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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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魚煮菜脯
那天,先生一早上菜市場,回來開心的說,買到新鮮的力魚,特別去買了一斤的菜脯,要來做一道金門道地的料理,就是「力魚煮菜脯」。 先生,先把魚洗淨,菜脯先泡水一天,才不會太鹹,油鍋熱過,下油之後,先把薑爆香,再放一些辣椒、蒜頭,接著把魚放入,煎到金黃,再加入菜脯,先生還特別加了一些蔭豉,再加些水悶煮,約十分鐘左右,就可以起鍋了! 我們一起坐在餐桌前,細細的品味這道讓人吮指再三的美食,力魚魚刺多,吃的時候,一定要很小心,千萬不能邊吃邊說話,魚肉卻是十分的彈牙,鮮甜得讓人真是筷子都停不下來,一口接一口,直吃到只剩下一些湯汁,我捨不得倒掉,換了小碗把魚湯冰在冰箱裡,第二天再端出來吃,湯汁結成魚凍了,是另一種迷人的口味,這也是我的媽媽以前常做給我們吃的一道料理,吃著這道料理,好像又回到那些童年一家人吃飯的美好日子。 我們家就住在離菜市場不遠的村子,媽媽很會料理食物,常常上菜市場採購,但是家裡其實環境不是很好,所以媽媽就要精打細算,那時常常就買些近海的小魚,現在買魚,賣魚的人家都會幫忙把魚處理好,以前沒有的事,都是買了回來再慢慢處理,我常是媽媽的小幫手,總是細心把一隻魚一隻魚的魚鱗刮乾淨,那些日子真是美好! 吃魚的時候,三妹常粗心大意,總被魚刺札到,我就會細心的先幫她把刺挑乾淨,讓她可以放心的享受美好的魚鮮滋味,長大以後,遇到吃魚的時候,她總會說以前都是二姐幫我挑魚刺的,不然都不敢說要吃魚,原來我就是這樣寵著三妹的。 第二次,先生再一次上菜市場,再次買了力魚,他說第一次菜脯泡水太久了,所以味道不夠濃,這次菜脯只泡水4小時,說上一次魚沒有煎太久,感覺香味沒有出來,這次的辣椒,我挑了長形的量多一些,結果上桌卻發現這一品種的辣味不夠,但口感仍讓我們著迷,因為魚十分的新鮮是重點,果然這次的菜脯味道比較有發揮出來,第二次邀來外甥一起品嚐,他也是小時候讓我照顧過的,那些日子吃魚的時候,也是我一旁伺候著,吃一道「力魚煮菜脯」不止滿足了我的胃, 我的口,更重要的是滿足了我的心,那些和家人一起分享美食的日子,即使只是近海的小小魚,卻充滿了那些家人一起共享的清貧歲月,那些魚刺留給我的是滿滿的感恩,感謝母親島的海之味。 其實,現在金門近海的漁業資源,已經沒有像我小時候那般的豐富了,所以能夠吃到「力魚煮菜脯」,也沒有那麼容易了,所以,還是要把金門的海洋照顧好,我們要這一片美好的海洋,長長久久的和我們的子子孫孫可以一直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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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需要一點距離
有人到英國說英文,逛遍古堡,聽大笨鐘聲響,與倫敦鐵橋合影。 有人至法國說法語,優雅愜意地啜飲一杯左岸咖啡,見證凱旋門英勇事蹟。 有人飛印度說印地語,嚐盡各式香料及咖哩氣味,沉浸輪迴轉世恆河水。 那麼在台灣呢? 要說國語、台語、台灣國語、偶說客語,擦背推輪椅、料理三餐、打掃家務、心理支持等,上述皆是短暫「外籍過客」在台灣最常做的事。 目測只有一百五十公分的麗娜,印尼人,來台三年,是住隔壁巷口中風爺爺透過仲介來台的專屬看護。雖然已身為兩個小孩的媽媽,但每次看她推輪椅外出的動作,總有小孩開大車奔馳之錯覺。 巷口轉角早餐店,是每天趕上班打卡的我,和麗娜對話最頻繁的場合。店內入口煎檯,油煙夾雜香氣冉冉飄起,被抽風風扇快速吸捲噴向馬路,老闆娘手中兩支煎匙快速翻動食材,煎匙與鐵檯觸碰及食物熟成滋滋聲,總鏗鏘頓挫地活絡了我們之間的話題。 多日來我有個小發現,不論牆上貼著多麼誘人各式早點組合的海報,她永遠只點豆漿、紅茶、土司類早餐搭配,偶爾改換濃湯。閒話家常後,原來是方便無牙的爺爺吞嚥,除了煮點清粥外,口感軟嫩餐點則為首選,土司可浸泡後變軟就口,爺爺家人也體諒她不會騎腳踏車、騎機車,允許可以就近購買。還透露因為爺爺幾乎每日吃相同口味,偶爾鬧脾氣不食,因此有時她一人還得吃兩份,自己羞赧承認,體重胖了不少。 平時開朗充滿活力的麗娜,這日不知怎麼,儘管天生膚色黝黑,但還是可以看出臉色及唇色發白,語氣亦軟弱無力,她說只要生病難過,就會很想念很想念家鄉及遠方家人。 關心一問,原來是多年老毛病,犯頭暈! 根據描述種種徵兆,平日飲食習慣,我推敲可能是營養不足缺乏鐵質而引起貧血現象。提醒她是否就醫,經醫生診斷後若真為貧血,或許適當補充鐵,或許可立即改善。 「鐵?」聲音疑惑地飆高音。 「人可以吃金屬?」她瞪大眼珠不敢眨眼,誇張面部注視著。 「牙齒怎麼咬?要煮過嗎?市場有賣?」機關槍式連續發問。 「人吃燕子口水、鯊魚翅膀、鴨的舌頭……。所以金屬當然要吃呀!」知道她誤會成化學元素週期表裡的「鐵」,所以故意用逗弄語氣回應。花了十分鐘費盡一番心力解釋後,總算釐清剛剛有趣的誤會,以為平常不過的醫學知識原來在印尼鄉下是如此匱乏,除了學識教育外,衛生教育也應被重視。 令人遺憾的是--巷口的爺爺年底前離世!下班時騎車經過喪宅,藍色搭建的塑膠棚下,非家屬身分不得著麻衣。誦經時,生活照顧比任何人更親暱的她,只能站於家屬群中最後頭,雙手合十,看肩膀抖動程度,想必非常傷心……。 喪事圓滿後,又在早餐店相遇閒聊,眼睛仍紅腫未消的她苦笑表示往後只需買一份了。只是又多看見,原來三年光陰也催生出眼尾皺紋,是青春流逝的印記。我問要更換至新雇主家呢?還是回家鄉與家人團聚?見她未語。 「好像已經習慣,有點不想回家了……。」幾秒後,麗娜心情及表情矛盾的說。 此時,我們彼此間國籍分際線已模糊,歸屬感反更清楚。原來啊!人是習慣的動物,或許思念加點距離才更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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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畫】 生命真諦
當冬日雨季來臨 八重櫻葉子紛紛墜落 最後 只剩顯眼主幹 寒風中顫抖枝椏 櫻樹總是 靜默沉潛蓄積能量 等待 屬於自己時刻 開出亮麗花朵 年復一年 櫻樹知道 何時開花何時展現 何時低調何時抖擻 當春風吹拂而過 熬過一季酷寒 翠綠嫩葉再度探頭 嬌媚艷麗再度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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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味家鄉
家鄉味之於我有種特別的情份,就算只是坐車經過也會想向故鄉望一下,體驗一下大禹的心境,順便跟女友炫耀著:「你看那是我家!」我住在草屯鎮的郊區,標準鄉下小孩。比起同齡的朋友,有著充實且豐富的童年。在我的社區,小孩們總是匆匆忙忙吃完早餐,或是根本不吃直接帶到外頭,就是為了能早點一塊玩。玩的事情可多了,就拿夏天來說好了,我們一群小土匪騎著過份不符身型的大腳踏車,衝去荔枝園,摘了一串就趕緊開溜,一路衝到土地公廟才敢停下來明目張膽的吃。雖然也常常被爆氣騎著迪爵的農夫趕上,或許是我家族在當地名聲好,火冒三丈的伯公只會罵他們別帶壞我。聽著他嘴裡碎碎唸著「猴死囡仔」,仔細想想這句話還真是貼切得可怕,我們行徑跟旗山獼猴根本如出一轍。 我們最期待的就是各種節日了。正月十五做元宵、清明做草仔粿紅龜粿、端午節綁粽子、中秋節烤肉、年底做發糕臘肉。更別提許多大大小小的活動,例如進香拜天公等等。大人忙得死去活來,沒空照顧我們,就乾脆把我們一群聚在一起放在旁邊,方便看管。我個人最喜歡看紅龜粿的製作過程了。一開始阿嬤會用一個白色棉袋,裡面裝滿做粿皮的原料和水。接著就是把那一大袋放到板凳上,拿兩條繩子跟一根扁擔,將扁擔兩端綁在板凳上讓白色袋子過多的水份給擠出來。我最喜歡這個過程,每次看到棉袋被可憐的夾在板凳上,屁孩如我就會想去用手掌拍他,拍到被阿嬤罵了才甘願,棉袋被夾著的那個樣子大概就是現在說的「療癒感」吧!再來等水份夠乾了就要開始煎煮一種很甜的麵糰,那種麵糰會與麵粉結合成粿皮。聽阿公說阿祖他們最喜歡吃在鍋邊被煎的鍋巴似的麵糰了。再來這個部份簡直生不如死,要開始揉麵,剛剛提到的那個煮過的麵糰一起鍋就得加進去麵粉裡,然後開始揉。這部分是交給年輕男子做的,通常是我爸,他不在才是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揉的時候技術很差,一把直接往剛煮好的麵糰抓下去,高溫麵糰直接黏在手上,旁邊的阿婆笑到不能自己,一直笑說你怎麼這麼「條直」,阿嬤更是嚇到不敢再讓我揉麵。 至於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殺雞了,阿嬤要殺雞前會來請我幫忙抓雞。這反而是我覺得最可怕的部份,因為可以看到我手忙腳亂的在雞舍裡面追著雞跑上跑下。直到好不容易抓到一隻,阿嬤就會說你這樣抓要抓到中午,接著轉頭扭入雞舍,三兩下就抓了四五隻出來。看著阿嬤轉頭進去雞舍的背影好帥啊,頗有大將之風:「喔!好啊!抓雞哪有什麼問題,待我馬上回來」,阿嬤回來之時我手中的米漿還是溫的。看得我心都涼了:「差距,太大了。」接下來阿嬤就會叫我進去屋子裡,因為要放血拔毛。放血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難受的是拔毛前要先用滾水燙雞所散發的那個氣味。硬要形容的話,那個味道就像是生雞肉直接水煮,什麼調味都沒有,仗著熱水的蒸氣,雞肉的腥味就會肆無忌憚的鑽進你的鼻腔之後用力的摳著你的咽喉,接著受不了就吐出來了。將我先趕進屋子,是阿嬤拔毛前對我最後的溫柔。跟我全能的阿嬤比起來我才是「弱雞」。 我的故鄉裡充滿著各種味道,舉凡剛翻土的泥土味、曬菜脯的味道、不論對我來說是好是壞,他們都有個共通點,那就是能讓我感到安心,有種終於回到家的感覺。這一兩年來,我的生活只能用一個慘字形容。發生了許多無力改變的事情,一個人住在沒什麼溫度的都市裡,每個星期我最期待的就是回家,故鄉的味道才能讓我混沌不安的心安定下來。也因此,故鄉的味道在我心中總存在著某種特別的情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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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相信愛情
情線 天佮(甲)地離仔赫呢遠 雨鬚甲怹(因)連作夥 山佮山浪仔赫呢開 雲海甲怹攬做堆 咱兩人雲內雲外 萬水千山 未凍相倚 寂寞e心情 寫在海邊e腳跡 一踏 一踏 攏是孤單 滿腹e思念 錄在海鳥e叫聲 一聲 一聲 攏是心肝 天頂e雨是情e線 山邊e雲是愛e衫 用紙摺e船隻 載著雲e影甲阮e心聲 綴著海湧 入來妳e夢 佮妳作伴。 現今社群軟體大行其道,人際互動日益快速、頻繁,彼此按來按去、讚來讚去,不敢說傳遞的真情意一定會減低,但是,接收者的感受與期待肯定是大不如前了。加上商業炒作推波助瀾,各種節日也多淪為依靠指尖傳遞的慶祝行情,鋪天蓋地、大同小異的貼圖,在臉書與各群組中轉貼與複製;從元旦、春節、元宵、母親節、端午節,到剛剛過去的八八父親節,即將到來的七夕情人節與中秋節……等,大概都難以例外。 對於我們五十幾歲這一輩的,因為親身經歷並見證了電腦、網路與通訊應用從無有的轉變過程,所以感觸格外強烈。三十幾年前,連家用電話都不普及,台金親人間遇有急事,只能拍電報,為節省費用,往往得琢磨著留下隻言片語;二十幾年前,網路應用開始萌芽,電子郵件也才開始進入少數人的生活;沒有手機,而是BB Call,其後才慢慢有了如磚頭般大小而笨重的大哥大。3G手機也是千禧年以後才誕生,臉書及社群軟體則是這十幾年才普及的。 小時候,很多人家裡沒有電視,甚至沒有電沒有水,但是,夜晚的星星很多很亮,經常可以聽長輩講很多的故事;放學回家沒有電腦遊戲,一堆孩童聚在一起打仗、打棒球、跳繩、彈彈珠、翻紙牌、跳方格、救全國……,玩得不亦樂乎。在那科技尚未起飛的年代,雖然沒有手機、平板可以滑、可以按,但身心的觸感是延展而柔軟的。我們會在闃靜的夜裡聞蟲聲蛙鳴而浮想連篇,會見流星而許願,會因為一朵花開而欣喜、一片葉落而感傷。 讀大學時,情侶間除了約會時可以耳鬢廝磨外,想念對方的時候多半得站在投幣式的公共電話亭互訴衷腸,如若是長途電話,聽著計時扣款的嗑拉聲,也只能心疼的草草結束綿綿情話,真是思念得緊,就提筆寫寫情書。而寫情書不比寫家書可以敷衍了事,那是一樁搜索枯腸、用蹩腳情感捕捉生硬文字的艱辛過程,有那麼點菩提證道的況味,這首閩南語情詩〈情線〉大約就是在那種背景下謅出來的,如今觀之,竟還能尋出一絲天真爛漫。 很多年後,在與妻同遊雲南時,曾經聽過彝族(一說瑤族)的「阿詩瑪」與「阿黑哥」的愛情傳說;也聽了白族的「阿朋」與「金花」的浪漫愛情故事;又聽了哈尼族男女的情歌對唱,隱約記得導遊翻譯中有類似「天和地離得雖遠,雨絲把他們緊緊相連」這樣的句子,和這首閩南語詩歌〈情線〉中的「天佮地離仔赫呢遠,雨鬚甲怹(因)連作夥」的用語,竟然如出一轍,聞之驚喜與悸動莫名呀,想來對於愛情的想像是不分地域、也無分種族的啊! 如今年已過半百,也有二十幾年沒有用紙張寫過書信了。往日寫信時,那種醞釀情緒、握管捻鬚,字斟句酌,猶如莎士比亞附身的「大文豪」模式早已不復存焉;信件寄出後,則立即轉入「等待」模式,日日翹首期待,會因為郵差過門不停而失落、會望著空空的郵箱而難過。雖然,沒有現在的電子郵件,沒有臉書與賴可以速遞情思,但愛情卻神奇的在迂緩而艱難的等待中滋長茁壯。 七月底,香港書展有一系列「閱讀盛宴」的精彩座談,有野夫談「自由的筆,自由的靈魂」,有北島、芒克、余秀華談「詩歌永不消亡」;還有李歐芃、李玉瑩夫婦談「在後商業時代做愛情的見證人」,張抗抗、李長聲談「文化的瞬間與永恆」,以及由金門籍新加坡文人東瑞參與的追念劉以鬯先生的「文學宗師的花樣百年」……。 透過周刊雜誌,我細細品讀;其中余秀華與野夫的對談講座「寫小詩與愛情都讓人發愁」看了不禁莞爾,余說「愛情最讓人著迷的部分是對一個人剛開始產生心動的這個可貴的過程,人們應該珍惜愛一個人時的那種心情」,野夫則朗讀了那首〈我愛妳〉,讓人彷彿看到了熾熱又濃烈的少女心--「如果給妳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妳詩歌/我要給妳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告訴妳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妳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而在二十幾年前,自己也曾經像一棵提心吊膽的稗子般,把〈情線〉這首詩歌寄給戀慕的人,希望有一天能和自己一起折騰一些莊稼活。 如今雖已半百,曾經愛一個人時的那種心情,還是會被〈情線〉這首短詩給喚醒而隱隱約約存在。也因為這些詩文的存在,讓自己更能理解文化的瞬間與永恆,即如座談會中文學學者許子東所言,「作家有兩個生命,即使人不在,作品也在」。千百年來,物換星移,滄海桑田,今人終成古人,然「因為有愛」,才能讓「詩歌永不消亡」;思及此,感覺自己更該寫點什麼、信點什麼,或許繼續寫點詩文,讓自己成為有擁有兩個生命的作家還算是個有盼頭的想法;然而應該信點什麼呢?雖然,自己並非愛情的見證者,但仍願以半老身軀,學學年輕人說,我依然「相信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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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烏番叔的另一個角度 ─在記憶深處的春枝
《烏番叔》連載完了,竟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像是西餐,吃飽了,還等待著最後一道甜點。幸好,作者又端出了--在記憶深處,寫在《烏番叔》出版之前的文字,不知道是不是《烏番叔》這本小說的序言,但從某個角度看像是補白,至少滿足了你心中那塊尚缺一道甜點的遺憾。 飽足之後,慢慢的卻也浮起自己在記憶深處,不想再探究的隱傷。落番人的故土,是金門;但對到金門服務的軍人們來說,那是西出無故人的前線,那是君莫笑的醉臥沙場,身上竟多少都帶有烏番叔的部分身影;更深切地說,在每個年代裡,凡是離鄉背井的外出人的背影裡,都可以看到烏番叔某些影像與相似遭遇。 記得那是約在半世紀前的一個黃昏,軍方的碼頭是個管制區,立著一道網狀鐵門,就像隔開了兩個世界。海誓山盟的你們,四手透過門的隙縫緊握。即將大學畢業的女孩,蓄著一頭俏麗短髮,慧黠的雙眸裡盛滿了淚水,囁嚅又哽咽地說:「我-會-等-你!」你回說:「一定要等。等我回來,娶妳。」 只是距離啊!遙遠地距離,隔開了聲音、影像,模糊了空間,也模糊了所有的海誓山盟。你在遠方,借著紙筆,寫你的思念,畫你的孤寂,描摹你們的日後……,疊疊的情書,厚重,一月兩次的運補船巨大,足堪負荷。只是漸漸地,你在回信中嗅出了異樣,沒有了濃情,少了蜜意;那種淡淡液化如白水地感覺,你飲嗅遞出其中的變化。那是分手的前兆,是不說再見的隱喻;漸漸地,終於沒有了回音。任你在彼方嘶吼哀號檢討反省祈禱,上帝沒有回答,你不知她去了何方! 你在痛苦中翻滾。你不知做錯了什麼。只覺得那是種懲罰,是一種上帝的戲弄。你怨天也尤人。只到有一天,你突然想到如果你是她,你會如何?薪水不多,經常離家,社會地位低落……,你會如何?幸福,不是口裡的聲音;保證,不是信裡的文字;一個初階軍官,社會地位低落,薪水不高,四處流盪,列表的項目都是減分。愛她,就不要害她。你諒解了她,同時也解放了自己。你不再找她、求她;四十多年過去了,她仍是你心裡的春枝,沒有恨沒有怨;儘管偶而仍會在腦中浮起她依稀的聲音及倩影與稍帶著一點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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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車族
我喜歡搭公車。不管是過去或是現在。 不論是急促的早晨,抑或是漆黑的夜晚,我總習慣搭乘。它對我而言是種溫暖,更是種永恆的信賴。 我與公車有著不解之緣,求學階段,總要趕搭早班的公車,運氣好若有座位,還可在車上假寐片刻。車子經過太湖,可選擇在此下車,但我總習慣到山外車站再行下車,只為了口腹之慾。買個蛋餅加油條佐辣醬,奢侈些就再加個花生湯。 最早,上下車是用剪票的,我都購買月票。後來為了提升公車的使用率,改用免費的電子票卡。我更愛搭公車了,隨著公車的腳步,我到過越來越多的自然村。但不管我到哪,都必須到山外再轉車,因此我最熟的市區,就是新市了。 離開金門之後,我到淡水賃居,還是得從捷運站轉搭公車到居住的社區。經過淡海新市鎮,又讓我聯想起故鄉的新市里。後來結婚遷往台南定居,我又居住在新市區,這大概是一種緣份。 不管到哪,我都是永遠的公車族。在公車上,見識人生百態,有乘客間互相支援零錢的溫馨,也有亂伸鹹豬手的浪子;有火爆蠻橫的司機,也有服務親切的駕駛。我腦中總記得那段故事: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嫗,手提著一捆棉被,一些什物,看似在街頭流浪許久。她站在街頭揮著手,計程車、公車,私家轎車,一一疾駛而過,無人願意下車搭理。 這輛公車的年輕司機卻忽然停下,打開車門,貼心的幫老嫗將隨身的家當扛上車,並付清她的車資。當前排乘客嫌惡的掩上口鼻,移開位置,他連忙道歉,並引導著婦人就座。 在我下車前,我瞥了貌似街友的婦人一眼,她的眼角濕潤,有些瑩光。這天,我湧上許多感觸,這位平凡不過的司機,讓我見到世間最美的風景,原來一份體貼,是如此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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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魂入夢─空軍節前夕憶表弟 (紀念殉職之表弟洪世豪)
阿豪,好久不見了。昨晚又夢見你,想是因為你太太路過我家來看望我的緣故吧!看得出來她正努力著開朗的生活─即使沒有你。現在她的生活非常多彩多姿,除了本身就擅長的油畫,還學會了捏黏土,職業水準喔!她已經開班授課了,教小孩也教社區的阿公阿嬤。我想你也會很開心她找到一片天地能自由揮灑,我知道你心疼她,也深愛她和孩子們。孩子們都成長得很好,她是個很用心的媽媽,家人們也多方關照著,請你放心。 身為表姊的我很想幫點什麼忙,但卻沒幫上。唯一一次招待她去參加一個活動,卻因行程太緊湊,以及對進階活動推動得太兇,而讓她匆匆折返,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真的對不起,姊沒幫上忙。 其實和你之間的感情頗微妙,雖然不是親姊弟,但出生日期近,兒時偶爾會被放在同一個搖籃裡,感覺就是莫名的親近。童年時在我家雖然也有許多堂、表兄弟姐妹,但都比我大得多,在常往來的親戚中,你幾乎是唯一一個比我小的(除了羅厝的表弟們),讓我也有了「當姊姊」的開心與自豪。你生性憨厚樸實,我卻是古靈精怪加點叛逆,甚至偶爾也會欺負一下善良的你;現在想想真是汗顏:怎麼就沒為你做過一點好事? 謝謝你一直包容我、尊重我,也支持我。我很想念你,如果遇到了性格和笑容和你相仿的人,我就會忍不住莫名地對他好(有次在國外遇到一個台灣男孩搞丟了行李,我陪著他幫著找回來了)。你憨厚質樸的笑容,讓人一看就知道你的善良純粹。我本擔心善良如你,上了空軍官校會不會被欺負?沒想到從你口裡聽到的都是「長官對我很好」、「大家都很照顧我」……我心裡暗想,這真是傻人有傻福,善良到別人都捨不得欺負的程度了。(還是你自動過濾了?) 其實我作夢都沒想到你會去當空軍,還開飛機,因為從小你就是最愛哭的那個;每次和你、你哥一起玩水球,球都還沒丟過去你就哭了,然後我們兩個馬上被姑姑罵。這樣性格的你,後來居然去開了救援直升機,難以想像這須要多大的突破和勇氣!我想,是你與生俱來的善良,以及你的使命感、責任感,讓你變得如此勇敢吧!如此堅定無畏,真是符合姑丈給你起的名字:世豪,蓋世英豪,你當之無愧。(雖然你軍中的長官幫你改了名字,但是我還是喜歡你的本名) 憶起你就不小心落了淚。其實我平時也小心翼翼地不去特意想你,因為我怕自己會哭。你出事的時候,我人在大陸,是朋友阿銘十萬火急的打了好幾個電話,說你出事了;他跑到基地去打聽你的消息,但軍方說不是親屬不能進,所以他急急打來問你太太的電話。我當時只覺得眼前一暗,整個人一下子像石頭似的僵住了,完全沒法回應,也沒法思考。「這怎麼可能?」我心裡慌亂起來,只希望阿銘是跟我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那時,身邊的朋友安撫著快要崩潰的我,我的腦子裡只有自責和焦心。「你這個姊姊是怎麼當的?」我自問。 儘管大家心急如焚,但無奈,搜救未果,也未尋獲你的遺體,軍方宣告罹難了。我和爸爸在尚義機場等待從出事地點回來的姑丈一家,大夥一臉的疲憊、沉重與失望,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無言地陪伴。我給了你太太一張卡片,那是我外公去世時我寫給我媽的,內容大致是這樣:「人的一生其實有三階段:母胎中的十個月、地上世界的生活以及永恆的靈界,人在地上的生命結束之後,就如同毛毛蟲蛻變為蝴蝶,去到了得以玩味花香及漫天飛舞的新天地,開始了生命的另一個階段。死亡,就是在靈界的出生,而非生命的終點;只要心繫彼此,未來在靈界還是可以相見的。」這是我在教會學習到的內容。後來,我自掏腰包幫你做了「解怨」﹝有助於亡者更順利地前往靈界,性質類似超渡﹞;在你生前沒能為你做什麼,至少要好好送你這最後一程。 我很感謝文鮮明牧師的教導,讓我知道如何面對死亡、面對生命,並走出以往自悲自憐的象牙塔,為他人而活;甚至,靠著他所傳授的「人生原理」,解答了我自十五歲起質疑的生命意義,拯救了曾因為通靈體質而陷入恐懼、絕望的我。「原理」讓高中時期因夢魘而一度想休學和自殺的我,如今能有著絕對的安全感和確信,並且擁有了幸福的家庭,在家庭中修正、成長。因為曾在地獄中煎熬過,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後,便立志奉獻與回饋,所以大學畢業後有好幾年時間,一直在非營利組織當志工。 阿豪,你是少數認同我當志工的人。你的鼓勵和認同,給了我安慰與力量。我們之間的情誼,看似平淡,但卻有著一份無以取代的純粹與信任;即使當時我是拿著微薄薪水的志工,而你是帥氣多金的飛官,但你一直真誠地肯定我的奉獻與熱忱,也不會因為我參加的教會曾有些不實的傳聞而隨便論斷,或有意疏遠我。我知道你信任我,你也信任我的選擇。這一點,坦白說我身邊絕大多數人都做不到,他們寧願相信網路上的陳年流言,也不願正視我參加的教會(世界和平統一家庭聯合會,俗稱統一教)連續十年獲內政部頒獎的事實。 記得有一年過年,我想給你的孩子們包紅包,你說:「真的不用,我們是自己人,真的不用這樣,不用管那些習俗,我們自己知道就好。」一般而言,自尊心強的我是會希望對方收下的,但是你的誠懇和溫暖讓我沒覺得有一點難堪,反而覺得被安慰,所以我就順了你的意。其實有時候,即便是親人都曾讓我覺得很難堪,他們覺得我不求上進。呵呵,人各有志吧!要走這樣一條求道的路,就註定了要持有寵辱不驚的心態,好強如我,面對別人的疏遠、嘲諷、輕視,我也不是毫無感受,波瀾不興;但是我心裡很清楚,我不想成為面子的奴才,既然身為三個孩子的母親,我現階段的責任,就是給他們一個充滿安全感的家。 人近中年,愈發體會人之間的情誼容易隨著財富、地位、環境、學歷等的差距而變質,很多昔日的好友現在話都說不攏了,還能促膝長談的寥寥無幾,特別是有些人看不起全職的家庭主婦,呵呵。不過我倒是挺樂在其中的,在蟲鳴鳥叫的環境中養育幾個小娃兒,和老公共同經營一個美滿幸福的家,過著安詳知足的生活,然後,花點時間心力來做做公益,做完心裡份外踏實,很有幸福感。我想,你這麼支持我,是因為你感同身受吧!曾問你為什麼去海鷗救難隊?你的回答很簡潔:「救人後的感覺,很爽!」阿豪,我真的以你為榮,也以你為標竿。 我常常想起你、你媽,以及和你一起渡過的那段童年,特別是在你家渡過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是在我孤獨童年中的彩虹,那麼絢麗而溫暖,美得刻在我心版。我現在常常琢磨著,要買個大蚊帳,架在院子裡,然後鋪好涼席、備好蚊香,一大家子在徐徐涼風中入睡,還有滿天星斗與蟲鳴作陪……就像我們小時候那種沒冷氣的日子,物質簡約,卻覺得擁有全世界。 阿豪,感謝有你的陪伴,豐富了我的生命,雖然這陪伴真的不長,但是,你的好、你的善良及勇敢,已成為永遠的標竿和典範。我很高興你來到我的夢中,願你一切安好。我想,等到我該辭世的那天來到,我也會因為可以和你相見,而放下不捨,瀟灑地去吧!約好了,在另一個世界,我們還要一起過生日、一起吃蛋糕……並且,一起看顧我們在地上的家族,你說好嗎?我寫了一首詩送給你,等你的孩子們稍長,我會把這首詩送給他們,向他們說:「你們的爸爸,是蓋世英豪,是了不起的偉人。」 洪荒之力施援手 世界周遊乘風過 豪氣干雲無所懼 君子義膽千古流 想念你的咪咪筆 (稿費捐家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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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和你說再見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時間就像是快板,一下子就進入高潮,然後結束;我們分開的時候,時間就像是慢板,所有細節都被緩緩落下,心情備感煎熬。 你常不希望我說再見,我也不想,但現實的距離把我們拉的夠遠,遠到只能依靠電話聯繫,靠著通訊軟體見面。好不容易熬到相聚的那一刻,又開始為後天的離別倒數而感傷。離別時,我們總是故作堅強,微笑說著再見;離別後,我們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期待下一次的相見。我們都對對方有點虧欠,卻難以用短暫的時間彌補,只求見面時都能開心的度過每分每秒,一起留下共同的回憶。 記得剛在一起的時候,離別是最痛苦的事情,但或許我們到現在都學不會把這件事看的雲淡風輕,因為太在意,所以離別的情緒達到最高點。驅車往火車站時,你的淚水滴落我的背後,溫溫的,充滿不捨的;在前面騎車的我何嘗不是如此,只能在一路上說著言不及義的冷笑話,還有偷偷望著天空讓眼淚不要落下。 終於,我們又到了分開的時刻,我們習慣揮著手,望著對方,不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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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歲月││為金門823砲戰六十周年作
其一 驚天一瞬 如雷轟石爆 錘擊 每一寸土地 撕裂 每一片肌膚 紅了天空 亮了黑夜 骨肉分離 廬舍瘡痍 牛馬死之 田園荒蕪 雞失啼 狗不舞 我民何辜 遭此橫逆 問天 天無語 問地 地無聲 只有 淚眼潺潺 心香 再祝 其二 時間停頓了 生活乾枯了 死寂 凝結 等待 忍受 不斷的 密集的 無情的 轟擊 七月 流火明滅 鬼神 惶惚終日 炊煙 失了紅瓦 馨香 草草結束 歡樂的童稚 成了新一代的 穴居族 不解 黑暗與恐懼 不理 潮濕與蟲齧 如此 日復一日 夜復一夜 其三 單打雙停 奇特的戰爭遊戲 喘息 變成 隔日的驚奇 只是啊只是 雙日的午夜 又是單日 日日夜夜 總活在 出口聲 破空聲 爆炸聲 落地聲 聲聲迫人的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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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太武山遇霧
偶遇宋時咸淳仙人行過足跡 潦草霧氣倉促掩飾汗濕 移入眾號脈跳速度 一面面佛法以山巖姿態禪定 北行雲衣筮卜來去人心 窺視岸崖松果默默承接許多贅語 才在神界 忽然人間 倒影塔下魚躍靜息太久遠 竅洞棋聲遊方去哪兒了 斗門古道層層疊疊腳步聲 僅剩憨厚路石記得 環抱細緻生長的敬畏 膜拜過鏽死的字跡 關門關窗後煤油燈蕊閃著 不一樣的空白 呼吸很短 雷達波般地掃描 叮囑行色匆匆訊息 緘默成一尊石雕佛像 恁風自由行走 只是無言以對 (稿費捐大同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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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沙龍】 克 隆
故事綱要 研究克隆(複製)和誘導性幹細胞的王教授,結婚十年,妻子做過多次人工受孕、七次試管嬰兒,都沒能成功。第八次做試管嬰兒,王教授用他自己的細胞培養了一個克隆胚胎,伴隨兩個受精卵胚胎一同植入妻子的子宮,這個克隆胚胎竟然著床,就在這時,王教授被診斷出凶險的胰臟癌……。 王太太摸著肚皮,低聲對她先生說:「我會保住肚子裡的孩子,讓他生下來,你會看得到他的,你一定看得到的。」 臉色有點蒼白的王教授展開眉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謝謝。」 「還有。」王太太目不轉睛地望著先生:「我昨晚睡不著,想出一個主意,我最近一次取的卵,還有五個凍著,我們還有機會啊!你也去凍些精子吧,等肚子裡的寶寶生下來,再去做試管嬰兒,說什麼也要生個有我也有你的孩子。」說著眼框已經濕了。 王教授緊握著妻子的手:「妳都幾歲了,四十歲以後試管嬰兒的成功率不到兩成,做了七次都沒成功,這次再試,著床的卻是個克隆(複製)的,精卵結合的那兩個又沒成……」。 「這是上天的意思。」王太太哽咽著打斷先生的話:「這是上天要我把你留下來!我生的不是我們兩人的孩子,而是另一個你,……」說著仰起來親著眼框已濕的先生。 王教授把妻子推開,以類似命令的語氣說:「把他拿掉吧,重新去做,趁著我還在,生個有妳也有我的。」 王太太不假思索的搖著頭:「這是上天給的,誰也拿不走。你檢查出病來之前,我的確想把他打掉,只是說不出口,心想,自己豈不成了代孕的孕母!可現在他是我的寶貝,說什麼也要把他保住。」 王教授的雙手按著妻子的肩膀,深情的凝視著妻子,以歉疚的語氣說:「我用老鼠做實驗,平均三百個克隆細胞才有一個會細胞分裂,發育成胚胎的比率更低,人類的我沒做過,我只是想跟著受精的胚胎試試,想不到只用兩個卵,竟然就有一個細胞發育成胚胎,我真的想不到啊!」 「所以我說是老天給的。」王太太擦擦眼淚:「明天你就去凍精,趁著身體還行,趕緊去凍。把你檢查出病來的事告訴小張,就說是我叫你去凍的。」小張是王教授的高中同學,為王太太做試管嬰兒的婦產科醫師。 「妳都四十一了,這幾年打了多少針,受了多少苦,不忍心讓妳再受折騰。」 「你要讓那些取出的卵子白凍了是不是!」王太太有點激動:「小張說,連克隆的胚胎都能著床,可見我的子宮和內分泌沒問題,可能是卵的問題,只要篩檢出正常的受精卵,成功率就會大增,小張說,他可以請醫學中心幫忙篩檢。」 王教授沒接腔,王太太繼續說:「即使到時子宮真的不行了,還可以到美國找人代孕,美國代孕是合法的,咱們有兩幢房子,賣掉一幢差不多就夠了。你知道你老婆的個性,決定了事,是不會改變的。」 王教授見妻子已下定決心,只好點頭,妻子滿意的把頭埋在他懷裡,王教授撫摸著妻子的頭髮,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掛在床頭上的巨幅婚紗照,思緒回到十年前……。 王教授在某大學生科系任教,做幹細胞和克隆方面的研究,或許過於專心學問,拖到三十五歲才動了結婚的念頭,在朋友介紹下,經過短暫交往,翌年和小他五歲的妻子結為連理。 兩人成婚時,王教授已三十六歲,妻子已三十一歲,年紀都不小了,都想趕緊生個寶寶。從度蜜月起,兩人就密切配合,又是計算排卵期,又是看中醫調理,努力了五年多,雖然懷過一次,卻很快就流掉了。 這時王太太已三十六歲,夫婦倆意識到已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耗下去,必須借助科學方法,也就是做人工受孕或試管嬰兒。夫婦倆去求教小張,小張建議先做人工受孕,如不成功,再做試管嬰兒,從此他們的夢魘就開始了。 在正常情形下,成年女子每個月只排一個卵。為了提高人工受孕的成功率,妻子要服排卵藥、打排卵針,讓卵巢同時排出好幾個卵,然後測好排卵期,把經過洗滌、篩選的精子送進妻子的子宮腔,讓精子游到輸卵管,和卵子受精。他們做了五次,只有一次著床,可還是不穩,沒能懷住。 接下去的試管嬰兒,服的藥、打的針更多,排卵當天,醫師用陰道超音波,定出卵泡的位置,然後用中空的探針從陰道壁插進卵巢,抽出的卵泡液,篩選出卵子。接著取出幾個放進試管,和經過洗滌、篩選的先生的精子受精,剩下的卵子冷凍保存著備用。 受精卵在試管裡培養約五天,經過顯微鏡檢查,如果確定已發育成早期胚胎,就經由陰道、子宮頸植入子宮腔內,如果能夠著床,並繼續發育,才算初步成功。如果沒能做成,要隔好幾個月才能再做,這是極其折騰人的事。 王太太取過三次卵,做過七次試管嬰兒,仍然未能生下一兒半女,王教授建議放棄算了,無兒無女也有了無牽掛的好處,可王太太就是不肯罷休。轉眼王太太已越過四十大關,連醫師小張都認為沒什麼希望,沒想到最近做的一次卻懷住了! 這次王教授說服小張,讓他用自己的體細胞克隆的胚胎也跟著試試。克隆人類各國大多明令禁止,王教授和小張之所以冒大不韙,一則他們是從小玩在一起的老同學,不會洩露出去,一則王教授估計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小張也認為王太太體質有問題,根本就不能著床,何不做個順水人情。王太太的態度是無所謂,只要不影響精卵結合的胚胎就行。 王教授早年做克隆方面的研究,近年以做誘導性萬能幹細胞(iPS)為主,也就是將已分化的體細胞,初始化成具有多方面分化能力的萬能幹細胞。這類研究並不新奇,日本的山中伸彌就以這方面的研究獲得二○○七年的諾貝爾獎。王教授研究出一種較為簡便的方法,提高了細胞初始化為幹細胞的成功率,在這一行也算是有一席之地。 這些年王太太取過三次卵,做過七次試管嬰兒。王教授徵得妻子同意,向小張要了兩顆第一次取的、冷凍保存的卵,利用類似桃莉羊的技術,先把這兩顆未受精卵的細胞核用高劑量輻射破壞,再讓它和由自己細胞初始化成的萬能幹細胞融合,然後放進試管裡培養,有一顆竟然出乎意料的開始細胞分裂了。 這次小張在王太太的子宮內植入兩個受精卵發育的試管胚胎,和一顆王教授用自己的體細胞克隆的試管胚胎,結果有一顆胚胎著床,經過細胞檢測,著床的竟是王教授用自己體細胞克隆出來的那一顆! 這個結果讓王教授和小張醫師都大感意外,小張也因而悟出,從前幾次沒能著床,可能是王太太的卵有問題,只要做「著床前基因篩檢」(PGS),評估受精卵的染色體是否正常,就可提高著床率。他的推論使得王太太再次燃起希望。 至於王教授,他的感覺很複雜,哺乳類克隆已很平常,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研究。再說,他不是自戀之人,生出一個遺傳資料和自己完全相同的嬰兒又怎樣?他有點後悔當初基於好奇和好玩,讓小張植進妻子子宮一顆自己細胞的克隆胚胎。如果這次妻子真的懷住了,將是自己的兒子還是弟弟?想不到法學界和宗教界所擔心的倫理疑慮很可能落在自己身上! 王太太的感受更複雜,總之既沒有欣喜,也沒有不悅,倒覺得有點荒謬。她做了那麼多次人工受孕和試管嬰兒,深知從著床到在子宮裡穩住還有很多變數。如果隔一段時間又流掉了,或許會有卸下負擔的感覺,到時只要休息一段時間,就可以利用小張說的著床前基因篩檢,再做一次試管嬰兒,她對自己生養一個小孩從沒絕望過。 轉眼過了三個月,王太太肚子裡的胎兒似乎已經穩住,然而就在這時,竟然響起一聲晴天霹靂!近半年來王教授臉色發黃,經常感到腹痛,胃口變差,體重也有減輕的跡象,到一家醫院做健檢,報告書上赫然寫著pancreatic cancer(胰臟癌),要他盡快到醫院接受治療。查閱維基百科,胰臟癌如不接受治療,餘命大約只有半年,治療的話大約可活一年,五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五! 王教授的思緒從回想往事回到現實,和掛在床頭上的婚紗相對照,夫妻倆為了生養個孩子,身心被折磨得何止老了十年!王教授把埋在自己大腿間的妻子扶起來,在她沾染著淚痕的耳際輕聲地說:「一切聽妳的,明天就去凍精,再去住院治療。」 王太太再次抱著王教授,又是親又是哭又是笑,口中喃喃地說:「要是孩子生下來,就取名克隆,王克隆,你說呢?」 「都聽妳的。」王教授抱著妻子,抱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