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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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從教科書談起
世界經濟合作發展組織(OECD)主辦的2006年PISA「學生基礎素養研究計畫」,針對56個國家,每個國家抽取四千五百名至一萬名的15歲青少年作為評估對象,應用紙筆測驗衡量這群初中學生的閱讀能力、數學能力和科學能力,在2007年12月初公佈結果,亞洲地區的國家,學生素養均質甚佳,在閱讀能力方面:南韓第一、香港第三、日本第十五、台灣第十六;數學能力方面:台灣第一、香港第三、韓國第四、日本第十;科學能力方面:香港第二、台灣第四、日本第五、韓國第十。台灣學生在科學、數學能力上均有不錯的成績,但在閱讀能力的成績排名第16,成績較不理想。 學者研究指出,閱讀能力強的人不但比較容易找到工作,甚至薪水也比較高,…閱讀能力強的人擔任高技能白領工作的機率就明顯高得多,而且閱讀能力比學歷高低更能準確預測一個人在職場的發展。愈來愈多的科學研究發現,通往美好未來的必經之路在閱讀,而且愈早啟蒙愈好…。(湖北省教育科學研究所,葉 平整理),因此閱讀能力的養成幾乎是社會與學校所關注的事。 學生閱讀能力之養成,和學生的閱讀態度(興趣與否)、閱讀時間(每日固定時間)、閱讀環境(家庭與學校閱讀空間)、讀物的多元性(單元與多元),均有所關聯,如何導引學生喜歡閱讀?建立閱讀習慣?讓學生接觸到不同類別的文章?這是我們教育現場亟待努力的。 在學校各個領域的教學成就,其實都和閱讀能力有密切關係,因此在培養學生閱讀能力上,若能預先設想學生未來可能的角色,將來他們也許會是老師、律師、醫師、會計師、工程師、秘書、老闆、實業家、科學家、記者、黑手工人、演員、藍領白領階級等各種人物,因此在閱讀取材上,除了陶冶性情的文學作品之外,也可從實用功能的角度上,取材於新聞報導、政論文章、科學論文、劇本、研究報告、統計圖表、網路信件、雜誌八卦、公文書等,而在文體上,辭意優美典雅的文言文,翻譯名著的文章亦不可或缺,也就是說閱讀能力的養成,除了教導學生欣賞文學,讓學生能綜合資訊,提出自己的思考分析,才是培養閱讀能力之道。 海峽兩岸在教育政策上,對於閱讀的推動也都刻意著力,只是策略有殊別,從兩岸的語文教科書編訂上,可觀其端倪,台灣從1985年及1998年的部編本,發展到2002年的民營審定本,由於授課時數的減縮,課文內容篇數也大幅度縮減(以2002年的民營審定本為例,各家版本的篇數,每一冊均在11-15篇的範圍內),另一現象是文言文選篇減少,鄉土文學錄取增加,使得教科書整體內容趨於簡化、生活化、通俗化與本土化,與大陸(人民教育出版社)所編印的中文教科書相比,我們的份量顯然輕薄許少(以大陸人教版七下的教科書為例:凡分六單元,精讀課文有15篇;略讀課文15篇;外加課外古詩詞背誦10篇,名著導讀3篇,附錄2篇,共15篇,其餘各冊篇數大致雷同。),大陸教科書的一大特色,是以單元專題規畫,選文按照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自我三大板塊配置,取材羅列古今中外的名家範文;此外另編有「自讀課本」,作為學生的補充教材(以七下課本為例,共有24個小主題,內含78篇分章,篇章內容是教科書六個專題的細化,因此「自讀課本」是教科書的延伸、擴展與深化。),這樣的內容份量,確實質量數量高於台灣審定本的教科書。 寒假時我在廈門中山路的新華書局購書,走到教科書書櫃,正巧碰到一位女學生也在購書,我詢問是雙十中學初一學生,我請教她這厚厚的教科書與「自讀課本」,教師如何教完學生如何讀完,他答以教科書的每一篇課文,老師都有教,只是加上*字號的老師略教;而自讀課本,老師要求學生一定要看,而且老師會不定時抽查,她自信的說一個學期長長的時間,哪會讀不完?我驚訝於她的回答,當然也對大陸的語文教育紮根深化,留下印象與狐疑! 我在想芬蘭學生在國際學生評價項目各項素養均名列前茅(PISA2006芬蘭學生科學第一,閱讀第二,數學第二),據報導芬蘭18%的中學生每天花一、兩個小時,單純為了享受閱讀的樂趣而閱讀,就因為芬蘭學生閱讀能力強,連帶影響到其他領域的學習成就也提高,而我們教育部從90~92年推動「全國兒童閱讀計畫」,93年起針對弱勢地區國小推動「焦點三百國小兒童閱讀計畫」,95年起針對偏遠地區國中推動閱讀推廣計畫,政策的推動頗多頗勤,但在教學現場上,我總感覺閱讀的績效不易不彰,我想如何培養學生閱讀的興趣與習慣,是閱讀成敗的關鍵。 我在想我們若能在教科書之外,也能隨冊編訂延伸閱讀的補充教材,讓學生除了讀教科書的文章,也能增廣閱讀的觸角,增加閱讀的量;或是在閱讀策略上,也能學習韓國推動「晨讀10分鐘」,利用晨間頭腦清醒時刻,養成閱讀習慣;或是在彈性課程開設閱讀課,這些…,或許是增強閱讀素養的途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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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
我在一家規模龐大資訊公司服務,負責計算機視覺的開發工作。我時常讓自己深深沈陷在回憶中,一般是在休息或獨處的時候,但有時工作期間也會如此。我相信回憶裡一切事物的存在,縱使它們不具有現實的可檢證特性。芬妮說我是個極端的懷舊主義者,這與我工程師的身份毫不相稱,但我喜歡如此。 回憶像一種孤獨的旅遊活動,旅途中有著各式迷人的景緻,我在各段旅途都設有記憶的界碑作為索引,界碑通常是那段旅途中最鮮明的一組影像,比如說,小學五年級的我得到全校演講比賽第一名。這個事件是由幾張並不完整的影像所構成,其中一張是擺在教室屋頂角落灰綠色的擴音器的影像,擴音器像朵喇花的形狀,中心有凸出的圓柱體。我抬頭看它,因為它正播出我演講第一名消息。我看到了小學的我和同學在清掃花圃,我們拿著笨重的竹掃把。花圃在教室正前方,抬起頭正好可以望見擴音器。 回憶常常就是這樣展開的。首先找到索引,然後沿著線索追蹤下去,就會有連綿不絕的影像被揭開來。我甚至看到我流著淚在陰暗的儲藏室裡背誦講稿,也看到了班上一位女同學因為沒有被選上比賽代表而賭氣脹紅的臉。 我的工作性質偏重在數位影像處理,就是把一張影像變成數值資料,再把這些資料拿來作各種微分,積分或濾波的運算,最後把運算結果還原,希望得到一張最清晰的影像或者可供辨認的圖形。我的實驗室裡有完善的電腦和週邊設備,也有咖啡沖泡器、躺椅和所有單身寢室可以找得到的東西,我經常在此熬夜。在實驗室裡只有兩件事可做:工作和回憶。有時芬妮會打電話進來,她總是打斷我正在進行的工作流程,要不就把我從回憶的旅途中召回。「X,我找到一家餐廳,脆皮鴨非常好吃,在和平東路,下班一起去如何?」「X,你有沒有在想我?」芬妮的聲音常使我想一種皮薄、肉脆、又甜又多水份的梨。 回憶的途中,我曾看過這樣一張影像:課桌裡有一只女生署名送給我的水梨。這個索引帶我看到了高中時代的我和我的父親,影像裡父親因為大聲斥責我的成績而使得臉部筋胳浮現。我看到我坐在教室裡沮喪的樣子,以及一個白淨瘦弱的女生,「X同學,吃個梨子對你的臉色可能會好一點。Y敬上」。父親正在房間憤怒地撕碎我的一封信,那是我的第一封情書。我還看到了用黑色細字鋼筆寫的部份內容,「…記得第一次遇見…總是在人群的遠方…笑容…交往…」。 芬妮說回憶次數增多是種心態老化的現象,像我這種年紀不該老是生活在回憶裡,畢竟,回憶是種消極的生命型態,是種老年人對過往日子的憑弔。芬妮有深厚的心理學造詣,她說,何況,回憶總是摻著許多不真實的想像材料。我在這時候提出抗議。芬妮說: 「好了,不談這個了,我們晚上吃什麼?」 有時候旅途過於漫長,或者因為長時間的回憶而覺得疲憊,我會在界碑的地方停下來休息,沖一杯咖啡,檢查一下我的電腦檔案,到目前為止,我的電腦磁碟裡共存有數萬張數位影像,其中有人造衛星的遙測影像,有生物、礦石的顯微照片,以及天文攝影的檔案,這些多半是其他單位委託處理的照片。還有一些是私自替朋友存錄的照片,我經常在朋友生日的時候把他的影像印在賀卡上寄給他,「天啊!你是怎麼做到的?」沒有人猜到卡片上的影像選自某張團體照,是經過轉換、強調、多重濾波後的成品。 我曾經把芬妮的照片跟林青霞的照片並列在螢幕上比對,隨後把兩張照片重疊,再利用影像處理技巧慢慢修改芬妮的照片。由於兩張照片拍攝的角度和神情不一樣,所以又找來十幾張林青霞的照片逐步比對修改。我保留了芬妮照片重要的特徵,譬如嘴角的痣、耳環、髮型,當然,還有臉型輪廓。最後我還拉寬了原來照片的色度差,使皮膚看起來更加白晰。在芬妮生日那天,我把這張放大彩色的照片送給她,她驚異得張大了嘴說: 「你簡直是個魔術師。」 回憶是件孤獨的事,整個旅途中只有我一個人以及那些令我快樂、驚愕或羞愧的影像。有一次我想找芬妮,沒有一塊界碑可以指示芬妮的線索,我甚至不知道芬妮是誰。 而回憶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坐在電腦顯示器前舒適柔軟的沙發上深深想者,每一張影像都那麼永恆地存在,那麼真實地陳述著我的希望、失望、愛悅和憂傷。我再度進入回憶,把不同時空的我的影像疊合起來,見到了一個陌生的人,他對我微笑,沒有疑懼沒有欺騙,他真誠而且似乎有著洞悉一切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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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韻──一位陌生女子的來電
「……信上開題的稱呼是『你,永遠不知道我的你』。他迷惑了,這是稱呼他呢?還是指一個虛構的人物?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直讀下去。……『我買了你的全部著作,如果某一天報紙上出現了你的名字,這天便是我的好日子。你信不信?我讀你的書,讀到可以背誦。如果有人半夜叫醒我,提示一句,我立刻能接著背下去;甚至十三年後的今天,也還是如此。你的每一句話,對我都好像是聖書,我的世界完全因你而存在。在維也納報紙上有音樂會首晚演唱的消息。我看了立刻便想,不知你最欣賞的是甚麼。到了晚上、我在想像中跟隨著你,自己在心中說:『現在他走進大廳了,現在他在找位子坐下去了。』這樣子上千遍地想像著,只因為我曾在音樂會上遇見過你一次』……」。 ──褚威格(Stefan Zweig 1881-1942)《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沈櫻譯,1967) K.T: 我在丁亥年除夕前兩天接到妳的來電、又在戊子年正月初九接到妳的來信。 「沒想到一分鐘就能找到你」、「很高興竟然能和您本人聯絡上,看來我是鼠年行大運」,電話中、書信裡,妳毫未掩飾「遇見」的喜悅。妳指的一分鐘,藉由「Google」搜尋後,發現找到我的最快方式是《金門日報》。妳立即撥了通電話到金門的報社。我不知妳這位台北人是否驚動了正召開或已結束幹部會議的黃雅芬社長;表明心意,「那位聲音聽起來悅耳的女社長很爽快地給了你的電話。」 妳來電的傍晚,我正趕寫除夕《浯江夜話》專欄要刊登的<回江手勢後的輕扣柴門>,六點半又得趕赴台北市延吉街「老夫人」餐廳的一個飯局。報社在等我的稿、友人在等我的赴約;寒雨飄落,除夕的氛圍,台北又濕又冷,我寫稿的手抖顫顫,寫作的情緒則帶焦躁、不安。妳如蓮花般開落的音韻讓我停下了筆,我甚至不知道妳是誰、忘了是在接聽一位「陌生女子」的來電。 妳說妳是我的「讀者」、不是「普通讀者」。是持續讀我書、看我文章的「長期讀者」,應該有十幾年了吧。我真的不認為我有「讀者」或「粉絲」這回事,何況不是「普通讀者」;但妳清楚地說出我書中、文章裡的一些細節,譬如《天堂之路》所處理的新移民、多元文化,又如幾篇報導文學所投注的邊緣、弱勢族群課題,以及新近《浯江夜話》的感性抒情,「從你的背景資料看出你是『有點年紀』的人,文字中呈現的成熟、深度性也夠,最吸引我的是,仍有著年輕、生命力的展現,還有,經過多少現實生活的淘洗,但看得出你還在堅持你最初的選擇──文學。」 K.T,妳是誰啊?說是「陌生女子」,但又聽不出陌生;說是對我的「溢美」,但又不覺客套。「我見過你的,好幾次,在公眾場合,通常你是在台上演講、座談、授課的那人,我是台下那位安安靜靜的觀眾,除了偶爾的眼神對望,不曾與你有過任何對話、互動,也從未向你要過一張名片,可以說,我知道你,而你不知道我──」,那麼,也是妳看得見我、我看不見妳囉。 妳再次讓我墜入時光隧道的雲霧。我試著打開記憶之匣、喚回幾次公開場合殘存的影像。是否有妳在其中?所獵得的畫面是空白或模糊跳動的。 「不打擾你寫稿了,新年快樂,祝你鼠年心想事成──」,十多分鐘的通話後,妳跟我要了通訊地址,妳似乎早已清楚電子信箱之於我等於虛設,妳不想抄下,妳要一個可以貼郵票、寄信件的地址。 掛下電話。趕完稿。出門前,我忽地想起甚麼。我走入書房自書架底層抽出一本泛黃的年少典藏,奧國小說家褚威格寫的經典名作《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隨手翻閱,一些曾經熟悉的情節又跳入眼簾、回到心裡,「名小說家亞爾曾上山去度假,現在一大早回到維也納來。在車站買了一份報紙,打開一看那日期,才猛然想起這天是他的生日。『四十一歲了!』閃電似的這麼想了一下,既不高興也不感傷;坐上計程汽車,瀏覽著報紙向家中駛去了,又呈上一疊等待他拆閱的信件。……那裡面有一封非常厚,信封的字跡又很生疏,引起了他的注意。……信上的開題的稱呼是『妳,永遠不知道我的妳』。他迷惑了,這是稱呼他呢?還是指一個虛構的人物?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直讀下去。」 K.T,出門的路上,我不斷咀嚼、玩味著《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裡的故事。我當然不能自比是小說的主角亞爾,我身上也不可能發生那般戲劇化的演出,然而,妳的來電、或許還可見的來信,過程中的確存藏著太多的難解。只是,與妳短暫的談話、交流,我已可認知妳不是「普通讀者」。這讓我驚喜、感動;寫作的人即使不知他的讀者在哪?藏身何處?但心底總期待可以唱和的聲音。我慶幸有妳讓我聽見。我納悶是,妳既選擇了做一名長久支持、但沈默的讀者,又為何在現此時跳了出來?妳的行為語言還傳達了一份急切。 「很高興竟然能和您本人聯絡上,看來我是鼠年行大運!也恭賀您鼠年心想事成!」春節過後、西洋情人節的第二天,我收到妳貼郵票的來信,「與您分享一個信息,相信對您的創作一定會有很大的幫助。二○○七年十二月下旬,我在紐約百老匯碧肯劇院(Beacon Theater)觀賞『美國神韻藝術團』的演出」,妳來信一開端就傳遞了邀請重點,「在您尚未觀賞之前,請容我對該團演出的讚嘆『記憶中長久以來未曾有過的藝術饗宴!』。節目內涵超越了種族、文化間隔,為各個族裔的人所驚嘆、落淚。現場大方的報以持久的、如雷的掌聲,久久不願離場,讓在場的東西方觀眾靈魂融為一體。散場後很多觀眾表示:『神韻不單屬於一個民族的,神韻是屬於全人類的』。」妳說,紐約市長彭博,嘉許該團的精采演出,特將二○○八年二月七日定為「中國新年日」。 信中,妳又寫道「我在該節目中看到人類道德、人類正統文化的再現『至善至美』。比如西方的文藝復興也是體現宗教勸人為善的內涵……,這是我迫不及待想寫信告訴您的訊息。」 在北美、歐洲、亞洲、澳洲等四大洲六十多個城市巡迴演出超過二百場的美國神韻藝術團,春天就要來台灣了,今年三月十五日至十八日將在台北市國際會議中心登場,已很難訂到票了,但妳有兩張票要送給我,「赴一場心靈的饗宴,許一個美好的未來」、「這場饗宴值得您挪後一切行程來參與」、「請告訴我時間,我來安排座位」。 K.T,謝謝妳。費盡心思,一位陌生女子的來電、來信,竟是一段「神韻」的觸動,也如一個神秘的、美麗的隱藏。或許我不該用「陌生」的。也但願我這篇文章沒「消費」到妳、驚擾到妳。妳真的不是「普通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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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預言及其他
我喜歡對我的畫作說話,它們也喜歡與我對談,在橫生枝節、不順遂的日子裡,這些「對談」顯得更具積極意義,繽紛的色彩也稍稍撫慰我漆黑如墨的心境,例如一則「光的預言」畫作如是說:「打開記憶之窗,紅色的喇叭花眼睛瞇成一條細縫,一盞燈的靈魂跟著鳥翅飛過不會變味的藍色天空,那是我們都相信的,不會太亮也不會太白的光的預言。」 而另一幅標題為「胚胎」的畫作,我為它寫的旁白是:「紅紅豔豔,清清淺淺,一步一徘徊,尋找生命的根源,也許近山、近水、近松竹,也許近寒、近火、近孤與獨,只能一步一徘徊,走在清清淺淺,紅紅豔豔的光影前面。」 而當我的心境隨遭遇迭變時,那畫與話便形成「裂‧痕」的主題,它們一起說:「每一個撕裂的慾念,都在我的體內生長成一棵樹、一條河流,每一幅畫的前身,都有一隻飛鳥,竄出我的頭蓋骨,而繽紛的色彩背後,則暗藏許多失落的情緒,想要彌補那些追討不回來的東西。」 人生路,且戰且走,總需一個據點來滋養自己,所以我越來越喜歡我的兩張超大型畫桌,它們得來不易、卻又十分精簡速成,而且造價低廉,散發獨特的利用功能,我新近所完成的30號和50號畫布,都是在這兩張大畫桌上「旋轉」出來的。 剛開始畫30號畫布時,我正忙著協助「樂生療養院」走上街頭抗爭,每次去「樂生」開會時,我的車後座總載著四張50號畫布,因為個展的日期、場地早已敲定,而我準備參展的四張50號畫作卻尚未完成,只好常常帶著畫布、顏料一起行動,利用時間在「樂生──怡園」揮灑。 「怡園」有一個溫馨的迴廊連接小花園,我盡量搶天光著色,在空曠的迴廊擺上兩張長桌,畫布就可以360度旋轉,而蟲鳴、鳥叫也自動參與色彩的遊戲,就連屋角的蟻窩也傾巢來湊熱鬧,有幾次金龜子在我頭上盤旋數圈後,瞬間突擊撲飛上我的調色盤,我畫布的一角遂有了牠即興參與的痕跡…… 那一段忙碌的日子,面對正義、公理難伸,我們這群不斷被警棍推擠、被迫押上警備車的抗爭伙伴們,在心情激憤、鬱悶難解時,也同步在樂生規劃許多藝文活動,我每日載著畫布搬上搬下走過怡園的斜坡,似也被看成「靜態吶喊」的一部份,為了充分掌握、有效利用時間,在公、私領域皆能完成預定計畫,我常等不及畫布的顏料慢慢變乾,加緊以吹風機去催促進度,那時活動長桌上的畫布,也快速的以360度的自由旋轉,跟著耳畔嗡嗡響的蚊子,一起在夜裡迴旋獨特的畫風曲調。 個展之後,那些沉重的畫框或挾持或護衛著畫布,全都得退居到屋子的角落去,以便騰出空間給新萌芽的畫布搖擺想像。我在「樂生──怡園」的裝置藝術暫告一個段落了,這時我才真正感到麻煩來了,在居家有限的空間裡,怎生讓接續而至的大畫布再360度旋轉呢? 幸而有「怡園」的「靈動」經驗,我去B&Q採購了大大的厚木板,以居家原有的書架當桌腳,快速組合成一張大畫桌,之後又去木材行添購另一片更大的厚木板,擺放到舊家的書房裡,再以現有的兩張書桌當襯底及腳架,再組合成一張更巨大的畫桌;目前這個階段,我暫時是不必擔心無處作畫了,因為新、舊兩個居家,皆有自己專屬的大畫桌了,而且它們是活動的兩塊大木板,可以隨時靈活調度空間,也可以兼作其他用途,包括鋪上一條大布巾,瞬間就可轉換成一個理想的燙衣小舖,也許因為它太好用了,家人都喜歡隨手將各式各樣的雜物往大畫桌上一擺,我每次找不著東西時,也都會先去那兒瞧一瞧、翻一翻,反而應該是主角的瓶瓶罐罐顏料,已經無法立即辨識,反而得在作畫前,先去騰清、歸位其他雜物,我才能與美麗的顏彩再度親密交歡,然而我還是很開心,我的畫桌在家中所扮演的神奇角色,所以最近又完成一幅題為「知己」的畫作,並且為它寫道:「漂流在水中的聲音,化成各種影像,穿過我的慾望肉身,一個緊挨著一個,互相交談,時而共舞,他們會不會凝聚在水底,像水草一樣搖曳,相信風雨是濕的、熱的、影子的最最知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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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無悔
「如果畢業後有兩個工作機會,一在實驗室,學用合一;一為清潔工,待遇多兩倍,你怎麼選擇?」兒子心血來潮,向同樣就讀研究所的朋友們作了個小市調。結果令人錯愕--全部想當清潔工! 「媽咪,妳知道當我說文天祥的故事時,他們竟然回答:笨喔!換作是我,早就棄宋投元,享受榮華富貴去了,何必自願作階下囚,還賠上一條性命?」兒子氣急敗壞,直嚷知識份子的使命感到哪裡去了?忍不住向同學嗆聲:「如果沒有文天祥,怎麼會有今天的正氣歌!」 雖不明白在國外待了八年的兒子對文天祥究竟了解多少,但從他孤寂的身影,確能感受到一股『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浩然正氣。「我不是貶抑清潔工哦,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喜歡當清潔工,而且作一個快樂的清潔工,就如同文天祥選擇從容赴義、求仁得仁,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兒子擔心論述不夠周延,趕緊補上這句,我卻為如何鼓舞他的士氣而有些焦急起來。 我想到黑澤明1946年所拍攝的『我對青春無悔』這部影片,女主角幸枝捨棄安全務實的男同學,轉而奔向衝撞體制、大聲疾呼反戰思想的理想主義者之懷抱。從此,備受父母呵護、千金小姐的生活不再,鎮日擔心受怕,活在沒有明天的恐懼之中。然而所有的犧牲與痛苦,都不能減少他們對理想的堅持,他們了解築夢的代價,付出生命在所不惜──只為了追求一個回顧亦無悔的人生;只為了完成一件十年後日本民眾一定會感激他們的志業。 日本漫畫家尾瀨朗受其影響,創作出一套十本的漫畫集『夏子的酒』。這部漫畫以日本清酒製造過程為背景,描述女主角夏子放棄東京都會生活,返鄉種米釀酒,一心一意,堅持釀出「喝下去心中會升起一道彩虹」的夢幻之酒。她從亡兄所遺留下來的一千三百五十粒『虛幻之米』──龍錦種籽開始,整地犁田,播種插秧,手中的筆換上了鋤頭,箬笠蓑衣替代了光鮮行頭,就這樣踩著污泥,一步一腳印,踏出了一片金黃稻穗。再經由漫長的釀酒製程,一次次的失敗與等待,沈潛與甦醒,不僅向技術挑戰,更是人性的試煉,最後終於成功釀出『夏子的酒』。 在金門,古崗湖畔,我也看到了幾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離開台北,來到在他們口中可以創造無限可能的金門。他們選擇一種最自然的生活型態,最庶民的思維模式,親近土地,親近村民,親近金門之最--高粱田。他們已然準備好進行一場高粱探索之旅,帶著相機、畫筆,藉由文字、繪畫,或影像、景觀創作,忠實紀錄著每一次的呼吸,以及呼吸裡屬於金門的獨特滋味。 其中一位女孩領我參觀她的住處,那是一落古厝,看得出荒蕪多時,近日才略作整理。廳堂大門早不復見,兩邊廂房也只以布簾遮掩,眠床古意猶在,只是單薄的床板、棉被,只能仰賴一床蚊帳勉強阻擋寒風,而金門的寒冬,豈是那麼容易打發。女孩似乎不以為意,逕自指著牆上的人物畫像,要我猜猜主人是誰;行至大院,望著依牆垂掛的畫布創作,女孩糾正我那已是完成的作品,臉上帶著笑容。 就是這抹令人鼓舞的笑容,頓時撥開了兒子的層層雲霧,「原來幸枝、夏子、女孩,和文天祥一樣,都是真實存在的。」重新找回能量的他,又開始向周遭人講述文天祥了:為什麼忽必烈稱讚他是真男子,為什麼連敵人都要尊敬文天祥………;而且,這一次,他肯定會加上青春無悔、彩虹酒,還有,金門古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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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以政策為主軸的總統選舉
總統大選負面選舉的紛紛擾擾,託農曆春節之福,雙方難得保持克制,政治口水戰因而暫時休兵,讓民眾耳根子清靜了好幾天。春節假期一結束,雙方隨即密集出招,謝陣營繼續咬著馬英九的綠卡問題,要求對方不能迴避,以圖在此問題再作文章,吃過悶虧的馬英九則改採不回應策略。另者,由於某週刊爆料謝長廷與調查局的舊事,藍營外援打手即連番質疑其曾任調查局諮詢委員的往事,預判這個「抓耙仔」事件將會延燒一些時日。因此可以預見,雙方負面選舉方式必然鋪天蓋地而來,小老百姓還得忍受三十幾天的政治噪音。 這場攸關台灣未來國家發展的選舉,原應屬於高層次、高格調、國家政策的公共議題論述之戰,到如今,政策、政見卻淪為配角的地位;整個選戰近乎一場官司在法庭的攻防戰,兩造都在窺探對方弱點,找尋不利於對方的證據,因此,雙方交手的第一回合,律師出身、擅長打官司的謝長廷在綠卡事件中自然得了便宜。筆者前在本欄一篇「自由心證」中曾提到涉及一起無妄的訟案,再補述某次為出庭的朋友壯膽,經法官同意旁聽,開庭前,對方律師刻意釋出善意,謂其委託人希望和解息訟,那知一開庭,該律師請問吾友,詞鋒凌厲,難以招架,開庭前雖曾以粗淺法律常識提醒吾友,當對方律師詰問 ,問題很無厘頭難以應對時,可請求庭上「對此問題將以書面答覆」,豈料對方頻頻進逼,陷阱處處,吾友不察,慌亂中回答了一個假設性問題,自此形勢逆轉,對方以鋒利如刀的言詞一路追打,嚇得吾友差點當庭痛哭。這一段,像極了謝打馬的綠卡事件,而且,謝長廷的功力,絕不亞於那位機巧善辯、詞鋒犀利的律師。 新春假期中與友餐敘時,談起這次大選情勢,任職某國安系統的老友說,年前,謝長廷以綠卡問題打馬,本來欲以其曾擁有綠卡質疑其是否「愛台灣」及其忠誠度,卻因為馬英九一時輕敵,單純認定,自信滿滿地輕率回應,導致一路挨打,誠信也遭質疑,讓謝長廷再下一城,就如打籃球誤投,白白送分給對方;但是他說,綜觀選戰全局,馬英九只要穩紮穩打,不再犯下不該犯又去犯的小錯誤,必然立於不敗之地,可以獲得壓倒性勝利;這就是為什麼居於劣勢的謝長廷,不以政策、政見為主軸,老在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一再向馬英九提問,以誘其犯錯的原因。同時,他懷疑阿扁對選戰幾乎默不作聲,氣氛詭異,以阿扁的個性與行事作風,應是蓄勢待發,不到他出手,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這場戲還有得瞧呢! 馬英九從政以來「政治模範生」的形象,令其在國人面前一直保持著超人氣。但是因為參與這次總統選舉,經歷市長特別費案、綠卡風波以及其妻周美青股票事件,仍然顯示其政治敏感度不足,以及危機管理與處理能力欠佳。另者,由於其自視甚高,自認品德無瑕,自信自制力強,反而輕忽民眾對權力者的看法與要求標準;例如他說「只要不炒作,不禁止家人買股票」,那是基於他的自信,卻引來對手挖他家人股票的事件。所以,站在總統候選人的政治高度,他對類似事件應該當機立斷,作明快之處理;須知,人性有其弱點,一旦有權有勢,尤其是國家領導人的權位,逢迎拍馬者必然絡繹於途,稍有縫隙必遭突破,因此,如何排除權與錢的誘惑,不能有絲毫模糊地帶,這是馬英九、謝長廷在競逐權位的同時,都必須在這件事情上接受檢驗。 總之,國家層級領導人的選舉,候選人應該充分展現自己的人格特質、道德修養與治國能力;負面選舉演變成捉對廝殺,只會模糊真相,讓選民做出錯誤判斷,並非國家之福。因此,我們期待兩位候選人,停止負面選舉方式,回歸以政策、政見為主軸的選戰,以君子之爭來回應選民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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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往東京(二)──迪士尼的一天
飯店裡柔軟寬大的床枕,讓我一夜好眠,經過養精蓄銳,果然精神充沛,換了一雙適合遠行的氣墊鞋,看見玻璃窗外耀眼燦爛的陽光,覺得這樣晴朗的天氣,正是適合外出旅遊的日子,尤其今天的行程,正是迪士尼樂園自由行,更讓人充滿興奮與期待的心情,去迎接這令人好奇的一天。 雖然陽光普照,但東京乾冷的冬季氣候,還是讓我冷得打哆嗦,從飯店走到迪士尼電車站,遠遠就瞧見米老鼠標誌的電車,年輕人興奮地一擁而上,馬上就在電車前拍照起來,不愧是年輕,樣樣新奇,事事新鮮,這就是一顆年輕的心吧! 佔地二十五萬坪的迪士尼樂園,是大人與小孩都喜愛的夢幻天堂,老少咸宜的娛樂設施和探險,華麗的花車遊行和聲光秀等,都是耳熟能詳的節目,跟著那一群大孩子,經過東奔西跑的排隊之後,終於上了「叢林巡航」的大艦艇,陸續又玩了一些刺激驚險的設施,才飢腸轆轆地走近餐廳用餐,聽說日本消費高昂,可真不是蓋的,尤其在迪士尼,一道普通的簡餐,就花掉日幣二仟伍佰元,但是日本的乾淨整潔,也反映在他們的日常生活,街道、公廁等等清潔設施一應俱全,使用之後,馬上就有人來清理,絕不會讓髒污留給下一個使用人,而寬廣的街道上,雖然也種植了行道樹,但街道乾淨不留一片落葉的景象,也讓人印象深刻。 隨著下午兩點的時刻將到,大家在服務人員親切有禮的指導下,就道路兩旁席地而坐,等待著花車遊行的來到。聽到悠美嘹亮的音樂,和振奮歡樂的鼓樂聲一齊映入眼簾的,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卡通人物花車遊行了,米奇、米妮、唐老鴨、維尼、海盜船等等卡通人物一群群舞蹈招手而過,大家不管老少,也隨著他們的熱情揮手而大聲呼應迴響互動著,迪士尼的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繼續前進「小熊維尼獵蜜記」,「幽靈公館」,再往「太空山」、「巴斯光年星際歷險」,從昏天黑地的險境出來,我們決定看完聲光音效絕佳的舞台劇之後就打道回府,因為實在太冷了,出來一整天,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可是舞台劇一開演,我們的精神又來了,華麗的背景配合著音效,歌舞劇的演員舞著演著,充滿神秘詭異的佈景一幕接著一幕快速地變幻,讓人目不暇給,嘆為觀止,直到鼓紅了雙掌,才結束這場美麗絕倫的表演。 隨著蜂擁的人潮,我們被擠進了商品購物中心,迪士尼的商品,不論吃的用的無不精緻華美,配合卡通圖案做成的日用品,每一樣都讓人愛不釋手,兒子和他的朋友們都人手一袋,快樂地消費,完全迷失在迪士尼的魅力樂園裡了。 好不容易出得迪士尼,一邊問著路,一邊討論著,兒子帶著我們一行九人,浩浩蕩蕩來到一家飲食商場,過了九點以後,很多店都打烊了,終於找到一家可以解決民生問題的商店,一看,除了有麥當勞、快餐坊,最開心的是我找到一家拉麵店,看見熱騰騰的道地拉麵,真是難以形容的高興,到日本怎麼能不嚐嚐拉麵的好滋味呢? 看著冒著白煙的拉麵,一口狠狠的吞下,再喝一口鮮美的湯汁,心中充滿幸福的滿足感,這就是在東京的迪士尼,快樂又驚奇的一天,雖然有驚嚇、有寒冷,但是總的來說,還是一個令人懷念與難忘的,美好的一天,因為,我認識了許多年輕的新朋友,他(她)們充滿活力,樂觀又開朗,是一群健康可愛的孩子,就跟我的兒子一樣,認真地過好自己的每一天,帶給別人歡笑,也帶給自己快樂,這不就是迪士尼的生財之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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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
在冷冽寒沁中過節,應當是印象深刻的一次春年。大夥都相互安慰打氣,冷,才有年節氣氛,增添團圓圍聚、相偎取暖的暖意。春寒料峭,對於急於返鄉團圓的遊子,遽變的氣候引發的交通困境,正好提醒人們,適時警惕到大自然反撲的兇猛與嚴峻。 老同學小邱年前赴日本東北仙台旅行,傳來美麗浪漫、充滿雪國風情的景緻相片,相較於全面籠罩在風雪災禍的中國大陸,一樣白雪紛飛,卻有著全然不同的境遇與心情。新聞畫面裡成千上萬困頓於風雪阻絕的歸鄉客,在年節逼近的風寒歲末舉步維艱,面對有家歸不得的窘境,無助與無奈全顯露無遺,讓人心生不忍。地處亞熱帶的台灣算是幸運的,我們面臨的只僅於如何維持國道順暢、讓旅人遊子順利安抵家園,並無重大的氣候災變。 多出一個農曆年節,是中國人的福份,家人團聚圍爐的親情與相互恭喜祝福的喜氣,民俗慶典照見傳統的風采,既延展了文化歷史,也豐富了我們的生活與情感。年節真是美好而溫馨,否則如何在這冰天寒顫中還得辛勤工作,出入田野山郊?已經長久習慣於都市平穩的生活步調,有時望見玻璃窗外綿綿不絕陰雨溼黏的寒意,回想起年少時在島嶼上的日子,好像一切又都尋常不過了…… 那時,冷,彷彿就是生活裡的一部份,真實而且必須。冬日清晨四點,聽見母親在灶房裡燒火煮粥、張羅早點的聲響,然後和父親就趕忙著到田裡澆菜、幹農活。我通常待在棉被裡偎暖,五點半才起床,吃了早餐,六點騎上單車,向寒風凜凜的木麻黃路道出發,晨曦裡的田野常常披著一層薄薄的風霜,綠意裡透著晶白如玉,我們在霧氣茫茫的路道上賣力衝刺,冷,似乎原本就屬於那樣的氣候、那樣靜謐的島嶼、那些一切都無懼、勇往直前的青青年代。 除夕在台北團圓守歲,熱鬧哄哄,儘管外頭春雨不歇、溼冷沁透,一年裡難得全家團聚的喜悅洋溢著每一張容顏。年前,甫從金門老家僕僕飛來過節的老邁雙親循例端坐,讓子女叩首拜年、分發紅包,孩時沒能擁有的傳統習俗,步入中年時,在父母與子姪輩之間得以實現。太平盛世,傳統美俗善盡其實,也才真正感受到中國春節的溫馨與美意──春年伊始,除舊佈新、親人圍爐,噓寒問暖、互祈平安……辛勤忙碌一整年,大夥圍爐以酒為敬,為舊歲劃下美滿句點。 年初二,和妻子回卓蘭娘家,順道參加了由她小學導師邀約的同學聚會,地點選在中部馬那邦山脈南端的大克山上。海拔接近千米的大克山莊,在嚴寒的冬季裡,靜靜矗立在濃霧嬝繞的山林裡,寒沁綻放的桃花紅李花白及艷麗出色的大紫牡丹,彷如漫步仙境。冷冽自是無可躲避,但山野中林氣清新,處處生機蓬勃,還有徜徉冰水池中的珍貴鱘龍魚自在悠游,回顧自己抗抵寒流來襲,厚衣毛帽,反倒顯得脆弱不禁。 面對二、三十年未謀面的小學同學,妻子費心的仔細回憶,笑說乾脆當作新朋友認識還輕鬆容易些。長年居住在山上的賴坤乾權充主人,憨憨厚厚的他面對幾近陌生的一堆舊臉孔,笑開了嘴巴話都說不出來,忙著泡茶招呼,他說天寒地凍,原來準備一大簍自己種植的海梨柑橘都不好意思抬出來招待客人,已經退休的廖導師稱讚他是「慢啼的公雞」,在學校時個子矮小憨厚、毫不起眼,後來卻在人生事業翻滾出一片天地。 回到溼冷的台北,接獲朋友老蕭的邀約,他從年前就費心料理,前後花了七、八天浸泡燉煮的魚翅大餐安排在初五夜晚。那是他已故老父生前儲藏的珍品,臨終時交付與他,連同十來瓶陳年老酒,包含金門高粱、大、茅台等等,傳承分享、意義不凡。老蕭是我多年之交,由業務上的往來而結為好友,他堅持好東西只和好朋友分享,特別選在年節空檔,和妻子大費周章,邀我全家前去喝春酒打牙祭。老母雞與火腿熬燉的高湯頗有架式,魚翅入口咬來卻勁脆Q韌,還聽得出聲響,和我先前品嚐過的魚翅煲大有出入,不過一片片層次透明的魚翅看來還是誘人,更何況是出自老友精心烹調,風味自是絕響,在風雨不絕的西區高樓裡,遠眺外頭台北夜雨燈街,暖暖享受著一次料峭春寒的年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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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歸(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女侍過來問是否用晚餐時,兩人同時驚呼:「哇,時間過這麼快;天都黑了!老師說好了,這餐我請客,這邊的簡餐很好吃,沙拉甜點也很可口。」 「玉荷柳葉飯、芙蓉紫雲湯、松露珍玉糕,老師你要點什麼?」 「我點翠華紫玉麵、軟香雪花湯,甜點就來份桂花芙蓉露。」 「對了,妳剛才說那纏訟紀事本末要大修改,為什麼呢?」點完餐後,重耳問道。 「本來我是不贊成保留這傷心紀錄;不過想起葉慈(William Bulter Yeats)的話,至少這是你人生大變局的紀錄,在此煎熬變局中,老師仍讀書寫作不絕;且保有松筠之節,不僅在老師身上看到溫柔敦厚;哀而不怨的詩教,更可供作為勵志之用!」停了一下,珮如又說道: 「只是從老師參選後,先後三件官司同時交錯纏身進行,令人眼花撩亂。所以建議老師以時間為軸,統一編列,另在文頭加註說明即可!」珮如敬謹地拿給重耳。 「很好啊,言簡意賅,謝謝妳哦。」重耳瀏覽後應道! 這時女侍陸續端菜上來,重耳拿起筷子:「先吃飯,待會再談!」並幫珮如整理桌面。 「怎麼樣;好吃嗎?」珮如問道。 「清爽可口,不錯。」重耳欣然應著;並幫珮如倒了一杯醋。這時窗外雨勢越來越大,雨絲不時飄到珮如身上。 「妳坐到這邊來。」重耳起身跟珮如換位置,並將兩人餐飲調整過來。 「謝謝!」珮如很快就吃了一大半,突若有所思地慢慢停下筷子, 「老師,你可知道,每次看到這紀事本末,內心就一陣酸痛,真不知老師是怎熬過來的,也真難為老師在此情形下,不但要忍受思子之苦;忍受被誣陷之痛,孤軍應付三個官司,自己寫狀紙,還寫作教書不輟……」說著說著珮如竟輕輕地啜泣起來。 「別這樣;吃飯心情很重要,現已沒事了,不是嗎?」重耳安慰著,並幫她倒了杯水。 「老師;你仙洲家人知道這些嗎?」 「選舉官司當然知道,其他的不知道,鄉下人妳也知道,一遇到官司,只會避諱、求神、不然就是歸之於前世因果,乃至竟日恐慌,無濟於事!」重耳無奈說著。 「真難為老師;老師您要保重……」此時,珮如突幽幽地對著重耳啍起歌來: 願主的愛與你同在,無論你在何方,願祂祝福你的心靈安康,主的愛如流水淙淙,願你分享祂這愛,在那漫漫的黑夜見主光。主的愛如流水淙淙,願你分享祂的愛,以你愛,還祂愛,永相愛…… 重耳不捨地拍拍珮如的手,眼眶不禁泛紅,望著窗外深秋凋零搖落的景象,耳邊雨聲潺潺,不禁停下筷子。 「及信無上大菩提,菩薩以是初發心!我一向不語怪力亂神,如今卻也不得不有時也、命也的感慨;每次讀到蘇武傳,想起以五千步兵力抗匈奴十萬鐵騎的李陵,戰到最後甚至連兵刃都缺損無法抗敵,只好砍斷車軸削尖殺敵,眼看就要退入長城了,卻因守軍未接到軍令不敢出援,以致全軍覆沒。」 重耳停頓了一下,接著感傷說道:「更扼腕的是李陵因想效曹柯之盟,未能斷然自殺殉國,失節於漢,不但忠名全毀,更連累九族滿門抄斬,甚連八十幾歲的守寡老母,襁褓中的幼兒也不能倖免。他聞訊後整天狂哭嘶叫像瘋子似的,但日子總是要過;不但要過,而且不能放棄自己,所以他終生沒替匈奴攻打過漢軍,雖抱恨終生,總算……」說到此,重耳眼眶泛紅低聲吟唱道: 徑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雖欲報恩…… 「對不起……」珮如從手包拿出面紙給重耳拭淚。 「最近一唱到這首詩時就特別思念 先母,覺得比李陵更不孝;孩子被改姓;寄身若飄零……」 「老師要保重!」珮如安慰著重耳,並幫重耳倒了杯醋。 此時天色已暗,女侍持了一箋燭光,放在桌上,映著桂花,顯得浪漫異常,重耳望著桂花出神。 「還有這篇『論蘇東坡』,若作為研究文評很好,但老師可曾想過,此種文章除了中研所或相關研討會有人探討外;誰看得下去呢?但老師摯愛中文,又在大學教授中文,不忍整篇刪除,所以建議刪減通俗化,併刪去註解等資料,老師看一下,我到洗手間,順便動一動。」重耳回神接過文稿: 「但…」 「老師;你先看再說吧。」不待重耳說完,珮如已起身向洗手間走去。望著她的背影,重耳微笑著搖搖頭。 珮如從洗手間回來後,若有所思又拿出一張文稿交給重耳,打斷重耳沉思,才發覺店內已坐滿大半客人了。 「另這篇『建古將軍廟請三思而行』的論文,日前在電話中已談過了,雖然老師依據《禮記》反對建廟,頗有韓愈之遺風;但我還是建議整篇刪除,原因就如日前電話中所說的,希望老師採納。」 不待重耳回應,珮如又拿出一張文稿:「就這樣決定了;對了,這封謝票信我很感動,老師您在落選又官司纏身狀況下,還親自寫信謝票,真令人感動!」 「繁華事散逐香塵,雖說世事如煙,但受人點滴,理應報以泉湧!」重耳淡淡說著。 窗外雨終於停了;雲散霽月,四望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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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飛機,比登天難?
「造飛機,造飛機,來到青草地;蹲下去,蹲下去,我作推進器;蹲下去,蹲下去,你作飛機翼;彎著腰,彎著腰,飛機做的奇;飛上去,飛上去,飛到白雲裏。」 每逢春節老家在離島的遊子們都要趕著返鄉圍爐過年,大小金門、馬祖、澎湖、蘭嶼、烏坵等等大小島嶼,只要還有人居住的地方,離鄉在外的遊子都會想盡辦法回家過年和父母親友團聚。目前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只有飛機,但是機位一票難求,可就苦了這些歸心似箭的遊子們如熱鍋螞蟻如何是好?更何況有的島嶼沒有機場,但「南沙島」及「東沙島」另當別論,他的「十億」新機場只為「他鄉遊客」一人起降著地。 這幾年春節返鄉機位,尤其是飛金門航線年年暴增,不論是台灣或金門的各個航站櫃台前,幾乎年年上演抗議、爭吵、對罵、哭訴等等搶機位的悲慘畫面全上了電視及報紙,就在2月10日那位被取消機位氣哭的女子,看了令人又氣憤又鼻酸。有錢都不見得就有票,過年台金往返旅客最多不超過四萬人次都無法妥善安排,如果像中國大陸的幾億人次,不就完蛋了? 記得民國62年(1973年)除夕前,首次返鄉過年,一早從台北車站擠火車南下高雄港,傍晚再搶搭軍方登陸艇,隔天清晨,晃了24小時才回到金門。慢車擠沒座位只有汗臭味,軍艦更擠只能窩坐艙底,一路寒風刺骨凶浪狂拍,海上顛簸,吐的吐、躺的躺,又冷又餓,臭酸味柴油味瀰漫全底艙。但見當時同船參加「金門戰鬥營」的台灣大專生,個個有吊床舖位可睡,一股怨氣油然而生「金門人比豬都不如嗎?」這是什麼政府?什麼待遇?都是中華民國的國民,金門人就要比較倒霉嗎?因此,我曾連續八年未返鄉,這個霉倒到現在好像還存在。 民國76年9月,金門正式有民航起飛。聽說當年國防部屬意「華航」來飛台北金門線,但遭華航冷言說:金門有幾個人坐得起飛機?而拒飛。當年「遠航」勉為其難接下,一週也只飛兩班,結果全島居民搶著要嚐鮮,老人家說一輩子沒有坐過飛機,再窮也要坐一次看看。因為當年軍管時代,除非有權有勢有關係或有錢有門道者,不然別想搭那「二戰軍用老母機」。 事隔20年,今天金門航線變成全台灣最火紅的賺錢熱線,尤其是台灣高鐵通車一年後的現在,國內四家航空公司:遠東、復興、立榮、華信,紛紛停飛虧本的台灣島內線後,金門航線變成他們的金雞母,每日自台北、台中、嘉義、台南、高雄五站往返金門各有25到35班,但是票價卻貴得嚇人,你說這樣合理嗎?台灣西部有高鐵的競爭,每日南北對開各有57到64班,航空公司為保住客源,不斷降價求售,效果卻差,但他們只會吃定金門人沒有替代交通工具而不妥協,金門人要怎麼辦呢?一哭二鬧三上吊嗎?或集體扺制?公部門還在嗎? ●建議(1)常態班次:依歷年旅客統計分析,尖峰多排班,離峰減班,節能省錢。 ●建議(2)時間安排:增加20:30晚班,便利台金兩地洽公業務,當日往返。 ●建議(3)年節增班:春節、清明、中秋等大節日,提早30天預訂往返機位,並註明特價先付清及當天該班次登機前15分鐘有效,逾時取消前先廣播唱名3次,以免雙方誤會傷感情。 ●建議(4)專案包機:爭取公部門、學校或私人公司社團包機,往返特價優待。 ●建議(5)預售票價:特價優待一年期有效,並不限起航站,差額補足即可。 ●建議(6)統一補位:單一窗口登記候補,依序登機,避免重複,浪費機位。 二十幾年前軍管時代,聽一位斗門村的親友說,有位離鄉四十幾年的六十幾歲阿婆從新加坡搭機三轉四轉到高雄,卻只能坐登陸艇返金門探親,把她一身的老骨頭晃得快散掉,阿婆憤憤地說:「憨孫,我們自己買飛機來坐。」看似笑話實則悲涼,但真有其事。 公部門可否考慮一下,像那首「造飛機」兒歌,我們也可以造一家「金門航空公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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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活
那個留法的詩人老師拿著我們充塞懵懂夢語的詩選習作,感慨而嚴肅的說:「寫詩和戀愛是一樣的,不陷進去,你怎麼知道那世界是怎樣子的?你不知道那世界,你怎麼描寫它?即便寫了,也是空的、假的、虛妄的。」對於剛剛走出被諄諄告誡要專心讀書不要談戀愛甚至不能留長頭髮的高中,還沒摸清大學面目、還不懂如何成為大人的我來說,這個嚴肅的要我們陷進情感和直覺去寫詩去談戀愛的老師,簡直是天外之人在說天外之語,我有些怖懼,有些徬徨,有些驚喜。《牡丹亭》剛成年的杜麗娘一進花園,開口便道:「春香啊,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是的,憑那個年紀的心動與靈動,只有愛情能與詩結盟。 然而即使拿到了詩選評析最高分,我很清楚自己分析的那些詩話只是對詩與詩人的無端臆測,更多的是藉題發揮的自我告解。沒學會詩的語言,也沒有具體的陷溺標的。倒是課間言說的願當辛棄疾「醉裡挑燈看劍」時無言的侍妾、願做鍾阿城身邊忠誠的門徒等很認真的嚮往著的瘋話,贏得天外老師的讚賞,頗有幸會知音的得意。 陳凱歌霸王別姬電影中幾個段落,不同年紀的主角以不同語氣、不同表情分別說了幾次「不風魔,不成活」,每一次都讓我對這些個著迷不已的藝術世界起著「血淋淋、汗涔涔、淚潸潸」如其畫面景象和人物表情的揪心恐懼和迷戀。張國榮扮程蝶衣回答段小樓「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面無表情清清冷冷吐出「不風魔,不成活」,我倏地熱淚盈眶和不寒而豎立的汗毛,讓我堅定意志,不寫詩,也不投入愛情的火坑。張國榮陷入化境的演出是詩的境界,我見到詩與愛的純粹質地來自生命的燃燒,愈同情燃燒的痛楚,愈畏懼並崇拜那神聖的光芒。 崑曲一級演員蔡正仁以長生殿「迎像哭像」稱絕梨園幾十年,仍免不了每次散戲後數日才能平復的深情感傷;我最敬愛的計鎮華,對崑曲的敘述,看似平淡,其情也深:「當一些曲牌例如『點絳唇』、『一枝花』或者『集賢賓』的笛聲響起的時候,演唱的慾望就特別強。這跟戲的內容、跟人物是分不開的--我覺得唱起來很過癮,這些曲子完全能夠表達人物的心情。……唱曲子,不是思考的問題,唱的時候,一定要投入到劇情裡面去。」他演大劈棺那面熱心寒、風流倜儻的楚王孫,比他專擅的老生有過之無不及,比其他以小生見長的演員更見底蘊深厚。他們的表演在動人情感之餘,使人深刻嚴肅的看待他演出的一切。 有一回在後浦廟會中看到兩棚傀儡戲。站棚上拉傀儡的,一棚是個老人家,一棚是個青壯年人。我抱著兒子在兩棚間走動著看,青壯的唱得響亮,老的傀儡舞得漂亮,最後我停在老的棚前,趁著鑼鼓喧天,在兒子耳邊胡編著出場傀儡的故事。老人家嘴邊唸著戲文,一手收起一個傀儡,另一手操起另一個要出場的傀儡,空隙間還擺手示意我站到棚邊沒太陽的角落,喉嚨底卻吆喝喝的拉開粗嗓配合手下黑臉大漢出場:「我快馬加鞭……班師回朝啊……」黑臉大漢提腳舉手、前擺後搖跳舞般奔跑起來,我不由得面露喜色,同時喜滋滋的看看兒子專注的表情。眼看黑漢就要走入幕後,老人家眼色一飛,咧嘴側笑,大漢一個跨步回身,黑裙如花片飛展、如黑鷹盤旋,鑼鼓手配合著黑漢的動作激越起來,我和當時未滿兩歲的兒子默契的對望一眼,兒子指著黑漢伊呀呀教我看,我失聲驚呼叫好。老人家咧出兩排牙齒呀呼阿哈的和他的黑漢盡情玩耍,兒子的嘴張得和眼睛一樣圓。大夥都高興極了。 是情動意真,不是展演的心機,傳達於言表之外而感人。是深沉蘊藉、生鮮活潑的誠摯,作活了這扣人心弦的藝術的和歡樂的一切。──2008/1/30與陳慶瀚談寫作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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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江手勢後的輕扣柴門———除夕讀翁翁的文學初集《柴門輕扣》
「再回江時已是千層山萬重雪的臘月╱風寒歲末╱所有雁字都寫向最最天涯一方╱青天飛雁人字朝南╱所以我萬馬飛馳╱急迫反鄉╱一路風沙一路揚塵╱一路踩霜蹄兒快快不能等╱南 方 南 方╱回我親切深重的大江邊╱江邊水流 流水湍急╱我封了劍落了髮只帶經書一卷╱向那熟悉而遙遠的渡頭╱渡頭無雪╱我的雪是古瓦石厝自那昏黃的炊煙╱落日長暉、縷縷飛雪╱臨江無樓╱我的樓是飛簷老壁屋脊頂崖的燕尾╱燕尾向天、弓身馬背╱重樓、飛雪、燕尾、馬背╱殷切叮嚀的家鄉╱南方南方╱昔人已揮袖 惟我獨揚旗╱大江哪大江哪你急急的流╱蹄兒哪蹄兒哪你莫要停休╱南方哪南方哪就在你面前╱從此恁他天涯海角與你共盡一杯酒」。 ——翁翁(翁國鈞)〈回江手勢〉(1980年3月‧金門日報副刊) 一九八○年初春,我來台北,在泰順街租屋而居已半年多,十八歲的少年,剛在異鄉渡過第一個異常孤寂的除夕、冷冷的年;我試著寫下「年」的心情,〈這個年的雨絲風片〉、〈猶憐此年〉,藉著年,發抒鄉愁。三月的某一天,島鄉文友偷偷夾帶給我寄來「超重欠資」的報紙中,讀到一首詩,〈回江手勢〉,作者署名「翁國鈞」,非常陌生的名字,但他的詩句、詩情,深深觸動著我,「千層山萬重雪的臘月」、「青天飛雁人字朝南」、「南 方 南 方」、「重樓、飛雪、燕尾、馬背」………,末了,作者又補了行「庚申初春離金前」。把這首詩小心翼翼地剪存下來,我無法揣度作者的年紀;儘管「渡頭無雪」、「臨江無雪」,但作者江河般的創作格局、氣勢,已隱然可見;而這首〈回江手勢〉對我最大的意義是,在音樂性中看到很不一樣的鄉愁、鄉景隱藏。 〈回江手勢〉後,「翁國鈞」這名字幾乎就消逝在島鄉的報紙副刊。一九八四年,退伍回來,我進入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出版部工作,常聽到坐在邊邊的美術主編莊麗英在電話與一些插畫家連絡,洪義男、鄭明進、陳裕堂、何華仁、劉伯樂、翁翁………,特別是她每次貼緊話筒「翁翁在嗎?」、「翁翁回來了嗎?」,「翁翁」來、「翁翁」去的,有天我忍不住問莊麗英,「翁翁是誰?」只見她回身瞪了我一眼,「翁國鈞啊!很有名的插畫家,你們金門人,我還以為你們早就認識了。」 是啊!早就「認識」了。只是,那個寫詩的「翁國鈞」怎麼變成插畫的「翁翁」。其實,「翁翁」或「翁國鈞」的名字當時已常現身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版面插畫及各種叢書的封面設計上,但我無法將兩個名字合為一人,也串不出金門人身世,更難以相信他就是被我「囚」在剪貼簿子內〈回江手勢〉的作者。 我終究是見到了同鄉的「翁翁」。這才驚嘆於他寫〈回江手勢時才是十九歲的少年,詩是他復興美工畢業、入伍赴海軍服役前返鄉過年、短暫停留寫就的。初次見面,我影印了一份〈回江手勢〉,想喚起他的文學記憶,也要表達我的「抗議」,翁翁啊,你怎麼會是「一詩作者」?私心認定,已有名氣的插畫、設計家,卻很可期待的詩人或作家。他沒有。雖然當年創造「紙上風雲」的高信疆慧眼識能文能畫的翁翁、延攬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擔任美編,他也在版面與插畫表現亮眼,惟在文學創作成績,翁翁只留下「色彩」、「線條」,欠缺「文字」、「章節」。我難掩對翁翁的失落、失望。 與翁翁搭上線後,二十年來,彼此鮮少見面,我們止於「業務」往來,一些書刊、海報、DM、名片的委託設計製作,如屬公益性質或非賣品之類的,他通常不收費或減收,這讓我很為難;一九九一年我辦《金門報導》時編印一冊《1958以後,金門藝文紀事》,請已自立門戶主持不倒翁視覺創意工作室的翁翁代為設計封面並要他務必開個價,「酌收兩千,但全數贊助《金門報導》」,帶點木訥、樸拙之氣的翁翁,「做生意」的背後又總是「儒商」般溫厚、瀟灑,而我能「回報」他的,始終是一句掛在嘴邊的「再寫詩吧!」 機會來了。二○○二年金門詩酒文化節,翁翁與我合作編輯《酒香古意》專輯,我令他快速交出一首詩,他沒多說甚麼;幾天後,他傳來二十九行詩〈柴門輕扣〉:「如何 才能輕扣這一扇緊閉的門扉/鐵環門扣早已鏽紅了斑駁/離家那年 母親為我繫上的紅絲線/只殘留成一縷風煙………但我 如何才能扣開/那一扇鏽紅了年輪 緊緊掩閉的門扇/如果不經意/走回/這一處靜默的老宅前」。歲月一隔二十二載,十九歲少年心境的〈回江手勢〉,已入前中年之境的〈柴門輕扣〉,能夠對照、讀出驚喜與感動的,大概只我一人吧;詩心猶在、鄉情猶濃,但怎麼讀,不再青澀時〈回江手勢〉的急急切切,而是滄桑後〈柴門輕扣〉的緩緩沈沈。急切的仍是我,把〈柴門輕扣〉轉投向島鄉的報紙,已從軍管時《正氣副刊》歸流軍管後的《浯江副刊》。文友皆驚,「翁翁也能詩?」 又一個機會來了。二○○六年三月,島鄉報紙副刊維持了三十年之久的老字號專欄《浯江夜話》全面換新,報社邀我加入筆陣並盼推薦幾位寫手,我的腦海立時浮現「翁翁」;「翁翁能寫嗎?」報社的朋友發出疑問,我回以「就怕翁翁不寫!」一周一文、雙周一文,進入第三年,從未間斷、開天窗,每篇兩千字上下,從開筆之作〈輕扣柴門〉到最新之作〈1758-25-68-45〉,翁翁計得八十五篇、十餘萬字。一些風愁鄉舊事,〈輕扣柴門〉、〈遇見一棵木麻黃〉、〈禁忌海峽〉、〈尋找自己的港灣〉、〈記憶的候鳥〉………;一些風景與人,〈遺忘在山谷裡的水滴〉、〈海天堂構琴聲疏〉、〈白雪高原〉、〈意外的旅程〉、〈南方的南方〉………;在晃動和游移之間,〈緩慢閒適之必要〉、〈書的容顏〉、〈夏日午後的一場細雨〉、〈半張臉的聯想〉、〈最遙遠的距離〉………。靜觀、微觀、遠觀,在城市與島鄉間,在生活與心靈曠野,翁翁以高畫質的文字解析度,夜夜鄉心舞出專欄生命《浯江夜話》,也秉燭論劍揮就文學初集《柴門輕扣》。 「我望著斑駁落魄、風華褪盡的柴門輕掩,鏽紅了年歲的銅扣門環已蒼老得不成形影、頹廢地垂掛著,靜默守候著老宅………。柴門輕輕扣,我舉起又放下的手………,〈回江手勢〉後的〈輕扣柴門〉,時光流過二十餘寒暑,又從《柴門輕扣》書中,告別丁亥年的除夕,我終於等到了文學的翁翁、回家的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