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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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擴大文學獎的影響力
文藝工作者,向來是寂寞的,但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在人生的苦旅之中,這聊以自慰的了。 從我大學畢業以來,投入文字工作,已經將近半個世紀了,回首來時路,一路上就這樣顛顛倒倒走過來,至今仍喫之不倦。因為心之所嚮,所以我有些關注有些淺見,想要就教於有道。 金門近來銳意提振文藝風氣,甚至要培養青少年寫作人才,以接續發揮文化聲量,確實值得肯定;只是現實有些作法如能更落實與周延,豈不是更好?因為我長期的觀察,加上默思行想,就有一些感悟。 譬如浯島文學獎,自從加碼提高獎金之後,已受到海內外人士的矚目,不獨金門人競相投入,就連外地人也不遑多讓。去年長篇小說首獎,就由台灣的姜天陸先生以《胡神》獲得,打破了兩年沒人獲首獎的紀錄。 姜先生去年還得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一年能得兩個首獎,可見他的寫作實力。我想看看他《胡神》到底怎麼寫的?一時找不到文本,就上網去看他的短篇小說《擔馬草水》,讓我對於整個故事的結構以及他的行文佈局,有了深刻的了解,並且獲益良多。 台灣的文學獎有些結合紙媒,得獎之後就會在紙媒上發表,不另支稿酬;浯島文學獎,主辦單位文化局雖然沒有媒體,但是縣屬單位有金門日報,政府單位是一體的,每年得獎的作品,如能協調交由金門日報副刊發表,相信是相得益彰的美事。 個人以為每年的長短篇小說首獎與散文獎前三名(今年增加了新詩),如果考量不佔用太多的投稿版面,建請能夠予以刊佈,以增加閱讀能量。前年陳慶瀚先生的《四月麥田》,獲得浯島文學獎的短篇小說首獎,但是他到底怎麼寫的?以我這樣長期投入文字工作的人,至今都無法一睹為快,而他得獎的邊際效益,無形中也就大打折扣了。 其實浯島文學獎除了出單行本之外,如能在金門日報公開發表,那是最經濟最有效的推廣辦法。金門日報的紙本在金門有很多鄉親喜歡看,但是旅外的遊子關心家鄉事務,只有透過網路是最便捷的媒介,而網路的影響力是無遠弗屆的。 浯島文學獎得獎作品如在報上發表,讓人可以在網路上搜尋得到,就可以把文學獎的能量輻射出去,與台灣各地的文學獎接軌,而不會侷限於一個地方文學獎了;文化局每年在廣發英雄帖之時,如果平日把文學獎的觸角伸出去,使那些想躍躍一試身手的人也有一個參考的準繩。 再說,教育局正在籌辦青少年文學獎,這是文學向下扎根的工作。那麼浯島文學獎,它不僅可以起一個先導的作用,而作品的見諸媒體也可讓新秀觀摩與學習,厚植文藝的土壤。一個地方一定要先激揚文藝風氣,才能吸引青少年傾心投入,從蓓蕾長出滿園的文藝花果。 浯島文學獎的作品如公開發佈與流通,說不定有一天無意之中,就點亮了一盞文藝心燈。那麼我們何必吝於作為一個青少年文藝的引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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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湖在我心深處呼喚
蘭湖,看起來雖不起眼,卻是孕育我生命的第一座湖,裝滿我一生最難忘最美好的記憶。從小最早認識的是蘭湖,遠在古崗湖、太湖、榮湖,或其他湖之前。從瓊林家步行十幾分鐘就到蘭湖,不能不說是「近水樓台先得湖」了。 古往今來,無數詩人歌詠過湖泊。英國詩人葉慈(W. B. Yeats)的一首十二行短詩〈茵夢湖〉(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常在我心湖蕩漾: 「我要動身去茵夢湖,/用粘土和樹籬,在那裡蓋座小屋;/種上九畝豆子,養一窩蜜蜂,/在林中獨居,聽蜂兒大聲嗡嗡叫。/我將在那裡享受寧靜,寧靜會慢慢滴下來,/自晨曦的面紗滴下來,自蟋蟀的歌吟滴下來;/半夜裡微光幽幽,中午時紫光熠熠,/黃昏時刻紅雀的羽翼四處拍打。/我現在要動身,因為不論晝夜,/我都聽見湖水輕拍岸邊;/當我佇立路旁,或是灰色的人行道上,/我聽見那聲音在我心的深處。」 葉慈和茵夢湖,與我和蘭湖,雖不盡相同,但人與湖締結愉悅的情感,卻是一致的。茵夢湖帶給葉慈一段簡樸寧靜與接近大自然的湖濱生活;蘭湖是我慢跑、散步與沉澱(precipitate)的好去處。今生說過無數遍「我要去蘭湖跑步」與「我要去蘭湖走走」的餘音,依然在我耳邊縈繞。蘭湖一直是我在故鄉金門一位忠實的生活友伴,那裏有靜靜的水悠悠,清新的空氣飄飄,生意盎然的花草和植物,還有迎風飛舞的蝴蝶和鳥兒。 我散步,彷彿湖也跟著我散行;我慢跑,彷彿湖也跟著我慢跑;我靜坐沉思,彷彿湖也跟著我靜坐沉思。那抹戰地歲月裡,多少個清晨,多少個黃昏,多少個春去秋來,我和蘭湖默默培養出一種特殊的默契和情感。 早些年的蘭湖,沒有亭,沒有柏油路面,沒有水泥建物,也沒有部隊的晨跑和答數聲,只有最自然最純潔的樣貌。那些年,我會獨自一人靜靜坐在湖畔,與這面湖展開無拘無束、海闊天空、天長地久的對話,我會將心中的千百個問題、疑惑和憂愁,一一向湖傾訴。 我得到回應的可能是湖面隨風泛起的幾圈漣漪,幾片落葉,蜻蜓點水,和鳥兒驚鴻一瞥,好像我從未獲得過確切的答案。不過,每次向湖傾訴,似乎一身的壓力,都獲得相當豪邁的紓解,似乎一心的憂愁,也都獲得相當可觀的消緩。 所以說,湖是有感性的,有啟示性的,喚起我生命深層的意義。湖是湖,人是人,一旦進入交流與溝通,彼此都會點亮新意吧。 很慶幸生長金門近二十年的歲月裡,有一個蘭湖,提供我茁壯生命的養份,我遠離金門的歲月裡,提供我心靈可以依泊的港灣。 葉慈詩末所說,「我聽見那聲音在我心的深處」(I hear it in the deep heart's core),掀起我心一波波的共鳴。我常聽見蘭湖在我心最深處呼喚,聲聲呼喚、日夜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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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愛中寬闊自由
近半年來,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尚無寧日。此期間,讓我們見識到人性陰暗的一面與政客「藉疫謀利」的醜陋嘴臉;欣喜的是,也看到了人性的光輝,愛心無分國界、溫馨送暖的畫面。 當中國大陸疫情嚴重,日本政府贈送防疫物資給武漢的時候,物品包裝上寫的是中國詩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種對文化尊重的情懷,感動了中國人。因此大陸在援助義大利時,也引用義國詩人「我們是同海之浪,同樹之葉,同園之花」的句子;而援助韓國時,則引用該國「道不遠人,人無異國」詞句。一種「天涯若比鄰」的同理心在滋長蔓延,彷彿「大同世界」就在眼前。 社會的每一個行業和每一個角落,總是有一群人在為防疫工作默默耕耘。新北板橋區某安養機構的防護工作頗佳,值得學習;這所護理之家的管理者為了保護此地安養的住民不受病毒侵襲,比政府部門提早個把月部署,在三月初就嚴格執行不准住民的家屬或其他人等探視,改以建立line群組,讓家屬們透過視訊或傳照片暸解住民狀況,所以,這三個多月來,住民轉診或送院急診的情況大減,顯示隔離政策對於年長的這些住民們是有極大的保護作用和效果;也可以看出,有慢性病且年長者,免疫能力較差,以往每天進進出出的探視者,身上可能多多少少帶了一些病菌,容易造成老人家受到感染而發病。 這位管理者在line群組說,首先感謝家屬的配合,從疫情〈開始〉到現在為何全球無法控制疫情,她列出了以下原因:1.沒有經歷SARS;2.自我感覺良好;3.〈認為〉不可能輪到我;4.不愛戴口罩;5.不勤洗手;6.沒有保持距離;7.無〈危機〉意識。又說,與家屬一同走到今天,就是家屬的配合,我也非常清楚,你們對家人那一份牽掛的心。但是,你們知道嗎?讓我們驚訝的是當家屬沒來的同時,數據說話,以往住民住院率超高,而今我們的住院率下降,代表的是什麼意思?……希望大家一起努力,為住民健康把關,也謝謝第一線所有工作人員辛苦! 足足兩個多月不能探望老人家了,即使送補給品去,都由他們員工在門口代收,只能望樓興嘆!五月上旬,該機構宣布,開放星期一至五的下午可以探視,每天限六組人,每家只限一個人、半個小時。我登記到母親節次日下午四點半至五點,探望時只能在會客廳,且要戴口罩並保持安全距離;大廳牆面上有一幅寫著「生命在愛中寬闊自由」的畫;老人家坐輪椅停在畫的下方,氣色不錯、精神尚好,罹患阿茲海默症已至言語功能盡棄,我稟告這段時間家裡大大小小事,從眼神交會中知道她都聽得懂,尤其是,當她聽到即將升級做「阿祖」時,眼睛為之一亮,流露出興奮之情,讓人眼眶起了變化,百感交集! 佐賀阿嬤裡頭有一句話:「真正的體貼是讓人察覺不到的」。安養機構的疫情防護部署,隔離措施阻絕、減少了病菌對老人家的侵襲,就是一種體貼。護理之家的玻璃門上書寫著「生命在歡愉中自在,在關愛裡自由。」我每每多望它幾眼,或許,非常時期的適度放下也是珍愛家人的一種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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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香
前幾年返鄉,帶友人逛了幾個景點,途中想就近找家咖啡店歇腳,便進了特約茶室展示館,在附設的賣店內意外發現「金門石花」,很是驚喜。 向來喜歡冰飲的我,遇上久違的天然飲品,一口氣暢飲了兩大杯。自此,每當夏天時節,若有經過小徑,很自然的會停下車來,再進去買一杯冰涼消暑且蘊藏童年情感的石花喝。意想不到昔日這處少時心中的神祕禁地,有一天會以這樣的形態呈現,並與我產生飲食記憶的連結。 記得特約茶室修復後,我初次踏入展示館,心裡絲毫沒有想要探尋軍管時代歷史遺跡的意圖,純粹是懷著好奇,只為揭開童年時那個如謎樣的女人留給我的種種遐想。 穿越時空,塵封的大門終於敞開了,「服務三軍」四個斗大的金色浮雕字體立即映入眼前,再往前幾步,宛如進入一座獨具風味的文人故居。紅磚白牆,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更顯清雅,庭院的植栽綻放綠意,亮晃晃的陽光灑落在迴廊上,投射出樑柱的陰影,房間內陳設簡單的家具,一切井然有序。若不是拉起隔絕線,及牆上貼著各種標語和一張張風情萬種的模擬照,有那麼一瞬間,總會讓人誤以為身處在異國的青年旅館裡。 清幽整潔的空間,怎麼也無法想像,這裡曾是無數個女人背負著各種辛酸血淚的人生境遇,在青春正盛的年紀,不得不遠赴離島,一次又一次與陌生男體交融之地。混雜最原始最獸性的慾念和交易,以及命運悲涼的沉吟,在時代的洪流中上演一回,而今如同沈船過後的海面,一片風平浪靜,輾轉成了觀光景點,成了我買石花的場域。 對於特約茶室裡的細節及故事我所知不多,但記憶深刻的是,也許在一個寂靜的夏日午后,只要那位燙著大髮捲,臉上畫著濃妝,喜歡穿連身裙,踩高跟鞋,身上散發濃郁香水味的女人一來到村裡,勢必就會引起左鄰右舍一陣小小的騷動。 女人來找的朋友恰巧是我隔壁鄰居一個叫X仔的已婚男人,他不做工的時候,特別重視外表穿著,看起來也稱得上風流倜儻,但X仔未曾從過軍,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也不知道他們是甚麼關係,我只知道村裡的人都說X仔很「花神」。 女人提著大包小包的物品進了X仔的家門後,這時你會發現幾個婦人會刻意從家中走出來探頭探腦,再群聚一起竊竊私語。我曾問母親那個女人是誰?她打發說,軍樂園啦!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語氣中帶有一點輕蔑。當時對性事一概不知,也不了解甚麼是軍樂園,更不懂「花神」的含意,但從婦人及母親的口中,知道她必是一個不受她們歡迎的女人。 她與X仔閒聊一會兒後,必會去村外海邊旁的鶯山廟拜拜,我們幾個孩童閒來無事,就尾隨在後,一路偷偷跟著她到廟宇,看她在神壇前捻香跪拜時,就轉而在廣場前玩遊戲。拜完後,女人會將餅干供品分送給我們,用一種好聽的腔調與我們交談幾句,然後再撐著一把洋傘獨自離去。 她豪情又大氣,比我們村裡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來得時髦亮眼,那時我喜歡她,也期待見到她,因為她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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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的文學樹 枝葉中滿是鄉情
在文化工廠打工期間,最深刻的印象之一,便是樹清返鄉之時,常會開心的細數前個月返金幾次,這個月已回來幾天,不論是公幹或私訪親友,他總是像一位遠遊的稚子回到家般欣喜,而周邊親友總會感染那股溫馨的氛圍。 樹清的兄弟多,親友也很多,但在洛夫、李錫奇、楊媽輝等師長家,最讓他有如在家般輕鬆自在。湖南,台北與金門,是他生命中三個很重要的地方,番薯王阿背的湖南太遙遠,台北的霓虹燈太迷離,只有金門才會讓他回想起爹娘慈祥的笑容。 金門天然資源少,遊子卻特別多,鄉情網路遍及各角落,金門是許多漂流的遊子心底夢想家園。人間四月天,全球依然感受疫情壓力,零確診的金門,因在4月1日推出「漂流的文學樹,楊樹清文學作品展」,而引起鄉情大爆發。這是一個思念故鄉的報導文學作家,返鄉分享耕耘文學的心路歷程,再度勾起許多遊子的鄉愁,也吸引許多貴賓重返金門尋找那遺留島鄉的烙印。 文學是一陣風,許多感人又讓人感恩的風景,常在字裡行間透露馨香。4月1日起,古區熱鬧了,碧山也熱鬧了,照顧過樹清的,常受樹清照顧的,師長、好友、粉絲、學生……等等,以朝聖的心,相約相聚在睿友學校,共同欣賞與分享「楊樹清文學作品展」,這是一場文學愛好者的生命敘事,也是一座文化島鄉的奮鬥演出,而一顆顆漂流的文學樹,再度相聚成林,欣賞好作品,為生命醞釀更多高度與寬度,「和優秀的人在一起,您就變得優秀。」透過文學導師的作品展,文學的種子,將再度傳播。 金門為樹清建構一個家園,文學為樹清打造一個更寬闊的舞台,他用文字表達對這個家園的依戀,更用文學展現熱愛世界的能量。在金門土生土長的原鄉人,因為文學的緣故,楊樹清自謙是一棵漂流的文學樹,而對一個熱愛文學的人,能夠漂流也是一種幸福,得以吸收來自八方的文學養分,讓自己更加成長茁壯,為期三個月的「楊樹清文學作品展」,是一場回饋原鄉的文學饗宴,正可將這些文學能量分享給更多的有心人,然後讓更多文學種子繼續漂流、散播與傳承。 個人因錯過了佈展與開幕,總想找個時間去觀摩「楊樹清文學作品展」,近日由沙美搭往山外的18路公車前往碧山,卻因繞經蔡厝,不經碧山,直接到山外,只好在山外等下一班經碧山公車,真正抵達睿友學校時已是中午,展場也關門,再次錯過觀摩機會,又已無公車,只好以行軍方式由碧山經陽翟往沙美走,路過陽翟本想去拜訪學長,因是午休時刻就作罷。 由碧山行軍到沙美途中,我邊走邊欣賞兩旁茂盛行道樹,想到做為一個文學人,楊樹清投入無數的殷勤與努力,為眾多熱愛文學的年輕人立下典範。「楊樹清文學作品展」,讓報導文學家扎實的在家鄉逗留三個月,是大作家送給家鄉、鄉親與文學愛好者的好禮物,也是樹清送給自己的大禮物。 為了傳播,文學版圖因漂流而壯闊,但文學樹的根,永遠屬於島鄉。感謝樹清,見證了鄉情讓文字更具磅礡的力量,寫人、寫島,都溢滿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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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慶短篇小說集》中越文本要給誰看?
由行政院金馬聯合服務中心出版的《陳長慶短篇小說集》中越文本,即將於7月18日在臺南國立臺灣文學館、7月25日在金門睿友文學館,各舉辦一場新書發表會,活動之前我想說說陳長慶小說中越文本是要印給誰看的? 二年多前,我準備推動將金門文學譯為外文,推向國際,開始著手《陳長慶短篇小說集》越南文本的翻譯工作,過程中經常被問到兩個問題:一、為什麼是陳長慶?二、為什麼是越南文? 第一個問題,答案很簡單,因為陳長慶是金門當代重量級小說家,他是金門文化獎文學類首位得主,如果要找一位打先鋒,他自然是不二人選。 第二個問題,提問者心裡可能是想,倘若翻譯成英文豈不更國際化?這種想法似是而非,因為如果我們期待有戰地文化特色的陳長慶小說要很快在不同的文學國度找到知音的話,同樣備受戰火蹂躪的越南是最容易產生共鳴的,但能感動九千多萬越南人民的文字,絕對是越南文而非英文。箇中道理,其實也很容易明白。 因此,儘管歷經一些波折與阻礙,我仍堅持跨出第一步,畢竟沒有第一位作家(陳長慶)就沒有第二位,沒有第一種外文(越南文)也很難有第二種。去年底,《陳長慶短篇小說集》越南文本終於在胡志明市問世,並立即得到越南許多文學評論家的熱情回響,證明把金門陳長慶介紹給越南是正確的選擇。 既然要讓越南讀者看的《陳長慶短篇小說集》越南文本已經在越南出版了,那麼,又為什麼還要在臺灣出版中越文本呢?我有兩個解釋。 第一,陳長慶〈再見海南島,海南島再見〉、〈將軍與蓬萊米〉、〈春桃〉、〈人民公共客車〉、〈孫麻子〉和〈罔腰仔〉這六篇作品,是精選自他1996~2016年間的創作,未曾結集成書,不出中文版的話,我們無緣欣賞他筆下的金門風華,也搞不懂為什麼越南讀者會被他的作品所感動。 第二,臺灣有許多越南人,包括十幾萬的越南籍配偶,以及八、九萬的勞工和留學生,他們的母語是越南話;另有數十萬的越南新住民子女,他們的媽媽看得懂越南文。 《陳長慶短篇小說集》中越文本當然是要印給大家看的,不過上述臺灣越南人,尤其是臺灣越南新住民及其子女,是很重要的讀者群。 例如我一位將攜眷出席新書發表會的臺北學生,大學畢業後在越南經商有成,並娶得美人歸,他現在請太太每天教他越南話,而他太太也正在臺灣師大華語中心認真進修,我想《陳長慶短篇小說集》中越文本正是他們夫妻倆共讀互授的絕佳教材;又例如我接觸到的許多越南新住民媽媽也在努力學中文,她們受中文教育的孩子也對媽媽的母語有興趣,《陳長慶短篇小說集》中越文本便是她們親子可以共同分享的文學讀本。 單從金門的越南新住民的角度來看,《陳長慶短篇小說集》中越文本這部臺灣政府出版品,傳遞的不是什麼政令宣導,而是以自己所熟悉的母國文字,說起一篇又一篇觸動心弦的金門在地故事。離鄉背井遠嫁臺灣金門島上的她們,即使難以想像金門青年阿順哥在公共汽車上塗鴉蒙冤所承受的不公不義,也極可能會在看到春桃、添丁嫂、罔腰仔等金門女人,乃至侍應生王麗美、蓬萊米的悲苦故事時,流下感慨自己命運的眼淚,並且從中得到某種程度的療癒與救贖。想想,這對金門越南新住民而言,是何等體貼的作為啊! 當然,能寫出動人故事的臺灣作家不只有陳長慶,大量移居臺灣的外國新住民也不只是來自越南,了解陳長慶小說中越文本要給誰看之後,大家一定也會知道金門該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陳長慶短篇小說集》只是個開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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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搖鼓聲
清晨,雞鳴報曉,天陽躍身而起,竹床咿咿喔喔聲自他身後響起。陽光從天井穿越而來,瓦片屋簷的影子,把長廊與前廂房斜切成片段,光和影,相互追逐。 小竹桌上,一鍋冒煙的安簽煮地瓜湯,小碟的蔭豆豉和蘿蔔乾,兩副碗筷。伊俺嬤早已灶甕火紅燃薪柴煮豬食,忙進忙出餵雞鴨,趁隙張羅爺孫倆的早餐。三合院裡的傳統,以男為尊,女人永遠隱身在後,丈夫兒子擺第一,三餐他們吃完才輪她上桌。三個兒子包括天陽的父親,因家鄉生計困難下南洋落番去,從此沒回來。老天垂憐,三房中獨留一血脈天陽孫兒,自幼無父的孤兒,轉眼已長成瘦高的少年,為家計去當耗費體能的搖貨郎。 木櫃,是天陽的吃飯傢伙,花了他伊俺公的積蓄大洋,加上伊俺娘攢下的私房錢才勉強湊數購得。木頭實心,在晨間散發出淡淡的芳香,為淒涼的家庭引路出門。他擦拭著櫃子,裡裡外外,絲毫不馬虎,它每天陪著他走過一村又一村,彷彿是他鍾愛的知己。木櫃,半人高,內有兩層;外有三面木框崁玻璃,一面當門把開闔。天陽,天生的機靈聰明,把昂貴、易碎的物品,如花露水、仕女鏡、胭脂掽粉、梳子、篦子等擺在櫃內,漂亮的包裝圖案貼緊玻璃。從外面透過玻璃影像,滿櫃物品煞是吸引人。櫃子上端直立四根雕花木杆,圈成獨樹一格的展示架,布料織物,層層疊上。 「咚咚咚」遠遠地,在他未踏入村莊前,手上悅耳動聽的撥浪鼓聲,頓挫緩急,與一前一後的步伐,聲聲響起。聲音劃破了小村的寂靜,村人圍觀,好奇、歡愉的氛圍,漸漸散發。他有說不出的滿足感,他的到來,像是一扇窗,遺世的村落,可以望到外面的世界。 左右兩個重擔,儘管扁擔在肩上壓得他痠疼不已,肚子咕嚕咕嚕叫,他極力忍著。生意好時,再累也不倦,怕的是生意不佳,天氣突變,颳大風、下大雨,他淋濕事小,商品毀壞了才叫人搥胸。 腦海中,不時迴繞著伊俺嬤足踩三吋金蓮餵雞餵鴨,伊俺公僂背彎腰犁田的身影。思及此,肩上兩端重擔變得輕盈,精神抖擻,走賣更聚神。東西一售出,滿是欣喜振奮,一毛五角慢慢賺,回頭再去廈門店家補貨,慢慢地店老闆樂意給他幾許賒帳,因他有信用。 「咚咚咚」木擔與搖鼓,開啟了搖貨郎的生涯。赤腳與粗礪的路,包藏一個夢想,朝遠方前進,生命充滿了希望。 走賣久了,也理出一點心得。年節前買氣興,貨色要備齊,有些村莊大戶人家有僑匯捐助,出手大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每當他來到這個僑匯較多的村落,富家千金的身影,明眸皓齒,總是亭亭玉立在他的眼前。她不是來買胭脂掽粉,就是買花布繡線,時間久了,他似乎有點明白,少女的心,無法言喻的情愫,她喜歡他帶來的物品,還是因為他而喜歡他帶來的物品。他看著自己一身的寒傖,低首斂眉,咬一咬牙根,若有所思。此時此刻,貧無立錐之地的他,少年立志,一心一意把走賣工作做好,改善家庭生活,怎敢奢想兒女情事? 因此,不管夏季烈日驕陽,或是冬日北風呼號,挑擔走賣村落的生活,日復一日,一步又一步,一村又一村。留下的汗水,日積月累,沒有壓垮少年天陽的肩頭,反而茁壯成為一個英挺的少年家。他渴望有朝一日擺脫搖貨郎走賣的生活,真真實實擁有一小爿店面,寥寥坪數的空間,心願足矣。 彷彿與自己許諾般,他挑著重櫃往前,汗水擦乾,繼續行走,搖鼓聲再度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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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同問題
幾年前為「閩臺科舉文化學術研討會」之邀,曾編了「金門歷代進士簡表」,一共羅列了50位進士,引起了很多的討論。很多人以為,這當中有許多位根本上就稱不上是「金門籍」的進士。當時也未特別說明選取的標準,以致無法服眾。2018年又編列了「金門歷代舉人簡表」,就撰寫了一段長文「鴻漸照吉」,細說選列的標準。 該表,就人的標準而言,出生地、解送的縣分,都不是考量的標準,而是以各方志、各宗祠、各族譜有錄者,即收。這其中自然有很大的一部分,非金門本土出生,甚至已經旅外數代的人物,亦然在選列之中。很多人一定以為,這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窮多極數的作為。這種想法,當然無可厚非。但是我們在選編人物時,對其是屬於某鄉、某里時,總會有種不自覺的攀引之舉,這是人情之常,但不是理性的選列。可是反向回思,欲想攀引,總得有個藉口,或者有些什麼蛛絲馬跡,讓我們去攀引吧,而我的選擇就是「認同」的問題。 可是啥是「認同」呢?這是一個抽象難以說明,但確又實際存在的東西。各志所錄,自有其標準,此姑不論。族譜、宗祠中的先賢人物,為何為立匾、入譜呢?則是一個饒有意味的問題。 一般說來,金門各姓的宗族立匾與入譜,都不是「自動生效」的,也不是宗族主事者,自動普查的,因為這樣極難收效,更有攀引的可能;而是散居各地的宗親自動報丁後,取得「入場券」的「觀察員」資格,之後還要盡了「做頭」、「吃頭」,以及各項宗族裡頭婚喪喜慶之「揀丁錢」等義務後,方才取得「會員」資格;有功名者欲立匾者,得另出資一分;至死後「晉祖」,也還要再盡一份「祿位」的費用,才能取得「終生會員」資格,能夠入龕成祖。這自有一套認定的標準,「偽氏亂宗」或者「旁胤紊宗」,在金門,不敢說絕無出現,但也極難將別人的,認定是自己的,並且代代流傳。是以基於這樣的宗法體制,妄自攀引者絕少;若有,自然是一件相當值得去討論的議題。是以擇取了這樣的基底、對象,當自可信是「金門人」。 尚且在這樣的基底中,也非敢妄自濫收,有疑慮者,或未認祖者,絕不妄自引入。在此可舉幾個例子,加以說明,選擇之嚴。 明代正統「解元」、景泰「傳臚」之丘濬,其祖籍確定是福建泉州,其祖丘德玄,相傳是宋末追隨帝昺落籍海南者,此人可能就是小嶝丘葵的後代,而且從丘德玄到丘濬,亦不過140餘年,至多也不過五、六代,極可能還在「五服」內。可是丘濬似乎沒有認祖歸宗,返歸祖居地,謁祖晉匾之舉,是以雖自明代盧若騰,已有談及此事。然丘濬未曾有認祖之舉,自無歸宗之實。這線索,雖甚有意義,但不予追蹤,自然也不會予以選收。 另外,還有一個例子,就是著名的竹塹鄭用錫、鄭如松父子。我們之所以認同鄭用錫是金門人,除了他的墓碑、神祖、額頭,盡書「浯江」之外,他本人不但有還返鄉里認祖歸宗,還捐資修建金門東溪祖厝,另外對金門各地的寺廟、學堂,例如:牧馬侯祠、浯江書院等,盡皆有盡心盡力之記載,所以鄭用錫本人,除了骨子裡的認同,亦且付之實際行動,展現他對金門的認同,故予選收。至於鄭如松,或許亦有心眷金門故里,但是在「熱衷」的程度上,在今日所見的史料中,極其缺乏,故而其認同感是有疑惑的,所以我們亦如林氏父子修《金門志》時,注語所說道:「(鄭用錫)子如松,舉人。以後不錄。」一樣,未將選收。 是以,此一標準,收錄的「金門」舉人,無論金門的認同,或是宗源的認同,都確可立,說是「金門人」,非但可信,亦且理性,可為之一憑,是擇之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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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瘋追日活動看金門的觀光
6月21日百年難得一見的「日環食」天文奇景,全國最佳觀賞點落在金門,當天金門全島瘋追日,無論官方或民間,也配合辦理了很多可以促進觀光人潮的活動,像縣府觀光處辦理的「管管天狗草地逐日音樂嘉年華」、金門民宿協會辦理的「戰地轟天狗」、議員董森堡辦理的「天狗食日野餐」,還有城中、金中天文台和各鄉鎮各學校辦理的與觀賞日環食的相關教育與聯誼活動,這場觀日食天文活動,讓金門全島鼎沸,官民學校全面動起來,配合辦理了促進觀光人潮人流的科普教育、音樂和藝術展演、美食購物等觀光行銷的活動,這也是自從新型冠狀病毒從3月份肆虐以來,封關已久的金門觀光業的一次能量大爆發,當然我們不知道當天的經濟效益如何?但是看到官民合作,遍地開花的創意行動和策略,這似乎是金門未來觀光行銷可行的趨勢。 金門是一個文化底蘊深厚豐富的海島,無論是做為閩南原鄉、戰地遺跡、僑鄉文化或生態慢活島嶼的角色,其實我們有很好很豐富的觀光資源和人文氣息。但是缺乏的是行銷策略的活化創生,和這些觀光資源的深化、精緻和優質化。當然這需要官方的重視,因為自從金門解除戰地政務以來,主管觀光政策的掌舵者還是官方,一些大型的觀光活動和嘉年華活動,如:國際島嶼會議、海泳和馬拉松等活動,主事者還是官方,至於這些燒錢的活動,對民間的旅遊、特產和餐飲等業者等收益如何?似乎缺乏評估,而這些大型觀光活動影響期程和配套系列似乎也不夠長遠而豐富。 個人以為文化是觀光的底盤,而集文化之大成的通常是博物館、美術館這些蒐集豐富、具解說教育的展示場域;看看新北市的鶯歌陶瓷博物館和宜蘭的蘭陽博物館的展示特色和設計創意,筆者也去過美國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新加坡的美術館和日本大阪的今昔生活館等,在在見識到博物館展示內容豐富生動的吸引力,也是學習當地歷史文化的最佳管道,因此博物館應是認識在地文化的活字典,更是觀光活動的精華。在許多一般性的旅遊活動總是少不了參觀當地的博物館和展示館,而且一定會售票,有些售票不便宜,這當然要看博物館的規模和等級,但如果像金門這樣所有博物館和展示館都是免費進場,沒有票價的「價格」,似乎就缺少了價值。一方面如果敢賣票,代表我這博物館典藏珍貴、蒐集豐富,而且解說服務優質、展示環境舒適,而這些門票收入更能維持服務人員服務的品質、優質環境的維護和展示內容的充實更新。至於福利,許多縣立的博物館和美術館,都有對縣民免費或優惠的措施。另外在許多收費的博物館都會有附設商品部(販售一些具收藏的文創商品)和餐飲部,方便遊客長時間佇足慢遊。 再來,定期的嘉年華式市集活動或常設性的展演活動,有助於吸引人潮,也助於在地年輕人的創生創業和就業機會,由官方和民間合辦、或由民間主導官方贊助,將島嶼交通、住宿、旅遊、餐飲、文化和教育結合起來,尤其是在觀光的旺季,金門應該是全島「瘋觀光」,金門才會有遠景和「錢」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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粽爭新花競巧
時序逐漸進入炙熱的夏天,紅豔豔的石榴花悄然掛上枝頭,「碧桃丹杏分明了,綠艾紅榴次第陳」的印象,一點一滴在生活的細節中甦醒,花香飄出,替農曆五月五日作了標記。 每逢端午,母親都會交代我採摘一些艾草和榕樹枝葉,作為佈置在門窗上的穰毒驅邪之物。 酉堂日月池石板橋墩的花崗岩壁上,長出數叢榕樹,枝葉交叉分不清彼此。這些老榕樹隨著幾次大雨、幾場風霜、幾回四季而轉變,枝幹被時光慢慢打磨,顯出繁鬧後的樸實與榮華後的蒼勁。樹上不時傳來響亮的蟬鳴,彷彿向世界宣告,青春盛夏總有陰影遮翳,不要怕,唯有聲振林木,才能盡情享受豐實的年華。 取了榕樹枝,接著到祖母墳地的周圍採集艾草,清晨的陽光把溫暖投向直挺挺的艾草,日影劃過莖葉上的露水,遊遊律動,散發銀綠色的光彩。祖母躁動的生命歸於沉寂,依然把身為祖母的慈祥饋贈給我,我忍不住回頭去緬懷她,就是這樣的血脈之情和思念,就算獨自在墳前採擷,大地恬謐遼遠,我絲毫不畏怯,深信祖母墳前的艾草,能為我制煞生命中的苦厄,撫平風瀟瀟雨淋淋,庇佑歲月靜好,天地不驚。 母親將艾草和榕樹枝葉懸掛於大門和側門,以及置放於外牆的石櫺窗上,她說:「插榕較勇龍,插艾較勇健,榕艾苦草,病魔都遠走。」 下午三、四點,暑氣蒸騰,我用扁擔挑著一擔竹簍,裡頭裝滿水果、粽子、菜、飯、金紙、經衣、香燭等,前往李氏家廟的廟埕,就地擺設祭品,祭拜老大公。這場祭祀活動,參與者僅前水頭中界的住戶人家,祭祀地點一在李氏家廟的廟埕,以李姓和蔡姓鄉親為主;另一處在酉堂日月池旁,參與者皆是黃姓鄉親。 我一遍又一遍地詢問母親、族親、耆老,「農曆七月十八是水頭全村(頂界、中界、下界、後界)祭拜老大公與普渡的日子,為什麼還要在端午節祭拜老大公?為何只有我們中界的鄉親參與?」面對傳承超過百年的祭祀活動,真正的意義已經脫離歷史脈絡,無法窺得原由,時光縫隙裡潛藏的故事被土地埋藏,那些曾經讓人心動或心痛的細碎鱗片,變成淺淺淡淡的影子。繁衍生息七百多年,前水頭聚落的民俗軌跡,不知不覺中緩慢改變,即使如此,聚落內的鄉親依然對天地鬼神保持敬畏。 點燃立香,青灰色的煙帶來端午的馨香和溫熱,我能感受到聚落文化的沉澱和對生命平安圓滿的祝福。 夜色漸漸黑了,我坐在天井吃著粽子,石榴花下的螽斯開始鳴唱。時代默不作聲,粽子卻日新月異,干貝、鱈蟹、龍蝦、鮑魚、牛肝蕈、和牛等食材,紛紛入餡,濃郁厚重的滋味讓味蕾受到巨大的撼動。眼前如此繽紛多樣的粽子,我最鍾情母親製作的肉粽。餡料以花生、蚵乾、栗子、冬蝦、碎肉為主,花生由自家栽植,石蚵是母親蹲伏在潮間帶的花崗礁岩間,不斷地翻殼剉取得來,而粽葉取自外婆家的孟宗竹。所有的材料盡量就地取材,不鋪張不奢華,但是每嚐一口,深褐色的糯米能瓦解胃裡的鄉懷,蚵乾的鹹香、花生的爽脆、栗子的甘甜,融化在我的舌尖,於是嘴裡掀起滋味的波俏,開始瀾翻。 吃了粽子,鄉土的記憶又多了一層,即便走出家鄉,經歷過鄉村和城市的端午節慶,隨著時空拉鋸的張力,我也不會忘記自己是誰。 星空之下傳來風聲和蟲鳴,桌上還有一顆粽子,我沏了一壺普洱茶,水漫、茶透、粽香,繼續探尋粽葉裡的朦朧心事和皺褶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