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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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話的真情告白
我一出生就跟著母親牙牙學說金門話,金門話就是我名實相符的母語。金門話陪我走過了數十個年頭,一起渡過人間許多的冷暖與悲歡歲月。 金門話在金門地區,最行得通,最吃得開,也最具原汁原味。金門話,附在我身上,藏在我心底,陪著我浪跡天涯。 上小學後,學校規定都要說國語,只好將金門話留在家裡,等放學後,才能在家人親友間使用。國中和高中都一樣,在校說國語,在家說金門話。離開金門來台北念大學,說金門話的機會,就受到更大的壓縮了。金門話幾乎進入閉關自守的一段歲月。 妻是屏東人,說的是台語。金門話和台語,雖均是師出同門的閩南語,但兩者的差異性,痕跡歷歷可辨。所以我和妻溝通都仰賴國語,只有那些年與不會說國語的丈母娘才說金門話。 丈母娘在世時,常說我的「台語」怎麼腔調那麼濃重那麼含糊(臭林呆),其實我剛開始是說金門話,後來入境隨俗將金門話的音調和語氣,儘量轉化或修潤成丈母娘可以聽懂的台語。回想一下,我與丈母娘說的話,既不是金門話,也不是台語。我戲稱是「台式的金門話」或是「金門式的台語」。 陪我走天涯的金門話,很難免地,久而久之就漸漸地走了音變了調,失去了原本金門話的神韻了。語言,一旦不常用,或有相似語言的干擾或干預,一定會產生質與量的變化,是無可厚非的事實。這事實,不待語言專家來告訴我,我一生都在品嚐說不上金門話的愁苦滋味呢。 留學美國近四載,金門話幾乎一句都沒吭過,我的金門話活生生進入了乾旱期,甚至送進冰庫凍藏。後來,教學工作說中文與英文為主,我說金門話的機會少得可憐,拘限於家聚,金門同學會、邂逅金門鄉親等。我的金門話,枝不繁葉不茂,自是意料中的事,更別提開不了半朵能看得上眼的花兒了。 也許是太久沒說金門話了,也許是多多少被台語同化了,也許是年歲漸大記憶衰退了,我發覺,我說的金門話好像越來越不靈光,好多的新舊辭彙都無法用金門話表達。詞窮到又急又無奈,說著說著,金門話說不上幾句,又跳回國語的舒適圈了。 回想起來,這輩子,我說得最多的語言,竟不是母語金門話,而是國語中文。不是我不愛或不想保存金門母語,實在是使用時機和對象未能給我機會。對此,我相當無力、無助,只能望著金門話興嘆,任其荒蕪或漸離我遠去。 語言絕對和生活脫不了關係的,語言不是活在真空裡的,語言是要與人做最有效的溝通的,這些道理,我花了大半生去深切受教。但這輩子,我常將金門話保留給金門鄉親,也只有和自己鄉親交談,才能感到真情流露,才能將金門話發揮得淋漓盡致。那時候,金門話聽起來才像金門話,金門話說起來才是金門話。如人一樣,金門話也是有生命的,要施予表達機會的養分,才會生長茁壯、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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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花落盡的時節
我們在繁花落盡的時節,等待一抹冬日的暖陽,通常是午後兩三點的時刻,有時是你,有時是我,一時興起,總會對著窗口高喊對方的小名問,天氣這麼好,要不要去散步?然後毫不遲疑,各自歡快地應允。 無須顧忌,也無須遮掩,我們用最自在最直白的言語邊走邊聊,甚至夾雜著幾句髒話,一路穿過鄉間小道,漫步至鶯山廟海堤邊,展開一段悠閒的午後時光。 冬日的海水不似盛夏那般蔚藍,冷風一陣一陣吹來,因有陽光的映照,倒也覺得舒爽。這裡幽靜如昔,視野遼闊,像母親溫暖的懷抱,療癒歸來的我。從應接不暇的編輯工作中回到熟悉的家鄉,無事一身輕地邁開腳步行走,我百般珍惜且享受這裡的一分一秒。偶爾看看手機上的計步器,爾偶目視前方的海景,而你總是靜靜地坐在石階上,聚精會神打著遊戲,或帶著少女情懷盯著手機上的偶像劇看,直到我走向你身旁,你才猛然抬頭說,要回去了是嗎? 我們各自回到緊鄰不到一公尺的家,彷彿彼此未曾經歷過生命中的險惡與風霜,依然還處在廊道間或門口埕前那段無憂無慮跳橡皮圈、玩家家酒、過五關的童年時空裡。那時,愛我們的親人及我們愛的親人都還健在,人生的夢想也還未啟航。而此時,我們都已來到了中年,體會到了「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的情境。記不得從何時開始,你無感於外界變化,棄絕了工作追求,日日蟄居於此,我則離家多年,自此岔開兩段迥異的人生,但歲月同等對待,對誰從不寬容,停留與遠去,變動與不變動,回望來時路,誰不是千瘡百孔? 許多年前,你大病一場,精神分崩離析,好不容易靠著藥物從幻象的世界回到現實,回到了能與我正常交流延續情感的狀態,卻始終為了一堆你無力以對的家務事所困。上次回家,在前往海域的路上,你神態自若地向我訴說,一天傍晚,你在廚房煮菜,那個經常惹事生非製造麻煩的弟弟跟你要錢買菸,你狠狠回絕後,他拿了一把水果刀,試圖從你身後揮過來,幸好你即時發現,逃過一劫,一氣之下,你報警把他送進了向日葵。正為你感到慶幸時,你突然滿懷歉意地說,原先存了幾千塊要還你,但我全拿去買我弟弟住院的用品了。我說,沒關係,沒傷到你就好,別放心上,我都忘了這件事。 2022年的歲末,台北下著細雨,夜裡,寒氣逼人,我坐在窗前,看著一位藝品店老闆寄來的詩集,正糾結著該如何進行編整時,你打來了電話,問我農曆春節回家嗎?我的答案似乎讓你感到失望,我說,四月,四月清明節時再回去。 窗外的雨逐漸轉大了,雨聲滴滴落落打在屋簷上,我掛斷電話,想起了遠方那位從小與我一起長大的朋友,忽感一年又將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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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堂之上政客多 人民選票給警訊
「九合一選舉」民進黨慘敗後,蔡英文辭去民進黨主席。但是,該為敗選負起政治責任的閣揆蘇貞昌卻尾大不掉,不論是口頭請辭被慰留或如外傳他賴著不走,到底是戀棧個人權位還是為了維護家族利益?讓人們充滿想像;如此違逆政治學上責任政治的行為,令人搖頭三嘆! 執政者的權力傲慢是民進黨在此次選舉被人民唾棄的主因之一。看看一黨獨大的民進黨,立法院儼如行政院立法局,不顧民意,為所欲為,惡評不斷。堂堂閣揆倨傲粗暴,在國會議場針對委員質詢,竟然對代表民意的立委拍桌,回嗆質詢者「你不要大聲,我比你更大聲。」甚至說出「可恥、閉嘴」、「吵死了」的話。閣揆輕蔑民意,閣員不遑多讓,農委會主委陳吉仲就曾多次嗆立委「不要在這浪費時間」;衛福部長薛瑞元更是超過,將在野黨立委質詢形容為「頭蝨」般可厭,浪費官員時間;中華民國有如此囂張蠻橫且不修口德的閣揆,政務官有樣學樣,政治品質怎麼不每況愈下? 民進黨二度執政以來,把國家當成我家;內舉不避親,表姊當部長,親信夫婦任高官,護短論文抄襲;廣設類似「東廠」的體制外機構,追殺政敵,案例不勝枚舉。尤其破壞文官制度,毀壞升遷管道,正式公務員皆有苦難言,社會觀感不佳;不少年輕人,為了考公務員,屢試不中者進入補習班補習,同儕們互相調侃說,不用那麼花錢又費力氣,憑你的條件,只要加入民進黨或找到門路,不必考試就有辦法進入公職;此外,通過普考、高考在公務機關者,苦熬了十幾二十年才有獲得晉升機會的職位,但只要是「根正苗綠」的民進黨人,或所謂的「小英男孩」之流者,什麼資格、經歷、人品擺一邊,要用就用,當年口譯哥派任駐美代表處正式公務員的事務官職務,就是一個明顯具有爭議的例子;因此,年輕人的圈子裡流行一句話說「只要夠綠就夠力。」 敗選後的民進黨人,「仇中抗中」思維不改;以此次開放小三通之前,蘇貞昌說的「大陸來搶藥」最為經典。最近雖然通過「金馬地區民眾春節交通專案」,但只是開放「半套」,允許設籍金馬民眾及陸配在春節前後兩周,經「小三通」來往兩岸;卻讓百萬台商及台生「望船興嘆」,歸鄉無門。更可議者,面對社會質疑,陸委會主委邱太三竟然說,未開放台商是金馬當地意見,若然,金馬當地究竟是什麼單位或什麼人提的意見,邱太三應該將實情公布,否則,這種意圖把開放「半套小三通」的責任嫁禍給「金馬當地」的行徑,豈是一位政務官所當為? 民進黨全面執政所帶來治國無道失能的負面文化,選民在這次選舉用選票予以教訓,但民進黨顯然沒意識到「謙卑」是敗選後應有的態度,仍然「老神在在」;選後雖召開高層敗選檢討,但未能就黨的逐步傲慢與墮落深自反省,且任由一個施政表現滿意36%,不滿意52.6%的內閣苟延殘喘,繼續吃香喝辣,讓人民更加嫌惡。人們常以「嘴尖、皮厚、肚中空。」形容一種動物;這句話可以類比現在台灣政壇上不少政治人物,如果這種人充斥在政府高層,那就是人民的災難! 新年伊始,民進黨必須知恥知病、痛定思痛,深切檢討敗選原因。尤應找回當初創黨精神,秉持公平正義的理念,為國家社會及兩岸和平做出貢獻,則台灣人民幸甚;否則,只有等下一次選舉時下架惡質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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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嚴三十有感
今年是金門解嚴三十週年,遍見地方人士,競談昔日抗爭當局之「偉業」:源於民國八十年中央宣布終止動員勘亂時期;但同時金、馬地區最高軍事指揮官,卻依戒嚴法第三條,宣告各該地區,即刻起臨時戒嚴。 面對此變局,地方人士究竟是如何應對?是誠如今日眾口所謂的「偉業」,不顧一切以抗爭?或萬馬齊瘖,乃至工諂善媚以應?對於這些言人人殊之陳年軼事,如何釐清?或許「重啟檔案」應是最佳方法。 幸而,在民國八十八年出版之拙著《不廢江河萬古流》頁249,本人寫於八十年五月四日「陽光底下說戒嚴」文中,即針對金、馬地區,再度被宣告臨時戒嚴之不當現象,痛陳真相: 面對這一連串攸關故鄉權益的逆流,心情上除了寂寥外,平添一份悲愴。想起故鄉長期處在戒嚴、愚民的封閉環境,及一些逢迎權貴、出賣靈魂的學術政客推波助瀾下,竟使得故鄉父老,陷入被愚而不自知,甚有視戒嚴為「保護膜」的憨厚心態,思之豈僅令遊子心痛而已! 在故里人士一片沉寂中,諷刺的是,反倒是台灣朝野立委,為金門權益競相仗義直言,在「陽」文中,余特引當年五月一、二日各大報所刊:「侵害總統宣告戒嚴權之虞,且有軍人干政之嫌」(趙少康立委);「草率、不妥當、也不符合法律要件的措施」(蔡璧煌立委),而民進黨余政憲立委,更於緊急質詢時指正:「衡諸金馬地區當前情況,均無戒嚴法第三條之決定要件。」 「陽」文中更特引當年五月三日,中國時報第二版、聯合報第二版,清晰指出為金門爭取權益之朝野立委,除上述外,尚有陳水扁、吳賢二、陳癸淼、李勝峰、黃主文等;殿堂上,竟無一人是金門人士,徒見余以在野遊子之身,隻身孤筆以抗! 也因此,在「陽」文中,余不禁感慨道:多年來,曾嘗試鼓舞鄉親,努力爭取自由、民主,卻總因觸及父老們的心結(長期封閉及愚民政策下,不少鄉親竟將自由、民主等視為反動)而引來不小的誤解,每思及此,總令人想起國父因救國之革命運動,竟被父老相交指為「四大寇」的悲愴情景! 然而,正如拙文中所強調的:即使在最悲觀時,卻總無法忘懷讜論國是,方能不疚神明,不慚清議。而這一意念,終使振金能在種種不良氣氛下,掙脫層層束縛,秉筆正言。 基此,在「陽」文中,特從歷史背景,探討「戒嚴法」的時代背景及功過,並採破、立脈絡,指正那些「沾沾自喜,自圓其說」的官方「戒嚴論」,進而提出淺見,前瞻金門。 此淺見衍於聯合報七十九年四月十二日社論:「使兩岸互動有根留台灣效果」,立意有二:其一,廈門地區由於地理及文化與金門之同質性,勢必成為我投資主要地區,且範圍將包括商業、投資旅遊、海空航運等,以經代政。其二,以目前兩岸關係,可嘗試將金、廈,規劃成海峽兩岸互動的「緩衝地帶」(也因此,余隨即有「金廈大橋」之首議拙文)。 回首前塵,正如拙文所慨嘆的,雖說以昔日環境之凶險,軍職之敏感;但懍於良知血性,及「面折庭爭」之春秋大義,大膽為文,盼為歷史留一見證,致有今日此文之緣,誠天意也,正所謂「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莫獻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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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
從小喜歡鬼故事。小時後家裡經營的租書店裡有幾排架上是鬼怪奇幻小說,我總是不錯過任何一本。在冷冽的冬天夜晚,防空洞微弱的燈光下,一個個離奇令人驚懼的故事把我帶到了另一個遠離真實的時空,脫離那鬱鬱的、緊閉而幽暗的生活情境,來到想像卻無比鮮活的異世界。那是一個私密領地,沒有物質和肉體拘束的世界,對應著當時森嚴肅殺的軍管氣氛,那又是一個跨越時間和空間界域卻又充滿人性的世界。 相對於日後求學工作時的朋友,對於「鬼」只有相信/不相信、真實/虛構的二元認知,金門鄉下長輩對於「鬼」則展現了極其寬容的態度,他們既相信鬼同時又不信鬼,而他們所談論的故事,既是真實,又是虛構。年輕的我,總想釐清這個分際,畢竟萬物終究只有一個真相。後來,我知道了量子狀態1和0可以並存,我就釋然了。 家族中,母親最怕鬼,但也最常講鬼故事。太武山腳那個鼠疫過後滅村的山頭鬼村故事穿插著現在尚在的人物、時間、地點,為虛幻故事鋪陳了最真實的場景。那些不甘死去的鬼魂找來了烈嶼的知名劇團來做醮酬神,熱鬧的儀式結束後,劇團成員帶著酬金返回烈嶼,發現酬金異樣再重回做醮現場,才發現這裡竟是一片廢墟。找來鄰村陽翟人士詢問,才知這個村莊已經滅村多年。 這個故事也成了我跟家族孩子講金門鬼故事系列的第一則,講完故事,我開車載著五、六個孩子前往山頭村舊址,車上一路放著收音機廣播節目,車子一進入山頭村範圍,廣播頓時靜寂,接著收音機只傳出ㄘㄘ嚓嚓雜訊聲,所有小孩忍不住驚聲尖叫,同時也興奮無比,彷彿見證了某個科學真理的誕生。 母親也講過英坑雞精作祟的故事,這是金門東半島最大範圍、時間醞釀最長、最多人與聞的金門精怪故事。這個雞精作祟事件從英坑到附近幾個村落都受到影響,居民夜間不敢出外,學生上學繞道而行,連軍方操演都受到影響,以致驚動國防部派員調查是否有匪諜居中煽動。母親說,最後出動神明與雞精決戰時,附近村落非常多人湧到英坑去看熱鬧,母親說她膽子小,不敢去看。這個故事除了聽我母親說過、也在沙美菜市場、田浦泰山廟都聽說過,每個版本都在故事中增添了一些精彩的細節,共同編織出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一如我最愛的讀物「聊齋誌異」。 第一次讀聊齋誌異是小學五年級,我白天在學校、晚上在防空洞偷偷的讀。我仍記得一個讀聊齋的情景:那時年輕漂亮的五嬸在陽翟大街上做修改軍服生意,五嬸最擅長講故事,我總喜歡跟著她。通常是傍晚,我擠進五嬸那窄小的軍服修改店,坐在針車旁堆疊起的軍服上讀著聊齋,五嬸工作空檔時會講些鄉野傳奇給我聽。除了五嬸的話語,我的印象是頭頂上一盞會隨風搖晃的小燈泡,針車的嘎嘎聲、漿洗曬乾後的軍服味道,閃爍的光影,滲進了書中狐仙和書生的世界,再漫溢到我的整個童年。 一九九一年波斯灣戰爭期間,在語言不通、學校都還沒有著落的情況下,我隻身來到法國求學。沒帶太多物品,書也只帶了兩本,一本是法文動詞變化表記憶書,另一本就是聊齋誌異。 在法國的四年,生活和學習的壓力讓我難有喘息空間。聊齋誌異就擱在洗手間的盥洗架,每天上廁所時讀幾則聊齋故事就成了習慣。在構思博士論文《人工認知系統》期間,笛卡爾的科學方法論與古剎寺廟隨時出沒的魍魎鬼魅交織出一個神奇的平行世界,游移在每天固定搭乘的公車上、坐落在古老的文學院幽僻角落地下室的實驗室裡、和飄雪的異鄉。 有人說最美的愛情總是發生在「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未明狀態,在現實和想像邊緣萌生的鬼故事也帶著無以言喻的美感和活力,伴隨著我一路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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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日本與川島真談金門的謠言
2022年歲末,機緣湊巧,我在日本與川島真談金門的謠言,值得記上一筆。 今年10月28日,由江柏煒教授承辦的「2022金門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曾邀請日本東京大學川島真教授發表一篇名為〈明治大正時期的日本政府所看到的「金門島」〉的報告,他利用日本國立公文書館亞細亞歷史資料中心公開的政府檔案資料,重點討論了「金門開港」和「金門租借」的兩項傳聞,並從中了解當時日本外交官和軍官對金門的認識。 川島真這篇報告運用了許多日本防衛省和外務省的保存記錄,內容令人耳目一新,但遺憾的是他因公務繁忙,並未親自到會,乃採視訊方式在線上發表。我雖然認真聆聽,但一時之間還是難以完全掌握。 巧合的是,臺灣國家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日本東京大學臺灣漢學資源中心(TRCCS)訂12月22日在東大舉辦第4回臺灣漢學講座,我是受邀赴日的主講人(講題是:《金雲翹傳》對世界的影響),而川島真剛好是日方的負責主管,因此在講座召開前夕,我們有機會當面談論他文章中所說到的金門的謠言。 謠言之一:傳說金門要「商埠化」。此說出自1914年上海和福建的報紙,日本深感不安,經福州領事求證,回報其外相說是假消息,大總統(袁世凱)批准的是金門設縣而非開通商港;到了1921年,《福建日報》反倒出現有日本要求中國政府准將金門全島闢為商埠之說,日本廈門領事連忙澄清並無此事。 謠言之二:傳說德國、美國想把金門做為「租借地」。 德國租借說是發生在1895-1896年間,舊《金門志》有「(光緒)二十一年(1895)七月,德國兵艦三艘停泊後浦港,有德人上岸測量,並於山上插旂,島民懼,紛紛遷徙,九月兵艦去,始知德國本欲租借金門開為商埠」的記載,明治廿九年(1896)1月16日日本派遣員報告「德國軍艦與金門島之關係」則說:「近日有西洋報紙稱,舊曆臘月時起,德軍艦數艘於廈門港前方即金門島附近進行測量,並開始在島內建造疑似住房的建築」,2月5日派遣員又報告「金門有德軍艦兩艘」,最終德國並沒有佔領金門而是租借了青島。 美國租借說是發生在1914-1915年間,大正三年(1914)9月28日,日本駐廈門領事向其外相報告「敝官聽到美國祕密策劃金門租借,或者進行在金門設置煤炭儲藏設施的交涉之說法」;直到1915年1月,類似的傳聞仍不斷出現,包括廈門道尹汪守珍(1875-1946)得知美國即將租借金門駐兵,預測金門地價會暴漲,特意找了越南華僑資產家黃仲訓(1877-1956)打算買盡金門土地云云,不過汪道尹一概否認,說那是謠言。 這些關於「金門開港」和「金門租借」的消息,雖然後來都證實是謠言,但這些謠言也並非全係空穴來風,謠言的背後牽扯到英、德、美等列強在廈門一帶的較勁。川島真告訴我:明治大正時期的日本政府不一定認為「金門島」有很大的利用價值,但萬一別的列強把金門當成租借地或開闢成商埠的話,將影響到日本在臺灣和福建勢力範圍的權益,因此日方特別關注金門的各種情報。 我告訴川島真說:上述金門的謠言早已遠颺,但當初的傳聞在那時卻未必沒有成真的可能,歷史一瞬間,金門的命運差點操縱在外國人手上,又倘若當初黃仲訓真的有上島炒地皮的話,那麼金門也絕非現在的面目了。 感謝東京大學舉辦臺灣漢學講座,讓我有機會在日本與川島真談金門的謠言,並且鼓勵在講座現場協助口譯的廈門大學王海老師一起加入金門研究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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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藤的悲歡
土豆藤一大坨在牆角,花生顆粒尚未從根部摘拔下來,經過一天的日曬,已是蔫萎毫無生氣。 洪家祖上薄田沒幾股,因做生意無暇打理,只好委託鄰居代為耕種。若有收成,分得幾許農產品如地瓜、花生、小麥等,因此安簽與麥糊等農產小食也常出現餐桌上。 但ㄚ麥只對地瓜泥湯與花生這兩種情有獨鍾。因為食物的美好,往往延伸至背後一份人情的溫暖,或是一份對人深刻的記憶。 鄉下,村莊裡常有一種女人,善良、熱情、嗓門大,雖喳呼喳呼的,孩子們都喜歡找她。凡小孩受父母打罵,必到她哪討安慰。她的年齡介於阿嬤與媽媽之間,常年一襲斜襟藍衣布衫,梳個烏金黑亮的髮髻用黑網罩在後腦勺。沒看過她丈夫,聽說早早下南洋落番去討生活,只有一兒子與她相依為命。傳說兒子是抱來養,但她落番的夫婿有按時僑匯安家。兒子早上就隨人上船出海捕魚,下午回來上山耕種,母子生活還算無虞。 人如其名,曉能是她的閨名,能做很多事,鄰居有婚喪喜慶都會找她「炊粿」或「熗油飯」(蒸油飯)。她的住屋在洪家對面,忙完家務便左右鄰舍串門子,天天串到洪家店門口。話說炭治要忙家務與店務,對於煮飯這事往往急就章能吃就好。曉能卻能煮好吃的地瓜泥湯,ㄚ麥最喜歡這個單純的好滋味。 拉著番薯藤葉,轉了多彎,終於拉到根部,挖掘一顆顆沉甸黃心的地瓜。削皮匏泥,與地瓜乾片煮成湯,湯湯水水,清香的甘甜味,攫住舌尖唇齒,久久不散。 蟬鳴嘶啼的盛夏,也是花生的收穫季節。這日,曉能拿來幾顆那仔菝(芭樂)來給月華和ㄚ麥兩姊妹吃,一到門口,看到一團團帶泥的土豆藤,交纏成堆在大埕上。勤快的她,便拉起竹凳子和大鋁盆,一株株地「挽土豆」。 一株株的土豆藤,根部多細根,垂掛著顆顆飽滿的土豆,土豆沾著濕潤的泥土。曉能手腳麻利地把土豆一顆顆從根部摘下,三兩下就填滿了半盆。 摘下來的土豆,放置於「腳桶」(特大號的臉盆),不斷沖洗。洗淨瀝乾移至廚房大灶大鼎柴火烹煮,煮熟置涼。陽光赤焰下,曝曬花生,連續三天日照,花生的清香甘甜被鎖住殼內。曬完,花生收藏甕內的儀式展開,按照家庭人口長幼有序,陶甕的大小有別。ㄚ麥年紀最小,分配到的陶甕最小,她不以為忤,反而很是欣喜。因這一甕,象徵她能擁有某種東西的意義,也是一年來的零食。 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零食闕如,這甕花生是唯一,唯一的最珍貴。 日日出現眾人面前的曉能,這日卻反常地臥床不起,還差人來買回治頭痛「五分珠」。連續幾天還是不見她的身影,聽不到她的大嗓門,村裡一絲冷清氣氛,彷彿少了什麼似。大人竊竊私語,眾人不斷搖頭長吁短嘆,說是她汶萊的尪婿來信了,興許被番婆下蠱,不會再回來了。 ㄚ麥聽在耳裡,似懂未懂,一瞥牆角的土豆藤,日照下,更加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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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蛋 柑 風車餅--瓊林蔡氏除夕的溫暖故事
每年除夕,瓊林蔡家家戶都會收到當年做頭的頭家分送「鴨蛋、柑、風車餅」,在年節的忙碌之餘,倍感溫暖。 大嫂說現在的風車餅是圓形的「土仁(花生)餅」代替,早期的風車餅外圍有一層白色的糖粉,口感綿密、甜蜜,滋味濃郁,現在可能買不到了,改用土仁餅代替。 我覺得在除夕收到這樣溫暖的禮物,特別感動,追問緣由,才知道真的是一個讓人感動的故事。 根據金門縣文化局出版蔡是民(我的先生)編纂《金門縣瓊林蔡氏家廟祭祖儀節》一書所述,瓊林蔡氏俗稱的「豬肝墓」,位於瓊林村村外西南邊,恩主公宮(即孚濟廟)旁,除夕祭祖掃墓時,族人前往「豬肝墓」祭拜,頭家備四碗菜碗、牲禮、鴨蛋、柑、風車餅,四十五人食頭備四十五份,豬肝則由公司(公司指瓊林蔡氏十七郎公裔孫基金會)準備。 又據《瓊林蔡氏族譜》記載:「二世祖宣義公祖妣趙氏,合葬本鄉孚濟廟東封土為墳,向東,依趙氏遺囑欲子孫祭墓咸在禮拜,故定歲暮祭掃時,要用豬肝一枚,永為定規,今傳為豬肝墓云。」 故瓊林蔡氏豬肝墓係於除夕祭拜,祭後不「食頭」,舉行祭墓儀節,係由十月初六祭大宗宗祠當值頭家負責,於上午十點許,每位頭家須準備菜碗六碗,用吊籃裝,置墓埕,墓桌則擺放豬肝一付,並由長房輩份高、年長者為主祭官,頭家與祭,儀節的程序:宣讀祭文,掛墓紙、化金帛等儀式,簡要禮畢、撤饌,不「食頭」,僅分鴨蛋、柑橘、風車餅給予已婚男子。 我常從大嫂那裡獲知很多瓊林的生活故事,她分享時,總說都是婆婆告訴她的,二世祖據說生前喜歡吃豬肝,祖妣趙氏因此交代子孫在其祭墓時要用豬肝一枚,後來就這樣傳衍成習,列在墓祭的儀禮之中,瓊林蔡家的媳婦在其夫家輪值當頭家,準備祭拜的供品時,就一定會備一付豬肝,因此,村里大家習慣稱「豬肝祖」,我聽著大嫂分享,覺得十分溫暖和感動,彷彿二世祖宣義公離我們的生活不是很遠,尤其,每年除夕當大家忙著祭祖時,就有輪值的頭家送來「鴨蛋、柑、風車餅」,我接過來,仍感覺到鴨蛋的溫度,宗族的感情一時之間溫暖整顆心。 感念祖妣趙氏的智慧與體恤,既能保有子孫祭拜的綿長思念與儀禮的莊嚴隆重,又不會因年節在即,增加頭家準備「食頭」,人手分工與食材的繁瑣負擔,叮嚀子孫後輩祭禮依儀節進行,但不「食頭」,僅由當值頭家分送已婚男子鴨蛋、柑、風車餅。 「鴨蛋、柑、風車餅」,現在看來是極普通的食物,可是在古早的年代,生活中要有機會吃一個雞蛋,是非常奢侈的念想,大嫂常說如果自家的雞生了雞蛋,都是要留著去換花生油的,哪有機會品嚐?金門早期不產水果,因此,柑橘可以拿在手裡,都是一個柑,要兄弟用一瓣一瓣分著吃的,風車餅在物質極稀少的年代,誰家可以有餅吃呢?如果用現代的物質來衡量,「鴨蛋、柑、風車餅」,不是珍稀的物品,但瓊林蔡氏能將此儀節在時光的長河中流傳下來,更覺彌足珍貴,祖先惜情與惜物的情懷,就這樣透過族譜和祭禮的儀節傳承下來。 瓊林在金門來講,是一個大家族,能夠在島上傳衍近千年,形成一個聚落,尤其讓族人引以為榮的是先輩出了六位進士,祭祖儀節是以「大三獻禮」來進行,十分的隆重,並能一直延續,現已成為一種無形物質文化遺產,值得大家一起來認識並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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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2022
新冠病毒疫情肆虐快三年了,對台灣來說,以今年影響最大。而防疫處理得當與否更決定了政府的施政績效,君不見曾號稱國際防疫模範生的前衛福部長陳時中,後來卻因發生的口罩之亂、疫苗採購不積極和高端疫苗造成民怨,轉換跑道選台北市長,最終淪入落選的命運。且執政的民進黨在全國地方選舉中大敗,導致蔡英文辭民進黨主席,造成民進黨權力大洗牌,而10月份起台灣也走向與病毒共存。從疫情爆發走到解封,這證明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從最近的地方縣市長、鄉鎮長和民意代表的縣市議員和鄉鎮民代表選舉,民眾在乎的是平日累積的誠信度和執行力,相對於中央政府的是不能作正確的決策和無私地為國為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很多人羞於喊出「中華民國」,明明這就是我們國家的稱呼,國家的認同不見了,一個不認同自己國家的人可以擔任「這個」國家的元首,每天為意識型態在那裡爭鬥,卻不理睬國內百姓的死活,多少人在饑餓和貧病邊緣掙扎,年輕人找不到工作,必須遠赴柬埔寨打工而遭詐騙,一個原屬行政院一級部會的青輔會降格成教育部的青年發展署,請問政府有在重視年輕人的就業和未來發展和就業問題嗎?這就會造成我們無知的青年人,必須遠赴異鄉謀生而慘遭詐騙虐待的命運,請問政府振興經濟的策略在哪裡?依照民主政治期中選舉中的得票率其實就是選民對執政黨的信任投票,在這次地方選舉,國民黨大勝奪13縣市,且有11縣市的議員席次占多數、具執政優勢;民進黨首長僅拿下5席,為創黨以來最低紀錄;執政黨應該要立即內閣改組了,以符應民眾期待,別再行政怠懶了。 再看國內問題:天災人禍不斷,台東918大地震造成一死和花東交通中斷、303大停電全台近550萬戶受災、台南殺警案全國譁然,一方面台灣於斷層地帶在很多交通設施必須要有較嚴格的施工標準,且要讓防震演習成為日常,以防悲劇一再發生;而在能源用電方面,不能一直以「反核」意識型態來反對核電的延役,尤其在目前世界油價高漲,能源短缺的情況下,再加上再生能源成本昂貴,核電選項應成為務實的選項之一。再看看現在每天的社會治安和交通事故,讓百姓充滿著恐懼與不安。再看裴洛西旋風訪台以後中共大規模軍演,造成兩岸關係劍拔弩張、敵對對峙,兩岸關係緊張與對峙絕非兩岸人民之福,在統獨問題作文章和對嗆,不如務實地去討論兩岸未來發展的可能選項,兩岸的問題絕非只統獨的是非題,台灣的百姓需要的是安全、穩定、繁榮和發展,一個小小的島國不需要擾擾攘攘,媒體整天在那無事生非,惟恐天下不亂,台灣的百姓也不是在選舉投票那天才覺得自己是國家的主人,媒體應該有更多的公共論壇和公共事務討論的空間,讓社會更多的對話和辯論,民主不是一天造成的,缺乏容納異己和包容多元意見的雅量,才是民主最大的破口和障礙。 告別2022,疫情也逐漸趨緩,期待百姓生活與工作早日回歸正常,國內政局回歸良性穩定、兩岸關係重回和平友善、烏俄戰爭早日結束,世界重回愛和溫暖,最重要的不要再漲和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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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多少虔誠才讀懂這張八仙桌
八仙桌規整方正的形制,比圓桌、條桌和長桌多了幾分嚴謹莊重的姿態,將它設置在象徵核心地位的祖廳,既配合整棟房屋的空間秩序,也凸顯八仙桌作為家族成員在此祭拜、團圓和交流媒介的重要性。 從祖輩父輩到我這一代,這張百年八仙桌凝聚太多的情緒,這些情緒在歲月中慢慢發酵,變成人生點滴,一點一滴都是滄桑的故事。 冬日很長,思緒很深,我喜歡泡一壺大紅袍,品著香茗,一個人靜待在祖廳研究卡子花。八仙桌束腰下的兩條橫棖之間豎著兩根矮老,將橫棖之間的空間分成三個空窗,每一個空窗內再上下裁榫出一個卡子花,卡子花的外框9公分、內框7.5公分。每一面有三個卡子花,共有十二個卡子花,各自蘊藏獨立的意義,每三個又構成一組吉祥寓意,觀照人間歲月的悲歡離合。 卡子花是由矮老演變而來的,即裝飾化的矮老,當作上下橫棖的過渡部件,增加著力點,使得受力均勻,加強結構強度,而精緻的雕刻賦予八仙桌鮮活的生命力。 老家八仙桌的卡子花,以雕刻為主,再安上金漆和銀漆,此類工藝做法在尋常民居十分難得,仔細觀察八仙桌朱雀面(前)的設計,右邊是鳳尾、拂塵、琴桌、古琴、彩帶、壽桃;中間是書桌、書、畫、壽桃、拂塵、如意;左邊是棋盤、棋桌、蘭花盆栽、瓶、三支戟。接著再研究玄武面(後)的構圖,左邊有獅子、果盤、佛手柑、壽桃、石榴;中間有蘭花、龍頭燈架、燈,燈上頭還刻著丁字;右邊則有麒麟、三腳鼎爐、香、祥雲。白虎面(右)的題材,左邊呈現出竹子和鹿的組合;中間是花燈和牡丹;右邊有松樹和鶴。青龍面(左)的素材,左邊刻了枇杷樹和綬帶鳥;中間是太湖石和果盆,果盆盛滿佛手柑、壽桃和石榴;右邊刻有梧桐與白頭翁。 在僅有7.5見方的狹小空間中,真是窮盡雕刻之能事呀! 歷經許多心力才弄明白卡子花雕刻的物件,為了看透其中的隱喻,我把竹筷子削尖纏上棉布,制成各種粗細的清潔棒,半蹲半跪在桌前,沿著木雕的紋樣慎密地清理塵垢。柔軟的棉布在深深淺淺的刻痕中反覆穿梭,所有的疲憊彷彿被卸下,家族過往的盛世像風一樣浮現。為了更加刻骨銘心,我特意帶著頭燈整理,照亮石榴小如芝麻的果粒、葉子細如絲的紋路,連麒麟和獅子比米粒還小的眼珠,都變得金光閃閃,栩栩如生。 我端起茶杯,輕酌一口,甘之如飴的味道,真好。 把八仙桌放到家族歷史和傳統文化的情境中,卡子花的意涵逐一彰顯。取材來自生活卻高於日常,以枇杷、佛手柑、壽桃和石榴祈願多金、多福、多壽、多子,松鶴延年、白頭長壽、花開富貴、瓶升三戟(平升三級)、竹鹿(逐祿)平安、祥獸庇佑……等祝福,通過諧音或隱喻運用,代代相傳,靜候有心人去理解。我用一杯茶的香暖致敬匠師,如此精湛的技藝已很少見,同時也敬祖父一杯,不禁感喟,要不是祖父當年的財力和遠見,重金打造這張八仙桌,我怎有機會解讀往事的悲喜?哪裡能從更深的層次去傳承和發揚家族歷史和文化? 重新沖了一壺大紅袍,我開始著手記錄細節。卡子花裡的「雅人四好」琴棋書畫,琴養性、棋遣閒,筆墨揮灑可澄神定濾,讓我的心全然地安放下來,還有拂塵和香爐襯托,營造出「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氛圍。卡子花融入了祖父對生活的憧憬,對子孫未來的祈福和期許,藉物寄情,託物言志,於是這張八仙桌有了生命、有了情感、有了故事。 在如此紛擾的時代,能靜下心來欣賞百年的八仙桌卡子花之美,再喝上一杯頂級大紅袍,人生中所有的一言難盡,都能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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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境閩南、全球在地
臺灣是一個移民社會,17世紀中葉起,移民們從福建、廣東等祖籍地渡海而來,尋找安身立命的新天地。從早期以墾號或墾戶為主的移民方式,亦即漢人移民向朝廷申請許可,領取合法墾照(開墾許可證,又稱墾單、墾諭),再進行投資招佃,以獨資或合資形式成立的土地開發單位或社會單元。到中期在各地發展出以「祖籍地認同」為主的社會分類意識,我們過去耳熟能詳的「漳泉械鬥」、「閩客械鬥」大抵上是這段時期的社會情境。但隨著在地化的社會過程,清代漢人移民社會的晚期則呈現地緣及血緣認同為主的村落或宗族社會,以現居的聚落組織為生活單位,信仰也從原鄉移植轉變成在地化的特徵。這就是陳其南考察了土地開墾、社會分類系統、宗族社會變遷之後所提出來的「土著化」理論。 其實,若放回東亞史的脈絡,近5百年來,閩南海商、移民向外拓殖,除了澎湖群島、臺灣之外,也遍及東南亞各地、日本長崎等港埠。湯錦台於2013年曾以「閩南海上帝國」一詞描述著這樣的拓殖精神,並從海洋的觀點將臺灣史與東亞史連繫在一起。 在世界發展史上,有一個被後人稱為「閩南人」的漢人群體,曾經對創造人類的海洋文明和推動東西方海上交往,做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從宋朝開始,住在福建南部的泉州人便積極南下南海諸國,與東來的印度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建立了密切的海上貿易聯繫,打開了閩南地區與印度和阿拉伯世界,甚至是與非洲東岸的遠洋交流。在這樣互動的過程中,一個跨越印度洋、連接南中國海並直達台灣海峽的龐大海上商圈形成了,帶來的不僅是貨物的流通與財富的創造,還促進了佛教與伊斯蘭向中國的傳播。並在這個基礎上奠定了鄭和下西洋的壯舉和中華文明的對外流傳。 此外,王賡武在1990年以「沒有帝國的商人」(merchants without empires)形容近代閩南僑居海外的商人們的歷史作為。他指出,長期以來華商一直與正統的儒家觀點進行鬥爭,他們被視為社會政治階層的底部。而農業帝國是靠武力建立的,由中央集權的官僚機構管理著。帝國對商業財富來源進行嚴格的控制,商人家族處於守勢。但福建(閩南)人遠離政權的控制,在季風貿易的年代馳騁於東亞海域。在很大程度上,歐洲殖民者到東南亞之後,華人和華商仍然是地方商貿的主體,歐洲人往往尋求華人和華商的幫助和支持進行商貿活動;沒有後者,前者在東南亞的商貿拓展會困難得多。 因此,放在移民社會的角度,「閩南」不是一個地理區域的概念,而是一個社群或族群文化的概念,閩南文化是一個文化圈,隨著幾百年來閩南移動之民的跨境傳播、開枝散葉,在各地建立了因地制宜的文化內涵,是多元發展的歷史產物,與漳泉的祖籍地文化「同中有異」,語言如此,民間信仰、飲食文化、社會生活、聚落建築等有形與無形文化(tangible and intangible culture)更是如此。而且,在臺灣所使用的「閩南」一詞,在東南亞許多地方則是以「福建」(Hokkien)稱之。也就是說,東南亞各地的「福建」會館,在歷史上是以講福建話(閩南話)方言群為主體的社會組織,而不是中國原鄉的福建行政區劃的概念。閩南是一個文化的概念視角,而非狹義的、專指地理上的閩南區域文化。 是故,金門閩南文化發展的戰略,可有二大方針。第一是風土文化的復興及風土經濟學的啟動,第二是「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的行動策略。前者以風土文化為核心、地方創生為手段的具體實踐。後者則是作為一個全球化下的地方,金門應可拉高視野,放大文化能量,在新的戰略布局重塑人們對於金門文化的認識,打造真正的閩南文化原鄉地位。 跨境閩南的文化連結,有其必要性。一方面是從草根出發,讓社區社群的力量得以展現;一方面是掌握全球在地化的契機,讓金門閩南文化的拓殖精神、多元價值重新鼓舞當代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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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景
走進這陌生城鎮的火車站,爬上跨越鐵軌的空橋,午後陽光大剌剌穿過整片的玻璃帷幕,果然是小陽春,都忘了已是秋末初冬的時節了。刻意在鐵軌正上方駐足,放眼所及景致全都讓人心曠神怡,從沒有一趟旅程讓人如此愉悅踏實,而這樣的愜意不常有,說來都是意外的收穫。 多年前一場演講的邀約,難得往北移動,當時目的地高鐵新站尚未啟用,北上的行程只能仰賴台鐵幫忙;又因為時間班次的陰錯陽差,預訂車程的回程票未停出發站,只好在出發站再往後一站下車,還好距離不遠,又有捷運可以接駁,也算是圓滿。取票時刻意選到較偏僻的小站,可以避開擁擠匆促帶來的不便。走進佔地不大的候車大廳後,透過鑿著圓孔的玻璃窗後,坐著一位記憶中有點面熟的先生,接過我遞上的身分證,看著電腦螢幕上的資料後,一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一邊又自顧自的說著: 「這樣沒法買來回票啊!」 「是啊,因為回程的班次不停出發站。」 「你稍等一下,我試試有沒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好,謝謝。」 由於訂票時想著有票就好,於是訂了二張只差一站的單程票,卻忽略了若以回程下車站訂去回票可享有折扣,反而較便宜。 隔著玻璃看到身著制服的先生,一臉認真積極的想要替素昧平生的旅客尋求最佳的乘車方式,原本還匆忙的急著要快買快閃,此時已然刻意的放緩了急躁的想法,慢下腳步,開始享受眼前的一切,或許只是他每日業務必然的芝麻小事,而我卻在一旁看見執業敬業的態度,還有,那堅持的熱忱。 「好了!」他臉上的微笑,就像是替自己達成目標一樣的如釋重負,接過車票道了謝,我愉快的走出車站,對於能夠省下多少旅費,其實已經不是重點了,因為,賺到的不是金錢數字,而是風景,最美的風景。 回想,就在出發前數日,因為打點個人門面,走進理髮店,在熟悉的座位坐落後,師傅熟練的操起各式傢伙剃頭,我則打起盹來,這是被修理了十幾年之後的放心。就在昏昏欲睡中,聽見門外的黑暗中傳來微卑的聲音:「頭家!」之後就沒了,趕忙提醒專注於刀起刀落的師傅有人找,開門後,只見一婦人身材略矮瘦小,說話還帶點怯懦:「這是在箱子撿到的五十元。」老闆乍聽之下有點錯愕的喔了一聲,才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了謝,婦人轉身很快的就在黑暗中離去。 忍不住好奇的問:那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是住附近經常來理髮店收取資源回收物的婦人家,先前拿了些紙箱回去,五十元是在那些紙箱中發現的,特地送來歸還。 不會吧?撿拾回收品有時一天賣不了多少錢的,五十元可能是一天的辛勤才能換來的所得,紙箱中藏著的五十元硬幣,不說也沒人會知道,她幹嘛這麼老實?還特地送來還! 如此也太「古意」了吧?老闆也同意,樂得將那枚五十元硬幣好生收起,的確,值得收藏。再抬頭望向婦人剛才離去的方向,遠處有那麼一絲光,在黑暗中微微亮著,就在這理髮店看出去的巷弄中。 由於一趟看似不起眼的旅程,竟然接連碰上如此這般的美好奇遇,果然人才是最美的風景,因為這樣,沿途其他的意外插曲就更顯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