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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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大海的潮音
是誰說過:「把耳朵貼近螺貝,就可以聽見大海的潮音。」? 從小,我是爸爸掌上的夢幻寶貝。我愛貝殼,收藏許許多多來自大海的美麗記憶。2010年5月,兩枚虎螺貝隨著我飛越海峽,來到台北,成了我尋真書齋裡的嬌客…… 初夏,蟬聲清亮,我隨金門籍夫婿黃克全回鄉探訪親友,這一趟尋根之旅,真是讓我深深感受到我們金門鄉親的熱情;短短三天行程,排滿了各方湧至的盛情款待,餐餐美味、道道佳餚,享受風味特殊的金門菜,可真是大飽口福;遍嘗山珍海味的我,印象中最特別的一道菜是──「蒜香虎螺」。以前從未聽過虎螺,這第一次接觸,口感香Q,鮮嫩又帶勁,說她是「螺中極品」一點兒也不為過,她比法國名廚的「法式烤田螺」更優質、更多汁、更可口。吃過一次金門的「蒜香虎螺」,難忘吮指的滋味,讓人一想起來就垂涎欲滴。 「蒜香虎螺」──這美好的味覺記憶背後,更有一段動人的友情。當夫婿帶著我拜訪黃奕木老師那日,他溫婉美麗的夫人玉體違和,顯然需要多多休息,但他倆聽聞我愛撿貝殼、愛撿石頭,便堅持驅車偕遊「田埔」海灘,讓我尋到許多美麗的石頭;隨後載我們轉往復國墩「新天地海產店」擺宴招待我們,這道味鮮肉美的「蒜香虎螺」正是當天餐桌上的佳餚之一。虎螺不獨味美,其外型特殊,粗獷中帶著一股神秘氣息,我好生歡喜。 聽!尋真書齋的案頭上,兩枚虎螺貝在說什麼? 「料羅灣喲! 眠月灣 狗嶼灣喲! 許白灣 虎螺呀! 你從哪裡來? 浯鄉的友情 濃得像四月的霧 台北的月喲! 金沙的月 今夜 又一次聽見大海的潮音 從你 從我 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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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螺
「別傷心,小阿嫂,天底下沒有絕對的好命或歹命,人生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但它畢竟會過去的。既然孩子不認同我們所作所為,必定有他自己的想法,儘管他是我們的親生骨肉,但凡事則不能強求。尤其孩子年少輕狂,自尊心又強,豈能接受自己是母親討人所生的事實。坦白說,這幾年來,我們在村裡做了許多不欲人知的善事,也幫助了很多人,可是鮮少有人會記在心頭。而唯一做錯的那件事,則永永遠遠牢牢地記在人家的腦海裡,成了他們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甚至會加油添醋一代一代地傳述下去。這不僅是我們的悲哀,也是一種無奈,難怪孩子不能接受。」老王嚴肅地分析著說。 「嘴巴生在人家的身上,人家愛怎麼說隨他便,我們無權干涉。可是我們的孩子,豈可與他們一般見識,而且態度愈來愈傲慢,簡直沒有把父母看在眼裡!班長,你說我怎能不傷心。」花螺委屈地又說:「其實你早該好好管管他了。」 「說老實話,要打要罵我比妳還行,但我非僅不能那麼做,也一直忍著北方人剛強的性情。不錯,孩子是我們的骨肉,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可是名份上,他卻是李家的子嗣,戇牛的兒子,我只不過是一個寄居在這個村落的退伍老兵,又有什麼立場呢?為了顧及村人對我的觀感,以及孩子身心的發展,的確是難以委曲求全啊!因此,只能以勸導來代替管教,這似乎也是我愧對妳的地方。現在我們姑且不談其他的,就以這個小子的個性而言,他體內流的,不就是北方人剛直的血液嗎?」老王娓娓地說。 「半夜三更的,我們要到哪裡,才能把他找回來?」花螺聽完老王的敘述後,憂慮地說。 「放心吧,他敢於半夜三更跑出去,自有辦法,不是找同學,就是找朋友,處處都是家。唯一遺憾的是,今年這頓年夜飯,吃得較不是滋味罷了……。」老王內心有無限的感慨。 「對不起,班長……。」花螺歉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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芻議「四月十二」
農曆「四月十二」,在金門是一個特指的專名詞彙。一般都認為這個日子,就是金門城「大城隍」分香後浦的日子。為紀念城隍老爺的喬遷,後浦四境,家家戶戶都會忙著宴親會友,將大批人潮吸引到後浦來,從而形成金門地區最大的廟會,以及最熱鬧的宗教活動。 據傳這個廟會活動,已經相沿有三百多年之久,不過當中有許多問題,很多人到現在,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究竟後浦城隍廟源起何時?「四月十二」迎城隍活動又始之何時?乃至「四月十二」究竟是不是「大城隍」分香來後浦的紀念日?都充滿了迷團。現在趁著這個節慶時分,謹略述個人愚見一、二,陳教於專家學者。 首先就是後浦城隍廟建肇於何時?這個問題,據浯島城隍廟「官方」的說法,後浦城隍分香始於康熙十九年(西元1680年)。然而這個說法,許多地區文史研究的前輩,即已先後有了疑問,個人去年也曾針對這個問題在「金門日報」撰寫〈浯島城隍遷治時間小議〉一文呼應。臨了甚至於文末留下另一個疑問,說道:「(後浦城隍廟移駐的時間),其立論的根基,皆肇因於金門總兵鎮的移駐,而始有浯島城隍廟之建置;可是這又衍生另一個問題,浯島城隍廟的建置真係與金門總兵鎮的移駐有關嗎?而且又是同時發生的嗎?……」(見「金門日報」99年5月11日「浯江夜話」)。這一個問題,關鍵的史料在於現存後浦城隍廟中最早的碑記──〈重建城隍廟記〉,其中提到:「金之城隍廟,廢於勝國遷移之時,迄今僅傳故跡;欲尋其坐向基址,敗瓦零石,已無復有存之者。……」這段文字說明了,康熙二年(西元1663年)遷界之前,後浦已有城隍廟。而陳龍遷治時間,卻是於康熙十九年(或者是廿一、廿二年),二者時間相差二十年左右。那如何能夠說後浦城隍廟是由金門城古地城隍廟分香而來?即便真是金門城分香而來,其時間也必是早於康熙十九年,只是何時遷來?為何遷來?則又是一個渺難考究的問題。 前述的問題,若然成立。那「四月十二」,是當年古地城隍分香後浦的紀念日,這一說法的存在,也就岌岌可危。可是若無特殊淵源與典故,何以「四月十二」會成為後浦城隍廟最為重要的紀念日?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也隱藏在前述〈重建城隍廟記〉中,其曰:「辛未歲(嘉慶十六年,西元1811年),矛山文公(文應舉,號矛山)由閩安都閫署金左府,鄉之衿耆慫恿之,而文公亦以桑梓之建立為己任。遂請會於提憲、鎮【憲】、分縣主,并貽書於外任方面者,計捐銀千參百餘員,其各鄉諸善信等勸捐計捌百餘員。爰延堪輿、召工師、聚木石、修畚挶;即於是歲拾月興工,迄癸酉(嘉慶十八年,西元1813年)肆月落成。……」這段文字中,有三個日期,分別是:嘉慶十六年(辛未,西元1811年)倡建城隍廟,同年十月開工,到嘉慶十八年(癸酉,西元1813年)四月落成。其中嘉慶十八年四月落成,這對後浦城隍廟而言,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或許就是這個「四月」,為了要慶祝新廟宇的落成,而做醮宴客,因而相沿成習,成為了今天的「四月十二」。甚至許維民先生,更曾直接了當的說:「四月十二,更有可能是舊城隍廟重建奠安的日子。」(見《四月十二迎城隍》,p.29) 當然「四月十二」是不是後浦城隍廟奠安的日子,或者是為了慶祝城隍廟落成而形成的廟會慶典,因為沒有材料檢證,也僅能當成是個推測。不過,這個推測,其實相當暗合到清代後浦的條件,當時後浦因政治環境、經濟地位以及文風人才等各方面條件的成熟,因而能夠累蓄能量,形就「全縣性」的大型宗教活動。 眾所皆知,金門開發,島東早於島西,是以在政治順序的安排,自都圖確立後,即由島東十七都(約莫今金沙鎮之範圍)始,接次為東南之十八都(約莫今金湖鎮之範圍),而迄於島西十九都(約莫今金城鎮與金寧鄉之範圍)。以明代浯洲的鄉里數為例,據洪受《滄海紀遺》所載,明代中葉十七都所在計有二十個鄉社,十八都鄉社數更是有三十一個之多,而十九都在當時則僅有十一個鄉社(見《滄海紀遺.山川之紀第一》)。而在當時鄉里數,即反應人口的多寡;而人口的多寡,則呈現經濟實力的強弱。是以依當時浯洲鄉社數量以及分佈來看,後浦以及所在的週遭,在政治地位與經濟實力,均落後於十七都、十八都。至於文風人才方面,在清代之前也是呈現相同的態勢,以明代一朝為例,金城地區於明代科甲文舉方面,總計有六位進士,十九位舉人;十八都則有六位進士,近二十位舉人;而開發最早的十七都,計有廿二位進士,五十餘舉人(見《金城鎮志.開拓篇》),顯見在人才方面,後浦及其週邊的金城地區,仍是有待努力追趕的。 但是到了清代,金門各域,政、經、文化的優勢,完全改易。後浦地區不但後來居上,而漸次成為領袖金門的首善之區。這種趨勢的形成,首先當然就是政治中心的確立。前已言及,清康熙十九年(西元1680年),清水師提督萬正色,率師攻打金門,守將吳國俊迎降。鄭經退守臺灣。金、廈兩島平,始開設標營;同年(或言康熙廿一年,西元1682年),總兵陳龍移駐後浦。後浦自此開始取代金門城,開始成為金門地區發號施令的首腦。其後清世宗雍正十二年(西元1734年),號稱「衝、疲、繁、難」的同安縣,移其縣丞駐進金門;以及乾隆三十一年(西元1766年),「安海通判」移駐金門,使得金門始有真正臨土蒞民的「親民之官」(金門縣丞和金門通判,於雍乾時期,旋遷旋徙多次,縣志言之甚詳,此不贅複)。而這些親民蒞土的官司衙門,當初即設於後浦北門(《金門志.卷四.規制志.公署》),俗稱「文衙門」。自此後浦政治中心的地位,更加確定。 有了文、武衙門的加持,後浦地區的經濟地位愈發扶搖直上。據《金門志》的記載,清道光間(西元1821~1850年)金門街市計有一十八處,其中後浦一域就有一十七處,分別是:頂街,在右營衙(即今金城陳家祠址)前;中街,上與頂街毗連,下接觀音亭街(今莒光路);觀音亭街,在觀音宮前;新街,由右營衙前。折而南,與南門街毗連(今中興南段);橫街仔,由頂街尾折而南;轎巷,在下街之南;總爺街,塗山頭下;當店巷,由衙口市折而東,接內較場馬路邊;北門街,由頂街折而北,近丞署(今中興路北段);南門街,由新街而南,經許祠堂口,迄於小媽廟後;船仔頭,由南門街折而南,近小媽廟邊;衙口市,鎮署轅門外曠地,架柵為市,俗呼衙門口;西轅門街,在後浦鎮署西;東轅門集,在後埔鎮署東;專汛口集,在鎮署西;街頭集,在右營遊擊署東隅;觀德堂集,即小較場。除此之外金門地區,僅有沙美有一街道存在,其餘各地均無街市之記載(《金門志.卷二.分域略.街市》及民國八十一年《金門縣志.卷二.土地志》)。顯見後浦地區於清代時期,為金門地區唯一的都會商業中心,殆無疑義。 至於人才文風,後浦地區在清代也是呈現一枝獨秀的發展。據金門縣宗族文化研究協會編著的《金門古典文獻探索》研究指出,清代道光之後金門作家,計有十二家,其著作有七十四種之多,而這當中居住在後浦的即有六家(非後浦者之六家,有五家是移居廈門、同安者),著作數量更達五十八種之多(78.38%),顯見當時後浦是已位居金門人文中心。至於人才文化的集中,《金門古典文獻探索》一書,更進一步的指出其原因與發展態勢,曰:「清中葉之後,因為金門縣丞的建置已然明確,金門因於地方行政建置愈趨完整,故而區位意識亦漸次摶成;再者對臺用兵及盜寇橫海,造就了將星雲集的時代;復次又因生活條件困難,渡海東去與南走外番者益多,僑民又成為另一種躍升金門歷史舞臺的特殊角色。這一頁歷史的變異,對金門的文風與著述風氣,當然產生了直接立即的影響。首先就是因為地方行政建置的漸趨完整,後浦第一都的地位,隱然形成,『準縣治』的出現,使得知識份子趨集於此,而文人也相對的集中於後浦;其次將星耀芒的時代,使得金門人在樵鹽漁耕讀之外,又有一項重要的出路,雖入行伍者知識文化有限,但是他們卻為家人或族人,創造了穩定的生活環境,是以其子弟讀書撰述者不乏其人;這一時代出走奔食者亦眾,且與前朝各時不同,這次金門人不再只是朝內地上都、府城遷徙,而是向海外新生地臺灣及南洋渡海遠征,這其中有移居謀食的一般百姓,也有奔走謀館的知識份子,這些知識份子在新興之地,欲逐一片皋皮之席或尋就館棲之址,可必須要有真本事,漫非兩篇文章可以了事,是以此一時期金門知識份子『實學』的競爭力頗強,於經世之學與修志之學,乃至藝文、小學,盡皆兼擅。」(見《金門古典文獻探索》,p.Ⅵ~Ⅶ)顯見後浦地區在清代,已完全取代金門其它地域,成為名副其實的首善地區。 而前述這些政治、經濟,乃至文化核心地區的形塑,即是起源清初,由康熙到乾隆時期政治中心的先行確立,其後因政治中心結合經濟發展,然後涵養人文,歷乾隆、嘉慶兩朝,而漸次使後浦成為金門真正的重心,而這一重心的形成,愈發能夠導引宗教信仰中心的形成。是以嘉慶十八年,後浦城隍廟的落成,以及當時後浦政、經中心地位的確立,在這兩個條件相加持下,方才能夠累積「四月十二」這種全縣性宗教活動的能量,也因此可能形就金門地區最大廟會活動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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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聽「眾聲」﹐不是喧嘩
《眾聲》是由我們七個閒散的寫詩者合計出版的一本詩選集。我們七人每月聚會一次,完全憑同好、憑友誼,既無組織、亦無規章,憑著對詩寫作的一份無形的尊重,把自己新寫的作品拿出來,一方面相互砥礪,一方面交出成績,讓大家知道臺灣尚有一些對詩忠誠的默默耕耘者。這樣的詩聚會已經是第四年,所收割的詩已成「食餘飲後集」系列的第三本,雖說今年這本取名《眾聲》,但都很感性,很低調,絕不無理喧嘩,為了應驗其可讀性,每人特抽取其中的一首,攤在眾詩家的目睹下,接受嚴格的檢驗: 那一年父親72歲 鍾雲如 那一年父親72歲 他要母親聽他說幾句話 父親說我要先走了 答應我,不許哭 我72歲 達到平均壽齡 妳應不致被人取笑 那一年的五月豔陽高照 母親紅了眼框 獨自到屋頂平臺曬棉被 小詩帖 朵思 1. 靜 魚缸內 時間很滿 水平靜,沒構成浪濤 2. 刀 記憶抽出一把刀 把今天的心情 割傷 3. 夜 她走出擁擠的夜 朝思維的另一方向奔跑 直到碰到內心的那堵牆 4. 幻 帶著櫓聲 搖過來的 是他的眼神 5. 下弦月 月亮緩緩流出它的亮光 我的眼睛 坐在它橙色的標題上 6. 體悟 那人逃開喧鬧 匆匆 把自己的寂寞喚醒 讀「紅樓夢」有感 艾農 因為記憶太遙遠 所以把夢寫到了眼前 成為每一個人的喜怒哀樂 成為一代一代的繁華轉眼成空 人生何必認真 讓頑石歷劫 讓紅粉失色 讓自己一點點秘密 就這樣無聲無息 走進了歷史 料理 須文蔚 在刀光裏討生活,母親的江湖 從來就不在煙雨迷茫的江南 從來不上峨嵋,武當,少林 堅信那兒的齋飯營養不夠 堅持日日與刀俎激戰 以內力震碎裏脊的筋脈 屠龍刀將牛肘排馴服成絲線 再偷偷加入祖傳配方、治療 一家人的空乏、上火、失戀與高血壓 母親總是一個人練功 鮮魚一如打起水面悠遊的落花 以治大國的雍容,輕易翻動魚身 再用乾坤大挪移把山產雞蛋蔬 收納在牢靠的記憶體中,江湖規矩 先進先出,絕不食言 當爐火爆香蒜片」青菜正要下鍋時 母親拿起空的鹽罐子叫著 「盬啊!鹽啊!誰幫我去買鹽?」 空房間模仿著她的聲音學語 「鹽啊!鹽啊!誰幫我去買鹽?」 母親只好偷偷滴下了眼淚 以孤單為晚餐調味 行動繪畫 張國治 對於人生,我不是坐著講的 我是站起來作的 甚至舞之,蹈之 我是熾熱行動派的 我講求自我表白,需求動作表演 我涉及客觀物件 相對於生命的不完整 生命向無限 我是不自覺,潛意識的 思想、欲望、行動 全在潑灑滴流中匯竄 我傾注生命源源不窮情感 時而激烈時而委婉時而憂傷 本質上,我是抒情基調,我是 不定形,適合抽象的 畫布就是我身體的一部份 我重視人生特定時空 所發生的動態過程 它的永久記錄就是我的畫 我,傑克遜‧帕洛克 讓我為你描述 「畫布乃是一片場地 不能折迭,就好像 它是畫家生命的一部份。」 往事 曹介直 愈抽愈長 一團毛線 早年編織成衣 曾為自己 增溫 驅寒 現在反抽回去 斷斷續續 己不能 順手成團 身上 卻愈抽 愈冷 有人說 舊事 易燃 只可惜 不能一燒鹹灰 也不能 送暖 非分抒情(五選三) 向明 一、 妻說 你睡得越來越晚 晚得要與啟明星 同等天光 我吃驚的說 那不就是我的名字嗎 應該是越來越亮 二、 有時 真想發狂 給我一汪海吧 讓我跳下去 把自己沏熄 使海水沸騰 讓日月看出 生之真誠 三、 晚霞紅得接天的時候 如果可能 我願淡出一切的虛空 讓我裹身在 萬慮俱靜 我知道 黝黑是光失色的沉澱 從中孵出 原始的本尊 (按《眾聲》系由財團法人瑪利亞基金會協助出版,博客來網路書店代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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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螺
儘管老王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但就外人看來則是放任不加約束,難道他年歲已大,腦亦已昏瞶,竟不記得姑息養奸這個簡單的道理了。 「好了、好了,彼此少說兩句,快坐下來吃飯,待會兒菜都冷了。」老王試圖打圓場。 煙台並不領情,狠狠地瞪了花螺一眼,轉身就走。 「夭壽死囝仔,你給我回來!」花螺高聲地怒斥著。 如果煙台肯聽她的話,母子之間也不會起那麼大的爭執。因此,他並沒有回頭,仍然繼續往前走。 「好,有骨氣,有骨氣!好膽你不要回來,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來,不要回來!」花螺歇斯底里地咆哮著,面對煙台消失在漆黑的夜裡,竟傷心地嚎啕大哭。 「這個年怎麼過成這樣子。」老王搖搖頭,喃喃自語地,內心有無限的感嘆。他緩緩地走到花螺面前,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深情地說:「孩子不懂事,不要和他計較。」 「班長,」花螺激動地伏在他的胸前,「是不是我們之前做錯事,現在得到報應,要不,怎麼會生出這種不聽話的孩子!」 「小阿嫂,不要想那麼多,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未來,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呢,保重身體要緊。」老王安慰她說。 「班長,我歹命啊……。」悲傷的淚水已盈滿花螺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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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記半世紀以來的後浦迎城隍
時序進入了農曆四月,平日靜謐的後浦街道,蘊藏著一股蓄勢待發的能量。因為令全金門人引頸期盼的「四月十二」就要到了。對於金門人來說「四月十二」是對於後浦迎城隍,最地道的的稱呼。數百年以來,這一天不知牽動了多少人的心,也把數代的金門人,緊緊的聯繫在一起。近年來,四月十二的城隍廟會,在政府的大力推展下,演變成嘉年華式的觀光節,也讓這自清朝以來使全浯島人為之瘋狂的「四月十二」,呈現了更多元的風貌,若回顧這半世紀以來的「四月十二」,也足以代表著金門常民生活史的縮影,其中的演變,更可見金門對於城隍信仰的堅持與虔誠,本文擬從國軍撤退來後,分作三個階段,回顧近五十年來後浦迎城隍的演變與特色。 一、戰地政務時期的城隍廟會 民國三十八年國軍撤退後,金門成為了戰地,由於外患頻仍,故要舉辦迎神賽會是不可能的事,民國四十年行政公署下令停止舉辦迎城隍活動,從本年開始,更有長達七年的時間未曾舉辦遊行,僅於廟中設醮慶祝而已。直到民國四十七年,因情勢稍加和緩,故才由北門恢復原來的輪值。同年,發生了舉世聞名的八二三炮戰,由於單打雙不打之故,自此之後,若農曆四月十二當天逢單日,則遊行提早於雙日舉行,連帶夜間的迎鑼鼓,也都改在雙日晚間進行。 只是,好不容易復辦的遊行活動,並非年年舉行。由於龐大的遊行花費被視為鋪張與迷信,所以開始有批評的聲浪。民國五十五年所推展的新生活運動,即以反迷信與浪費為訴求,故該年的迎城隍活動,又被勒令停辦。然而,政府的禁令仍無法改變人民對於迎城隍活動的渴望,隔年,旋即又以復興中華文化為由,恢復辦理,並以節約、杜絕浪費之原則進行。在這樣的原則下,也使得迎城隍活動化繁為簡,早年眾多的遊藝隊伍,如蜈蚣座、馬隊,和各式各樣的化裝遊行,也在這段時間逐漸的銷聲匿跡甚至失傳。而這樣的時空背景下,使得民國五六十年代,各境紛紛以中興復國為主題,作為化裝遊行的內容,精忠報國、李旦復國、劉秀中興等故事,便成為妝人常見的戲碼,這也讓備受限制的迎城隍活動,一來能藉此迎合政府的政策與訴求,二來更得以延續數百年來化妝遊行的傳統。民國六十四年,由於蔣介石總統逝世,舉國處於國喪當中,遊行活動與娛樂事業均被限制,所以該年的活動也停止舉行,經費則挪作當年奠安費用,隔年又復辦遊行,之後年年皆舉行。 二、七十年代至戰地政務解除 民國六十年代末期以後,兩岸局勢趨於穩定,加上物阜民豐,政府限制也未像過去那樣苛刻,各方面條件都使得民間信仰活動逐漸熱絡。故此段期間的城隍廟會,又漸漸恢復往昔的熱鬧,如民國六十九年就曾邀集過去附近的十幾個鄉社,前來參與廟會,而民國七十六年的四月十二,恰巧為國曆五月二十日,適逢蔣經國總統就職二週年,故擴大舉辦,該年也邀請了鄰近十二個鄉社前來參與,這兩次雖已無法和過去的大迎十三鄉相比,但卻是政府播遷後最熱鬧的兩次盛會。 另外,旅台同鄉會也逐漸在迎城隍活動中嶄露頭角,高雄浯島城隍的分火與進香也肇始這段期間,連帶台灣地區的陣頭,如八家將、跳鼓陣等也開始融入本地的廟會陣容,而集合聲光效果與華麗舞台背景的台灣歌仔戲,如明華園、陳美雲等,更是擄獲地區不少觀眾的心,讓全島為之瘋狂。民國八十一年底老城隍廟拆除重建,古廟與傳統香陣所交織成的廟會氛圍成為絕響,如今僅能從記憶與夢境中追尋。八十二至八十四年間的廟會,則移師到武廟舉行,其中八十三年,更聘請廈門金蓮陞高甲劇團前來公演,為兩岸分治後,首度邀請大陸戲劇演出的紀錄,在地方上造成不小的轟動,也將廟會活動推向最高潮。八十五年,新城隍廟落成,則又回到城隍廟辦理慶典,並於廟會前夕,在時隔近五十年後重回古地城隍廟謁祖請火,開啟了四月十二城隍廟會,另一個新的紀元。 三、觀光政策下的城隍廟會 戰地政務解除後,金門逐漸以觀光事業做為發展的主軸,地區特有的風土人情,自然而然的也成為觀光的賣點,這也使得過去備受限制的迎城隍活動,一時之間,鹹魚翻身,成為政府推展觀光時的最佳利器。民國八十八年的「浯島城隍民俗文化季』開啟了城隍廟會觀光化的濫觴。隔年八十九年,適逢公元兩千年,更以千禧年大迎城隍為主題,舉辦了金門第一屆觀光節,該年城隍爺非但巡行大金門島四個鄉鎮,甚至創下首次巡安小金門的紀錄,透過觀光活動的結合,也使得在地方已停辦多年的大迎,重新呈現於世人眼前。 而隨著鄉土教育的重視,饒富地方特色的迎城隍活動,也開始被編寫入教材當中,地區中小學的鄉土教育,也以一定的篇幅將「四月十二」介紹給下一代的金門學子。民國九十年金城國中試辦九年一貫,更將迎城隍活動融入教學中,遊行當天更是全校總動員,以各式主題的化妝隊伍參與遊行,加上新竹都城隍的蒞金,更創下台金城隍交流的首次紀錄。民國九十年以後的城隍廟會,隨著金門的發展,兩岸三地之間的往來,較過去呈現了更多元的風貌,例如因小三通之故,所以中斷已久的福建戲班得以連年來金門公演,另台灣地區的官將首、電音三太子、蜈蚣鼓等陣頭,也成為廟會活動中固定的演出班底。女性的參與,金大學生的加入,使得迎城隍的參與人口更加多元,儼然已成為全島性質的廟會了。 民國九十六年開始,迎城隍活動,在縣政府與金城鎮公所的策劃下,發展成嘉年華性質的觀光祭,活動長達一個月之久,每週皆有各式主題的化裝遊行以及駐點式的表演,惜嘉年華式的城隍廟會,卻也使得傳統廟會的質樸莊嚴悄然改變。民國九十九年,浯島城隍廟加入全國城隍聯誼會,全台33座城隍廟蒞金參與盛會,四座蜈蚣座加上全台獨一無二的神像蜈蚣座,更成為本次活動的焦點。今年欣逢建國百年,在政府的策劃下,更推出了許多的慶祝活動,如百節蜈蚣座、百輦大會師等,而地方失傳多年的馬陣吹、踩高蹺等陣頭,也在地方人士的努力下,將於今年再次復出,想必今年的四月十二,必定熱鬧非凡。 回首這半個世紀以來的浯島城隍廟會,雖然歷經了軍管的限制,但是迎城隍活動依舊能維持到現在,因為慶典的背後積累著浯島子民數百年的情感,更是金門人歷經動盪與戰亂,重要的精神支柱,人們在廟會的狂歡後,平日的壓抑與限制得以獲得宣洩,戰爭所帶來的恐慌,也能藉此得到舒緩,身心靈均能因此調和與平衡。而不同的時空背景下,也成就了每個時代的經典,天地人神旗鼓輦,城隍香火永綿延,每一年的四月十二,無數的感動一次又一次的上演著,也永存於每個世代浯島人民的記憶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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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佛結緣
也許前世與佛結緣,所以今世方能再續前緣。 早在八十年代裡,因姪兒的引見而接觸了佛教中的密宗,並皈依尊貴的貝諾法王,當時,由於人間俗事、雜務纏身,總是紛紛擾擾,占滿思維,不論身心皆感疲累,所以沒能深入去瞭解、探索,只知道處於古時候的宮廷社會裡,密宗是屬於秘密傳法,不是人人享有機會得以接觸、實修的,因而,有緣得以接觸、皈依,深感無上的榮耀。雖然至今依然懵懵懂懂,但我還是深深以為:這真是一門極為殊勝的法門、修行的法寶,亦是修成正果的捷徑。 當年戰地政務所管轄下的金門,若非本地人,想來金門一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為了恭迎 貝諾法王的到來,可是大費周章啊!有緣就是有緣,我們趕緊成立了金門藏密佛學會,再藉由藏密佛學會向地方政府申請而取得蒞金弘法的管道,即便是晚貝諾法王幾年蒞金弘法的宗南嘉楚仁波切亦是透過此一管道方能順利成行。也許,正如老一輩的說法:金門是佛地。所以各教各派皆能於此宣揚教化,為鄉親祈福! 金門藏密佛學會的會址設於金門縣金寧鄉下堡東48號,這應是金門藏密佛學最早起源之處所,於此辦過無數次法會,歷任會長翁文獅、翁章成、歐陽素珍、翁子喻…,無不是出錢出力,集合全體會員,竭盡心力來辦好每一場法會,除了為眾生消災、祈福…,並作延壽放生、超度亡靈的法事…,更祈求國運昌隆、風調雨順、家戶平安,為地方帶來好彩頭。為此,大哥翁文獅還特地捐出一塊地作為興建<光明寺>之用地,此善舉如同造橋、鋪路般的叫人欽佩啊! 記得小時候常跟隨著母親四處拜拜,還好母親並非十分沈迷於任何教派,只是「入鄉隨俗」罷了,印象深刻的是四月十二迎城隍,母親帶著我跟隨在城隍爺的鑾駕之後「隨香」遊行,這一大隊人馬非同小可,前胸貼後背的人擠人,人潮之多,讓小小心靈嘆為觀止,再加上小小年紀、個兒又不高,擠在人群裡飽受他人所持香火灼傷之痛和滴到香灰之苦,但這份虔誠膜拜的心怎能叫屈啊!所以心中飽含著痛苦,不敢有任何怨言的走完全程,因為擔心這一抱怨就得不到城隍爺的庇佑了。 平時家中逢年過節的祭拜祖先、「敬天公」、各個寺廟的禮佛拜拜、初二、十六的「犒軍」、祭拜地基主、中元普渡…等等大、小拜拜事宜,我們都成了母親的最佳得力助手,所以在耳濡目染之下,總是很容易的接受這一切,「拿香跟拜」的以為凡此種種皆為禮佛之儀軌,雖不甚瞭解,但還能接受,所以家中的祭拜自然而然的照單全收,也就一代傳過一代的傳承下來了;國中畢業時,為了祈求考試順利,還天真的和同學一起去買了些供品,前往鄰近的寺廟,如古寧頭南山的仙姑廟、愛國將軍,以及頂堡東的軍力速勝公…等處虔誠的祭拜一番,為的就是求得心靈的慰藉與平安,當然更重要的就是祈求考試順利。想當年,我們小小年紀就懂得與神對話、祈求神明的保佑了,真是人小鬼大、有點兒不可思議呢! 通常,人都是在不順、無助的當下才想祈求心中所仰賴的神明之保佑,甚而不管何方神聖,只要能保佑我們的、為我們消災解厄的都是了不起的神祇,正如同鄧小平名言:不管白貓、黑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所以,以此類推,凡能保佑我們的都是名神正佛,我們都願意為祂頂禮膜拜,因為我們總是深信:「有燒香、有保庇」、心誠則靈、佛在我心,所以,我也曾十分精進的修習過一陣子,但是,畢竟我還是凡人,我跟常人一樣的犯下了怠惰的習性,這一荒廢就是幾個寒暑,所以,對於那些日日精進於佛法之鑽研的佛門子弟,我是深感佩服而思效法之。 每當面對花蓮陳師兄的積極鼓勵,我就深感愧疚,他總是勉勵我說:人生無常,要趕快修啊!今生不修待何世?他是真有心想要渡化我,也常說:我們有這麼好的上師帶領我們,這是我們的福報啊!所以,在陳師兄積極的鼓勵之下,我曾擁有屬於自己修煉的一個小小佛堂,每天做大禮拜、誦經、持咒,一天中有過不間斷地持續做了五百多下之多的大禮拜,創下我個人最高紀錄,現在想來,能如此還真是不簡單啊!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這一份能耐,也許,當年年輕、體力佳;也曾早晚精進的修習「綠度母」法本,再配合法本上該做的一些手勢,如:水、水、花、香、燈、塗、果…等,加上調息及盤腿之姿的靜坐、觀想…,有模有樣的,似有所得,的確帶給我一段既充實又精進的佛法世界之精神領域。但,一山還有一山高,我依然在門外興歎。 女兒於巴黎罹患急性闌尾炎復引發腹膜炎,令我心急如焚、焦慮難安,當時匆忙成行,遠赴巴黎就近照顧,隨身行李就是金剛經及藥師經法本,加上一串108顆佛珠,巴黎期間我早晚誦經、持「綠度母」心咒為女兒祈福,祈求身體康復、琴藝精進、考試順利,有道是心誠則靈,為此,我是深信不疑的;公公往生之後,聽精進的前輩師兄開示,與大嫂合力於49天之內早晚為公公誦完一百遍金剛經,如今依然持續地早晚上香、敬茶、誦經;緊接著,又著手為家人一一抄寫壽生經,為其消災、祈福、解厄,祈求帶來健康與平安。 這一段抄經、誦經的日子,深感時間不敷使用,雖然如此,我依然不捨晝夜、盡全力為之,即便是我心愛的開心農場也只得擱置在那裡,任其荒廢,只因自己能力有限,無法帶給家人滿滿的幸福與快樂,所以,希望藉著佛法的力量為家人及自己改變一切,並祈求帶來平安、順遂,以及心靈的平靜,因而,即便是抄得手臂痠疼(為此還貼上酸痛貼布呢,因為抄寫一本壽生經正常速度得花九小時方能完成,我夜以繼日不停的抄寫,任何可資利用的空檔時間我都善加利用,再說:我並非一般人所認為的退休了閒閒沒事作啊!所以,對於我能獨力完成39本壽生經,深感佩服,這實在是不容易啊!親友也幫忙完成了三本,如今還有11本尚待完成。)我依然甘之如飴,因為有希望、就有期待,有期待就能無怨無悔、願意盡力去付出啊!這一段除了吃飯、睡覺就都是抄經、讀經的日子,也確實帶給我心靈無比的平靜,讓我看開許多、看淡許多,也成長許多。真的,人生無常,何需汲汲營營、迷思於名利的追求啊!雖然我的修行短淺,還有極大的進步空間,等待我去努力與突破,但,我深信:只要不懈怠,還是大有可為。雖然,離頓悟仍然大有距離、離佛門境界也依然遙不可及,但,只要有心,只要不洩氣,今世不成待來世,生生世世,鍥而不捨,累世修行,相信終有成佛的一天! 說真的,一人的力量永遠及不上眾人之力,所以共修成效大,若能集大家之力量,成就偉大之願力,那是何等的殊勝啊!所以,我也曾前往金沙佛學中心參與共修、靜坐…等課程,分享佛法範疇裡的心得感受;也曾試圖於金門藏密佛學會會址建立共修體制,許是機緣尚未成熟,又欠缺慧根,以致於諸多阻撓,多有不順之處,未能一一克服,所以,禮佛、學佛還真得靠堅強的毅力來排除萬難不可啊! 我以為:學佛應是求得心靈的適得其所,凡事不必過於強求;而人生無常,要好好把握當下,若能破除無明,消除我執,戒除貪、嗔、癡,看空一切才是真智慧。真的,一切無不都是在尋求安撫、平順這顆躁動的「心」,心之為用大矣!因而,心安才能平安!繼而再想想自己這一生還真是與佛有緣啊!然而,雖然有這麼多的機緣接觸佛法,而我竟沒有好好把握,依然是入寶山而一無所得,進佛門也一無所成,竟是這般渾渾噩噩地過了大半生,為此深感汗顏,畢竟自己不過是凡人中的凡人罷了,所以,只得歸咎於自身的努力不夠,今後,除了自身繼續努力之外,還得靜待佛緣成熟,一旦佛緣成熟,相信不成佛也難。 過去世不可得、未來世不可知,唯有今世是我們所可以掌控的,又在有限的時間內追求無窮的希望,所以務必要有所取捨,好好抓緊時間,把握修行的機緣,乃當務之急,以免時不我與,虛度此生空惆悵啊!設若此生無望,深信尚有來生,如此生生世世,必有到達彼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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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螺
「我的身分證上清清楚楚地記載著,我的父親名叫李大條,他雖然已經死了,但永遠是我最尊敬的父親。既然我已經有了父親,難道還要再去認一個?果真如此的話,不是對我偉大的母親的一種羞辱嗎?」煙台撫撫被打得熾熱的臉頰,激憤地說。 花螺再怎麼想,也想不到煙台會說出這種話,即使氣憤莫名,卻也一時啞口無言。這個夭壽死囝仔真是不可理喻,竟然搬出一大堆歪理來數落她。今天想得到他的認同已不可能,遑論要他叫老王一聲爸。這個夭壽死囝仔,翅膀長硬了,親生父母也不要了,唯一牢記在他腦海裡的只有花螺討伙伕班長這件事。是誰把他養大的,是誰給他父愛的,是誰替他把屎把尿的,這個夭壽死囝仔已完完全全把它忘記了,只聽信外面的瘋言瘋語。而那些喜歡說長道短的不肖之徒,如果說花螺與伙伕班長相好,不是更文雅嗎?為什麼非得用花螺討伙伕班長這種不入流的字眼,來形容男女間的兩情相悅。或許也因為這個難聽「討」字,才會引起煙台強烈的反感和排斥。放眼古今中外名人,男女間發生這種違背傳統、超乎友誼,卻又私生子女的不倫之事,可說不勝枚舉,為什麼獨獨以高道德標準來看待她這個歹命的查某人。而且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竟是自己的兒子李煙台,面對此情此景,她內心的悲哀和苦楚,確乎是無人知啊。 回顧此生,她不欠李家,也不欠戇牛,更不欠煙台這個夭壽死囝仔,唯一虧欠最多的,或許是老王。如果沒有老王留給她的兵仔饅頭和兵仔飯,她何來健康的身體;如果沒有老王取代戇牛在她心中的地位,她便沒有幸福可言;如果沒有老王退伍後回來與她相偎依,她早已成為一個孤單的老人。這個夭壽死囝仔,他能體會做母親的苦衷嗎?叫一聲爸爸有那麼地困難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與父母作對,甚至用不當的語言來羞辱自己的母親,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為對嗎? 煙台種種不當的乖僻行為,若依老王山東人剛直的個性而言,早已把他揍個半死。但是他沒有以暴力相向,自始至終,都是以寬大厚道的心胸來善待他,難道他感受不出來嗎?可是老王如此的作法,非但沒有得到尊重,反而遭受排斥。然若從另一個層面來說,煙台畢竟是他與花螺所生,理應負起管教的責任,當他發覺自己的兒子行為有所偏差時,更應嚴加督促和導正,如此,才是為人父者應有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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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
……我妄想著告訴自己﹐您會好起來的﹐靠您自己的雙手拿起那年代已久的木梳﹐仔細的梳過那一縷一縷潔白如雪的髮絲﹐然後再周致的將髮髻盤起…… 七日。台北的天空飄著微微細雨,就像思念的淚水,一滴滴的落下。為了我們,阿嬤又奮力的苦撐了四個多月,就如同最後為您打上點滴的范阿姨所言:「我們都不辛苦,最辛苦的是躺在病床上的阿嬤。」 自您跌倒的三天後,就未曾再自己下床過,處處為我們著想的您,堅持不去醫院。去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第一次接到緊急電話趕回家裡,看著您疲憊的躺在那舊式大眠床上食不下嚥、氣若游絲,眼淚禁不住的潰堤,徬徨無助的我,究竟能為您做些甚麼呢!最後,您終於在那天下午,答應讓曾與您有一面之緣的女醫師到家裡來為您看診。自此,才有這四個月來,我們一起奮鬥的最後一段溫馨回憶。 傍晚,蕾如醫師來了!您還記得當時與她初次見面,您的腳痛風痼疾復發,踝關節腫得厲害,她不嫌老人家的腳髒,立即俯身為您按摩,事後您都還一直津津樂道,稱讚她是位好醫師。她帶著一整袋的醫療器材,有條不紊的替您抽了人生第一次的血,雖然您已昏沉沉的,但她仍不忘輕聲的安撫,稱讚您從未進過醫院的好身子。鮮紅、溫熱的血液順著針尖緩慢的流進檢驗管內,心都糾了起來,但我告訴自己,您會再好起來,像小時候一樣,可以為我泡牛奶、哄我入睡。您知道挑嘴的我,牛奶要加點阿華田才能騙過我的嘴。 我決定在金門多待兩天。緊握著方向盤驅車前往署立醫院,醫師將剛從您身上抽的血交給檢驗科分析,我與父親坐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靜靜的等候檢驗結果,時間緩慢的跳動,焦慮不安的心情全寫在發燙的臉頰上。約莫一小時,檢驗報告出來了,上面記錄的各種數據,就如同醫師對您的稱讚,在在顯示您近世紀的身軀依舊硬朗。我告訴自己,您會再好起來,就像小時候一樣,您牽著我們兄弟的小手,一起徒步上學去;放學後,您一定會先到學校門口等著,我會在您的帶領下握著您溫暖的手,一起走回家。 緊握著方向盤再度回到家中,您的手背上多了許多看似複雜的管線,點滴靜靜的順著針頭,以兩秒一滴的速度,不間斷的流進您的身體。此刻,您的房間裡開始多了點滴瓶、棉花、藥袋……,雜七雜八的佔滿您的桌面。醫師再度為您換上您該補充的點滴液,此時已經是晚上近九點了,大夥的晚餐都還沒吃,尤其是幫我們四處奔波的蕾如醫師,隨遇而安的地瓜稀飯和著幾粒花生米、一些菜脯,就露出滿足的表情。開車送醫師回山外,回到家中緊張的看顧著點滴的進度,因為我相信,等您補充了足夠的營養,我們就可以像以前一樣,一起坐在客廳,聆聽您充滿活力的說著那永遠說不完的過去,到時候我一定要用新買的攝影機,記錄下您話說古早時的點點滴滴。 短短的兩天很快的過去了,載著醫師往返醫院、緊盯著點滴的流速、更換點滴瓶,是這三天最主要的任務。每當蕾如醫師來看您,體貼的您就揮舞著手喊著要她趕緊回去,我曉得您是不捨她每日的勞累奔波。看著您精神逐漸恢復,在我回台灣前又能認出我來。乘車前往機場,這次雖然您已經沒辦法再和過去一樣,追出大門口來,目送車子消失在您的視線中,但我相信不久後,當我要去搭飛機時,您可以再小跑步的追著車子,眼眶泛紅的看著我去搭飛機,而我會搖下車窗,不斷的揮手跟您喊著:「阿嬤,外面風很大,您趕快進去。」 回到台灣,每天只能從電話那頭關心您的狀況。歲月仍舊在您的身上留下了痕跡,為了減輕居家診療的困難,您終於答應前往醫院接受完整的照護。會診的醫師們、五樓的護士以及幾經波折請來的看護阿姨,讓您得以恢復往昔的元氣。那次您接到我的電話時,一定有認出我來吧!雖然您的聲音有點含糊,但我相信,下次再打電話回去時,可以再聽到您那宏亮的聲音,就像每年您生日,我在電話中為您祝壽,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爽朗的聲音,總會不斷的叮囑著我要吃飽、穿暖。 在醫院的日子一定不好受,沒有您熟悉的四柱大眠床,也沒有您桌上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做伴,我猜那整個月您一定沒睡好。為了您好,看護淑瓊阿姨恩威並用的哄著您吃飯、替您做復健、幫您擦洗身體。不消一個月,聽到的是您又恢復了以前的食量,相信堅強的您,一定可以再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那時候我們又可以一起圍坐在餐桌前吃飯。您每餐總是固定兩碗稀飯,一碗稠的,一碗稀的。而我不會忘記,我們祖孫倆都愛吃地瓜稀飯、配著菜脯蛋、喝著自己醃的鹹菜煮的排骨湯,就像過去一樣,您總是笑著說:「咱嬤孫兩人很同心,連愛吃的東西都一樣。」 一個月後,您滿懷希望的回到家裡來,多想要再靠自己的雙腳四處散步,然而卻是力不從心,很久沒到戶外的您,已經分不清楚晝夜,夜裡總希望能找個人陪在身邊,宏亮的聲音不斷的喚著日夜守候在您身旁的兒媳們。我想,再過一陣子,您一定可以像以前一樣,每當初一、十五就一大早摸黑的到樓上拜拜。那時不管多累、天氣有多冷,我都會從被窩裡爬起來,幫您點香、一起替我祈求考試有好成績,然後我會再墊著腳,替您插上天公爐的三柱香。我知道您一定會說:「憨孫啊,你怎麼會那麼淺眠,一聽到聲響就起床。」我會靦腆的答說:「因為睏未去啊。」 年關將近,在結束學校所有的課程後,我匆匆的回到金門,再向您喊了聲「阿嬤」,這次您很清楚的認出我來。看著您蜷曲的手腳,我開始著手幫您做復健,您答應過我的,您要再自己拿起碗來吃飯、還想再拿著拐杖四處逛。 我知道每次拉動您手腳,那瘦弱的身軀都得承受著莫大的痛楚,但為了您好,就算您不斷的喊著要我停手,我仍然狠心的往下拉,讓您生氣的在我手掌上打了一下又一下、啪啪作響,這是您這一生第一次打我,被打的雙手雖然一點都不痛,疼痛的卻是我的心頭。為了轉移拉筋的痛苦,我開始讓您跟著我,哼起小時候您念過一首又一首的歌謠,一起回憶著過去的種種。因為我希望,有一天你還可以坐在石今墘的椅子上看著我剝海蚵,一邊稱讚我剝蚵仔的速度,一邊幫我挑出好剝的海蚵。就算再冷,您一定會陪在我旁邊。 再次為您準備過年的紅包,此時,您已經無法再替我一一細數出大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員了,第一次沒有您在身旁引領的包完一大疊的紅包。一如往昔,我仍然仔細的反覆檢查紅包袋內的鈔票數量,因為在您眼中,這圍牆裡的每個孫子,不管是男丁或女口、內孫或外孫、孫子或曾孫都一律平等,紅包袋裡不能多一張,更不能少一張。那年起,您要我接下這個重責大任,紅包從早先的兩百元,不斷的提高到現在的六百元,因為這些兒孫們就是您的希望,每一個從您手上送出的紅包,都代表著一個傳承,承載著您無窮的智慧、滿滿的福氣。每年從您手上接過的紅包,我都存進銀行,今年的紅包我一樣捨不得花,但卻也不會再存進銀行。內心還是盼望著,明年一樣能再從您手上接到我替您準備好的紅包。 這個冬天好冷,冷得家人無法常常抱您坐在輪椅上,推著讓您能在圍牆內逛大街,我們都怕,怕您在外頭吹風會著涼。這個冬天好冷,冷得我們還來不及載您去打流感疫苗前,您就染上了流感。過完年後,您的身體再度發出警訊,昏迷的症狀再次出現,如三個月前趕回金門看到的您一樣,又無法認出我來了。然而這次問題更複雜,您那羸弱的身軀,還得忍受著感冒症狀的肆虐,著實讓您吃足了苦頭。精神不濟的您,像之前一樣食不下嚥,大夥費盡一番的努力,一小匙、一小匙的把您所需的營養素都往您的嘴裡送。蕾如醫師再度來到家中為您打上點滴,然而這次已不像先前一般,能很快的找到適合的血管,因為您那受過一番折騰的身子,已經開始抗議了。因此,才打不久的點滴,就全都從脆弱的血管滲到組織間,讓您的右手腫脹不堪,足足多了一倍粗。但我知道,當您手的腫脹消了後,若是看到在下田耕種的兒孫們,一定會再用那雙手拿起沉重的鋤頭、鐵耙,賣力的走到田裡把合適的農具拿給我們用。那時,我們會欣然接下農具,再跟您撒撒嬌,讓您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我們工作。 盼望您能夠再站起來,看顧著這圍牆的裡裡外外,父親又拜託了社會局顏專員幫我們請了位曾擔任護士的范阿姨,經驗豐富的她再度為您換了點滴的位置。脆弱的身軀,從上到下已經找不到適合打點滴的血管了,腫脹的右手在找尋血管時,繃出了一道長長的裂痕,組織液不斷的從裂縫滲出,您默默的承受了這些痛楚。最後,范阿姨還是耐心的在手臂近端找到了適合的血管,冷冷的生理食鹽水又再次的流竄在您的身子裡。在感謝范阿姨的耐心與辛勞之餘,她道出了您這四個月來的寫照:辛苦的不是我們,而是躺在病床上的您。您是為我們再努力的活過來。我妄想著告訴自己,您會好起來的,靠您自己的雙手拿起那年代已久的木梳,仔細的梳過那一縷一縷潔白如雪的髮絲,然後再周致的將髮髻盤起,趁著陽光灑進廳堂的午後時分,搬出那古老的手搖縫紉機,取出您最愛的泛著天空藍、有淺淺牡丹花紋的緞子,用那把滿是銹斑的舊式剪刀,裁出您心中一貫不變的版樣。到時候,您一定要再喚我來幫您穿針線,我會看著您靈活的縫出一件件合身的衣、褲。因為,我最愛蹲在一旁,看您巧妙的用碎布變出一顆顆結實的鈕扣。 在幾瓶點滴的補充下,您開始慢慢的恢復精神,雖然感冒的症狀還沒完全康復,但在我回台灣前,您又可以認出這每天餵您吃飯的孫子、喊出我的小名。再次,我又得背著行囊回到求學崗位上,像先前一樣,透過電話那頭的家人,聽著他們述說著您一天比一天恢復的狀況。我癡心盼著您的身體一定會再好起來,甚至要比以前更硬朗,心想,下次我跌倒受傷了,一定可以再去找您,用那刺鼻的青草油,在傷口上塗了一層又一層,就像小時候一樣。您知道青草油塗在破皮的傷口上很痛,我會一陣嚎啕大哭,到時候就得靠您那中氣十足的肺活量,在傷口上吹了一次又一次,就像小時候一樣。只要您在,我會堅強的忍著痛不哭。 然而二二八前夕,一通未接來電,當我再拿起手機時,您已經安祥的在天上望著圍牆內外的兒孫們。我想試著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機場,但決堤的眼淚早已模糊了捷運列車的方向,慌亂的思緒未察覺搭的列車竟然離家越來越遠。匆促的趕往機場,眼眶紅了一次又一次,七十分鐘的航程怎會如此遙遠,螺旋槳的聲音不斷的翻攪著腦海中混沌的思緒。再次踏上故鄉的土地,在大門口下了車,我聲聲呼喚著:「阿嬤~阿嬤~」,攔不住的崩潰情緒,像沾滿青草油的傷口,我跪著、爬著放聲大哭,喚著您,希望您能再來替我的傷口吹幾陣風。可您知道嗎,這次破皮的是心頭,而我卻再也等不到您過來握住我的手,輕輕的在傷口上吹啊吹。家門的戶碇變高了,高得我要跨卻跨不進去,奮力跨入後,伏臥著哭倒在地,聲聲的呼喊著永遠靜靜躺著的您。 這是送您離開後的第七天。您就如同那被撕下的春聯,滿是「和喜、自在」的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獨自走在台北的街頭,依習俗的剪了頭髮,天空飄著綿綿雨絲,彷彿在替我對您的思念作旁白,當我再輕輕的喚一聲:「阿嬤」,雙頰不覺又多了兩道淚痕。 後記:阿嬤一再叮囑:「呷人一口,得還人一斗」。在阿嬤就醫過程中,要特別感謝署立金門醫院多次來家中為阿嬤診治的陳蕾如醫師。阿嬤住院期間,多蒙主治醫師徐偉勛醫師、傅仰賢醫師、李國卿醫師、董文雅醫師及五樓護士等的悉心醫治與照護;看護呂淑瓊阿姨、沈芝青阿姨無微不至的照顧。在家療養的時候,又蒙翁偉玲護士、羅娟小姐半夜為我們送來藥品與點滴,以及呂曉珍護士、王玉鐲護士定期的居家護理與關懷;陳信雄醫師、吳錫鋪醫師、陳水湖醫師等提供醫療協助,社會局顏恩威專員及范金敏小姐為我們奔波、更換點滴。如今阿嬤功德圓滿,安祥辭世。感念所有醫護朋友竭盡一切的醫療,多給我們和阿嬤再有這四個多月寶貴的時光,這份恩情將永遠銘記在每一個家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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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射除刺青
捲起衣袖 掀起一甲子的記憶 年輕的心 在熱血沸騰時代留下英雄標記 將誓言刻劃在手臂上 讓手握的三○步槍更精準瞄向敵人 歲月如子彈般的速度 讓人來不及反應 雙鬢卻已斑白 雷射對準刺青 光束溫熱士官長心中對和平的期待 褪去勢不兩立的誓言 老鄉的稱呼會喊得更親切 顛沛流離的傷痕會沖淡一些 當年的雄心壯志依稀在腦海 迴盪 故鄉的影子仍舊在心裡 徘徊 鄉愁溶在58度的高粱裡 乾杯 朦朧中找尋故鄉的方位 心中的大纛並未褪色 寫著民主的承諾 褪去刺青 記憶卻更鮮明 後記:探望多年不見的士官長,他手臂上「反攻大陸,解救同胞」的刺青已雷射褪除,但在他佈滿皺紋的臉上仍寫著對時空環境轉變的唏噓和對兩岸和平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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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螺
「原以為孩子的思想較單純,很快就能接受我這個父親,想不到竟禁不起那些好事之徒的冷嘲熱諷,才會衍生出今天這種局面。 小阿嫂,對於當年的行為,我感到抱歉。如果沒有發生那種事,相信妳現在的生活會很平靜,更不會有那麼多的困擾。」老王搖搖頭說。 「不,你沒有錯,當年你並沒有以男人的優勢來脅迫我、強暴我,而是我們兩情相悅、兩廂情願。如果現在仔細檢討,錯的是我不守婦道,錯的是我們不該有孩子。這幾年來你對這個家庭的奉獻有目共睹,原以為煙台這個孩子會體恤你的辛勞,會感受到你給他的父愛,認同我們相互扶持、相互照顧的誠摯心意,長大後延續李家王府的百年香煙,想不到這個孩子的個性和行為,竟做了一百八十度的重大改變,這是你我都想不到的事。如果不能說服他,不能得到他的諒解和認同,我們只好認命,就當作沒有這個孩子。」花螺內心有無限的感慨。 老王微閉雙眼,不置可否。 「我今晚無論如何都要把話說清楚,」花螺狠下心,「他聽得進去也好,聽不進去也罷,我非得把話說清楚不可!」 吃年夜飯時,煙台仍然擺著一張冷冷的臭臉,老王打開高粱酒,並倒了三小杯。 「來,煙台,過年嘛,我們喝一杯。」老王把酒遞給他說。 「我不會喝!」煙台隨即把酒遞還給他。口氣非僅不好,態度也不佳。 「難得回來過年,應該高高興興才對嘛。」花螺試圖讓氣氛緩和。 「我有不高興嗎?」煙台反問她。 「沒有不高興最好,不要忘了這是你的家!」花螺不客氣地說。 「家?」煙台不屑地。 「難道不是嗎?」花螺反問他。 「在我不懂事時,它的確是一個溫暖的家,也謝謝妳把我養大。當我長大後,當伙伕班長退伍來到這個家,當我聽到那些不堪入耳的傳聞時,我對這個家已經感到失望。」煙台說。 「你相信外面的風言風語,而不相信自己的父母是不是?」花螺問。 「我的父親已經死了,還有誰能讓我相信?」 「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但今天我必須坦白告訴你,班長才是你親生父親!」 「妳的坦白,讓我非常的敬佩,有妳這麼坦白的母親更讓我感到驕傲,但事實勝於雄辯,我是該聽妳的,還是該相信外面的風言風語?」 「什麼意思?」花螺一時意會不到。 「妳的坦白,足可證明外面的傳言不虛。雖然,我很感謝你們兩人賜予我生命,但我相當相當的不認同,你們竟在我阿爸戇牛尚在世時做出那種違背傳統的勾當!」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花螺紅了眼眶,低著頭。 「煙台,我承認我們當年的行為有差池……。」老王想解釋。 「姦淫人家的老婆天理難容啊!」煙台毫不客氣地指著他說。 「不要愈說愈離譜!」花螺憤怒地從椅上站了起來,「沒有我們有你嗎?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你可以對自己的親生父親說這種話嗎?你要知道,你體內流的是班長的血液,你是不折不扣的王家子嗣,總有一天你必須跟著班長回去認祖歸宗,戇牛和你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你要認清這個事實!」 「我老實告訴你們,我寧願做戇牛的兒子,也不願人家說我是花螺討伙伕班長所生!」煙台高聲地說,絲毫沒替母親留一點顏面。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花螺走上前,伸手就是一巴掌,而後氣憤地咒罵著,「夭壽死囝仔,汝袂好,汝袂好,汝真袂好喔!沒有我討伙伕班長,有你嗎?有你嗎?有你這個不孝子嗎?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真是白養你了!如果你不認自己的父親,不念母子之情,你還配做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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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眼淚
稱幽默大師的林語堂老先生,舉了不少的理由和比喻,說明「出嫁是女子最好最相宜最稱心的職業」,因此妹妹摒棄粉筆生涯,披了婚紗,嫁了一個門當戶對受薪階級。 這一位「吃頭路人」,在清晨六點準,冒著毛毛細雨站在街頭,等待妹妹上學教書搭車時,瞧一瞧妹妹的長相如何?還好,沒戴眼鏡,嬌美的臉靨,沒有青春痘的痕跡,苗條的身材,沒害過天花的小腿,膚色晶瑩溫潤,因此公車已遠馳,這位相親的大男人,竟忘記頭上飄的是毛毛細雨,足下踏的是車馬川流的街頭,好一會,他醒過來了,該回廠裏工作了,幾百塊月薪(四十年前)的工作也該好好幹,不然,佳人娶得成否還是大大的問號?如果砸破了飯碗才該死呢! 「怎麼,看你滿臉春風,該看見了吧!我介紹的女孩子不錯吧,我在她姊夫的家裏見過她一次,滿好的一個少女,介紹給你,你說該不該謝我?」 建松一看到二弟全身濕淋淋直淌水的可憐相。臉上卻是微微綻出笑意,還有一份興奮,一份緊張,還加一點點羞怯,這一切讀出他一見傾心。 「滿意,當然滿意,問題是她不知對我是否也滿意!」建柏傻氣的回答大哥。 「這事交給我,我與她姊夫是好朋友,眼前有橋有路怕什麼!看我的好啦!」建松拍胸慨諾著。 第一關是老丈人董新輝,當大女婿東旭對他老人家說道:「老丈人,文文二妹都二十歲了,學業也告一段落,我想做媒把她介紹給我一個朋友的弟弟,您想可以不可以。」 「你做的媒錯不了,女大不中留,找個好婆家嫁出去,好了卻一樁心事,減輕我精神負擔。」 董老先生最賞識大女婿。他窮,但懂事理,有禮貌,人緣好,對他更是親如父子,滿親熱,這段親情不是金錢能衡量的,所以他一聽到東旭想替二女作媒,立刻就答應。 東旭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道:「這人姓洪,人勤快,又忠厚,煙酒不沾唇,身體健康,就是錢袋扁一點,是在一家餅干廠裏『吃頭路』,老丈人最賞識『吃頭路』人,女兒專揀『吃頭路』人嫁,我就是第一個『吃頭路』的女婿,您老不嫌多的話,不妨再來一個吃頭路的女婿!」 哄堂大笑就為東旭的句句「吃頭路」。 「文文,妳若不嫌他窮,不妨與他認識,他對妳是滿傾心,聲聲說中意。」做姊姊的下工夫做媒婆了。 「中意個鬼,我又不認識他。」文文嘟著嘴回答。 「他一天清晨六點在街頭,冒著毛毛細雨,專程等妳上學看妳,看到妳之後,忘記天在下雨,忘記『頭路』在等他,結論是對妳一見傾心。希望再見妳時會在我們的客廳,希望妳高抬玉手,別看低了他,辜負他冒雨相佳人的衷情。」 文文噗嗤一聲笑出來,擰了姊姊一下,結束了她天花亂墜的介紹詞。 他來了,穿了一身白衣褲,不高的身材,大大微突的眼睛,鼻子還不錯,只是嘴不自然的抿著,懷疑他缺了門牙,還好,他臉紅紅的,不自然的緊張地笑了一笑,牙齒滿潔白的嘛,可以應徵牙膏廣告。 文文拿著托盤請他們喝汽水,看她大大方方沒一點怯場的窘態,說來還是做老師的好,天天對著一大群猴子似的學生,嬌滴滴的古典美可不行,非眼到、口到,甚至御駕親征站在調皮的孩子身邊不可,大概文文是把這大男人當做大男生,莫怪建柏坐立難安,手足無處放,說也不自然,笑也不自在,只好介紹人導演兼說書,「今天天氣笑哈哈」一番無關緊要的寒暄後,建柏兄弟倆像放學鐘響後的學生去匆匆了。 像脫離審判堂的建柏也該汗淋淋,心怯怯了。 中國人最喜歡說緣份,我是中國人也相信緣份,你怎能怪我呢?二妹文文和建柏真的好起來了,不是我做姊姊的吹毛求疵,建柏並不是上上之選,論學問,中學未畢業,英俊瀟灑嘛,邊都沾不到,甚而有些木訥拙於言詞,「吃頭路」明知於先,不能以此點來衡量人,只是以妹妹的年輕漂亮,有學問,要擇偶的話,儘多選擇的機會,既然他們有緣份,感情日進千里,日子在愛情的搖籃裏晃,我這做媒婆的,總不好意思在這緊要關頭喊「倒戈」!雖然我覺得建柏配不上文文。 父親沒有當鋪朝俸的眼光,不會衡量價值,不會孳孳為利,為什麼?且聽東旭與父親大人提二妹的婚事。 「老丈人,您的第二個『吃頭路』的準女婿的父兄,托我來問您老人家,少年的不相棄,兩情相悅,做長輩的該來主持訂親啦,您老人家要幾匣禮餅、喜糖、要什麼禮數來訂婚--」東旭一貫笑嘻嘻地說。 「什麼喜餅喜糖的,費錢又費事,我一生不喜歡麻煩人家,也不喜歡麻煩自己,你想大派喜餅給親友,忙得頭昏腦脹,『金口銀口』的呂宋人挑嘴得很,不一定喜歡吃這些糖餅,吃的時候,一天要禮券應酬,怕會食而無味,何必呢,告訴他們登一則訂婚啟事是必要的,其餘的禮數就是擇一吉日家長來下聘,兩隻戒指就好,盡禮就是,他們若有金玉珠鑽來,我還嫌費事收藏呢!婚事儘禮就是,奢侈鋪張是多餘的,人家賺錢不容易,何必折磨人!」 老人家這一點最可愛,可惜窮了點,不然僑領學他,節約當可行! 「您老人家好不容易養大一個女兒,怎能這樣簡單,糖不吃,豬腳麵線也要省掉─」 「告訴他們,不必給我老的吃什麼,我女兒嫁過去後好好給吃飽穿暖,別虐待她就好了。」 「老丈人,您是最好商量的老人,做你的女婿最輕鬆。」東旭笑著說,這也是由衷之言,對老丈人他有一份欽敬一份感激,老人家從不以「吃頭路人」看扁他,還一再勉勵他,希望他假以努力,有朝一日,他會出類拔萃,出人頭地,知遇之恩,賞識之情,夠他感動,夠他折服。 父親一生最氣不過奢華鋪張一時,而後負債半世。 「你想想看,女大當嫁,男大當婚,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本來是喜事一件。為什麼要那麼多繁文縟節,而使人不勝其煩,不勝其苦,有錢人家天天可以過節,喜慶鋪張熱鬧,經濟能力游刃有餘,花的是他們的錢,誰也不該閒話多多,問題是我們寄根於友邦,我們的風尚言行,在在入人耳目,使人有所感觸,有所誤解,這可能蛀損我們彌久的美好關係,而這點是我們維護猶恐不周的事,不該等閒漠視的,話說回來,僑社普通家境之輩,窮一生之精力,也許積了一筆兒女娶嫁之本,但一生點滴之累積,何必為一時虛偽的面子,奢華鋪張而揮之於一旦,為什麼不移用於新夫婦的建業,甚而能省下來的,有備於新家庭以備不時之需。」董新輝對女婿討論僑社一般婚喜的情況。 父親喝了一口茶,又大發老人的嚕囌。 「婚喜事我看最大問題的是女家,多有吹毛求疵之輩,盡了中禮,還想兼備西方禮節,這需要也不可免。龍鳳之輩,婚事當然保持龍鳳之姿態,甚而乘機炫耀彼此的財富的有之。泛泛之輩因自卑而死力維護自尊,某某人說起來你也認識,女兒訂婚時向男家討了許多喜糖禮餅,而沒有這麼多的親友鄰居可分發,結果拿到崇仁醫院免費部和華僑養老院去向全天下人報喜,這樣把男家當『孟嘗君』也夠絕!你說氣人不氣人!」 「爸,他們向全天下報喜,你氣什麼嘛!」一向惜言的二妹插嘴,全家人都笑得起哄,老爸也忍不住笑了。 「僑社『輸人不輸陣』的觀念作祟,為了面子,扛石磨也得扛,婚事中男方若敢提婚事從簡的話,這豈不是門縫看人,豈不是輕視加怠慢,女家不大發雷霆才怪,這樣,婚事未成,往往為這繁文縟節,而兩親家忽意,怨言閒話一大籮,我看成婚之時,就是滿天大撒『緣錢』,我想新娘未必就能成為新家的寵兒!自己打腫臉孔裝胖子的滋味,相信充過的人必不會甘之如飴,何況是被迫打腫面孔不七孔生煙,怨氣沖天才怪!」 東旭在老丈人洋洋大篇感言下,只有點頭的份,接下去他也參以些許意見,算是與老丈人共鳴! 「華僑社會的家庭,若能摒棄虛假面子問題,辦喜事不奢華鋪張,婚嫁當不至於咬緊牙齦,冷汗浹背,看看一般訂婚的情況,糕餅喜糖一大車載,聘金小禮成千成萬,布匹絲羅綢緞繡,繽紛亮麗,首飾金玉珠寶鑽,璀璨奪目,價值數萬不數千,這一切不過贏來觀禮的親友幾聲讚羡,而這一切卻是一張張鈔票堆砌的,唉!好看一時,負債半世,或是累積一生,揮之一旦,何苦呢!這些排場叫多少『吃頭路』人的子弟,對娶華女的婚姻裹足,蓋因石磨扛不起,只好放下,昏頭轉向啦!這樣,多少華僑家庭中,年華老去的閨女待字閨中,未婚華僑青年儘多,但不敢高攀,怕石磨扛不起,自取其辱,這樣情形的嚴重,不亞於目前經濟動盪不安的局面!這以後怎麼得了!」 父親第二個「吃頭路」的子婿於訂婚禮過後,就成了註冊的未婚女婿,好了,建柏天天名正言順的來上課了,風雨無阻的,啊!愛情的力量多麼偉大,它使聰明人做出傻事,叫傻子迸出智慧的火花,至少愛情使拙於言詞的建柏,對二妹倒有講不完的悄悄話,和情意綿綿的笑,看他的眼睛發亮,流轉著快樂滿足的光輝,真教人羡慕。 二妹罩上婚紗,化了粧,異常嬌美,不辜負建柏冒雨相佳人的苦心,不費吹灰之力娶來嬌妻(聽說建柏來訂婚的「小禮聘金」是向他叔父借來好看的,幸而父親原封不動,數也不數,原璧隨神籃回洪家),他的運氣好,老丈人心直如筆,萬事好商量,不是他的女兒生來比別人醜,或是有所殘缺,更不是昨日黃花年華老去,也不是一字不識的盲女,就是跟「吃頭路」人有緣,也只能這樣解釋了。 母親是中國舊典型的婦女,她不識字,不知三從四德怎樣解釋,從何寫起,她的一生像推磨的驢子,循一定的方向圈圈轉,數十年如一日--服事丈夫,照顧兒女,忙不完的家務像掙不開的鎖鍊,我想母親也不想掙開這愛之鎖,數十年沒一點怨言疾色,有事詢問她的意見,「我不懂,問你爹去」,這話是她的生活準繩,所以在嫁女的大事,她不參予絲毫意見,一切唯「她爹是從」。 二妹結婚的好日子,媽換上一件光鮮的衣服,穿上數年才穿一次的皮鞋,做起岳母大人來,也許家境不裕,兒女多牽累大,媽沒有時間和精力於家務之外再婆婆媽媽,所以她往往有事就做,有事「問他爹去」,她的生活如鐘擺,單調但準確,她對我們一家如船的龍骨,生活的重心。雖然媽是一位這麼淡泊的婦女,眼看養了二十年疼了二十年的女兒要離舊巢往新家去啦,不無乳燕高飛的傷感,所以她老人家默默的,眼含淚光,二妹在親友的祝福聲中,在建柏的喜擁之下,坐上飾滿花串轎車,絕塵而去!啊!又是一粒油麻菜子下地,種子是撒在肥沃的田園或是荊棘叢生的瘠地,看她的造化了,以後是段怎樣的新生命? 做二妹結婚誼母的光華嬸的車先送我和母親回來。 有說「娶媳房裏紅,嫁女房裏空」,真的,開門進去,家裏靜悄悄的,幾小時前的熱鬧那裏去?滿室的寂然伴著靜靜的家具,一抹斜陽裏可見浮揚的灰塵,母親怔了一下,眼淚忽雙垂,我喉嚨也有一股酸楚! 光華嬸溫柔的勸著母親,她說道: 「─呂宋嫁女不比唐山,三朝回門後,天天可以回娘家來看媽,妳也不必傷心,女大當嫁,妳也了卻一樁心事─」 「我不只是傷心文文出嫁,我的手剛才被車門壓傷了,痛徹心肺--」說著母親舉起右手,食指中指淤血,皮綻肉開、血肉模糊的…… 唉!辛勞一生的母親,從不輕易落淚,她咬牙熬過了一輩子,今天她老人家眼淚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