯幫,因為偷抓鄰居養的雞,違反幫規而被迫離開幫派。 當年新兵分發日,軍卡車到了屏東車城旭海時,已屆午夜凌晨。營部帶隊官叫我們新兵自己到營房裡的大通舖找地方睡覺。鐵皮營房裡燈光晦暗,弟兄們的如雷酣聲此起彼落,我沿著走道來回走了兩趟,卻沒發現哪兒還有空的床位,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享利剛好下了衛哨,他手上端著一大鋼杯才沖泡的牛奶,一聲不吭的拉著我到他的舖位旁,挪了挪軍毯背包,騰出了大半個床舖位給我,同時叫我拿出鋼杯後,便倒了半杯熱牛奶給我。其實,享利只比我早兩梯次,自己也是菜鳥一個,但是他的熱心、貼心,他的適時伸出援手,讓我一直對他懷著感念之情,在日後近兩年的軍旅生涯裡,我們一直親如兄弟。 起先,我都稱呼享利為學長。有一次休假,跟他到錦州街去找他哥哥,他老哥和朋友合開了一家公關公司。當年,從未聽過「公關」一詞,不知道是啥米碗糕?只曉得公關好像需要好些交際應酬。第一次去的時候,只在外頭的辦公間喝了杯茶,接電話的是一位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帥哥,窄小的客廳只擺放著桌椅及電話。他遞給我們的名片上,清楚寫著公關副理頭銜,關著的房門上則掛著一塊寫著「經理室」的牌子。那時,對「經理」一詞頗為敬畏,心想,那房間大概是享利他哥哥的辦公室吧? 享利很得意的跟我說,公關公司的每一個人都有英文名字,有的叫「將」(John)、有的叫「夾克」(Jack),他自己則叫做「亨利」(Henry)。他很得意的從桌上撕了張便條紙,寫上自己的名字,英文倒沒寫錯,但是中文「亨利」卻寫成了「享利」。大家哈哈大笑後,從此享利就跟著他了。 後來,又跟他去了兩次,享利多半會坐在一旁幫忙接電話,本來我還沒弄清公關到底是何種職業,直到聽他們稱讚享利長得帥,身材又壯碩魁梧,肯定可以迷死一堆女人,我才覺察出一點端倪。最後,我終於明白,他哥哥和幾位帥哥朋友合開的公關公司就是所謂的「星期五餐廳」,往來客人多是些寂寞多金的貴婦,同時,他們的連絡站還控制著幾位小姐,兼做男客生意。 有一個大熱天,我又跟享利到那公司,坐在客廳裡,聽著經理室裡面傳來冷氣轟轟響的聲音。享利他哥叫我們到經理室裡面比較涼快,推開房門,我嚇了一大跳,一張大通舖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四五個一絲不掛的男女。電話鈴響,生意上門,客人指定要找一位叫小游的小姐,她翻身起床,三點全露,毫不避諱的從我們面前晃過,走到梳妝台前。司機(馬伕)點了根煙,噘著嘴,把吐出的煙圈,朝著小游的胸部吹。當時,腦海裡不斷浮現「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古老訓示,只不過,臉頰雖然紅熱,眼睛卻忍不住要偷瞄兩眼。 小游打扮穿戴整齊後,跟著司機下了樓。享利他哥的朋友開口說,前年冬天,小游一度偷跑,被他們逮了回來,他們把她押到屋頂去,屋頂有一個大狗籠,他們扒光了她的衣服,把她關到狗籠裡,然後拉了條水管,用涼水不斷沖刷她以作為懲罰。多年來,我還是偶爾會想像那樣的畫面。 人的因緣真是奇妙。退伍後,我和享利的聯繫漸漸少了。知道他後來也曾在他哥哥的公關公司當經理,沒多久就結婚了,對象正是小游。兩年前,有一次在台北長春路的「日本吉野家」店裡巧遇享利,我以為他也是來買午餐的,沒想到他正是吉野家的老闆,我們很開心的聊了起來。 「老弟,很難相信吧!我已經『從良』多年了,這幾年一直努力轉型,希望自己可以擺脫過去、活得陽光些,只是每回聽到別人不經意提到『星期五』三個字,心頭總會一緊,彷彿別人就要抖出自己過去那段不光彩歲月似的!老弟呀,很多人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我現在真是規規矩矩了,你信吧?」享利邊說著邊幫我倒橙汁。 「我信,我信」。看著享利和煦的眼神,我想起了剛下部隊那晚,他倒牛奶給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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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熱之間
———瞄描二○○六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 對應於去年的「迷彩之戀」,今年的「驅山走海」;不知是不是換了個展場空間的緣故,在燥熱的密閉空間內,我怎麼看,都是「冷」,冷的感覺是盡?是人?冷的心情不止我,許水富、張國治、張輝明、鍾永和等藝術家,都以熱的心踏了進去,又在冷的空氣中踏離。 「真是邊陲中的邊陲啊!」來自烈嶼的洪世國,在說他的島?從中六館走到東三館,金門的位置被安排在東三館的B10,緊接花蓮、澎湖、馬祖,剛好是這一條動線的盡頭,一處密不透風的死角。新任文建會主委邱坤良在五月四日夜間的預展酒會繞走了一大圈後繞到二十五縣市文化局的最後一個角落,我相信這位報導文學作家出身的主委對金門文化是充滿期待的,他上任後的文化大事,「金門燕南書院暨太文巖寺遺址」等六處剛全票通過列入全國第一件「法定文化景觀」,消息猶未對外透露,他或許在這個時機點向金門道賀。偏偏來的時候,金門館的駐展藝術家多未及歸隊,文化局長也因公在金門必須第二天才能趕來。馬祖果然是「兄弟島」,包括立委曹爾忠在內,一票人趕緊移動至金門館內「歡迎邱主委!」邱主委謁金門的心是熱是冷?我未敢揣測;四月二十八日我在總統府地方文化展「馬祖—海上桃花源」遇到他,他說「該到金門看看了!」此刻,他已來到另一個藝術空間的金門了,他也應該注意到「驅山走海」入門處的桌面上放置了三瓶五十八度的辛辣金門高粱。希望主委能嚐到金門人隱藏的熱情。 「二○○六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五月五日至五月九日在台北華山文化園區舉行,延續去年文建會邀請二十五縣市文化局的「台灣地方美術特展——地域的自辨與認同」,今年再推出「地方美術主體的認同——青年藝術家推介展」。這是一個讓地方美術有機會在都會「主流」展現、發聲的大好機會;策展過程,地方的反應冷熱互見。有些文化局在文建會免費提供展場但有限的經費補助下,草草掛幾張圖交差了事;有些文化局誠懇用情,另覓資源,找來專業策展人及導覽員,強力行銷在地文化藝術。用不用心,一目了然。 去年在台北世貿三館,單是租費,主辦單位五天就耗掉五百萬元。世貿展場畢竟充滿貴氣,過去十一屆都主流藝術家參展的畫廊,大概看不上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地方美術」,儘管介入主辦的文建會已將畫廊與地方區隔了,觀眾的目光卻是橫看、直看下的整體印象,有著美術的多元化、豐富性,但亦是視覺的錯亂感、不和諧性。謝里法教授在〈地方主義統一台灣〉文中即已點出:「………地方的實力太薄弱,以致再美的也都難以呈現。追究原因,是台灣文化長年處於外來政權下所形成的後遺症,是以後現代人內心隱藏無法道出的遺憾,無可奈何的心情下,沉默中養成無聲自重的積習,而人們反稱之為『地方性格』。」謝教授希冀在地方美術提昇所造成的影響下,「未來美術史撰述角度應有所改變,能夠在繼起的時代重塑新的史觀,人們終將會發現,原來『地方』就是台灣。」這樣的地方主義建構,對台灣各縣市是不差的,但對治權屬台灣、地理歸福建的金門、馬祖,變得有些尷尬了,特別是當下血統混亂的政治氣氛,「台灣」處處有情又總無情。譬如上周三,行政院長蘇貞昌親自打了通電話給一金門旅台專業人士聘他為行政院顧問,明明是件好事,這位旅台人士也應允了,但又念著消息發佈後,鄉親是否因著對扁政府的情結產生反射作用,而有不同觀感?我告訴你,這時候就相信專業吧!再者,金門既不能鎖島下,總要有人進入執政體系扮演橋樑、溝通的角色。 金門的島嶼文化、地方美術也一樣的;有著別於台灣的性格與論述,何必向台灣靠攏?何須成為台灣的地方?同樣在不能「自決」的主、客觀條件下,就以包容、柔軟的心,展露最豐厚的文化、拿出最好的作品,發展出島嶼的文化自信,客氣地、勇敢地去面對兩岸吧;自己理解自己,讓兩岸認識自己,才能走向世界。依此基礎下,去年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中,金門的「迷彩之戀」主題,馬祖的「解甲後的聚後風情」,通過百萬以上台灣人有過軍旅、觀光經驗下的金門「迷彩」記憶,馬祖「解甲」經驗,訴求出金、馬與台灣熟悉的色彩印象,再度發生視覺的碰撞、情感的聯繫、對話的力量。今年的第十三屆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金門推出「驅山走海—金門寫生聯展」藉由一九九八成立的驅山走海畫會的李苡甄、唐敏達、洪明燦、洪永善、楊天澤、汪聞賓、張國英、楊文斌、董皓雲、顏國榮等十家與作品,「透過寫生的機緣,重新認識這塊自己生長過的土地,並體認這曾經烽火的島嶼,何不也用手上的彩筆來加以昇華、呈現?………藉著畫會走出去辦展覽來茁壯自己,也讓外界的人士藉著畫展認識我們,認識金門。」馬祖的「馬祖—海上桃花源」,也有著殷殷訴說:「有人說馬祖是閩江口外的珍珠,只因歷史的因緣際會而被遺落………,想擁抱沒有污染的海洋,品嚐肥腴的海鮮,體驗枕戈待旦的戰地生活,一宿雋永的戰地民居,或是只想出走,到海隅自我放逐,馬祖能夠帶給你的驚喜,一定比預期的多。」 或許身處在廢棄啤酒廠改裝的華山文化園區,今年的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華麗中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熱鬧中又有一份難以言喻的窒息感;加上金門的位置在展場的末端暗角,以致「驅山走海」的色調不如「迷彩之戀」的亮麗,觀展的人潮也明顯降溫了。不過,不完美才有學習、進步空間;「驅山走海」這一回,仍然映現出金門藝術家在封閉孤島上積累的人文意蘊,以及尋求對話,向外發展的殷切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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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偶記
本事:五月二日至四日,文建會以「金門文化園區」為範例,辦了一場文化工程查核觀摩會,我們局長(澎湖縣文化局)派了我和一位有工程專業背景的同事,一齊來到金門,展開一段「西行取經」的旅程。二日下午,一群人來到園區實勘這塊耗資六億的龐然大物後,再回到會場,由幾位查核委員依序發表高見。工程是很專業的事情,我也不必在此「沒博假博」,只是,聽到一件件缺失被指陳出來,還有那工程品質被打「不及格」的總結,我只有「抱頭鼠竄」,希望這並不就是我的故鄉多少所謂的建設、所謂的願景真正落實下來的樣子。 然而,轉念一想:「也無所謂吧,好也罷,爛也罷,反正事不關己,何必擔這個心呢!」我徐徐噴出還沒戒掉的煙圈,一圈又一圈,有種如釋重負的快感。 「恭喜恭喜,博士,你終於開竅了!」望著擁有政大碩士學位的C君,夾雜在他介乎淘氣與嚴肅的詭異笑聲中,我忽覺有些兒不自在,彷彿非要為自己的沈淪、黑暗之心辯說個明白不可:「哪裡哪裡,我只是覺得,想在這裡升官發財,或者要有一番所謂的大作為,就應該抱著這種態度吧,不然呢?」C君是我的好朋友,因此我並不介意把我心底,以前覺得齷齪的想法,全盤說給他聽。 「可是,這和你之前的想法,實在天差地別,為什麼變得這麼快呢?」C君反詰,彷彿以為我只是和他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罷了,但皇天后土,此心可鑒,我是認真的。我跟他說:「我從澎湖飛到台北,再從台北飛到金門,雖然奔波路途,但經過這一個『轉機』的過程,我才真正瞭解人們說的,入境要問俗,風俗美善的,就跟著它美善,風俗窳劣的,就跟著它窳劣,才不會孤懷獨抱得討人厭,苦了自己。」 「那你是說金門是屬於風俗窳劣的一邊囉!」 「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我笑著回答C君,又繼續用那正襟危坐的態度和語氣,扯開了話匣子:「月亮是香的還是臭的,我不知道;太陽是喝伏特加還是陳年高粱,我不知道。現在的金門,到底是美善的原鄉還是窳劣的某種基因庫,我只知道這並不是該我來回答的問題!」 「哦!」C君拉高了音調,那哦字在賢聚村奉養老母的顏孝子家子夜暗澹無聲的空氣裡停留了四、五秒鐘才依依不捨地化做塵埃落了下來:「你變得這麼鄉愿了哦!是不是心靈受到了打擊?快說快說!」 「這年頭還是當鄉愿好。」我正想這麼說,那顏孝子已先我一步回答了C君。顏孝子探探頭狠狠拋下了這句話,又逕自往堂後書房的電腦螢幕去照顧他遠在西安的一對寶貝兒子透過webcam鏡頭傳來的影像,在那「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的重重心事下,顏孝子就暫不怎麼理我們其實說了也是白搭的清談了。 可是,不管他或者誰,聽不聽得到,我仍繼續用我莊重不足、滑稽有餘的聲調,擺出一副像是當年對著萬惡不赦的共匪高喊共軍弟兄起義來歸的架勢,朝著C君,也朝著燕南書院的方向,自以為是地大叫:「還是當鄉愿好!這話說得透澈,就算晦翁再世,開班授徒,為了延續閩南文化之慧命,海濱鄒魯的確有編纂新教材之必要,而孔老夫子嘛,就請他順應民情,『在地化』一下,把『鄉愿德之賊』這話給刪掉才是。有道是:盡信書不如無書,信不信,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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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博物館
戰爭的舞步,曾在金門的土地迴旋,留下悲愴的交響曲。 對於身歷戰火的人,都有刻骨銘心的感受,也是金門這個苦島無法擺脫的歷史印記。戰爭已經過去,歷史應該記起,和平與共榮是我們共同追求的目標。因此,如何把戰爭的禍害轉成文化資產,是值得深思的課題,建立一座戰爭博物館,或許不失為一個可行的方案。 現有的古寧頭戰史館與八二三紀念館,不論從軟體與硬體來說都過於簡略,無法彰顯戰地史蹟的深刻意義,難以令觀光客留下感同身受的印象。所以建立一座戰爭博物館,從宏觀的角度著眼,微觀的角度著手,截取歷史的面貌,留下戰火的紀錄,成為這塊土地生生世世的歷史資產,應是刻不容緩的工作。 綜觀金門近代歷次戰役,古寧頭大戰雖影響深遠,只是局部性的接觸戰;八二三砲戰,是鋪天蓋地全島性的戰役,戰爭博物館的設計,可以取材八二三砲戰。民國四十七年的八二三砲戰,四十四天期間,中共向金門列島發射四十七萬九千五百五十四發砲彈。 以鄙意初步的構想,戰爭博物館的設計,要能彰顯砲戰的慘烈,以及金門彈丸之地所受的荼苦,屋頂應設計成一尊巨無霸的大砲,牆柱都以當年砲彈的原形尺寸砌成,整個博物館與園區用四十七萬九千五百五十四發砲彈構成,看看這些砲彈的張力有多少。 數字沒有實證、沒有具體的呈現,一般人很難確切的掌握,也很難感受它的震撼力的。這是硬體部份。至於軟體,可以設計一座身歷聲的圓型放映室,觀光客來參觀的時候,可以讓他們品嘗一餐八二三的戰火,回味一下兩岸對抗、爭得頭破血流的日子。而有關古寧頭戰役,可以用電腦動畫、以實景的遊戲軟體方式來表現,說不定還可以對外發行呢! 博物館裡面,可以造一個蠟像館(這一點採用董群廉先生的構想),陳列金門歷屆司令官的蠟像,如果認為胡璉將軍對金門特別有貢獻,可闢室表示尊崇,胡璉紀念館也就可以省略不建。此外,裡面還可以陳列當年作戰的各式武器、裝備、文件以及當時服役金門的將士名單,建入電腦檔,方便搜尋。 其次戰地政務期間的檔案(聽說已不見),不論殘存有多少,都可以納藏。民眾參與歷次戰役,死生慘重,貢獻良多,可以旌表的旌表,可以書寫的書寫,希望能建構完整的史料。我們自己如果不做,別人是不可能幫我們做的,但是戰爭博物館牽涉的層面很廣,佔地廣大,所費不貲,也不是地方政府能獨力完成的,必須地方有心,中央有意,軍方配合,群策群力,才能奏功的。 戰爭博物館,是具有和平意義的,不管兩岸將來怎麼演變?金門的統屬如何?追求和平是大部份人的共同心願,保留戰爭的歷史記憶,旨不過在提醒後人:「戰爭是愚蠢的,和平是可貴的」。金門陷入歷史漩渦中,常身不由己無法自拔,建立戰爭博物館,不是要自艾,也不是要自憐,只是忠實的呈現這一段歷史,希望國內外觀光客踏上這塊土地,能夠迅速認識它;後世子孫,可以緬懷祖先的艱辛、了解時代的意義,記取歷史教訓,不要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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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大挫敗阿扁是贏家
國府播遷來台,蔣中正總統為表雪恥復國的決心,曾發下反攻大陸不成功即不出國門的豪語,所以,終其一生,未再跨出國境。蔣經國總統基於此一思維,同時體察國際環境弱國無外交的鐵律,勵精圖治,勤修內政,創造了台灣經濟奇蹟。自李登輝繼任總統,展開所謂「務實外交」、「元首渡假外交」;及至陳水扁上任後的「過境外交」,台灣在國際上的能見度像是有所提升,但實質上,阿扁這六年來,內政不修,出訪拼外交已搞了九次,但對國家有無助益,則是仁智互見。 這次的「興揚專案」和平永續,鞏固邦誼之旅,未出訪就已糗到家門外了,與阿扁同黨籍的立委林濁水都批評這是「丟臉外交」。到了臨出訪當天,總統專機過境美國的地點都還搞不定,搞外交像小孩在辦家家酒來辦,國家尊嚴被踐踏到無以復加的境地,就像呂秀蓮在受訪時說的,不要以看笑話、看熱鬧的心情看待這件事情,總統受委屈就是國家受委屈,國家受委屈就是全民受委屈,大家要同仇敵愾等云,這話說得漂亮極了。記得日前由國安會主導的「玉山二號兵推」,有個想定是模擬中共襲台,陳總統身陷險境,瀕臨遭到「斬首」,危亡之際,英語流利的呂秀蓮扮演「代表台灣跟美國交涉,請求支援」的關鍵角色,據內部人士轉述,「她模擬得非常像」。如今,阿扁處此外交困境,台灣受羞辱,阿蓮姊應發揮關鍵力量,挺身向美國嗆聲,以捍衛國家尊嚴。 阿扁出訪巴拉圭和哥斯大黎加是既定計畫,實則過境美國才是這次出訪的主戲。協調折衝的第一線當然是駐美代表處,但是,當過境美國的地點一波三折到事態嚴重的關鍵時刻,職司外交工作的主帥黃志芳理應坐鎮國內、運籌帷幄,但是他卻攜家帶眷參加華航阿布達比首航典禮兼旅遊,置國家元首出訪變數重重於不顧,勿寧是扁政府官員廢弛工作倫理的荒唐表現。到最後,美國給了阿扁如此不堪的待遇,在向媒體作「總統出訪行程簡報」中,看他有氣無力的說明與聲明,看不到一個政務官應有的氣度與格局。 這次陳水扁出訪「過境外交」受挫,有論者認為,阿扁受辱是「終統」的後續效應,是布希要讓阿扁難堪,是對阿扁的懲罰,是咎由自取;也被視為台灣外交的重大挫敗,是台美關係自雙方斷交以來未有的重創,喪權辱國,使台灣蒙羞,這應是從表象的解讀。如果以逆向思考,從阿扁的個性和行為模式來看,他這樣做是有其戰略意涵的,眾所週知,阿扁每於困頓挫折中都善於去找「巧門」,為了證明他沒有跛鴨,「終統」、「制憲」、「外交出擊」都是他的戰略布局,目的在挽救其跌跌不休的支持度及鞏固泛綠的基本盤。 阿扁操作此次「過境外交」的利己戰略,可從三個層次來看;首先,是跟馬英九比個高下,若能順利過境紐約,並藉機造勢,顯示美台關係未因「終統」事件受損,布希仍然是「台灣的守護天使」,有老美加持,他的聲望自然上揚,返國後可以高唱「台獨制憲進行曲」,管他什麼「四不一沒有」;其次,美國中等規格的對待,過境美國本土任一城市,雖不能公開露臉,至少保持個平盤。 最壞的就是現在這個情況,阿扁受辱,然後以悲情為訴求,可以說成是美國刁難台灣人民,又藉此大批中共打壓,博取泛綠選民同情,激發台獨基本教義派的「台灣民族意識」,有利其於爾後選舉操弄兩岸議題,並指責台灣內部有人與中共隔海唱和,唱衰台灣,此乃「一石三鳥」之計。所以,阿扁「過境外交」不順,最後變成「迷航之旅」,受羞辱、受傷害的是台灣人民,阿扁仍然是贏家。因為,鬧了半天終於發現,美國也被阿扁給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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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浴佛,洗滌心靈
我今灌沐諸如來,淨智莊嚴功德海; 五濁眾生離塵垢;同證如來淨法身。──浴佛偈 五月的第二個禮拜天,是人人知曉的國定母親節,但這一天也是國定佛誕節,可能就比較少人知道,它是佛教信徒紀念釋迦牟尼佛誕辰的節日。民國八十九年(西元二○○○年)在佛教界多年極力爭取下,才獲內政部核准明文頒訂此日,為國定佛誕節,然而真正的佛陀誕辰是農曆四月八日,每年這日都與五月的第二個禮拜天,相當接近,社會與寺院就都在這一段時期,大家紛紛舉辦慶祝活動。我認為佛教界明智爭取,讓佛誕節與母親節結合在同一天舉辦慶祝活動,的確用心良苦,設想週到,讓活動意義更為重大,更可發人深省。大家既可藉感恩父母的養育關愛,也祈求佛祖庇佑父母、親友和自己,大家平安吉祥,一舉兩得。 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降生於西元前六二三年,距今二千六百多年的農曆四月八日,當古印度迦毗羅衛國王后摩耶夫人,生下了悉達多太子(佛陀)時,發生了奇蹟連連的傳說,〈普曜經〉說當時天上有九龍吐香水,像下雨般地為聖尊他沐浴;〈佛說太子瑞應本起經〉記載:四天王以香湯浴太子身。出生後佛陀就能?踏七步,步步生蓮,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表示他是宇宙間唯獨的覺悟者,將廣度一切沉淪生死的眾生。後世佛教徒為慶祝教主釋迦牟尼佛誕辰紀念日,就以舉行浴佛法會來表達他們崇拜之意。 金門縣佛教會、國際佛光會金門協會與金蓮淨苑等各寺院,紛紛提前在這個星期舉辦浴佛法會和各種慶祝活動。星雲大師曾問「浴佛」?佛真的要我們替衪洗浴嗎?其實只不過是藉外在的佛來滌洗我們內在的心,浴佛主要是在淨浴我們的心。福建省政府主席顏忠誠曾在浴佛法會大典致詞:希望大家多學習佛陀的奉獻精神和慈悲心懷,透過浴佛,洗滌心靈。使大家都能保有純真的心,多付出一點愛與慈悲,多為他人設想,使人生更光明,社會更祥和。他先前曾對我們說,拜佛真正是要修心,如無法修心,還是常心生瞋恨,口說壞話,就不像修行人了。誠然,佛門強調修心,一心念惡,遺害無窮,所以佛門人要學習佛教的般若智慧(IQ),也要實踐佛教的戒律管理(EQ)。我想起六祖惠能大師的「修心偈」:「心好命又好,富貴直到老,命好心不好,福變為禍兆,心好命不好,禍轉為福報,心命俱不好,遭殃且貧夭,心可挽乎命,最要存仁道,命實造於心,吉凶惟人召,信命不修心,陰陽恐虛矯,修心一聽命,天地自相保。」抄錄與大家共勉修行! 今日社會可說人心不古,平常我們身體髒了,可以用水洗淨,衣服髒了,也可以用水洗淨,但人心污穢黑暗,則要用佛的法水洗淨,舉辦浴佛法會,實際上是藉此透過浴佛,來洗滌我們的心靈,當我們舀起淨水,連續三次在佛陀像身上浴佛時,我們應誠心祝禱:「一、願除一切惡,二、願行一切善,三、願度一切眾生」,當然自己也可自我祝禱。 在佛門中有南北傳、顯教、密教,各宗派、各寺院,也供奉不同的佛菩薩聖像,信眾當然可以親近各不同教派或寺院。但佛陀只有一個,是各不同教派或寺院,都要共同尊敬崇拜的對象,所以各教派應藉著佛誕節(浴佛節)的紀念節日,舉辦浴佛法會,讓廣大民眾以浴佛來淨心,對社會作一點淨化的貢獻,也趁此機會凝聚佛教徒的廣大力量,同樣是佛陀弟子,不必排他,大家應多多相互尊重包容,世界各宗教都曾發生過戰爭,唯獨有包容的佛教從來沒有,這是佛教足以傲人的光榮優良傳統,佛弟子需要和平共生,不要批鬥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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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人
從牙牙學語開始,兩個女兒都是在阿公阿嬤的協助照顧下,開始認知她們身為金門人的宿命。諸多的姪子、姪女們,也都曾面臨一樣的處境,學會的第一句話,除了叫喚「爸爸、媽咪」之外,就是阿公阿嬤心心念念、日日叮囑的那句話:「阮是金門人啦!」大女兒今年十七歲念高二,每回金門阿公阿嬤來台小聚,初見面時阿嬤總不忘打趣:「金門小姐哦!」而小女兒精靈,一定搶先一步回應: 「阿公、阿嬤!阮是金門人啦,其它阮弄總聽沒啦!」別說是金門腔,就連台語也都是因應學校的鄉土教學課才咿咿呀呀的學會幾句,唯一能夠哼唱的台語歌是「阮若打開心內的窗」。老母親總怪我沒有好好教育小孩,連自己家鄉話都不會說,怎麼配做一個金門人? 老一輩族人總不忘身為金門人的堅定信念。是自傲、或是一種謙卑的心態呢?軍管時代的嚴密壓抑管控,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難言的沈痛,身在戰地,無以抉擇的成為一座渾噩的戰場、成為烽火前線,抵擋著第一線的備戰之驚慄,可似乎從來沒有人吭聲埋怨,承受著逆來順受的時代之重擔。金門人,何等悲愴與無奈的存活。 母親偶爾見我們丟棄剩餘的菜餚時,常常提起戰爭那時期的貧磬:「一矸土豆油,就是家裡老老少少十口人的一個月配給,要吃活、要點燈火……。」我是戰後才出世,孩時雖簡樸卻從沒有挨過餓,怎樣也無法想像那樣艱辛的歲時,然而兩老始終不曾怨嘆過他們經歷過的那些時代、那些貧困、那些災荒。 一直以來,我注意到父親其實樂天知命的憨直個性。小時候只覺得父親嚴峻,教導我們待人處事之道從不輕忽,不允許我們懶散、貪婪或欺負弱小。伊大半輩子耙梳於祖傳的幾分土地,並且樂此不疲,享受著看天田、敬天地、尊道統的習性。母親私下描述父親小時候也曾有過進學堂求學問的機會,但父親不安於學堂的束縛,和其他小孩一樣背著書包上學堂,卻跑到田裡去幫人耕種打雜工。又礙於祖父因吸食鴉片積欠不少債務,後來就由父親幫人農耕一一抵還債務。小時候常羨慕堂伯、堂叔們或是執教鞭、或是開店做生意,唯獨咱家一路務農,對於父親終日辛勞不倦難免有些埋怨。多年以後,看見老邁的父親已屆退休、安享天年的歲數,卻依然維持著每日晨昏到田園裡晃蕩、巡視的作息,驟然驚覺到他對於土地的眷念程度,遠遠超越我們所能理解的境地。母親嘲笑父親是勞碌命,註定要一輩子在田地裡畫大筆,吹風日晒才能心寬體適,康康健健,像一頭牛。 但小女兒卻堅持給金門阿公一個「土豆阿公」的封號。伊形容阿公又黑又粗躁的臉好像花生殼,可是裡面的土豆又香又脆,像阿公的好性情。因為這樣,阿公樂得每年夏天,趕著採收第一批煮熟、晒得香香脆脆的土豆,飛快的託運來台。小女兒和我一樣,成為愛吃土豆的金門土豆人,阿嬤也開心的說:「嗯,這一點有像咱金門人。」 土豆適合在乾鬆的沙地裡茂密繁衍生產,頑強的生命力如同蕃薯、高粱一樣,是金門人的糧食,不可或缺。 沒有零食的童年,土豆是重要的解饞角色,從夏天成熟,拔株、摘豆、煮熟、晾晒開始,土豆就認命的陪伴著每一個金門人。早餐的配菜:生土豆仁沾醬油,下午的零嘴,晚上屋頂觀星納涼時的拌嘴。客廳角落終年置放著偌大的兩三個老甕,滿滿裝納著土豆,上頭貼著大哥手寫的「常吃不空」紅春聯。每回餓肚子,情不自禁的伸手抓兩把,塞滿兩邊口袋,就有滿滿的飽足與得意。 冬天時土豆吃盡,只剩下留作種子的一大袋生土豆。那是寒冷的季節裡,飯後的一段悠閒時光。通常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家人圍著火光剝殼,一顆顆飽滿的土豆便等待著開春時播種。去殼的流程裡會有一些小小的意外與驚喜,原來媽媽算準了冬天時土豆必然已經吃光,所以伊早就在預留的土豆種子裡混進了一些煮熟的土豆,偶爾剝到一兩粒熟土豆的喜悅,羨煞周遭的眼光。 愛吃土豆的習慣,四十年來不曾改變過。偶而會買些土豆解饞,但總不及金門土豆的原味清香嚼勁。而父親仍保持著每年種植一些道地的金門土豆,七月收成後寄贈散居各處的嬸婆、姑媽、阿姨等等,來自家鄉有著原鄉風味的金門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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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先生.賽先生.大佛.大橋
今天是「五四運動」八十七週年,也是大陸的「青年節」。不想矯情的說一些緬懷五四精神之類的話,一來因五四向不為台灣社會所重視,再者,我們的思想是否曾經受到五四精神的一丁點啟發,原本就值得懷疑。但思及五四運動所倡導的德先生(Democracy)與賽先生(Science),亦即民主與科學,對於國家民族發展的重要性,再對比家鄉金門近來倡議興建大佛之說的沸沸揚揚,故藉著五四機緣,把德、賽兩位老先生,拉來和金門父老鄉親見個面! 一九一九年的巴黎和會,中國作為戰勝國之一,不但無法遂行戰勝國權利,要回德國強佔山東半島的主權,反而在和會上成了被列強宰割的對象。當時英、美、法不僅擅自將德國在山東的利益轉送給日本,還拒絕了中國關於取消袁世凱與日本所訂的《二十一條》賣國條約的提議,巴黎和會成了一次世界大戰後,帝國主義瓜分世界的一場分贓大會。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屈辱,終於激起人民的強烈抗議,爆發了「五四」愛國運動。 五四前夕,參與《國民》雜誌社的各校學生代表在北大西齋飯廳緊急商議,研討救國之道。其中有一位學生代表夏秀峰當場咬破手指,寫血書,大家激動得眼裏都快冒出火來。還有一位十八九歲的學生劉仁靜,拿出一把菜刀來要當場自殺,以激勵國人。法科學生謝紹敏悲憤填膺,也當場將中指齧破,扯斷衣襟,血書「還我青島」四字,揭之於眾,從而更激勵了全體在場學生的情緒,於是決定於五月四日早上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大示威。當晚,各校學生們一夜沒睡,用竹竿、白布床單撕成條幅,書寫標語,直到天亮。許多學生都跟著咬破手指,血書標語。集會的主要目的在收回山東主權,收回青島,反抗日本,反對列強以及懲辦賣國賊和軍閥官僚,標語大多是寫著「收回山東權利」、「懲辦賣國賊」、「拒絕在巴黎和會上簽字」、「內除國賊,外抗強權」、「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廢除二十一條」、「抵制日貨」等等句子。 五四當然是一個青年自覺的愛國、救國運動,影響十分深遠。五四反帝國主義、反賣國官僚、反封建腐敗的愛國精神,當然值得積極肯定;但是,由於對國家長年積弱的不滿,以及渴望強國強種的急切之心,以至於後來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對待傳統文化的問題上,採取了「全盤否定」、「全盤西化」的態度。這其中除了如今看來稍具理性的「白話文運動」之外,其他像是認為傳統文化是「吃人」的文化,是「毒瘤」,大喊要「打倒孔家店」、主張不讀「中國書」,說中國書是「死書」;還提出要廢棄方塊漢字,「倘不除去它,就只有自己死」;主張漢字拉丁拼音化;還說「中醫不過是有意無意的騙子」等激進的主張都紛紛出籠。 當然,這許多激進主張,和「民主」、「科學」的本質或許是相衝突的,但總體而言,民主和科學是強國必由之路的主張還是不差的。國家要發展、要進步,必須重視並落實民主與科學的主張。回頭看金門,渴望發展、渴望進步,但要不是有心無力,就是不得要領,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了,拚觀光卻拚出了一個「建大佛」的主張? 如果純粹是由「宗教」出發,或以「民主」之名,大概是沒什麼問題的,因為宗教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信則信之。也許有人會說,為何建大佛?今天建大佛,往後是否還得建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耶穌基督、穆罕默德等?如果是信徒夠虔誠、夠富有,自願捐獻捐建,那又有何不可?但是如果連政府也攪和在其中,甚至希望藉此積聚、操弄一些資源,或是如網友「勿信神棍」所言「企圖藉由宗教的神聖力量結合政治力量,迫使大多數善良的鄉親順從接受建大佛,實則進行不法官商勾結,利用建大佛,圖利建商與貪官!」那就不恰當了。 一個不講究「民主」與「科學」的國家或地區是不會興盛發達的。那些把過多資源、時間耗費在宗教儀式或祭典上的國家或地區(如印度、東南亞、中東、西藏)等,都注定要為追求「心靈」的富饒而付出代價!金門大佛不是不能建,但是,建大佛不應該是政府施政的重心。如果政府能夠把「辦法會」、「建大佛」的高度熱誠,轉移到「拚經濟」或「建大橋」上,明日金門必定令人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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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暗碼
──寫在大舅的告別式 沒能度過清明。大舅走了。 板橋殯儀館,短短一季,送走兩個人。元月初,崇仁廳,李錫註老先生的告別式,誦經聲中,想起李福井兄寫他這位古寧頭父親「遲暮之年,常常回鄉小住……,他的心只有在這裡可以停泊,他的情只有在這裡可以寄託……,得閒時,我也常常回去看他,父子連床,共剪西窗夜話……。」福井兄當初許願返鄉,陪伴八六高齡的父親應是他最大的動能;腳步猶未踏回,父親走了。他終究還是選擇返鄉,卻已是缺了一角的親情圖案。四月的最後一天,再來到板橋殯儀館,崇義廳,送別我的大舅;清明前三天在古亭市場例行擺攤叫賣的早晨,心肌梗塞,身強力壯的大舅就這樣倒下,走完七十二載人生。大舅應該也是念著家鄉的,父母與賢妻的靈位都在那裡;他的內心深處也必然在蒐尋另一角未名的身世。這是一場未竟的探訪。 後浦城西門境內的魏家,我的外祖父外祖母,生了「七仙女」。母親肖鼠,排行老大;二姨生出來還來不及命名,就給送到廈門;三姨賣菜為業,嫁到北門陳家,膝下無子,大姊憐妹,把我一同母異父的哥哥過繼給她,然後舉家遷台;四姨送到西門,因養父母赴南洋,才又回到娘家,八二三砲戰爆發時隨莆田籍的張姓夫婿到台灣謀生,在同安街開皮鞋店;五姨送到庵前,嫁入北門鄭家,長留島鄉;六姨送到西門,嫁給在物資處工作的龐姓外省人,也是八二三來台定居高雄;小姨送到南門,八二三前一年來台,嫁給陳姓外省人。「七仙女」的命運四散,東西南北門,獨缺一個立有貞節牌坊的東門;外祖父母僅留下我的母親和三姨在魏家。 外祖父母原來有香火的;二個兒子,短暫的人世,一個活到二歲,一個活到十六歲。這才有我從廈門抱養來的大舅?迄今我仍困惑,廈門來金的大舅和金門去廈門的二姨,會不會是「交換命運」下的人生?我讀到陳榮昌獲浯島文學獎的作品<東門員外>,驚訝地發現他母親和我母親的身世如出一轍,都是「七仙女」,最震撼的是,他那段東門王家描述「三姨、五姨送人做童養媳,六姨與廈門人家交換,換了一個舅舅,從此下落不明,七姨則因家貧無力餵養,在戰亂中活活餓死,母親排行老四,原本也要送人做養女,但因母親勤奮貼心,外婆不捨,留在身邊。」 東門王家七仙女、西門魏家七仙女,進行的章節都少不了一道金廈水域的命運的「交換」。大舅終其一生,未能找到他一絲絲廈門身世的線索;我在台灣在金門的阿姨們,步入晚境了,仍然無從探得廈門姊姊的一丁點音訊,我成長的記憶中,「廈門姨」止於一只暗箱,一張不曾顯影的容顏。 大舅勞力一生。命運多磨。娶後浦賢淑的許氏為妻,耕稼一畝田,八二三砲戰翌年生下一女後,賢妻積勞成疾西去。我的表姊三歲便沒了母親,在祖父母拉拔下成長,爭氣的讀到師大英語系。大舅到台灣續弦,再婚十多年仍無子嗣,領養一子六年後,天賜一對兒女。子女紛成長,可享清福之際,仍賣力地在古亭市場幹活,走的瞬間也未脫離苦力的崗位。 大舅苦命。留在魏家的我母親命苦,三度婚姻兩度喪夫。第一任丈夫姓廖,少年時期糊里糊塗被人從中國拐到南洋,又自南洋被「騙」到以為遍地黃金打造的「金門」,流落街頭,外祖父母善心收留他,又將大女兒配給他,「補鼎」為業,在島上鼠疫流行時加入扛送病患行列,自己竟遭感染而去,留下二子;喪夫後改嫁給古區陳姓大地主,懷胎中又一次喪夫,自己親生、連同陳姓丈夫前一段婚姻所育,加起來六個子女,把虛弱的母親壓得喘不過氣,不得已,再與我的外省老兵父親梅開三度,生下哥哥和我。集合八個不同省籍、不同父親的孩子,幼苗漸漸成長了,母親中風不起,我升上國三的暑假,含淚而去。走時,外祖父母仍健在,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在台灣的大舅及阿姨們,因為軍管時局交通阻絕,都無法趕回送他們的姊姊一程。 母親這個家族,身處在混沌的時代,隨著不確定的島嶼,夾雜太多不確定的身世、不確定的未來。大舅不明身世,廈門姨生死不明;即連我同母異姓的廖姓哥哥,到現在也還弄不懂他們父親的籍貫;直到最近,一位侄女生病就醫,醫生說她得了一種廣東梅縣才有的罕見病例,意外追蹤出客家血統。天哪!失落族譜的身世搜蒐,必須靠一種病例才能浮現出一點點輪廓。 母親這邊化不開的家族迷霧。母親與父親的結合,又多出了難解的身世秘道。父親自一九三一年離開方圓三十公里僅一戶人家的湖南山城那一天,就再沒回去過,我根據父親生前的一些口述資料透過四、五個管道查詢,包括前福建台辦副處長陳式海兄都幫忙找了,怎麼找,都找不到老家的線索,連基本的地名都無法定格。我多麼想回父親的出生地去看看,哪怕看到的是一片廢園,我卻找不到返鄉的地圖、回家的路。 在與我無血緣關係、卻有深厚家族情份的大舅告別式上,念起他迷離又精彩的一生,也見到那些養女命運而能培養出四位博士兒女的阿姨們;看到他們的認份,領受他們不怨嘆、不嫌惡這個曾經拋離他們的家族,星散之後,反倒以惜緣之心重新歸隊。命是命定、緣是緣會;命運是不能交換的。交換的不是命運,而是功課,人生的功課。每個家族、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道上鎖的門、都存藏了一個暗碼,惟有圓滿人生功課才能解碼、走進門內。我想起薩依德,他在《鄉關何處》寫道:「偶爾,我體會到自己像一束常流動的水流。這些水流,像一個人生命中的各項主題,在清醒時刻流動著,它們可能不合常情,可能格格不入,但至少它們流動不居,有其時,有其地,形成林林總總奇怪的結合在運動。這是一種自由。我生命裡有這麼多不和諧音,已學會偏愛不要那麼處處人地皆宜,寧取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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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是家園柳
一九四四年,「我的朋友胡適之」已卸任駐美大使,那一年他到紐約,遇見了一群可與大談中國文史之學的「少年人」,包括正在哈佛大學攻讀的楊聯陞與周一良等後起之秀。六月二十一日,胡適寫信給楊聯陞,希望將來山河重光、北大復興之後,周、楊二君都能到北大這個「貧而樂」的學校去教書。 胡適的信並沒得到預期的結果,因為周、楊兩人早一步就被預定了。胡適因是於六月二十九日的日記中寫了一首詩:「喜見新黃到嫩絲,懸知濃綠傍堤垂,雖然不是家園柳,一樣風流繫我思。」所謂「不是家園柳」,因為周一良出身燕京大學,楊聯陞來自水木清華,這兩位少年人的老師其實是陳寅恪先生,而周、楊二人後來也都成為中國史學的名家。 胡適一生名滿天下,拜在夫子門下的,又何其多也。二戰後,胡適真的回國當了北大校長,我想,即便胡適無法享受到「深慶得人」的喜悅,那「慧眼識英雄」的一點安慰卻也是不缺的。然而,深思這整個歷程,真正讓人感慨系之的,卻是胡適「雖然不是家園柳,一樣風流繫我思」的愛才與惜才之心;那樣確乎不可拔的真正大師風範,不知今日若干汲汲營營於「座主門生」或其他見不得人的關係之學界,又有何感觸? 也許,是受到中國優良傳統中以讀書人風骨自期之遺毒,我一直相信,即便另類來詮釋「人本」,也當是「以人才為本」,而不是以奴才為本。放在這個天秤上面,真正的大師們,他們識人用人的大氣、豁達、嚴謹,不惟經得起檢驗,更益發凸顯其難能可貴。 再舉陳寅恪為例吧,當年他寫信給傅斯年,極力推薦梁任公的學生張蔭麟,說「張君為清華近年學生品學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嘗謂庚子賠款之成績,或即在此人之身也。」身為國學院的導師,他心中自有一把尺。因此,對於自己的學生朱延豐是否推薦出洋,陳寅恪同樣實事求是,不偏袒自己的學生,反而推薦和自己無毫無瓜葛的邵循正出國留學。陳寅恪寫信給當時的梅貽琦校長,坦蕩地說:「朱君不派出洋事,當日教授會議時弟首先發表只宜派邵君一人……苟朱君可以使弟發生出洋必要之信念者,必已堅持力爭無疑也。」 想來,這種就算是自己的門生,也不肯徇私而至枉尺直尋的學者,這種即便不是自己的愛徒,也要拚命「為國」、「為校」舉才的態度,才配稱為大丈夫!當然,我並不是說,老師提拔自己的學生就一定是錯的。只是「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凡涉及公共的領域與公眾的利益,尤其是學術界、教育界,總要有一個客觀公正的衡量標準,不能始終停留在只為一身謀、為一家謀、為一姓謀,而忘了「私欲」之外還有「公理」,忘了大買土地等待學校升格土地增值的「現實」之外,還有推賢進士、死也不肯把人才來埋沒掉的「理想」。 教育是百年大計,最近幾年來,卻亂象叢出,以高等教育來說,有些人蓋學校,並不是效法什麼山東武訓的精神,而只是為了炒地皮、開學店、販賣高學歷的文憑;有些人巧設學系、招降納叛,也並沒有什麼開山取銅、築造人才礦脈的願景,只是為了據地稱王、或等而下之藏污納垢罷了!嗚呼,「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這樣的黌宮,真值得我們延頸企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