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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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 休
去年剛從學校退休下來,因為好不容易脫離了疲憊的教學生涯,心靈整個鬆懈下來,日子也開始過的疏懶起來。 我是個宅男,不喜歡往外跑,一時間沒了工作重心,不必像往日得早睡早起,於是晚十二點前不睡,早上八點前不起,就成了近一年來的生活日常。還有三餐不定時,吃飯不知節制,又缺少運動,那些不曾有過的壞習慣,都在退休後慢慢形成了。 結果呢?我的血壓飆升了,體重增加了好幾公斤,天天這裡疼那裏酸的,所有的退休症候群,都一一的顯現出來。不久前,我開始有了危機意識,知道不該如此繼續頹廢下去,當有所改變才好。 我曾有一位同事,太太也是老師,年齡小上我幾歲,卻提早我幾年退休。退休前,他說要過過閒雲野鶴的生活,享受人生。退休時因為太太還沒辦退休,於是一個人到處旅遊,國內外的知名觀光景點,他的足跡也踏遍了不少,初時日子過得好不愜意。但幾年下來,他也疲乏了,退休金也花了大半,最終只能無聊的在家待著。幸好,他想起了他的興趣,也是特長,利用他的打鼓專長,和幾個同好組成了個樂團,雖不是很知名,但只要有教育界辦的音樂表演,都會邀請他們來共襄盛舉,這也帶給了他生活上的重心。 另外我家社區旁,有兩位住相鄰透天厝的兄弟,都六十開外年紀,一個從機械廠退休,另一個是建材行退下來的。好多年以來,除了下雨天外,總會看到他倆一大早起來,一人一藤椅的坐在門口,抽著菸喝著茶,不是彼此閒聊外,就是和路過的左鄰右舍打招呼,這一坐就是一整天。當時,我還曾問過他們退休了怎麼都不出去旅遊,這樣不會太無聊嗎?哥哥卻說:「年紀大了,也走不動了,退休本來就是在等死。」語氣中透露些許無奈。 也忘了多久前,他們兄弟倆在門口待的時間變少了,倒是常聽到卡拉OK的唱歌聲在社區周遭響起。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倆自從參加了社區的歌唱班以後,居然迷上了唱歌,當哥哥的還常參加地方電台的歌唱比賽。於是,弟弟興致勃勃地買了套伴唱機,天天邀哥哥一起到家裡唱歌。唉!雖然他們找到了人生的樂趣,但我們這些鄰居卻從此不得安寧,不過私底下我還是替他們感到高興。 為了打發我的無聊,貼心的女兒知道我愛唱歌,於是近期買了支行動麥克風送我。說真格的,我的歌藝不算差,念師資班時,還曾被擔任過五燈獎評審的音樂老師賞識過,只是平常難有表現的機會。從此,只要開啟手機的YouTube網頁,點選想唱歌曲的伴奏音樂,就可以盡情地歡唱,實在頗覺有趣。 另外,我也開始搦筆和墨,勤練起書法來。早年,我曾在就學期間,受教於某位書法名師,寫過幾年書法。可惜後來從事教職後,因教學繁忙疏於練習,筆法生疏了不少。今退休後閒暇時間增多,書法又有助於修身養性,怎能輕易蹉跎時光,正好又可重拾起興趣。 至於寫作,本就是退休前的興趣,除了可抒發胸臆,剴切直言之外,亦可排遣內心之煩憂,給予內心審視和沉澱的機會。惟個人才思不敏,眼界不夠開闊,雖偶有文章見諸報端雜誌,然佳作不多。如今該多閱讀些名人的佳文良書,吸取書中思想精華,採擷文筆技法,以提升自我寫作能力。 退休並非在等待暮年老去,它應該是新生活的再次展開。最重要的,是要在退休後找到生活的重心,個人的興趣。而興趣無關高雅與否,只要不違背倫理道德,它可以是文人雅士的詩文畫作,它也可以是倡優伶人的雜耍技藝,但凡能讓人全心投入,樂此不疲,忘卻掉韶光之易逝,這遠比囫圇度日,茫茫然地虛度歲月要來的有意義。 也在此勉勵那些已退休,或即將退休的同輩們,無論各位曾經歷過璀璨的職場生涯,抑或度過了不得志的勉強餬口養家歲月,該給自己一個不再擔憂經濟壓力的全新生活,找到自己的興趣,好好的自私一次,去完成自己曾經朝思暮想過的夢想。如此,你的退休生活才會過得多采多姿,心情也會更加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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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
那年暑假,大人忙著農作物收割。薄暮時分,天空猛然盡是火光,如同煙火般瀉下,咻-咻-響聲撕裂寂靜的島嶼。我與玩伴好奇的爬上屋頂觀看。漫天火光,霎時,轟然巨響,炸毀屋宇,硝煙瀰漫,被嚇得呆住了。幸虧大人驚惶的大聲呼喊:「砲來了,趕緊避山洞」,也就緊隨大人躲進附近山溝所挖掘的土洞裡。在點燃微弱的煤油燈光下,大家或站或蹲的擠成一團,夜裡的砲聲不歇,惶惶不安的驚恐,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記得,對岸無數砲火齊向島上各據點發動猛烈轟擊,國軍砲火薄弱,還擊無力,無法抗衡。於是,美國開始海上護航金門運補以及提供殺傷力強、摧毀力大的新式武器「八吋自走榴砲」,由金門軍民齊心合力冒著砲火,急速將巨砲搶灘登陸後,就不再示弱,迅即反擊。巨砲怒吼,聲勢奪人,震撼島嶼,使軍民士氣為之昂揚,展現了無畏無懼的精神,沉著還擊固守。 或許,對岸軍事行動未能獲利;或許,兩岸均感疲憊不堪。換來對岸主動透過廣播宣布暫時停火。停火時,始由救災總會撥專款補助島民建防空洞,才有堅固避難之所。可是,瘡痍斑駁的金門,要向誰訴說? 隨後,戰爭遊戲規則演變成「單打雙不打」,也就是說「雙日一定不打,單日不一定打」乃持續以砲火封鎖金門。這對於生活在熾烈砲火的威脅裡,有什麼感受? 豈能無懼砲火?豈能抵擋致命砲彈的夜襲?單日目送落日,雙日誰知道還會見太陽出來嗎?戰地的鬱悶和惶恐,如何釋放?軍民苦澀的鄉愁和孤寂,又如何排遣呢? 在砲火下,生活作息跟隨著太陽走,日子在單雙輪迴中替換,特別敏感。每逢單日,入夜便不平靜,為閃避砲擊而神經緊繃,一切的活動暫停,軍人必須回碉堡;而我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從小聽慣砲擊聲,具備聽聲辨位,判斷落彈距離有多遠,該不該躲防空洞的能力了。當砲聲停止,危機就告解除,可以一覺到天明,死生由命的生活方式,彷彿每天都是上天恩賜的存活。 雙日入夜,經常有勞軍團康樂隊來慰勞的表演活動,彌補前線軍民的精神空虛。衙門口的中山台,看勞軍團表演,是單調生活的最愛。稍後有十數家戲院,看電影或軍民球賽(戰地球類屬於管制品),成為戰地生活中一種休閒娛樂的生活模式,也是同年代許多人的共同記憶。 此時,何以解憂?自古,酒就是人們尋求精神解脫的神仙藥。因此,為了紓解軍人的鄉愁,戍守時免受海風刺骨之苦,創設「金門酒廠」。豈知,「高粱酒」卻意外地改變金門的生活樣貌,成金門的經濟支柱。在戰鬥與建設、教育齊頭並進中,積極的投入資源,奠定地區產業開發、經濟發展的規模,改善生活;以及普及教育、培育人才、提升國民素質。這一切都來之不易,知足感恩。 由於赴台升學逐夢,才有機會走出封閉的金門,料羅灣的海風伴隨登陸艇啟航,始見大海。站在甲板上,依著船舷,看船身懸浮在海面與天穹間,匍匐於浪花泡沫中,海面的白浪點綴天色的蒼茫,望著浩蕩的大海,無盡迷茫。隨海浪的搖晃,禁不起顛簸、讓人眩暈想嘔吐。擠進船艙裡,橫躺在暗無天日的艙底,令人窒息的引擎噪音、柴油煙味,暈船的困頓折磨,加上海峽的驚濤駭浪,潛伏危機,警報聲隨時響起,使人觸及生死的銜接,令人刻骨銘心。海上與陸地截然不同,若不經過一番生活的焠煉、生死的掙扎,焉能知曉大海的凶險與無情。 難以理解,為何大海對先民有如此大的誘惑力?這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理由。或許,一種理想的探索和追求之雄心,迫促先民迸發勇於與海拚搏,與天爭活,不畏險阻的開拓精神,展現令人驚異的活力。畢竟,被封閉的島民遠離大海久了,似乎去失先民海洋性格中那份膽識與豪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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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是好?
海洋悲歌,竭澤而漁,縱使該還是小孩子的魚娃兒,還是被捕撈了上岸,簍乘的在魚市裏販賣 「這麼小,為什麼就要捕來賣?」 「莫法度啦,抓無魚啦,魚仔愈來愈小隻,一隻船出海去,你勿抓,別人嘛是欸抓,總不能空船轉來啊!」 魚市攤位愈來愈空蕩,魚販說,魚,抓越少,有那麼一天,恐怕,沒魚賣,沒魚吃了! 「人客啊,你講,欲按怎遮好勒?」魚販無奈的話說著;我,無言的,慨嘆著,「放生」以「繁生」--此時,才有真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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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美自己的智慧
我們常說讚美要由別人的口中說出,因為若自己讚美自己,很容易讓人有自誇、往自己臉上貼金之感,因此讓人覺得反感,不僅不會讓別人看到自己的長處,反而還有可能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呢。但是如果能善用技巧來讚美自己,不僅可以增加自己的信心,也能讓別人看見自己。然而這樣的讚美自己,絕不能是直白的自誇,而是藉由另一種方式來間接讚美自己,而這樣的讚美,更能讓人知道說者的智慧,古人也不乏有這樣的人,如南北朝時期的謝靈運和晚明的袁宏道。 中國詩歌的發展到了南北朝初年,有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就是山水詩的興起,而此時寫山水詩的翹楚,莫過於就是謝靈運了。 淝水之戰的總指揮謝玄,就是謝靈運的祖父,由於祖父功高蓋世,所以謝靈運十八歲就分為「康樂公」,他可以說是少年得志,而他自己也具有多方面的才能,除詩文創作外,他還擅長史學,精通佛理,工於書法,並且在這幾方面都有自己的風格和建樹,但是他最大的成就還是在山水詩的創作上,這麼一個才華橫溢的文人,當然也不可一世。他曾說「天下才共一石(一石即十斗),曹植獨得八斗,我得一斗,剩下一斗,他人去分。」這就是「才高八斗」成語的由來,謝靈運這幾句話明則是稱讚曹植的才情,但實質也是在墊高自己,但卻說得如此不露痕跡,真是高明啊。 無獨有偶,晚明文學流派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宏道,有一天他和好朋友陶望齡一起遊鏡湖,唐代詩人賀知章的故鄉就在鏡湖旁邊,袁宏道就告訴陶望齡說「你的狂放不如賀知章,飲酒也不如賀知章,只有兩眼還差不多。」陶望齡當然不解袁宏道此話的意思,就問袁宏道此話何意。袁宏道不疾不徐地說「季真(賀知章的字)識謫仙人(李白),爾識袁中郎(袁宏道的字)。」講的就是「賀知章可以看出李白的才華,而你可以看出我袁宏道的才華」,所以也是藉由陶望齡來稱讚自己。 看看古人讚美自己的智慧,既不會讓人反感,反而能讓人發出會心的一笑,我們是不是也該學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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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秋月西沉
兄弟倆懷著贏錢的興奮心情,走在回家的路上,天河突然說:「走,我們喝酒去!難得贏錢,總要對自己好一點,犒賞犒賞自己,替自己慶祝一下。」 於是他們走進附近的小館子,每人叫了一碗肉絲麵,切了一盤滷菜,裡面有豬頭皮、豬腸、海帶以及滷蛋,又叫了一瓶中高粱酒。 天河舉杯說:「天清,來,我先敬你,如果沒有你這個軍師的提醒,我們今天不會贏那麼多錢,當然也要歸功我們運氣好。不過我還是感到有點可惜,要是全部押下去,今天勢必會贏更多,因為我們的運氣實在太好了,連續幾次都是莊家要賠雙倍的10點半或5小。你不知道,掀牌的那一刻,看到是10點半或5小,簡直讓我血脈賁張,高興的不得了。」 天清笑著說:「不錯,人的心理都一樣,贏錢高興的不得了,輸錢卻是愁眉苦臉。最好是讓你每次都贏,我們才有高粱酒可喝。不過我們還是趕快吃,好回家看看阿母抽屜被撬開,錢被偷走有什麼反應。」 天河不屑地說:「還有什麼反應,一定是氣半死!至少我們今天贏錢,才對得起被破壞的抽屜。」 「要是阿母還沒有回家,我們就把錢放回去。」 「好不容易把錢偷出來,還要放回去,真是笨蛋一個!而且偷這幾百塊,卻讓我們贏了好幾千塊,要感謝它啊!說不定這幾百塊會為我們帶來好運,我們就把它做為賭本,不能把它輸掉。」(一六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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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大連的黃杏
大連的小堂姊跟堂哥鄉下幾乎家戶都種植了黃杏樹,每當花開跟結果對我都是種感恩,因為台灣無法看見黃杏栽種,應該是氣候問題。那時候想吃直接在市場買,還比當地人貴上三倍,誰叫我一開口就不是東北人的腔調。堂哥、堂姊家種的黃杏,在台灣通常都是土耳其,美國進口乾的杏埔乾或是果醬。 當然,最美的時刻不是黃杏結果成熟時,而是黃杏花開時節。漫步在杏花林下,那種悠然的感覺場景,令我想起「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情節。總讓我好奇,想吃到新鮮水果,剛好在六月時遼寧大連,約莫六月中開始,陸續在堂姊家還有鄰居家結果纍纍,我是一路拍照片拍到掛,堂姊的鄰居也都是釋出善意,黃杏一成熟陸續送到堂姊家裡來給我們品嘗。六月中後期幾乎是天天餐後吃著黃杏或是白杏,怎麼吃都吃不膩,相較當地人是果實落滿地,都沒人採摘或是撿拾起來品嘗,不小心踩爛果實踩到稀巴爛,對我而言,黃杏無疑是個稀奇好貨的水果,堂姊鄰居們都很開心我這麼喜歡,對當地人而言:不希罕吃當地水果,他們興起吃東南亞的熱帶水果。 因為家家戶戶落下的黃杏太多了,我在厲害肚子裡也裝不下這麼多的新鮮黃杏,馬上想到我在台灣買的黃杏醬(台灣大部分稱黃桃醬),於是我教會了堂姊還有堂嫂製作黃杏果醬。堂姊當地人通常製作糖漬黃杏,方便冬季沒能吃到水果的窘境,我教會他們作果醬,也讓他們熱衷學習製作,這樣落果實也算有著落了。開心的事:我還有樹頭鮮在身旁,吃著這限定的水果真的很幸福,這個古老有營養價值的水果,在堂姊家不當一回事,卻讓我這外來客如獲珍寶。 這是有機的天然黃杏水果,旅遊歐美也能看見,我在巴黎就買過,所以特別開心見到果樹。堂姊家吃不完的,還可以延伸出多種吃法,堂姊夫說:黃杏果仁就是人們俗稱的「北杏」。具有藥膳的功效,我希望下回拜訪堂哥、堂姊家是黃杏花開時節,我想體會仙氣飄飄的虛無飄渺人間四月天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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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秋月西沉
兄弟倆來到大頭的住處,大廳的八仙桌已圍了好幾人在推10點半,擔任莊家的大頭看見天河,就替他安插了一個位子,並把牌推到他的面前說:「換你來作莊怎樣?」 天河知道自己的口袋只有幾百塊,根本不可能作莊家,於是故裝客氣地把牌推回說:「還是由你來作莊。」 大頭轉問其他人說:「有沒有人願意作莊的?」 大家默不作聲。 大頭拿起牌說:「既然這樣,大家下注、下注。」 天河取出兩百塊放在自己面前。 大頭見狀不屑地說:「怎麼下那麼少,沒有錢是不是?」 天河笑笑說:「慢慢來。」 大頭沒有理會他,只顧發牌。天河第一張牌抓的是梅花老K,也就是半點,當然還要再補牌,想不到補來的竟是紅塊10,他興奮地掀開底牌,尖叫了一聲:「10點半,雙倍!」大頭毫不猶豫地賠他四百塊,他後悔沒有把全部錢壓下去,不然的話就可贏一千多塊。但他還是接受天清的建議,不能貪心、慢慢來。 而這慢慢來,竟然讓他贏了好幾千塊,可說是以小博大,也讓他見識到,賭博沒有師傅,全靠運氣,除非莊家以不當的手段詐賭,但他相信大頭不是這種人。如果他敢詐賭,他的賭場還支撐得下去嗎?或許,早已被賭客把桌子給掀了,甚至被賭客們聯合起來揍半死。縱使他練過拳術,但猛虎鬥不過猴群啊,被眾人打趴在地不無可能。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相信大頭明白這個道理。 (一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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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
禁錮島嶼,凜冽海風吹來,神秘面紗揭開,披露眼前的場景:槍樓隘門、軍營哨站、陣地車道、戰壕坑道、要塞碉堡。或許,受越戰的啟發,防禦工事遁形地下化。物換星移,隨著駐軍裁撤,肅殺氣氛的沉寂,一切堅固的工事,如時間的廢墟,疑似不再有任何意義。卻流露動盪不安的歲月,風雨飄搖的時局,不可逃避的命運;那些遺忘的片段記憶,還留下了無盡的話題。 循著海風的行徑尋覓島嶼,赫然發現:金門的地理位置處於遙遠的年代,船隻可躲風避水,又能集結族群的航道上。彼時,海是帆船的浮力,風是揚帆的推力,先民帆船順著季風與洋流的流動漂移,帆船就像候鳥般,南往北返的航行。 船隻隨海風行駛,茫茫烟海中恍惚浮現仙洲,遂向島嶼靠近。是對未知的嚮往,抑或是心靈的渴望?竟成為先民們的逃難、避禍與流離、遷徙中安身之所或過渡的中繼站。使島嶼身不由己被捲入歷史命運的洪流,再也難以脫身。 其實,島嶼不大,白沙、赤土、花崗岩、丘陵地。無屏障,風很大,雨很少,土地貧瘠,資源匱乏。島嶼的命脈正在於大海,承載著生存的希冀;有大海就有資源,就有生計,就能存活。島民引海水,經過沉澱與蒸發成鹵水,再提煉出粒粒晶瑩的結晶鹽,是生活的必需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然而,禍福亦來自大海。大海海面浩瀚無邊,茫然無依,卻被海風主宰著。海風有最狂妄、最任性的脾氣,難以捉摸且游移不定。島民雖蒙受其風力,卻苦其肆虐。於是,畏懼與惶恐由此成因,祈求與信仰也由此結緣。面對海風不可抗拒的侵襲,為尋求心靈上的規避與寄託,風獅爺應時而生,從祈風行船,轉化為鎮風止煞的精神依託,一種無法改變的精神信念。 只是,貧瘠的島嶼已經養育不起日益膨脹的人口。一旦,災禍臨頭時,無可迴避的生存壓力在抉擇。海風催動島民背負行囊,離鄉背井,踏上一條「六亡、三在、一回頭」的哀傷航路。若不是不斷遷移,就很難抵禦災難禍患,唯有遷徙漂泊,擺脫窘困,活著掙扎,島民才能獲得生機。 當過去昇華成歷史,憑著記憶,歷史變成文獻。藉由文獻的描述:明初的閉關鎖國,邊陲化外不見經傳的島嶼,恰位扼守海疆交通咽喉。在此,防禦倭寇,築城戍守,易守難攻,形勢「固若金湯,雄鎮海門」的原由而名。 這歷史的原由,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卻因海防廢弛、虛兵無實,屢遭倭寇、漳潮海盜燒殺擄掠,悲劇不斷上演。尤其明鄭抗清,烽火連連,生民塗炭;兵連禍結,更導致生態環境遭嚴重破壞,付出沉重的代價,留下歷史傷痕的記憶不斷。數百年,歷史像在重複,總是響起刀槍砲彈鏗鏘不斷的回音,始終處於被動與挨打的局面,陷入無端的災難與流離之中,無法掙脫歷史坎坷的命運。 每一次的戰亂,每一次的生死存亡,不都是從戰亂與天災中浴火重生,一無所有的重新開始,不都是在孤單無援與無助的驚悸中,把日子煎熬過去;卻未擊退島民,原因何在?是窮困至無處可去,抑是眷戀故土,不願離去? 歷史的遞嬗一如海風呼嘯而過。就這樣,時間洗刷乾淨戰場血漬,掩蔽烽火的記憶;也風乾島民的辛酸血淚,只留下哀傷的鹹味。歷史很淡忘,人也很淡忘。只因安逸的生活把一切苦難的日子都淡忘了。記得的人逐漸凋零、老去,一切都變得那麼地遙遠,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對於沒經歷過的,又怎麼會有記憶? 世局詭譎多端、變幻無常;當兩岸關係緊張,遙遠的戰雲彷彿籠罩而來,似乎都已過去,又餘波蕩漾。沒有親歷戰爭的人,對戰場砲火的慘烈與可怕,誠非身歷其境者所能了解。君不見國外戰事發生,為何達官顯貴臨陣脫逃,遠走高飛? 戰爭是一種非人道的暴力較量,死生瞬間的賭注,充滿血腥殺戮的人間慘劇。是平凡卑微的金門軍民,曾在砲火中所留下我們這些倖存者,才能體會一段悲痛欲絕的共同記憶,活著依然是一道無所不在的恐懼陰影,方曉「和平無價」。如果沒有戰爭,百姓心中所繫念,只不過是溫飽,能過安寧的生活而已! 此刻,童年歲月早已模糊的記憶,竟然歷歷如昨,如此切近又遙遠……。 回首,民國三十八年,因為一陣海風的緣故,吹向古寧頭,改變共軍登陸點的攻打戰術,一種巧合?還是天意使然。迫使國軍在「退此一步,即無死所」下,一場肉搏血腥、殺戮殲滅、屍橫遍野的島嶼作戰,硬是扭轉國共內戰以來的劣勢,使共軍渡海強攻企圖落空,海峽變成兩岸之間不得逾越的鴻溝。 在歷史的偶然與時勢的箝制下,金門無從閃避的成前線戰地,拉開兩岸對峙時隔海砲擊的序幕。 大海環繞著金門,人卻因莫名的恐懼而遠離。對岸的共軍是共匪,風吹草動就能令人心驚膽顫,島嶼隨時有被匪軍攻陷之虞。 為防範可能面臨的攻擊,軌條砦攔阻於海灘上,利刃般的瓊麻也蔓生在海岸,海岸線周密的據點安置著機槍,沙灘下埋伏地雷殺手,農田林立反空降樁,岩石上黏著酒瓶碎片,要衝的碉堡紛紛矗立雄峙,島上處處佈滿陷阱,隱藏重重殺機,將防範和恐懼推向了淋漓盡致。 於是,金防部發布軍管戒嚴令,對一切外來人、事、物,都採取隔絕管制、檢查禁止的態度,夜間宵禁與燈火管制,崗哨衛兵的口令,刺狀鐵絲網是擺明的路障,上山下海沒有通行證,誰也不能越雷池一步,且令出必行,必貫徹,嚴格縝密到無懈可擊,萬無一失的地步。就這般層層地禁錮起來,讓無辜的島民,處於一種與外隔絕,戒嚴而管制的狀態,生活儼然形同自囚,走不出去了,多年的禁錮裡摻雜著多少束縛與無奈。 在「同島一命、軍民一體」的前提下,開始總動員組織「金門民防自衛隊」,年年固定施予戰鬥訓練與演習,隊員配有步槍,執行支援戰鬥與後勤的「義務」。人人肩負保鄉衛國的重擔,付出犧牲、奉獻的心力。 如果說,戰爭是「以兵力決勝負的敵對行為」。那麼,深信武器與士氣才是克敵制勝的關鍵。或許年幼,「九三砲戰」已經沒有記憶。唯有「八二三砲戰」的砲聲,那莫名的驚悸一直瑟縮在童年記憶的深處裡。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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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山浯海浯島
今年七月,因為文化局駐縣藝術家的身份,進駐金沙大地吳心泉宅。伴隨著古厝從盛夏進入中秋,歷經三次颱風來襲,領受自然之神,呼風喚雨的力量。每每在颱風日蟄居室內,感受風雨巨人的神威。咫尺之遠的狗嶼灣,正上演著一齣又一齣驚滔駭浪歷險記。隨著颱風過境,風神在岸邊留下綿延數公里長的痕跡,混雜著漁網、浮標、浮球、塑膠瓶、酒瓶等廢棄物散落在沙灘上,這對於潮間帶的生物來說,又是何等的殘酷。於是,災後的清潔,甚至動員民眾一起來淨灘,便是我們能夠重建美麗浯島家園,最具體的行動力。面對大自然的力量,渺小的個人顯得微不足道,然而,觀看地景地貌的改變,卻也成為駐縣期間,我與浯島展開深層對話,自我沉澱的必經過程。 浯島之美不僅來自海洋,還有美麗的太武山。因為參與文化局舉辦的社區古道文化體驗,首次來到蔡厝的豆腐古道,以及陽翟的羊角古道。在本島一直沒有爬山習慣的我,竟然登上太武山,開啟了我與山林第一次的接觸。對於習慣走平路的人來說,山路確實難行,還好登山是集體行動,無須擔憂自己體力不支,或是中途踩空滑落。每每喘氣不止,汗流浹背,總是對著自己內心喊話,前方還有美麗的風景等著,也因此能夠一鼓作氣,跟著其他山友攀登巨石。登上豆腐古道的小柱堡、仙腳印,不僅視野遼闊,太武山的美景亦盡收眼底。踏上羊角古道的羊角囊秘境,據說曾是明朝陽翟村民,抱著金銀財寶躲避海盜侵擾的洞穴。我們現代人登山,攜帶鐮刀與樹剪,披荊斬棘,為後方的山友開路。古人的山野求生,卻讓我們的古道走讀,更增添鄉野奇談的樂趣。 浯島的魅力當然不止於山與海,還有南洋落番的那些人,戰地洗禮的那些事,讓我們的駐縣踏查成果,轉譯成為光影偶戲,佐以閩南語唸歌,訴說浯島獨一無二的故事。原本打算在大地吳心泉宅內演出,後來文化局安排至烈嶼鄉靈忠廟的廟埕,這齣《浯島光影紀事》,即成為野台戲。隨著夜幕低垂,社區居民扶老攜幼,坐在板凳上看戲。前方的說書人彈奏著烏克麗麗,嘴裡唱著「守護金門風獅爺,風飛沙來穩定定,風獅神通介靈聖,海賊進軍嘛會驚」。後方的光影幕上,搬演著風獅爺突然顯靈,發揮神力驅趕來襲的海盜。如此前後呼應,也讓在場的觀眾全神貫注,目不轉睛。演出最後,在後浦迎城隍扛輦轎的動作,以及演員的敲鑼聲中,說書人再次唱起「浯島金門人人知,歷史人文佮生態,改編戲齣成豐沛,有緣才閣請阮來。」演出正式劃下句點。 隨著駐縣期程進入尾聲,爬梳這幾個月來的心情,這些田野採擷而來的吉光片羽,應可成為下一齣戲的題材。此刻,我感受著山與海的召喚,期許下回重返浯島,再續山海戀人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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險爬羊角囊
金門人稱太武山為「大山」,恭敬有之,而我等台灣人,只識「毋忘在莒」四字,能夠拍到紅字大石照片一張,就算「到此一遊」,有了交代。 推廣環境運動朋友聽到,搖頭:這怎麼行?要從蔡厝或斗門的古道爬上去,才看得到金門的原生種,那才是太武山的樣貌,我暗暗叫苦;金門文化局同仁更使出地方文史的推廣熱情,直言「羊角囊」才是值得探索的秘境,自從兩年前被山友發現後,至今全世界不到一百人爬上羊角石、鑽進羊角囊,很是珍稀。 我深深感受到,金門人對於「大山」三百六十度,沒有死角的敬愛,彷彿不爬就無法真正體驗金門,於是接受挑戰。只是,我對羊角囊的興趣,並不因為「秘境」,而是它背後的歷史故事── 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四月,福建沿海集結而來的倭寇,從料羅登陸後,洗劫金門五十一天。攻到陽翟之時。倭寇下令,如果投降就留活口,但陽翟居民卻奮而抵抗,敗死百餘人,倖存者便抱著金銀財寶,沿著山路進入太武山,在石穴中躲藏。石穴隨著金門實施戰地政務而封存在人們的記憶中。 兩年前,熱情的山友們根據陽翟耆老口述,朝著他所指的方向,摸索找到羊角石附近的洞穴──羊角囊。當地文史愛好者比對史料後,確認這就是庚申之難中,村民躲藏倭寇之地。這個穴口與這段歷史,也因此重見天日。 而我要走的路徑,就是這位山友發現的歷史之路,我將踏的石階路土,也應埋著昔日陽翟老老小小踩過的痕跡。 老天爺可能覺得我還不夠虔誠,接連兩個颱風加上大雨,拖延了爬山的行程。非要等到我對金門多了點認識,且風止雨歇,才賞我一個入山的好天氣。只是當我們在入口處,踩在高至大腿的雜草上,這才發現,因為風災雨刷,前人原本走出來的「路」,已被風倒木、雜草和泥沙所覆蓋。 前不見路,不成阻礙,帶路的朋友還是憑著經驗和感覺,沿途剪枝摘葉,摸索探進,而我們也在雜木叢中又鑽又踩又爬,被蚊子又叮又咬中,狼狽前行。 「希望,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這就像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人走多了,便成了路。」我在心中不斷複誦作家魯迅的名句,安慰自己:這是在幫後人開路。 原本我是懷著村民逃難的想像,低頭攀爬,但這山路困難到不可思議,我直嚷著:「怎麼可能一家老小爬得上去?」這才知道這路其實見證了金門的變化──先是村民走出的古道,再是陽翟耆老童年玩耍的樂園,到了軍管時期,軍方建了碉堡種了尖刺類植物成了軍事重地,待太武山解除管制、山友重新發現。 這是一條不同歷史時期闢建堆疊而成的歷史道路,我感覺得腳下這段路豐滿了起來,腳步竟也輕飄飄的了。雖說如此,我還是要靠著垃圾話讓自己產生利器,於是不斷呢喃:「要是我就投降了。」 這山路會消磨人的意志,但比起蚊子雜木,我更常被刁難的,反倒是尖刺類植物──這些傢伙總在我奮力前行時,絆住我的道路,「沒想到,我的敵人是國軍。」 但看到在這種地方還能建碉堡跟架設電話座機,我也由衷佩服國軍的毅力。畢竟我就是個死老百姓。大概就是靠著這一路百轉千迴的內心戲,讓我能夠克服挫折,最終氣喘吁吁爬上羊角石。 在這高度約一百六十公尺的大石上頭,除了些微可見金門東海岸的風景,還有碧山的風車,其餘的景色除了岩石,就只有樹木。內心竟升起蒼涼孤絕之感。 喘口氣,我以為柳暗花明了,到達終點,不料要見到主角「羊角囊」還得走上一點距離。 庚申之難時,陽翟村民之所以躲藏在羊角石後的洞穴,正是因為此處被大石遮蓋,穴口極小,一次只能容許一人鑽入,十分隱密。外人根本無法想像有人能在這裡藏身。若不是因為倭寇擄了鄉人當嚮導,又使用煙燻將人逼出來,村民應該可以躲過此劫。 我身形略胖,進出都會卡住穴口,很不容易,不免想像當時的村民如何苗條瘦小,才能有二十餘人順利躲在這裡。 故事還有後續,被煙燻出的村民,逃到官澳巡檢司後,也沒能活下來。在這場動亂中,金門總死亡人數有上萬人。但我沒有餘力悲春懷秋,因為若要走完全程,上到玉章路,還有很多塊岩石斷崖需要攀爬撐過,我的手腳膝蓋與屁股全都用上了,才能找回下山的道路。畢竟,在此時,比起哀悼他人的性命,眼前只能保住自己的命。 說也奇怪,踩上玉章路後,先前兩個小時多的疲累跟艱苦,瞬間消失,歷史的沉重也留在腦後。眼前這條路雖是具有現代感的平穩寬闊道路,反而凸顯小道的價值。但此時,若轉頭往後,在樹木岩石的遮蓋下,已不見來時路。但我相信,它或許還是安靜等著,有人再次在這路上走出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