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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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遇見同桌的妳
在二十四個節氣中,既是節氣又是節日的只有清明(雖然金門民間也重視冬至,但並未當成節日看待)。清明作為節日,雖然至唐代才逐漸形成,但作為標誌時序的清明節氣則早在漢代就已經有了明確記載。西漢時期的《淮南子.天文訓》中提到:「春分後十五日,斗指乙,則清明風至。」「清明風」即清爽明淨的風。《歲時百問》則說「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故謂之清明。」 清明節,和古代的上巳節、寒食節則另有一番合而為一的演變過程;不論是上巳祭祀神鬼或宴遊曲江踏青的民俗,或為了紀念割自己大腿肉餵食晉文公的賢臣介子推,功成不居、隱居山林,最終卻因晉文公希望放火燒山逼他出來,以便酬謝,想不到介子推寧死不出,因而有三日禁火及吃寒食的習俗。 如今的清明,祭祖掃墓成了唯一的重頭戲。一些年代久遠些的祖墓,湮沒於荒煙漫草間,子孫們每年短暫上演的披荊斬棘,都只為了在祖先的墳頭掛上幾葉紅白黃綠的墓紙,至於幽明生死的了悟,很難想像有多少人在意。 今年清明,金山公墓除了爺爺的舊墓,又多了父親的新墳。為了順道至外曾祖墳前上個香,憑著記憶,便在一列列的墓道間穿梭著。我不經意的看到那位高中時代模擬考時坐在我旁邊的董倫山學長,他曾經那樣熱心的教我提高記憶的閱讀法,告訴我讀文科時應該把頭往右側偏,讀數理科時則得把腦袋向左側偏,他熱心的拿著當時金門還少見的了英語成語片語書借我,叮嚀我必須熟讀熟記;當年曾在金中校刊上看過他寫的一篇文章,至今仍然印象深刻,篇名是《動盪時代的忠義之氣,期與斯人慷慨同》,裡頭引用了好些陌生的哲學家,如尼采等的名句,讓我好生欽佩。後來,他不負眾望的考上台大,再後來聽說他生病了、休學了,最後選擇讓自己停格在燦爛的雙十年華! 我也看見小學時很要好的同學維仲,他曾送我一只陶製的、拇指甲般大小的小豬,曾經和我玩著激烈的打仗遊戲,扭打中竟被我打斷了半截門牙;他摺的紙飛機可以從運動場跑道的這頭,一直飛呀飛呀的飛到另一頭,打在正玩著翹翹板的同學身上。後來,不知道怎麼了,老師說他出疹子,再後來就聽說他不幸病逝,那一年是小學三年級。 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遇見了小學那位和我同桌數年的女同學。三十年前,家住官路邊的她,在離自家不遠的花生田裡,不幸被軍方演習的流彈誤傷而身亡。我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些少不更事的歲月,那些男女同學壁壘分明,卻又同桌而坐的青澀時光。我盯著墓碑默然,腦海裡浮現了大陸那首由老狼演唱,紅透大江南北的歌曲──「同桌的妳」。 「明天妳是否會想起,昨天妳寫的日記?明天妳是否還惦記,曾經最愛哭的妳?老師們都已想不起,猜不出問題的妳,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妳。誰娶了多愁善感的妳?誰看了妳的日記?誰把妳的長髮挽起?誰給妳做了嫁衣?妳從前總是很小心,問我借半塊橡皮;妳也曾無意中說起,喜歡和我在一起。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妳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間就各分東西。誰遇到多愁善感的妳?誰安慰愛哭的妳?誰看了我給妳寫的信?誰把它丟在風裡?從前的日子都遠去,我也將有我的妻;我也會給她看相片,給她講同桌的妳。」 十二歲同桌的妳,一樣的多愁善感,十二歲同桌的妳,偶爾也跟我借半塊橡皮,只是更多時候,是我朝妳借東借西;十二歲同桌的妳,只是一位童養媳,雖然終究沒來得及穿上嫁衣。啊!從前的日子都已經遠去,而我也已經有了我的妻;雖然再也尋不著妳的相片,不過我還是會和她講一講,同桌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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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日報沒人看?
去年七月杪,在「微風海戀」,遇到一位昔日金中的老師,閒談之際,大概是因為我聊起彼時曾在金門日報發表了幾篇文章之類的話,老師卻笑笑地對我說:「我不看金門日報的!」我想我能瞭解他話中的意味! 啊,或許有很多人認為金門日報不夠看。但無論如何,身為一個金門人,或者,一個關心金門的人,我並不想全盤來抹殺這份伴著我成長的報刊,特別是在當下,眼看它亟欲擺脫昔日的束縛,銳意求變求生存的時刻。 我依然清楚記得,從國中二年級開始吧,在現今總兵署前的閱報區,搖頭晃腦,站著閱讀金門日報和「正氣副刊」的那種滋味。偶爾,那換報的人比我急切的心遲了些,那我也許會往北,直走到舊時的金城民眾服務分社去看報紙,當然,也就少不得順手去翻一翻當時架上薄薄一本的《美麗島》雜誌第三或第四期。如果是假日,我更喜歡到朱子祠前的社教館內,像滿足一種無盡的渴望似地,窩在館內,把諸多的報刊都翻過一回才心甘意足;而記憶裡,身旁總不期然地會出現一張熟悉的臉孔,那是溫仕忠先生一貫囅然的神情,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看館的人正是溫太太。 閱報之外,我還被誘引去讀了很多的課外書。當一位國中同學董勇進借給我一冊發黃的禁書--李敖告別文壇十書之一的《媽離不了你》之後,當洪銘揚他們在蔡錦清老師的化學課後傳抄《鄭愁予詩選集》,當吳秉瀚把兩大本湯恩比的《歷史研究》譯本扛到學校來,當我開始感受到涉入文學與知識世界的喜悅,當我開始虛張聲勢、不自量力地到圖書館借些《廿二史劄記》之類的書,或在週記上抄點尼采的《蘇魯支語錄》向導師黃國慶宣告進入反抗的青春期時,我的世界變得不太一樣了。 變得不一樣了,但不知是更好?也許是更壞!唯一能確定的是上面的三個同學後來都考上了建中,而我劉姥姥似地到台北、高雄遊了一圈,只從重慶南路帶了一套《史記》回家,繼續在炎炎夏日的午後,幫忙父親薅草、收割高粱,又做了十幾天修補浯江堤的小工,把就讀金中的學雜費、服裝費準備完妥。 進了金中,上了高二,從理組轉入文組後,我從一個單純的金門日報副刊讀者,漸漸變成一名埋首疾書、詩散文小說三箭齊發,每天掙扎於見報與不見報之間的作者了。當投出去的稿件遞演成石沈大海的噩耗時,私下在日記裡嚷嚷一番自是少不了的。 二十多年後,回首這樣的經驗,也未必不好,至少它讓我懂得更虛心點、更勤奮點、更「搏命」地想去寫更多更好的作品來。批評是必要的,但寫作畢竟是件美事,總要些許適時的掌聲和鼓勵的,只要不是無聊的恭維、場面話,那種緣自深得我心之所同然而來的讚美,讓人不覺醺然自醉於是形諸筆墨的意態,誰沒有呢?我總是記得國三時的莊炳祥老師,他把我一篇紀念愛因斯坦百歲誕辰的作文,當眾誇獎了一番,後來貼在教室的佈置欄上,我為此亢奮了幾天,如今仍回味無窮呢! 金門日報沒人看嗎?我想,這終歸是一個假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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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取金門海上盟
──金門人陳仲培與郁達夫的《亂離雜詩》 多謝陳蕃掃榻迎,欲留無計又西征; 偶攀紅豆來南國,為訪雲英上玉京。 細雨蒲帆遊子淚,春風楊柳故園情; 河山西戒重光日,約取金門海上盟。 ──郁達夫《亂離雜詩》第八首(一九四二,贈金門人陳仲培) 今天,四月五日清明節,讀郁達夫寫於一甲子前、亂離途中的《亂離雜詩》,濃濃的鄉情、淡淡的哀傷。想起抗戰勝利那一年,郁達夫在荷屬蘇門答臘巴東金門人蔡清竹家遭日軍誘走、槍殺,迄今未找到埋身處。也想起我的父親和母親,一個湖南人、一個閩南人,一九四九年的大撤退,言語不通、比手劃腳的芋仔和番薯,在彈雨如林的金門島結合,譜下生命的悲愴交響曲,母親長留金門、父親長眠台灣,還有我來不及謀面、靜靜躺在湖南山城的祖父、祖母。清明啊!載不動幾多愁。 清明遇霧。我還在等待金門宗族文化研究協會蕭永奇、吳秀嬌的「回報」,透過他們已建置的十五萬筆族譜數位資料,找到「陳仲培」?哪年出生?金門哪裡人?何時出洋?家鄉還有親人、宗族?「陳仲培」猶待呼出,有個「陳厚仲」神妙出現;《金門華僑志》載「陽翟人陳厚仲」曾任印尼邦加島檳港中華商會主席’,陳篤龍在《金門宗族文化》第二期〈嘆永昌其傾頹.念厚仲之宗功〉文中引述其叔公陳仲滄口述「陳厚仲,陽翟信前房三房人,幼年即赴印尼做苦力謀生……,他甚具鄉土情懷又重情念舊,事業有成後,每年匯束脩與老師,鄉務有所求,從不吝嗇……。」受到宗族文化界重視的陽翟「永昌堂」,金門一百七十五座宗祠的經典,係一九三五年間重建完竣;翌年再建成西廂房浯陽小學校,共耗資一萬二千銀圓,均得力於陳厚仲來自印尼的僑匯。陳厚仲會是陳仲培的另一個名字?或者是陽翟的族親?陳仲滄口中的‘重情念舊’描述,不也符合陳仲培與郁達夫義誼友愛寫照? 陳仲培為何那麼重要?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與魯迅、茅盾、巴金齊名的郁達夫,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五年在南洋,這八年中與四位南洋金門人建立生死情誼,後浦人洪絲絲加入他的星洲華僑文化戰時工作團,珠山人薛殘白與他一起逃亡到巴東,水頭人蔡清竹執行他的遺囑,陳仲培在郁達夫無路可走下,幫他取得荷印政府的簽證、派船護送、代為租屋,一九四二年郁達夫在巴東島巴東村住了一個半月,靠陳仲培的接濟,臨去時,特別作兩首《亂離雜詩》贈別情義相挺的陳仲培;《亂離雜詩》共十一首,是文學大師郁達夫最後的遺作,前七首為思慕盟軍廣播電台廣播員李筱瑛而寫;八、九首給陳仲培,第九首內容是‘飄零書劍下巴東,未必蓬山有路通;亂世桃源非樂土,災荒草澤盡英雄。牽情兒女風前燭,草檄書生夢裡功;便欲揚帆從此去,長天渺渺一征鴻。’ 郁達夫《亂離雜詩》的第八首‘多謝陳蕃掃榻迎,欲留無計又西征;偶攀紅豆來南國,為訪雲英上玉京。細雨蒲帆遊子淚,春風楊柳故園情;河山西戒重光日,約取金門海上盟。’如非與郁達夫一起流亡的胡愈之一九四六年在《郁達夫的流亡與失?》書中明確指出,恐怕少有人會發現詩中‘約取金門海上盟’真的就是寫當時大東亞戰爭、同遭日軍占領的陳仲培家鄉金門。為了這首金門文學史被遺忘的詩,我特別在清明前商請文學博士、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文所張麗珠教授代為注釋,年輕美麗的張教授是清代義理學研究權威,著有《清代義理學新貌》、《袖珍詞學》、《袖珍詞選》等書,去年陪同詩人鄭愁予落籍金門,也造訪與郁達夫有交誼、蔡清竹在水頭村六十三號的家族宅第。張麗珠教授注釋出詩中幾個關鍵字,「陳蕃」:東漢靈帝時,與竇太后之父竇武共輔朝政,致天下賢士。後來曾謀誅宦官,未成,為宦官曹節矯詔殺害。陳蕃為郡守,不接賓客;惟置一榻,以待周、徐等高潔士(前後郡守招之,皆莫肯至)。客去,則懸榻。「雲英」:一、仙女名。裴航嘗經蘭橋驛,遇仙女雲英,娶之,後俱得仙。二、唐鍾陵名妓。羅隱舊識之,再見,譏隱未第。隱亦賦詩嘲曰:「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紅豆」:唐詩有「紅豆生南國」語。「玉京」:借為京城意;但未必一定指京城,凡另有目的地皆可用之。「河山西戒重光日,約取金門海上盟。」:等到有一天西邊的戰局(亂事)平定。「戒」有軍事防備之意。我一定會前來實現和你的金門之約。「約取」有實現之意。 「約取金門海上盟」,郁陳之約、金門之盟,但願從清明起,成為金門南洋史與現代文學的一個永恆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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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學院
我進過孔子學院,聽說是在前世。我不知道通靈者這種說法正不正確,因為無從考據,又因喝過孟婆湯,也不復記憶。不過從習性看,有點古板而固執,有時接近於冬烘,大概也不甚得志於當世。要怪,只能怪孔子。 我當初拜伏在他的腳下,竭誠為禮,開了筆尾求他給我生發,求他老人家給我中個舉人,甚至於是進士,兩榜出身光祖耀宗,頂不濟總要撈一個秀才,總不能童生到老。我如今倘還尊重孔聖,稱他一聲尼父,大概前世撈到一點好處,否則我一定含恨而死,今世要稱他孔老二了。 聽說他又來開班,設了孔子學院,束脩不貴,有教無類。我累世的根器催動生命密碼,氣味相投自然而然的合拍。我報了名繳了學費,像韓愈所謂的從師而學焉,忝列孔子的門牆,親聆聖人的教悔,可望與顏淵、曾子齊名,那是何等榮幸的事。 我正襟危坐的聽講。孔子峨冠博帶,道貌岸然,原來聖人生成這副模樣,今日得以親炙,真箇三生有幸了。他第一課講仁,第二課講信。我想這些都是老掉牙的東西,我當年科考的時候背得很熟,到現在讀起來還那麼些許容易記憶,我就問孔子可不可以教一點別的。 「你想學甚麼?仁與信目下難道不重要了嗎?」孔子有一點疑惑,兩眼逼視著我。我有些膽懾,囁嚅的說:「不是不好,是想學一點實用的,不曉得夫子可不可以教我。」 「你想學甚麼?」夫子一下子變得藹然可親,捋著鬍鬚說道:「只要我懂得的無不傾囊相授。」 「你以前教我羊的哲學,我都學了,也用了。在考試取功名的時候,也蠻管用的。我現在不想再做羊了,你可不可以教我狼的哲學。」 孔夫子沒聽過狼的哲學,因此他不懂,不恥下問:「甚麼是狼的哲學呢?請恕我孤陋寡聞。」 「夫子啊!西方有德者說,一千隻羊圍不住一隻狼。能做一匹狼,那多威風過癮啊!」我懇求著說:「請你把不傳給七十二子的秘學傳給我吧!’ 夫子搔搔頭有些為難:「我沒有藏私,我的確不懂狼的哲學。你所說的狼的哲學是甚麼學問呢?」 我告訴夫子,狼的哲學是狼要裝成羊,不僅讓人看不出,而且要讓人相信他是羊。明明擺著姿勢要吃你,卻說沒有要吃你,讓你疏於防範。明明千方百計要騙你,講一百多遍誑你,卻說他講的句句是真心話,沒有蓄意騙你。你若把他的謊言當真,反而被笑笨蛋。明明是爾虞我詐,卻擺出真誠兩字指天泣日,表明肝膽相照。 「陽貨先生現在正在開課,廣納生員,」我告訴孔夫子:「如果你不能教我狼的哲學,我可就要改投明師了。」 孔子喟然而嘆:「我要懂得狼的哲學,就不會畏於匡,厄於陳蔡,幾死道旁了。」他繼續說:「但是我不悔,雖然我曾慨嘆吾道不行,不如乘桴浮於海。那不過是氣話。我教的東西是大經大法,禁得起考驗。狼學即使懂,我寧願餓死也不教的。」我這世之所以不得志,要怪,還是怪孔子。 孔子不教我成功學,讓我很生氣。因此,憤而改投陽貨的門下,陽貨貌似孔子,學說也讓人誤以為似孔子。他開宗明義第一課:「治國以誠,聲望妙術十八趴。」第二課:「選舉以信,子彈奇門轉彎法。」異哉陽貨!真吾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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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真理之路血跡斑斑
——從弔詭的人性開始的 基督教(廣義的)之所以迫害其眼中所謂的「異端」,係出於教義與人性奇異的綜合及滾轉。握有權力者的所作所為,每每自認適情合理,加害者本身時而也不見得殘暴不仁,相反的,他們或竟懷著憐憫的心,注視著眼前那些異教徒或叛教者。著有《自由四論》經典的當代思想巨擘以賽‧柏林,在論及自由的一元興多元觀念的對照時,提到人性思維奇特的弔詭,即人們或原本善意地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一個終極且和諧的解決世途之道,此即為唯一的真理。柏林原以此一元的自由觀勢必導致專制獨裁,終而戕害了自由。我們或竟可依這一論述理路用在基督教何以會善始惡終,來推衍其不容異議的原因。一最終的解決之道既以找到,依基督教看來,這解決之道就是神的啟示,所有的正義都涵融在其中,世人照做就是了。 而依循這理路,自由的選擇便逐漸不能被容忍。 血跡斑斑的歐洲中世紀史,有一大部分竟由基督教之手所染成。即如一四八一年至一四九八年,宗教大審判官托肯瑪達僅僅在西班牙一地燒殺之異教徒凡八千名,沒收財產及罰重金者九萬餘眾。查爾五世統治荷蘭時,為宗教而死者不下五萬人,受殘虐者哀號聲聞遍地。布朗諾斯基的《人類文明的演進》一書對這一不堪的史實寫下一見證,他描述英國人威廉姆‧李高在一六二○年遭西班牙宗教審判時一幕令人怵目驚心的景狀: 我被帶到拷問架邊,接著就綁在架子上頭。我兩條腿被拉過三叉架的兩側。一條繩子綁在我的腳踝上。當槓桿往前拉下,我膝蓋上的主力就緊緊抵在架子上。大腿上的腱肉頓時碎成片片,膝蓋骨碎裂了。我兩眼驚恐莫名,口吐白沫,牙齒如密集的鼓棰般格格作響,嘴唇顫抖,呻吟之聲不絕,鮮血從雙臂,破碎的腿腱上,雙手和雙膝上汩汩流出。我從痛苦的極至暫時獲得解脫時,雙手仍然緊綁著,我被擺放在地板上,嘴裡不斷哀求:‘我承認!我承認!’ 即使宗教改革呼聲不斷,馬丁路德以九十五條詰問狀釘於維丁堡教堂大門,基督教仍負隅頑抗,其與知識文明彼此的衝突及緊張關係,又以在科學界裡,表現得尤其彰顯。如哥白尼‧麥哲倫‧伽利略等人,彼時無一不成了基督教的眼中釘。即使號稱宗教改革者的卡爾文,在西班牙醫生綏爾維特反對三位一體教義時,竟將其於一五五三年燒殺之。當時歐洲各地如義大利、英國、德國(三十年戰爭期間)死於宗教迫害者實難以估計。因基督教,近代科學文明在歐洲延遲了兩百年。直到如今,主張物種演化的十九世紀達爾文此一學說,猶被許多當代保守基督教徒視為異端邪說。 一六二五年,伽利略寫下《大世紀系統對話錄》,證實哥白尼的地動說,即地球並非宇宙的中心,而係繞著太陽而轉,由於此說違反了聖經教言,觸怒了教會而遂遭查禁直到兩百年後才告解禁,布朗諾斯基描述當年(一六三三年)伽利略被帶到羅馬,四月十二日當天,已七十高齡的他,面對審判長,兩次遭恫嚇要對他動刑。六月二十二日,這位歐洲最偉大的心靈,然而身染病痛的老者終於屈服,在羅馬雷諾瓦聚會所,逐句逐字唸出戒絕書,承認自己在對話錄裡所言並非真理,這是基督教及近代人類文明史上最可悲又可恥的一幕。 伽利略的餘生被軟禁在佛羅倫斯郊外某棟別墅裡,再過五年,他成了個兩眼雙盲的老人。悲劇即將落幕,我們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失明這件事到底包不包含在他這一生的悲劇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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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戒為師,以法為尊
辭典解釋「戒」,勸人警惕,當防備講,佛家指防禁身心過失的宗教法規,稱受戒。受戒對學校的學生來說,就是守校規,受戒對社會大眾來說,就是守法律。「戒」,守戒、守校規、守法律,乍看像是在束縛、限制我們的行動,它警惕我們不可欲所欲為,而應有所不為,如果我們主動把這些戒律,當成是我們學習、效法的典範,我們反而會感到身心自在,更就不必擔心學校的處分,法律會判我們鎯鐺入獄,頗有「帝力與我何有哉」的自由,所以說我們應以戒為師。 上週六山外迎賓館,金蓮淨苑與國際佛光會金門協會,舉辦一場「八關齋戒」與「佛學講座──菩薩的人生觀」,吸引一、二百人參加,在寒冷風雨中,前來學作出家人一日一夜修行持戒的生活,的確難能可貴。「八關齋戒」指七戒一齋,一齋指有一餐不得非時食,即過午不食的意思;七戒,是不殺生、不偷盜、不淫、不妄語、不吸毒酗酒、不歌舞觀聽、不坐臥嚴麗床座。佛陀曾經說過,佛滅度後,佛弟子應該以戒為師,持戒才能得解脫。持戒,就像黑暗中得到光明;就像貧窮之人得到寶藏;就像病人恢復健康。持戒,如保護眼珠,不能讓細小之灰塵進入;如保護浮囊,不可有針細的破漏毀壞。佛經說:勿輕小罪,以為無殃;水滴雖微,漸盈大器。剎那造罪,殃墮無間,一失人身,萬劫劫不復。所以我們應經常反省懺悔:「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今對業障求懺悔」,然後再發心受戒。 經云受戒功德依發心大小而有差別,如以菩提心來修學受持,則能成就無上佛果。因此滿慈法師,特別帶我們讀誦「勸發菩提心文」:「所謂去邪去偽,去小去偏,取正取真,取大取圓。如此發心,方得名為真正發菩提心也。」又說:「惟願大眾,………同立此願,同發是心。未發者今發,已發者增長,已增長者今令相續。勿畏難而退怯,勿視易而輕浮,勿欲速而不久長,勿懈怠而無勇猛,勿委靡而不振起,勿因循而更期待,………譬諸種樹,種久則根淺而日深;又如磨刀則刀鈍而成利。豈可因淺勿種,任其自枯;因鈍弗磨,置之無用。」 這次「八關齋戒」的戒師也就是「佛學講座」的講師慧德和尚,他現任大溪寶塔寺住持,也是南華大學的講座,二十多年前,他曾在金門頂埔下當排長,後又移訪古崗,這次他特地抽空舊地重遊,想找回以前美麗的記憶,但駐軍據點不見了,他認為金門建設是進步的,卻愈來愈像臺灣的城鎮,他表示:金門應該建設成為戰地特色的觀光區,吸引曾在金門服役的百萬老兵。他感嘆今日的社會,是佛教的末法時代,棄經典如敝屣,經典是先聖先賢所遺留的智慧寶藏,大家卻不知「以法為尊」,他說,迎賓館屏風有幅標語:「有金馬就有臺灣,有臺灣便有大陸」。希望大家共同努力把佛法傳揚光大,再傳回原本為大乘佛教的發源地──中國大陸,讓兩岸同蒙佛法的加被,而能和平共生,不再戰爭。講到菩薩的人生觀,他勉勵信眾要學習效法菩薩的歡樂觀、慈悲觀、精進觀、惜緣觀、三好觀等人生觀。三好觀就是星雲大師曾經所提倡三好運動──做好事,說好說,存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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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的島嶼
第一次接觸村上春樹是七十四年︽聽風的歌︾,此後斷斷續續讀過他的幾本作品。直到後來,偶然翻閱女兒的書架,驚訝的發覺幾乎完整的羅列了村上的大部分著作。乍看村上有意無意的隨興敘事筆法,一種天馬行空式的隱喻與聯想,不經意的陷入他網織的魔幻之境。新思、率性、獨識的筆法,百分之百的村上。我當然不是要談論關於村上的書寫風格,只是對於他在作品中永不缺席的音樂元素,有些疑惑。是怎樣的因素,讓一位質佳量多的作家,如此用心的在每一部小說裡,傾心經營屬於音樂情境的描述;無論是一首老歌、一段爵士、或是一張經典的古典LP。村上曾說過:「沒有音樂的人生讓我無法想像。」 關於音樂,是不是有一些事情被我們遺忘了?譬如,屬於這個島嶼的聲音。 昔時禦擋著彼岸的砲聲隆隆,我們的島,長期處於一種緊繃錯亂、無聲瘖啞的戒備狀態。彷彿置身於世界之外,被海洋緊密包裹著的島,也同時阻絕了與外界互通聲息的勇氣。那時,我們隔著防風林與鐵絲網刺,傾聽百米之外,穿過木麻黃與佈雷區的潮汐聲響,想像著海洋的蔚藍與廣裘,沒有憂傷與怨瞋,沒有遐想、也沒有額外的聲音。那是一種壓抑狀態、時代之靜默。 現在想起,曾經有過那樣的一段歲時,我們遺失了影像的記憶、也遺失了一些聲音。然而,有歌的時代是多麼浪漫而令人懷想啊,特別是因時因地、觸景生情而創作、吟唱的歌聲,聽來特別容易動容。 民國七○年代引為風潮的民歌方興,楊弦用青澀、略帶單薄的聲音率先輕唱出︽帶你回花蓮︾、然後是楊祖君的︽美麗島︾、王滄津的︽恆春海邊︾、羅大佑的︽鹿港小鎮︾、潘安邦︽外婆的澎湖灣︾、王芷雷︽台北的天空︾等等膾炙人心的歌聲。除了歌者的風采與魅力,歌詞裡所潛藏的情感、對於土地的眷念,尤其感人肺腑。哼唱的同時,常常情不自禁的深陷其中。更早以前,那些我們從來都不曾淡忘過的經典歌謠︽綠島小夜曲︾、︽港都夜雨︾、︽淡水暮色︾、︽黃昏ㄟ故鄉︾:::。乃至後來也曾蔚為K歌風潮的︽流浪到淡水︾,聽金門王沙啞卻充滿生命活力的歌聲,我在想,如果能夠聽見他以濃濃鄉音,深情吟唱一首關於故鄉金門的歌謠,將會是多少人的魂縈夢牽:::那些曾經戌守過島嶼、奉獻一生落地為鄉的老兵、不幸抽中金馬獎的年輕寂寞戰士;還有,像我們這樣少小離鄉的異地遊子:::。 「歌聲像是阮ㄟ戀人,時時溫柔陪伴著阮浪蕩ㄟ心。」服役海軍時一位來自小琉球的朋友,曾經文謅謅的這樣丟出一句聽來有些不可思議的心內話,他早我三個月退伍歸鄉。一次我搭夜車南下東港,轉乘遊艇,風塵僕僕的遠赴小琉球探訪小島。風大浪大的秋天,搖搖晃晃的船倉擴大器漂蕩著陳一郎沙啞哀怨的歌聲:「:::八月十五彼一日,船要離開琉球港,阮ㄟ愛人沒來送,叫阮怎樣啊來出帆:::。」討海人的牽牽絆絆,臨海出港卻又心生不捨的無奈,為這個極南方的小小海島,狠狠地刻劃出一道鮮明的傷痕,淒涼又浪漫。除了歌聲,還有什麼能傳達每個人心中的那份情牽? 想起我們孤寂的島嶼,沒有峻山崇嶺、大川長流,土地狹小而貧瘠。戒嚴時期僥倖殘存下的傳統建築群,成為眼前發展觀光的僅餘資產。但是關於島嶼,有更多的心事值得細數、吟唱吧,潔白無瑕的海岸線、撫育著純樸鄉民的邊境島嶼、冷冽濃密的霧季、瀰漫醇醇酒意的高粱酒香、漫天飛翔的候鳥過境、木麻黃路道、撒滿一地花黃的相思樹、紅土地、防空洞、古厝成群的聚落、純樸善良的民風、烽火殘牆瓦礫、遠離戰事的寂寞碉堡:::。 這些年來官方與民間,都盡心盡力於島鄉的文化風貌的經營,張羅著任何可以向外發聲的機會,「詩酒文化節」、「碉堡藝術際」、「鸕鶿賞鳥季」、「美食節」、「料羅灣海上長泳」、「島嶼會議」:::。諸多的詩人作家用文字書寫詠嘆過、藝術家描繪雕塑過、攝影家拍攝記錄過、唯獨,在聲音的這一部分,仍預留了大片的空白,一些等待發聲前的小小遺憾。 有沒有一首歌,值得我們期待,可以在想家的時候,輕輕哼唱。「:::料羅灣,料羅灣,水淨沙明後有山:::波浪魚弄戲,山上有雄關,灣前灣後家家是歸帆:::」極力的想喚回六○年代,小學合唱團的微弱音符,旋律還在,可歌詞竟然怎樣也記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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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書,信關係
三月二十七日時報駐地區李姓記者,寫了篇「縣府新人事 主管先角力」的報導,其中第一段寫道「李炷烽縣長已連任數月,但新人事迄無動靜,不但自認為國王人馬,忠心耿耿的主管心急,在選舉時站錯邊者也急,搞得大家都伸長脖子,痠得要命!」閱畢啞然失笑。 大家都伸長脖子,有兩種可能:一是「求變心切」,二是想當「長頸鹿」。求變也有兩種可能:一是「當更大的官」,二是「佔更好的缺」。但是,不管怎麼變來變去,都與我們無涉,老百姓要的其實很單純,那就是「變好」。 很可惜的是,不論是台灣的藍綠選舉文化,還是金門的宗親選舉文化,最後總是淪為令人詬病的酬庸文化。酬庸文化最大的特色是:「不拚政績,只拚關係」。這讓我想起了清代那位帶領湖南湘軍,剿滅太平天國,立下赫赫功勳的曾國藩。曾氏平生文章著述不少,但都沒有他親擬的墓誌銘中所言的「不信書,信運氣」來得震撼人心。著名作家錢鍾書仿曾氏之言,說出:「不信天,信運氣」;在此,我們不也可以依樣畫葫蘆,用「不信書,信關係」來為當今的政治生態下一註腳? 曾氏所謂的「書」,當然不是單純的指書本,才德學問或許堪可比擬。對於一位一生追求學問功名,被尊為「最後理學大師」的曾國藩,竟然用「不信書,信運氣」這樣充滿宿命的話來總結自己的一生,豈不怪哉?雖然那也許僅僅是敬謝天命的謙虛與含蓄!只是這種聽來有點喪氣的話,和我們一貫接受的「勵志」教育頗有出入。閩南語有歌云:「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愛拚才會贏」。曾氏年輕時,不也是屢敗屢戰,每每山窮水盡,才又逢柳暗花明? 曾氏是清末最重要的中興大臣,他是毛澤東的湖南老鄉,也是毛生平最佩服的人。曾的一生波瀾不斷,頓挫有之、壯闊有之。如果從封建的角度來看,他的確像某些將他奉為儒家最偉大的實踐者一樣,可用「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為師為將為相一完人」這幅對聯來概括他一生的成就;但是,如果從民族主義者的觀點,那麼他被部分人指責為殺人魔、酷吏、漢奸,甚至是賣國賊,也就不足為奇。 曾氏的文章也許稱不上妙絕古今、道德也不是那樣的完美無缺,至少,在咸豐皇帝大喪期間,作為人臣的他竟堂而皇之的納了小妾!但是,毫無疑問,曾氏治家治軍之嚴明、屢仆屢起的毅力,以及因之而成就的功績卻不得不令人嘆服再三。在此,不想再贅述曾氏的豐功偉業,只想說一則小故事,談談曾國藩知人用人的哲學,以對比當前蠅營狗苟的酬庸文化! 清咸豐四年,曾國藩親率自己組建的湘軍迎戰太平天國,結果大敗而歸;他羞愧難當,深怕朝廷怪罪,路過湘江畔,心一橫、眼一閉,撲通一聲跳下水。當時他府上的食客章壽麟馬上縱身入水,把主子撈了起來。後來,曾氏再受朝廷重用,最終擊潰太平天國,直至封侯拜相、總督兩江。如果說,當時章壽麟稍一遲疑或是不諳水性,則恐怕也沒有曾氏日後的叱吒風雲,後人評說章救曾是「手援一人,而援天下」。對於這樣一位救命恩人,曾國藩是如何報答他的呢?在章壽麟未救曾氏之前,曾經在曾國藩的轄區內謀得了個知縣職,表現平平。按理說,在救了曾氏之後,即使不連升三級,恐怕也得安排一個超級大肥缺以為回報,但是,誰也沒料到,一直到曾國藩死在兩江總督任上,章壽麟不僅未再蒙拔擢,竟然連額外好處也沒撈到! 「任官」和「報恩」是兩回事,一公一私;恩重如救命者,也不該以公酬私。同樣的,「選舉」和「治國」是兩回事,即使對忠心耿耿的至親好友,也不必然得酬謝以攸關公眾利益的職位!曾國藩這種不囿於俗見的格局,不也很值得為政者參酌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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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是永遠的!
─後浦人洪絲絲與郁達夫的「異鄉奇遇」 「縣長是一時的,作家是永遠的!」上周末,金門縣長李炷烽伉儷及文化局長李錫隆來台北,主持︽風獅爺減肥記︾等五冊金門童書繪本發表會後,與作家林載爵等人及幾位︽浯江夜話︾專欄作家在紅豆食府餐敘、交流,縣長夫人吳麗鳳心有所感一句「縣長是一時的,作家是永遠的」,意思是「縣長有任期,作家無任期」,間接表達了對文學苦行僧的敬重之意,讓作家們備感窩心,她的高中同學黃克全當即回應「作家是『搏命』!」我則想起詩人張國治所言「創作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命運」,也想到余秋雨的「文學是一種氣質,不是一種職業。」 小說家吳鈞堯在金門文化局新出版的︽崢嶸──金門歷史小說集︾、︽風骨──金門歷史故事集︾編後語寫道「李炷烽縣長是少數關心文學、閱讀副刊的縣長」,此言不差,二年前在台北與鄭愁予等文學人餐敘場合,李縣長看到我立即準確無誤說出當天︽金門日報︾浯江副刊刊載我一篇︿鮭與歸﹀;縣長夫人吳麗鳳也是,有天讀到︽金門日報︾副刊一篇寄自印尼泗水,署名「王靈妍」的︿撫今憶昔話金門﹀,來電問我「王靈妍」會不會是上回南洋行,在泗水遇到說了很多話的「王能言」?由於王文中向李縣長提議「使老弱貧困的金門鄉僑,落葉歸根能在家鄉安度晚年::::,不致成為埋骨異邦的亡魂!」縣長及縣長夫人仔細讀後,心生慈悲,希望能幫老僑一把。 話題似乎扯遠了!其實沒有。接續二周來郁達夫與南洋金門人的故事,我要談的正是一位海外金門作家的命運。今天正好又逢三二九青年節,這位作家二十歲那年就走上街頭搞「革命」了。 一九九四年元月十七日,金門高中陳自強等九十四位教職員,為抗議︽金馬安輔條例︾特別法繼續箝制金馬人民,甚且封殺爭取金門權益的提案,乃集體聯名「退出國民黨」(見一九九四年元月第四十一期︽金門報導︾)。這真是一齣沸沸揚揚的「退黨事件」。而近代金門,最早退出國民黨的人,是一位原名洪永安、筆名洪絲絲的作家,他也是中國著名作家郁達夫在南洋抗日團體的夥伴,他們都經歷了生命大痛苦的「異鄉奇遇」。 洪絲絲(一九○七─一九八九),生於後浦城一個華僑商人家庭,七歲時其父洪維恭在南洋去世,一生未曾見過父親一面。曾任水頭的小學及汶浦學校的洪絲絲,一九二六年春至一九二七年冬,任金門公學董事、教師,這時家鄉掀起打倒土豪劣紳街頭運動,二十歲的熱血青年洪絲絲被選為國民黨金門縣黨部青年部長,又在大革命失敗後,脫離國民黨,流放到印尼蘇門答臘火水山中學教書,再任職︽南洋日報︾、︽新中華報︾總編輯,因發表紀念「濟南慘案」等文章,被荷印殖民政府拘捕入獄、驅逐出境,一九三一年重回金門,與陳雙妍結婚。一九三二年轉往馬來西亞檳城,接下︽現代周刊︾編輯主任、︽光華日報︾總編輯。一九四一年日軍南侵,輾轉到新加坡辦︽現代日刊︾。 陳嘉庚支持下的︽現代三日刊︾期間,文化界組織星洲華僑文化戰時工作團和華僑青年抗敵幹部訓練班,郁達夫擔任團長,洪絲絲是訓練班講師,兩人建立了革命情感,一九四二年,日軍占領新加坡前夕,郁達夫與洪絲絲相偕逃亡到蘇門答臘,兩人的命運卻在此出現了不一樣的結局,洪絲絲到巨港賣「美麗牌」肥皂,一直待到抗戰勝利歸來;郁達夫到巴東賣「趙豫記」酒,最後遭日軍槍殺,再也回不來。 一九五一年,洪絲絲回歸中國。文革期間,被下放到江西五七幹校。文革結束後,任中共全國僑聯副主席,迄今,其職仍是金門人位居大陸最高官位紀錄者。 洪絲絲的一生,都在漂流,也與政治運動糾纏不清。但他骨子裡是一位有歷史使命的作家,他說「中國命苦,中國人命苦,華僑更命苦」;一九六○年代,他發願要寫︽海外春秋三部曲︾,以三個大長篇貫穿全書,描述華僑百年的血淚史,以十年時間只完成描寫契約華僑工(豬仔)的第一部︽異鄉奇遇︾小說,一九八○年在中國出版,十七年內印了十九萬冊,後兩部只寫了七萬字,就因重病不起,留下未完成的手稿。洪絲絲未竟的︽海外春秋三部曲︾,卻在另一位飄居印尼的金門作家黃東平以︽僑歌三部曲︾完成了。 郁達夫的︽沉淪︾、洪絲絲的︽異鄉奇遇︾、黃東平的︽僑歌三部曲︾,共同的感動力量來自用命運磨出來的作品本身,而不是他們的職業。 「搏命」演出。作家是永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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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舌不灰」之後
前年十一月,我曾寫過一篇<唯舌不灰──漫談「金門古籍文獻叢書」的重整之一>,之後便沒有了下文。有朋友問起,我說:不是不寫,而是寫出來有點兒「硬」,讀者未必有興趣。不提古書版本的問題,光是句讀、注解,就有得研究了。姑且舉幾個我平時讀書時所遇到的,簡單說明一下困難之所在。 例如︽禮記.祭義︾:「因物之精,制為之極,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則。百眾以畏,萬民以服。」其中「以為黔首則百眾以畏」句,中研院的漢籍文獻網路版則標成「以為黔首,則百眾以畏」。但依王夢鷗︽禮記今註今譯︾、錢鍾書︽管錐篇︾第一冊「神道設教」條之斷句,中研院的標點不無疑義。 再舉一個「黃冠」的例子。在我的博士論文裡面,曾提到「士冠、庶人巾」這一劃分,在漢代有其穩定性。而許倬雲先生在他的論文<周代的衣食住行>裡則說:一般人則御巾幘,據說巾幘是卑賤執事不冠的首服。……另一方面庶人也未嘗沒有御冠者,例如「郊特牲」說到野夫蠟祭時即「黃衣黃冠」。野夫當指農夫野老,自然是庶人。由此可見,︽禮經︾所謂君子庶人之別及封建階級之間的區分,都未必如何井然有序的。 同樣的觀點也出現在許先生︽西周史︾第八章「西周物質文化」中,讀者可自行翻檢。但細讀原典,許先生的說法其實是有危險的。怎麼說呢?按︽禮記.郊特牲︾云:(天子)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終也。葛帶榛杖,喪殺也。蜡之祭,仁之至,義之盡也。黃衣黃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黃冠;黃冠,草服也。大羅氏,天子之掌鳥獸者也,諸侯貢屬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正義曰:「田夫則野夫也,野夫著黃冠,黃冠是季秋之後草色之服,故息田夫而服之也。」 再看王夢鷗先生︽禮記今註今譯︾對這段文字的白話繙譯:蜡祭之時,天子戴皮弁,穿素服。所以穿素服者,因為這是送遣農事之終。同時,腰繫葛帶,手執棒杖者,因為比喪服要差一點。蜡祭是盡了人們的仁義之心。至於身披黃衣頭頂黃冠而來參加祭典的,都是休假的農夫們。鄉下人戴的黃冠,那冠兒是草製的笠兒。大羅氏,本是替天子管理禽獸的官,而諸侯進貢的土物都屬於他掌管。這時,他亦戴著草笠參加,因為這一天特別尊重鄉下人的打扮。 由此可見,「黃衣黃冠」的原意,並非如許先生所詮釋的那樣無可辯駁。再看大陸學者周汛、高春明︽中國傳統服飾形制史︾所述,周、高二氏對於︽禮記︾中黃冠的解釋,與王夢鷗先生所言大致相同,應是正確的;但在論及︽禮記︾後,二氏卻憑空又加了一段,謂:後來則將「黃冠」用作百姓服飾的謔稱,進而指代沒有官職的士庶百姓。杜甫<遣興>詩:「上疏乞骸骨,黃冠歸故鄉。」就是一個例子。 案杜甫<遣興五首之四>:「賀公雅吳語,在位常清狂。上疏乞骸骨,黃冠歸故鄉。」仇兆鰲注引︽舊唐書︾:「賀知章號四明狂客,天寶三載,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又引劉刪詩:「名山本鬱盤,道士貴黃冠。」因此,這裡的黃冠乃道士的代稱,而非指彼黃冠也。 好學深思的朋友們,舉上述諸例,或許對您從事讀書、做學問一途,還有點剩餘價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