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
蔡襄茶錄
在一堆珍藏多年的故紙堆中,重新檢閱它的破敗,是北宋書法家蔡襄的字帖,清代刻本的墨拓真帖,墨色雄厚,墨香猶存,黑底白字裱邊,一頁折成兩面,有三十多個摺頁,沒有裝訂成冊。頁面蟲蛀,偶有斷裂,帖心濃墨防蟲,蛀點較少字跡可辨。蔡襄行草書風絕美,不愧稱北宋「蘇黃米蔡」四大家,與蘇東坡、黃庭堅、米芾齊名。蔡襄《澄心堂帖》堪稱當世第一。 蔡襄(1012-1067)字君謨,福建莆田仙遊人,北宋書法家、茶學專家。十九歲中進士,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拜三司使、遷給事中、禮部侍郎、端明殿學士等職。權知泉州事時,建造跨海的洛陽橋,橋頭有蔡襄題字刻石「萬安橋」,榜書磅礡大氣。這位閩南先賢著有《茶錄》、《荔枝譜》等。 繼唐代陸羽(思亭)-《茶經》之後的重要茶學專著-蔡襄《茶錄》分上下兩篇:上篇論茶、下篇論器。完全是蔡襄手寫的書跡,除了可認知福建茶事,最重要的是,它就是一部刻本墨拓,學習書法的法帖。我泡了大半輩子的茶,也寫了大半輩字的書法,兩者伴我老去了大半個歲月!小時在南門街小茶館,大人用「小種罐」泡老人茶,至今才知道武夷山出「正山小種茶」,用來沖茶福建的小陶壺就叫「小種罐」。我有收藏清代思亭罐、潘罐,宜興罐比較知名,我收藏很多,也收藏幾個福建的土罐-小種罐。宋代福建茶飲就已知名全國,鬥茶中的茶碗,是建陽窯燒的建盞,是非常名貴的骨董,我只在中蘭山上撿到一圈碗足。 蔡襄帖中多篇,我只提出行楷部分來看:〈北苑十詠〉出東門向北苑路、北苑、茶壠、採茶、造茶、試茶、御井、龍塘、鳳池、修貢亭。〈下篇論器〉茶焙、茶籠、砧椎、茶鈐、茶碾、茶羅、茶盞、茶匙、湯缾(缺上篇論茶)。 試茶「兔毫紫甌新/蟹眼清泉煮/雪凍作成花/雲閑未垂縷/願爾池中波/去作人間雨」。造茶(其年改作新茶十斤,尤甚精好,被旨號為上品龍茶,仍歲貢之。)「屑玉寸陰間/摶金新範裏(龍鳳茶八片為一斤,上品龍茶每斤二十八片)/規呈月正圓/勢動龍初起/焙出香色全/爭誇火侯是」。御井(井常封鑰甚嚴)「山好水亦珍/清切甘如醴/朱幹待方空/玉壁見深底/勿為先渴憂/嚴扃有時啟」。修貢亭「清晨掛朝衣/盥手署新茗/騰蚪守金鑰/疾騎穿雲嶺/修貢貴謹嚴/作詩諭遠永」。僅錄四詠,雖遺缺上篇論茶,詩詠不離茶事,還用像金門太武山的蟹眼泉煮茶,也把茶作成貢品進貢。行文不是律詩(八句)、絕句(四句),而是五言六句的古詩體,古詩是漢魏形成的一種詩體,沒有一定的格律,不限長短,不講平仄,用韻自由,可有一二對句。〈北苑十詠〉篇後附刻:洪武己未(12年,1379)四月雲間袁凱觀於蕭溪、後學陳迪觀。此帖不是宋刻,如果是明洪武時刻,也極為珍貴,我推斷是清刻。 〈下篇論器〉:茶焙「茶焙編竹為之,裹以蒻葉,蓋其上,以收火也,隔其中,以有容也,納火其下,去茶尺許,所以養茶色香味也」。茶碾「茶碾以銀或鐵為之,黃金性柔,銅及石瑜皆能生(金生)音星,不入用」。茶盞「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出他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茶匙「茶匙要重,擊拂有力,黃金為上,人間以銀鐵為之,竹者輕,建茶不取」。湯缾「缾要小者亦候湯,又點茶注湯有準,黃金為上,間以銀鐵或瓷石為之」。蔡襄所論都是建茶,製成貢品,茶盞最宜用建安盞,建安古縣稱建州,今建甌,建州窯燒建盞,釉面呈兔毫、油滴、鷓鴣斑為傳世珍品。八閩因福州、建甌方稱福建。 〈下篇論器〉篇後刻:蔡襄皇祐中奏事仁宗,屢承天問,以建安貢茶,試茶、論茶、造茶等寫茶錄二篇上進。後知福州,為掌書記竊去藏稿,不復能記。知懷安縣樊紀購得之,遂以刊勒,有謬,後訂正書之十石,以永其傳。治平元年(宋英宗1064),三司使、給事中臣蔡襄謹記。尚刻有三印:宣和、紹興、神品。「方孚若寶藏、劉克莊觀」,南宋詞人,我閩莆田劉克莊有題名。「蔡公書法真有六朝唐人風,粹然如瑑玉……辛亥九月倪瓚題」元朝書畫家倪雲林題字。「莆陽宋玨比玉臨本,姪孫宋祖炳、爾瑩校訂」,南宋莆田宋玨的臨本。 書畫老生重撫舊藏法帖,無心研墨臨池,追古興,拆茶磚,重燃起紅泥小火爐,燒鐵壺沖小種罐,邊讀茶錄古詩,觀蔡襄法書,一派思古之幽情。
-
金門風情六人寫生展之外
「金門風情-六人寫生展」於國父紀念館文華軒的展期,到三月十二結束,我在開展的第一天下午,怯生生上二樓,入口處的金門地圖預示了聯展主題「金門」,但我知道它連結了時間,並以彎轉不一的渠道,輸出畫家心靈。 嚴格說起來,我人生中精擅的幾乎是「0」,數學和英文不好、音樂跟畫畫更糟糕。數學不好導致理化如山倒,英文奇爛坐擁數千張搖滾CD不過空殼,而音樂與藝術欠缺修為,宛如文學中十面埋伏、卻獨漏一面,讓我無法看得更精、更深。 入場口簽名時,我哀怨又讚嘆六位畫家的精湛與柔細,才能把時間、空間織補成為線條,施以各樣調色,更難的該是空間佈局,牛該畫多大才不會跟農夫牴觸、也不會與三合院扞格,小有小的道理,而大的也是,小小與大大彼此握手,走進一幅畫,該是作畫的基本道理。 我不是沒有努力過要把數學學好、把英文讀通,花掉我最多時間的兩個科目,在大學聯考成績揭曉後,並沒有給我好臉色,數學四十多分,英文甚至沒搆著低標。至於聯考不考的畫畫跟音樂,我竟然想不起來,哪一位老師教我工藝或美術,而我記得的音樂課怎麼是垵湖國小歐陽文厚邊彈琴邊教唱歌,難道他除了教導國文,也擅長音樂?或者,記憶已被時間煮糊了,只餘朦朧線條,讓我拼湊成線,指涉一段或者有、或者沒有的過往。 畫家們的畫作也是指涉吧。唐敏達〈赤山攬勝〉,一截殘破的軌條砦,恐跟著時代潮汐,被刷洗乾淨,巨大礁石還在,白天顯得暗沉,入夜後更加蓊鬱。翁清土〈林中觀自在〉佛像竟與他的現狀有點神似,精修過的精神,有溫柔的正面以及背光面,眉眼下,青草悠悠走到畫外頭。洪永善〈出巡〉繪製神明起駕,信徒尾隨,隊伍的後頭是看不見的隊伍、是看得見的童年跟信仰,夾道的樹林我一眼就認出是木麻黃,我親愛的樹種,我多次返鄉如果不聽幾回,都覺得沒有回來過。 楊天澤〈國登八號〉以湖下取角,以現代的金門大橋入畫,退潮後遺留的軌條砦跟斑駁船隻,新舊對比或許是一組隱喻,天空跟海並不完全蔚藍,也是心理象徵。張國英的畫以「扇狀」為主,我膚淺,尚且不知是扇或者不是扇?〈舊金城崗哨〉似已人去哨空,而周遭植被不停生長,人的時間更長還是自然界的時間更長?至少我是這麼想。唯一的女性參展者陳秀娟,我喜歡〈斜陽村邊〉的遠景,一對男孩玩著籃球,以及近景,一大塊空曠的黃土泥路,真實映現水泥尚未入侵故鄉時,泥土、灰塵,是我們容顏裝扮,或者下箸時的礦物質。 過了開幕時間才去,實在很沒禮貌,沒料到唐敏達、陳秀娟還在現場,且一眼認出我的招牌捲髮,楊天澤贈閱「金門風情-六人寫生展」畫冊,容我回家後還能從容翻閱,而悄悄用手機拍下的,我也沒有刪除,畫冊與照片該是兩種展演素材了。 所以,我真的曾經努力過呀,想把不會的修補好,只是它們不理我,至於文學,我也不敢與祂勾肩搭背,祂真的似近又遠,我在六位畫家的作品中,也看到他們與神的關係。
-
鐵窗外的春天
三十多年前有位在軍人監獄任職的朋友,正急需一位獄中補校的地理老師,由於受課學生都是判處七年以上的受刑人(後來改稱收容人),除了每星期既定六小時課程,另外也要配合部份特別輔導工作及出監指導座談會等,因為工作地點是在高牆聳立鐵絲網環繞下的監獄裡,老師確實難找,況且已經開學;只好跑來找我商量臨時客串一下,幫他解決燃眉之急。 聽他一番急促的懇求,我毫不考慮就答應下來,本想充當臨時代打,沒料到竟是不解之緣,一腳踏入連續了九年的輔導工作,期間與學生相處融洽,雖然稱不上桃李滿天下,可江湖兄弟卻是認識不少。 上課第一天見典獄長,他有點歉意說道:「李老師您願意到這個罪惡淵藪,普度教化,我非常感謝,但也要注意自身的安全。」我回答:「沒問題。」話是這麼說著,但心裡也不禁一陣涼意,是不是走錯地方了?當下硬著頭皮、隨戒護課長穿過六道鐵門關卡,來到補校教學處,首先看到教室門口是持槍站崗的戒護衛兵,進入教室戒護課長喝令全體起立,由班長帶領向老師鞠躬問好後坐下,我走向講台這才發現有部份學員是繫上腳鐐的,小指頭粗的鐵環緊緊扣在雙腳上,有的人用布把那生冷堅硬的鐵環包裏住以免磨破腳皮,兩鐵環之間的鐵鍊垂在地上,腳移動時會發出沙沙的聲音,第一次看到這般景象,有點怵目驚心。 我故作鎮定,先自我介紹:我姓李,這學期擔任本校的地理老師兼導師,各位同學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上課?你們進補校有沒有學習規劃呢?有問題的同學可以舉手說說自已的想法,結果全場鴉雀無聲,一張張不太信任的臉孔,用十分驚奇的眼神對著我看,空氣中瀰漫了冰冷詭異的氣氛,我一時語結,不知該如何接著講下去,約莫過了半分鐘,班長站起來說:「報告老師,同學們沒法回答您的問題。」說完即坐下,打開課本,低下頭自顧看書,似乎不想再理我,我轉頭看看坐在教室門口的戒護衛兵,他卻很有趣地向我扮了個鬼臉,大概表示:沒法度啦!以前站在百人上千的演講台上,皆可從容自在,侃侃而談,沒想到今天在這個教室裡就要把我難倒了,於是改用比較嚴肅的語氣:「大家打開課本第三頁,抬起頭看黑板!注意聽我講課」話還沒說完全部學員都把雙手放在桌子上,抬頭挺胸,筆直坐在椅子上,雙眼直瞪著講台黑板,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始上課。 在監獄裡服刑的人,每天過著刻板單調數日子的生活,嚴格的紀律碰觸不得,三十年前的軍監管理,絕不是現代高喊人權、愛的教育獄政管理方式所能想像,曾經有位學員私下告訴我:「老師我已經好多年沒見到外面的世界了,最近幾年夢中看到的只有高牆和走不出去的鐵門和鐵窗,您可以多介紹一些現在外面社會改變的情景讓我們知道嗎?」。 一個失去自由的身體,心靈就會逐漸自我禁錮,在監獄人格化之後,從此放棄了希望的追求,死囚、無期徒刑,十五年不等的刑期,對他們來說所有的明天都很遙遠。這位學員無意間點醒了我,希望的春天停步在高牆外,鐵窗內是一片消沈和死寂,我相信有希望才會有生機和熱情,於是我與班主任商量,容我多介紹一些課外的科技和生活資訊作為教材,可以提高學員的學習興致,當他們聽到台北市即將有地鐵(捷運)系統,還有貫穿台灣南北全島、時速高達二百多公里的高鐵時不禁面露驚訝,聽到外面的人可以用大哥大(黑金剛)無線電話手機通話時,更感到不可思議,後來我到獄所內工廠借來一部電視機用錄影帶播放更多的資訊題材,學員們興奮不已;在課堂間,我告訴他們人與事間的因果關係,如何自我解脫心靈的桎梏,並帶著他們唱民歌,於是我發現許多人的態度由冷漠、剛烈、孤僻、逐漸轉為溫和、互動、和群,令我欣慰,教室和舍房出現的笑聲歌聲取代了往日的粗話對罵和嗆聲,典獄長露出滿意的笑容,三年後第一屆畢業生考上台大和銘傳各一人,春天的陽光終於穿過鐵窗,希望的種子在這裡重生了。 (稿費捐金門家扶中心)
-
憶老家懷想母親
母親的遠離,造成我心裡無限失落。往日回到家鄉,目標極為明確,就是探望母親,沒多想拉著行旅箱就直奔母親住處。在一空房間住下數日,就近陪著母親。沒想到在沒有母親的日子,心就像沒有舵的船隻,找不到停泊的港灣。 那日,我回到閩式四合院老家。四處闃然,很難想像昔日這裡住著三、四戶同宗親屬,充斥著一、二十位孩童的喧囂聲。隨著時光推移,屋子漸漸敗壞了,孩子長大了,有人在外置產,有人遠赴他鄉。才驚覺老家的四合院已人去樓空,沒有人居住了。 進入大廳,八仙桌及供桌上仍然一如往常擺設。環顧四壁,讓人感嘆,牆上多了幾位長輩的遺像。大廳的天公爐自樑柱垂吊著,每到天公生,八仙桌上擺滿供品及金紙,祭拜虔誠而隆重。廳堂一側原擺放一張圓形木質餐桌,已不見久矣。那曾是全家一起吃飯同甘共苦度過的歲月,其時,母親總是盡其所能,在物質拮据窘迫下烹飪煮食,讓家人獲得溫飽。 來到天井,磚砌的柱子上,鋪著花崗石板的花台仍擺放著陶盆,這原是母親及大嫂栽植花草的所在,此時花木已不見蹤影,僅剩花盆內硬硬的土堆。記得早年七夕,拜七娘亭,母親會順手自花盆摘下幾朵胭脂花,並準備一塊白色粉餅來祭拜,說是給月亮娘娘裝扮美容的。花台邊有一口井,水質仍清澈。母親放著大洗衣盆及搓衣板在井旁的檯面洗衣服,洗好的衣服就晾於架在天井上的長竹竿。母親經常洗一大家子的衣物,是一項重大的負擔。 看著天井周邊,前廳屋頂邊及兩旁廂房長出一些雜草。童年也曾藉著擺放一旁的梯子,上到廂房平面屋頂曬花生。廂房當作廚房用,內砌了兩座合在一塊的大灶,上頭各有一個大鼎,其中一個屬於伯母的。兩根紅土燒成的煙囪,連接大灶穿透廂房矗立於屋頂上。年輕世代已很難想像在那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瓦斯、沒有電冰箱、瓦斯爐、洗衣機……,會是怎麼樣的生活了。而此時恰恰是母親教養孩子,拉拔孩子長大最艱苦的年代。家中利用灶上的大鼎來炒菜煮食,材火買自鄉村人家挑來賣的芒草。煮食時,將芒草摺疊捆成一束束放入灶裡燒。有時孩子幫忙將乾草往灶裡送,順便放入幾塊地瓜烤著當點心吃。後來,有一種水泥做成的爐子,燃料是上頭有一些穿孔的媒球,讓廚房的煮食多了一種選擇。每當遇到連續下雨天或是濃霧連綿的日子,衣物不易乾,母親只得將弟妹的尿布圍掛爐邊烘乾。 那時廚房幾乎是婦人的工作場所,除了忙碌煮食三餐,年節拜拜更為忙碌。記得母親在農曆七月以大蒸籠於灶上蒸綠豆糕,過年炊鹹粿、甜粿,正月初九蒸發糕,這些繁重的工作都落在母親一人的肩上。還記得廚房一件有趣的事,每到農曆過年前會以湯圓祭拜灶神;據說歲末灶神依例回到天庭向玉皇大帝報告人間種種;讓灶神甜甜嘴,將會多說些好話。 不可諱言的,不得不佩服母親的堅忍及才幹,不少艱難,母親都能輕易化解。印象中,母親孜孜矻矻養育子女照顧家庭,未曾聽過有一句怨言。
-
八二三‧和平日
年輕時讀過《異域》這本書。後來得知作者鄧克保,就是名作家柏楊。時間飛逝,一晃四十年過去了,書中的情節多已忘記,至今只記得一句:「戰士陣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暗諷前線出生入死,後方紙醉金迷。 這一本書紀錄一九四九年大陸風雲變色,國軍一部分從滇緬撤往泰北叢林之中獨立奮戰、自力更生的艱辛歷程,寫下那個時代慷慨悲歌的故事,老實說已經沉澱在記憶的深處。 我孤陋寡聞,去年偶然聽說桃園有一座「異域故事館」。我覺得很驚異,遂於11月吉旦特地到平鎮去參觀。因此,跟年輕時讀過的《異域》有了情感上的聯結,激發了我一些感觸。 異域故事館的創始人是第二代孤軍,他參加過突擊隊與情報員,後來政府把孤軍撤回台灣,一部分落腳在桃園平鎮。這位孤軍來台之後經商有成,為了「不容青史盡成灰」,就發心獨力蓋了一座「異域故事館」,讓遊客重溫了那一段風雨歲月。土地則是國防部提供。 這一座故事館,搭起了一座歷史平台,現已成為平鎮的觀光景點,假日的時候人潮如織。一個沒有戰爭的桃園,有了戰爭故事館;一個有戰爭的金門,卻沒有一座戰爭故事館。您說奇怪不奇怪? 金門是一座戰爭島,同時也是一個故事島,我們應該有能力自己來說故事。1958年八二三炮戰,今年將屆滿65周年,我們可否設立一座「八二三文化園區」,裡面也蓋一座「八二三故事館」呢? 平鎮的「異域故事館」,搭起一座觀光平台,帶動周邊特產店、美食街的興起,每年還舉辦「米干節」,蔚為地方的觀光盛事。沒有故事館,平鎮就不會發展出觀光產業;沒有觀光人潮,異域歷史將湮沒而不彰。因此,兩者相須相行,相得益彰。 金門有戰爭歷史資源,西洪的「八二三戰史館」,裡面沒有胡璉將軍;古寧頭和平園區的「胡璉將軍紀念館」,裡面沒有八二三。兩個館分散兩地,而且都是剛性的,無法帶動觀光產業的勃興,遊客無法佇足,頂多逛一下就走了,能否留下印象還是未知數。 金門理應可以建立一座「八二三文化園區」,裡面複製一些砲損房屋,斷垣頹壁,西風殘照,重現當年島民哀哀無告的慘狀,可以讓觀光客打卡;裡面再蓋一座故事館,蒐集照片、影片、資料、書籍及口述歷史等,陳展民防英雄犧牲、奉獻者的照片,讓後世子孫指著牆上的照片說:「那是我阿公、阿嬤。」 這是發展觀光的津梁,園區寧大勿小,周邊有特產店、餐飲店、藝品店及小吃攤等,是一個很熱鬧的集市,讓遊客一到金門,可以到園區去吃喝玩樂,到故事館去看一看故事,如平鎮者然,透過時光隧道,了解當年戰爭的情景。 上個月縣議會黨團陳情當國者,要求「金門劃為非軍事區。」這一個建議代表民意的呼聲。金門身受戰爭之害,在兩岸關係緊張之際,最有戰爭的發語權。個人建請議會提案,將八二三,定為和平日,每年是日舉辦紀念活動,那麼就可以與「非軍事區」的訴求相呼應。 這一群曾被世界遺忘的人,雖曾天地不容,卻努力拚搏,融入不同國度! 多年後,是否還會有人記得並傳頌著,這群忠心的孤軍部隊,曾在異國土地上,用血淚護衛台灣安全所寫下的動人故事。 這是「異域故事館」創立的用意,也是忠魂義魄者的心聲。金門也曾用血淚護衛台灣的安全,但是我們有沒有寫下動人的故事,可以讓人記得並傳頌著,或是漸行漸遠漸無聲呢?
-
冷戰時光裡的一幅「春耕圖」
祖父一生住守瓊林,務農維生,去世後遺留瓊林的農地,由家母掌持,她常在假日,安排全家,一起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家父雖是文人書生,看他用向鄰居借來的牛犁田地,駕輕就熟的樣子,不輸任何一位村里的農夫。用牛和犁耕地,看似輕易,小時龍弟和我就躍躍欲試,央求家父,放手讓我們試試。這一試,我們才恍悟,用牛犁田,要知道駕御牛隻的訣竅,不試還真不知困難度跟天一樣高呢。 小時我們常全家出動,(田裡)遊山(河邊)玩水,樂在其中,也因此繪出一幅幅家庭歡樂的畫頁。每次回憶起這段闔家農事的溫馨時光,眼裡就泛起無比歡悅的淚光。烽火下,全家仍享受到家庭之樂,真是可貴,彌足珍惜、擁抱。 其中有一幅,最經典也最令我難忘,我稱它為「春耕圖」。我拙於繪畫,容我用文字勾勒那幅畫的一些情景吧。 那幅「春耕圖」就落在春季。是春季,那些年戰地金門,春風仍能飄過了戒嚴,越過了軍管,依舊吹來陣陣的溫暖意,陣陣的花香味。是春季,就有蝴蝶飛舞,鳥兒歌唱,它們無視砲火的存在。是春季,就有草兒吹著綠意,萬物迎接新生命,毫不畏懼戰爭。那幅「春耕圖」呈現一片祥和的自然背景,不明說諒誰都察覺不出那幅畫是冷戰時光下的產品。 那幅「春耕圖」的主題,盡寫在我們一家人身上,我們正從事著島上代代相傳春天來時要做的農事。那幾年,許多的作物,都在冬去春來時播下種子。家父犁著田,翻鬆泥土,讓泥土芬芳的氣味,從一行行的田埂揚起。那故鄉的泥土味,從此進駐我記憶,一生飄香。 新翻的泥土,打赤腳踩踏起來,特別舒服,特別接地氣,也特別有種健康自在的快感。家母是我們做子女農事的啟蒙老師,那幅「春耕圖」裡,她引領和示範如何播下花生的籽子。先是撒下兩粒花生米,用腳踩壓一下,讓花生入土為安,大約隔個兩三個腳丫子,再撒下兩粒。如此一步一腳印,埋下滿田花生的新希望。 那幅「春耕圖」裡,有我們一家人低首播種花生的辛勤姿態,有家母指揮若定的聲影。此時此景,我們養的那隻狗,不甘寂寞,也來湊熱鬧,四處追逐、吠叫、打滾,將田埂弄得一團混亂。真無法理解對於農事,為何狗比人還熱衷、還興高采烈。 暖陽照拂下,那幅「春耕圖」,散播了農家闔家的歡樂。歡樂裡飄溢著濃得化不開的幸福滋味。家,在那幅圖裡,是凝聚成一片的,從身到心,從情到意,從冷戰到永恆。 那幅「春耕圖」,絕不是我們瓊林蔡家所獨有或私藏的。那幅「春耕圖」啊,冷戰歲月那些年,金門大小島上,幾乎放眼望去,滿山遍野都見得到。島上軍管陰霾四伏下,鄉親們仍勤奮不懈找到安身立命的憑藉和方式,教人不感動都很難。 我畫不出那幅真實的「春耕圖」,今後,只能用日新的記憶當畫布,用日深的思念當畫筆,使力模擬出那幅走過冷戰軍管的畫,映出的每一抹溫馨和甜蜜。
-
江火砲的狂想曲
江火砲抱著我阿公的骨灰罈去當鋪典當的時候,那年我十五歲。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中午他回到家,氣呼呼地把骨灰罈放在桌上,一邊雙手合十,一邊目視我阿公那張小小的遺照:「阿爸,歹勢,歹勢,汝先惦厝內休喘,卡等欸再送汝返去。」 我媽聽到他的聲音,急忙從廚房走出來,她一眼就瞥見那個被擱置在桌上的骨灰罈,立刻露出驚駭的表情對著江火砲問道:「汝拿阿爸的骨灰罈衝啥?」江火砲氣火未消的說:「沒錢倘還債啦,這幾日快被人逼死啦!幹!當店黑摳肖查某沒眼光啦,拎北卡早發達時,這粒開二十幾萬買吔!」我媽叨唸了他幾句,隨即從房間拿出一疊鈔票塞給他:「我手頭剩這些了,拜託汝卡好心欸,卡緊將阿爸送返去。」 江火砲收下錢,不耐煩的嘟嚷了幾句,轉身抱起骨灰罈離開了。 炙熱的七月天,空氣裡殘留著江火砲的臭汗味以及我對他的嫌惡。那時我望著他高挺的背影,心裡巴不得他早點死掉,好讓我媽可以不受他欺擾過點寧靜的日子。 江火砲這一走就走了半年多。我和我媽早已習慣他來無影去無蹤的習性。我媽常說,江火砲像狗,不管走多遠,都會認得路回家。我倒覺得他遠遠不如一條狗,狗至少是忠誠可愛的。在我這個做兒子的眼裡,他根本就是個無賴。 江火砲是在金門當兵時把我媽給騙走的。我媽當時在她舅舅開的冰果店上班,江火砲跟他連隊的士兵一樣,為打發苦悶時光,一有假就往營區旁的店裡跑。我媽被取了個「小西施」的名號,很多士兵都喜歡對她獻殷勤。我媽說,眾多追求者當中,江火砲長得又高又帥,說話幽默逗趣,軍服燙得筆挺筆挺的,尤其彎腰打撞球時,模樣更是迷人。總之,在我媽情竇初開的年紀裡,帥氣的江火砲把她那顆少女心迷得團團轉。 江火砲見我媽長得漂亮人也乖巧;她洗軍服改軍服,煮飯燒菜,做生意算帳樣樣難不倒她,確實是當老婆的好人選。退伍前,他跑到我媽家對著我外公吹牛逼。他說,他住在台中,家裡是開貿易公司的,光汽車就有四、五輛,他退伍後會在自家公司當總經理,要我外公放心把女兒交給他,他絕對會好好疼惜,不會讓她吃半點苦。我外公見江火砲長得人模人樣,也不疑有它,便答應了兩人的婚事。 我媽就這樣傻呼呼嫁到台中,但進門後才發現江火砲家裡根本不是開公司,而是開肉羹店的。我媽也不是那種嫌貧愛富或吃不了苦的女人,賣肉羹就賣肉羹,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可偏偏江火砲就覺得丟臉。他退伍後拒接小吃店的生意,他對我阿公說,賣肉羹是女人家幹的事,他是個將才,註定要到外頭幹番大事業的。 江火砲這個「漿材」一心只想當老闆,卻從不掂掂自己有多少斤兩。自我有記憶以來,他開過卡拉OK、三溫暖,也跟朋友投資過酒店、超市、養蝦場等,但不是被騙就是經營不善,沒有一次做成功。最後欠下一屁股債,還把我家那間祖傳的肉羹店抵押給債主,逼的我媽只好在家裡靠著替人訂製及修改衣服維持家計。 江火砲就像本土劇裡演的敗家子,永遠不知悔改,永遠不會醒悟。他每籌備一家店時都信心滿滿,眼神閃耀著必勝的光芒,語氣總是帶著堅定的保證,仿如他就是下一個郭台銘。他身上有錢時,走起路來會把胸膛挺得高高的,說話的聲音也特別宏亮,一堆狐群狗黨跟著他吃香喝辣,不停對著他江董仔,江董仔的叫,為他點煙倒酒外加跑腿辦事。江火砲非常享受這種被眾人簇擁的感覺,但當他事業倒閉躲債主時,所有的兄弟都離他遠去,他也從不跟他們計較。 「拎北總有一天一定會翻身。」江火砲總是樂觀的說……。
-
過橋鄉情
去年十一月中,金門大橋甫通行後的兩週,已然悄悄的收下過橋初體驗,在橋上的那短短幾分鐘,隨著放眼望去的景致變換,遠處廈門的天際線,眼前烈嶼的海岸線,理不清的憧憬與期待,跨海的特別,原來竟是這樣。以後,金門再無大小之分,眼前的廈門還是遠方,在通了一座橋之後。 很久以前,烈嶼對於很多生長於斯的金門鄉親而言,總有一種很接近的陌生,一提到又似乎披著神秘的面紗。記得,高中時受邀到烈嶼青岐同學家吃喜宴,那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小金門的土地,出發前那種雀躍與期待的心情,及至渡輪靠在九宮碼頭,微微搖晃中過了船舷踩著連接岸際的棧板,踏上烈嶼的土地,感覺腦袋竟暈暈脹脹,還有不可思議的新奇,而這卻是同為金門的鄉里。在大金門這端的鄉親尚且如此,而一水之隔近在咫尺的烈嶼鄉親感受則是天壤之別,不僅僅是日常生活便利受限,連基本生活權利與福祉都無法周全,更遑論生產活動與經濟活動的發展,這全都受限於小島對外的連結,難怪有人說任何地方的發展,交通建設是第一優先,金門大橋的開通完成,正好驗證了這個簡單的條理,雖然大橋的建設從最早的提議,規劃、建造到完工,幾經波折與磨難,總算在大、小金門間建橋竣工,三十年的時間流過,金門鄉親想必也是點滴在心,三十年可以是一個世代,經歷一世代的等待,在地鄉親終於等到一座橋,一日生活圈總算成真,在地有了舒心好日子的想望。 還記得二十多年前,在博士班「發展經濟學」的課堂上,授課老師談起金門大橋的議題,運用成本效益分析,直言以常住人口數計算,蓋大橋並非最佳方案,理由是成本太高而效益有限,三言兩語就推翻建造大橋的必要性。 因老師知道有來自金門的學生,於是指名要我表示意見。雖然在當時金門鄉親與公眾意見,普遍存有金門大橋是選舉浮橋戲謔的說法,但在地人都理解,建橋成本是數字上可以估算,但對常住於斯的一般人,生活品質改善與日常福祉提高的效益,恐怕不是數字所能表達,特別是離島人都體會過因天候因素而被迫中斷對外交通,諸如此類的關島風險,影響在地人基本的生活權益,站在台灣的觀點卻很容易忽略不計,於是輕率的就認定建橋不可行。 表達以上想法後,教室內一片沉默,老師還是堅持要我再想想建橋的理性何在。然而,對照台灣高鐵興建前反對者言之鑿鑿,宣稱台灣不需要高速鐵路,但高鐵通車之後改變台灣南北交通生態,隨著北高生活一日圈形成後,不再有人提起高鐵成本效益不彰的說法,反而是交通對高鐵的倚賴日深,台灣高鐵的經驗如此,金門大橋興建亦如是。 所以,等了三十年的一座橋既然已經開通,大、小金門兩端的風俗民情、人文景觀,還有特色物產,從此交流通暢,地理交通的限制不再,人的想法與心思自然也開闊起來,金門大橋不僅僅是交通的大橋,也是溝通的大橋。 年假期間,幾乎每天駕車往大橋朝聖,藉大橋之便利,造訪烈嶼好似逛自家的後花園。那天,知道要驅車遊小金門,一向不輕易答應出門的母親,竟然也樂得出遊,她一上車即提到一定得去仙姑廟上香,而其他食客,則為了芋頭大餐而去。車行橋上,年輕人忙著拍照與直播,還不忘介紹沿橋的風景,有人提起過去搭船到烈嶼的經驗,強烈的今昔對照,更讓車行過橋快意了起來。 過橋,從此鄉情沒有距離。
-
抓住兩岸「和平締造者」的歷史機遇
俄烏戰爭進行年餘,眼看著可能引發核戰危機。面對戰爭升高的風險,中國此際正扮演「促和」的角色;大陸外交部日前發布「關於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的中國立場」,提出十二項呼籲,可謂面面俱到,表現出大國外交務實的一面。於此同時,台海安全卻成為世界各國關注的焦點。然就七十多年來兩岸情勢發展來看,雙方關係的好與壞、和與戰,受到人為操作的影響至鉅。 兩蔣時期,兩岸勢如水火,軍事對峙。蔣經國晚年的開放大陸探親,為兩岸關係開啟了和解之門。其後繼者李登輝,主政初期訂定「國統綱領」及成立「國家統一委員會」,看到兩岸和平的希望之窗,但是虎頭蛇尾,在執政後期「兩國論」就露出了台獨的馬腳。之後,陳水扁從「四不一沒有」變臉成「一邊一國論」,兩岸關係丕變,雙方交流停滯、倒退。直到馬英九執政的八年,「九二共識」與「一中各表」讓雙方邁向和解坦途,兩岸春暖花開,和平希望無窮。但是,蔡英文上台以後,台獨思維為主軸的錯誤施政理念,「去中國化」及「抗中保台」搞過了頭,雙方互信蕩然無存,兩岸關係急轉直下,目前「田無溝,水不流。」已到劍拔弩張的戰爭邊緣。 中共方面,毛澤東等第一代領導人暫且不表。自鄧小平、趙紫陽、江澤民、胡錦濤,到現在的習近平,維持著以「一個中國」、「一國兩制」、「和平統一」為基調的框架,雖然因為領導人的不同而在軟硬兩手策略輕重程度有異,基本上,仍然以和平解決兩岸問題為核心思維。但是,近七年來,隨著美中台三角關係的變動,美國意欲壓制中國的企圖與做法是不分黨派的共識,台灣主政者仇中及向美國一面倒的策略,導致大陸官方與民間和統、武統意見分歧;極度脆弱的兩岸關係,美、台眉來眼去,中共看了就不是滋味,一有類似裴洛西訪台事件,就以強硬態度來「解氣」,對台軍演頻頻,力度加大,武統聲浪高漲。 美國思考台海問題,顯然是以戰爭為取向。去年八月,夏威夷「太平洋論壇」智庫受美國政府委託舉辦的第二屆「美台嚇阻與防衛對話」,會議期間,曾冒出一個進行中的研究計畫「台灣淪陷後的世局」。此外,拜登日前回答媒體說「等你看到我們『毀滅台灣』的計畫就知道。」俄烏戰爭目前仍陷於膠著,看不到要結束的影子,老美在看這一場戰爭的結果,準備將台灣推上火線,替它做代理人戰爭,把中共拖下水。尤其是,中美雙方最近因偵察氣球事件關係再度緊繃,拜登明顯要把台灣當做抗中棋子,假使中共對台動武,剛好中了「鷸蚌相爭」之計。可以研判,如果美台一再聯手刻意刺激中共,台海波瀾不遠了。 孫子兵法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就台灣的自身利益而言,最重要的是確保台海和平,而且要避免成為美中較勁的籌碼,絕不能成為美國對抗中共的棋子;所以,台海要避戰,唯有兩岸對話才是台灣安全的首選。此際,金門正在打開兩岸和平的機會之窗;金門縣議會跨黨派團體共同發表宣言,倡議金門成為「永久非軍事區」,主張兩岸和平發展,遠離戰爭。此前,中共政治局常委王滬寧在會見國民黨副主席夏立言時表示:「歡迎綠營人士來大陸談談,走走看看。」 民進黨最近一反「抗中保台」思維,拋出「和平保台」論調。為了台灣人民未來不要受到戰火荼毒,小英總統允宜抓住執政最後一年的機會,順應民意,遞出橄欖枝,敢於主動邀請大陸領導人在金門會晤,對話保和平;如此,將有望成就兩岸「和平締造者」的歷史定位。
-
一片豬肝
天光未亮,伊阿母即差遣睡眼惺忪的ㄚ麥,手捏著紙鈔,腳趿著塑膠拖鞋,啪噠啪噠,出了家門往村裡的「下底」走去。這段路是南北向,也是村裡最遠的距離,沿路的住屋,無論是出磚入石的牆面,或是燕尾馬背的幾落大厝,都能吸引她目不轉睛地注視。 冷不防,竄出一隻大黃狗,朝向她,狂吠不已。她心底一陣顫慄,半路遇狂犬,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幸好主人即時出來喝止,黃泥路的沙子已滲滿鞋底,顧不得清理,快步疾行往下去。 大塊的豬肉,豪邁地攤開在木砧上,遠遠可見一絲血水仍滯留在豬肉的肌理縫隙。肉販天來叔一見她走近,馬上取下掛著的一大塊豬肝,切一小塊,又掛回。他熟練地用秤桿上的鉤子勾起豬肝,並且俐落的抓起桿上的繩環,秤桿另一頭尾端則吊掛著秤錘。他一面秤一面喃喃自語似地說:「恁阿爸要吃的,愛秤卡起。」天來叔是伊阿爸的好朋友,他的意思是斤兩要足,果然秤桿的尾端已微微上翹。 一片豬肝,用新鮮的月桂葉對折覆蓋裹起,再繫以麻繩十字綁牢拉出圓圈,ㄚ麥便可輕鬆地手提回家,這是每天一早伊阿姆要她執行的任務。 雜貨小舖營生小買賣項目多,像這類五毛錢銅板一枚買五顆甜蜜蜜的「金勾糖」(圓圓的糖果)占多數,炭治每天五角一塊蠅頭小利辛苦的攢下,為何能闊氣、毫不吝惜花錢買一塊豬肝呢?村裡的文化,左鄰右舍放眼過去,男人是一個家的天與地。天陽因在少年走賣生涯時,枵飢失頓(吃飯有一餐沒一餐、三餐不繼)積下胃疾。因此,炭治以營養的食物,費心費神照顧天陽,每早差ㄚ麥去豬肉攤上,買回溫體豬肝一塊,現煮一碗湯給這一家之主的男人補補身。 天陽瘦削的身架,一派斯文,又能寫幾個字,似有仙風道骨之味。鄰里家家戶戶需要寫信代筆,或洽公,總是前來請託他出面。時日一久,他像是村莊的對外代言人,村人對他也不無心存尊敬。因此,把他照顧好,不僅只是為洪家一家人而已。 豬肝一提回來,伊阿姆現煮熱騰騰一碗,有時會賞她一塊。甜美的汁液滾入喉嚨,豬肝含在嘴裡,她捨不得咀嚼,直到唾液一點一點分解豬肝至無味,她才甘心咀嚼吞下肚。 物質匱乏的年代,一片豬肝簡直像是一片人參,齒頰留香的記憶,陪著ㄚ麥長大。 每天,ㄚ麥以愉悅的心情去執行這差事。這時,中國大陸文化大革命剛展開,對金門的監控非常嚴格,心戰喊話從海上一波波傳來。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只知有爸爸、媽媽、姊姊,和青岐村的世界。她希望伊阿爸好端端的,每天都在家裡直到她長大。但是,偶而一段時間伊阿爸有幾天會消失不見,無端的恐懼感,比她一人被關在黑暗中還可怕,那種恐懼是無法向人說明白的。 伊阿姆說,阿爸操勞過度胃出血,一人包袱款款過海去大金門的醫院,去住院治療。阿爸不在家的日子,她就不必去買豬肝。幸虧幾天後伊阿爸回來了,她又開始每早去買豬肝。 在買豬肝的路上,太陽升起,她腳步變得輕快,不禁小跑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