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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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兩首
〈赴宴〉 領著畢業證書 你是圓心 希望是半徑 跳過彩虹 趕赴大學之盛宴 你小小的圓 越滾越大 你將在大學的草坪上踢著夢想 擊中門第 喲呵 我再不能喊你小親親了 我再不能握著你的小手 寫著歪歪斜斜的愛 你的圓蓋過了我 你的影長過了我 撥開葉叢 一隻蝴蝶掙出蛹袋飛向藍天 為趕一場人生之盛宴 越飛越遠 在鶯飛草長的春日裡 頭也不回 〈帳簿〉 為情積蓄 為愛揮霍 每個數字都精打細算 紀錄著刷卡前的躊躇 為情流連 為愛買單 每個數字都心甘情願 紀錄著刷卡前的自焚 只為買妳嫣然一笑 只為買你少年英挺 每個數字都是駱駝蹄印 在永恆的絲路之旅中 反芻親情 為愛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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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上學
最近景氣寒流籠罩,許多人找不到工作,甚至於丟了飯碗,失業之後,生怕家人煩惱,每天的作息不變,依然朝九晚五;只是上班地點,改在公園流連,那份餬口的薪水也不見了。他們並不願意如此,只是形勢比人強;無奈之餘,還是無奈。 這件事情,讓我想起以前的往事;聽母親說:我的叔叔,不喜歡唸書,所以叔叔上小學期間,也配合上學作息時間,只不過並沒有到學校而已。 當年老師很嚴格,動不動就謾罵體罰,更讓不愛唸書的叔叔心生畏懼,索性逃學,但是又怕被祖母知道,慘遭懲罰,於是乎只好來個「假上學」的演出;早上背著書包,帶著便當上學去,走到半路,躲在人家的甘蔗園裡,一方面可以掩人耳目,二方面還可以吃甘蔗解饞,等到放學了,再跟著小朋友一起回家。 回到家,處之泰然,忙碌的家人,沒有發覺任何異樣;直到有一天,因為太久沒上學,老師找上門來,才發動人力到處尋找叔叔的下落,最後在附近的甘蔗園裡找到他的身影。 沒想到為了逃避上學,上演的「假上學」,演變成今日的「假上班」;其終極目的都一樣,就是怕家人知道,不想讓家人煩憂。然而他們心中的苦處,雖然不是當事人,只要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便能瞭然於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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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屆─50年再相會
同學在學校同室學習是緣份,畢業後各奔西東,各自為生活打拚是本份,經歷50年的漫長歲月,還能再歡樂共聚一堂,則是福份。 我們這一屆是金門中學高中第六屆畢業生,它是初中第七屆和第八屆的複合組成,也可算是相當特殊的一屆。初七屆同學是春季入學,以前稱為春季班;初八屆同學為秋季入學,叫秋季班。民國45年初七屆同學畢業時,學制改了,學校春季不再招生,於是大部分同學去就讀簡師科,畢業後可當老師。少部分同學休學半年,於秋季與初八屆同學同時入高中,成為高六屆。初八屆於一年級剛剛入學不久時,分甲、乙、丙三班。當時同學們都要在教室的兩旁,挖3公尺深S形的防空壕,底部再挖1公尺縱深的防空洞,以備對岸炮擊時,能即刻奪門跳窗逃命。上課時間為半天,即上午上課,下午不上課,以避開下午的炮擊。上課時,同學們的注意力,不在老師的講課,而在對岸炮擊的聲響。一旦聽到對岸發出的炮轟聲,師生都以最快速的跑步,躲進防空洞。初二時適逢九三炮戰,三位老師和黃成本同學被炮彈擊斃,中正堂旁邊也落彈,學校已在對岸炮擊射程範圍之內,相當危險,省政府乃決定搬遷至當時炮擊不到的陳坑。搬遷時,全校同學齊力搬課桌椅,由金城徒步搬到陳坑。初到陳坑時,因教室不足,三班被合併為二班。學舍也不足,同學都租民宅住宿,三餐都得自理。後來校舍蓋好,才都搬入宿舍。吃飯沒有餐廳、餐桌,便在學校禮堂,六人一組,就地蹲著吃飯。每逢週六沒課返家或週日回校,沒有公車,同學都在公路旁舉手攔截軍車,軍車駕駛兵也都奉命必須停車載運學生。住家在瓊林或湖前的同學,離陳坑較近,都以徒步到校或回家。民國45年夏畢業時,這一屆有34位同學分別被保送到台北師範、台北女師、台北護校、台北商校和基隆水產等學校就讀,冀望他們畢業後能返鄉服務。這是當時金門戰地人才缺乏,無法從台灣聘人,所必須做的措施。 高六屆入學時有50位同學,楊彩碧和許鳳珍是僅有的二位女生。楊彩碧唸完高一後,嫁為人婦,在家裡上班,班上僅剩許鳳珍一朵班花。我們這一班於高一時,學校的各項比賽,無論是壁報、繪畫、作文、演講、書法等藝文,或籃球、田徑、拔河等運動,都是囊括全校冠軍。當年全台灣學校所沒有的學生勞軍活動:如楊忠全和黃積軍的雙簧表演;黃炎興、蔡世躍、陳文遠等的籃球校隊,都能慰勞、疏鬆軍人的孤寂之心,這是戰地學生的額外任務。班上不僅人才輩出,且能和諧團結,為高六屆的特色。惜天妒英才,二位學業優秀的同學,不幸英年早逝,與世長辭:吳友全因白血球過多病逝;許乃妙因游泳意外滅頂。當時學校的課業並不繁重,大家生活於戰地,隨時都可能遭遇到炮擊,日子是得過且過,沒有大學聯考的壓力,更不知前程是什麼。有一個晚上,太武山裡的一處彈藥庫遭遇炮擊,轟然一聲巨響,同學們在睡夢中被驚醒,學校教室的窗戶,玻璃被震碎滿地,第2天學校還是照常上課,真正是處變不驚。當時比較嚴格教學的老師,應該是教英文的葉華成老師,也許葉老師本籍是金門的緣故,時常帶美國顧問團的大兵,來班上上課,希望增加我們聽與說的能力,盼望學生個個都能成龍成鳳。可是每當老師看到班上同學英文考不好,便破口大罵,真是恨鐵不成鋼。葉華成老師如嚴父般的教誨,讓我們這些學生受益匪淺。 民國47年823炮戰,位於陳坑的金門中學受到炮擊,教室和禮堂都中彈,時局緊張,人心惶惑,無法開學。政府乃決定將金門中學的師生,全部疏散到台灣各省中寄讀。10月9日的黃昏,利用對岸宣佈停止炮擊一週的機會,全校師生聚集在料羅海灘,等待登陸艇的靠岸。同學們徬徨和憂愁的逃難心情,都表現在臉上,不知此去台灣,凶吉難卜。同學們都是第一次坐船,經不起海上長達18小時的顛簸,當後遷的登陸艇於10月10日黃昏,安抵高雄港登陸後,一個個都累倒在高雄中學教室的地板上。經過幾天的調配分發,將全校師生拆散,分發全台五大都市以外的省立中學,每校分發30至50人不等。當同學到達分發學校時,各校都已經過了第一次月考。由於當時台金的通訊受管制,無法以電話向家裡報平安,交通又不便,這一批到台灣寄讀的學生,便真正地成為流亡學生,生活困頓,前途渺茫,對於未來都不敢有所期待。學校遷台時,我們這一班正逢升上高三,分發到各校後,為年齡最長,便義不容辭地照顧同來的學弟妹。我們這些逃難寄讀的金中學生,初到分發學校時,成績與台灣同學比較起來,因來自戰地,切實有點落差,但一學期之後,生活已經能適應,功課也都能趕上。 一年後,我們這一屆高中畢業。金門中學為了保送十名學生進入大專院校,培育人才,乃召集畢業同學於台中一中會考,以高一、高二成績佔40%,會考成績佔60%的權重,取前十名保送。後經評審結果,林朝武、楊忠全進國立台灣大學;林文川、洪炎興、梁金湖入國立政治大學;蔡世軒、孫廷輝讀省立成功大學;陳家文到省立中興大學;黃武仁、陳依煌去省立台北法商學院。其中陳家文因家有事故,放棄保送,甚為可惜。由於當時金門師資嚴重缺乏,再保送顏重威、陳文遠、楊勝俊、張再帶等四人,到花蓮師範學校就讀特師科。後來顏重威憑自己的毅力與努力,參加大學聯考,考上東海大學。返回金門任教職,再次被保送到台灣師範大學者有蔡繼堯和洪文向,後來並分別為金門美術協會會長和金門縣文教科長。 未獲得保送的同學,在戰事稍息後,紛紛返回金門,或擔任小學代課老師,或協助家庭農務。民國49年金門中學在金門復校,副設特師科召生,許多本屆同學報考,取得小學教師的任用資格,為當時嚴重缺乏教師的金門,注入一股生力軍,以服務鄉梓,作育英才。在金門任教職的同學,身處戰地,都被編入民防隊,時常被徵召接受保家衛國的軍事訓練,生活艱苦,也都能克盡職責,為金門子弟培養出許多傑出的人才。當下金門各單位的重要幹部及一些傑出英才,都是他們的學生,貢獻良多。其中曾任校長者有黃武仁、洪文向、王欽元、莊聰榮,黃武仁更連任二屆立法委員;曾任職鎮長者有鄭慶利、陳依煌及陳永財,鄭慶利現在是退休教師協會會長,陳永財是金門八二三協會會長;另有陳添財曾任金門書法協會會長;黃積軍曾任金門縣臨時議會諮詢委員;從商的同學如薛德清、李成建也都事業各有所成。 在台灣孤軍奮鬥的同學,在沒有背景和財力的支撐下,也在各自的領域裡,開發出一片天:例如林朝武曾任台灣菲利浦公司副總經理;楊忠全任台灣電力公司專業總工程師,現為金門縣副縣長;林文川任海關總署資訊室主任;蔡世軒是台灣中化公司廠長;顏重威參與籌建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為創館元老之一、研究員、國內著名鳥類學者;陳家欣曾任中華工程公司重機械部經理及金門縣工務局局長;孫廷輝任中華顧問公司主任工程師及金門大橋籌建秘書;孫水坤是建華輪船公司總經理;洪炎興和黃彬彬為高中教師;洪志國、董積森是國小校長;蔡世榮從教職退下來後,轉戰珠寶界,事業有成;卓播臣在永和市為著名中醫師;陳漢忠旅居加拿大,現為加拿大中國書法協會會長。此外,在台灣還有一些久未聯繫的同學,也都有不錯的成就。近年來,金門中學有評選傑出校友之舉,高六屆有黃武仁、林朝武、孫廷輝、陳家欣、楊忠全、顏重威等被選為傑出校友。事實上,本屆同學無論在鄉或出外,都能秉持金門的傳統精神,忠厚傳家,認真工作,可以說:人人有成就,個個都傑出。 返鄉梓服務的同學,大多任職於島內的不同學校,為處理同學家中的婚喪喜慶和連絡感情,於民國66年,由時任金城國中校長黃武仁發起,蔡世耀多方聯絡,成立高六屆同學會,自此一年四季都有聚會。由於當時金門是戰地,兩岸對峙的戰爭氣氛仍濃,且是軍管地區,台金往返不便,所有在台灣的同學均無法參加。旅居在台灣的高六屆同學,因散居在北、中、南部,雖時有聚會,然而規模既小又不定時,每次僅5、6家庭而已。民國81年8月由楊勝俊發起到台東知本溫泉渡假之旅,有12位同學於百忙中攜眷參加,為最盛大、最難得的一次。同學會於民國84年陳永財任會長時,改為每半年聚會一次,民國90年楊忠全返金門任副縣長時,開始邀請旅居台灣同學攜眷返金參加聚會,民國93年同學聚會時,因鑑於高六屆同學都源自初七屆和初八屆,乃建議擴大參與面,訂定只要唸過此三屆的同學,無論時間長短,皆視為高六屆同學會的一員。高六屆同學會成立迄今已經有32年,目前會員除已奉召歸天者11人外,還有92人,人數比前幾屆多出許多。現在高六屆同學會固定於每年10月的某一星期日聚會,場面都很熱鬧,並組團到大陸遊覽,以增進打不散的同學情誼。 高六屆同學生長於戰亂時代,經歷過日軍侵佔金門、古寧頭戰役、九三炮戰、八二三炮戰及漫長的單打雙不打等苦難日子,對於戰爭的殘酷和無情,都有親身經歷的體會,而能夠在那種艱困的環境存活下來,實屬萬幸。光陰似箭,一轉眼50年過去了,如今大家都已過了耳順之年,並進入人生才開始的時代。回顧來程,大家都在艱苦的環境中,拚搏一輩子,如今大多已退休在家,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人生至此,還有什麼可拚搏的嗎?有的,不要洩氣,戰地金門的精神,就是戰鬥人生,永不停息。現代年輕人拚搏經濟,他們的路由他們自己走,不必再煩心為他們下指導棋。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大家專心地來拚搏健康罷。加油!健康!健康!同學們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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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奇人軼事陳景蘭建樓興學傳奇
陳清木老先生還進一步表示:「今天成功村『一門三博士』的父親陳維藩,就是當年的高材生,知書達禮,倘若當年陳維藩沒有書讀,同樣上船搖櫓當打魚郎,今天他的三個公子是「一門三博士」?抑或是「一門三漁郎」?答案恐怕是後者。 金門四面環海,也是個僑鄉,海盜出沒無常,常常摸黑上岸打家劫舍,多金的「番客」,更是土匪眼中的肥羊。當然,陳景蘭有錢蓋大樓,自是不能例外;尤其,以當時的情況而言,他應是全島屈指數一數二的有錢人,早已令賊頭們垂涎不已!白天,海盜常派出「探子」,打扮成各種小販,有賣荔枝、收破布的;有算命卜卦、走江湖雜耍打拳賣膏藥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紛紛前來投石問路、打探虛實;夜間,海盜賊船更常聲東擊西,不斷製造機會挑釁騷擾。 幸好,陳景蘭早在海邊的高地建有槍樓,扼控整個陳坑海面的動靜,並僱用十多名村中壯丁,輪流值更守夜巡邏,令海盜始終無法越雷池一步。數十年後的今天,成功村許多上了年紀的阿婆,仍記憶猶新,津津樂道當年丈夫值更守夜巡邏,在家裡為他們煮宵夜的情景。 據陳水澤老先生的回憶:「民國廿六年農曆九月二十三日晚上,日本鬼子攻佔金門,村中壯丁們紛紛『走日本』下南洋,鬼子們接管大樓之後,當做警察大隊部,三不五時就有車輛和駿馬出入,門禁非常森嚴,至於他們在大樓裡幹什麼,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日本人戰敗投降後撤離,陳氏族裔接管「景蘭山莊」大樓,村民進行整修,希望恢復當作學校,讓村中的孩子有讀書識字的地方。 可惜,好景不長,民國三十八年大陸風雲變色,國軍退守金門,自舟山群島撤退來金的醫療部隊,先駐紮在陳坑村救護「古寧頭戰役」傷兵,將大樓當成野戰醫院,終日傷兵進進出出,一直到尚義「五三醫院」落成啟用,大樓才結束當作軍醫院。 民國四十三年九月三日傍晚,對岸共軍砲兵突然向金門城區砲擊,金門中學三位老師不幸中彈身亡,因此,高中部和初中部近千名師生,舉校遷避陳坑,借用「景蘭山莊」大樓為校本部和學生宿舍。 另外,金防部調派兵工支援,在大樓左側加蓋「覺民堂」一座,做為師生集會和用餐的場所;金門島上四面八方的學子聚集陳坑村,讓「景蘭山莊」變成金門最高學府,直到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爆發後,學生註冊前夕被緊急通知前往碼頭集合,全校師生遷避台灣,分配至全台所有省立中學借讀,包括偏遠的花蓮和屏東,每校大約十餘人。 金門中學師生舉校遷台避難後,「景蘭山莊」大樓並未閒置。當時,金門駐防十萬大軍枕戈待旦,「金門防衛司令部」立即將大樓規劃成立「官兵休假中心」,在樓前下方的公園內增闢一座自由女神塑像,取名為「金湯公園」,周邊也大興土木,增蓋多幢房舍和康樂活動場所,提供戰地官兵休閑渡假,每週開辦一期,每期一百多人,讓有功官兵暫時離開緊張的軍營戰鬥生活,享受豐盛的餐飲與娛樂設施,每晚亦可在康樂廳觀賞台北院線首輪電影,以調劑身心。 尤其,每年寒、暑假期間,島上官兵停止休假,金防部改辦「金門戰鬥營」,全國菁英學子聚集大樓。也因此,附近商家應運而生,商店櫛比鱗次,當時,為防止暴露目標,島上實施燈火管制,然而,成功村卻是夜夜燈火通明,成了島上唯一的「不夜城」。 民國八十一年「戰地政務」終止實驗,金門結束軍管,恢復民主憲政常態,並隨著台、金空中交通開放民航班機,兩岸緊張關係逐步和緩,有功官兵大都返台休假,「官兵休假中心」的大樓及房舍,才又回到陳坑人的懷抱! 陳景蘭先生出生於一八九一年,不幸在六十二歲那年辭世,所生的四個兒子國銘、國鈞、國炎和國禎,均旅居新加坡作古。據陳水澤和陳火貴老先生表示,陳景蘭生前曾立遺囑,言明「景蘭山莊」大樓及公園不能變賣,將留給陳坑陳氏子孫共同享用! 雖然,民國八十一年金門結束軍管,「景蘭山莊」大樓終於又回到陳坑人的懷抱,然而,大樓已歷經五十餘載歲月風霜侵蝕,顯得老態龍鍾,卻又不幸「屋漏偏逢連夜雨」,曾於民國六十五年冬,大樓二樓東南屋角,遭對岸「單打雙不打」的宣傳砲彈擊中,雖經修補,但因荒廢乏人管理,樑柱與磚瓦際縫,被鳥榕萌芽生根盤據,短短幾年間枝繁葉茂,讓大樓隨時有傾圮之虞,因而被迫關閉圍牆外的大門,拉起「警戒線」,並貼上「訪客止步」的告示牌。因此,庭前蔓草雜生,訪客只能佇立樓前,悵然面對「登樓遠眺天空海闊,遊目騁懷心曠神怡」的楹聯! 想當年,陳景蘭建樓的目的,只是希望提供陳坑的孩子讀書識字,誰知,後來大樓曾淪入日寇之手,也曾是國軍醫院,更曾是金門最高的學府,以及台灣無數青年學子及有功官兵休憩地,讓「陳景蘭大樓」更增添歷史價值! 尤其,金湯公園林蔭蔽天,蟬聲鳥鳴、濤聲迴盪,是絕佳幽靜的天然美景,並具備獨特的僑鄉文化,在金門島上堪稱絕無僅有,確是「觀光立縣,文化金門」的大賣點! 幸好,經過正義里里長陳國強的奔走,曾多次前往廈門大學,拜訪剛從教授退休的陳景蘭後裔陳鼎新,獲同意把「景蘭山莊」使用權交給金門地方政府二十年,供整修成為紀念館;並經金湖鎮代會副主席翁伸金等人的積極奔走爭取經費,民國九十四年終獲內政部「城鄉新風貌計畫」分兩年補助八千萬元,金門縣政府也編列配合款三千萬元,總工程費達一億一千多萬元進行整修,並順利完成發包,同年十一月十五日正式動工整修,成為金門地區單一建物修繕,政府作最大手筆的投資。 經過三年多的施工,於民國九十七年秋竣工,「陳景蘭洋樓」全貌煥然一新,重現往日風華。金門縣政府擇定八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八二三砲戰」五十週年紀念日前夕舉辦啟用典禮,象徵告別無情的戰爭歲月,大樓從此浴火重生。 「雕樓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歷經八十載春歲月的「景蘭山莊」,飽嚐風雨與戰火的蹂躪,終於又重現往日風華,「陳景蘭洋樓」啟用典禮,是由金門縣長李炷烽、副縣長楊忠全、鎮長李成義、里長陳國強及陳景蘭的後裔共同主持揭幕,並在各界貴賓共同見證下重新啟用,冀望藉以保存僑鄉文化,厚植地區觀光資源;更重要的是,「陳景蘭洋樓」重現往日風華,將可弘揚旅外鄉僑回饋桑梓、崇德報本的精神,為歷史作見證!(下) ──一九九一年四月六日原載「金門報導」 ──二○○九年元月二十三日重新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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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杭隨想之四從杭州到普陀山
中國有四大佛教名山,分別建有寺院道場供奉著不同的菩薩。文殊師利菩薩在山西五臺山,普賢菩薩在四川峨嵋山,地藏王菩薩在安徽九華山,觀世音菩薩則在浙江的普陀山。 去年四月我們夫婦曾跟隨海印寺性海師父去了一趟五臺山,見到了輝煌的廟宇群落,也朝拜了代表智慧的文殊師利菩薩,內心感到很歡喜,很有安頓。這次來中國美院之前,我曾同美珍說,普陀山是舟山群島裡面的一個小島,面積只有12.6平方公里,比小金門還要小,那裡離杭州不遠,我們可以趁著我在美院學畫期間,順便走一趟。這個想法一經傳開,女兒可就興味盎然了,紛紛表示等天氣暖和一點,一定要走一趟杭州。 只是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現在才陽曆三月底,杭州目前的溫度還處在極度偏冷又不穩定的情況,怎麼這票年輕人就這麼跑過來了,不是說要等春暖花開之後才來的嗎?此中原委是外甥宏仁夫婦經營的台大補習班,因學校舉行段考而暫停上課,正好可以利用這四、五天來一趟,一方面是探望我們,另方面是順道朝拜普陀山的觀世音菩薩。 3月22日半夜,我和美珍僱了一輛九人座箱型車直奔位在蕭山區的杭州機場,大約是凌晨2點之後才接到人。宏仁、薛寶夫婦和兩個女兒外加一個5歲不到的小姪女奶茶,還有我的兩個女兒晴萱、玲萱和她們的表姊妹君婕共八人,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還真有那麼一點「壯盛」的態勢。但或許是因為時間真的太晚又經歷大半天的舟車折騰,看著他們一個個拖著疲憊的身子,確實讓人有些不捨,但離家一個月之後首度見到了家人,心中的欣喜早已蓋過一切。 隔天與宏仁商議如何去普陀山?最後決定以參加此地旅行社的「散客併團」方式去。所謂散客併團是一車的旅客,大概除了自己的親朋好友之外,彼此都不相識。旅行社只收你的交通、住宿和參觀門票費用,其他三餐就得自理。這種方式是行程緊湊,又有導遊替你張羅一切,你至少可以避開人生地不熟的種種不便。 我們是清早7時半出發,先花四個小時的車程,由杭州上杭甬高速公路,經紹興、再抵寧波北崙區的白峰碼頭,連車帶人一起上鐵殼渡輪,船一開航就進入舟山群島海域。船走得平穩,暖陽下風仍有些刺骨,風裡夾雜著一絲絲鹹漬味,此時一個個不知名的小島緩緩的向後退去,不知不覺中船進了舟山港。此時旅客又陸續回到車上,車子駛離渡輪後便向東直奔,一路上高低起伏的山巒,雖是麗日當空,但山巒卻像被一層山嵐罩住,讓山景的色澤顯得不那麼蒼翠,這倒與家鄉的景致有幾分雷同了,若不是沿途江南民居建築的提醒,還真會誤以為回到了金門呢?大約1個小時後來到沈家門碼頭,再換乘40人座的快艇,小小的船隻在浪花翻滾的東海裡向著普陀山快速直奔,浮浮沉沉的情景,真是既驚險又刺激。 這一路的辛勞並沒給孩子帶來困擾,反倒是在登上島的那一刻,看著他們個個興高采烈的叫嚷著:「我終於來到普陀山了。」一種朝聖的喜悅已洋溢在他們的臉上。接著在當地導遊的帶領之下,和來自五湖四海的朝山客,參拜了普濟寺、法雨寺和紫竹林的不肯去觀音院。前二者位在山丘裡,往往伴隨著繁茂的林木,尤其是百年老樹:松、柏和樟樹更是隨處可見,這無形中讓名剎憑添古意。後者則是座落於海角天涯,裸露的岩塊,正迎接著一波波東海巨浪的拍打,景象顯得有些清寂。待導遊解說這「不肯去」的典故後,才知觀音自有其停駐落腳的地點因緣,不是凡人的私心所能左右的。正因為如此,普陀山才有第一座觀音寺院的誕生。如今這一路發展下來,普陀山的觀音道場已聞名遐邇,也早成為虔誠佛教徒心中的一方淨土。 禮佛之外,我刻意將目光駐留在周遭的景物,心想若把眼前這眾多的善男信女抽離掉。只這花崗石地貌,清冷的空氣,繁茂的樹種以及整潔的四野……,真是像極了金門,為了這宗教信仰的緣故,每日來島上的朝山客真是不計其數啊!由此可見是宗教成就了普陀山現今的發展,希望什麼時候也能看到一大群的外地人,會為著一種生活或心靈上的需求,歡喜的走一趟金門。 2009年寫於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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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丁紅原籍江蘇蘇州,母親是天津人,從小在北京長大,她在台灣住的時間最久,對於這座海島具有血濃於水的感情。她不喜歡香港,過去何暢曾苦勸她多次,兩人為此事發生爭吵。丁紅斬釘截鐵地說:「我寧肯一輩子不結婚,也不願意離開台灣!」既然她亮出底牌,我還能說什麼? 電話鈴聲響起,丁紅拿起茶几上的話筒,輕聲談話。大抵對方是她的學生,目前在台北經營歌廳,邀請她去捧場。丁紅起初猶豫不決,最後答允每晚唱兩首歌曲,待遇不拘。我覺得她去歌廳獻藝,有點委屈,丁紅卻不以為然,她認為拍電影、作歌女,同樣是為大眾服務,無所謂高低分別,仔細思索一番,確有道理。臨走,丁紅囑咐我倆有空去歌廳捧場。 「夜台北歌廳」在台北西門町最繁華的地帶,聽眾多為中年以上的退休公教人員、家庭婦女。樓梯擺滿了花籃,散發出一片青草和花香氣息。每晚從七時到十時演出兩場,場場客滿。歌星水準大致不錯,有點海派風味。丁紅畢竟是學院派出身,她的服飾、打扮比較樸素,但卻掩蓋不住她高雅的氣質。許多聽眾都看過她主演的影片,她一出場,立刻響起暴風雨般地掌聲。丁紅唱起流行歌曲、西洋名曲,聲音高亢渾厚,有點白光的風味,但白光卻比不上她年輕、漂亮。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中年婦女,看起來正是三十年華,風韻茂盛的時期,丁紅怎不廣受聽眾擁戴歡迎呢! 電影明星的聲望,帶動了丁紅歌星的名氣。原來她是應付學生的請求,客串兩首歌曲,但是丁紅唱了不到半年,卻成了台北紅得發紫的歌星。不少達官貴人、著名企業家送花籃、請吃飯,有的還暗自追求她。丁紅應付一下,立刻採取門羅主義,在她的奮鬥目標只有電影事業。 何暢在香港拍完了《楚霸王》,返回台北,便和丁紅結婚。電視奪走了不少觀眾,但是陽泰電影公司在鍾岳領導下,兢兢業業,努力創新,還可以勉強維持下去。香港文藝商品化的大潮,影響不了內陸銅牆鐵壁的文藝城堡,但卻沖垮了台灣的質樸優美的藝術風格。武俠、色情、神怪、荒誕庸俗的影片充斥市面,和香港同時推出。知識份子已公開拒絕觀賞國片。東方不亮西方亮,丁紅索性進入了歌廳,也把余敏拉進去。為了生活,我們只得向現實低頭。何暢提起普列漢諾夫的話:「蘋果樹一定得結蘋果,梨樹一定得結梨……一個墮落時代的藝術一定得墮落,這是不可避免的,你生氣也是枉然。」是的,生氣枉然,氣死活該。台灣四面環海,交通發達,美國好萊塢電影早已盤據了電影院,在影片質與量上,咱們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在老同事之間,鮑剛是最幸福的。他靠著中校退休俸,每日三餐,輕鬆自在,閒來無事拿著胡琴,去公園散步,自拉自唱,陶醉一番。偶爾買一瓶陳年金門高粱酒,炒兩盤小菜,約三五知己小酌,天南地北,胡吹海嗙。酒足飯飽過後,拉開麻將桌,開始嘩嘩拉拉搓起來。軍隊退休俸,讓成千上萬的老芋仔,過著「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村民的生活。 鮑剛對於電影沒有興趣,他是在感情壓力下,逼上梁山的。他的文學修養不錯,但卻不常寫作,有一次,他酒後向我發牢騷,如果作家沒有誠實的自由,寫作是騙人騙己,有何用處? 對於台灣文壇的不正文風,鮑剛瞭若指掌,有的作家為了促銷作品,故意找記者、律師,追查盜印書商;有的把持獎金評審會,讓他發行的書暢銷,這是有目共睹的現象。 「我不寫了!寫了也沒地方發表。」 鮑剛藏書甚多,過去在政工隊演話劇,皆由他提供劇本,然後進行討論修改。他的唯一的興趣,不是打麻將,而是逛書攤。當年,台北牯嶺街舊書店的老闆,都對鮑剛非常熟悉,他的薪水有大半化在書攤上。 羅茵在婚前曾暗戀過他,可是他不知道。每天埋首書卷,不解風情。後來羅茵嫁給一個庸俗的商人,因為沒有共同的語言,不久倆人辦理離婚。羅茵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婦女,她曾暗自幫助鮑剛,使他平順地辦了退伍手續。陽泰電影公司解散,羅茵隨同女兒移民加拿大,從此失去了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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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奇人軼事陳景蘭建樓興學傳奇
金門,位於閩南沿海的蕞爾小島,古時候稱為浯洲、仙洲,或浯江、浯島,歸屬於福建省同安縣綏德鄉翔風里。 根據金門史籍「滄語瑣錄」記載:「朱子主邑簿,采風島上,以禮導民,浯既被化,因書院于燕南山,自後家弦戶誦,涵詠聖經,則風俗一丕變也。」 又根據金門縣志記載:宋朝紹興年間,進士朱熹擔任同安縣主簿,曾兩度「採風島上、以禮導民」,立書院於燕南山,設帳講學,從此浯島人文薈萃,科甲冠冕十方,甚至留下「一榜五進士」、「八鯉渡江」、「父子進士」、「無地不開花」、「海濱鄒魯」,以及「人丁不滿百、京官三十六」等美譽。 事實上,金門雖是海中孤島,地瘠民貧,幸太武巨岩由對岸鴻漸山脈蜿蜒而來,尊嚴莊重,儼若仙人臥地,因而素有「仙山」的美讚。正因拜「仙山」鍾靈毓秀之賜,孕育英多,鄉賢「士多讀書取高第」,明、清兩代先後出了四十三位進士、與一百三十多位舉人,諸多在金鑾殿袍笏加身的鄉賢俊彥,先後都成了顯宦名儒,名垂千古。 同時,清朝乾隆皇曾十次對外出兵,均班秦回朝,八方番邦進貢、萬國來朝,大清帝國版圖遼闊,國力強盛到極點,造就了許多鄉籍武將,因而被譽為「九里三提督,百步一總兵」。 除此之外,「開台進士」鄭用錫,是金門內洋人;連「開澎進士」蔡廷蘭也是金門瓊林人,在在說明金門雖是海中孤島,但因「仙山」庇佑與受朱子教化,因而文、武人才輩出,是有事實作根據,絕非隨便說說而已! 從金門縣志「人物志」文舉、與武舉表列裡,可以清楚地發現在歷代科舉考場金榜題名的俊彥,分散在島上的各個村落,唯獨找不到濱海的陳坑人。 然而,五O年代,金門教育未普及,絕大多數的孩子沒有機會讀書識字,但陳坑村卻出現一家三漁郎,變成「一門三博士」--政治學博士陳德禹、法學博士陳德昭和陳德新,在國內學術界頭角崢嶸,讓海、內外百萬金門鄉親與有榮焉,其意義非比尋常,背後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話說金湖鎮的成功村,古時候稱「尚卿」,後來改稱「陳坑」;民國三十八年大陸風雲變色,國軍退守金門枕戈待旦,在島上實施「戰地政務」實驗,因當時砲彈威力較小,陳坑村距大陸最遠,又有太武山作屏障,最能躲避共軍砲彈轟擊,因此,國軍在那裡設「金門官兵休假中心」,並將「陳坑」改稱為「成功村」。 可是,一般人仍習慣稱「陳坑」,因為,一百多戶陳姓人家,居住在太武山南麓山陵間形成的山谷裡,屋宇就建在崎嶇的花崗岩上,全村幾乎找不到一塊可供作籃球場的平地,放眼村內屋屋相連、戶戶緊接,沒有晒穀場,十足的漁村風貌。 從前,村子裡的男丁下海撒網捕魚,婦女則在家裡補網、燒飯;幾百年來,男孩子七、八歲的時候,就被帶到船上,腰間綁條繩子,栓到船舷上,開始與大海搏鬥,和父、兄學習在波濤起落間隙討生活,代代衣缽相傳。 通常,打漁郎天未亮即出海撒網,近午時分捕魚上岸之後,不敢好好吃一頓午飯,立即挑著海鮮走過田間小路,一村挨過一村叫賣,任年華老去,無怨也無悔! 明、清兩代,許多金門人經科考封官加爵,光宗耀祖,唯獨靠海的陳坑人,沒有人能在朝廷謀得一官半職。反觀臨近的村落,北側小夏興,明洪武五年,陳顯在京試以禮經登魁,金鑾殿袍笏加身躋身士林,先後奉派擔任汝州、隰州、德州等知縣。同樣的,瓊林村的蔡貴易、蔡守愚、蔡獻臣、蔡國光等等,都先後「中舉」在朝廷當大官,威赫不已!偏偏陳坑和瓊林兩村,曾因姻親糾紛發生械鬥,陳、蔡族人在「陳仔山」對過陣仗,雙方互有傷亡,二姓結為世仇,誓不通婚。 清光緒七年,也就是西元一八九一年,陳坑誕生了一位取名陳景蘭的男丁,他的出生地在成功村六十五號,就在「正義村公所」的左前方,也就是「金再興商店」正後方那幢老民宅。 認真說,陳景蘭出生之後,他比村中同齡的孩子幸運多了,因為,他有機會到後沙村親戚家讀私塾。所以,當他飽讀詩書之後,領悟到陳坑人一直不能出人頭地,個個都是打漁郎,最大的原因,在於孩子沒有機會讀書受教育。 也因此,每一次回到陳坑村,看到玩伴一個個搖櫓出海,無不感慨萬千;他常獨自跑到海邊,獨自坐在岸邊的岩石上,面對著浩瀚的大海遐思。畢竟,他雖有滿腹經綸,卻因「義和團」亂熾,八國聯軍出兵攻打北京,無法進京趕考為陳坑人揚眉吐氣,內心鬱卒不已。 因此,他打消「學而優則仕」的念頭,立志遠赴南洋求發展,誓言要賺很多的錢,再回到家鄉蓋學校,希望聘請最好的老師,讓陳坑村的孩子,能夠有機會讀書識字,將來才有機會出人頭地。 於是,陳景蘭在廿歲的那年,拎著小包袱孤蓬萬里征,搭船經廈門「落番」下南洋,經過一個多月的海上航行,輾轉經過十三個碼頭,終於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英國殖民地──新加坡。 幸好,因曾讀書識字,不必當苦力像「豬仔」被僱主賣來賣去。他先在一家叫「金福和」的貿易行,找到一份管帳的差事,自個兒在生活方面儘量節衣縮食,所賺的錢涓滴匯聚結存,並開始用心精研生意竅門,探討生財之道,希望有朝一日能賺大錢,衣錦還鄉實現蓋學校的夢想! 經過幾年的努力與省吃節用,陳景蘭有了一筆小積蓄,決定自立門戶開設小店,由小本生意做起;果然,再經過十多年努力,靠著念茲在茲、鍥而不捨的打拚,汗水終於沒有白流,他的「小」買賣生意,已搖身一變成「大」貿易公司,並兼營輪船運輸業務,手頭已有一筆積蓄,為了實現回饋桑梓的願望,他專程搭船返回故鄉陳坑村,進行買地籌建洋樓、興辦學校事宜。 陳景蘭帶著事先委託洋人設計好的大樓藍圖,千里迢迢從新加坡回到陳坑村,卻因村內屋屋相連、戶戶緊接,能蓋房子的宅地實在不多,尋來覓去,就是找不到一塊可蓋一幢大樓的土地;最後,相中村郊東南邊的大山溝,那是整個陵地雨水匯聚的出海口,也是太武山花崗岩延伸入海的末稍,放眼盡是亂石壘疊、與斷崖峭壁,這樣的地理環境要建造大樓,除了平添工程上的困難,也將更耗費金錢,不在話下。 根據陳坑耆老──也是陳景蘭的姪兒陳水澤和陳火貴兩昆仲,指著神龕上陳景蘭的遺像表示:雖然,當初找不到適合的平地「蓋大樓」,但為了實現「辦學校」的決心,陳景蘭將山溝附近的土地,以及下方延伸至海濱的農地統統買下,並從廈門請來廿幾個建築師傅、和八十幾個小工。大師傅包括土水師、木匠和石匠,每天工資是一元二角銀圓,小工是七角銀圓;從民國六年動工,每天一百多個人進行整地、填土、打樁,所有的杉木、磚瓦,完全由大陸內地進口,三支桅的帆船經常停靠在岸邊;白灰則在金門當地由蚵殼燒煉,水泥則遠從荷蘭進口。 大樓興工期間,曾遭逢強烈颱風肆虐,狂風暴雨讓土方塌陷、基石流失,但是,構工的師傅們仍克服困難,歷經四年餘,佔地廣闊的「景蘭山莊」大樓,終於在民國十年落成了。一幢美輪美奐的羅馬式建築,包括樓前下方的公園、花榭、亭台,皆可說完全是用銀圓堆砌而成;更重要的是,那是陳景蘭的夢想,用信心、決心和毅力打造而成! 所謂「南洋錢,唐山福!」金門島上原有的房子,普遍是紅磚屋瓦的閩南式傳統建築,所有的西式洋樓,皆是衣錦還鄉「番客」的血汗結晶。然而,論規模,放眼金門全島,恐怕找不到第二幢大樓可相比擬,既使以今天的環境,要建這麼一幢高樓和公園,也要超級大手筆才能做得到;論格局,帶有歐洲風味的西洋建築,就以大樓四面「五腳基」外廊,樑柱及拱門都用磚塊疊砌,其造型之力學結構,就令人驚嘆不已! 大樓落成之後,陳景蘭親自取名為「景蘭山莊」,並在右後方側門牆壁上親筆書寫著:「民國十年,余望後輩當念建業艱難,蘭書」用以感昭鄉籍子弟奮勵向學,好好的讀書,將來才有機會出人頭地。 根據成功村陳清木老先生表示:「陳景蘭為了實現興學的諾言,成立『尚卿小學』之後,特以高薪從廈門鼓浪嶼,將最有名的老師都請來了,以陳文溫當校長,老師包括曾任同安縣長的陳天奉,完全免費供陳坑的孩子讀書,真正的『有教無類』。由於想讀書的孩子太多,教室不夠用,還借用附近的宗祠上課,一時之間,整個漁村書聲朗朗,弦歌不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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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的故事
三十年代的日據時期,板橋還是一個人口稀少的都市。那時,阿祖只有十六歲,他隻身來到板橋,當時有一些人正在興建房屋,於是他選擇了運輸的工作;他把家鄉那一頭牛,牽到板橋來,自己又買了一部牛車,就這樣做起運輸工作了! 他有牛車之後,就四處宣傳,所以很多人都知道,他是用牛車在搬運重物的司機了!當時板橋的房地產相當便宜,那時,他幫人家搬運水泥磚石,沒有現金可以給他工資的人,就以小塊土地來折價當作工資! 阿祖覺得土地和現金都是一樣的值錢,好地壞地,他都接受,來者不拒。阿祖的牛車運輸工作,並沒有隨時代進步而去改換,那時,板橋已經人口慢慢在增加了;有些從事搬運工作的交通工具,有人把老牛車也改換為鐵牛車了,不過,阿祖的信用良好,而且做了很多年,信任他的人很多,他的工作依然是接到做不完的! 他的牛車運輸工作,做了十多年,從工資上折換來的土地,也將近百筆之多!他擁有這一大疊的土地所有權狀,有人要向他買土地,他都回絕了!他寧可把土地放著生草,也捨不得去販售! 板橋的人口從四處湧進來,建房子築馬路的工作,總是不停地接不完。他有了一些錢之後,他就把牛車賣掉,換一部搬運的新鐵牛車,這時很多人都已經擁有鐵牛車了!換新車使他的收入更為可觀,他的財富也逐日提升富有了。 阿祖在二十八歲那年,認識了現在的妻子而結婚,他原有簡陋的房子,也拆除改建了,他終於在板橋定居下來!雖然他沒有很多現金,但是他擁有多筆的土地,這些土地都是,運輸工作的工資換來的!隨著都市人口的需求,都市的繁榮進步,這些土地的價值已經連城了。 台灣光復後,大量人口擁進都市,大卡車也紛紛出現在街頭,鐵牛車也慢慢被淘汰了,各大都市都在大興土木,運輸業依然很好。這時候,阿祖已經六十歲了,歲月不饒人,他的體力大不如從前了,他也準備退休了。 阿祖在六十九歲那年,因病去世!所有的土地財產,都分配給他四個兒子,可惜,他的兒子不會經營事業,土地大多賣光了! 時勢造英雄,能善用時代,抓住時代的需求,需要一些運氣,也需要一點遠見和智慧!每個時代都有成功者,也有失敗者。時代在變,誰能利用時代的特徵,誰就是成功人!阿祖投入一生的時光,從事運輸工作,雖然不是很高貴的工作,但是,他堅持走下去,走他認為對的路,結果證明他是一位成功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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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為了爭取觀眾,我淡化了八國聯軍侵華的戲,著重賽金花的妓女生涯。丁紅是蘇州人,跟賽金花同鄉,漂亮、大方,風騷,浪漫,一口的吳儂軟語,顛倒天下眾生。這部影片比《小鳳仙豔史》更加賣座。香港的左派報紙,對此片恨入骨髓,香港《文匯報》評論文章說:毛澤東同志在〈從廣大人民群眾的觀點〉一文中,提出了辨別香花和毒草的六條政治標準,其中最重要的兩條是社會主義道路、黨的領導。《賽金花》電影故事片頹廢墮落、宣揚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方式,追求享樂主義,感官刺激,它嚴重地違背了馬克思主義文藝基本原理。……我看了這段文章,捂嘴偷笑。作者的批評有理,而且對症下藥。可是這位作者忘記自己的身分,我是台灣文藝工作者,「鐵路的巡警,你管不了這一段」,等到你們解放台灣之後再批評吧! 丁紅在香港紅遍半片天,卲氏影業公司託何暢轉達,聘請丁紅為基本演員,並提出工資、住房等優厚條件,這是讓何暢最喜出望外的事。但是丁紅卻不為所動。何暢尚在香港拍片,他寫信催我親自去說服丁紅,否則耽擱遲誤,懊悔也來不及了。 那晚,我和余敏去丁紅家作客,談起此事,丁紅淡然一笑。她批評去香港拍電影是「有奶便是娘」的病態心理。她說二十多年前,她和查察是在戰火紛飛兵荒馬亂中抵達台灣的。沒有人驅迫他們來此,他們是心甘情願懷抱著僥倖心理來台。如今住了二十多年,拍拍屁股就走,這像什麼話? 「台灣對妳有啥好?」我激動地說:「以莫須有罪名,處決了妳的丈夫;因為妳出了名,就把妳關進監獄,我看妳未免有點傻吧?」 「我比你聰明。」她輕聲說。 客廳揚起一陣輕鬆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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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大師──我與姜一涵教授的文字因緣
認識姜一涵教授,很偶然。 有一天在中研院,看到姜教授送給賈福相教授的條幅──「水雲歲月,風雨江山」,覺得他的書法蒼拙古樸,點染之間頗有奇趣,自成一格,不自覺的為它所吸引。 遂透過賈教授問他索求墨寶,這就是現在掛在客廳:「八方各異趣,千里殊雨風」中堂的由來。 今年三月,八十三歲的姜一涵先生剛在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行「詩酒年華──姜一涵書畫個展」,這是台北書畫展覽的殿堂;上個月他又僕僕風塵來金門策展,才有第一次謀面、拜識尊顏的機會。 姜教授是書畫名家,與他結了文字交,貴客到訪,想聊盡地主之誼;然而金門以前他已來過,翟山坑道與山后民俗村,已不能提起他的興趣。我正在踟躕為難之際,車子繞行文化局庭園,不知道要到那裡去才好? 突然文化局一旁的古碑晃進眼簾,吸引他的注意,他提議停車看看,我樂得從命,我們就佇足一個碑看過一個碑。這些碑我平日停車時也瞄過,但是沒有像今天這麼仔細,不論年代、碑文、人物與書法,都細細讀一過,兩個人消磨了半天光景。 末了他建議我拓印碑文,編輯成書,以廣流傳,以遺子孫。我雖然有些心動,但自揣能力不足,不敢貿然應允。拓印的技術性雖不成問題,但是一塊碑文一定有立碑的時空背景,最好要根據歷史寫成一則故事,才能彰顯碑文的價值。這等堂奧事只有才士郭哲明先生才做得來,我只好敬謝不敏。 看了碑文,他問說還有沒有字可看,我就帶他到朱子祠,然後準備再去東門貞節牌坊與清鎮總兵署。我以前就到過朱子祠,四周繞了一圈,朱子的詩題嵌在牆面,賞讀詩文意境之美,然而仍有些行書端詳老半天硬是看不懂,不無美中不足之意,想趁此機會就去解惑。 江教授是一位書癡,馬上被晦翁的字所吸引,我們看牆上的五言絕句,一面看過一面,一面讀過一面,欲罷不能,幾乎都照了相片,看不懂的就猜,甚至帶回去研究。進了左廡朱子講堂,他模仿朱子坐在皋比,然後讀牆上懸掛的四屏拓聯,詩曰: 曉起坐書齋,落花堆滿徑; 只此是文章,揮毫有餘興。 蟋蟀鳴床頭,夜眠不成寐; 起閱案前書,西風拂庭桂。 古木被高陰,晝坐不知暑; 會得古人心,開襟靜無語。 瑞雪飛瓊瑤,梅花靜相倚; ??弓 占三春魁;深涵太極理。 詩中的字辨讀大多不成問題,閱與開的行草也可從前後文猜出,唯獨讀到最後一首第三句,就有一些小問題。以前我就讀不出,頗有些悵然,這次我們也在這裡碰壁,我忽然福至心靈,辨出下方有一個缺口的是占字,他馬上接著說上面那一個字是獨字,因此豁然遂解。 他看到朱子祠整修的那麼漂亮,怦然心動,就許下一個心願,希望能在這裡辦一個為期一個月的講座。我們連整修的碑誌都朗讀了,還校出了一點錯字,兩人以此自得其樂。 姜教授研究書畫,著作等身,還深通易理,出了一本「易經美學十二講」,這是研易五十年的心血結晶,最近又寫了一本「東方世紀」,姜教授是山東人,道起齊魯,希望能作文藝復興的號角。 先生還想看昔時中舉的文章,可惜時間不夠,其他兩處也去不成。我因他所言博碩士論文除了自己,很少有人看,心有所感,就此發了一點謬論。我說每次看古文物展覽,直認為古時候讀書人對中國文化貢獻不大,只有那些默默無聞的藝師,為中國文化留下了瑰寶。 我說中國歷史上狀元、榜眼、探花以及進士不知凡幾,幾個人能留下科場文章供後人品讀,除了宋朝蘇東坡留在古文觀止的「刑賞忠厚之至論」。歐陽修讀到此文,擊節稱賞:「要避此人出一頭地。」 皋陶為士,將殺人。蘇東坡寫著皋陶說「殺之。」三;堯說「宥之。」三。歐陽修看到這兒摸不著頭腦,古文讀透透,就是沒有讀到這一句,他擔心自己孤陋寡聞,或者在那一本書上出現過也說不定;又覺得筆風很像他的學生曾鞏,為了避嫌,擢在第二。 有一天中舉考生參見座主,主考官歐陽修就問蘇軾「皋陶說殺之。三;堯說宥之。三」。典出何處?蘇東坡說「想當然爾。」遂成坡公想當然爾的典故。 姜教授覺得很有意思,要細細品味一番。 姜教授自署:「姜一涵,老頑顛,行年八十三,能吃、能睡,能畫、能寫,能詩、能文、能爬山。」這位書畫界的周伯通──老頑顛,還是一位天然養生家,儘管高齡八十三,竟然沒有老人斑。噫!姜教授是不是也像揚州八怪一樣,也是一個顛頑的怪胎? (姜一涵教授見山又是山金門書畫展,五月十四日至六月七日在文化局展出,十六日上午十時舉行開幕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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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作者的見解愈隱蔽,對藝術作品就愈好,我所指的現實主義甚至可以違背作者的見解而表現出來。」這部從台灣繞經香港引來本市放映的電影故事片,假借蔡鍔搞「二次革命」,妄圖遂行其「反攻大陸」的夢想。我們要追查責任,是哪一個潛伏在我黨的不法份子,把這部《小鳳仙豔史》引進來的? 我不敢再看下去,一則看簡體字有點不習慣,同時這是我寫的劇本,惹的禍。若是蘇岱因此事下獄,我怎心安? 「蘇岱不會坐牢吧?」我問聶恆。 「不敢說。至少他的政治前途,發生了影響。這簡直是意想不到的政治災難。老李,你回家為蘇某禱告吧。」聶老哈哈大笑起來。 我躊躇數日,始終不敢將此事告訴余敏,唯恐惹起她的煩惱。從余敏拍攝了這部影片,她意氣風發,恢復了青春活力,夜晚纏得我無法安睡,大抵受了小鳳仙的影響。她告訴我一件秘事:守了二十年寡的丁紅,和單身漢何暢演了這部影片,乾柴烈火,假戲真做,恐怕他倆已經進了洞房。可惜丁紅已到了更年期,不能生兒育女了。 陽泰公司籌劃另一部民初歷史故事片,丁紅卻傳出被捕的消息。鍾岳總經理急得像熱鍋裡的螞蟻,到處托人打聽消息。原來丁紅和何暢熱戀期間,何暢接獲香港卲氏影業公司通知,邀請他前往演出歷史古裝影片《楚霸王》,何暢剛走,丁紅便被捕。這個消息傳至香港,何暢原想急忙申請來台,卻遭受拒絕。至於丁紅因何被捕,關押何處,鍾岳茫然不曉。 我也弄不清楚丁紅身在何處?但是丁紅是我把她從花蓮邀約來台北拍片,我應該擔負一切責任和後果。通過聶恆的熱心幫助,我終於在台北近郊一所拘留所,會見了丁紅。 丁紅被捕,是一齣鬧劇。因為在電影圈突然冒出一個女明星,主演小鳳仙一炮而紅,自然引起情治機構的矚目。經過查證,她是業已處決的共諜查察的妻子,而且她取的名字又是共產黨的標誌,不逮捕行麼? 丁紅談笑風生,毫不在乎,她被捕不到兩個月,又回了陽泰電影公司,馬上接戲,主演《賽金花》,為了驅除霉氣,鍾老總給丁紅取了一個藝名--丁花。一則配合《賽金花》的宣傳,二則紀念她最喜愛的花蓮港。 這部電影故事片,我大膽地推翻了過去的史料,因為那是荒謬的。我曾冒昧地拜訪京劇藝術家齊如山,他曾和賽金花相識。八國聯軍侵占北京,齊如山供職賢良寺,類似當前的物資供應局,這個機構是李鴻章創辦的。 齊如山說:當年賽金花跟洪鈞出使歐洲,在柏林住了數年,生下一女。賽金花的德文並不流利,而且從來不認識瓦德西元帥。傳說瓦德西到了北京,和賽金花重溫舊情,那是劉半農胡謅八扯,危言聳聽。最可笑的,賽金花後來接受記者採訪,皆遵照劉半農為她寫的傳記發言。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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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醫師的神奇包票
去年冬季,有天浴後全身發癢,隨即在大腿內側及臀部上方腰際,長出一片片的疹子。原本不想理會,以為抗一下就過去,沒想到越長越多,漫延到臉頰連嘴唇都腫了。事態嚴重趕緊上街找間皮膚科診所,醫師一看即診斷說:「蕁痲疹,吃藥很快就會退,癢得受不了不要抓,可在患部擦些軟膏。小心還會再發。」果真被醫師料中,三天的藥吃完,第四天的晚上又來了。拖了兩個月,沒有根治的跡象。妻說話了:「別再鐵齒了,吃那麼多藥,難免有後遺症。我看報紙專訪,本地有位老醫師,專治皮膚科的疑難雜症。去試試看!」 四處打聽得知,老醫師高齡幾達人瑞位階,懸壺濟世不輟乃因心繫病患的一份愛心。慕名求診者眾,醫院為求公平透明,謝絕電話掛號也不接受預約,無論達官權貴掛號必須門診當日抵達現場排隊,且限時限量絕不額外加號。不知情的人等到醫院掛號室開放時才上門,八成都被告知額滿下次請早。傳聞清晨五點排隊病患就會現身。我是抱著必看決心前往,清晨四點多驅車趕到,醫院留了一扇小門,從透明落地門往內望,昏暗的燈光下,櫃台內端坐一位警衛,見我推門進入,直接拉開嗓門右手指門左手指櫃檯說:「門後面拿張折疊椅在左側櫃台排隊。」我以為自己是第一名,誰知道緊貼著櫃台已經擺了一張同款式的椅子,上頭還放著一瓶礦泉水。警衛見我有些遲疑,馬上走近說:「沒錯沒錯,剛才有位年輕人,他來幫媽媽掛號,人可能去買早餐,您接著排就對了。有事可先離開,病患七點半前來掛號台報到較穩當。」我依樣葫蘆排上椅子,學著在上面擺罐飲料。還有兩個多小時,難得放鬆心情,順著醫院前的溪流,瞧一瞧尚未甦醒的市容。 七點半果真排成一條長龍,所幸我的椅子還在,櫃台內燈沒亮,大家或坐或站,安靜等候叫號。順利掛上二號,轉往門診,候診病患仍然滿座。九時許,老醫師在一人開道一人輕扶後面跟著一位穿白袍女醫師三人的前呼後擁下翩然而至,想表達敬意也讓他老人家留下好印象,我起立鞠躬問候:「院長早,辛苦您了!」他開懷地回應:「早早早,讓大家久等了。」很快燈號閃爍打出1號,年輕的兒子攙扶著老太太進診療室。近二十分鐘才把老太太送出來,燈號變2號,我緩步立在老醫師的面前。老醫師親切指著椅子說:「請坐,有什麼問題?」我把兩個月來的病情變化描述完,他已瞭然於胸,仔細檢視患部,篤定對我說:「蕁痲疹沒錯。前兩個月的醫生光讓你吃藥擦軟膏,只是治標當然無法根治。應從改變體質著手,把過敏的體質換掉,不必吃藥而且保證不會再發。」老醫師轉頭對著在電腦前待命的助理醫師唸了一長串處方,助理醫師邊點頭邊於鍵盤上飛舞著手指,遇到疑惑暫停確認後再繼續。完成輸入兩人一一核對無誤,處方箋列印交給我,老醫師慎重叮嚀:「拿著處方去治療室打針,兩個禮拜後再回來,連續三次就終身免疫,別一看沒事就不來。」我小心提問:「需要吃藥嗎?」老醫師明快釋疑:「不必服藥,我開了一條軟膏,癢得受不了在患部薄薄敷上就OK啦!」治療室的護士從我血管抽出一整試管的血,將兩小瓶藥劑用針筒抽取出再注入試管混合,用針筒緩緩打回我身上,領了一條藥膏就回家。同樣療程重複三次,接下兩次我都拔頭籌掛一號,老醫師救人無數,對我這個配合度百分百的病患卻印象深刻,每回都不忘開玩笑式地問我:「沒騙你吧,我的包票靈不靈?」我心存感激頭如搗蒜證實:「我沒偷吃藥,連藥膏也沒擦,回家後真的沒復發,很神奇啊!」老醫師的欣然,慈眉善目像救人的菩薩。 在這個商業化向錢看的時代,一位什麼都不缺的老人願意奉獻出安享的晚年,相信如我般感念他的人一定多不勝數,難怪老醫師不能退休,病患的苦,他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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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喚三題
{1}母親。醒醒吧 您已經睡了很多年 連夢都發霉了 您那駝起的住宅小院 門牌地址都沒有 只刻著您美麗靜坐的名字 很多次我的信件投遞 都被退回。查無此人 母親。您是否已搬家了 昨夜窗簷分明還有您玉珮叮噹的耳鳴呢 {2}老是忘記回家的大哥 一路上丟掉許多備忘錄 山嶺幽黑。身後緩緩收束 是誰在您背影敲下那些省略的風月 去或者不歸。沿途有光 像炊煙描述的方向 轉身就有可以寒暄的皈依 {3}雨季崩潰的第七天 一整排的黑暗撞擊 不告而別的二哥呀 連身旁影子都匆匆的收回 就像您倔強又急性子的一生 快速拉下自己的序幕 在人世佈滿荒謬的嚷嚷場景 您一個人躲進龐大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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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國的母親
醫生見我哭得希里嘩啦地,瞭解家屬痛失至親地哀傷,建議我們先「離開現場」到走廊去等候,留下大姐協助兩位護士幫母親換下醫院病服,穿著生前衣物。 我在走廊,無法控制不忍、不捨母親離去地情緒,依然以哭泣、以滿面地淚水來宣洩我地哀傷。娜妹輕拍著我地肩膀,對早已經哭得眼睛紅腫的我說:「不要再哭了,媽媽走得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她拉著我地手:「來,進來看看媽媽,媽媽像以前一樣地漂亮,有誰能像我們一樣,能有這麼漂亮的媽媽。」 走到病床前,淚眼矇矓地我一直緊盯著母親看。說也奇怪,往生後地母親,原本極為蠟黃的臉在剎那間消失了,恢復了往常地氣色。母親猶仍清秀地臉龐恬靜安詳,真的是一如往昔地睡著了。是慈悲地母親不忍見我們過度悲傷吧,走地時候仍以她一貫地雍容姿態來向我們告別。 我仍淚流滿面,但看著身上所有地管都已拔除掉地母親,看著慈祥安睡地母親,先前激動無法自制地情緒已漸漸和緩平復下來。 大哥連絡的葬儀社人員來了,他們拿著一塊白布把母親從頭到腳整個地蓋了起來。我們伴隨著母親出了病房、進電梯到地下室佛堂。 我不願母親慈愛地臉被白布矇頭摀蓋著,我掀起了白布,讓母親露出了整個清秀安詳地臉龐,聽著我們為她唸經。我相信佛祖慈悲,對一個往生的人,應該不會計較俗世地禮儀吧。我只是想抓住這最後的時間,想要再多看看母親最後的容顏。 葬儀社另一組人員來了,他們重新把白布拉上蓋住母親的臉,我們伴隨母親上了車前往殯儀館。我原想晚上留在病房陪伴母親的,不想今晚我親愛的母親竟得睡在冷冰冰地冰櫃裡。我地心好痛好痛、好不忍、好不捨啊! 兩個女兒一直安慰我,說阿嬤解脫了,她不用再受任何地折磨了。我該祝福母親安詳地「安眠安息」,而不是硬留她在人間受苦受難。 站在夜空下,二月地氣候仍有著寒意。冷冷地風陣陣吹來,在這「市立第二殯儀館」偌大的空間裡,「生與死」兩個世界的人彼此共存著。 深夜十二點半安頓好母親後事後,我與惠妹、娜妹回到住處,我們三姐妹同睡一床,想著此刻正睡在冰櫃裡地母親,想著母親給予我們這些子女們比山高、比海深地無法了斷地愛與恩情,讓我們三姐妹翻來覆去,夜不成眠。 算算日子,母親往生已七十七天了,我們也漸漸能以「祝福的心」來調適心情與情緒,漸漸走出失去摯愛母親的傷痛。 但在這今年地五月裡,我們這七個母親最鍾愛地孩子,都要過著沒有母親的「母親節」了。 我們家最敬愛而偉大地親愛的母親,您住在天國。在「母親節」即將到來地這個「偉大地節日」裡,今時此刻,我在電腦桌前用一指神功在鍵盤上敲打出一個個地字來追思、懷念母親時,情不自禁地淚水仍一滴滴地掉下來,眼淚不斷地模糊了我地視線,讓我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只能一再地抽取著面紙頻頻拭淚。 我對母親地離世明明已全然地釋懷了,不再那麼地悲痛哀傷,我已能以「祝福地心」祝福著住在天國地母親。如今,我以極其平靜地心來完成這個篇章,我不想流淚的,我地淚水在二十日那天幾乎都流乾了。可萬萬沒想到那不平靜地淚水總自動地一次次又一次次地來氾濫著我地眼眶,想來這是我與親愛的母親母女之間深濃地感情所致吧。 我們親愛的母親-李碧璇女士雖已遠離,但在我們心中,母親是永恆的,我們的母親是一位值得尊敬地「永恆的母親」。 「母親節」地那天夜晚,我期望能有「星星堆滿天」地夜空,我要對著住在天國穹蒼裡我最親愛的母親一如往常地對她說:「媽媽,我愛妳,我永遠愛妳,祝您母親節快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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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空四千年──與樓蘭美女在台北相遇
「絲綢之路」是連結亞洲和地中海地區的東西貿易通道,也是中西經濟、政治、文化的通路,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種族在這裡相互交流往來,激盪出燦爛聞名的火花,這條路將中國的絲和瓷器運往歐洲,也使歐洲的文明陸續傳入中國,因此稱為絲路,數千年來,東西文明透過商人、僧侶、士兵、使節的往來,在絲路的經緯交錯下編織出富有藝術、人文的璀璨織錦,醞釀出多元的文化和文物,造成近年來參訪絲路的觀光人潮一波一波的湧入,絲路的豐富美麗漸漸向世界展露。 為了加強兩岸良好的互動和文化交流,籌劃多年的「絲路傳奇─新疆文物大展」,終於在97年12月6日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展出,讓國人不必千里奔波也能欣賞到真實考古出土的文物。感謝古蹟博物館活動組安排參訪活動,讓我能恭逢這場盛會,在解說志工專業的帶領下,一一進入150件文物的故事情境中,彷彿時光倒流、時空交錯,我在台北博物館神遊了一萬多公里長的「絲綢之路」。 一件件的出土文物,就像一件件的藝術品,活靈活現的出現在眼前,述說著遙遠大漠一個個動人的故事。來到樓蘭美女的面前,我默唸了「阿彌陀佛」,心中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3800年前、距離數千里遙的偏僻大漠樓蘭國,一位嬌小的女人在因緣際會下來到我們的面前,讓我親睹四千年的風華,這是一場不平凡的邂逅。望著她靜默不語的躺在透明展示櫃中,讓成千上萬的造訪者品頭論足,突然有一種同情的感覺湧上心頭,美女安安靜靜的在地底渡過四千年的漫漫長夜,地面上的黃沙滾滾、狂風暴雨、酷寒酷熱,早在她入土的那一刻和他絕緣了!怎奈在四千來後因為人類的私心,讓她以這樣的方式重現人間,而且成了展示品,如果她仍有知覺,今天的盛況是她願意的嗎?此刻我想到了大體老師,他們有著對人類同樣的貢獻和犧牲,但是前者出於志願,後者呢?在身不由己的狀況下替人類的考古和醫學做了最大的貢獻,這讓我有種說不上來的悲憫和感動。 人說女人四十一枝花,樓蘭美女在盛年之時去逝,正像是一朵盛開的花朵,在最美麗的時刻凋零,生命雖然短暫,卻能擁有四千年的美麗。在黃沙滾滾的大漠,她仿若一朵盛開的野玫瑰,美艷卻乏人疼惜,在惡劣的天候下不敵大自然的殘酷考驗,考古學家說她死於肺病,因為她肺泡中充滿黑色的塵粒,看著她靜靜的躺在玻璃帷幕中,我流露出敬重之心,更多了一份感激! 古詩有云:「春風不渡玉門關」、「西出陽關無故人」,但是這條綿延萬里的「絲綢之路」卻連接了東方和西方,我們在參訪文物時,除了有形的實體之物,如果能再加入思想的部份,多一份謙卑、多一份關懷、多一些感恩,才能在亙古以來「天方地圓、日月星辰」的天道軌跡下,得到一個與大地萬物共同依存、共生共榮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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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奇人軼事小徑村的傳說
──戰功彪炳的武將李光顯和邱良功傳奇故事 因為,拒售宅地的蔡姓人家認為,邱良功顯貴之後,不懂得念舊,想用錢把鄰人趕走,實在很不應該。而邱良功雖奉旨建「爵府」,也因此而作罷!仁宗皇帝所賜給邱良功的二塊彫龍「聖旨」,因「爵府」無法如願動工興建,未能派上用場,最後竟淪落當磚塊,默默砌在邱良功舊宅一口水井旁的牆壁上。 如今,歷經二百多個寒暑之後,金城浯江街每天人來人往,但門牌二十七號的邱良功舊宅,柴扉經常半掩,鮮少人知道屋內曾是功業彪炳、一代先賢「邱提督」的故居,蘊藏著一段流芳千古的故事。畢竟,除非是進門之後,才能看到默默鑲在右側牆角的二塊彫龍「聖旨」! 嘉慶二十一年秋天,邱良功進京晉見仁宗皇帝,返回任所途中病歿於揚州,仁宗特下詔遣使祭葬,棺木運回金門,多方尋覓,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墓地,最後,風水師看中邱良功的出生地──大徑村舅家舊宅。那時,邱良功舅家香火中斷,房舍早已傾圮殘破不堪,徵得母族同意,開始拆屋建塋,工人在拆屋時,發現屋脊中有二條紅蛇,一條剛死不久,另一條為拆屋工人所驚動,倉皇而逃,工人群起追擊,合力將紅蛇擊斃。 據傳說,當時,邱良功的表哥李光顯,正在廣東任提督,接到邱良功訃聞,突然吐血而死。因此,許多人都認為同任提督的一對表兄弟,均為紅蛇轉世,正因那二條紅蛇相繼死亡,兩位提督大人也相繼去世。至於事實真相是否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習俗相延至今,金門民間仍不願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生產,這個忌諱,或許是緣起於此,應當是可以肯定的! 根據王金來老先生表示:邱良功棺木下葬之後,墓園建築歷經一年多才竣工,佔地廣闊,墓後山丘遍植樹木,墓碑前兩側豎立二行文、武石彫翁仲,以及石虎、石馬、石羊,彫工精細,唯妙唯肖,栩栩如生,墓園外圍兩側有巨型石碑亭台各一座,鐫書邱良功一生事績,墓前則有石彫拱門一座,氣宇軒昂,是目前金門地區保存最完整的古董,經「文建會」列為國家二級古蹟,是觀光客必遊的景點之一。 據說,邱良功曾頭戴金冠入殮,雖雇傭日夜看守墓園,但仍成為盜賊覬覦的目標。王金來老先生表示,童年時的一個深夜,聽到屋外有不尋常的聲音,曾拿樓梯偷偷爬上屋頂,窺看竊賊盜墓的情形;後來,自己成年之後,也曾受僱看守墓園。 至於大徑村,是怎麼變小徑村呢?有好幾位上了年紀的小徑耆老表示,這和邱大人的風水有關。而王金來老先生的說法是,大徑村起初由劉、蘇、王、許等姓前來開墾,有所謂的「蘇厝宅,王厝田」,如今毗鄰的瓊林村「王厝田」仍在,而「蘇厝宅」呢?過去,大徑村算是一個大村莊,人丁旺盛,有近千「口灶」人家,否則,怎麼敢稱「大徑」呢? 但是,自從邱大人風水下葬之後,開始五穀欠收、人畜不安,年年飢荒,村民死的死,或向外遷移;據說,就是「邱良功」墳前那些神羊、神馬,常偷吃居民的青苗作物,才會五穀欠收;神虎噬傷人畜,才會人畜不安。 因此,大徑村民紛紛結伴「落番」去南洋討生活,也有許多人從陳坑乘船搖櫓出海去澎湖,留下的房舍沒人管理,久而久之,為蔓草所掩蓋,僅存墓園後方幾十戶人家,「大徑」就是這樣變「小徑」的了! 民國三十八年,大陸風雲變色,國軍退守金門,小徑村成為陸軍野戰師師部所在地,設有戲院及「軍中樂園」,阿兵哥洽公或休憩,商店應運而生,陸陸續續遷來許多生意人家,小徑村又繁華起來,到處高樓林立,只可惜,曾幾何時,隨著兩岸關係逐漸和緩,國軍野戰師部裁撤,軍方經營的「武威戲院」成廢墟,專做阿兵哥生意的商家紛紛拉下鐵門,如今的小徑市街門可羅雀,只有邱良功古墓,被文建會列為國家二級古蹟,每天都有遊覽車載著兩岸的觀光客前來憑弔。 根據幾位小徑耆老表示,他們孩提時,魯王墓未整建前,附近還有許多殘破房舍,有些甚至正廳中樑仍在,而他們耕作的田地,磚塊瓦礫隨處可見,年輕時當自衛隊員時義務勞動參加開鑿蘭湖水庫,曾挖起不少房屋基石,可見以前小徑是個不小的村落,那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大徑村沒落成小徑村,是天意?或是如傳說中因「邱大人風水」的影響,恐怕是永遠解不開的謎題,不過,這似乎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屬於小徑的傳奇故事,將留傳後世,為代代金門人們所傳頌!(下) ──一九九○年十二月六日初稿 ──二○○九年元月二十六日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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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不幸的是聶恆走後,搬來一家不務正事的上海人。酗酒、打牌,每夜嘩拉拉的牌聲,吆喝聲,電視機聲,吵得我頭皮發麻。我沒辦法跟這種人相處,夜間是改劇本的最理想時間,卻被這些都市流氓吵得精神分裂。只有搬家,離開此地。 過去,聶恆告訴我一句保加利亞作家口頭禪:「寫作需獨處,讀書靠靜思。」這確是經驗的總結。我索性跑到新店買了一層五樓公寓房屋。夏天熱得像烤箱,冬天冷得風雨侵襲,但可喜的鄰居不打麻將,晚間非常安靜,我從此可以安心改稿、寫作、看書了。 5 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台北的電視台開闢戲劇節目,把軍中和社會上的優秀演員,搜刮淨盡。文藝商品化的大潮,任何力量難以阻擋,即使跺腳罵娘,也是枉然。陽泰電影公司總經理鍾岳上台,便想拍攝一部叫座的電影故事片,向電視劇進行挑戰。鍾岳找我商量,把何暢從香港拉回台北,共襄義舉。何暢回台北,我們初步想拍攝蔡鍔與小鳳仙的豔史,同時表現出袁世凱妄圖恢復封建帝制,以及二次革命的風起雲湧史實。 通過協商,這部影片的主要演員是: 小鳳仙,丁紅飾演。 蔡 鍔,何暢飾演。 袁世凱,鮑剛飾演。 革命黨員,倪蘭、余敏飾演。 編劇,李彥。導演,羅茵。 陽泰電影公司班底職工,當然瞭解這些演戲員的來歷。但是,鍾老想鼎力支持,他們也無可奈何。既然鍾岳信任,我確是下了一番功力,創造出這齣戲的教育與藝術效果。尤其是丁紅、鮑剛,他倆在電影圈外遊蕩二十載,如今請他們擔任如此重要的角色,真有受寵若驚之感。人心齊,泰山移,毛片拍成後放映,鍾岳激動地流下了熱淚。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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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國的母親
拿到行李時,焦急地添弟早已在機場等候多時。我們急奔醫院。從再度見到母親地那一刻起,我與娜妹情緒剎那間都崩潰了,眼淚奪眶而出。只見母親臉色蠟黃、氣息微弱、雙眼緊閉著。我與娜妹只能緊緊握住母親地手,邊哭邊頻頻呼喚著:「媽!媽!媽!我們來了!我們來看您了!」 病房內父親和大哥、大嫂、大姐、弘弟、添弟都隨侍在旁陪伴著母親。沉睡中地母親在我倆頻頻呼喚中幽幽地、疲倦地睜開了眼睛。護士來了,看著無助地我們,說母親的眼睛已看不見了,人在將往生時只有「聽覺」是最後消失的,現在我們所能做的事就是和她多說說話,還有按摩,讓她感覺到有親人在她身邊。 感謝白衣天使地指引,讓我們緊緊抓住無情地時間來與母親做最後地相處與告別。看著母親渙散的眼神,我們不斷地在母親耳邊說著:「媽,我是阿秀,我來了!我來看您了!」「媽,我是阿娜,您的小女兒!我來看您了!」病榻上地母親猛搖著頭。我知道神智猶清的母親正在說著她「時間到了」,即將走了,無論如何,這回我們是再也「留不住」她了。 這讓我更為感傷,明知這一刻早晚會到,但當真正面對時,卻是無法理智地控制情緒。從再見母親地那一眼起,我地眼淚就沒停歇過。我的淚水像關不住的水龍頭,像決堤的河水,源源不絕地從眼眶內一直溢出來,失控的淚水讓我把床櫃上的兩盒面紙都抽空了還不夠。此刻的我,面臨著與最親愛的母親訣別,只能以「淚如雨下」來形容。 我與娜妹各自緊緊握住母親地手,母親的手好冰冷、好冰冷,幾乎感受不到任何溫度。我的另一隻手不斷地不斷地撫摸著母親地臉龐,從額頭到臉頰、鼻子、下巴,透過我頻頻呼喊地聲音、透過我地手與母親容顏地撫摸接觸,讓她感覺到我在她身邊,我就在她身邊。 遠住嘉義地惠妹還在上班,之前曾說隔天星期六一大早就會北上。而深恐母親隨時可辭世地我邊哭著邊請添弟馬上打電話要惠妹「火速前來」,否則恐難見母親最後一面。 極度疲憊地母親又沉沉入睡。夜幕即將低垂。我們分批輪流去吃那食不知味地晚餐。我想著晚上我要和大哥一起留守在醫院,陪伴在母親身旁。 母親再度醒來時,睜著的眼似乎在搜尋什麼?是在找惠妹嗎?她的第三個女兒。七點五十五分,下班後馬上坐高鐵北上的惠妹終於趕到醫院,在母親病榻前握著母親地手,對著母親說:「媽,媽,我是阿惠,我來了!我來看您了!」母親聽到了,聽到了惠妹地呼喚,她知道親人們都到了,都在她身邊陪著她。 此刻病房裡擠滿了母親地至親,與母親牽手一生的老爸、三個兒子、媳婦、四個女兒及孫子、孫女、孫女婿都圍繞在母親身邊。 護士來了,她問著:「人都到齊了嗎?」大哥答著:「都到齊了。」護士拿掉了已吊掛了兩天的「升壓計」。原來為了讓母親能與我們見「最後一面」,母親靠著意志力,靠著調到最高指數的「升壓計」苦撐著等待與我們見最後一面。 護士好心地告訴我們說,這時候我們得趕快抓緊時間,每個人都要向她老人家說一句「告別、感恩的話」,讓母親安心地走。我們每個人都一一上前,忍住悲痛,緊握住母親的手,請她老人家心無掛礙,安心跟隨佛祖去;我們感恩母親所給予我們滿滿地愛;我們感謝她是個好母親、好婆婆、好阿嬤;我們告訴母親,她一生已「功德圓滿」修得正果;我們對母親說我們會永遠懷念她;父親說著感謝母親一生為他的辛勞與付出………。 八點二十九分,母親「心跳停止」了!母親走了,母親走了,母親真的走了!看著醫生書寫著「死亡證明書」時,我才剛剛稍稍停歇的淚不自覺地狂奔起來、狂瀉而下。面對不再有心跳、不再有呼吸的母親,悲不自抑地我放聲痛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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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奇人軼事小徑村的傳說
──戰功彪炳的武將李光顯和邱良功傳奇故事 唐朝德宗年間,朝廷於閩南設五處牧馬區;古稱「浯洲」的金門小島,就是其中之一,牧馬侯陳淵帶蔡、許、翁、李、張、黃、王、呂、劉、洪、林、蕭等十二姓前來墾牧,生聚蕃衍,迄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歷史。 其間,先民歷經朱子教化,人文薈萃,明、清兩代科甲聯登,出將輔相,許許多多的傳奇故事,靠著口耳相傳,一代傳過一代;然而,隨著歲月更迭,年長者,日漸凋零;年輕的,為生活遠走他鄉,屬於金門的民間故事,漸為人們所淡忘。 儘管,很多旅外鄉親回到浯島,常往往會到處瀏覽一番,但是,普遍來去匆匆,了不起拍幾張照片留念,有誰會去多花心思,探索「古龍頭」村,為什麼變成「古寧頭」,還分南山和北山?為什麼「古崗村」有大古崗、小古崗之分?「官裡」到底是出了什麼官?而「官路邊」村又曾有什麼大官經常路過?……?尤其,小徑村現在明明是金門島上幾條主要道路的交匯點,為什麼不叫「大徑」呢? 其實,二百多年前,小徑就名為「大徑」,是金門島上較早開發的村落之一;鼎盛時期,全村有近千「口灶」,範圍東起魯王墓、西至中蘭橋、北鄰 國父銅像,整個太武山南麓盡是民宅;然而,為什麼隨著歲月的遞嬗,「大徑村」卻變成「小徑村」呢? 民國八十年冬,有機會在小徑村,訪問到村中高齡九十四歲,已當了太祖的居民──王金來老先生,說起「大徑變小徑」的故事,王老先生不勝唏噓,搖頭嘆息不已! 或許,走過一個世紀歲月的王老先生,臉龐佈滿風霜鏤刻的皺紋,特別是視力衰退,天寒怕冷,很少下床走動,但是,當他燃起一根紙煙,卻立即神采飛揚,記憶猶新地娓娓道來,一切好像昨天才發生似的,聽來令人彷彿走進時光隧道,置身於二百年前的「大徑村」中……。 話說清高宗乾隆二十年間,大徑村的許氏人家,育有一對女兒。大女兒出閣的時候,正門門楣上突然長出二株靈芝,恰似「靈芝獻瑞」,為婚事平添無限喜氣,全家大小興奮不已!但是,所謂「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看得懂門道的人,私下認為大事不妙:「靈芝長在門外,尤其是枝葉向外,將來福蔭不在許氏本家,將隨女兒出嫁至婿家!」 果然,許氏人家二個女兒先後出閣,分別嫁到古寧頭北山的李家、和金城的邱家。乾隆二十二年,嫁到古寧頭李家的大女兒,回到大徑村娘家,生了一個男丁,取名李光顯;同樣地,十一年後的乾隆三十三年,嫁到金城的二女兒,也同樣回到大徑娘家,也生下一男丁,取名邱良功。而這兩個男丁,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他倆緝捕海盜戰功彪炳,都曾叱吒風雲,在金門歷史上留下不朽的一頁! 先說李光顯,雖出生在大徑村母舅家,但成長在古寧頭村,農忙時常下田幫忙耕種,也常下海捕魚或採蚵。因此,經常挑著農畜產品或魚貝海鮮,到金城市街販售;當時,他的長兄李光輝在縣城裡當兵,軍營就位於今金城莒光路和中興路交叉口的「陳氏家廟」前。 經常,李光顯把農產或海鮮賣完之後,便順道到軍營裡探望哥哥,久而久之,與軍營裡的士兵混得很熟,由於他長得碩健魁梧、孔武有力,軍營裡的兵士們常邀他比賽摔角,而每一次,李光顯都輕輕鬆鬆把對手撂倒在地,因身手不凡,「摔」遍整個軍營無敵手,消息傳進軍營長官的耳朵裡,特予召見鼓勵入伍。 於是,李光顯在二十二歲那年,毅然棄農從軍,正式和哥哥一起當兵吃糧,從最低階的水兵幹起。 因為,李光顯自幼在古寧頭海邊打滾討生活,懂得觀天象與計算潮汐、以及揚帆操舟之要領。當時,海盜猖獗,劫掠商旅,其中,以「漳州大盜」蔡牽及其餘黨最為囂張跋扈,橫行於閩、浙、粵海面劫船越貨,公然封鎖航道收取「出洋稅」,負責緝捕的官兵束手無策。 李光顯加入水兵行伍之後,經常自告奮勇操舟出海巡哨,屢建奇功,深獲長官及朝廷所器重,官職直線上升,嘉慶十六年奉派出任浙江提督,五年後的嘉慶二十一年,又奉派出任廣東提督。 值得一書的是,李光顯在其三十四年軍旅生涯之中,曾駐紮過金門、澎湖、福建、浙江、廣東等東南海疆,參與緝捕海盜戰役無數,先後擒賊七百二十餘人,擄獲賊船四十五艘,功績卓著;更因李提督嫉惡如仇,且身手矯健,神勇無比,每次出海均擺出「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勢,讓海盜聞風喪膽,因而海上舟楫順暢,商賈人人額手稱慶,時任兩廣總督阮元,還曾特頒「海邦著績」匾額,以表彰其功勳。 李光顯的故居,位於古寧頭北山村的入口處左側數十公尺處,係一幢「三進落」單脊燕尾的閩南傳統建築,是李光顯與其兄李光輝、及弟弟李光寬合力建造;由於李提督為官清廉,畢生所得不足蓋一幢官第豪宅,主要建材為花崗石與磚瓦,外觀至為樸實,與一般民宅並無差異,比較特別的是,其屋後立有花崗石鐫刻用以鎮煞的「泰山石敢當」五字,其造型與規模,堪稱全島最壯觀,引人矚目。 然而,因李光顯曾任廣東水師提督,所以,鄉人均稱李光顯的故居為「提督衙」;又因李提督功績卓著,死後獲朝廷誥贈為「振威將軍」,所以,也稱「振威第」;獲列為國家三級古蹟保護,成為島上重要旅遊景點之一。 所謂「無獨有偶!」比李光顯晚十一年出生的表弟邱良功,出生三十五天後,其父邱志仁便不幸與世長辭了,由寡母許氏獨力撫育成人。幼年時的邱良功,家貧生活困頓,母子相依為命,陶鑄成他克勤克儉,奮力向上的大無畏精神。 然而,邱良功自幼聰明機智、膽識過人,長大後追隨表哥李光顯投身軍旅,由於驍勇善戰,鎮守閩、浙海域,從外委、把總、千總、守備、游擊、參將、副將、總兵,曾多次追盜剿賊越過台灣海峽,嘉慶十四年,獲朝廷拔擢晉升為浙江提督。 根據金門縣史記載:嘉慶十四年八月,邱良功出洋圍剿「漳州大盜」蔡牽,時值日暮黃昏,邱良功恐蔡牽趁夜幕低垂遁逃,奮勇急攻,以自己所駕的快艇小船,逼近蔡牽綠桅大船,雙方陷入生死纏鬥,當時颶風怒吼、濁浪排空,戰況慘烈,邱良功左股遭賊刺傷,仍然負傷擂鼓,毫不退懼。 最後,蔡牽彈丸用盡,企圖撞船與追緝官兵同歸於盡,幸隨後閩師王得祿率援軍趕到,適時加入圍攻,蔡牽彈盡援絕,眼看即將束手就擒,只好破船自沉,橫行於閩、浙、粵三省水域近二十年的盜匪,終告消滅;經此戰役,邱良功受封「三等男爵,照例承襲」,也就是三代子孫可以繼承爵位。 邱良功獲朝廷封爵顯貴之後,因為人謙恭、為政清廉,尤其是事母至孝,仁宗皇帝知悉他的身世之後,為表彰其母守節撫孤教子有方,特於金門最繁華的街道,賜建「欽旌節孝」貞節牌坊一座。 「欽旌節孝」坊,位於今金城莒光路觀音亭旁,是目前台灣地區規模最大、且保存最完整的牌坊,也是金門唯一的「國家一級古蹟」,被譽為「台閩第一坊」,成為蒞金訪客必遊之處,也是金城鎮的文化地標。 綜觀整座牌坊,為四柱三間三層花崗石材結構,柱子底下分別有四對雄、雌石獅,牌坊頂端,則有「聖旨」牌與石獅,牌坊正面與背面,均鐫刻著表彰邱母節孝事蹟的楹聯。其中,以浙江定海及黃嚴總鎮李光顯與謝恩詔所拜贈:「三十五日遺孤,在昔身肩教養;二十八年苦節,於今澤沛雲礽」,短短二十四個字,彰顯邱母一生志節,教子有功,足可為鄉梓楷模,感人肺腑! 同時,仁宗皇帝也知聞邱家故居十分簡陋,另賜贈雕龍聖旨石二塊,高約六十公分、寬八十五公分,預備改建「爵府」擺置在府第門前。 邱良功的故居,位於今金城浯江街二十七號,低矮且狹小,既然「奉旨」要在原地改建「爵府」,房屋格局當然要放大,需要倍蓰的土地,於是,籌建之初,邱家央人向四鄰洽購房地,因為,邱提督為人謙恭、為官清廉,且事母至孝,為鄉里所景仰,許多鄰人看在「邱大人」非常有誠意,也沒有仗勢欺人,反而願以加倍的銀兩,向鄰人商議購地,因此,大部份的鄰居都十分合作,紛紛將已有的房地出讓,北起北帝廟,東到「叢青軒」許獬的故居,也就是今「金門鎮總兵署」、西至今中興路,幾乎想買的房地都很順利買下,只差其中一塊蔡姓人家的宅地,約莫只有一個「櫸頭」大,卻一直不肯出售。邱提督曾親自到蔡家拜訪商議,願以白銀鋪滿那塊宅地商購,可惜,仍未讓蔡姓鄰人動心,堅持不肯出售宅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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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想廈門的阿母
星期六孩子就讀的學校,舉辦慶祝母親節活動,在慶祝的過程中,老師帶領學生們起立,向坐在後面的媽媽們唱《母親像月亮一樣》這首歌,我特別注視我那就讀低年級的兒子,唱得無精打彩,手語動作有氣無力,好像早上沒吃飽似的,昨晚沒睡好的樣子!表演完畢,主持人要求學生拿親手製作的卡片送給媽媽。學生們拿著卡片循著各自熟悉的「奶味」找媽媽,我等了許久,兒子拿著卡片心不甘情不願的說:「媽麻,給你!」在後頭的女兒遞上卡片,怯怯的說:「媽麻,母親節快樂!」我接過卡片對著兩個孩子笑著問:「那句話有那麼難說嗎?」兒子嘿嘿嘴角咧開,硬邦邦的擠出:「媽媽,母親節快樂!」話說完,趕緊扭頭跑開了! 晚上,吃完飯,先生提醒我打個電話回廈門娘家,跟母親說母親節快樂。我猶豫了一下,尋思要如何說,還真有點難為情。不過,我還是撥通電話,電話的那頭傳來我熟悉的聲音:「喂!」「喂!阿母,阿…妳吃飽沒?」要講的那五個字卻卡在喉嚨裡,我心裡暗笑自己,早上還問孩子有那麼困難嗎?當下的我不也如此!「你是阿圓,吃飽了,那你吃飽沒?」話筒傳來阿母回答的聲音。「我吃飽了,阿…那個…阿母,母親節快樂!」卡在喉嚨裡底的五個字終於說出來,如釋重擔,臉頰卻一陣陣燥熱。「哈哈哈,快樂、快樂,今天又是母親節喔!那年去金門,還讓你破費請吃蛋糕!」母親開心的說。 那年母親吃到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生日蛋糕,我依稀記得,那天的下午,我騎機車到蛋糕店取回蛋糕,放在冰箱,兒子一直問我,什麼時候要切蛋糕,我安撫兒子一定要等先生回來,一起幫外婆慶祝母親節,一旁的母親見狀,要我先切給孩子吃,但我還是堅持到先生回來。先生回來,我從冰箱拿出蛋糕,點上蠟燭,我鄭重其事對著孩子和先生說:「這是媽媽第一次為生我養我的阿母過母親節,我要祝我的阿母母親節快樂!」說到最後我語帶哽咽,眼眶盈滿淚水,心中百味雜陳,但是我理智克制自己的情緒,要求大家跟母親說:「母親節快樂!」祝福完畢,吹蠟燭,切蛋糕,吃蛋糕,孩子大快朵頤,我卻瞥見母親偷偷拭著眼角的淚水。事後,母親對我說:「這輩子能讓你慶祝母親節,已心滿意足,無它求,只望你們一家快樂和睦!」 那兩個星期,母親每天一大早,就拿著我們全家換洗的衣物,在洗衣板上刷刷刷的清洗,我每次都心疼的說:「阿母,你不要如此辛苦,衣物丟洗衣機清洗就好了!」「閑閑無代誌做,洗衣當運動,筋骨才不酸痛。」母親一邊搓洗衣物一邊回答。我在廚房煮菜時,母親一會兒幫我洗菜,一會兒幫我切菜,一會兒拿碗盤。餐桌上,母親像個童養媳般,只夾著青菜配飯吃,我又說:「阿母,不要只吃菜,魚肉也要夾些吃!自己的女兒,還要如此客氣嗎?」「嘿嘿,牙齒不好,咬不動!明天煮點稀飯,買點醬瓜蘿蔔乾,我喜歡吃那個。」母親淡淡的說。用餐完畢,母親又搶著收拾碗筷到廚房刷洗,理由是吃飽坐著想睡覺。後來,我的鄰居對我說:「阿圓,自己的母親就是不一樣!」我非常認同她的觀點。 直到要回廈門前幾天,我一再挽留,母親才說:「金門的東西都很貴,一餐要數百元,女婿那點薪水,要養你母子也要養你當家(婆婆),再加上我這『人客』,會添加你的負擔。原本想,阿母又黑又瘦,不成人樣,怕讓你丟臉,你小妹說,現在不來,他日你小弟結婚生小孩就更難!」聽母親一席話,我為之鼻酸。我知道向母親這等傳統婦女,在她的心中子和女是有別的,女兒嫁出去猶如潑出去的水,和兒子不同,母親吃兒子是理所當然,吃女兒如「白吃的人客」,我一直認為母親是開明的長者,不想母親也有這等世俗之見!「阿母,俗話說,『母無嫌子醜,子無嫌母窮』,你想太多了!」我心痛的說。 母親的童年是在兩岸的烽火歲月中度過,在躲單打雙不打的砲聲中,吃著地瓜、地瓜葉、牛皮菜,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長大成人。在文革期間嫁給當時最紅的軍人-當兵的父親,響應毛主席的號召,避免鋪張浪費,舉行集體婚禮。那年村子共有十對新人結婚,當時的他們,胸帶紅花,手捧毛主席的像框,在村子遊行,後頭的文工團為他們敲鑼打鼓以示祝福,這是母親最幸福的記憶!婚後,父親回到千里之外的武漢上班,母親則和父親的父母兄弟姐妹住在一起,母親為家中的長媳,翁姑、小叔、小姑一家八九人的衣物、粗活全由她一人扛下。 日後,母親陸續生下我們姊弟三人,精明細算的阿嬤,就開始分家,買個爐灶,一隻鍋、十個碗和十雙筷子,讓母親另起爐灶,自立門戶,而一年一度只在春節回鄉探親的父親,也鮮少帶錢回來。家中的家計就靠母親當鹽工,換取微薄的薪水養活我們。改革開放後,母親也做一點小買賣貼家用,後因不善經營而收攤。那時身為長女的我,是母親得力的助手。之後的母親做過工地小工、清潔工,直至現在,母親還在門口的菜園裡栽種經濟作物,自產自銷。 花甲之年的母親,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老,花白髮絲佈滿她的鬢角,歲月在額頭上劃下一道道的痕跡,眼角密密的魚尾紋,黑瘦的臉龐,瘦弱的身子,像樹皮的雙手,蹣跚的步履,猶如風中的殘燭,母親真的老了! 母親用青春和雙手、流血汗換來兒女的成長,父親的退休金和店租足夠她在花甲之年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只是小弟沒有固定的收入,還得這把年紀如此勞累!為人母的女兒我,心中縱有萬分不捨,也是有心無力!女兒我就靠女婿那份薪資,精打細算,每月付婆婆的女傭費,家中日常消費和打點人情世故。我只能在例行的電話中關心問候,勞作少一點,身子保重一點! 睡覺之前,兒子說,他覺得母親節不一定要送禮物。我想追問,但兒子已睡著。今晚的電話,那年蛋糕的滋味又讓母親的齒頰留香。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提著一盒蛋糕搭船抵達和平碼頭時,看到等候我的母親,高興的揮舞手中蛋糕說:「阿母,母親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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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國的母親
感覺才剛過完年不久,可日曆上鮮明地寫著「五月」這個數字。五月給我的第一聯想是「母親節」快到了,第二聯想是一年快過去一半了。 可我的思緒仍停留在二月二十日這天,我的時間凍僵在二月二十日這天。這天地情景已然深深地、狠狠地烙印在我底心版上,在我生命中再也永遠無法抹滅、忘懷。 猶記二月十七日,剛過完元宵節不久且已拜祭過婆婆忌日的大姐偕姐夫再度赴台探望已氣切仍住院地母親。我原想大姐先去陪伴一陣子後我再去接班,這樣母親就可天天看到女兒了。 之前幾年也曾與大姐差不多時間赴台,又差不多時間先後回金。去台時母親很開心,她老人家同時可看到兩個女兒,可回金時母親很失落,她同時又要與兩個女兒分離兩地。後來,我們姐妹錯開時間,輪流來回往返,盡量讓在台的母親身旁有個她知心、貼心地女兒承歡膝下,可以陪她聊天,陪她上醫院,烹煮些她老人家喜歡吃的食物。 從我懂事開始,就感受到母親在整個家中舉足輕重地地位。母親一直用她源源不絕地愛來灌溉、維護著這個家,母親對家庭的付出是全然無悔無私地,母親是家中地盤石,母親是家中地精神支柱,父親和我們七個孩子都信服著母親,母親在我們心中之「至高無上」的地位是無庸置疑的。 母親的待人處事,母親的言行風範不止在我們家有著崇高的地位,在親朋好友、鄰里間更獲得嘉譽與尊敬,任誰都知道「圓嫂」的聲名。 隨著年齡地增長,隨著母親把我當知心好友般地盡情與我傾訴、閒聊她人生中所曾經歷過地種種情事,所有地心情與感受。我總認真而專注地聽著母親娓娓道來地故事,母親溫柔地聲音配合著她生動地描述,總讓我彷彿跟隨母親進入那過往地時光隧道,親自參與了她那時空背景地生活。 我開始慢慢解讀母親,瞭解母親。也能深刻地感受到母親生命中地所有地感觸、所有地悲喜感覺。雖然有時母親故事一再重複,但這更讓我牢牢記住母親所有地一切。 母親在金門時日子過得是很開心地,除了有我們姐妹善體親心地時常探望、陪伴外,更有親朋好友、鄰居們的和氣相待。母親生活恬適,如魚得水般地悠遊自在。 可我從來沒想過父母親會在台渡過晚年的,更從來沒想過如果要見我最尊敬又親愛的母親一面,得「拋夫棄子」搭乘飛機專程前往。之前父母親在金,我是天天回娘家的,無論是走路、坐腳踏車或騎乘機車,都可隨時前往看看母親的,而如今卻與親愛的母親相隔千里。又因為不想浪費來回昂貴地機票,因為不忍將回金時母親落寞地眼神,因此,每次到台,少則半月,多則一個月、一個月半,甚而兩個月才回金,回自己最熟悉的窩。也非常感謝老公,他寬容地氣度成全了我為人子女地孝心。 我總認為為人子女者都要「把握當下、及時盡孝、善體親心」。趁父母親還健在地時候,在能力範圍內多多陪伴,那才是老人家最感窩心最需要的。人到老年,一切世事都已看淡,一切金錢與物質享受也不再那麼重要,人到老年,圖的只是親情的溫暖與溫馨地陪伴罷了。 平心而論,我們兄弟姐妹以及媳婦、女婿們對父母親都滿孝順的,處處以父母親為尊。因為我們不想「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地憾事發生,我們更奉行著「生前一粒米,勝過死後拜豬頭」地俗諺來盡力盡孝。 二月十八日下午,大姐急來電告知說:「醫生說媽媽情況很不樂觀,妳與娜妹趕緊來台…。」乍聽此言,我眼淚早已撲簌簌滾滾而下。放下聽筒馬上訂了兩個機位後再電告娜妹一起相偕前往。 惡耗來得有點突然,超乎我們想像,讓我們措手不及。我與大姐回金過年時,母親雖氣切,但神智清醒,醒時精神很好,兩眼炯炯有神,握著我們的手,張口不斷地說話,似在交代我們一些該做該注意地事項。之前地插管急救與現在地氣切,徒讓母親能開口說而無法發聲,我們再也「聽不到」母親親口發出地任何一句話,只能努力地看著唇形一陣「瞎猜」。可當一再猜錯時,母親搖搖頭,眼神無奈地有點生氣了起來,心中一定說我們這些個「笨孩子」,竟都看不懂她在「說」什麼。 我們想,母親要說地無非就是那些事了。母親早在一年前就不斷地交代著「後事」,也不斷地替我們這些都各自成家的「孩子們」打預防針,常常囑咐我們說,如果有一天她「時間到了」走了之後,要我們不要難過、悲傷,人生最終點的旅程就是往生這一站了,一切都是自然定律,不要傷心不捨。母親更「千交代、萬叮嚀」地說,如果有一天她忽然之間昏倒了、昏迷不醒了,千萬千萬不要給她「送醫」,千萬千萬不要給她做任何地「急救」,就讓她在毫無痛苦、不知不覺中跟隨佛祖前往「天堂」去吧。 可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當佛祖「毫無預警」地要來接引母親到西方時,我們因為「不忍、不捨」,忘了母親之前地殷殷交代。我們「強留」最親愛的母親繼續在人間,而當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受苦時,我們都很矛盾、自責,內心極為痛苦煎熬。我們不知道我們做的是對?還是不對?到底是盡孝?還是不孝? 雖然我們回金了,但仍每天電話詢問、關切母親情況。當母親轉到普通病房時,大哥與添弟也積極安排母親出院後將住到振興醫院附設地安養中心,那裡有收「氣切和洗腎」地病患。我們也期望母親能奇蹟出現,能發出聲音說話,我們原想以母親堅毅地軔性,應是可再撐一陣日子的。不想事有變化,如今母親竟病危在即。 二月十九日地夜晚有霧,濃濃地霧把夜晚妝點得朦朦朧朧,一片迷離。我在三樓點香時頻頻向菩薩、諸神祈求,祈求明日霧散雲開,讓我得以和娜妹順利赴台,千萬切莫斷了我姐妹倆與危急地母親相見的「最後一面」啊! 二月二十日星期五,下午兩點地飛機,我在車上前往機場地路途中,想著母親,不自覺地又掉下了淚,我喃喃地說著:「媽,您不要走,您不要走,您一定要等等我啊。」老公安慰著我說:「放心吧,媽媽一定會等妳們的。」 課業繁忙地娜妹直接由學校乘坐機車趕來機場,思及母親,我們心情沉重,相對無言。上飛機時,紅著眼眶,悲傷地心讓我又哭了起來。飛行途中,心裡不斷地禱告著,祈求菩薩、諸神讓我們得以見母親最後一面啊!這是一趟哀痛與淚水交織地旅程,我心似箭,恨不得馬上飛奔到親愛的母親眼前、身旁。我深自後悔、自責著為什麼過完年後沒馬上到台陪伴母親。母親已是風中蠟燭,禍福難斷,而我竟天真地以為母親可以一直這樣地維持著好精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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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日
四月二十二日是世界地球日,在台灣,也有許多響應的活動、宣導。那麼,地球的概念是什麼?有多大、多遠、多少人?看著新聞報導,我和姑婆聊著「地球」。她說:「地球真是一個尚介笑虧的所在。」那麼多地方,怎麼沒有一粒山、一片海是同款的。「尚笑虧」的是,沒有一模一樣的人。 姑婆指著照片,說那些去過的地方,每一「位」(指地方)有每一「位」的趣味。她蹲在土耳其的市集裡、戴著草笠在湄南河的船上、又在峇里島試拖曳傘。她說,奇怪,五十歲的時候都不會怕、六十歲的時候還想去好多地方、七十歲登上玉山,還搭了愛之船去北極。現在八十多歲,膝蓋不好,沒法走遠了,但還是會坐在電視機前,看著discovery、遊覽世界。 那是她的地球,照片中的、回憶裡的、電視上的。 我的地球是,課本上的,教室裡的。以前不知道山啊、海啊是多麼重要的天然屏界,也不知道有「鄰國」這回事,我以為一塊地方就是一個國家,很多塊、很多塊加起來就是世界。小時候,總是自顧自的猜測和以為,對地球完全沒概念,各種相對性的遠近大小空間真是錯得離譜,但心中的地球,就像一面大拼圖,用一點記憶、一點傳聞、一點想像,拼湊著。 後來為了考試,開始背些歷史、地理,也開始「現實的」去認識地球。看老師在黑板上抖動粉筆,劃著彎彎曲曲的國界,說這是大陸、這是美國。小小的孩子哪裡懂,壓根沒想過會走進這些「抖抖的線」,更不用說,要使用別的語言。直到年級高一點,老師秀出地球儀,指出屬於台灣的一個點,我才驚覺到,原來台灣只是「一顆球裡的小小一點」。因為瞭解,讓我們更想瞭解。所以我走出個點,開始旅行,陸陸續續的,去了一些「想像中」和「現實裡」的地方。如果沒有離開台灣,我真不知道世界這麼大,不知道生活的紛然萬象,不知道有人終日趕著羊,有人住在草堆上。也才知道,原來這才是地球。 地球是,一個充滿驚奇、充滿冒險的遊樂場;是一部無奇不有、無所不包的大百科;你可以放心大膽的去試、去闖,因為無論走得多遠,都會在這個地球上,這裡就是我們的家,永遠的家。但或許,無法永遠。因為地球急遽暖化,以及人類的過度開發,世界上許多景點即將消失:威尼斯將於四十年後沈入海底、亞馬遜河的雨林約在十年後殆盡。南北極更因溫室效應而導致冰帽化,許多特殊生態中的動物,藍鯨、海豹、企鵝、北極熊等,都將失去家園。這是地球嗎?因為我們無知的、貪婪的,想營造出最適於人居的「家」,卻殘忍的、蠻橫的,剝奪了動、植物們的「家」。 地球是一個和平共生的天堂,這麼美麗的地方,我們不能,就這麼失去它。地球上的美好,有一些,是姑婆講給我聽的;有一些,是我自己體會的;還有更多,是子子孫孫們,所傳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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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你的問題,我也想過,想了很久。」聶恆吸了兩口菸,嚴肅地說:「胡風把我看成兄弟一樣。我的轉變,胡風只有苦笑、搖頭,他說不出一句話。李彥,你還年輕,不懂。一個領導人,應該有幾個諍友,敢於在他面前講話的人。斯大林殺人如麻,作家法捷耶夫在他面前還喝酒發牢騷,法捷耶夫經常跟斯大林抬槓、辯論,甚至吵架!胡風上三十萬言書,為的改革文藝創作問題,這有啥罪?胡風的罪是過份天真了。毛主席的修養,比不上斯大林元帥啊。」 聶恆說,斯大林的文學修養相當高,他的文學觀點比較深刻,中國歷代的政治領導人,還沒有人比過他。過去蘇聯作協討論為斯大林寫傳記,讓法捷耶夫執筆,法捷耶夫公開拒絕。他的理由是一個藝術家如果內心想著他寫出來的東西,斯大林會不會喜歡,就無法動筆。 法捷耶夫當上作協總書記,一次在會上提出提高稿酬問題,斯大林說:「這個問題上次討論過了,不必再提了。」法捷耶夫認為解決得不合理,應該重新討論。最後終於得到了斯大林的同意。 在一九五○年度斯大林文學獎評審會上,斯大林提出女作家科普佳耶娃的長篇小說《伊萬‧伊萬諾維奇》寫得好,應該獲獎。法捷耶夫說:「不好」,兩人發生爭論。法捷耶夫說,「我是小說家,您寫過小說麼?」斯大林還是堅持己見,最後法捷耶夫無可奈何地說:「那就隨你的便吧。」 斯大林雖然拘捕清洗了無數作家,他卻非常重視文學的社會主義方向。他把作家稱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陽泰電影公司時常送來劇本,囑我修改,限期完成。所謂修改,即是將電影商品化,引起觀眾興趣。聶恆配到眷舍,遷居士林以後,我已失去了指點迷津的導師,遇到寫作上的難題,只有靠打電話向他請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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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一是地主老財、黨國出身背景,而且和嫡系官僚集團有歷史的淵源; 二是基督教徒,辦公桌前擺一本《聖經》,偶爾為了讓層峰知道,也抽空到教堂去打盹兒,閉目養神; 三是多說歌功頌德的話,多寫歌功頌德文章,效法大清國的和珅,哄得乾隆爺樂得闔不攏嘴,鈔票撈得匯到美國和瑞士,三輩兒孫吃穿不愁。 在夜闌人靜,我和聶恆喝著清茶,吸著香菸,聊起心底的話,其味無窮。聶老誇獎我的電影文學劇本,寫得不錯。把宋江和「白衣秀士」王倫,從語言和作風具體區別開來,這是成功的地方。他提起周揚的夫人蘇靈揚給胡喬木取了一個綽號,叫作「白衣秀士」王倫,這證明從延安時代起,胡喬木跟周揚就有矛盾,發生矛盾與鬥爭。為什麼,知識份子一看就明白,胡喬木為了霸佔文藝領導權,不願意周揚進入領導核心。聶恆說:「國民黨的領導核心,也有白衣秀士王倫這種自私小氣的人物,什麼黃埔同學會,藍衣社,你不是嫡系出身,休想進來。孫中山為什麼是偉大的政治家,他的天下為公思想,團結了全國的菁英和廣大革命群眾。宋江進了梁山泊,幹掉了白衣秀士王倫,才招徠了五湖四海的草莽人物、英雄豪傑,豎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幟。」 聶恆讚揚曾國藩比袁世凱會用人,敢於放手用新人、年輕人,這是他能打敗太平軍的原因。老袁只相信小站練兵時期的幾個心腹,他統率的北洋軍,並統一不了全國。這是自私、小氣、不會用人、不敢用人的下場。 聶恆說,胡風被批成反革命份子,是毛澤東封建思想的具體表現。這不必扯得太遠,扯得太多,聶恆堅定地說:「毛主席一手辦的。」他思索這件冤案三晝夜,最後下定決心,不再蹚混水,今生今世,算他倒了楣啦。他沉然地吸菸,熱淚盈腮。我抽出兩張紙巾,給他拭淚。我勸慰他: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倒楣的知識份子何止千萬?想想別人,您應該知足了!這句話果然有效,他不再悲痛了。 「胡風記得您嗎?如果你的政治轉變,傳到他的耳朵裡,他是讚揚你還是責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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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茶席
紅塵之間約定俗成的看法,有時彷似千層枷鎖牢不可破。 同事之間喜歡喝茶品茗者不在少數,但是幾乎每一個人心中曾經都有疑問,究竟上班時間以泡茶專用的茶具沖泡品飲,並與人分享,到底適不適合? 這個問題,將近二十年來也一直在我的腦海裡潛藏盤旋。 之前服務單位一位私交甚篤的茶友,個性十分溫和,做事總是一板一眼、非常謹慎。 他愛茶成癡,已經到了終日無時不可無茶的地步,尤其獨鍾高品質的台灣高山茶,但是在他上班的地方完全尋探不出一絲絲身為茶人的線索。他的辦公桌整理得井然有序,除了正在承辦的公文卷夾外,也只擺放了一個非常不起眼的馬克杯,據他私底下告知,他也知道馬克杯不適合泡茶,因為再好再清香的茶葉也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浸泡,不只無法享受專屬於台灣高山茶的淡雅卓絕清香,甚至導致茶湯變苦變澀,完全失去了身為茶人品茗的尊嚴與樂趣。 其實,現在我也面臨跟他一樣的處境。 但是我的做法有些許不同,最大差別在於除了上班時間用一般的馬克杯泡茶外,中午休息時間,我便將抽屜輕輕打開,把茶席專用的桌布攤開鋪墊在辦公桌上,然後陸續擺妥紫砂小壺、壺承、茶海、渣方、杯托、品茗杯、聞香杯及茶巾等專用品茗器具,一應俱全。 然後,展開所謂的「午休茶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種茶人浪漫的奢侈只有我一人能獨自享用,稍覺有些遺憾,但是換成另外一種角度去想,當全世界的人都在滾滾紅塵裡汲汲輾轉,只有我沉醉浸淫在茶席他界的氛圍裡,不也是一種稀有的幸福,更顯得珍貴。 午休時間結束,我小心翼翼把所有的泡茶器具收妥,放進抽屜,辦公桌上只剩下那個毫不起眼的馬克杯,在偌大的辦公桌上顯的有一丁點的孤單與寂寞。「心隨境轉,境由心造」…… 喝茶,應是一種意念、態度與觀想,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歡歡喜喜一親茶的芳澤,殷殷墜入茶道世界寧靜美麗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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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懺悔意識」──從賈寶玉和巴金談起
以人具領一先天染識的罪性,致使佛教連帶生起一份免於淪墮六塗的防衛機制,即懺悔意識。懺悔意識,或說懺悔觀,在整個佛教的教育體制中,因此作用大矣,即懺悔可用來滌清、解除人的苦業。而這和佛教的原始根本教義「緣起性空」則又息息相關。 佛教先認定人具罪性,然後卻再以此「罪性本空」,其禮懺文秉持的就是這樣的脈絡: 「復應思維如是罪性但從虛妄顛倒心起,無有真實而可得者,本唯空寂。」 「空」即緣起法,即無自性,這和中國人喜以性為實為常為真的思考大相逕庭。性空與緣起二者名異實同,換言之,正是因緣的生滅、罪性為空,才使懺悔得以滌除人的罪障的。龍樹菩薩《中論‧觀四諦品》的:「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諸法不空,無作罪福者。」、「汝破一切法,諸因緣空義」、「若無有空者,未得不應得;亦無斷煩惱,亦無苦盡事。」為佛教的懺悔觀緣何而生、如何可能,給了明確的理論依據。 佛教對於人能夠以懺悔除罪障,之能以自心空智泯除染識,是頗具勇猛的精進的。上述「緣起性空」是為佛教三大思想體系的「中觀」﹝空宗﹞,而另一較貼近中國人心性的「真常」﹝性宗﹞,其主要依據經典之一是《勝鬘經》。《勝鬘經》空義隱覆真實章第九,勝鬘夫人即對佛說: 「世尊!有二種如來藏空智。世尊!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藏。不空如來藏,過於恆沙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 空如來藏是指菩提,是說從無始以來,雖為一切煩惱所纏縛,但不因此與煩腦合一。而不空如來藏強調的是功德,指如來藏具足過恆沙不思議功德法。《不增不減經》也有相近說法:「如來所說法,過於恆沙不離不脫不思議不思議佛法如來智慧功德。」空如來藏智強調的是在纏,不空如來藏智強調的是出纏,而不論在纏或出纏,莫不都隱含著吾人的如來藏﹝如來藏與真如、佛性、實相、菩提等等都是實質而異名﹞是不染塵的,即使染了塵,有了煩惱罪業,也隨時可以把這份罪業罪障化泯掉,而悟、懺悔,即是各自所經由的途徑。 屬天台宗典籍、唐朝荊溪湛然大師口述的《十不二門》有言:「一者色心不二門,二者內外不二門,三者修性不二門,四者因果不二門,五者染淨不二門,六者依正不二門,七者自它不二門,八者三業不二門,九者權實不二門,十者受任潤不二門。」這十種不二門無非都是關涉一心的止觀之學。湛然說:「惑唯在心」,但卻也能「滅唯在心」我們隨意試舉其中的「染淨不二門」來作詮釋。湛然這樣論述: 「若識無始則法性為無明,故可了今無明即法性。法性之以無明編造諸法,名之為染;無明之與法性遍應眾緣,號之為淨。波溼無殊。清濁雖即由緣。而濁成本有,濁雖本有而全體是清。以二波理通舉體是用。故三千因果具名緣起,迷悟緣起不離剎那,剎那性常緣起理一,一理之內而分淨穢。」 意即染淨皆出自一心,此一心即為空性,而空性既能成立染淨諸法,也能泯除之,罪業即懺悔莫不也是如此。所以湛然說「亡淨穢故以空以中,仍由空中轉染為淨,由了染淨空中自亡。」 又,《刪定止觀》卷下,有所謂觀煩惱境者,此經卷談煩惱罪苦怎麼辨相、明因緣、明治異、修止觀。以對治法言,大小乘各殊益,以大乘言「大乘說所治,非對非兼等,名第一義治,如阿伽陀藥能治眾病,空無生中誰惱誰病治。」意即若悟煩惱罪苦為空性,則一悟當下病苦即除。天台雖是真常性宗,但此止觀法門依然追循了此佛教諸宗派共法的「緣起性空」諦理。 又即如天三祖智顗的《摩訶止觀》,開喻我們如何觀惡修法: 「佛說貪欲即是道者,佛見機宜,知一種眾生底下福薄,決不能於善中修道,若任其罪,流轉無已,另於貪欲修習止觀。」 佛所謂「貪欲即是道者」﹝《刪定止觀》卷下亦引「無行經云,貪欲即是道」﹞時即亦建立在一實相,即空性,的根本義理。因空性,故緣起,因緣起,故亦能緣滅,懺悔法便也建基於此。天台宗止觀之法於所觀立十境為十法界,其中第二的「煩惱法界」亦即指涉及此。天台另有除染歸淨的止觀法門,究其實都是懺悔法門。其重點雖落在方法論,然而其背後無一不在在本乎佛教共法的「緣起性空」。如《六法妙門》、《四念處》、《觀心論》、《法界次地初門》、《維摩詰經三觀玄義》等等都是。 佛教又一大小乘共法的「三解脫門」:「空解脫門,無願解脫門,無相解脫門」又何嘗不是一種懺悔止觀法門?三解脫門又稱為三三昧,又稱為三空觀門。顧名思義,此法門也和空性有關。我們在許多佛典如《俱舍論》、《大乘義章》、《顯揚聖教論》、《大涅槃經》都曾說到此解脫門。《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第四百七十二,具壽善現和佛有這麼一段對話: 「『云何菩薩摩訶薩能學如是三解脫門?』佛告善現:菩薩摩訶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如實知色界色界自性空,乃至法界法界自性空。外處自性不可得故。善現,是為菩薩摩訶薩能學如是三解脫門,亦能學色處乃至法處。」 再直接從佛教的懺悔方法看 ,即如《六組壇經》裏有一〈懺悔品〉,說六祖惠能傳授的是「無相懺悔」,所謂的無相懺悔其實就是一種自性懺悔,故此品卷末頌曰:「但向心中除罪緣,各自性中真懺悔」。自性、實相、無相、空諸名數,在佛教義理中也是詞異同的。之前說大乘經唯有一法印證之,那就是「諸法實相」,又稱「一實法相」,而實相即空相,懺悔此有為法亦然為空相。《法苑珠林》這部類書收錄一〈懺悔篇‧洗懺部第六〉,有偈:「若欲懺悔者,端坐念實相,眾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普賢觀經》亦有此一佛說偈文。《禮懺文》也如是語:「復應思惟如是罪性但從虛妄顛倒心來,無有真實而可得者,本唯空寂。」《景德傳燈錄》在卷前先敘七佛本事因緣時,一再以偈文表明心境諸法皆為空幻,如第一佛毗婆尸佛即偈曰:「……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第三佛毗舍浮佛偈曰:「……前境若無心亦無,罪福如幻起亦滅。」又,天台宗智顗《摩訶止觀》卷七也有言:「先知逆順十心而繫緣實相,是第一懺。」佛教通用於大小乘,也通用於僧俗眾的懺法共計兩類三種。兩類是事懺和理懺,三種是事懺中又分為二的作法懺和取相懺,加上屬於理懺的無生懺。所謂作法懺是按戒規作法,在佛菩薩前說罪悔過。取相懺是在佛前日夜六時誦十重四十八輕戒,若見到佛來摩頂或種種瑞光,便得滅罪。無生懺則是正心端坐,觀照諸法空寂而無生之理。 從上述這些佛教之化行便可窺初其中端倪:何以佛教自漢明帝遣使求法,譯出《四十二章經》至今,近兩千年之久,懺悔意識終究猶未能真正沁透進中國人內在肺腑,要在佛教基本核心教理──那以萬法的本源、構成為「緣起」,為「性空」的說法,和中國人視本體為一實在的思考相違逆。儒家以一本體貫通天人,曰道,曰滅,曰理氣、太虛、太極,曰心,或皆可接受,但就是不能將之視為一空洞冥玄的虛無。佛教的「性空」必須和「緣起」併稱,亦即佛教的「空」既是「滅」法也是「生」法(緣起法)然而這點中國人心智較難理解。熊十力《原儒》下卷〈原內聖第四〉引易贊乾元:「元者,善之長也。」從這裏即可證原始儒家承接的本體論及人性論都和釋氏法教大異其趣。 我們依此可以下一定論:即使晚明清初許多文人出現了強烈的悔罪意識,因此有了「訟過法」、「省過會」這樣的祈向及組織,但究其實,仍不足以形塑成一民族性心靈。以劉宗周的慎獨主敬及靜坐法為例,依舊賡續的是孔門的敬誠之學。儒家雖說採由上而下相貫通的「內在超越」思孟系統,但不免弔詭且難以否認的是,漢代之後時際走的卻是其荀子所傳由下而上的「分殊」之學,亦即其內在「分殊」面重於思孟的超越「理一」面──若依宋明理學語彙,是「道問學」﹝即分殊、內在、個體﹞重於「尊德性」﹝即理一、超越、整體﹞的──劉宗周的靜坐訟過,係由內在,即個體分殊去用功,不管怎樣,仍屬儒學功夫,﹝他於自或不自覺中,欲綰合釋儒,溥會孟荀,但看來都未見大成﹞也正由於儒家重內在過於超越,是對人過分有信心,致令對那高懸的「理一」﹝人格化即成為上帝或神﹞無法有真正的尊崇及敬畏,對人性陰暗面的察照也無法鞭辟入裏,連帶的,也使得我們對佛教那份罪業的懺悔意識不能有真正的證會及領受。 每一個民族都有自我人格坎陷(self-negation)的的方式,(所謂self-negation即類似里格爾正反合的唯心辯證法,即依一障礙為踏板,藉以取得躍進的力量)既無懺悔觀,或並不足惜,我們或更應正視且深化自己固有那反求諸己的「恥的文化」及「憂患意識」。牟宗三在其《中國哲學的特質》裏說: 「中國人的憂患意識絕不是生於人的苦罪,它的引發是一個正面的道德意識、是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一種責任感。由之而引生的是敬、敬德、明德與天命等等的觀念。」 我們不妨這樣說,佛教是由「罪」到「懺悔」的,而儒家的中國人有的則是由「恥」到「憂患意識」。 猶記得五一二四川強震,多所校舍倒塌,上萬無辜師生慘死,官員貪腐,建商偷工減料,為眾所撻伐。據報載,由於內疚學生枉死,四川省教育廳副巡視員林強,因此請辭了奧運傳遞聖火火炬手的任務。「學校倒塌是個社會事件,全社會都有責任,但教育系統責任最大,我做為教育行政官員,有一份負罪感。」林強接受《南方週報》訪問時說:「我是個罪人,我應向那些冤死的孩子,向他們的親人、向社會負荊請罪,應該向他們下跪道歉,而不應該披上榮譽的長袍。但我沒有別的辦法贖罪,只好用轉讓火炬手來自我救贖。」而事實上,這位官員誤用語彙了。林強的心性體證僅止於知恥及反求諸己,並未及於罪性的悔懺。前者,這份屬於華夏民族自有的知恥文化或竟不如佛教的懺罪文化來得深劇,不過,然果真痛切儆省,循此一己方寸靈知予以滌盪,棄小人而成君子,終登聖賢,於倫理亦堪稱足矣。巴金的「說真話」果然也僅止於知恥,而未遑及懺悔之境。發生在他以及當時許多中國知識分子身上的悲劇,端在於他們都淪墮了儒家的慚恥文化精神;基督教以攀仰上帝贖罪自救,佛教以懺悔自性,儒家則以知恥下的自我超越及反求諸己。自我內在超越及反求諸己的極致,便是禮記孔子開居所謂的「內恕孔悲」的精神,往內推,即肯定人有一上承於天的內在超越性,前面所說的宋明理學家如劉宗周的「慎獨」之學,無非便是從其上承於〈中庸〉的這種「天命」而來。徐復觀在其〈中庸的地位問題〉一文中對此有很清楚的說明﹝《中國思想史論集》,台灣學生書局,民國六十四年版﹞「天命」是在更早於〈中庸〉前的儒家傳統說法,而〈中庸〉拈出的「慎獨」,徐復觀說,「天命」是由「慎獨」的「獨」所轉出來的,其意思應是,「獨」是本體,而「慎獨」是功夫,是方法論。劉宗周《劉子全書》卷五〈經學宗要〉語:「獨即天命之性所藏精處,而慎獨即盡性之學。」,又同書卷八〈中庸首章說〉有:「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之外,別無工夫」,再者同書卷十二〈會錄〉說:「獨者,物之本,而慎獨者,格之始事也。」凡此吋慎獨的體用關係皆縷列得很清楚。劉宗周學生陳確詮釋:「獨者,本心之謂,良知是也。」劉宗周思欲擺脫陽明心學的羈縻,晚年拈出慎獨之學要在對心學流弊的矯正,以是慎獨說偏重其「慎」字的工夫修養。這無疑是對的,也反映出其溯源於儒家《禮記》中〈大學〉、〈中庸〉終己治人、內聖外王的倫理致用。 而慎獨到某一「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地步,悔過是不可或免的,即便前面說慎獨歸溯於儒家心法,但劉宗周的靜坐悔過、訟過法──前也曾提及,亦染有釋氏形跡,其實也始終未能逸脫出陽明心學。事實上,自東漢、魏晉,宋明一路以來,三教濡會的時代川流裏,或陽釋陰儒,或陰釋陽儒,佛教對中國心靈的浸潤影響已昭然若揭。若說宋明理學的心性論是和佛教的心、識法門相互發明的也不為過。即如劉宗周《心論》:「只此一心,散為萬化,萬化復歸一心。」王陽明《傳習錄》:「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凡此莫非和佛教大乘彼真如清淨心緣起的如來藏系教理相借枝或相犄伏(如《華嚴經》、《理趣般若經》、《勝鬘經》、《佛性論》《犬乘起信論》等典籍)。 宋明新儒學的心性論與佛教的真如清淨心與如來藏系統若合符節,但在「罪」的論題上到底便顯扞格難諧,儒家的「罪」、「惡」、「過」心性認識,既然和他者不同,其悔過去惡法自然也就別出機杼,此悔過機杼即既以罪惡為人格缺陷,那麼就以反求諸己之內省來對治之。何僅止於大陸四、五十年代的階級鬥爭,依唐君毅的體驗及觀察,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竟已喪失了儒家傳統文化當中這種反求諸己,即責已不責人的基本精神。責人而不責己,無非就是只把理性向外推而不往內用。推到最後,竟至於逼人自我清算的境地。方今之計,巴金若效基督教之悔罪,那麼跪下伏服向上帝,若依佛教之自性懺悔,那麼知此法之當體即空,罪性立消而無須再有破執。但巴金之於胡風,卻始終未見上述兩種罪懺悔過。巴金到底還是個本土道地的中國儒者,有的是儒家的慚恥心。是的,巴金或唯有也唯須,訴之於儒家本有的、對一己愧恥心生起後以深切的儆省,讓自己通體為一份「內恕孔悲」的精神所充滿,由寬恕自己推及於寬恕別人,就這樣追踵於古人,以中國人原本固有、獨特的悔過法來消彌人際彼此間的過和惡,而不遑外求,如此或便已足夠。 ﹝三法印和一法印,一般人以此分別大小乘。印順在其《法印經略說》一書,對此有不同看法,並引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作證。又說《法印經》已有明喻:「空性如是,諸法亦然,是名法印。」然諸佛證悟內容:「此法印者,即是三解脫門。」則又是三法印矣。印順的說法應是,《法略經》開示我們,約一切聖者証入說,是空性,稱為﹝一﹞法印。約證入空性﹝法印﹞而能得解脫的法門後,稱為三解脫門。二者只是說明上的偏重,本質並無差別。 (四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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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車的囈語
我仍懷念400年前唐吉訶德 刺來的那槍 我未受傷也未閃躲 仍以當年姿態挺立 在時代尖端,向風宣戰 用我薄薄的臂膀 或許就會感動隱在人群裡的塞萬提斯 讓唐氏再度騎馬提槍 過來 400年來 我等待唐吉訶德刺來 一槍諷刺的姿態未變 如今我仍站在時代尖端 搖動著已化成了矛的臂膀 向海上刮來的風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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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懺悔意識」──從賈寶玉和巴金談起
此外,李卓吾(李贄)亦有個己主體意志和負罪感覺醒的強烈表現;明末清初的二曲先生(李顒1627~1705)不也曾標舉出其反身悔過之學?《宋明理學史》(候外廬編,1997,北京,人民出版社)即說李顒的理學思想特色可賅括為「躬行實踐」、「改過自新」二語。閩中鄭重曾為晚年李顒的《二曲集》作序,說他「尤以悔過自新一語為學者入德之門,建瓴挈綱,發矇起聵。」果真如此,誰能輕責以吾國民不具、不知一懺思悔意?我們思考、扒梳這個議題的理路或可分兩個層次,其一,先秦原始儒家和有新儒家之稱的宋明理學質貌己見出入,後者的心性論頗受佛教浸濡,不妨說,心性論議題的宋明理學實已揉雜了佛儒道三學。其二,儒家領會的省過、悔罪和釋氏的懺悔或不僅止於責己程度的深淺,而在其本質的差異。即以上述劉宗周「訟過法」為例,就不難窺見儒釋二教相遇,搏合與扞格難入處。首先劉宗周題曰「訟過」而非「訟罪」,二者差別可知。緊接在後,他又載列三則「改過說」。「過」、「改過」、「省過」都是儒家語,佛家的說法則是「罪」、「懺罪」。至於其所附會於佛教處亦隨手可拾,如其靜坐法與坐禪仿同。「妄緣」、「真來面目」皆為佛教常見詞彙。﹝「太虛」則是道教語﹞「改過說二」一則曰:「人心自真而之妄,非有妄也,但自明而之暗耳,暗則成妄。」這種說法無疑係撿擇自佛教宇宙現象論﹝緣起論﹞中的真如緣起或華嚴宗的法界緣起。又「訟過法」裏說的「靜而存養,動而省察」,固然不離儒家「求放心」的存養功夫,然而恐怕也難說沒有受到佛教止觀法門的影響。先秦原始儒家首重的應是實際生活的倫理和政治,﹝見胡適《中國古代哲學史》﹞《大學》和《中庸》成書時期稍有改變,在心性方法論上有較深的著墨,直到孟子才更建立起個人主體的內在超越性。但即便孟子的心性論是先驗性的,他仍然又把這份內在道德性往外推,即所謂的「內聖外王」之學。職是,我們想必可以下著定論,即早期儒家提倡的心性論,仍主要是以社會群體存在為基礎的心性論。直言之,儒家的心性論仍推倫理為重,個人的存在價值意義必須落實在倫常中,存心養性,蹈仁履義,成為君子,及於至聖至賢。而君子的負面即為小人,小人唯寡廉鮮恥,唯廉恥之闕如。因此儒家是以知恥與否相責勸的,不妨這樣說,儒家的慚恥心和佛教的懺悔意識,一別於內外,二別於深淺。晚期儒家的宋明理學,有些學者欲以懺悔取代慚恥,無疑已察覺到二者的差別,故亟欲吸納某些佛教義理及行儀。李卓吾、劉宗周、李顒等人都是最好的見證個例。 懺悔意識的確並非以儒家心靈為主流的中國人所原有。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土後,與華夏文明相遇而濡會辨證,從「格義」、「言意之辨」到「三教合一」,以是懺悔意識也寖假而入,成為中國人心靈結構的某一部分。釋,儒、道三教合一與否此一議題,明朝一代尤爭執不休,近時學者錢新祖在其英文著作《焦竑:晚明新儒學的重構》(1986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一書,以為明末三教合一「合教的理路」(syncretic logic)已經改變,亦即三教並非三足鼎立,而是它們據有一個實體的全部(the integrity of a single entity),並可以互為解說,相互闌明。對此我們或應該另作此更細部的釐清理解,即三教合一要皆在「理」、「氣」、「心」、「性」這些題旨,標舉「懺悔」一旨,除了李卓吾外,幾無著眼。而李卓吾的悔過之學及其罪感之深巨,在其髮妻黃宜人捨世、其他親人也陸續喪離後而祝髮出家的他,其懺悔意識無疑是襲自佛教的,此其一;其二,以「懺悔」一題言,前曾提及,此詞彙是梵漢二字合譯,懺為梵語,悔是漢語,古人說寫幾乎都有「悔」而無「懺」字,此不妨再舉二例,一者如明末清初李顒標舉其心性修養宗旨的著作,書題《悔過自新說》,再者如唐朝韓愈的〈行箴〉文:「行與義乖,言與法違,後雖無害,汝可以悔,行也無邪,言也無頗,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宜悔而休,汝惡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悔不可追,思而斯得,汝則弗思。」﹝《評註古文辭類(下)》,民68年,台北,華正書局,第1459頁﹞箴文從頭到尾都只有「悔」而無「懺」。相對比於佛教經典或用複合詞的「懺悔」,或單用「懺」而幾無單用「悔」字者,便可略窺出其中端倪。即如《慈悲水懺法》、《法華三昧懺》、《淨土懺》、《梁皇寶懺》、《藥師懺》等等,皆直名之曰「懺」。法寶經文中也是這般,即如《大通方廣懺悔罪莊嚴成佛經》:「本自實無罪,為諸眾生故,懺悔四重禁。」 直言之,儒家的「悔過自新」是一心性修養之學,著眼在人倫敦和關係的修護;而佛教的「懺悔」則偏重於其個己罪性染業的滅除。嚴格地說,二者幾乎是南轅北轍,理路殊不相類。所以勢必很難真正搏合為一體。試舉以前述李顒的「悔過自新之學」來看,李顒其學雖本於儒家諸典籍,如《易經》之象,巽上震下的益卦﹝象曰: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書經》的不吝改過;《詩經》的天命維新;《禮記》的陶苑規矩;《論語》的過則毋憚改;《大學》的苟日新,又日新;《中庸》的慎其獨等等義理。惟在其悔過自新的方法論,即其靜坐功工夫,便如同劉宗周「訟過法」裏的靜坐,係襲取自佛教的禪座。李顒說屏絕「旁騖紛營」,才能「超悟」,無疑便見禪宗光影。他以心性修養到了極致,則「悔之又悔,以至於無過之可悔,新而又新,以極於日新之不巳。庶幾仰不愧天,俯不祚人,日不愧影,夜不愧衾,在乾坤為肖子,在宇宙為完人。今日在名教為聖賢,將來在溟漠為神明。豈不快哉?」此番談話和佛教《涅槃經》無常偈下半偈「生滅滅己,寂滅為樂」的精神若合符節。更精確的思考理路或應作如是解:儒家與佛教遇合,吸收了對方部分義理,然而其基本中心思想仍固守住儒家陣營,並無改變。歷代以來學人對﹝釋﹞佛儒二家濡會結果,究是「陽儒陰釋」,抑「陽釋陰儒」所見每有出入,我個人偏向認同後者,即以中國人心靈主幹仍以儒為主,而以佛﹝釋氏之學﹞為輔,我所持根據主要有二:一者原始﹝小乘﹞佛教的基本核心教義「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的「緣起」思想,北傳中國演衍為大乘佛教的天台、華嚴、禪宗諸宗派後,有了一大轉變,即轉為「一實相印」﹝空性、真如、佛性、如來藏心﹞,這種轉變即由無本體論的「緣起觀」一變為具體思想濃厚的一實相觀,這無非是中國儒家心靈壓過佛教心靈的一種強烈彰顯;二者,集心學之大成的陽明學說,一般人詬責其為病禪之學,然王陽明拈出「良知」以代替二程、朱熹等人的「心、性」之說時,無疑就是把受到佛禪浸染的宋朝理學拉歸思孟系統的心性論系統。而即使稍前我們以劉宗周知慎獨說受佛教染浸頗深,但也只是就其方法論﹝靜坐﹞而言。其慎獨之學究竟可歸溯於《大學》、《中庸》及《易》諸經。劉宗周自己對此也有自覺的闡發。劉宗周提出的「慎獨」、「敬誠」此二學說都是溯源而取借自《大學》、《中庸》等早期儒門典籍,再作一創造性的解讀罷了。《人譜類記》書中拈出的「訟過法」無非就是一種至精微、平實處泯滅體用之別的慎獨與誠敬學問。一般說來,劉宗周的思想屢變,其學術體系較為複雜而矛盾,他既辟佛,既譴責陽明心學末流「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禪者」,亟思以慎獨、主敬等「孔門心法」拯溺之,然而其慎獨、主敬之學和陽明心學的致良知之學,其實並無多大殊異。考諸劉宗周對「心」、「良知」等人性及本體論的見解,在其整個理學體系中,每見扞格難偕,其認識論也飄忽莫定,時而唯心,時而唯物,其學術遷衍在此無法一一贅述。可以確定的是,劉宗周在當時盛談玄虛、遍天下皆禪學的時代背景下,亦未能逃脫佛教義理的董陶。前引《人譜類記》訟過法一節文字,便隨處可見佛教意象及思路,如「罪」、「妄緣」、「本來真面目」等等皆是。此亦不再贅言。 原始儒家時代,中國人固無類如佛教那因「罪」而帶來的「懺悔」觀,那麼,晚明理學,尤其是其中心學一脈,都說已近禪,濡染上諸多佛教義理,但頗堪令人玩味的是,其中佛教的懺悔一題,中國人卻依然未能照單全收。陳獻章、王畿、李顒、李贄、劉宗周諸人的慎獨、悔罪、訟過法,明末清初許多儒門中人依賴朋輩來互相攻錯的「省過會」,顯然都並不足為憑。究諸此種懺悔意識何以始終未能於華夏中土落地生根,化作中華民族性血脈實體的一部分?答案其實很簡單,即國人並無宗教性歸約的「罪」的意識,性惡觀也未能行成主流。 「罪」在國人心目中屬法律名詞,如《後漢書》裏管子說:「有功而不能賞,有罪而不能誅,若是而能治人者,未之有也。」蕭統〈制法則贊〉一文:「惟斯法則,信為四時,嚴此刑政,刑輕罪疑,霜威以振,民不敢欺。」等等都是。中國人早先是用「咎」的字眼,即「咎」的觀念先在「罪」之前,易經中隨處可見的「休咎」、「咎」一詞是最好的例子;「咎」字意既是災禍,也是過失。又如東漢的鎮墓文中,有這樣的字句:「立制牡厲,辟除土咎,欲令禍殃不行。」辟除土咎,意即消除原來的災禍、罪惡。總之,「罪」的觀念在中國,原沒有佛教那種宗教心性論意義,「罪」原先或為法律用語如前面引例者,或是一般的「過失、過錯」意,如張載《正蒙‧有德篇十二》:「歸罪為尤,罪己為悔,『言寡尤』者,不以言得罪於人也。」其中的「罪」字即是「過失」義。《古今圖書集成》祥異典第六卷〈鹽鐵論〉:「駟馬不馴,御者之過也,百姓不治,有司之罪也。」這裏的「罪」字兼含一般用語義和法律刑責義。 後來,佛教意義的「罪」的觀念多少漸漸染浸到中國人心裏,或更精確地說,是只浸潤到「生活層次」,終竟並未及於心靈深處的彼一「生命層次」。「罪」、「懺」觀得自佛教並影響中國社會的例證,即如城隍祭、東嶽帝祭時,有首掛紙枷,作伏罪姿態、隨神駕行列,也有所謂懺悔上疏狀,上面寫: 「弟子某某某因于今季以來身體坎坷,運限有乖,命內深滯天羅、地網、喪門、白虎、天空、吊客、流字、大歲,恭請靈安尊王作主,庇祐元辰光采,命運亨通,大命堅固,身體安康,許願本年某月某日某時起開放枷鎖,永求靈安尊王代為消改罪懲,自此懺悔,力行善事,祈求多福,永保迪吉。」 但這樣的悔罪,到底是佛、道二教揉雜,中外思維參半的。 依中土習俗,人病厄是自然陰陽、星宿運轉不調和而出現的惡靈所為,而罪福觀及其連帶而來的因果報應、懲治罪惡亦是佛教經典傳入後才染有;不妨再強調一次:雖有此染,但終竟未能真正深入國人心靈、化入穿不可拔的生命情意結。我認為,卻只停留在世俗生活秩序的層面而已。直言之,吾國人終究不能全然接受彼種以「罪」的染識為人所必有之業的思路,連帶此罪業而來的懺悔意識,不能說是付之闕如,卻應該說是膚淺無根的。再者,儒家心智系統雖也有過「神道設教」的傾向及發展,但「設教」此一偏於「人」的理性成份的昇陽,終究蓋過「神道」的層面。從儒家這種歸趨可以看出,中國人對佛教義理的接受是選擇性的,是有所保留的,是有其程度的之深淺的。儒家終竟以個己心性良知作為道德性的「內在超越」的依據。詩經尚書裏的「天、帝」還存有意志天,人格神的意含,隨後便漸轉為形上實體的「天命、天道」觀念,直到〈中庸〉提出「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時,便決定了儒家思想的中心,落在「天人相貫通」之道,而其真正的重心是在具人性正面意涵的人身上。 基督教的心性論是由外部作超越,佛教則較複雜,其雖亦有神祇,但大體言,佛教以「即心即佛」,即「自性佛」,所以,其心性論毋寧是較接近儒家的﹝所以宋明儒學向佛教借火不是沒來由的﹞。即佛教以自性為佛的觀念和中國人上接於天命的良知良能,之有一內在超越的思路接榫了起來。 然而在人之心性中有「惡」的此一議題,佛教和中國人終究意見有了相乖左,終成中國人心性論主流的儒家思孟這一系統,嚴格地說,是不以人的本性具先驗之惡的﹝見《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徐復觀著,上海三聯書店﹞但人世之惡行劣跡到底舉目或見,這又該作何解釋呢?依孟子言,此一者來自耳目之欲,一者來自後天社會環境: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己矣。」(《孟子‧告子,上》 「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殊也,其所以陷其心者然也。」(《孟子‧告子,上》 引言前一段的所謂「耳目之官不思」,究是指德性心或知性心,語焉不詳,引致日後宋明儒的疑懼而爭擾不休,即便如此,此心也是要交接於物才能生惡的,至少不能說是先天具惡的。相對的,與儒家人性之「惡」的觀念相垺的「罪」,在佛教典籍中隨處可見,佛教的「罪」的觀念,確切地說,應是「罪業」或「罪苦」。佛教的罪是先天而具的,佛陀初轉法輪時即說四聖諦和十二緣起。四聖諦的第一諦即「苦諦」,十二緣起的初起便是「無明」,無明是日後人生死輪迴的第一因,職是,佛教經文中「罪」、「罪業」、「罪降」、「罪緣」、「罪苦」、「罪相」諸如此類的字眼便每不乏見。《地藏菩薩本願經‧如來讚歎品第六》且明白宣喻:「南閻浮提眾生,舉止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依印順法師言,漢譯的佛典凡稱揚如來名號及功德的,都和懺悔有關。 (四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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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聶恆激動地吟誦胡風的長詩〈時間開始了‧歡樂頌〉: 我發現天地變色了 我的眼睛充滿了光輝 我的眼睛充滿了彩色 千千萬萬朵的花 在祖國大地上開了出來 ……… 那晚,聶恆激動地說:「當初我被捕之後,決心為黨犧牲。老李,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生和死看得一樣,我根本不在乎生死;但是,我看了胡風的冤案,心裡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毛主席根本不愛護知識份子,他也不瞭解知識份子,他跟雍正、乾隆爺是一丘之貉……我決心跟他們劃清了界線。胡風的話沒有錯,文藝可以為政治服務,卻不能為政策而服務……」。 那時,海峽對岸掀起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各省市區的城鎮鄉村,被紅衛兵搞得雞犬不寧。我們只從報紙上看見片面消息,卻對這場政治運動茫然不曉。聶恆在報紙副刊發表的文藝鬥爭內幕,最受知識份子歡迎。當時,從美國回台定居的林語堂為了好奇心,特定囑報館將聶恆邀來談話。聶恆回家向我談起此事,他苦笑著:「想不到這些名流對文藝這麼陌生,他連周揚都不知道,怎麼懂得工農兵文藝?叼著煙斗跟人討論問題,像地主老財一樣。」 我聽了捂嘴偷笑。聶老也是少見多怪。住在南港中研院的胡適院長,有一次約馬克思經濟學家鄭學稼餐敘、談話,胡院長開門見山就問:「你懂得英文嗎?」鄭教授是中央大學出身,他答自己可以用英、日、荷文看書、談話。難怪民國初年梁任公在清華大學發牢騷說:「這個政府早晚有一天亡在英美留學生手裡!」 「對啊,讓人家趕到這個蕞爾小島,豈不是英美留學生的功勞麼?」聶老感慨地說。 李鹿、簡珍在宜蘭結婚,我特地邀請聶老作證婚人。他欣然前往,這是我引為無限光榮的事。 聶恆雖然因胡風事件引起對中共不滿,但他內心卻依舊藐視政府的用人政策。他常說,你們的層峰是「欺軟怕硬」,凡是吃喝嫖賭、昏庸無能,只要是馴服的工具,一定昇官發財;但是有才華智慧、有個性、有反對意見的幹部,你們最高當局就懷疑、害怕,認為是共產黨派來的奸細。在你們陣營有三種人可以出人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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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蘭兒已去威斯康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唯一的憾事,蘭兒給石菊花的信件,前後兩封完全退了回來。世事多變,白雲蒼狗,看起來她可能離開故鄉多年了。 鄰居有位聶姓學者,他也患高血壓症,時常一起去醫院拿藥,清晨一起散步。他的文學素養高,日久天長,他成了我的文學導師,忘年之交。那時,我在社區圖書館作管理員,他則每日搭乘公用巴士上班。直到兩年過後,才知道他是調查局的研究委員。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聶恆便被派到台北,擔任經濟組長,專門蒐集台灣省有關生產資源、經濟建設情況、計劃,作調查研究彙報大陸。這只是我的片面瞭解而已。起初,聶恆帶著年輕妻子、牙牙作語的女兒住在永和鎮,附近一家私立中學教高中國文作掩護。當時,情治機構大力撲滅間諜工作,據說為了逮捕聶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動員了不少對經濟、文學具有修養的幹員,最終才在永和鎮拘捕了他。 聶恆外表溫和,內心卻非常堅強、勇敢。 將近一年時光,他拒不招供,絕不投降。 幹員對待高級知識份子,非常禮遇。每日供給高級菸酒和飲料,供他享用。但是,他毫不動搖。幹員瞭解他鍾愛女兒,每週抱來和他會面,他只是淡然微笑而已。一日,聶恆提出要求,他在軟禁期間,沒有報紙可看,感到寂寞。他要情治機構每天給他兩種最新的中共報紙,供他閱讀。 「什麼報紙?」 「《人民日報》、《光明日報》。」 當日,幹員便將剛從香港購的報紙拿來,並且把半年內陳舊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一併帶來給他。聶恆喜出望外,打開報紙一看,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人民日報》發表作家胡風被公安部逮捕,夫人梅志同時以「胡風集團骨幹份子」一起被捕。逮捕時,公安人員對其全家進行了搜查,抄去信件、報刊、文稿、書籍,以及刊物《七月》、《希望》和《七月詩叢》,連精裝本的《別林斯基選集》也被抄走。聶恆看了心驚肉跳,繼續翻閱下面的有關逮捕胡風的「編者按語」: 對於像胡風份子這樣一種偽裝擁護共產黨而實際反對共產黨,偽裝擁護人民而實 際反對人民,偽裝擁護革命而實際反對革命的人,我們應該提高警惕,不要被他們 永遠欺騙下去。像胡風或類似胡風的這種號稱的偽裝的份子當然是少數,但是危害卻甚大,他們可以鑽進我們的黨內、軍內、國家機關內……做出許多壞事來。 聶恆看過胡風被捕的新聞,心理上發生巨大的變化。在砲火硝煙的抗日時期,文藝青年聶恆曾協助胡風編刊物,校對稿件,《希望》、《七月》都參加過,因此他對胡風懷有崇敬的歷史感情。他對我說:「我看了報紙,嚇了一跳,胡風是堅決擁護共產黨的,他怎麼會反共呢!笑話!」聶恆在北平局部和平前夕,到了解放區,出席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十月一日,胡風站在天安門城樓觀禮台上,聽了毛澤東主席的洪鐘般的聲音莊嚴地向全世界宣告:「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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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星月無盡」談起
「媽媽,妳認識楊樹清嗎?」 「不認識,但知道這個人,他在金門日報寫鄉訊,也拿過報導文學獎,是受大家肯定的作家」。 「我剛從學校禮堂看『星月無盡』試映片回來,主持人說他叫楊樹清」。那晚,你打電話回來,跟我說「星月無盡」海報設計得很漂亮,你非常想要一張,就第一個發問問題,順利拿到海報,我嘉許你的勇氣,說你長大、進步了,因為你一直是個話說不多,木訥型的孩子。 四月十八日週六,一大早打開金門日報鄉訊版,三張照片映入眼簾,一眼就看到摯愛的你,和五位同是家鄉的孩子手拿海報出現在最右邊的照片上,這對一個離島母親來說,真是一大驚喜,忍不住一看再看,親愛的,你胖了些,你咧齒而笑,笑得很燦爛,我喜歡這樣的笑容,也喜歡你愛笑的特質。噢!我們多久沒見面了,寒假過年至今,其實也只不過三個多月,但感覺很久了,每逢週六、日,你們大多留守宿舍,和父母相聚只在假期較長的寒暑假。報紙內文還特將你們北醫學生每人說的一段話刊載出來,為母的我自然細細品讀你說的每一字句,嗯!說得還算得體,你說,看完Demo片覺得很好看,放映時要帶同學去看。 四月二十五日週六,你說你和金門一票同學、學弟妹等共八人到西門町正看完電影回來。你們的確很捧場,首映的次日就聯袂前往觀賞。在異鄉的金門人總是心繫故鄉,以前我們住台灣時,也是這樣的心情,回到金門,就感受不到這樣的氣氛了,這實在是很弔詭的事,上週六,李福井先生講座有人提到「金門人在台灣很團結,反而在金門相互排擠」,其實我早有此體會。 你說,你不喜歡電影的結局,我沒有追問,一部深感好奇而還沒看的電影,總想保留自己的思索空間。我問你,看的人多嗎?你說,不多,「媽,妳一定要去看喔!」我何嘗不想,但是金門沒有電影院呀!金門日報一直強打這是一部屬於金門人的好電影;身為金門人,如何滿足這樣的慾望呢?幾年前的碉堡藝術節,被媒體批評「外熱內冷」,「內冷」緣於金門人長久與碉堡為伍,不具吸引力,而今,「內冷」只因主辦者忽略金門五萬人口的需求,五萬人,往往就能扮演螺絲釘的角色與功能呀!試想,一部與金門人息息相關的電影,本地人不僅不得其門而入,甚至對劇情一無所悉,就已失去許多為其宣傳的機會了,則外面要「熱」也難! 在本土思維的今天,「海角七號」享譽全國,同樣有本土背景的「星月無盡」已經上映一週,票房不佳,除上述行銷手法「捨近求遠」之外,我想與台灣對金門的沙文主義有關,掌握政策實權的大有為政府,長久以來對金門的關心程度如何?金門存在台灣人眼中如何?最近經常見報金門福利冠於全國,給人暴發戶感覺,扭轉多少形象?上位者總統馬英九、國安會秘書長蘇起,只在受邀屬於金門人的場合說「台灣欠金門太多!」,充其量是打一針興奮劑,讓金門人高亢一下而已,他們可曾在公開場合對二千三百萬人大聲疾呼過? 在台灣對金門興趣缺缺的氛圍下,要台灣人掏錢、買票、進電影院看前線戰地電影,有其困難度,這或許是內憂(忽略內部五萬人的廣告力量)、外患(政府長期漠視金門)的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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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懺悔意識」──從賈寶玉和巴金談起
劉再復引梁啟超《自由書‧國權與民權》言述,以為國人因甲午戰敗而有了「自悟其罪,自悔其罪」的懺悔意識。究其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者應指十八世紀末法國民眾和民治維新時的日本人,係梁氏藉以激勵國人儆省奮起,以伸張民權和國權。若說國人自此而產生了懺悔意識,恐有引申過度之嫌。甲午一役,國人對於中國居然敗給東瀛蕞爾小國日本,的確深引為恥,但這是份恥辱感,離懺悔意識不能說是咫尺千里,至少也是「習近性遠」的。前者屬遭辱及其自我疚責都在倫理意義及層次運作,後者或是一種即使並非更深更廣,也是不同內在的靈魂維度及自我超越──不,或應說是「自我解脫」,因超越是在哲學意義上說,而解脫是在宗教意義上說的。 甲午戰敗,確是中國民族自我愓省、自我提升的一大契機。此後五四運動,多少思想學術界領袖群倫的名士,除梁啟超,周作人、張東蓀、梁漱溟、陳獨秀、魯迅等人也都起而大聲疾呼。魯迅尤其是個指標性的人物。魯迅在一系列的小說文本裏,集中全力把華夏民族的社會及人格病灶毫不留情地挖出來,赤裸裸地披露出來。「孔乙己」、「狂人日記」、「阿Q正傳」裏那個人及社會群體的愚昧無情與禮教殺人;〈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對知識分子的懦弱無能與人格的自我扭曲,都給予嚴厲的譴責。魯迅儘管把這種種罪責往國人,往自己身上攬,但他卻是「只破不立」,可惜的是,始終未能覓得,或說未能建立起一對這罪責的化解之道。不管是循儒家「內恕孔悲」、「反求諸己」的理路;或基督教對上帝的伏服,自我完全的棄守;或佛教由內而外,當下即空的悲懺,都未能有,或說都力有未逮。魯迅的失敗,或只能歸咎於整個民族已病入膏盲,集體人格缺陷之深且劇。 那麼借助於基督教或佛教各自的懺罪悔罪意識,或也是一條方便捷徑?這且先不管,問題卻是,我們中國人沒有基督教意義的上帝,沒有背離,沒有原罪,也沒有佛教具無明輪迴義的無明罪業,自然就較難在內在主體建構出上述二教那種深沉的罪責及懺悔意識。 魯迅去世後十餘年,甲午戰敗後半個多世紀,中國的政治體系來了個翻天覆地的巨變,但改變的並不僅止於政治制度。共產社會產生了一種中國前所未有的人際關係,即人與人(甚至至親間)的相互監視及鬥爭,這種鬥爭對中國文化那道德人格主體性的斲害,在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間的十年文革浩劫達到一堪驚的慘烈高潮。而文革只是一個率獸食人的頂點,再往前推,產生於文化界知識分子間的批鬥,有幾件可作為階段性的表徵,其中發生在反右運動時期巴金和胡風之間的悲劇,便足以讓人噓唏不己。 巴金於二零零五年過世當年,海峽兩岸悼念及月旦、評騭的文字不斷,其中有一個評價殊異的論題頗值得深思,即巴金長達數十年的創作生涯裏,幾部皇皇鉅構如《愛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憩園》等,或竟不如日後那薄薄幾冊札記體的《隨想錄》來得具有價值。後者的受人矚目,也不過是巴金在札記裏反覆再三,悔之又悔的「講真話」三字而已。講真話不過是做人或做為一個作家的基本條件,如今卻成為一個大張旗鼓標舉的議題,為什麼? 這要從發生在巴金身上的遭遇及其時代背景說起,這個悲劇就是五零年代所謂的「反胡風集團運動」。胡風向來耿直敢言,彼時共產黨剛執政不久,政權尚未穩固,毛澤東以「百花齊放」引誘知識分子出來批評時政。一九五四年七月,胡風呈送了洋洋灑灑三十萬字報告書給予黨中央委員會,明說暗喻地反對毛澤東那架在作家頸上五把刀子的文藝綱領,埋下日後遭批鬥的禍根。這年年底,他又密集發表兩次演講,不留情面地批判周揚和何其芳,引來周揚集團的反擊,直到隔年五月,敗下陣來的胡風被捕,並給送進秦城監獄。 巴金和胡風是在三零年代就認識的文學界老友,更早前,兩人還是南京東南大學附中同學﹝巴金早胡風兩屆﹞胡風被捕前,兩人還同為四川省選出的全國人民代表。在蕭乾、夏衍等文友遭難,巴金還曾在某個時候曲予維護,但在胡風事件,巴金臨陣退縮了,他選擇了和胡風劃清界線,落井下石。胡風於一九五五年五月遭逮捕,稍早前的二月初,中國作協主席團第十三次擴大會議,決議展開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鬥。會議中,許多著名作家都發言嚴厲批判了胡風。巴金這時候還不想加入批判的陣營,但整個情勢逼身為作協副主席的他必須表態。五月份,《人民日報》先後公佈所謂胡風集團三批材料,其犯行罪名由「資產階級文藝思想」被升級為「反革命」,「胡風反黨集團」升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並開始大肆搜捕胡風分子。而在這年五、六月間,巴金前後共寫了三篇文章批判胡風,即分別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必須徹底打垮胡風反黨集團〉、上海黨報的〈他們的罪行必須受到嚴厲的處分〉和他自己主編的《文藝月報》裏的〈關于胡風的兩件事情〉。這些文字盡是向上級邀功表態的違心之論,充滿了虛張聲勢。直到二十三年後的一九七八年,巴金開始寫《隨筆錄》,往後近十年,他又陸陸續續寫了五集,共一百五十則。〈懷念胡風〉的最後這則寫於一九八六年,這時他已經是八十三歲的老人,距胡風事件已然三十一年。巴金把這篇懷念胡風的文章留在最後,似乎也洩漏出一點訊息,即他害怕碰觸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這份隱痛。在這前一年,即一九八五年,巴金和胡風會面的那幕情景,終於迫使他不得不面對良心的審判,提筆寫下長達九千多字的懺悔告白,然而這也是在胡風病逝之後的事了。巴金溯憶稍早前和胡風夫婦會面的一幕,今事過境遷半個世紀後的後人也要為之愀心。那天,巴金是去祝賀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開幕。胡風夫婦來到巴金身前,胡風夫人梅志指著胡風問巴金: 「你還認得他嗎?」 巴金愣了一下,「我應當知道他是胡風,這是在一九五五年以後我第一次看見他,他完全變了,一看就清楚他是個病人,沒有什麼表情,也不講話。我說:『看見你這樣,我很抱歉。』我差一點流出眼淚,這是為了我自己。」 巴金在這篇文章裏表示不能原諒也不能寬恕自己,並且順便向當年因批判胡風而為自己連帶牽扯到的另一名作家路翎同志道歉。 發生在中國近代史的這場悲劇,既是巴金,也是全國族的悲劇。今天回頭去檢視這段史實,仍不由令人悚然以驚、以歎,而不知該不該這樣問:更堪驚堪疑的或竟是,我們中國人只有「恥」的文化,而缺乏更深沉的帶「罪」感的懺悔的文化?更何況中國人的「恥」的知會,泰半只落在人倫關係之上,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說:「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很明白具現了漢民族這種「恥」意識的關心層面。韋伯《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一書即稱之為一種偏向於「身份性」的「良知」或「榮耀感」。 共產黨赤化整個中國後,階段鬥爭的結果,非但讓我們認清自己那種深沉的「罪」感懺悔意識的付之闕如,而且,中國人固有的「恥」感文化竟也日漸淪喪。巴金在反胡風集團違背自己的良知,緊接著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以及日後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妻子蕭珊慘死,他也被打入牛棚,給戴上「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只有自己受盡折磨,才能體會別人的不幸。」這是他在〈懷念非英兄〉這篇文章裏的表白。他對胡風、路翎、憑雪峰、葉非英等人的愧疚、悔恨之情不可謂不深。在五集的《隨想錄》裏,不時可見巴金表示道歉的語句,但細予推敲,巴金潛意識裏似乎又強烈拒斥著自己的羞恥及歉疚。即以《隨想錄》系列第三集《真話集》書中第六十七則〈懷念豐先生〉一文,他一方面為在文革豐子愷遭批鬥,被打為「反社會主義」毒草時,自己不曾為其講過一句公道話而感到「內疚」,另一方面,卻又自我辯解,「其實我也不能苛求自己」「那個時候好像有一種強大的壓力把我僅有的一點獨立思考也摧毀了。」巴金的反躬自有顯然為德不卒,也遠談不上懺悔的層次,頂多只是知道漸恥、反求諸己後講出真話而已,而且他還常欲語還休,只講半套話。是的,「講真話」是巴金在《隨想錄》裏屢屢強調的用語,五冊隨想錄分別題為《隨想錄》、《探索集》、《真話集》、《病中集》、《無題集》,以及另一集增補本《再思錄》,而不名之為《懺悔錄》,一如奧古斯都、謬塞諸人那樣的開宗明義,便或多或少由此可見巴金內心的隱憂。 即便只是講真話或竟也不易得,邁入暮年,已德高望重的巴金承認自己為此感到苦惱。更何況「講真話」只不過是懺悔的前提之一而已。隨想錄第三集《真話集》的第十九則〈三論講真話〉一文,巴金說,他自許要寫講真話的隨想錄,有位「有名的雜文家」朋友來信說: 「對於自己過去信以為真的假話,我是不願認帳的,我勸你也不必為此折磨自己。至於有些違心之論,自己有時也很難過──現在回想,只怪我自己當時沒有勇氣,應當自動。──今後誰能保證自己不再寫這類文章呢?──我卻不敢開支票。」 這番告白赤裸裸暴露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心靈的枯索、萎靡、及敗壞。這種敗壞是集體性的、民族性的。更由於共產社會的鼓動「只責人不責己」的階段鬥爭而變本加厲,把儒家傳統由知恥而反求諸己的心性都給根斬了。巴金出洋留學過法國,然而他到底對基督教的罪及救贖未能有所領會或信仰。《再思錄》收有〈致許奧華女士〉和〈沒有神〉二文,從文中可證知巴金心存的是無神論: 「我想得到,你不滿意我不願意通過受苦來淨化心靈,不肯倒在『主』的面前,向他求救,我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致許奧華女士〉) 「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沒有神〉) 「無神論」者,在巴金身上,或可含括基督教和佛教兩種宗教信仰之闕如,巴金在這個意義下的宗教肩架(structure)是既無贖罪性的懺悔意識一如基督教者,亦無以有情眾生之罪業為己業而欲擔荷之的悲懺心一如佛教者,他有的或只是儒家德性良心之覺知而帶來的慚恥心,如此罷了。 而或說,我們未必非要比附外來宗教,非要跟基督教或佛教接枝或借火不可,華夏中土文化之一的道教,不也有許多禮懺儀軌?難道不足以證明中國人心靈亦曾有過罪、懺觀念,以及知其悔罪懺省的內外在超越?的確,盛行於魏晉南北朝許多道教經文及其成律,如《太上九真明科》即明載諸多贖罪辨法,「首罪」就是其中一種,「首罪」又稱「首謝」、「吐首」,即向神靈叩首表示懺悔謝罪。但道教這些懺罪法恐怕也是經儒道釋五教濡會搏合後的產物,直言之,亦恐係佛教思想的轉化。《三洞奉道科戒經》有所謂〈罪緣品〉;《太上九真明科》有中品〈誡罪篇〉和下品〈贖罪篇〉;《洞玄靈寶長夜之府九幽王匱明真科》收錄「十四條罪報之目」等等。《太上九真明科》的贖罪辦法除了首罪外,更有施功德、投環(「 金環九雙,青絲一兩,金人一形投於三河之口,以贖七祖之罪,拔出幽魂之難」)但須知道教的戒律規範被視為一種受持功德,受持後方可召劾鬼神,晚期道教基本倫理精神雖轉向現世的個人利益、健康、幸福,但早期道教倫理是以得道成仙為目的的。韋伯以儒家倫理首重良知的正與不正,道教則為身心的淨與不淨。總歸一句,道教的施善禳惡,以吉除凶,都要在行戒,神明即孚祐之,亦即道教的懺罪悔過,要訴諸長劫果報和長生成仙之制約,這和佛教之懺悔係為要脫執離苦,並以懺悔行法和緣起性空教法互為表裏者,其實名同而質異。 或再說有新儒家別稱的宋明理學,尤其到了晚明,不也有很多強烈悔罪性質的「訟過」、「悔過」之法嗎?如倡「慎獨」之學的劉宗周,著有《人譜類記》,書中即載有縷列分明的所謂「訟過法」: 「一炷香,一盆水,置之淨几,布一蒲團,座子於下,方會平旦,以後肅躬就座,交趺齊手屏息正容,正儼威間鑑臨有赫,呈我夙夜炳如也,乃進而自頌曰,爾固儼然人耳,一朝跌足,乃禽乃獸,種種墮落,嗟何及矣,應曰唯唯,復出十目十手之指視,皆作如是言,應曰唯唯,於是方寸兀兀,痛汗微星赤光發頰,若身親三木者,已乃躍然而奮曰,是予之罪也,則又自頌曰,莫得姑且供認,又應曰否否,頃之一線清明之氣徐徐來,若向太虛,然此心便與太虛同體,乃知從前都是妄緣,妄則非真,一真自若,湛湛澄澄,迎之無來,隨之無去,卻是本來真面目也,此時正好與之葆任,忽有一塵起車取吹落,又葆任一回,忽有塵起車取吹落,如此數番,勿忘勿助勿問效驗如何,一霍間整身而起,閉閣終日。」 (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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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懺悔意識」──從賈寶玉和巴金談起
前言 兩年前我在「浯江夜話」專欄寫了〈中國人的懺悔意識〉一文,頗感思慮未周,思欲重寫,現又增修擴充為二版本,一即由原文的六千言擴充至兩萬兩千字的此通俗版,算是新作,故再奉投於浯江副刊。二是明年為佛教高僧悟明長老百歲嵩壽,玄奘學術研究院預定出版學術論文集呈作老和尚祝壽賀禮,辱承邀稿,是以我擬再作另一副合學術規格的第二版本應命。 二零零五年,即民國九十四年臘冬,知名作家學者、前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所長劉再復前來中壢中央大學駐校,對中文所研究生開講「評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劉再復我聞其大名久矣,遂趕緊往赴盛會。當晚自己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座位,除選課學生博碩士生二、三十來名,另有多位中大及外校教授到場聆聽,講堂上的串場主持人是亦精研紅學的康來新教授。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的論述主軸依據,是叔本華的意志哲學。叔本華所建構的哲學體系,表面上還依循柏拉圖、康德以降的西方形上學傳統。這個傳統即理型二元分立論,即如柏拉圖以世界為理型與現象,康德為本體與現象。叔本華則為意志與表象,唯前二者念茲在茲的是本體論及其認識論的先驗哲學,叔本華關注的卻是具強烈解脫論意涵的生命哲學。若僅就這個精神層面看,或不妨說他開啟了反形上學的端倪,並給了日後尼采顛覆傳統的泉源及力量。而王國維也以為曹雪芹的紅樓夢的基本精神端在於一解脫。 只是,王國維以紅樓夢為一「徹頭徹尾之悲劇」,其立論之內在脈理恐怕便與「解脫論」彼此扞格不入。因賈府大觀園轉眼化成空,固然為一堪足浩歎的悲劇,但若以賈寶玉出家為一轉識為智之解脫表徵及指歸,那麼,紅樓夢全劇便不能被視為一悲劇,或只宜稱之為悲喜劇。而若再依佛教三法印「寂靜涅槃」之解脫義,眼下此南柯一夢實又無悲無喜矣! 或說紅樓夢小說題旨具解脫論也不妨,然其解脫論與其奧援於叔本華,毋寧借助佛教可也。一者,叔本華哲學提供的徹底而永久的解脫法是意志的否定(其暫時的解脫法則是經由藝術)他認為這即是禁欲主義的途徑,依此便可臻於和平及涅槃之境。依佛教,解脫的極至是涅槃。涅槃義理深淺不一,叔本華的意志之否定、禁欲,只約略可等同於小乘佛教的涅槃義。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關秀〉不也即借靈石和空空道人的對話,開宗明義點明全書的題旨?「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入空。」王國維捨佛教觀點而援引叔本華的第三種悲劇說﹝第一種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之運命者;第三種,由於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和解脫論作為己文論述主軸,前不少學者如錢鍾書、葉嘉瑩都曾提出異議,但這方面的意見和本文的論述題旨關係不大,故暫不贅言。 相對於紅學眾多而繁的考據索隱,劉再復拈出一己獨創的「悟」字觀來看待紅樓夢,確是一靈知灼見。但莫非也緣於此一「悟」字訣,他緊接著以禪宗來作賈寶玉解脫論釋義的依據。禪宗解脫色彩因其方法論直接而又特別著重,且其解脫意義上的覺悟,終竟是指「證悟」,而非「解悟」,因此,如把禪宗之悟用在解紅樓夢或賈寶玉出家謎題,或恐非上上策。 劉再復稍早,即二零零二年,和林崗合著的《罪與文學──關於文學懺悔意識與靈魂維度的考察》(二零零二,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一書中,排除了把黑格爾依其唯心辯證法的悲劇論套用在紅樓夢的適當性。但劉、林二人只用「凡存在的﹝衝突之雙方的觀念存在與行為存在﹞未必都是合理的」諸如此類的話來駁斥黑格爾,所論未免失之空疏,再者,黑格爾那句名言「凡是合理的就是實在的,凡是實在的就是合理的。」必須綜合其哲學體系中的本體論和邏輯辯證法來看。黑格爾的本體是一絕對、純粹之理,邏輯則是表現「理」的,可以說就是「事」。而理與事既為二者而又同一。華嚴宗所立的法界三觀之一的「理事無礙觀」,或四法界之一的「理事無礙法界」或約略類同。劉再復和林崗以「存在未必都是合理的」或另有更深邃的哲思,但與黑格爾所言未必站在同一視境,故我們在此也無從置喙。即如我們不也可引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我們既走下而又不走下同一條河流,我們既存在而又不存在」這句話的理路,說「凡存在的既合理又不合理」,但這同樣並沒站在同一視境發言,故實毋庸再多說。 課餘發問時段,我提一問題請教劉再復,說若依民初佛教學者周叔迦意見,黑格爾的辯證法雖然已修正了西方邏輯學鼻祖亞里士多德三原始定律(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的缺點,然而黑格爾自己的辯證法又何嘗沒有缺陷? 一者,黑格爾抽象的唯心辯證法違背了他自己的論斷:「無抽象真理,凡真理都是具體的。」﹝根據黑格爾自己的「樞念觀」﹝Notion﹞原德文是Begriff,或譯作慨念、理念,今所本為曹敏、易陶天二人合譯名,那從交互作用的辯證中生起的本質的最後範疇。按黑格爾的每一個三題論中,第一範疇是有,是正,第二是無,是反,第三則是生,是合。而這第三範疇已成為具體的,有別於前二者屬於抽象的。或者說,一是共相,二是殊相,三是含攝了共相、殊相於一身的具體的個己:比附於佛學來理解,或是理法界、事法界、理事無礙法界。總之、黑格爾並不以為自己的正反合絕對辯證法是流於抽象的【他只承認前二階段,即正、反題論是抽象的,但必趨於隨之而來的卻是具體】。 二者,其正、反、合每一階段都隱含著否定、推翻自己,即永無止盡的自我否決。職是,黑格爾的辯證法並不是一種徹底而圓滿的辯證方法,即使是日後的馬克斯亦不免落入這兩種困境。 周叔迦認定這是西方哲學一路以來直到黑格爾者的辯證法的缺陷,周叔迦的觀點適當與否,可受公評,此亦暫置不論。總之,他因此認為佛教具有一種徹底的辯證法,即《大涅槃經》裏「無常偶」的上半偈,即:「諸行無常,是生滅法」(此無常偈在《仁王經》裏也有提及)。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說明一切精神和自然現象都不是永久不變的。生滅,是「生、住、異、滅」大乘法相宗﹝唯識宗﹞色心之法體四相變化的省文。生滅法外表看似和黑格爾和馬克斯的辯證法無異,都屬抽象真理及隱含著自我否定等矛盾,骨子裏則不然,因為生滅法的生,是因緣和合的有為法,滅,則是因緣離散的無為法,即涅槃法,涅槃法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永明延壽《宗鏡大綱》卷一,問答事第二﹞職是,生滅法便逸脫了抽象思維及自我否定的藩籬。周叔迦在其《唯識研究》(民七十七年,慧光文庫印經會)裏對此各種辯證法有所比較及駁難,但沒有講得很詳盡。要說得透徹明白,最好把無常偈整首拈出,無常偈下半偈是:「生滅滅己,寂滅為樂。」生滅法這時便清楚標舉出,來到了一超越語言文字及意識思維的境界,依唯識學,這叫「無分別智」或「大圓鏡智」,使得佛教的辯證法與至此是既透徹又圓滿。而無分別智或大圓鏡智現前時,即能遠離一切虛妄雜染,內證一切諸法的平等,善觀諸法的自相和共相,達到「無間無斷窮未來際,如大圓鏡現眾生象。」因此,我冒昧提一建議,即無其用禪宗,或不如用唯識學的「無常偈」收滅法的辯證法,來解釋紅樓夢那「諸行無常」的流轉異變,以及賈寶玉出家為僧「轉(染)識成(淨)智」的轉依義。 劉再復稍作沉吟,回答以「我總覺得唯識學名相太多。」而未再進一步說明。想是以唯識學名相多,而和以文字為贅疣禪宗互不搭軋吧? 課堂上,劉再復教授再次重敘《罪與文學》裏的論點,即把賈寶玉比喻成基督般的人物,而其來到大觀園一遭,從其參與群芳薈萃到眾芳蕪穢,終於遁世出家,歸反太虛,是一個懺悔和救贖的過程。我個人的看法稍有不同,即以賈寶玉譬基督恐為不倫。說賈寶玉來世一遭是「還債」,這屬世俗語言,說賈寶玉具基督罪及懺悔意識的「救贖」,因有著確切的宗教意義指涉,則恐怕不堪允當。償債的前提是人倫道德,「救贖」則在「罪」的前提而說。而基督教的「原罪」其本義並非人倫道德的闕如,卻在於背離了上帝。 更何況,以儒家倫理為主體的中國人內在心性裏,「懺悔」這項意識怕或竟是付之闕如的。 劉再復教授想了一下,說:「是沒有。」其實在他《罪與文學》第八章〈新文化運動中的懺悔意識〉文中,就有這樣一段借鑑於梁啟超《自由書‧國權與民權》而歸結出的認知:「帶有罪惡感的懺悔意識的產生是近代的事情。一八九五年中國在甲午海戰中被自己所看不起的『蕞爾小邦』日本打敗,便產生了巨大的恥辱感,同時,也就產生了『自悟其罪,自悔其罪』的懺悔意識。」依我個人之竊見,甲午之戰敗北,中國人產生了恥辱感是有的,緣於「恥辱感」意識原為中國儒家所固有,然而如說寢尋而成了懺悔意識則未必;此二者看似相近實則判異。因「恥辱」歸依於外在職責或說倫常人際關係,而「懺悔」則緣於偏重一己內心心性的悲悟。再者,曹雪芹書成紅樓夢在中日甲午海戰前,把罪及懺悔一題套用在賈寶玉身上無疑便成了莫須有。依我看,近代中國,到了魯迅才懂得懺悔,收錄在其《吶喊》、《徬徨》兩本集子裏的二十五篇短篇小說,屢見充滿懺思惕省,其悔懺非止於個人的,卻是民族性的,對整個中華民族自我桎梏的愚眛作出一次次的自我痛擊。 懺悔意識原非中華民族心靈所固有。「懺悔」一詞,源自南來佛教,此由兩字所組成,「懺」原為「懺摩」(ksamayati)之略,意為請他人忍恕我;「悔」原名「提舍那矣」(csayati,或Desanakaraniya)意為陳露已之罪過。懺是梵語特有,悔才是華夏中土之言。即如《易經‧繫辭上傳》:「憂悔吝者存乎介,震旡咎者存乎悔」,又如張載《正蒙‧有德篇》:「歸罪為尤,罪己為悔」者是。故懺悔一詞實係梵漢合造之譯語。儒家、佛教、基督教都有「罪」、「懺悔」這樣的意符語彙,但其意指所涉其實各有所本。罪(sin),在基督教語彙,是個宗教用語,意指疏離於上帝或實存;在佛教,是指因無名染識而帶來的罪業,因是與身俱有的,所以也有原罪的意思;在儒家,以其說懺悔,毋寧說愧疚,以其說罪,毋寧說過失──是指有虧於自我良知、人倫義理的過錯或惡行。 這樣看來,賈寶玉並沒有基督教的悔罪可言乃可確定。曹雪芹讓賈寶玉出家為僧,又讓其出家前先中舉求取功名,藉以盡其儒家倫理,又在小說中拈出「色」、「空」等語,紅樓夢便成了結合儒、釋兩道色彩濃厚的文本。如以賈寶玉出家為事涉懺悔,作為一種譬喻說詞或許可以,不宜視之為基本文本。「懺悔」係借自佛教,回歸以儒家倫理為主體的中國人心靈,我們有的確是那自覺虧於倫常義理的「愧恥心」。 相對於基督教的罪之救贖、佛教的懺罪法,中國人對愧恥其實也自有一套自成體系的心性方法論。唐君毅《中國人文精神之發展》一書特闢兩個章節:〈我們的精神病痛〉、〈論精神的大赦(上)(下)〉來闡述此一題旨。我們不妨這麼說,華夏民族缺欠諸如西教或佛教的懺悔意識,或並不表示孰優孰劣,中國人自另有一套安身立命之道,其中之犖犖大端者,普遍為眾人接受者,是為思孟之心性系統。這個系統上承孔子,撿擇其部分心性論,再結合中庸易傳,下及宋明儒,走的是「以理(義理)言性」的先驗超越論,得以建立起一道德實踐的可能依據,並成為儒家以及中國人心性論的主流。儒家雖主性善,具良知良能,但亦以人有一苦罪,這一苦罪,大體上,是以「人格缺坎」的觀點去看待之的。換言之,即僅視苦罪為人之善性之未能實踐,而並不承認苦罪為人之本體所原有。這點基本認知,便判異於基督教和佛教。但也因為既不以苦罪為吾人之所原有,便相對地,對治此苦罪之悲悔、懺痛即不能一如基督教和佛教心靈那樣深劇。更確切地說,儒家雖亦以人有一苦罪,但此說或恐只是一抒意,就如同唐君毅說「赦免」、「大赦」,但此二語彙和基督教赦罪之赦並無同義處。此時暫說儒家以人有一苦罪,但此苦罪卻肇端於人格之缺陷、之未能圓滿。而我們面對這種或說苦罪,或說缺陷之際,又如何挽救、消弭呢?儒家的方法論即行「反求諸己」之教,藉以在一己內心求精神上的自我大赦。即儒家深信人人具有一超越罪苦之良知仁性,此良知仁性如未能充足於人格,如有缺陷,則愧恥心便滋然而生。故儒家有的是這份慚恧羞恥的憂患的心,但並不如何惶懼一如基督教與佛教者,端在於儒家秉具有一份自信,深信人之良知使各人皆可藉「反求諸己」來自我赦免。唐君毅〈論精神上的大赦〉發表於《民主評論》民國四十四年二月份,在同年同月的十六、十七日兩日,隔岸的巴金出席了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理事擴大會,傳達了中國作協主席團會議關于批判湖風文藝思想的決定。真正的鬥爭尚未展開,但唐君毅竟預知了日後的悲劇,他看出中國知識分子日漸失去反求諸己的能力及精神,卻將過錯轉而責求他人,共產黨鼓勵批鬥他人,逼令人人彼此鬥爭,是以理性為外推,即變本加厲斲喪了中國傳統社會中那以理性內用,「反求諸己」、「責己不責人」的精神文化命脈。(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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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流亡曲
雖然出生的年代正是神州陸沉、整個大陸陷入兵荒馬亂時期,先父為逃避匪寇追殺避居香江,筆者便在香港九龍啟德機場旁的難民窟出生,如今回憶起來已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當時的局勢正是風雨飄搖、人心惶惶,尤其對於流亡到香港地區的中國人而言,更是心情悲憤,有家歸不得,所謂「國破山河在」,正是當年流亡到香港的中國人最佳寫照。 出生在香港九龍,當時的生活條件相當惡劣,許多六、七年級出生的讀者,絕對無法想像在難民窟裡討生活,是怎樣的日子?由於是流亡生涯,住在難民窟茅草屋內真是冬冷夏熱,不過只要能遮風擋雨就心滿意足了,白天利用天微亮時分,走到豪宅大門旁的垃圾堆裡翻找剩菜殘渣,再拿回去洗乾淨煮來吃,記得有一年住在調景嶺難民營茅草屋的嚴冬,不幸突然發生火警,風助火勢,很快的將難民營上百間茅草屋全部燒燬,難民們眼見賴以居住的房屋被匪徒一把火燒焦,都有欲哭無淚的悲傷,沒地方可住只好睡在騎樓下,天方吐白見到路人行走,立即將床單草席捲起,又是一天乞討生活的開始。 那些日子物質條件相當差,先父更因身為國民黨籍廣東省揭陽縣一縣之長,在大陸淪陷後,為免遭中共屠殺,帶著媽媽千里迢迢逃亡到香港,可以想見逃難生活是苦不堪言,擔驚受怕,能有一口飯吃已是非常難得,由於是在乞討,有一餐沒一頓是稀鬆平常事情,如今回想起當年在香港那段淒風苦雨的日子時,仍相當感念先父堅忍不拔、不被惡劣環境擊倒的大無畏精神,出身黃埔軍校的老爸,血液裡流動的是不向惡劣生活低頭的勇氣,他嘗言: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到的福。 在香港渡過數年物質條件相當惡劣的生活後,先父透過在台關係取得先行返台機會,然後再想辦法將媽媽及我們姐弟等眷屬設法從香港接到台灣來,我們搭乘安慶輪抵達基隆港,看到台灣同胞穿木屐、領美援物資、住鐵皮屋,生活十分清苦,剛到台灣語言不通,在新竹西門國小就讀,美麗的盧玉秋老師特別照顧,讓筆者留下相當深刻印象,因此在幹校就讀時,曾前往新竹市探望她,師生情誼數十年不曾改變。 曾經讀過「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這句話,在香港九龍出生的年代,物質生活水準當然相當惡劣,儘管日子過的如此艱苦,但先父為黃埔軍人出身,「打落牙齒和血吞」,那種迎向惡劣環境永不低頭的勇氣,便成為筆者學習的榜樣,記得當時年紀小,在先父堅實肩膀庇蔭下,並不感到孤苦無助,不過正因為在相當艱困的環境中成長,對於生活與生命的體驗與意義,也比同年齡朋友來的早熟,因此在未來漫長歲月裡,遭遇到任何橫逆,都能含笑因應,坦然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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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那晚,何暢打電話告訴我,陽泰電影公司拍攝一部開拓東西橫貫公路的戲,他任導演,想邀我飾演榮民老趙,戲雖不多,卻充滿矛盾與衝突。何暢盼望我應允下來。我看過電影劇本,產生興趣,為了演好這個角色,我預先作了筆記,拍片時,我聽到那位曾跟我鬧矛盾的段工程師不幸殉職,強忍著無比的懊悔與悲痛心情,我步履蹣跚走到隧道前,隨著一聲「段工程師,我老趙跟你抬槓,對不住你啊!」一頭撲倒在地,雙手捧起散落的沙土和碎石子,顫抖地送到嘴邊吮吸著,悲淚盈眶。何暢拍過我這一場戲,滿意地說:「太棒了!你的演技充分表現出軍人的偉大品質。」 但是這部影片在台北上演不到三天,倉促下片。片商早已作了結論:沒有俊男美女煽情戲,如何吸引青年觀眾?電影公司為了爭取觀眾,迎合觀眾的低級趣味,學習香港拍攝武俠片、鬼怪片以及煽情影片。 何暢有一次跟同事談起國產影片前途,他長嘆一口氣,「咱們拍片子簡直是胡鬧,殺時間,糟蹋膠捲兒,破壞民族藝術,咱們真是罪人!」他的牢騷引起同事的強烈反感。有的暗笑他的痴呆,也有人當面頂撞他:「你認為國片前途黯淡,你可以捲鋪蓋走路啊!」 何暢把他的苦衷告訴了我,我勸他既然阻擋不了電影商品化的大潮,何不轉往香港電影圈發展?年近半百,轉業已經遲了,乾脆就在電影圈混下去吧! 何暢去了香港,我有些反悔,我的建議是否正確,對於他的前途是好是歹,我茫然不曉。何暢在信中隱約告訴我,香港是自由民主的港口,兩岸書報皆能看到,這是使他大開眼界的理想地。何暢認為住在台北,浪費了幾十年大好光陰,看武俠小說、言情小說、喝淡而無味的咖啡,講似是而非的廢話,讓他虛度了青春年華。何暢的話說得中肯,一個人終身未婚,或沒有交到知己,毫無遺憾;遺憾的是跟志不同道不合沒有共同語言的結為伴侶,倒不如單身輕鬆愉快。何暢說的是智慧的語言,但我依舊勸他趕快找個伴侶,結婚成家,否則過了五旬,心理和生理發生變化,便無幸福可言,只是結束散漫無章的單身漢生活而已。 為了醫療問題,我和余敏遷居台北。她不幸患了類風濕性關節炎,我則得了高血壓症。每月去醫院四五趟。生活上最大的愉快,則是晚間撥打電話,聽一下兒女的生活動態。李鹿和簡珍婚後,依然住在太平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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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余敏有時埋怨我偏心,把感情全部貫注在鹿的身上,卻冷落了她。我聽了只得付之一笑。她說這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畸型現象,為了賺錢,豢養的動物比親屬看得重要。是的,我捨不得賣掉鹿,每次賣出數隻鹿,都像賣掉自己兒女,難捨難分。換來的是一捲骯髒的鈔票,有什麼感情?年紀漸長,我不能豢養那麼多的鹿隻,因為精力消耗過多,我不能過份貪心了。 那年秋,我在宜蘭買了一幢公寓樓房,附近有醫院和菜市場,交通方便,空氣清新,是理想的住家環境。我把經營鹿園的業務交給經理,偶爾也開車去鹿園。不料,年屆四旬的余敏竟然懷了身孕,我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破腹生下了雙胞胎,一男一女,讓人喜出望外。我打電話向老船長報喜訊,老船長帶著夫人,駕著雪佛蘭轎車來了宜蘭,探望剛出世的外孫了。 余敏哭了。 「哭啥,這是喜事啊。」父親安慰女兒。 繼母抱著一對嬰兒,親暱地凝望丈夫:「趕快給兩個金孫取名字吧!」 老船長從皮包中取出兩個厚重的紅包。昨天接到電話,他尋思了半夜,為了紀念山水明媚的宜蘭,他給男孩取名李鹿,女的取名李蘭。姐姐李蘭,弟弟李鹿,好聽也好記,躺在病床上的產婦滿意地笑了。 亞熱帶海島上的嬰兒發育最快,眼看他吃奶、走路、揹著書包上學;轉眼工夫,他們已長大成人搞戀愛了。我養鹿三十多年,賺了不少鈔票,原打算把鹿園和鹿隻盤讓出去,但是始終難以實現。李鹿進了農專畜牧科,為的就是繼承我的衣缽。起初,余敏極不贊成,可是李鹿對於養鹿很有興趣。他是科班出身,不像我養鹿是摸著石頭過河,浪費了不少精力和時間,他是按照書本上的科學的經驗總結,理論和實踐相結合,他養鹿的前途一定希望無窮。 李鹿農專尚未畢業,便作了長遠的養鹿計劃:他想在鹿園建立一座「鹿博物館」,作為宜蘭觀光景點之一。館內有各種的鹿,麋鹿、麂鹿、馬鹿、駝鹿、馴鹿、獐、麃、水鹿、梅花鹿、白唇鹿等。同時修建鹿棚,開設門市部,經營各種鹿茸產品。李鹿講得頭頭是道,我們聽得捂嘴偷笑。剛扔掉奶嘴幾天的毛孩子,為啥搖身一變成了養鹿專家呢? 李鹿走出校門,便經營鹿園,原來的兩位助手,提高工資,他引進一位同班女同學簡珍,專門推展建立「鹿博物館」業務。我成為掛名的負責人,一切規劃開支都交到李鹿身上。 簡珍的父親是農專畜牧科教師,她功課好,業務熟悉,原來有留校服務的機會,但是她聽了李鹿的甜言蜜語,竟然來我家鹿園工作。我警告李鹿,千萬不要欺騙人家,要尊重同學的意見,絕不可擺出老闆的架子,李鹿哼而哈之,不知道是聽進耳朵麼? 李蘭大學畢業,通過托福考試,到了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進修。臨別,我囑咐女兒做一件事,到了美國安定下來,先給石寨村的菊花聯絡,問候她的生活情況。等我再通知她進一步做法,每月寄美鈔二百元,讓她維持生活。李蘭出國,家裡非常清靜,鹿園的業務交給李鹿管理,我深居簡出,每天養雞種菜,過起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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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
阡陌之間堆疊著繽紛的生命色彩,即使僅與稻草人交遇談心,也會相信走過的歲月,耕耘與收穫皆呈正比顯示,當你凝望、嗅聞那飽滿的籽粒,成熟的慾望遂輕易擄獲了你,這是大地生養的奧祕,沒有人能夠替代,那令人喜悅的名字雖然小而輕巧,卻充滿豐潤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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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人心疼的孩子
環境可以塑造一個人的習性,這是每個人矇著眼睛也知曉的。一如晴空上的炎陽,向大地吐著火舌,人也就薄衫短褲,理所當然的在樹蔭下納起涼來了。科技化的浪潮,為九十年代的金門帶來了生活上的豐裕,但聲光化電的觸角也如洪水般,吞噬淹沒了每一個孩子的心靈。孩子耽溺在電腦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少了體力磨鍊的虛擬世界,折了他們與人溝通的羽翼,亦戕害了他們生活磨練的雙足。 五十年代,金門,參差的閩南式屋舍聚集成一村落,村裡雞犬相聞,一片昇平祥和。村郊外,方整的田壟,井然有序的栽種著適時的農作果蔬。春天播了花生、玉米、高粱、……,收割了高粱,拔了花生,換成了夏季竹架上攀藤的角瓜、菜豆、……,芹菜、菠菜、蒜仔、……,為寒冬的餐桌增添了暖香的郁息。四季蔓藤滿地的地瓜,更是飯桌上的熟面孔。孩子像小跟班似的,假日課餘,亦步亦趨的尾隨大人身後,幫忙撿拾地瓜,種玉米,拔雜草,儼如出師的徒弟,是師父身旁得力的助手。識得了四季蔬菜的栽種,也深諳五穀雜糧的分辨。 清晨,太陽尚未露臉,村郊外,清澈見底的小溪邊,已見村婦在洗濯衣服,小孩在一旁抓魚捕蝦。談笑聲、戲水聲與潺潺的溪流聲,譜成了一首人與大自然的協奏曲。田陌間,輪番成熟的各季野果,桑葚、葡萄、芭樂、龍眼、……,是孩子幫忙農作後解饞的點心,除了練就一身爬樹採果的矯健身手,更紮實的上了一堂野外的自然課,熟識了各種野菜蔬果。 午后,太陽像個火爆浪子,要把大地蒸發似的。廣場上曝曬的五穀,晾衣繩上,五彩的衣服隨風招搖,咕咕遊走的雞鴨,正忙碌的穿梭其間覓食。樹蔭下,有的泡茶、聊天,有的專注著下棋。廣場另一角,三兩個村婦正接頭交耳的聊著,小孩追逐嬉鬧其間,有的辦家家酒,有的跳房子、捉迷藏,在喧鬧的互動中,學會了與人溝通的技巧。 黃昏,西方的絢霞紅到山脖子根,一時炊煙裊裊。沙飛的廣場上,頓時成了孩子遊戲的天堂,追逐嬉鬧聲把村莊喧得沸騰起來。太陽連打數個哈欠後,「小紅!雞鴨關籠了沒?」、「阿華!衫收啊沒?」、「阿展!牛牽回來了沒?」……,一聲聲、一句句的叫喚聲,沿路迴響著。遊戲散了,嬉鬧聲中止了,孩子百般不捨,但都能知趣的收拾貪玩的野心,一一的回家。貧困的農村生活,一張大床擠睡數個兄妹,一個雞蛋數個孩子分食,雖然缺了口腹之慾的享受,卻也練就了懂事成熟的習性,深諳人事輕重,在力爭上游中,個個知道人世的艱辛。在每雙堅毅眼神的背後,張張都是知足又燦爛的笑容。 夏夜涼如水,一家人坐看滿天星斗,聆聽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神話故事。三兩同伴秉燭夜遊,一探黑夜的魔窟,到溪邊釣蝦、捉青蛙,偷採香瓜,再一路笑鬧著回家。沿路提燈的螢火蟲,為黑夜驅走了魑魅魍魎。阿兵哥營區露天的免費電影,是晚飯後期待的饗宴,豐盈了童年的心靈。 未曾被聲光化電洗禮的孩子,靦腆中帶著憨厚樸拙,生活雖清苦,卻有著多彩的童年時光。科技褓母餵養長大的一代,雖然有了豐裕的物質享受,但在電腦、電視「綁架」之下,卻成了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憨兒。都是叫人心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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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迎城隍─歲序中的時令﹑節氣﹑俗諺系列之四
「立夏」是一季的開始,曆曰:斗指東南維為立夏,萬物皆已長大,故曰立夏。又云:太陽過黃經四十五度,夏季開始。曆志顯示,每一個節氣的日子,都是南斗所指的方位。前述的幾個節氣:斗指東北維為立春,斗指壬為雨水,指丁為驚蟄,指壬為春分,指丁為清明,指癸為穀雨。而最令我們感到深奧淵博的是,幾個主要的節氣方位,都不是我們平素認知的東西南北或甲乙丙丁,或乾坤兌離。實際上立春在東北,立夏在東南,立秋在西南,立冬在西北,乾天在西北,干支戌亥,坤地在西南,未申,兌在正西,庚辛金,離在正南,丙丁火。俗稱「子午線」的子是正北壬癸水,午為正南丙丁火,正中為戊己土。有關四時、四方、五行、八卦與干支的排列組合的堂奧,自有專精人士鑽研,不必我們門外者費心。 立春以後下的雨叫「春雨」,立夏下的雨則稱「夏糜」,先民大概認為春雨只利播種,立夏之雨正值穀物成長、成熟的關鍵時段,珍貴的程度不遜我們三餐的主食。早年鄉親三餐進食稱為「食糜」,相互間的問候語常是「食糜未?」可見立夏之後,天上的降雨在鄉親心中的重要份量。也正是水資源有限的家鄉金門,對大自然無可取代的依賴中透露的無奈。 禮記月令篇:孟夏之月…其日丙丁…螻蟈鳴,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靡草死,麥秋至。是月也,以立夏,先立夏三日,大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夏,盛德在火。天子乃齋,立夏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夏於南郊。 立夏、小滿的初夏,緊連著清明、穀雨的暮春,在一年中是屬於寒已退,颱未起,有點濕濕涼涼,溫溫熱熱,陽光未炎,雨勢綿綿,萬物欣欣向榮,在成長中日近成熟的時段,除了三月中有「大道公暴」與「媽祖生暴」祖先留下來的兩個警示不穩定的天候外,其他日子都屬平安平順的好天時。相傳大道公與媽祖婆不知何因鬥法,媽祖婆故意在三月十五保生大帝大道公的生日,鼓風吹落大道公的頭巾,大道公也不甘示弱,特意選在三月二三媽祖生,施雨淋渥媽祖婆的花粉。天象每年都會應景地變化,顯示「暴頭」的威力,只是「暴頭」如何「報」,報前、報後、報風、報雨、報多、報少,或是「大暴、小暴」,倒沒有一定的標準。至於大道公與媽祖婆因何鬥法,是「善鬥」?「惡鬥」?「真鬥」?「假鬥」?那是神界的事,凡間弟子不需置喙。 四月,金門鄉親重視、嚮往、期待與有高度參與意願的是一年一度的「迎城隍」,這是幾百年來西半島的盛事,近年來四月十二慶祝「邑主城隍」遷治已成為金門的「全民運動」,也是吸引大批旅外鄉親與觀光客,最有規模、最有內容、最有可看性的觀光活動。許多新聞媒體爭相作深入報導,文史工作者與大專院校的相關研究所都曾作深入的主題研究。「迎城隍」已由一般的寺廟民俗活動,提升至學術性研究層次。 金門後浦的城隍,是前清康熙二十一年(公元一六八二),金門鎮總兵陳龍(漳州人),因原署地人口不足,特由千戶所城的金門城北門,遷至後浦原明萬曆二十九年辛丑科會元許獬故居「叢青軒」,這是清朝在後浦設官治事的開始。城隍也由金門「古地城隍廟」分爐後浦。於是將每年的四月十二訂為「遷治」紀念,也充為城隍千秋誕辰,恭迎城隍神駕巡安四境。(後浦在遷治後並未築城,但仍分為東西南北四門,俗稱為「四門城頭」。) 由於城隍是朝廷敕封的地方守護主神,香火鼎盛,為民間信仰中心。明清二朝成例,新任地方官到職伊始,即需前往城隍廟參香行禮,上告已奉旨(命)履任。往後朔(初一)望(十五)之日或遇重要事故,亦需參香祈福。父母官員對城隍如此禮敬,百姓人等自更拜服,於是,各地城隍廟都成為民眾的信仰中心。每逢壽誕奉迎神駕繞境巡安,自是盛況可期。 金門城隍稱邑主,爵顯佑伯,秩四品,職級比現任縣官高。後浦以四月十二遷治紀念(一說是廟成奠安之日)兼為城隍壽誕,巡安由四境輪流「當頭」值年,「小迎」每年舉行,巡行四境主要街路,並經過各宮廟,接受香案迎迓祝禱祈福。「大迎」三年一次,逢閏年舉行,前後三天,繞行十三鄉,規模盛大,為西半島前面勢人人樂於參與的大事。城隍出巡,對信眾是非常慎重,也非常隆重,更是非常嚴重,小心謹慎,誠惶誠恐,不許有任何疏忽差錯,不遵儀制或觸犯神忌。前數日,由值年爐主鄉老率同旗、鼓、輦及境內弟子前往庵前恩主公宮,奉請聖侯恩主及四門城頭境主神駕,前來城隍廟「作客」並共襄巡安事宜。前三日由「軍將爺」引導沿「香路」進行夜間「踩路」,向陰陽二界告知城隍爺將於某日巡安,閒雜人等,妖魔鬼怪務須及早迴避,否則必嚴加究辦,沿途污穢不潔之物及阻道障礙,亦須一一清除。同時達到安檢、淨空及熟悉香路路況的目的。儀制設計,極盡巧思週延。 小迎於午未之交,在城隍廟邊牧驢仔紅大埕「取齊」,四境「大 纛」、五方旗、輦、八座、鑼鼓隊、粧人化裝隊(馬隊,蜈蚣座)、藝閣(早年由好興者出資,雇風塵優伶妝扮古美人,坐在四人抬的無頂藝座參加遊行,出資者爭相扛抬,在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能有稍親芳澤的機會不易,爭不到扛抬之份,常以「出錢無扛閣」自嘲。現藝閣主角已由女童取代。)及無數隨香信眾,紅大埕廣場已是人擠人。此時城隍廟前「正音」(平劇武戲)準備開鑼,軍將爺在廟埕踩路淨空,四境王爺乩童先後起駕,主事老大長老將殿中主神恭奉上輦、入轎,值年頭家依預定巡安遊行秩序,按路線先行指揮就位,待一聲鳴炮「起行」,輦、轎一一上肩待發。盛大陣容緩緩前進,井然有序。遷治前導旗、頭旗、大鑼托燈、了亞、馬上吹,將軍爺,旗牌執事、瓜、槌、恩主神轎,關聖,四王爺,接著是董排爺、文武判,「御前清音」(南管)、鄉老、道士、馬軍爺、香擔、「十音」,城隍神轎、羅傘,隨香信眾(手持三支一束耐點粗條香),接著是陣容盛大,內容精采,各具特色的四境神明隊伍及陣頭,此時萬人空巷,爭相頂禮膜拜,為巡安的最高潮,且將本土民俗文化特色,作具體發揮,原本一般性的賽會,已引發文化資產的深耕活化。主事當局近年來亦朝「城隍文化祭」方向規劃推動。 大迎費時三日,繞行前面勢十三鄉,規模更是盛大,四月初十首日,巡安隊伍自紅大埕起行出發,經網寮由南門海仔墘出後浦,沿海仔岸而下市、後豐港、賢厝、前水頭,入金門城後,中午恭向「古地城隍廟」大城隍「請香」,出北門,而官路邊、古坵、東社、官裡、吳厝,在庵前恩主公宮上香參拜行禮後,由頂下後垵、東洲,返回值年爐主廟休息。第二天四月十一日,經許厝墓出城,巡行榜林、盤山、湖南、山灶、西埔頭、四埔,返歸值年廟休息。第三天四月十二正日,巡安後浦四境後,結束這項空前盛況的「大迎」。三十八年以後因兩岸對峙,先是登陸戰,後又砲戰,金門在無辜中淪為「殺戮戰場」,大迎已停辦。今後如有恢復機緣,香路行程恐需再行更迭。 入夏之後,應是南風送暖,萬一真要「天變一時」北風直貫,那就不幸應了「四月做北霜,討海人坐到爛尻川」,金門四面環海,有風就有涌,近海漁船屬舢舨類小噸位船隻,海相不良就出不了海,討海人以海為田,向海討生活,海上風強,海面浪大,望風搖頭,望海興嘆,只好苦等苦坐,不然又何奈?這就是討海人的宿命。也是孟夏四月的變數,最好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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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余敏給了我一拳:「這些話你為啥不早說?」 有一次過中秋節,何暢多喝了兩杯酒,窩在心底牢騷話,脫口而出。他說所謂優秀幹部,嘴巴甜,巴結上級,討長官歡心。其次是混吃、悶睡、等死。如果你熱情,有正義感,愛講話,一定倒楣。何暢說:「大陸上鬥爭胡風,把胡風一批人批成現行反革命份子,真是冤枉啊!我讀過胡風的評論文章,他是魯迅最欣賞的文學作家,他怎麼能反共呢?這是天大的笑話。」 何暢這些酒話被登記在資料袋。他讀過胡風、魯迅作品,思想左傾,應加強追查其政治立場。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何暢實不該多喝兩杯酒,更不應該賣弄自己文學知識,結果惹出了麻煩。否則,何暢一定成為當前國軍的著名表演藝術家。 何暢三年前,有人介紹他去香港卲氏電影公司拍攝一部電影故事片,待遇不錯。何暢和那個經紀人在台北西門町藍葉咖啡館會面。何暢當面婉拒此事。經紀人喝了一口咖啡,不解地問:「何先生,請你告訴我,你即非現役軍人,也不是政府公務員,你去香港有什麼顧慮?」 「我雖然沒出過國,但對香港也瞭解一些。香港親共份子很多,我不能沒有顧慮。如果老共把我綁架,或是暗殺,那不是瞎子打碎了賣碗的─打了白打?我在台灣軍中作過政工隊員,而且做到陸軍上尉,我不能草率行事,我不能答允此項決定。」何暢坦率地說。 對方實在忍俊不住,噗哧笑了!他從來沒見過如此愚蠢、呆板而固執的人。他在九龍半島上,渡輪上,每天碰見國共兩黨離職的官員、將軍和黨政領導人物;他在茶座、飯館見過張國燾、張發奎、衛立煌、關麟徵,以及戴墨鏡的老軍統特務,哪一個伸出手指頭也比何暢的腰粗。那人暗想:「這個人腦筋僵化了,國民黨訓練成功,如果早這樣,怎麼會失去了大陸?」 何暢創造的《水滸傳》中的英雄形象,比我筆下的劇本宋江,有生命與性格。何暢讓觀眾認清了宋江的身世背景、時代環境以及不幸遭遇,和埋藏在他胸中的窩囊氣。何暢的戲沉著穩重,不賣弄、不誇張,他努力地再現了北宋年間梁山水泊的宋江形象。那日,我和余敏在宜蘭電影院看這部影片,何暢的優異表現,使我們倆淌下了感動的熱淚。 這部影片在台灣造成了轟動,而且香港及星馬地區賣座奇佳,陽泰電影公司邀約我去擔任專業編劇,為了余敏,為了宜蘭,為了我豢養的鹿隻,我是不會轉業的。住在風光秀麗的太平山麓,我跟余敏過著甜蜜的幸福的田園生活。正同馬致遠在〈漢宮秋〉裡描寫的唱詞:「你便晨挑菜,夜看瓜,春種穀,夏澆,情取棘針門,粉壁上除了差法。你向正陽門改嫁的到榮華……」唯一感到遺憾的,余敏因先天性陰道狹小,不能生育,中醫稱為「石女」,亦稱「實女」。余敏曾去婦產科求診,醫師說可以動手術治療。我不同意她流血住院,這是封建自私的觀念。何況健壯的男人和石女行房,雙方享受到難以形容的情趣。 何暢為了邀約我去台北陽泰電影公司,曾來宜蘭數次,起初我嘴上拒絕,心裡卻開始動搖。余敏一直保持沉默態度,但是何暢走後,到了決定的時刻,余敏才道出她的心事。她的父親為了女兒演戲,引為恥辱,作船長的心目中,搞表演藝術的男女,狗皮倒灶,男盜女娼,船長已和愛女脫離了父女關係。若是我再飛蛾撲火,投進影劇圈去討生活,船長一定會氣得血管賁張,一命見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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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等待
臉上的皺紋深了 眉毛上的寂寞深了 鼻頭上的青春痘呢 為何還那麼倔強地撐著 我們未兌現的諾言? 莫非還想訴說什麼?關於 愛情的深度,還是情愛順序 甚至是牽掛的褪色? 唇的溫度仍溫溫的 如暖燙的落日 紅橙橙的 也如橘子的酸甜? 已無須爭執 魚尾紋淺了 嘴角邊緣滯留的笑容淺了 鼻頭上的青春痘仍緊緊揪住 心事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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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楚的感覺在心頭
當金融海嘯席捲全球,不景氣帶來一波一波的失業潮,社會的動盪和人心的不安日漸顯現,目前能擁有一份工作是幸運也是一種幸福,至於工作的內容和待遇已經無從挑剔和考量了。目前我擁有一份兼顧興趣和能力的工作,因而能快樂的悠遊於職場中,每天我都懷抱著一顆感恩和知足的心,兢兢業業的恪守本分,以感謝上蒼的眷顧,讓我從家庭主婦邁入職場,仍然可以成為職場上的幸運兒。 最近自己服務的單位有了人事的大變動,一群朝夕相處的好同事瀕臨契約期滿被解職的窘境,恐懼、不甘、憤怒彰顯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在人心惶惶的狀況下,服務的品質節節下降,主管、同事對這既定的政策都愛莫能助,無奈、心疼只能往心裡頭擱,因為每一個人都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生殺大權掌握在下棋者的手中,何時下場、誰可以成為棋盤上的贏家?沒有人可以預知。在明哲保身、自求多福、自身難保的情境下,冷漠成了偽裝的面具,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空間。 在一切是是非非、反反覆覆之後,總算有一個拍板定案的結果,讓契約期滿的夥伴可以重新投遞履歷參加原單位的甄選和面試,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頂著原先的人脈和工作場域的熟悉度,勝算的機會應該很大!大家終於穩定了下來,把未完成的工作期程圓滿完成!可是計畫趕不上變化,當新聞傳媒將消息公佈之後,投遞履歷的應徵信件如雪片般紛至沓來,在僧多粥少的情勢下,人人卯足勁,個個是勢在必得,在公平和公正的原則下,主辦單位在短時間內挑燈夜戰,投入所有的人力做第一階段的把關和篩選,終於第一波符合應試資格的名單出線,近800人次搶奪不到30人次的缺額,這將會是一場激戰! 好不容易挑選出符合甄試的名額,冗長的名單除了公諸網路,為了審慎將訊息傳達到每一位應試者,近800通的電話要在一、兩天內完成,而且是要滴水不漏,考驗著主辦同仁的耐力和耐心。個人也參與了這項工作,當我重複再重複每一通電話的內容,我的心卻是起起伏伏,因為電話的另一頭是一顆顆迫切等待工作的心,所以在將心比心的心態下,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雖然千篇一律的轉告內容枯燥又繁瑣,但我鉅細靡遺的一一交代,深怕對方不夠清楚而延誤面試的種種細節,兩天的疲勞轟炸,不但口乾舌燥,腦筋、耳朵也轟轟作響,當圓滿達成任務時,已是身心俱疲、頭痛欲裂,但這些都是短暫的反應,最難過的是心中有種酸楚的感覺在醞釀,並且渲染開來,隱隱作痛! 「喂!請問某某先生在嗎?」電話那頭傳來中年婦人的聲音:「他不在,有什麼事?」聲音平淡而冷漠。當我述說縣府單位通知參加面試的來由後,電話那頭開始緊張焦躁了起來,不標準的國語加上結巴的聲調,聽來很不舒服,但是我感受到一位母親的焦急之心。「我是他的阿母啦!我可以幫他記下資料。」「哦!那我打他手機。」「不!不!小姐!他不會接手機的啦!我真的可以幫他記下來啦!」我耐心的等她取來紙筆,一個字一個字的教她寫下面試時間、組別、地點和內容,看來她是一位識字不多的婦人,不算多的字對她來說已是很大的挑戰,再加上又要擔心我無法等待她寫完,焦慮從電話線的那一頭直襲而來,我安慰她可以慢慢來,我願意等,等她花了比別人多好幾倍的時間寫完我的交代,卻又不放心的一遍又一遍的複誦,希望我能確定她沒寫錯,這一來一往耗去我十幾分鐘,當我掛掉電話,心好沉重,頓時陷入深深的沉思,電話那頭殷殷期盼的母親,是何等的心情?我想像她渴盼兒子有一份工作的心應該很久了,大字不識幾個的她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兒子應試的機會,這就是天下父母心的真實寫照,平凡、囉唆卻偉大。 我與這位母親的緣分因為電話,但這只是偶然的短暫交會,也許這一輩子我都不會見到她,但她對我內心的撼動不小,也許天底下有千千萬萬如她的母親,我卻對她有深深的祝福,希望她的兒子可以如願應徵上工作,沒有辜負老母親的殷殷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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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間細沙春事──木棉樹的記憶
「爸,老家那棵老木棉開花了嗎?」 「快了吧,花苞滿樹,已經出現要開花的樣子了。」 「是嗎?好久沒看到他了……」 老家的木棉樹下,阿祖走過,阿公走過,阿爸走過,我也走過,木棉樹是我生命中深深的記憶。 「木棉樹─木棉科,落葉大喬木;原產地印度、印尼、菲律賓。別名:木咼木、斑芝樹、攀支花。幹直立有明顯瘤刺;側枝輪生作水平方向開展;掌狀複葉,葉柄很長;花朵大型,橙黃或橙紅色;果實為蒴果,成熟後會自動裂開,裡頭充滿了棉絮,棉毛可做枕頭、棉被等填充材料。木棉外觀多變化:春天時,一樹橙紅;夏天綠葉成蔭;秋天枝葉蕭瑟;冬天禿枝寒樹,四季展現不同的風情。 花桔紅色,3-4月開花,先開花後長葉,樹形具陽剛之美。」 自從到台北唸書,有多久沒看到木棉樹那目為之炫的火紅,張狂顏色像要把天空燃燒一般,盡情散發絢麗之後,滿樹的紅花毫不留戀的離開樹幹粗壯的懷抱,紛紛落下,染紅小巷地上,上學經過,踩在上面,內心滿懷不忍。木棉─永遠給我豔麗卻陽剛的懷念。 老家巷子的木棉,屹立在那已有一兩百年了,從阿祖的時代之前就待在那,看著阿公長大,看著阿爸長大,也看著我。小學上下學總會經過他的樹底下,習慣抬頭看看他巨大的身軀,小小的我喜歡站在樹下感覺自己被他的枝椏包圍,那時候只覺得這棵高到天邊的大樹,像是守護神般守護著這巷子大大小小的人家,老家那裡的人說起這棵樹也總是充滿驕傲。 每年二到三月只見滿樹紅花,站在樹下臉都會被染紅,常看著看著就被吸引進那滿樹通紅的神祕之中,往往發呆好一會兒才舉步離開。但花期一過,滿樹紅花下墬,這時大家可就沒心情駐足樹下,常常一不注意就被落下的花朵砸到,木棉花朵厚實砸下可是挺痛的!只有小孩愛在樹下看花朵旋轉落下,聽花朵落地的響聲,然後爭著撿拾那掉下的紅花,希望能從中看到白白的棉絮,殊不知時候未到,只留下小腳下地上一片鮮紅。其實我跟木棉樹挺有緣的,小時在木棉樹的包圍下成長,搬了家,高中校園裡也有棵一樣高大,但似乎年輕些的木棉。木棉更因此成了是我自小生長的家─金門的縣花,象徵著金門民性堅毅燦爛,未來發展的無可限量,你說我怎能不愛木棉! 「木棉花常常長得極高,那年在廣州初見木棉樹,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年紀特別小,總覺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種樹了,廣東人叫它英雄樹。初夏的公園里,我們疲於奔命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也許幾丈高的樹對我們是太高了些,竟覺得每團木棉都是晴空上折翼的雲。─張曉風(詠物篇)」 「木棉古稱史侯花,俗稱紅棉。因樹枝幹高聳,常常高出附近其他各樹之上,所以又有英雄樹之稱。」的確木棉那高大挺直的樹身高聳於其他樹木之上,就如奮發向上的英雄精神一般,小時的我常抬頭仰望,橫生的枝椏像網般,網住我的人和思想。粗壯的樹身有著豔紅的花,在春天張狂的盛開,用滿滿的紅告知你春到來的訊息,我常想所有花開總是嬌艷,像女人,但木棉豔而不嬌,是一種可以用來形容男子的花,美麗中包含了剛毅。西雙版納的少數民族們習慣把木棉樹比喻成小伙子,少女更以高大的木棉樹來形容心中所屬的情郎!那剛毅的身軀不只隱藏豔紅,也生出柔白,在繁花落盡後出現片片雪白,片片棉絮自天上緩緩落下。只有木棉能如此─既剛強炫目又暗藏溫柔。在張曉風的文章中我再次深刻體悟到: 「所有開花的樹看來該是女性的,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木棉樹又乾又皺,不知為什麼,它竟結出那麼雪白柔軟的木棉,並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優美風度,緩緩地自枝頭飄落。木棉花大得駭人,是一種耀眼的橘紅色,開的時候連一片葉子的襯托都不要,像一碗紅麴酒,斟在粗陶碗裡,火烈烈地,有一種不講理的的架勢,卻很美。─張曉風(詠物篇)」 木棉又稱「烽火花」,因那紅不僅灼人,也將駐足仰視的人們映照得滿心悲壯啊。 是的,烽火花是烽火之島的縣花,我的故鄉曾是烽火漫天的島。歷史上,海寇曾襲擊過;鄭成功曾盤踞過;近代,古寧頭的肉搏血戰已近一甲子;八二三砲戰的煙硝也已歷五十年了;烽火花走過而且凝視祖輩父輩的悲壯和哀傷。今日雖已時過境遷,但我深知哀傷依然是在的。 「木棉落後,木棉樹的葉子便逐日濃密起來,木棉樹終於變成平凡了,大家也都安下一顆心,至少在明春以前,在綠葉的掩覆下,它不會再暴露那種讓人焦灼的奇異的美了。─張曉風(詠物篇)」 常常見木棉而不知其為木棉。木棉是先生花再生葉的,如果沒看到花開,那生葉後就只是株異常高大的樹,夏天綠葉成蔭、秋天枝葉蕭瑟、冬天禿枝寒樹,總要在那火紅般的乍現,才會被震懾失措,他的豔紅,像不惜生命的綻放傾灑一般,在經歷綠葉枯之後奮力綻放滿樹血紅,像拋開一切自枯寂中呈現了鮮紅如血,那美是灼人的。這奮力迸出的生機,放肆說著春的到來,然後在仍豔紅時不顧一惜落下,滿地落紅,預告夏之將至。木棉自春至冬,由鮮紅到枯枝挺傲,用不同的姿態訴說季節的訊息。 在異鄉的日子裡,我何時才能再望著那用盡生命綻放的木棉花,那熊熊燃燒的烽火之樹,以及回到木棉花巷子裡我溫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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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節寫生去
孩提時,沒什麼玩具,玩彈珠和擲瓶蓋、甩陀螺等遊戲,輕易就讓童心在門口廟埕等地爛漫起來,天真無邪的滿足從不憂慮那髒污的泥土灰塵。年節時候,大人三五成群圍聚在破舊的院落草房裡擲骰子,運氣拚運氣,覬覦搏覬覦,讓骰子聲、贏錢的歡呼、輸財的怨歎迴盪在那遠走的時光裡。 在這一天,當我提著畫袋來到這大院落時,一見,遠走的時光,深藏的記憶,都喚回來了。熟悉和親切,使心中連連感慨「像極了」,就不由自主走入他們的天地。 院落簡陋零亂,除了一小塊水泥地外,都是泥土地。四五個孩童在牆角玩彈珠,跪著趴著想彈珠進洞。他們專心玩著,無視我這外人。後來,一個較大的男孩問要不要玩,一時有了童心,跟著玩了兩次,生硬的指法,引來一些訕笑。小孩無心,大人就較有戒意。水泥地上、昏暗的屋裡各有七八個人聚著擲骰子賭錢,兩攤的人將骰子擲得聲聲響。一靠近,好幾雙銳利的眼睛炯炯刺過來,我微笑頜首,他們之中有人認出我是這幾天在溪邊一帶寫生的人,才安心又呼盧喝雉去了。 那熟悉和親切,讓腳步想多些徘徊,讓人想多些回味,但終究還是離了院落。走到對街,毫不猶豫坐下畫院落外的屋宇。這些屋宇斑駁的泥壁、古老韻味的板牆是夠吸引人的,然真正留下我的是這兒有許多人,有著熱烈的氣氛。 人頭在前鑽動,黑壓壓的將我圍著,幾乎擋了視線;我真是受寵若驚,從來沒有這麼多的觀眾。先前院落已人多熱鬧滾滾的,沒想到現連道路上也是沸騰騰的。紛亂的人們穿梭遊蕩,讓我分心,因為不時得叮嚀他們小心來往的車輛。 該來的還是來了。只見三輛摩托車急馳而過,忽然淒厲聲起,一隻小狗被輾了。車被阻擋下來,大家開始尋找狗主人來處理,喊著叫著,才從聚賭的人群中姍姍走了出來。人們往「車禍」那兒去了,紛紛指責年輕人車速太猛,你一言我一語的,逼得那批騎士只說了幾句話,就啞口無言。一番七嘴八舌後,狗主人得了些錢摸了小狗兩把又走去賭了。小狗被幾個小孩抱著,還是「汪汪」哭叫著。 身旁的人散了,剩兩三個小孩和一個大女生。大女生看得十分仔細,像似對畫畫頗有興趣。過了一陣,她說了句:「住了十幾年,竟不知家門口有這麼美的畫面?」聽了這話,自己一點也不以為奇。早先,對於身旁的事物,總是習以為常,看不出有何好看的,有何出奇的。練習寫生後,多了些觀察和用心,就多了些發現。跟她說了些經驗,並強調「這是每個人都可以的事」後,看是個壆生模樣,順便問問在哪唸書? 「我在廣州唸外語。以前很喜歡畫圖,但爸爸認為那沒前途,每次畫的時候,都把圖撕掉,都不讓我畫。」女生說著。 自來這畫畫和生計的問題就常考驗著一些人,畫家的傳記裡也經常出現這類的掙扎。當一時聽到她不愉快的經驗,又涉及到前途這麼嚴肅的問題,真不知該如接話。想想素昧平生,應該是不必談得這麼沉重的。「現唸外語,喜歡吧?」臨時想了這麼一句問了。 「還行。」她簡短答後,探詢我手上的炭筆和畫紙,問是不是進口的? 「紙本是英國的,筆是在泉州買的,上海製造的。」我停了手,將紙和筆傳給她瞧瞧,也讓她畫了幾筆,一絲喜悅就掛在那清純的臉上。看那神情,當下,就將筆送了,她直說了幾聲「謝謝」。希望一截小小的筆,能幫她重溫些舊夢,拾些往日樂趣。 拿出另枝筆,我繼續畫著也說著:「妳家鄉很美,有山有水,一輩子也畫不完。喜歡畫的話,回鄉時有空就像這樣寫寫生。自己畫著玩,也是挺不錯的。………一年回來幾次呢?」 「過年才回來。」 「那些年輕的人應該也像妳一樣吧?」我指著附近一些人說著。 「他們有些是學生,有些在外工作了。」 「在哪些地方?」 「福州、廈門、廣州、深圳這些地方,有些還更遠。」 「妳們都穿得很時髦!」 「過年嘛。」她笑笑著說。這年節,返鄉的人潮,讓山村有的就是人聲,就是熱鬧,就是美麗的妝扮。 和她談些話後,起了身休息片刻。將畫豎立,自己檢視著,也引來人群評頭論足。我將帶來的方塊酥分享給周圍的人,一群人就在路邊吃餅看畫,讓路過的車輛無不伸頭探究竟。 熟些了,當我再度遊走院落時,聚賭的人已無戒心,甚至邀玩玩看,我笑笑搖搖頭。自個到處走,到小孩群旁,先前的小狗已不叫了,孩子正努力逗弄牠玩。 再回對街繼續畫著,觀眾不時輪流陪伴。一位平頭的男子頗有耐力陪了許久,但他吞雲吐霧卻叫我難受。曾一度遞煙給我,我說沒抽,他有些不解。對於普遍抽煙的大陸人來說,是有些難以解釋,但當我告訴他「在三人的場合中,一抽煙就要被罰新台幣壹萬元」,他就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換算成人民幣大約兩千元讓他知道,他還是捨不得當場捻熄手指間的煙,但應該知道我的用意,只見他猛力吸了幾大口,然後扔棄。後來他要離去了,問我要不要喝茶,我謝說有帶水來。 男子走後,身邊坐著的婦人要他牽小孩回家。一問之下,她已是當祖母了,是男子的母親。她很高興我將她們家畫進圖裡,雖然有部份在紙外。我稱讚房子有古意,她不以為然說老了窄了。原來她有兩個兒子都已成家有小孩,沒錢購置新房,一家三代就擠住在窄狹的屋子裡。看來是不夠住,所以她說得有些愁苦,我也只得說些人多住起來溫暖的寬慰話。她笑笑著。 不久,男子啃著一根雞脖子回來我身旁,小孩也咬著一塊雞肉在他腳邊磨著。婦人、男子、小孩一家三代就靜靜陪著看畫她們的家,讓我心生著溫馨。我看溫暖的陽光照著他們家牆,就將那兒留白亮些,祈願那也是幸福洋溢透出的光亮。 隔天帶明燦過來,人潮依然鼎沸,讓他頗為吃驚,也頗詫異我怎往這人多的地方寫生?人多雖然有些干擾,但來到這山村,多見識些人,多和些人說話,貼近他們些生活,多了解些在地的情事,會讓自己得些寫生以外的樂趣。單純這麼想,於是又來了。 這下午,空地上仍有一攤人擲骰子,另一攤從屋裡遷來馬路旁。他們已沒戒心,大方任憑我們畫進圖裡。這一畫,引起不少騷動。看畫的人大聲告訴「某某人,在畫你了!」那個人就跑來看,沒想到只被畫了上半身,趕緊再跑回原位補畫下半身。有些人也想上畫,急忙跑到賭攤旁,正襟危立擺出姿勢,但肢體僵硬,面向不對,無法融入情景中,只得用畫筆「糾正」過來。人群走來走去,不一而足的情態,又讓馬路上院落裡喧鬧著,也讓我們度過另一個午後。 新春時日來到這稱作「下節」的地區,人們純樸友好一如和煦的春陽。兩天下午,我享受著他們的擁抱;那些人那些事,我將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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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島究竟是那裡人﹖
在唐朝的詩人中,賈島不僅是一粒「明星」,而且是一座「謎礦」。 說賈島是一粒「明星」,是因為他身上有個輝耀千古的「推敲」典故,和半句「郊寒島瘦」的成語,及一首小孩子都能背誦的「松下問童子」的詩。此外,他身上還有不少詩的故事,和很多唐詩選集、《千家詩》、詩話、詩品裡都有他的名和詩。 說賈島是一座「謎礦」,是因為他身上那些詩的故事,多來自後人的小說和稗官野史,十之七八都「查無實據」。例如:韓愈寫過「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雲頓覺閑;天恐文章渾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的詩,來褒美賈島嗎?那首膾炙人口的「松下問童子」,是賈島的作品嗎?賈島是先做和尚後還俗,還是在考場連番失意後,因為窮困才出家?賈島是二十歲時出家的嗎?賈島在認識韓愈以前的經歷如何?……還有,賈島究竟是那裡人? 賈島究竟是那裡人? 據李嘉言《長江集新校·附錄「賈島年譜」》:「元和六年(八一三)三十三歲。春,自長安赴洛陽,始識韓愈。韓愈〈送無本師歸范陽〉曰:『家住幽都遠……。』」 賈島死在四川普州,蘇絳〈賈公墓志銘〉曰:「公諱島,字浪仙,范陽人也。」《新唐書·本傳》:「島,字浪仙,范陽人。初為浮屠,名無本。」元朝辛文房的《唐才子傳》:「島,字閬仙,范陽人也。初,連敗文場,囊篋空甚,遂為浮屠,名無本。」五代何光遠《鑒誡錄·賈忤旨》(小說):「賈島,字浪仙,忤旨,授長江主簿。島初赴名場日,常輕於先輩。賈又吟〈病蟬〉,以剌公卿。是時,逐出關外。島後為僧,改名無本。」(摘要,原文獨未提到籍貫) 自此以後,所有的「賈島小傳」,不採《新唐書》,便採《唐才子傳》。不過,近人也有在這個基礎上,把「初為浮屠」寫作:「早歲以家貧出家為僧」,或「家境貧寒,一度為僧」的。這是根據賈島〈朝飢〉詩中的「市中有樵山,此舍朝無煙。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的寫實詩境而加上去的。另外,在賈島的詩中,也出現了幾個似是他「故鄉」的地名。如:〈題青龍寺〉有「碣石山人一軸詩」;〈寄山中王參〉有「長懷燕城南」;〈黃子陂上韓吏部〉有「石樓云一別」等。總之,各家都抓住了「范陽」做為賈島的籍貫。 現在,先將上述有關地名,依各種辭書的解釋,摘錄如下: ⊙范陽─是郡名,在河北省,治所有今薊縣、涿縣等不同。轄境相當於今大興、宛平、昌平、房山、安次、寶坻之地,約五、六千平方公里。 ⊙幽都─即宛平。又說是范陽、幽州。幽都,一說在北京密雲縣東北。 ⊙燕─國名,其地包括河北、遼寧及朝鮮北部。又,北京就是燕京。 ⊙碣石山─地名有七個之多,有的在山東、熱河和北韓境內。在河北的也有四座,昌黎和大興各有一座。昌黎的碣石山已開發為觀光景點。 ⊙石樓─山名,在山西。今北京房山有個「石樓村」,傳說是賈島的故鄉。 至此,大致可以說,賈島認識韓愈時,是「大北京」的「范陽人」。 不過,上述結論不一定可靠。因為,按李嘉言的《賈島年譜》,賈島初謁韓愈時,已經三十三歲,而且是和尚身分,韓愈也以「無本師」相稱。﹙見前﹚依常情常理來說,出家人有出家人的規矩﹙戒律﹚,落髮時就「塵情永滅」了。從那以後,就不再對外人說出自己的「鄉關來歷」﹙戒律的嚴鬆,古今有別,支派也有差,但對「鄉關來歷」,大致不會詳說﹚。所以,當時的「無本師」告訴韓愈「回范陽去」,或「回幽都去」,都應該說是回他常住或掛單的寺院所在地,而不是回他的俗家所在地﹙原籍﹚。 因此,「賈島是范陽人」的說法就不可靠了。 再者,韓愈以「無本師」相稱,雖不能證明賈島已出家有年,但賈島的出家,多少與「家境貧寒」有關。這可從歷代很多名僧﹙含聖嚴法師﹚的傳記中,得知個中消息。那些因家境貧困而出家的孩子,年紀多在十六歲以下﹙李嘉言把賈島的出家時間繫在二十歲,有點不妥﹚。證以賈島〈寄賀蘭朋吉〉的「故園從小別」,和〈送僧遊衡嶽〉的「有家從小別」等語,及星雲、聖嚴兩位大師都是十五歲以下出家的現例,賈島幼年因家境貧寒而出家的論述便無問題了。以此推論,賈島初識韓愈時,至少已出家十八、九年了。以他的聰慧,和能詩能文,又善書法的水平,從十多歲出家到三十多歲遊方,其間還可能換過師父換過廟。所以,范陽也不見得是賈島初次出家的地方,亦如台北的北投之於聖嚴法師,只是雲水人生中的驛站,不是出家人的原鄉。 走筆至此,不妨插個有關的故事。《紅樓夢》第八十七回裡,小尼姑妙玉正在惜春那裡下棋,寶玉突然來到,妙玉問寶玉:「你從何處來?」寶玉怕她的話裡藏有機鋒,一時竟答不出來。惜春就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口麼?」可見,這個「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的公式,應是出家人規避「鄉關」問題的方法。所以,當韓愈問賈島「從何處來」「往何處去」時,賈島就據實答以「從范陽來」「回范陽去」,這跟今天很多在台遊子口中的「從台北來」「回新竹去」,是同樣的意趣,但卻不是指原鄉,則古今相同。韓愈當然也知道出家人的規矩,便也不再多問,因而把詩題定為「送無本師歸范陽」,似此,能肯定「范陽」是賈島的原鄉嗎? 不僅如此,試將賈島所留下的近四百首詩作細讀一遍,還可發現「三湘」和「瀟湘」的地名,如〈冬月長安雨中見終南雪〉中有「今朝灞滻鴈,何夕瀟湘月」;〈下第〉中有「知音逢豈易,孤棹負三湘」;及〈送李餘往湖南〉中有「若尋吾祖宅,寂寞在瀟湘」等是。雖然,有人把「吾祖宅」註成「賈誼在長沙的故居」。但下第後的「孤棹負三湘」,及因鴈寄情的「何夕瀟湘月」,又該如何註解?況賈誼只在長沙住了三年,房子也是公家的,能否稱作「吾祖宅」?不無問題。所以,不妨把「湖南」列為賈島原鄉的「謎底」之一,以待來者,還有點意思。 總之,賈島雖留下近四百首詩,但因三十三歲以前的經歷已無從查考,更增加了考證的困難,也是事實。看來,「賈島究竟是那裡人」的謎題,可能要等到有緣人來了才可以解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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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若是查察活著,由他飾演宋江這個角色,才最適合。想到查察,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余敏悶坐旁邊,沒有表示意見。我原是不願應允的。在電影藝術江河日下,商品化掛帥的時代,編劇的地位跟龍套演員一樣。只要閉上眼睛,那些來自窮鄉僻壤的農民、漁夫、工匠、吏胥、軍官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臉孔,栩栩如生,映現腦際。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我簽了名字,應允在兩個月內交出劇本。鍾製片倒很爽快,先寫出一半,即行開鏡。何暢走後,我騎機車去宜蘭圖書館,借來了《宋史》、《水滸傳》等書籍,重新溫習一遍。我決心塑造的宋江,不是盜寇,不是山大王,而是一個從小城小吏分化出來的仗義疏財、有威信有膽識有權謀的梁山水泊領袖;不過,宋江的見解有局限,也有包袱,既不敢推翻趙氏王朝,他是一個被梁山兄弟的鮮血染紅的悲劇英雄。 4 鍾岳的觀點正確,若想寫好這個電影文學劇本,必須準確地塑造出宋江這個人物。宋江原為山東鄆城縣的押司。官與吏不同,官是科舉或恩澤出身,吏則不能參加科舉考試;官是士人,吏是庶民;官有功績可以升遷,吏則只能長期服役,永遠抬不起頭。所謂吏,就是在各級衙門當差服役的「公人」,如吏胥、書佐、押司、孔目、門差、供事、里甲、地保、番役、看守、獄吏、巡捕、都頭、舖司等,名目繁多,身分皆為卑賤。不過,吏雖卑賤,但卻上可通官,亦可通盜賊,因而當時北宋末到南宋的內政,形成了「不信官而信吏」的局面。 《水滸傳》第二十一回,閻婆惜見了宋江,逼他要一百兩銀子,就說出非常難聽的話:「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都似放屁!做公人的,哪個貓兒不吃腥?」宋江受到屈辱,怎不萌起悲憤填膺的志氣? 在歷史上農民起義的領袖,不少出身吏胥。秦末的劉邦、蕭何、曹參,西漢末王莽時赤眉軍政權的丞相徐宜,也是出身獄吏。隋末,曾佔領山東、河北廣大地區的造反領袖竇建德,也曾作過里長。中唐時的農民起義領袖袁晁,過去也是一名專司鞭背之刑的小吏。因此,宋江從一名鄆城縣押司,走向梁山水泊為寇,不是偶然的事。 我把電影劇本寫完,以限時掛號寄到陽泰電影公司,並且附帶連議宋江這個角色,可否考慮何暢飾演?客觀地說,這絕非我的私心,而是我深知何暢的演技精湛,他可以帶動這部電影故事片的農民造反精神。 袁主任當初沒把何暢帶進陸光藝工大隊,實在是最大的憾事。這不能埋怨他,而是何暢的政治考核有問題。何暢的演技僅次於已故的查察,他為了實踐斯坦尼拉夫斯基表演理論,曾耗費三年光陰,作自我訓練,這是政工隊上僅有我知道的秘史。我曾暗地跟余敏掏心話:「小余啊!如果妳當初愛上何暢,比我強十倍,他才是優秀的演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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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丁紅回了花蓮教音樂,何暢考進陽泰電影公司製片部,我常在假日和余敏到太平山麓,這是養鹿最理想的地方。聽有經驗的養鹿人說:鹿既怕熱,更怕冷,若鹿受了風寒,易得肺炎,那牠的鹿茸則難以售出,而且鹿隻也常導致死亡。所以養鹿非常麻煩。 當初余敏離開軍隊,和我在宜蘭地方法院辦理公證結婚,我曾躊躇良久,覺得有愧於她。隱匿在心底的痛楚,將來如何向石寨村的菊花交代?余敏質樸、憨傻,養鹿也是她的婚後決定。我翻出《孟子‧盡心上》,看到「舜之居海上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鹿豕也者,一般人視作愚蠢之物,亦常比喻為愚蠢之人。如此說來,余敏確實有些傻,否則她怎麼跟了我? 鹿茸是珍貴的中藥材。性溫味鹹,功能補精髓,助腎陽,強筋骨,主治陽痿、遺精,腰膝痿弱等症。它含有激素樣物質及骨質、膠質、蛋白質、鈣、磷、鎂等成分。我豢養的兩隻小梅花鹿,兩隻角尚未骨化前,因為缺錢用,便賣到中藥店。每隻鹿茸的價錢可以買一輛裕隆牌小轎車。 余敏問:「誰傻?」 我說:「還是你傻。」 那夜,我喝了過量的浸泡鹿血鹿茸的藥酒,整得她如痴如醉,遍體鱗傷,從黃昏直到東方泛出魚肚白,她才喘出一口氣。 「不行,咱們改行回台北吧!」 「妳咋做啥事沒有恆心?」 「李彥,你喝了鹿茸,鹿血,變成一匹山豬,把我整得兩三天腰酸背疼。賣鹿吧。你還年輕,再過二十年,我買鹿茸精給你進補,行麼?」 我怎捨得賣掉鹿隻?養鹿五年,我確實賺了不少鈔票。養鹿的人應該勤快,隨時注意鹿隻冷暖。三伏六月天,我時常半夜起床,到鹿隻棲息涼棚開電風扇,鋪乾草,以防次晨陽光曝曬在它們身上。 為了照顧鹿隻,我雇了兩個出身農專畜牧科的中年助手。最高紀錄豢養了一百零八隻鹿。我摸清了每一隻鹿的特徵與性情。我是《水滸傳》迷,我分別給鹿起封號:花和尚魯智深,黑旋風李逵,行者武松和豹子頭林沖是我的「四大金剛」。我最喜歡那幾隻愛喝水的梅花鹿,牠們是浪裡白條張順、阮小二、阮小五和阮小七。我最討厭暮氣沉沉的呼保義宋江,但若少了宋江,這群鹿便成了烏合之眾,滿場奔跑。宋江確實有領導統御的能力。我不依賴宋江是不行的。 那隻雄性的梅花鹿燕青,非常漂亮,毛髮發光,眼珠炯炯有神,一丈青孫二娘總是偷偷舔吻牠的身體。燕青也是調情聖手,當初有人想出高價把燕青買走,余敏同意,但我卻堅持不肯賣掉,因為我知道失去燕青,孫二娘一定不吃草,不喝水,不交配,走印度聖雄甘地不合作主義路線。 一個落雨的黃昏,一輛裕隆牌轎車停駛在鹿園門前,從車內走出兩個穿西裝的中年人,我站在窗前眺望,一眼便看出前面引路的便是何暢,他如今已經是頗有名氣的電影導演了。我自從隱居鄉野養鹿,對影劇已淡忘殆盡,他們來找我一定有關編劇的事。 多年不見,何暢已呈禿頂現象。他陪同陽泰電影公司製片經理鍾岳來找我,果然是洽商編寫電影劇本的事。他們計畫拍攝的電影故事影片,重點集中於宋江在潯陽樓吟反詩,梁山水泊好漢劫法場,以及宋江統率一百單八將,豎起忠義旗幟,具體反映出北宋末年尖銳複雜的社會矛盾。同時也得體現出宋江暫居梁山水泊,等候詔安,替天行道的心理意識。 「你執筆來寫,鍾製片全力支持你。」何暢鼓動說。 鍾岳從皮包內取出一張合約書,五萬元新台幣預支稿費。「請簽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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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己做朋友>
歪著頭喃喃自語,突然間笑起來,有時開心朗誦一首詩,對著電視機咒罵幾句,時而雙手交叉擁抱自己,夜裡在客廳裡獨舞練習新舞步……這些與「和自己做朋友」的方法都很美麗,讓人更懂得關愛外面的世界,不必陷溺在藍、綠混色中,所有的畫筆都可以隨意沾染色彩,就連畫框裡的畫像,也牽著小時候的自己,開心的唱歌、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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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霧
每當南風吹起、霧季來到的時候,不管是家裡、室內總是水氣凝重,當霧氣夠濃,此時的機場、碼頭可就熱鬧了,從另一頭要回來的,從這一頭要過去的,等待的心、忐忑不安的心總是格外的鮮明,時間在這時肯定是特別的難熬,等待霧快點散,大家都在等待啟航,等待下一個行程。 等,看著儀器上「能見度」的起起落落,等,等待風轉向,正所謂:萬事俱備,只欠「北風」;等,等待老天爺下一場大雨,將濃霧沖散;等,等著太陽出來,將霧趕走;等,等著接續下來的旅程、計畫。 在金門,霧季總是打亂不少人原先的安排,同時也換得了航道下住民暫時的寧靜。「霧」是大自然的現象,在金門卻也是台金交通以及小三通來往旅客最怕的時節,它八成是最令人難以捉摸的吧!有時早上關場,有時下午關場,有時把握時機,一班接著一班不停的飛,飛到晚上十點,有時擠著滿滿的乘客,怕的是全天都開不了場。 我猜,大部份人最怕的還是連續幾天的等待吧!「空等」會讓等待的人心情更加沉重,霧啊霧,你不只是閩南語唸謠裡的「霧無霧罩罩,九嬸婆啊偷掠鴨」那麼簡單,你應該也可以稱得上是「千變萬化魔術師」了吧! 不知道您可曾一而再、再而三的滿懷希望到機場櫃檯劃位,到候機室候機,接著廣播傳來不想聽到的消息,「取消」二字讓大夥兒的希望頓時消失,就這樣又撲了個空,不得不「明天請早」的經驗,更有人是坐上飛機到金門上空「到此一遊」後再飛回松山機場的,真不知道這些記憶或經驗是不是足以讓自己更有機會去多看、多聽、多想一些離島居民的心情呢? 再濃的霧終有散的時候,而我們的心可也曾跟著沉澱、重整,換個心情再出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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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杭隨想之三「315路」途中
錢塘江流過杭州市區的南方,跨過這寬闊江面的大橋有好幾條,我租賃的地方是叫聯庄一區,因靠近錢塘江,故被稱為濱江區。這裡離市中心有點遠,相對的房租就較便宜,吸引很多美院的學生,因為學生通學的關係,公交車的班次也就頻繁了,交通還算便利。 第一次在杭州搭公交車,是開學之前,住在同一區的幾位同學想到學校拜訪李欽郎老師,也順便了解一些國畫研修班開課的事,便跟著曾經在杭州唸過書,來自山東孫琳同學的腳步,一窩蜂的上了315路的公交車,當車子緩緩的行駛在錢江一橋時。讓人可以居高臨下的欣賞著江上來來往往的平底貨船,滿滿一船的貨物,無非是砂石之類等笨重的物資,船走在寬闊的江面上,顯得特別渺小。而佇立在另一岸上的小山頭,估計有十幾二十層樓高的紅色寶塔,可不就是頗有名氣的六和塔,問了一旁的孫琳,她點了頭後接著說:「這條315路公交車所經過的地方,全都是風景旅遊點呢!你等著看好了。」 就在我的雙眼還停留在那龐大的塔身時,車子已經進入虎跑路了,稍微繞了一個小轉彎,就到了虎跑站。1990年夏天我曾經隨旅行團造訪過這裡,猶記得那日太陽特別光火,才沒繞幾條路就讓每個人渾身冒汗,大夥急急忙忙鑽進泡茶的商家,想大口喝茶一解渴意,無奈水太燙嘴了,只能乾望著正散發著芳香的龍井而興嘆了,多年前就只這渴得緊的往事,讓我憶起了虎跑。這回將在杭州住些時日,來之前就從資料得知弘一大師在此剃度而且有個紀念館,我想我會找個時間去探個究竟的。 車子繼續前行了一段路程,兩旁筆直參天的樹木正長出新的嫩葉,這似乎在提醒著人們春天已經來臨了。只因這幾天陰雨濛濛,氣溫又低,讓我這來自南方的訪客,雖都已把所有帶來禦寒的衣物穿在身上,仍是感到寒意十足,故而對杭州一直還停留在寒冬的印象裡,不相信春天已經在身旁了。正思索時,車上甜美的錄音播放打斷了我的白日夢:「蘇堤(杭人讀作低)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小心下車,注意私人物品……。」這種提示的話總要重複個好幾遍。從窗外望去,這蘇堤果真是著名風景區呢!只見那導遊帶著一群群的遊客,穿梭在那紅桃綠柳之間,好不熱鬧。這條總長近三公里的湖堤,是北宋文學家蘇東坡任杭州知府時,挖了湖裡的葑泥填築而成,如今那綠柳夾岸的美景,每天不知吸引多少慕名的遊客前來,風景本身的靈秀當然不在話下,但蘇東坡個人的魅力,的確也給了這條湖堤烙上了深刻的人文氣息,我相信有一大部分的人正是因喜愛他的文章而走進蘇堤的。 就在距蘇堤不遠的地方,一座巍然獨立的高塔聳峙眼前,近處豎一立石,上面寫著「雷峰塔景區」數字,這幾個字讓我想起白蛇與許仙的神話故事,幼年時漫畫書上不知翻了多少遍的白蛇傳,如今場景就在眼前,心中難免還是有些盪漾的。 自車子進了蘇堤站之後,就叫南山路了,這條路最大的特色就是兩旁種著高大寬博的梧桐樹,那挺硬分岔的樹形,和一般樹木很不相同,給人剛勁不屈的印象。現在正值初春,光禿禿的枝頭上還孤零零的掛著幾片殘葉。而一整排向北延伸而去的樹,一直通過中國美院的校門,直抵湖濱公園。樹旁略顯古意的新建築,高級花崗岩面的人行步道,加上隨時可望見的湖畔垂柳亭閣以及古意十足的地名,此中漫步一定會使人心曠神怡,彷若置身人間仙境的。 此時到站的錄音又播放著「清波門站到了,下車的旅客請……。」這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一夥人蜂擁走出,來自四川嘉州畫院的袁林院長開口了:「一路上看到那麼美麗的景色,真是叫人回味無窮,這次來杭州,一定要好好的『畫遊西湖』。」我想同車的這群愛畫者,一定也有同感吧! 那315路途中的風景,將會是我們摹寫彩繪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