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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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林水查某
以前的金門民風純樸,無論男女,通常性情都極為羞怯,遇到比較私密的或涉及私人情感的事情,總是壓抑著,不肯輕易對人表白。一旦有人開玩笑或故意捉弄,更是動輒害羞臉紅。有句金門話可以很傳神的形容這種含蓄羞怯的感覺,那就是「閉思」。閉是藏匿、封閉、關閉,思是心思、情感;閉思就是因為害羞而把自己的情感深藏起來,或是索性連人都躲避起來而不肯與人往來。 金門自古男尊女卑的情形十分普遍,男人可以娶妻納妾,凡事自己拿主意;未出嫁的女人則事事得聽從父母的安排、已出嫁者則唯夫命是從。對於男婚女嫁的終身大事,除了憑媒妁之言,還得父母點頭才行。 尤其在金門鄉下,女子除了家務活以外,還得跟著上山下海忙農活。一般父母在女兒十七八歲,就忙著四處託人說媒,唯恐女兒嫁不出去,日後成了累贅。當時民間有句俗語說:「厝內有三項東西留不得,屎、死人、查某囡」。把女孩子和屎、死人並列,雖然不一定絕對代表對女子的輕視,可是在傳統重男輕女的社會,如果不早點把被視為「賠錢貨」的女兒嫁出,家裡頭多了一張嘴,就多了份壓力,更要緊的是做父母的,害怕家裡如果留了位老姑娘,日後被鄰人指指點點會臉上無光。 國軍撤退到金門後,當時的董林(今榜林)附近駐守不少軍隊。加上董林位置離後浦很近,女孩子比較懂得梳妝打扮,少部份女孩子甚至會和這些俗稱「北仔」的軍人交往;離鄉背井的軍人,經常穿梭在董林村落,情人眼中出西施,當時部隊就盛傳「董林水查某(漂亮的女人)」,而董林人也以此俗稱自豪。 董林水查某,曾經是金門男人夢寐以求的。真正漂亮而又有好名聲的女子,只要到了適婚年齡,三天兩頭就會有人上門提親。當時,某些家有水查某的母親會習慣性的先請示神明。 當媒人上門提親時,做母親的會很慎重的「燒三炷香」,祭拜神明,然後請媒人喝杯茶,聊聊男方的家境、人品、性情等等,一直到三柱香快燒完時,再起身查看香爐。如果三柱香同時燒完,就表示將來女兒的婚姻會幸福美滿;反之,如果三柱香長短不齊,則表示婚姻會出狀況。媒人一旦看見三柱香長短不齊,也會很識趣的自動走人。 這樣的迷信舉動自然是沒有什麼根據,當時有一些待嫁女子明明心裡非常滿意前來提親的對象,但自己的如意郎君卻硬生生被三柱香趕跑了。倚靠三柱香決定良緣的通常家境都還不錯。可是,事實上並不是每個董林查某都水(漂亮),也不是每個水查某都能覓得良緣。 況且,許多人家裡都是子女成群,平常生活壓力就大,遇到兒子要娶親或女兒要出嫁時,所需張羅的聘金或嫁妝都會變成家庭沉重的負擔;也有些家裡缺少男丁的,田裡的農活幾乎全得靠女兒幫忙。 當時,董林有個種田的叫許根樹,塊頭很大;娶的老婆也是可以幹粗重活、俗稱「大腳婆」的艱苦人家,生的女兒叫許蓮,個頭比別人家的兒子還高大,套用現在的標準,可真是「模特兒身材」。在普遍營養不良的年代,本來就不雄壯威武的男人,見了許蓮挑著水桶在菜圃裡健步如飛的模樣,無不打從心眼裡佩服;可是論及婚嫁,幾乎人人退避三舍,覺得許蓮「高」不可攀。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許蓮早過了適婚年齡,婚姻總是沒有著落,每天還是只能在田裡幹活;漸漸的,她的內心裏對父母有了埋怨。有一日,父親交待她多澆幾桶水。許蓮心不甘情不願的挑起水桶,繩結沒套緊,桶子掉地上。父親罵說,不會細心點喔,桶子摔壞怎麼辦?許蓮低聲的回了一句:「許蓮許蓮真可憐」。 澆菜的時候,許蓮的父親發現桶子漏水了,大聲喊:「桶子在漏(水)了,妳是沒看見喔?」許蓮挑著兩大桶水,快快的小跑邁過許根樹的旁邊,用埋怨的眼神對父親說:人都不怕「老」了,還怕桶子「漏」(老,漏二字閩南語同音)? 許根樹放下手中鋤頭,似乎聽出了女兒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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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愛噶瑪蘭
──二○○六端陽詩酒會續記 「到光緒那年那首詩還剩下了九行,崇禎在煤山上吊時把那首詩勒死了最後一行,努爾哈赤又開始從頭另寫那首詩,光緒年間才寫了九行!義和拳作亂一拳打去了一行!鴉片戰爭毒死了一行!慈禧大薨又駕崩了一行!李蓮英閹去了一大行!宣統元年又被廢去了一行!一九一一年在武昌革命革去了三行……屌!中國這首詩啊!」天哪!管管在唸甚麼啊?<一首那麼難寫的詩>。 詩人管管、辛鬱、碧果、張默、古月之後,「五步一嘆息,十步一恍惚,兮兮乎乎,滿紙的淚,文字裡處處氤氳行吟澤畔的深情,紙還是濕的,你是陽剛中的陰柔……你總在綠水的那頭遙望天藍,可是何來渡舟之楫……五月,搖櫓的臂,迎向離騷九章……。」接續在女詩人墨韻的<懷思屈原>音韻、鼓聲以及當代樂坊的奏樂聲裡,藝術家們合力彩繪的船帆揚起,竹筏就要下水了。 祭儀、燒紙錢、開水路、啟航、揚帆……,「舟大王」洪全瑞老師傅遠渡高雄甲仙找來二十六根直徑二十公分、長七公尺的大麻竹,以古法編造出的兩艘竹筏,自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園區的岸邊緩緩下水,沿著冬山河御風而行。 宜蘭縣長呂國華、藝術家賴純純、盧根陣與我共六人擠入老師父搖櫓中的竹筏,竹筏下水祭儀後,燃放鞭炮聲中,我們向岸上的人潮拋撒糖果餅乾;竹筏啟航了,我望著船帆上的風獅爺彩繪迎風飄展,不是浯江溪,這裡是噶瑪蘭的冬山河。宜蘭人的驕傲。 已不知參與了幾回合的「金門詩酒會」。這一次最特別,特別在於首度走出金門,也首次在端陽之日的詩人節舉行;「醉愛噶瑪蘭──二○○六端陽詩酒會」,古典屈原與現代的相逢,高粱酒與紅露酒的相遇。 端午之晨,我在醉酒中的傳藝中心福泰冬山厝旅店醒來,讀到《聯合報》破天荒以十二年前的社論<籲在龍舟競賽前舉行祭悼屈原的儀式>,改題為<呼喚民進黨在汨羅江外的自由心靈!>重刊;「……我們建議,今後端午龍舟競賽之前,可先舉行簡單隆重的追祭屈原的儀式,取代寓意已經模糊的祭江。鮮花素果,撚春獻粽;臨江酹酒,擊鼓驅蛟;以慰忠藎,以闢讒佞;以諫人生,以慰百姓。」在現世趙駙馬所牽扯出貪婪之島、竊盜治國的亂世之重,肅穆而沈痛的日子,重讀這樣的文章,「屈原的悲劇,其實也是中國幾千年來仁人賢士共同命運的寫照。」 端陽詩酒會,不就在呼應「追祭屈原的儀式」?管管朗誦的<一首那麼難寫的詩>,變去了一行、炸去了一行、戰去了一行、斃去了一行、詐去了一行、搶去了一行、刀去了一行、燒去了一行、砲去了一行;屈原投汩羅江而死,管管差點投冬山河,因為這個世局「這首詩已被殺……成為他媽的詩了!」管管的詩「屌!」是墨韻的<懷思屈原>拉回「晨曦似劍,垂釣起不死的魂」。而竹筏下水祭儀式,祈求天地永保航行平安的燒紙錢、備兩把鋤頭向河面左右兩邊揮向的開水路,不正是要去找尋汨羅江外的自由心靈,為世溷濁而不清開出清明航道? 黑暗時代,緬念三閭大夫自沈的悲劇;酒,沈醉之必要、清醒之必要。端陽詩酒會,作為一種文化載體,也作為一種情感繫念。 二OO六端陽詩會,金酒公司贊助四打高粱、宜蘭酒廠提供紅露酒,形成金門高粱酒與宜蘭紅露酒的紅白對飲、對話。伴隨著島嶼與炮火的金門高粱酒,已有半世紀的歷史,「蓮花指,舉杯輕,入喉深,舒展眉,置杯重,喊聲爽……前三杯辣,後三杯麻,再三杯乾,第四個三杯甜,最後三杯才叫爽」,醇厚、芳溫之美,稱霸白酒市場,更是「酒香古意──二OO二金門詩酒文化節」兩岸海中會握手、對酒當歌的另類和平大使;源自日明治時期蘭陽製酒公司所生產的甘泉老紅酒,今稱紅露酒,已有百年歷史,以糯米、紅麴釀造,酒氣香醇、營養補身,成為台灣人最喜愛的「長命酒」。 端陽詩酒會之際,宜蘭酒廠正如火如荼開展「縣酒選紅露」系列活動,於端午前六天成立「紅露酒競選總部」,宜蘭縣長呂國華、宜蘭酒廠廠長王武憲公開發表「政見」及掃街「拉票」,展開為期十天的競選活動。開票結果,一O一八一票贊成,三十七票不贊成,「紅露酒」高票當選「宜蘭縣酒」,下一步,朝「台灣在地特色酒」努力,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中國的茅台、花雕,日本的清酒,蘇格蘭的威士忌齊名。 多麼有創意的紅露酒票選。宜蘭窮縣卻能成為全台最有文化自信、文化節慶(如童玩季、綠色博覽會)辦得最成功的地方,或許從紅露酒身上就可窺見一、二。打敗二十四年綠色執政的宜蘭縣長呂國華,到端陽詩酒會現場時,藝術家們正聚精會神彩繪,他未敢驚動大家,也不作任何公開致詞,沒有人知道縣長來了,就像遊客一般,靜靜地欣賞書畫家揮毫;竹筏下水,他也隨興捲起褲管,像個平凡漁夫躍上了船、撐起帆桿。 主辦端陽詩酒會的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又是另一則傳奇了。耗資二十餘億、籌建十二年、佔地二十四公頃,依傳統戲曲、音樂、舞蹈、工藝及民俗雜技之需求建造,有二十一棟建築及景觀區,是文建會第一個據促參法鼓勵民間投資的案例,官民共同打造出一個聚落型的文化園區,啟用、開放五年來,到今年除夕「歡樂宜蘭年」舉辦之日,參觀人數已破百萬,戲劇館、曲藝館的演出也超過千場;文建會主委邱坤良形容這裡是「傳統藝術的最後堡壘」、「傳統文化活體博物館」,傳統藝術中心主任林朝號冀望它是「冬山河畔的故宮」,讓本土文化的精緻內容得以薪傳,也啟動與世界文化接軌的一大步。傳藝中心處處驚艷,參加詩酒會的金門傳統、現代藝術兩大老梁宗傑、李錫奇,不禁慨嘆花費五、六億,即將收工的金門文化園區,「能夠像這裡,該有多好!」別忘了,金門傳統閩南文化的資源條件,要比宜蘭豐富太多了;金門本島就是一座文化活體博物館,金門文化園區怎能輸給宜蘭傳統藝術中心園區?馨香禱祝,別再多出一座「蛟子館」。金門加油! 「醉愛噶瑪蘭──二OO六端陽詩酒會」,高粱酒與紅露酒的對決,詩人與畫家的對話,金門人與宜蘭人的對飲;我們無法從汨羅江的蛟龍腹裡喚回屈原,我們卻可從浯江溪與冬山河的酒鄉河道重新找回詩魂。管管被偷走的那九行詩,就從金門補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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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與顫怖
──兼論基督教的「三位一體」 三十多年前,讀的是所天主教創辦的學校──輔大,於是有機緣接觸到聖經。很快的,我讀到一些令自己驚疑不定的言說: 「弟兄要把弟兄,父親要把兒子,送到死地。兒女要與父母為敵,害死他們。並且你們要為我的名,被眾人恨惡。」(馬太福音第十章第二十一節) 「你們不要想我來,是叫地上太平。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兵刀,因為我來,是叫人與父親生疏,女兒與母親生疏,媳婦與婆婆生疏。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裡的人。愛父母甚過於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兒女甚過於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三十四節) 「耶穌還對眾人說話的時候,不料,他母親和他弟兄站在外邊,要與他說話。有人告訴他說,看哪,你母親和你弟兄站在外邊,要與你說話。他卻回答那人說,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弟兄。就伸手指著門徒說,看哪,我的母親,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姊妹和母親了。」(馬太福音第十三章第四十六節) 我翻尋典籍,請教身邊的師友,都沒能解開自己的疑惑。有的只瞅我一眼,緘默不語;有的回以「不要問,只要信。」有的說上帝的旨意,超出我們心智所能窺釐;有的說是聖經翻譯的問題;有的說這是一種象徵語言………。日後我去過幾次教會,也好奇詢問身為受洗教友的妻,她們做禮拜時都研讀那些經文?我發覺到教會總作選擇性的讀經,凡疑懼難解之處就跳過不管。 畢業前夕,我從友人處讀到齊克果那本可用「石破天驚」形容之的《恐懼與顫怖》(孟祥森譯、敦煌書局、五十七年版)。齊克果這本奇書,藉著亞伯拉罕犧牲獨子以撒的故事,來告白自己為何要犧牲未婚妻黎貞娜(一八四一年十月,齊克果與黎貞娜解除婚約,兩年後,亦即一八四三年十月,他同時出版《重敘》和《恐懼與顫怖》兩書。)亞伯拉罕的故事見於舊約聖經創世紀第二十二章: 「………神要試驗亞伯拉罕,就呼叫他說,亞伯拉罕,他說,我在這裡。神說,你帶著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你所愛的以撒,往摩利亞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獻為燔祭。亞伯拉罕清早起來,備上驢,帶著兩個僕人和他兒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所指示的地方去了。……(中略)亞伯拉罕在那裡築壇,把柴擺好,捆綁他的兒子以撒,放在壇的柴上。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 針對這個故事,教會最常見的論說是:上帝不過在試探亞伯拉罕,並不是真的要他殺掉或犧牲自己的兒子,因為他在最緊要關頭,差遣使者阻止了亞伯拉罕動手,並為他準備了一隻公羊,作為燔祭的替代品云云。 這樣的解釋不是無知就是鄉愿,或是試圖轉移焦點,打渾水戰。在倫理上,亞伯拉罕是要謀殺以撒,在宗教上,是要犧牲以撒。亞伯拉罕確定屬於後者無疑,否則這一切便毫無意義。齊克果在本書中有一章節「亞伯拉罕的頌詞」很篤定的讚頌這位教史裡虔敬的先知,可依此為證: 「有人因力量而偉大,有人因智慧而偉大,有人因希望而偉大,有人因愛而偉大。但亞伯拉罕偉大於一切,他因他的力量而偉大,而他的力量是無能;因他的智慧而偉大,而他智慧的秘匙是愚蠢;因他的希望而偉大,而他的希望之形式是一種瘋狂;因他的愛而偉大,這個愛乃是恨惡自己。」 齊克果曾經區分人類精神進程為三:美感、道德、宗教。亞伯拉罕以獨子為犧牲理應落在宗教層次。顯然的,亞伯拉罕絲毫不懷疑上帝的旨意。這份信仰以世俗倫理看很是荒謬(或說荒誕),但荒謬一詞在神學家和存在哲學家眼中另有喻指。依卡謬看來,荒謬非但是一個人感受,而且是一形上學的存在範疇。他以荒謬、世界、理性三者形成「三一性」,另再指出此一以荒謬為中心的三一性乃是人類存在的真實情境。直接地說,亞伯拉罕燔祭獨子乃一信仰,乃一荒謬。「每一個人都能容易了解它是荒謬」,齊克果說:「但因荒謬而信仰有誰能了解呢?」 不錯,亞伯拉罕因荒謬而信仰,此處談不上理解與否,因理解隸屬於理性。把基督教信仰的本質講得最傳神,也最乾脆的是中世紀的神學家特爾篤良的那句:「因荒謬,故信。」或者翻譯成:「因悖理,故信。」渠以為人之理性正是造成自己墮落的原因,而基督教的天啟真理則正逆反、矛盾於人的理知。然而人正因為它不合理,才必須信仰他。亞伯拉罕對上帝的信仰凌越了理性,職是,我們無法了解他。 多少年來,我苦苦思索,始而相信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即人與上帝那無法傳達的奧閫建立在一種「絕對性」的關係上。而人倫間的關係則是一種「相對性」,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之子,道成肉身的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又說,我就是世界的光。這些話其中唯有絕對性,不容置疑。齊克果說亞伯拉罕的故事之中含藏著倫理的「懸擱」,我以為毋寧說是倫理的「闕如」來得確切,在亞伯拉罕決意要犧牲以撒的彼刻,父慈子愛,這種「相對性」的人世倫常,便立刻隱退無路。 依這樣的觀照,我開解了前面所引新約聖經馬太福音,那三則乍看下令人驚怵的短文。「弟兄要把弟兄,父親要把兒子,送到死地。兒女要與父母為敵,害死他們。」隱喻著,不,用著最強烈的旨令,宣示著上帝的「絕對性」蓋過倫理道德的「相對性」,但是宗教的絕對性委實太令人驚悚了,所以說會因上帝的名,為眾人恨惡。 只是,倫理的「相對性」容易理解,宗教信仰──在這裡是基督教──的「絕對性」緣何而來呢?我的意思是問:它是依循怎樣的脈絡運作呢?我發覺基督教的教義「三位一體」或可解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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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的野獸
從前有一隻野獸,被綁在封建的天柱上,當牠吃了權力的速賜康之後,就會迅速的膨脹,有時膨脹到難以控制,牠就會貪污腐化、倒行逆施,變成一隻吃人的老虎。 這隻野獸捧著天命的符籙,養了許多爪牙,這些爪牙大抵胸中藏著詩書,穿著聖人的袍子,揮舞著權力的棒子與禮教的繩索,把獵物控制的死死的。牠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會吃人,吐出骨頭,舔一舔嘴唇,腆著大腹,一副滿足的樣子。牠,知道吃人的滋味。 這隻野獸在廟堂裡一待幾千年,已經修練成精了,無孔不入,比孫悟空的七十二變還多、還厲害。這隻野獸後來老態龍鍾,法力大幅的衰退,打仗打不過人家,曝露了衰朽無能的本質,又故步自封,就被一位與孫悟空同姓的人,揮起斬妖劍把牠砍死。 這位孫大人把封建怪獸殺死,從國外引進了民主。希望它有一天在中國的土壤發芽、生根、成長、茁壯。民主這個新玩意,它在國外有不錯的成效,發揮了很大的功力,人民變成了頭家,可以支配自己的命運,比以往的封建怪獸好得多。所以當孫大人引進之際,大家抱著一種希望:「彼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大家靜待開花。 但是民主的幼苗,由於氣候、土壤、文化………等種種的因素,在中國生長的並不好。當初封建怪獸雖然死了,然而牠死而不殭,血流茵地,深入肌理,沁入脾胃,想擦擦不掉,想開刀清除,又有不知從何處著手的困境。這是民主的變種──在封建的土壤中,開出畸形的民主之花。 這朵民主之花一直被圈養在一個園地裡,只能供少數人欣賞。但是有些人看不到、嗅不得、摸不著,引起很大的不平與反彈,不惜拚生死,要求打開民主花園,尤其在桃花島。 民主這玩意兒,真是變化無端,當初引進時是礦物,後來變成植物,經過了幾十年,牠適應中國的氣候、土壤、文化,產生突變,變成了動物,而且是四隻腳的動物。牠戴起面具,成為伸縮自如的變形蟲,深入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牠有時穿西裝、打領帶,好像正人君子,其實暗中吸血;牠有時講得冠冕堂皇,口沫橫飛,其實是騙子;牠有時講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只有牠真心愛這塊土地與人民,懷疑別人只是掠奪者,其實牠包藏更大的禍心,是偽君子。 這隻野獸,吸收日精月華,張開了血盆大口,食量很大,牠很挑食,餵牠公義、廉恥,牠吃不下,餵牠仁義禮智信,牠也不吃,但是一餵牠錢幣,牠胃口卻特別好,一口就吞下,而且多多益善好像從不滿足,有如無底洞一樣。牠吃了錢幣以後就會見風長,變成龐然大物。以前的封建怪物,大家曉得牠會吃人,所以知道害怕,現在的民主怪獸是文明的產物,大家不疑有牠,不知道害怕。但是,誰知牠依然會吃人,而且吃人不吐骨頭,嘴也不咂一下,讓你不知不覺,不知防範,不知害怕而已。牠虎視眈眈要吃你,你還幫牠鼓掌叫好呢! 當年孫大人準備了五條捆獸繩,現在已經捆不住牠,牠已經變成綠巨人了,盤踞在桃花島上,想殺殺不了,想除除不掉,牠已深入桃花島的山川裡,變成權力的筋脈了。 請問施明德先生,你被關了二十五年,難道只為了把這隻吃人的怪獸放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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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筆上陣是機緣
這幾年來,每於春節後都會去中壢探訪以寫作為業的老同學黃克全。今年亦不例外,利用二月十八日假日,與同是金門故舊,鄉賢黃昭能相約前往,當天細雨霏霏,車行較緩,午後抵達克全兄的寓所。人之相聚必是有緣,許是機緣巧合,得以結識在報導文學著作等身、獲獎無數的楊樹清與藝文工作者許水富二位鄉賢,以及來自宜蘭頗具藝術家氣息的文化人鐘永和先生。 克全兄帶大夥來到貿易七村一家以雲南菜著稱的館子,勾起我無限的回憶,十年前任職軍團某部政戰主任,營區離此不遠,貿易七村、忠貞新村、中正新村等三個村緊鄰著營區,是我部支援輔導的眷村,與各村自治幹部及德高望重的伯伯、阿姨們,時相連繫、聯誼,可謂水乳交融,如今人去屋空,圍籬處處,即將拆村改建,殘破景象,讓人有滄海桑田之嘆! 當日菜餚具有滇、緬、泰三地混雜、酸辣的特色,水富兄提供的金門陳年佳釀,在這雨中帶著寒意的初春季節,不但溫暖了大夥的心窩,熱絡的氣氛讓彼此初識的陌生感瞬間消失,話起家鄉事,把酒論英雄,大有相見恨晚之慨!而席中那鍋熱騰騰的「過橋米線」,到現在還是回味無窮。 那日席間,楊樹清提到金門日報「浯江夜話」專欄即將復出,因事不關己,也沒放在心上,那知次日午後,克全兄來電,邀我加入專欄筆陣,此約出乎我的預期,一來是他所介紹筆陣成員中,分別具有新聞、文學、藝術、宗教、文史等專業背景,而且都是各該領域碩彥之士;再者,我原是拿「槍桿子」的軍人,寫作非我專業,要我搖「筆桿子」,恐難以勝任,尤其是專欄文章,沒有三兩三,那敢上梁山,乃以考慮二、三天緩頰,當天晚上,克全兄再來電,希望我能以在研究所的研究領域,從兩岸軍事、政治、文化等幾個面向來著墨,並囑向楊樹清回報簡歷,就這樣成為筆陣的一員。 「三十年前不用功,男兒志在為英雄」,這是我離開軍職時向同仁們作的告白。民國五十九年,隨著當年同學的從軍熱潮走向軍中,戎務倥傯三十載,退伍後再拾書本,進入淡江大學國際事務與戰略研究所在職專班,以兩岸關係為研究主軸,去年初,順利取得法學碩士學位,自期繼續勤奮耕讀,以圓創造人生新價值的生涯規劃。 與金門日報結緣,要追溯到民國五十八、九年就讀金門高中時,首次投稿當時正氣中華報的「學生園地」,那篇「寢室雜記」化為鉛字時的喜悅難以言喻,之後,軍校畢業返鄉,曾駐防成功、榜林、太武山等地,六十二、三年間,亦有數篇短文見報,時日久遠,篇名已不復記憶。如今寫「方塊」則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原擬以筆名刊登,克全兄告訴我說,楊樹清希望大家都用本名,這是負責任的表現,同時也給自己壓力。 首篇登場的是「兩岸關係話從頭」,刊出時,人在福建安溪老家進香,台北家人電告,金門幾位老同學見到拙文,紛紛來電垂詢。返來後,逐一回電,老同學們心地寬厚,褒多貶少,更乏建設性的批評與指教。在不知不覺間,投入筆陣已跨越一季,箇中滋味點滴在心,愈發相信克全兄所說的「寫作是搏命」,但是,對我這個初次踏入寫作這一行的人來說,即使是「搏命」,也要把握住這份難得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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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祖文化
──平安、吉祥、和平 湄洲媽祖廟舉辦文化節,金門縣十間媽祖廟信徒三百人,在吳立委夫人鄧琰率領下,搭乘「東方之星」包船直航大陸湄洲,為兩岸宗教交流添新頁,也為擴大「小三通」措施邁前一步。福建觀光客二百名又搭乘回航的「東方之星」,首度來金觀光旅遊,更留下大陸同胞由湄洲直達金門首航的歷史紀錄,啟動金門和湄洲的旅遊新航線。希望這條新航線,能發展成為兩岸媽祖文化和宗教交流的快速熱門航線,以帶動金門觀光事業。 金門副縣長楊忠全在水頭碼頭送行表示:自二○○一年兩岸「小三通」啟動後,湄洲媽祖金身已兩度到金門巡安,庇佑縣民。同時湄洲媽祖廟捐贈金門媽祖石雕聖像,高九點九公尺,寬三點二三公尺。縣政府也已安座在料羅金門媽祖公園,期待透過宗教交流,增進兩岸人民情感。 福建省莆田縣湄洲嶼,是媽祖林默娘的故鄉。宋朝莆田縣都巡林唯懿,與其妻王氏,世居湄洲嶼上,生了一男六女,媽祖林默娘排行第六,她生於宋太祖建隆元年(西元960年)農曆三月二十三日,歿於宋太宗雍熙四年(西元987年)。傳說王氏生產媽祖之時,突有一道紅光,從海面上冉冉而起,剎那間把全村團團罩住,像萬道彩虹,異香馥郁,直到黎明而散。媽祖生後過月餘未曾啼哭,所以取名林默娘。 媽祖林默娘出自名門,父親教授詩書;母親教以女紅,到了十歲自己就會誦經禮佛,十三歲,突有一位道士來林家,自願留在她家授與一些玄妙哲理,使她領悟了經典真義,且能驅邪捉鬼,治病活人。後因父兄在閩江海域,突遭風暴驟雨侵襲落海,媽祖毅然投海救父兄,而不幸罹難,享年二十八歲。 地方人為了感念她的孝道與多次顯靈感應,便在她的故鄉──湄洲嶼上,建立「湄洲媽祖祖廟」紀念她。今年(2006年)農曆三月二十三日,是媽祖一千零一十九歲誕辰。據湄洲媽祖祖廟董事長介紹:湄洲媽祖祖廟是海上女神媽祖的故鄉,媽祖文化的發祥地,是兩岸媽祖宮廟的鼻祖,擁有信眾近二億人,遍布世界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 媽祖原為航海之神,據傳媽祖有隨從千里眼、順風耳,能解救災患於千里之外。島嶼討海的漁民村落,都建起宮廟拜媽祖,但是隨著民眾的移墾,媽祖的職責也有所擴大,另加上驅除瘟疫,防颱救災,巡視海防和協助農牧等新的職務,聽說現在媽祖又包攬考試、事業和感情等所有問題,民間亦有以媽祖為送子娘娘尊稱。在人傍偟、無助的時候,仁慈的媽祖,就是人民的依靠。因此媽祖不僅是漁民、船員的守護神,儼然成為全民的守護神。媽祖廟不僅地區信仰的中心,更是純樸居民的生活中心。 金湖鎮料羅村順濟宮,建於明朝,是金門最早的媽祖廟,相信整建後將來一定更寬廣壯麗,加上料羅金門媽祖公園的石雕媽祖聖像與其各景觀設施,料羅灣牽罟及海邊潔白沙灘,如果能夠結合料羅灣長泳活動,建設些浴廁設備,並規劃一處固定海泳區域,這裏就是一處很好的觀光旅遊景點。希望明年順濟宮整建完成,媽祖生日,金門縣政府似可以配合料羅村的迎神賽會、鑼鼓唱、大拜拜,策辦「首屆金門媽祖文化節」,邀請大陸湄洲、臺灣、澎湖、馬祖各地區媽祖信眾前來參加,縣政府更應藉此收集建立金門媽祖文化史蹟的鄉土教材,舉辦媽祖文化網頁製作架設、寫媽祖、話媽祖、唱媽祖,以及攝影、書法、畫圖、雕塑、雕刻等各種比賽,擴大慶祝媽祖生日,加強文化內涵,把宗教信仰、歷史藝術與教育文化相結合。 媽祖文化代表著平安、吉祥、和平的象徵,有共同的信仰就有共同的願望,未來大家可以通過媽祖共同的信仰作為兩岸和平溝通橋梁,這是我們炎黃子孫共同努力的目標。最後借用<<金門隨筆>>作者陳臻超先生的二首詩作結束。一為<媽祖文化>,詩云:湄洲島上有古廟,媽祖傳奇舉世知;慈濟顯靈信徒多,媽祖文化淵源遠。另首<永久和平>:兩岸開放小三通,地緣血緣文化緣;經貿互利生活好,永久和平同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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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
一直認為已經步入夏天的溫熱季候,畢竟難抵接踵而來的這一場綿綿的雨季,應該是梅雨吧,聽說將持續一週之久。 原本準備妥當,迎接盛夏的心境一下子又混沌了起來。散盡了北部原有的悶熱氣候,細雨微涼的濕濡,擾亂了時序漸循的步履,才想起正值菖蒲、艾草、雄黃的夏令端午呢。 同時著手進行著數件急迫待完成的設計案件,對我而言這是時有的慣例;必須切割思緒,游移於不同境遇的方寸,進行構思,搶在同樣時限裡進行流程。 漸凍患者陳宏老師的勇者無懼之毅力,繼前一本著作《頑石與飛鳥》的出版尚未屆滿一年,此時我正為他的新著《我見過一棵大樹》進行美編作業。人的無窮潛力在一眨眼的瞬間就展現無遺,就算排除掉對於生命逐漸消失知覺的恐懼,有多少人可以直面這般困窘、殘酷的生命習題,猶以樂觀、悲天憫人的胸懷自視自許……。「……他的身體被冷凍、被禁錮,但他的思想飛翔、靈魂自由……」(李家同教授語) 進入最後階段並與編輯部門正堅持不下意見的是:音樂神童莫札特的設計案例。 全球掀起的莫札特誕生二百五十年熱潮方興,在此之前,我已經接手過三件關於莫札特的相關出版品之設計。即便是對於神童跨越二百多年的不衰巨擘,我們卻正為著他音樂版圖之外,一些殘留的書信手稿的出版品之包裝設計各持己見,爭執不下的並非他的音樂創作之豐偉、不是關於他異於常人的天賦資稟、也無關於他作品傳流的多面性與經典傳頌;事實上,我們正審慎、嚴謹的揣測著出版品面對消費市場時,標題色彩足不足以吸引讀者?印刷時增加的特別色會不會讓書更具販賣的優勢?深色系與淺色系何者才是這股熱潮裡較具賣相的決定?如果神童有知,他會持著哪方意見呢? 落地窗外滴滴答答的雨似乎不曾間斷過,意外發現妻子從苗栗鄉間移植的九重葛樹藤上,一對白頭翁不知何時已經結結實實的築了座巢,不到一人高度的藤縫裡,母鳥大剌剌的就孵起了蛋。透過落地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綿綿雨絲中,母鳥沈靜的身影。(這年頭,鳥類竟然謙卑如此,就連都市裡毫不隱密的藤蔓裡、毫不在乎的高度之間,這麼心安理得的就築巢孵育?)趁著母鳥離巢覓食的空檔,我在巢的上方塞了一片厚紙板,多少可以抵擋陣雨的直擊,不想才一回頭,那一對白頭翁唧唧咂咂兇猛的就迎面撲來。 不經意浮現關於家鄉梅雨季的那些深刻印象。梅雨來時,那時節,昏昏沈沈的灰黃天色,浸染了整個記憶。我愛蹲坐在大廳門口的簷下,仰望門前的那棟雙落大宅,我們稱為「下間」,是叔公輩三房合蓋的大厝,有著典型的閩南建築的優美脊背弧線,仰天昂揚的燕尾,透露著閩南建築的獨特風姿。八二三戰役,西廂後房被砲彈擊中,堂三叔一家三口魂歸瓦礫中,西向的燕尾自此殘缺,遺留下一道孤傷的印記。 冗長的雨季,田事無法耕植,老爸便趁著空閒,在下間前廳綁起高粱稈掃帚,那些結實硬挺的高粱稈,被父親的巧手編紮成一把把整齊有型的掃帚。左鄰右舍聚集一堂閒聊開講,聆聽唱機裡,傳來陳三求取功名後,得意京城,卻徒留苦守寒舍的五娘,哀怨期盼、情切切意綿綿……琵琶鑼鼓、淒歌哀調,前院後井綿綿黏膩的梅雨未歇,空氣中灰沉黃懨懨的濕濡,我們恆久不變的閩南鄉情……。 案頭,佔據另一端的是帶著鄉訊的一些案件,女詩人歐陽柏燕的詩文與影像作品輯的編製、以及關於后豐港的民俗采風專案。這些不具有商業色彩,可以盡心、放手、用情去經營的設計品。通常我選擇在夜裡,摒除掉任何可能的外來干擾,平心靜性的觀賞、品讀內容元素,然後思考整體設計的風貌。歐陽說:東西放心交給你,除了文字與畫作檔案之外我不給任何意見,讓你去串聯圖與文字之間的結合。 如同創作的樂趣,我享受著設計衍生的些許快意。 雨仍持續著,想到必須排除一些繁雜的工作,淨空出些許心思,努力的撰寫每週一則的夜話專欄,算是給自己的一筆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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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留一箭在天山
船過金廈海域,瞥見那面「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標語牆,便會想起在二膽島服役的那半年時光。搶灘、運補、爆破、碎石、構工、挖路、蓋小發電廠,當然也包括在風雨中建造我們么兩據點那面夜裡可以閃爍霓虹燈彩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標語牆。 民國七十五年底,我站在二膽島的么兩據點,透過大型望遠鏡,環顧廈門環島路沿岸,幾乎沒有任何的建築,更甭提高樓大廈了,當時漳州對面的浯嶼,看上去就是個光禿禿的小島,只比三膽、四膽好一些。偶爾有一兩艘大型的巴拿馬籍郵輪橫過金廈海域的國際航道,或是張著布帆、安著馬達的小型漁船漂入眼簾。 十年後,首次踏上大陸,廈門已經沒有絲毫煙硝味。唯一讓人感覺還有點政治味的就屬環島路那塊「一國兩制統一中國」的標語了。也是在近十年前,於黃土煙塵中首次踏上了十三朝古都的西安,只覺得三千年的底蘊深深烙印在無處不在的陰鬱與灰黑、凝重與遲緩當中。身在西安,你能體會的歷史不僅僅是印在書本上的那一行行黑黑冷冷的文字而已,你可以用鼻子聞到黃土氣息、用耳朵聽見晨鐘暮鼓、用眼睛親睹巍峨宮牆,用雙手撿拾觸摸殘缺的漢瓦與秦磚——在關中平原、在涇渭河畔;在城牆跟、在灞橋上;在西行取經的三藏大師、中土取經的空海和尚、在每一個曾為大秦漢唐征戰的將軍、為長安吟哦謳歌的詩人身上! 十年前,我用一半的血脈與古都結緣,成了西安女婿。那時,住在徐家莊附近的糜家橋小區,偌大一個社區,夜裏路邊只停放兩三輛汽車,但才三四年工夫,就變成很難找到停車的地方。我丈人家在東郊離大雁塔三里遠的的西影路上,高大的泡桐(梧桐)把蜿蜒窄仄的西影路變成濃蔭蔽天的深綠隧道,每天清晨,籠著霧氣的路上,總有農民趕著騾馬、坐著板車準備進城幹活或買賣,碰著雨天,西影路兩頭都要汪洋一片,也是在四五年內,西影路就從五六米寬的小路變成二三十米寬的平坦大道。記得當時西安二環道路開通剪彩時,省長曾誇下豪語,認定這寬闊的道路,保證可以在五十年內不塞車,誰料想得到,也不過六七年光景,這路就塞得不像樣了! 十年,可以寒窗苦讀、揚名天下,可以臥薪嚐膽、光復家園;十年,可以平地高樓、從無到有,也可以原地踏步、萬事蹉跎!除了那些稚齡的國小學童,每個人都曾經歷若干個十年,或許,也曾信誓旦旦的為每一個十年立下志願、許下諾言。唐朝詩人賈島有詩《劍客》云:「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一個劍客花了十載功夫,磨礪出劍刃白如霜雪、劍氣透著寒光的寶劍,卻未曾試過劍鋒,所待者何?知己也,所為者何?仗義也。 在西行路過陜西興平(漢代扶風茂陵)的路上,聽著旅人說起當地東漢時名將馬援,以及傳說是馬援後代的台北市長馬英九。有幾人津津樂道的說著曾經南征北戰,為統一中國立下汗馬功勞的馬援,以及提出「終極統一論」的馬英九,我想的卻是這位生前曾發出「男兒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的豪言壯語、官拜「伏波將軍」、封「新息侯」的馬援,以及在武俠小說《劍聖》裏,描述馬援和「定遠侯」班超決絕意志的一首詩: 「伏波唯願裹屍還,定遠何需生入關,莫遣隻輪回海窟,仍留一箭在天山!」 不曉得是否武俠小說看多了,過去,總一廂情願的以為自己可以「做點什麼」!如今,看著一水之隔的兩岸,一邊翻天覆地、一邊如如不動,我總算有了一點小小的覺悟!但至今,我依然堅執,人活著,總要「信點什麼」。就算沒有生死以之的決絕,也要能孤懷獨抱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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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酒的對話
———二○○六端陽詩酒會 「天使啊,拿酒來!這一大白就敬了咱們的和平女神吧!」是鄭愁予〈飲酒金門行〉裡的邀飲明月,山海也同醉。 「美酒的故鄉啊,醉與疼痛,久而久之,便有了含羞草的曖昧。」是洛夫〈酒鄉之歌〉中的一壺金門陳高而驚呼起來。 「閃爍的星被裊裊的酒香醺得搖搖欲墜,而躺在草地上那漢子正吟唱著,醉臥沙場君莫哈哈哈……」是商禽〈搖搖欲醉的星星〉下低垂的高粱想望著酒廠的煙囪。 「妳很辣,妳是透明的。」是林煥彰〈親愛的,金門高粱〉癡癡的想、熾熱的愛。 多少美麗、動人的詩句,從飲金門高粱的五十八度酒精濃烈中發抒而出。你不妨走一趟金門酒廠文化園區,矗立的八塊花崗石間,鐫刻了八首詩,鄭愁予、洛夫、商禽、林煥彰、辛鬱、向明、許世旭、古月,「千禧年金門高粱文化節」金門詩酒會的精品。儘管,有些詩句刻錯了,譬如鄭愁予的「當懷思遠人」,刻成了「當懷思達人」,「遠人」與「達人」間,就當作酒後「美麗的錯誤」吧。 今天是端午節,是詩人節;又是一個與詩與酒緊緊相連的日子。 五月,屬於仲夏之月,「月惟仲秋,日在端午。」《禮記》載「是月也,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瘴氣、蟲害、瘟疫、兵燹、天災人禍波襲下,有了艾酒、菖蒲酒、雄黃酒、朱砂酒、蟾蜍酒,夜合酒等驅凶辟邪的端午用酒;炎黃勞動子民不甘受天命擺布,與天抗衡、與命抗爭的產物。再因戰國時楚國人、三閭大夫屈原被放逐到江南,感時憂國而寫下《離騷》。被推為中國詩學之祖的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江而死之日,今世又作「詩人節」。 五月五,真是一個複雜而多感,難以描繪的身世。把這樣的日子,交給詩人,交給酒,這就對了。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一樣酒,萬種風情。唐朝詩人,辛棄疾有著「醉裡挑燈看劍」的悲憤,李白有著「與爾同銷萬古愁」的縱狂,李後主有著「醉鄉路穩宜頻到」的落寞,杜牧有著「半醉半醒遊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的陶然,李清照有著「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的幽怨,白居易有著「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豪興;現代詩人,洛夫有著「酒鬼飲湘泉,一醉三千年,醒來再舉杯,酒鬼變酒仙」的狂飲,辛鬱有著「挺立的雄姿唯有剛性的酒能夠詮釋」的酩酊,向明有著「終於悟及,清醒,是一口直墜無阻的深井」的微醺,白靈有著「入了喉,化作一行驚人的火,燙進歷史的胃袋」的酣熱,詹澈有著「詩人拖著詩和酒的行李,拖著歷史與文化的重量」的沈醉,杜十三有著「只把話筒貼在胸口用噗噗的心跳回答我殷切的呼喚」的爛醉。古往今來,文人雅士以酒相伴,杜康給的繆思,飲酒作詩,李白寫出〈將進酒〉;飲酒作畫,懷素揮灑〈狂草〉;飲酒作樂,嵇康奏出〈廣陵散〉。舞文弄墨、稀世之音,俱在金風玉露後。 酒作為一種文化載體;酒也作為一種情感聯繫。特別是金門高粱。龔鵬程教授與我編《酒鄉之歌》時書序〈酒鄉有清音〉:「五十年來,金門酒行銷各處。喝著酒的人,或遙想在島上當兵的日子,或緬念島上飽經戰火的親友,或以酒澆灌熱血,或以酒平撫思緒。金門的酒,把大家牽合在一塊,共同關心金門,情感繫念金門。金門的子弟,跟酒一樣,流散四方,或旅居台澎或遠徙南洋,則也魂牽夢縈其故土。因此,金門成為一個特殊的地方,是這個時代的傳奇。」不是嗎?僻處南方,遍地高粱,宛若北邊,酒香四溢。多少戰地征人,卸下征衣,碼頭排列的黃埔大背包中,是高粱酒瓶的碰撞交響;多少辭鄉旅人,小心翼翼用麻繩綑綁的,是白金龍、黃金龍的相偎相依。 因為砲火的歷史,因為高粱的緣故,金門作為酒鄉之島。鄭愁予說「飲高粱酒者方稱得上性情中人」,林文義說「金門如果沒有高粱酒,將是如何的沒趣」,曾永義說「飲金門高粱,尤其是陳高,淺斟低酌之餘,當使雙唇品嚐,必有嘖嘖芳溫之美」,管管說「我來去金門三次,不是為了挨砲彈,是為了喝紅紅的高粱酒,每天一瓶!……我在金門寫了不少好詩,都有酒味」,楚戈說「第一次喝金門高粱和茅台白乾,是『冷公』辛鬱從金門帶回台灣的,我大叫:這才叫酒」,焦桐說「金門高粱酒之美,在於純粹,不摻香料的純粹美感;我愛那種砲彈的剛烈性格,堅強地,陪伴我度過一段痛苦的歲月,並安慰了憂鬱落寞的青年」。看吧!文人墨士吟詠中的島嶼,高粱幾與這塊土地和它的人民劃上等號。失落了腰桿挺直的高粱,大概就剩下木麻黃在夕陽中孤獨地搖搖欲墜。 金門其實最有條件發展出酒文化、酒藝術、酒文學的酒鄉之島。然而,飲酒者多,知酒者寡。對酒當歌,誰解濁醪妙理?酒的內涵和美學形態,酒器、酒禮、酒信、酒宴、酒趣等,金門是否已形成自己的酒學?看來還很薄弱。慶幸的是,這些年來,因為「金門詩酒會」形同在地文化特產的組織與活動,在李錫奇等文士的努力下,催生出「一九九五兩岸三地金門文學之旅」、「一九九七金門藝術之旅」、「二○○○詩酒迎千禧」、「千禧年高粱文化節」、「二○○二酒香古意—金門詩酒文化節」、「二○○四浯潮再起—金門詩酒會」、「二○○五海峽兩岸書畫聯展」彩繪之旅,這些文化節慶的背後推手,就是「金門詩酒會」;十年來,一網打盡兩岸三地的詩人、畫家、文化人。大師在酒酣耳熱、痛快淋漓之餘,為海上仙洲留下無數美妙的詩畫,金酒文化園區的詩文如是,金門陶瓷博物館的彩繪作品也如是。 二○○六,詩酒會跨出了金門,端午、詩人節之日,結合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在蘭陽平原開展「醉愛噶瑪蘭—二○○六端陽詩酒會」從陳高的故鄉來到八酒頭的家鄉宜蘭;詩與酒的對話,最愛金門酒,醉愛噶瑪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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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夜
在「浯江夜話」執筆寫專欄,匆匆已經過了三個月。回頭反顧自己的文章,和近來夜半裡絞盡腦汁也擠不出一絲東西的窘況,才發現自己並不適合再這樣寫下去了。或許,就像某位朋友所說的:一個每天在「主旨、說明、擬辦」的公文裡討生活的辦事員,應該去準備「高考」、或者去考「教育學分班」,才是正途,怎麼能如此本末巔倒,去寫什麼專欄,而且還寫了二個! 多謝好友如此提醒我,想想,也是!寫專欄,一個禮拜兩篇,本來就不是一個小小的公務員所能負擔的,只怪當初不覺茲事體大,輕易地就答應人家,現在才覺得自討苦吃,苦不堪言。首先,以我所任職的文化局來講,現在的基層公務員並不好幹,固然按表操課是周休二日,但實際上,相關的文化活動大多在假日舉辦,支援來、支援去,可說無日無之。光是我負責的業務,如「海洋資源館」、「天文活動」,一年至少要辦八場活動,加上「文化資產-遺址」的部分,所剩的時間就有限得很了。 而臨時交辦的事務,也常常把自己搞得人仰馬翻,不成人形,像三月底課裡一名管古物、文物等文資業務的課員待產去了,我只好肩起職務代理人的工作,包括籌建中的「澎湖生活博物館」,也因為這個博物館,我才被我們局長派往金門參加文化工程查核會議,而不是因為我是個金門人。 還有,那不可預期的事件隨時可能發生,當待產的課員休沒兩天,澎湖就發現了距今一千四百萬年的鱷魚化石,這條後來暫時命名為「潘氏澎湖鱷」的化石,學術研究的價值是很高的,新聞媒體也曾大肆報導,但對我來說,自私一點想,卻是增加不少工作的負擔。所幸,在同仁的支持下,我也做到了應盡的本分。寫簽呈、公文往返、發新聞稿、回答民眾投寄縣長信箱的疑問、記錄發現的經過與處理的程序等等,只是其中的一環而已。 「潘氏澎湖鱷」圓滿告一段落後,也許,是我們局長的厚愛,她特別在局務會議裡,交代人事,撥點經費,叫我找個時間開個課程,幫同仁們上上一些關於如何寫新聞稿、怎樣回覆民眾才得體的課程。我感到受寵若驚,但因為這不是在我的公務範圍裡,我只能婉拒。當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因為,我連自己的專欄文章都快交不出來了! 交不出來的原因當然很多,但主要的還不是網路上對我文章的批評或攻擊,而是我認為,在我目前這個「四不像」的階段,寫文章其實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久而久之,心裡自是難免產生了非常厭倦的感覺。在我們澎湖文化局,我每個月總要輪值到兩個夜班,我本以為,那是可以靜下來思考的時候,但是,每當夜晚九點半起,逐一把三個樓層的門戶一一鎖上的時刻,看著年輕學子從苦讀的圖書館裡徐徐退出的背影,我總是情難自禁地觸景生情,而內心那難以壓抑的虛無也就愈拓愈大了。 接著,就是在這種煎熬裡虛耗的時光,漠然地從我身旁切過,分針與秒針細細地將我切碎,切割成一顆顆失敗的樣品!往日所學,件件無用,而今夜,我感覺風聲雨聲在窗外,似乎在交代:已饗其利者為有德,失敗的你啊,你還在寫些什麼東西,快甩開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吧,趕快去準備考試、加點官晉點祿,去造福自己小小小小的榮華富貴吧;「男兒百年且樂命,何須徇書受貧病?男兒百年且榮身,何須徇節甘風塵?」再不行,就偷偷學點趙建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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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龜哲學
烏龜給人瞧不起,大概沒有人敢說他是烏龜主義者。不知烏龜甚麼時候得罪了中國人,讓牠一直翻不了身。我今天想探討烏龜哲學,倒不是想為牠翻案,因為我沒有這個能力,牠已經被壓在文化的五指山下不止五百年了,我們到那裡去找西天取經的唐僧呢! 烏龜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動物?招誰惹誰?直讓人如此不屑。會不會有眾口鑠金、積非成是的可能呢?依我看,烏龜守拙,是老子的忠實信徒,牠笨頭笨腦,行動遲緩,看似沒有競爭力,其實沉著冷靜,鍥而不捨,即使聰慧佻達如兔子,也曾是牠的手下敗將。 烏龜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不論在地上爬或水中游,牠都不疾不徐,不為天下先,悠遊自得,天塌下來有人頂著;牠又忍讓,不管怎麼欺侮牠、捉弄牠,牠似乎都無所謂,不生氣、不反撲、不報復。 烏龜稟性溫和,沒有侵略性與威脅性,牠不會尋釁、惹事生非,也不愛出鋒頭,可見牠很守本份;牠雖然是一個好好先生,但也不能把牠惹毛了,萬一欺侮過火,忍耐仍有一定限度,所以一旦被烏龜咬住,聽說要老天打雷才鬆得開。 烏龜不忮不求,不慕榮利,每天背著一副沉重的龜殼,天君泰然,一步一步慢慢爬,慾望有限,要求不多;牠不爭寵、不撒嬌、不逢迎、不媚俗、不欺詐,與天地獨往還;牠是一個天生的養生家,精練龜息大法,享壽千歲,而與日月爭輝。 牠有這麼多優點,卻有縮頭之譏與忘八之侮,到底怎麼來著?牠沒有羽毛,所以不能飛翔;牠沒有利爪,所以不能撲殺;牠沒有利齒,所以不能撕囓,牠只有縮頭縮腳這一招保護自己。烏龜不狠、不鬥、不殺,沒有脾氣,中國人嗜殺,一向瞧不起牠,認為牠是縮頭烏龜,成為恥辱的象徵。 可是烏龜沒有背信棄義?沒有孝與不孝的問題;誰能證明牠老婆偷人?那來寡廉鮮恥?憑甚麼罵牠忘八烏龜?或許是中國人有縮頭的本性,有不義的基因,罵人不得,只有指桑罵槐罵到烏龜頭上,因此把牠污名化。烏龜被醜化,可能是中國所獨有,可見是一個文化問題,如果牠能辯白,恐怕也會挺身而出,不會縮頭縮腦,任人污衊了。 可是今天有人貪心,西裝革履打領帶,儼然一副君子模樣,乘機上下其手,以為可以呼風喚雨;貪利,已經得了好處,佔盡便宜,竟然不知滿足,到處招搖,以為他真有多大能耐,可以教人作人處事的道理;貪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咂得滿嘴油。 他本來靠著體面的包裝、虛偽的奉承,人模人樣過日。他沒有學到烏龜自然的哲學修養與處世態度,更不懂莊子寧願作一隻泥龜,在地上自由自在爬的可貴,儘管平日裡笑話烏龜,看不起烏龜,等到做了一些狗屁倒灶的事,遮掩不住,顏面掃地,面具被人剝了下來,那種痛徹心扉的苦楚,豈是權力的鴉片能夠治癒? 因此,烏龜何罪?不是烏龜對不起中國人,是中國人對不起烏龜,讓牠背上了中國文化的十字架,從此被污名化,永世不得翻身。今天有人背信棄義、寡廉鮮恥,回頭學藏頭縮尾的烏龜,卻又把罪名歸到牠頭上,這難道是公平的事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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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不知身是客
日昨重讀舊俄屠格涅夫的小說《煙》,屠格涅夫廣泓或不如托爾斯泰,深刻或不如杜思妥也夫斯基,但他卻具體而微地兼備了前兩者之長。他連續幾部重要的長篇小說如《前夜》、《父與子》、《處女地》,及《煙》等,把時代社會變革下,俄羅斯新一代知識青年那種自由及虛無的心靈情狀描摹栩栩如生。在《煙》故事末尾,主角里維諾夫歷盡對生命無信仰的愛人薏麗娜兩度的背叛,絕望地歸返家園,他在奔馳的火車上默想著:「一切都是煙,他自己的生活,同胞的生活,人類的一切,尤其是俄羅斯的一切。」 我知道,屠格涅夫的「煙」,喻意如「夢」,如煙似夢的一切,他感覺人世的紛擾,自己的熱情、夢想及苦痛,都宛如不實在,不留痕跡地消失了。 煙、夢,實在和虛幻,成為文學最關心也最困惑的主題。歌德《我的自傳》有一含辯證性的副標題曰:「詩與真實」。歌德在給友人的信曾自作解釋,說是為表達真實,非得借助虛構、想像(fiction)不可。歌德的「詩」、「想像」,同樣可換喻為「夢」。現實和夢界彼此間的虛實依存關係及奧窔,我斷斷續續揣模了一陣子。這種思索時而使我疑懼,時而使我莫名歡喜著。 近年讀書始而涉及佛學。佛教釋夢很平實,並無深奧玄妙解。《善見律》依夢之生成原因及其內涵性質分別夢有四種,《大智度論》、《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則以為有五種,皆不出平日習常之見。如「先見夢」,不就是我們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由當有」,則無非就是預告吉凶之兆的夢。總之,有夢即表示心有所染,如來世尊是沒有夢的,因一切顛倒習氣都已斷盡。佛教以夢為虛誑非實,最為人熟知的說詞見諸《金剛經》裡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有為法即世間法,即緣起法,而「緣起性空」正是佛教的核心思想。性空,亦即表示並無一實體。《大品般若經》有夢行品。《大智度論》裡,龍樹解釋其經文:「舍利弗何以夢難菩薩三三眛?答曰:以夢虛誑如狂,非實見故。」乍觀下,佛教以夢為負面意義無疑,其實未必。佛教無非應機說法,一旦應度的眾生抵達彼岸,連佛法都要拋捨的,既然連如夢似幻的此生都要捨棄,何況那夢中之夢呢? 夢中夢這一意符及意旨一再被中外文學界所延用。即如包赫士有一著名短篇〈環墟〉,寫一術士以夢,或說在夢中,造人。他果然成功造出一孩子。但有一天,他被火神祭壇的火焰所焚,「火焰並未燒焦他的皮膚,卻輕輕擁抱撫摸著他。欣慰、屈辱和恐怖的感覺同時襲向他。」包赫士如此描述:「他突然瞭解他也只不過是個幻影,另有別人在夢裡創造了他。」 莊子齊物論章裡那則莊周夢蝶寓言,「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人蝶互為倚恃於夢中,互為以夢創造對方,亦是另一種夢中夢。這意象含攝著深邃的玄思,發出的智慧的光,千餘年後,甚至連遠在阿根廷的那位盲睛者也領受到了。包赫士曾在某篇文字中提到這則典故,藉以表達對這位古東方哲人的崇敬之意。 古東方中國的夢中夢還有一則。北宋詩人黃山谷(黃庭堅)的夢裡乾坤結合了佛教的三世因果輪迴,也為袁枚的「書到今生讀已遲」一語作了最生動的註腳。黃山谷這則離奇故事典出其故鄉修水縣縣誌。他署理太平知州時係二十六歲,這年生日,他在衙內午睡,夢境來到一村莊,遇見一老婦人,端出一碟魚肉相款時。這時忽然驚醒!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在做夢。但奇怪的卻是口中還有魚腥味殘留。於是他外出,循夢中記憶經過道路,果真來到夢境中那座村舍,山谷恍悟老婦人為其前世生母。老婦人告知女兒已死二十六年,今天正是她忌辰,女兒生前工詩文,一心向佛而未嫁,死前將遺稿鎖入箱內,預於來世再親自啟封。黃庭堅追記曩昔,找出藏鑰匙處,開箱後,赫然發現有部分文稿是他參加鄉試及會試的筆墨,於是確信自己是老婦人亡女再生。他便將其接回家裡,孝養終生。太平知州即今天的蕪湖。蕪湖縣署旁有座滴翠軒,其中刻有黃庭堅畫像,其自題像讚曰:「似僧有髮,似俗無塵。作夢中夢,悟身外身。」 昨夜我又得一夢,夢見和妻騎機車到百貨公司購物,宛如生前般夫妻情深意篤。佛洛伊德《夢的解析》以潛意識釋夢,或有許多穿鑿附會,但他以夢境雖為假想,夢中的感情卻屬真,這樣的說法給了我慰藉。唯龍樹菩薩卻摒斥這樣的定見,以為真假有無兩邊都要離卻,這也是他在《中觀論》一書中反覆申論、勸喻的主旨,而我自己在驚疑不定的路途中,到底漸漸清澄於心。夢和現實,莫非都是假名,進一步說,都是非真非假。我們人面對眼前這一切,生死悲歡,唯有謙卑,唯有俯首低眉默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