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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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楊牧 談東海往事
三月在台,驚聞詩人楊牧病逝,從報紙及網路看到不少悼念詩文。 楊牧是我東海早期學長(他歷史系轉外文系,我讀中文系),本名王靖獻(從母姓,弟妹皆從父姓楊),其父兄弟多人年輕時,即從桃園遷居花蓮,父開設印刷廠,喜讀漢文並曾訂閱《自由中國》,母親本是台北小姐,嫁來花蓮,王靖獻在花蓮出生,自幼喜愛文學,就讀花蓮中學初三即與高中學長陳錦標辦詩刊,早年筆名葉珊,受浪漫主義詩人的影響,著述現代詩文不斷;一九六四年九月抵美國愛荷華大學深造,二年取得創作碩士。一九六六年選擇赴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攻讀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哈佛大學及愛荷華大學也通知錄取),在柏克萊見證了60年代的美國學生運動。三十二歲改筆名為楊牧,以詩文積極介入社會。他與林衡哲曾共同主編志文出版社的新潮叢書,影響台灣文學界,王靖獻成為大詩人,也是著名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詩人向陽讚楊牧,是根植臺灣的文學巨樹。楊牧自言使用漢族文字,創作台灣文學。 一九七三年我負笈大度山,隔年識得中文研究所一年級劉滄浪學長(中興外文系畢業),他偶有作品刊在中央日報副刊,劉住花蓮,喜愛並推崇葉珊散文,託我在台北買大林版《葉珊散文集》(原是文星叢刊)多冊,分贈友好,我透過葉珊的文字,想像久違的金門家鄉。日後隨緣購閱葉珊作品,曾購得文星版詩集《燈船》(也是文星叢刊),書中第二輯有〈佳人期〉、〈菜花黃的野地〉、〈馬纓花〉等十八首「情詩」,葉珊在序中說明這些都在金門寫就。 一九七七年我返金任教,國中國文課本輯錄〈料羅灣的漁舟〉一文,師生共同研習王靖獻的詩文。某日購得楊牧《飛過火山》(洪範書店.民國七十六出版),書中有篇〈那迎面的風-哀悼唐文標〉,楊牧寫道:「多年前在臺北,在一場亂七八糟的關於現代詩的論戰之後,我對(唐)文標說:「全臺灣我和你認識最久,而我也正是第一個被你拿來開刀祭旗,向前大罵現代詩的人,對不對?」他先是一楞,繼則笑嘻嘻說些別的。……一九七六年春天我應東海中文系之邀返大度山演講,適逢文標陪楊逵先生到東風社舉行座談。我們在舊招待所同桌共餐,飯後散步偕行於校園之上,提到些柏克萊的故友往事,正感慨間忽然看到東風社新貼了一張海報,上面寫明是歡迎我們兩人上山,又大字引金庸詩道:「結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問有仇無?」我們面面相覷,不免於尷尬中湧起一些傷感。從那天以後,我私下橫一決心,遂與我大學時代最珍惜的東風社一刀兩斷。」(182、183頁) 我原先不太懂楊牧為何勃然大怒,後來翻查舊書,看到楊牧《傳統的與現代的》(志文出版社. 民國六十三初版)的〈柏克萊〉篇中,才知楊牧就讀柏克萊加州大學博士學位的指導教授陳世驤先生是金庸武俠小說的忠實讀者,曾以狂草寫了《雪山飛狐》裏的引詩:「結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問有仇無。」給他,所以,楊牧認為東風社的人在譏刺他。 我是東風社的成員之一,對這張海報已記不清了,此事或許可問問當時東風社的前後任社長林劍奇(工業工程系)、陳南吉(國際貿易系),此事或許是個料想不到的意外。當日,唐文標陪楊逵先生到東風社舉行座談會此事,我也亳無所悉。但中文系邀楊牧演講,我聽了,但距今時日久遠,也忘了他所講內容,只記得演講會後陳忠信(數學系)邀與會社員陪楊牧先生,過中港路去陳同學住的東海墓園旁的小屋泡茶聊聊,那天楊牧大方掏錢買啤酒請大家。這幢小屋在陳忠信之前有外文系學長沈萌華,之後有歷史系學弟彭明輝(吳鳴)似曾入住,他們在小屋創造了不少文、史、哲名篇,日後也都成為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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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因為疫情變了色
這春天不怎麼順心,走出門,左轉右轉街景如常,可是人潮呢,整條街冷冷清清,不再瀰漫慣有的喧嘩。人多的地方僅集中在藥局門口,一條人龍沿著人行道蜿蜒,眾人或想當戰士,無從當起,只好買個口罩戴上,算是利己利人。想到農曆年前夕,大夥開玩笑說不想參加的聚會就回答:「我剛從武漢回來」。此言應該會嚇倒對方,沒想到疫情蔓延,毫無止歇的意思,如今已三個月了,眼看全球幾乎都淪陷,擴散這麼快,誰也沒料到,每日新聞隨時播報,心情很是沮喪,何時還我靜美時光? 思前想後首先盡量減少出門,省得每回一搭上公車、捷運,總是疑神疑鬼,會不會身旁那位、或對面那位帶著病毒?看著每位都有問題,也沒啥問題,他人看我應如是,朋友總認為:妳太敏感了。可不是,應該是怕若無故被感染,自己出事就算,這病毒會連累家人親朋及無辜他人諸多不便,不得不謹慎。 搭電扶梯不敢摸扶手,大眾交通工具盡量不用手去觸碰,手洗到沒有絲毫油脂,可這是隱形的敵人,如果是戰爭,有彈盡援絕的一日、有和事佬、或自己累了,結束終有時。然,這病毒敵人躲在哪,毫無所知,讓世間人們充滿猜忌,人性的自私從搶口罩、搶酒精可窺見。政府應變能力也顯現,許多國家亂了套。佛系、魔系各顯神通。今日讀報見停課高中學生被拒上公車,人性本自私,可危難時應該將心比心,沒有誰自願染這病毒。 近日有人為了旅行染疫,想我四月初要赴日本的雪月花列車之旅,二月上旬我們就決定讓旅行社扣違約金,損失違約金,心情平和,別給自己及親友添麻煩。有位朋友長嘆:慘了,今年別想出國。互相安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待疫情緩了再說吧。歐美疫情愈來愈嚴重,義大利過往的浪漫,每次去擠著買名牌,逛米蘭、威尼斯,找莎士比亞坐過的咖啡館,一杯黑咖啡五、六百元也覺得便宜,戶外咖啡座永遠是端坐人群看人來、人往,來來去去的旅人,那份優雅,讓我始終愛著歐洲,即便洗手間不便,也千里迢迢一再到訪。今日自己國度充滿憂慮,彼端義大利、西班牙、巴黎令我神傷,像是老朋友生病,何時恢復她的丰采啊。週遭充滿不安,如今朋友聚會,竟帶著生死與共的義氣赴約,都說吃一頓飯是生死之交,雖是一則笑話,卻道出人人自危的心態,平日愛看電影,不能去。健身房密閉空間,不能去。逛百貨公司也危險,不能去……。所有日常變了樣,上週好友玉芬約好三、五好友到她山上農莊呼吸新鮮空氣,山上空氣清新,芬多精充滿誘惑,大夥齊聚一堂笑聲、歌聲可以滿溢山谷,可政府再三告誡要有社交距離,聚會最好取消,順勢把約會後延,雖則不願,不得不然。 每日在家看書、看報、看手機、追劇,一檔接一檔,待疫情趨緩,眼科醫生的病人怕是會暴增。人生總萬般無奈,一會水災、一會旱災、一會地震,人們應該檢討,人類什麼事做的過火?從數千年前一而再的鼠疫、黑死病,大量人口死亡,迄今新冠肺炎,大自然萬物並未和人類妥協過。捫心自問,是太貪婪了嗎?追求利益權力過頭?可大部分小老百姓是守本分的活著。如今只能心慌慌謹慎過日子,人多的室內別去,聚餐能免則免。唉,人生如夢,這可是一場惡夢,趕快醒來,別讓我每日在公園繞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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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人如何當上知縣(下)─說「大挑」
「大挑」制度確定於乾隆十七年(西元1752年),為清朝乾隆以後吏部銓選舉人授官之措施。商衍鎏在《清代科舉考試實錄》第二章論述得非常詳細,相關研究還有馬鏞的《清代的舉人大挑制度》,陶易的《清代舉人「大挑」軼事》,孔祥文的《清代科舉制度的補充與完善》。 「舉人大挑」為清代一種每六年一次於落第舉人中挑選良吏的辦法。據《欽定大清會典事例》載:『舉人大挑,凡會試後,奉旨舉行大挑。禮部查造清冊 ,咨送吏部,奏請欽派王大臣,於各省舉人內,公同揀選。一等者以知縣試用,二等者以教職銓補。乾隆十七年(1752)諭,今歲萬壽恩科,各省計偕雲集,而中額例有定數,其下第舉子中,有年力才具可以及時錄用者,特予格外加恩,揀選引見。分別以知縣試用,教職銓補,俾得早列仕版。……大省四十人,中省三十人,小省二十人。……』 根據引文可知「大挑」結果公布後,一等以知縣用,二等以教職用(如府學學正、或縣學教諭,均為正八品),意在讓這些落第的舉子能有較寬的出路。 每屆「大挑」,由皇帝欽派親王大臣在內閣舉行。而「大挑」與考舉人的鄉試、考進士的會試還不一樣,它並不重視文章詞賦,卻根據應考者的外形樣貌、應對與時事進行考察。 至於挑選之標準,依商衍鎏書中所述:先選相貌,再試以應對。這是什麼意思呢?也就是沒有筆試,只有面試,重點擺在「外貌」和「言談」。但因為參加「大挑」的舉人數量有數千人,主持挑選的王爺不可能跟每個人都進行交談。於是,言談的標準形同虛設,外貌就成為為唯一的要求。 具體的施行準則,外貌被分成八個很細的標準,即:同、田、貫、日、氣、甲、由、申。所謂「同」,指面方體正;所謂「田」,指舉止端凝;所謂「貫」,指體貌頎長;所謂「日」,指骨骼精幹。如果長相有這四種特徵,那麼恭喜你,你就會被挑選上,出仕任官。 其餘所謂「氣」,指形相不正;所謂「甲」,指上寬下削;所謂「由」,指上窄下粗;所謂「申」,指上下皆銳而中粗。如果外貌屬於這四種情況之一,那麼,那抱歉了,你選不上啦。 在「大挑」中,接受挑選的舉人們按每班20人進入考場。眾人站定後,某親王立刻被閻敬銘的模樣吸引住。他瞧了一瞧,覺得此人長相實在有損朝廷形象,於是高聲道:「閻敬銘先起去!」 這在清末李岳瑞所著的筆記《春冰室野乘》一書記載的非常清楚,「閻文介遺事」一則載錄:「朝邑閻文介公敬銘,狀貌短小,二目一高一低,恂恂如鄉老。未第時,嘗就大挑,甫就班跪,某親王遽抗聲曰:『閻敬銘先起去。』公深以為恨,常慨然歎曰:『一歲三落第,而會試不與焉。』蓋公於是歲試中書教習,皆被擯也。其後人翰林,改官戶部。胡文忠奏調總辦東征糧台,疏中有『閻敬銘氣貌不,而心雄萬夫』之語。」 閻敬銘的其貌不揚,讓他在「大挑」黜落。但經過自身的努力,取進士,點翰林,三年散館後改授戶部。後又被湘軍大將湖廣總督胡林翼借調到湖北,總辦湘軍東征糧台,後來胡林翼上奏摺保舉他時說了這樣的話:「閻敬銘雖其貌不揚,而心雄萬夫」。後來閻敬銘名揚天下,人們都不敢以外貌篾視他。 一個人的能力,與他的長相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因此,乾隆為了防止遺珠之恨的「大挑」制度,原本立意良善,但施行起來卻是很不嚴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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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我們從遠方來》出版之際
許多年前,我的好同學蔡美月在成功村「陳景蘭洋樓」擔任導覽員,她與幾位從中國大陸嫁來的同村同事感情相當要好,我經常可聽聞美月談起她們為家庭竭盡心力的付出及生活上的點點滴滴。作為一個傾聽者,我總是為她們面對生命的態度感到動容與敬佩。 記得有一回,美月找我去參加她們的午餐聚會。那時我們群聚在阿麗家,來自廣西的阿芳、阿麗與來自越南的阿鶯,正忙著將各自做好的家鄉菜匯集在一張大桌子上。坐定位後,她們開始用帶有腔調的中文邊聊邊吃了起來。席間,除了藉由飲食撫慰彼此的鄉愁外,時不時還會傳出開懷的笑聲。不知道這是她們第幾次在村裡聚會了,但之於我卻是第一次,因此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為美月,我漸漸熟識了她身邊這幾位朋友,此後,心裡頭老浮現有朝一日我要為這群在島上認真生活的外籍配偶們做點什麼事的念想。為她們寫本書、辦場講座或拍部記錄片,這樣的想法默默盤踞內心多年,卻一直沒有付諸行動。正巧,去年看到文化局招標關於新住民議題的書寫專案,幾經思考,終於下定決心著手進行書寫企畫,並有幸獲得文化局及評審委員傾力支持。 《我們從遠方來》一書受訪對象,多以因婚姻而移居金門的東南亞及中國大陸的女子為主;另外,為彰顯外國人士對金門人文風貌及地理環境的喜愛,特意加入四位分別來自英國、法國、美國及義大利的新住民,加上原定採訪對象印尼、越南各四位、中國大陸八位,總計二十位受訪者。二○一九年八月起,我開始尋找合適的受訪對象。透過在地友人、新住民關懷協會及社會處等單位推介,總計約找到近四十位外籍配偶。逐一聯絡後,或許因金門鄰里關係密切及民風保守之故,對於公開自己的生活細節,她們大都有所顧慮,以致不願受訪,加上受訪條件受限,花了不少時間,最終才找齊了書中這十六位受訪者。 目前金門新住民人口約有二千多人,多半是透過婚姻關係移居於此,她們隨著不同機緣境遇,帶著新的身分來到陌生國度,必須改變過去的生活模式,揮別各種熟悉的人際關係,進入一個包括飲食、文字、語言等風土民情截然不同的環境下生活,除了養兒育女,侍奉公婆,照顧家庭,極盡所能分擔家計,還要面對異樣的眼光和阻力,對任何一個外籍配偶而言,都是極為艱辛的考驗。 每一次訪談,都像陪著她們重走了一遍她們的人生。過程中,我看著她們哭,也看著她們笑,心中百感交集。感謝這群新住民朋友對我的信任,願意打開心房,細數自己一路走過的歷程。為了不辜負她們勇於傳達自己的聲音,在書寫過程中,我試圖彰顯報導精神,以散文筆觸結合採訪的寫作形式,在不失真實的根基下,一一將每位受訪者的口述完整呈現出來。 書寫過程中,遇有疑惑之處,便以電話再三確認,絕不允許憑空虛構。文中包括章節命題皆採淺白的文字語言作表達,再利用布局結構,使之成為一篇易於引人閱讀的報導。我相信,這二十位受訪者僅僅只是金門新住民的縮影,近兩個多小時的訪談、幾千字的敘述,也難以詳盡道出她們走過的數十載人生。但無論如何,至少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足以使我們看到其生命旅途中的風霜雪雨。 此書的完成,無非是希望透過新住民在地的生活樣貌及心路歷程,讓更多人認識金門多元文化的形成,讓更多讀者消弭成見,對各種族群及異地文化多一點理解與包容。他們從遠方來,在此落地生根,有緣成為金門的一份子,理應沒有國籍、膚色、語言之分,任何人都該平等被看待、被尊重,這或許才是我書寫此書最大的動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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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卞之琳〈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是中國著名浪漫詩人卞之琳(1910.12.8~ 2000.12.21)寫給張充和的情詩。短短三十五字的〈斷章〉,卻曾在世界文學論壇賺得幾百萬言的品賞、研究與評論。此詩為何有如此驚人的魅力?我們這就從詩人的生命經驗,作概略了解。 〈斷章〉背後,藏著詩人一段苦戀的滄桑史。他心目中如蘭似梅的古典美人,善崑曲,寫得一筆端雅凝秀的小楷,堪稱當代第一人。1933年,卞之琳在沈從文家初識張充和,立刻失了魂似地,開始瘋狂追求。張充和的三姊張兆和是沈從文寫了四年情書追到手的,卞之琳想學沈從文採取文字攻勢,寫了十五年情詩、情書,卻始終不得佳人青睞。更傷感的是,1948年,張充和同樣在姊夫家,認識了北大西語系德裔美籍教授傅漢思,一見鍾情,同年11月便結婚了。癡情詩人不知為何又傻等了七年。直到一位因丈夫背叛而失婚的報社約稿員青林,跟卞之琳約稿,常去他家取稿,兩人熟稔之後,青林會幫他收拾房間,和他一起談十四行詩、談英國文學。1955年,卞之琳寫了一句「獨愛你曾經滄海桑田」,就抱得美人歸了。 卞之琳的詩在讀者和評論者眼中,是怎樣的評價?1937年6月13日,《獨立評論》刊出一位署名絮如的中學教員來信,指摘當時「一種看不懂的新文藝」,他舉的例子裡就有卞之琳的詩。胡適〈編輯後記〉:「現在作這種叫人看不懂的詩文的人,都只是因表現能力太差……。」周作人不認為這些寫不「明白清楚」詩文的作家都缺乏表現力,他們只是太炫學,太雅致。周作人給胡適的信:「有些詩文,字都認得,文法也對,意思大抵也講得通,然而還可以一點不懂,有如禪宗語錄,西洋形上學或玄學的詩……。有些詩文內容不太艱深,只是寫得不好懂,這一部分如先生所說的是表現能力太差。卻也有人是作風如此,他們能寫通達文章,但創作詩,覺得非如此不能充分表達他們的意思和情調。」 沈從文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說文學革命初期,寫作的口號是「明白清楚」,因為當時的作家大多是寫自己「所見」,但時間久了,在創作自由的條件下,作家轉為寫自己「所感」。如果大多數人一直保守舊觀念,自然會覺得新詩越來越難懂,作品多「晦澀」,甚至覺得「不通」。與其說這批難懂的作者是缺少表現能力,不如說是有他們自己獨特的表現方法。 我贊同沈從文的觀點,我所持的是「作者風格論」。且以詩為例,相同的風景、一樣情境,給張三寫,給李四寫,都會因著詩人的個性與生命經驗,發展出截然不同的詩句。正如法國自然科學家布豐(Buffon)說的:「風格即人格」。作者的人格決定了他思想情感的動向,也就決定了他文學的風格。 〈斷章〉隨著我年齡增長與生命成熟的歷程,品賞領略此詩的理趣也逐漸變化。近日,第幾百次的賞讀,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寬慰與清朗。此詩層次分明,首二句勾勒出一幅澄淨唯美的畫境,我揣想著詩人妙筆雙寫橋上人與樓上人二者之實境距離與心靈距離。橋上人恣意賞景,不知自己是樓上人眼中、甚或心中的一道風景。表象上看來,兩個主人翁各自眼有所賞,心有所思,二者間似乎沒有明顯的關聯性。實則不然,我們從第三、四句可窺見其關聯之暗示性,作者「心念」瞬間切換,內心的場景立時由日轉夜。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此時此刻,作者進入作品情境,對兩個主人翁講話。「你」是關鍵字,是混淆讀者視聽的技巧用字。第三句「明月」是隱射橋上人,「你」是樓上人,作者對樓上人說話:「明月」(橋上人)裝飾了你的窗子(心窗)。第四句的「你」其實還是明月,還是橋上人,是作者對橋上人說話:你裝飾了「別人」(樓上人)的夢。卞之琳之所以用「別人」,意在暗指橋上人的無心、無感,不知自己竟裝飾了樓上人的夢。橋上人始終置身事外,樓上人對他而言自然是「別人」。 卞之琳受新月派影響之外,更醉心於法國象徵派。他謹記恩師徐志摩曾對他說的:「文學最可悲者,莫若糾糾結結,為二郎之碑(冗言甚多的文章)。」其文學創作最重視在簡潔中仍有韻味。前期詩作,多寫下層社會生活,也探索宇宙與人生哲理,以「我」為主。他擅長從中國古典詩詞汲取養分,將傳統意境與西方小說化、個人化的典型戲劇性情境揉合,再將我們傳統的含蓄性,與西方強調暗示性及親和力的特色加以融匯,樹立自己「平淡中出奇異,玩笑中見辛酸」的獨特風格。他的詩,著重意象創造,精巧玲瓏,想像力豐富、跳躍性強。其詩作大多冷僻奇兀,卻也因此而更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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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人際疏離
新冠肺炎肆虐全球,迄今造成全球確診破130萬例,逾7萬人不治。有人形容這場無煙硝的戰爭是第三次世界大戰,但範圍更廣,目前波及一百八十國,造成全世界鎖城、鎖國比比皆是,原本天涯若比鄰,如今大家都想隔離自保,這場疫情所造成的人際疏離更是值得大家關切。 如何和人群保持安全距離,已成個人的防疫要務。社交距離(social distance)一詞,更成為目前最為火紅的詞彙。衛福部長陳時中表示目前初步規畫,在非特定人場所,室外的社交距離至少一公尺,室內至少一點五公尺。如果因特殊狀況無法達到,要戴口罩或使用隔板,這是目前台灣面對疫情,在社交距離最新的規範。 隨著社交距離的要求與落實,人們在室內室外有可能和人群接觸的場合,戒慎恐懼之感,可能油然而生。所謂的社交距離就是一種空間距離。在疫情蔓延時,為避免或減少病毒的傳播與感染,保持適當的空間距離,是絕對必要的。但疫情蔓延狀況,可能非短期間即會緩和或結束。由於疫情的拖延,若人們持續和他人保持社交距離,極可能連帶影響個人的心理狀態,而形成和他人產生疏離的心理距離。 由於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確診率和死亡率持續攀升,各國政府祭出封城、鎖國、居家隔離、停工停課等防疫措施,形成全球有逾10億人「禁足」在家;「沒事待在家」「沒事少出門」已成為不傷己、不誤人的新生活指引。 像以嚴刑峻法著稱的新加坡,日前已修訂傳染疾病法,限制人和人距離不能「少於一公尺」。任何人在公共場所只要刻意坐在與他人距離一公尺內的位子、故意坐在標示為不能坐的位子,或排隊時故意站在與他人距離一公尺內的位置,都會被視為違法行為。違規者最高可處以新幣1萬元(約新台幣21萬元)罰款或被關六個月,或兩者兼施。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美國《麻省理工科技評論》(MIT Technology Review)於3月17日提出報告表示,社交距離(social distancing)不僅是發生在幾個星期內的事情,它可能將永遠停駐在我們的生活裡。 《遠見雜誌》最近公布與精神健康基金會合作的「2020年孤寂大調查」結果,發現有44.2%國人經常感到孤寂。對比2014年「精神健康基金會」的調查結果,驟增12個百分點,發現逾4成民眾經常感到孤寂,對比2014年「精神健康基金會」的調查結果,驟增12個百分點,30歲以下年輕人更是高風險族群,逾6成有濃厚的孤寂感。 瘟疫宛如世界末日降臨,鎖國、封城、管制、關閉紛沓而來,人們被迫自我隔離。於是,社會疏離亦催生了孤寂這隻隱形病毒,以情緒困擾當養分,逐漸長成足以噬人的「黑洞」。 根據統計,日本每年約有4萬人是「孤獨死」,在和外界完全隔絕安靜的死在家中,直到警方破門而入才發現。有日本專家預計這樣的死,到了2025年將增加到10萬人「孤獨死」(Kodokushi, lonely death)這個名詞近年來在日本討論度相當高,也因為這樣的死法衍生專門處理「孤獨死」清潔行業興起。 隨著網際網路的快速發展,雖然給我們的生活提供了更多的方便,但是同樣的導致了很多人變成了「低頭一族」,網絡使人們變得冷漠,疏離了人們的距離,於是「宅經濟」盛行,「宅男」、「宅女」當道,因為科技而造成的人際疏離已經十分嚴重,這次因新冠疫情讓人際疏離雪上加霜,吾人更應正視、反省何以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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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節,說朝聖南台灣
復活節,被釘死於十字架上的耶穌,下降陰府後三日復活了!復活的耶穌超越了死亡,故其在宗教上的意義,復活節大於耶誕節。 4月中旬復活節前夕,默思朝聖南台灣。 2019年11月中旬,隨新北市永和聖母升天堂高福南神父作了一趟南台灣朝聖之旅,既定調為朝聖,故以教堂為旅遊主題,三天共拜訪了六座教堂:1.鹽水天主聖神堂;2.玉井吾樂之緣聖母朝聖地;3.安平聖樂倫天主堂;4.萬金聖母聖殿;5.武潭無染原罪聖母堂;6.佳平法蒂瑪天主堂。 台南鹽水以蜂炮出名,可見民間信仰之盛。第一眼看到鹽水天主聖神堂,不禁懷疑它是教堂還是廟宇?1955年,德籍的方濟會士胡國臨神父,遠渡重洋初來鹽水鎮傳福音,為了讓外來宗教能融入當地民間信仰,胡神父建了座中國式的聖所。1970年後,李少神父擴建聖所,先後完成「聖母亭」、「祭天殿」,強烈的中式建築色彩依舊。因此,我們看到的鹽水天主聖神堂,聖母亭裡的聖母貌似媽祖,祭天殿的彩繪,耶穌與門徒都穿東方服飾,鹽水版的「最後晚餐」,甚至出現了「拿筷子吃包子」。至今,鹽水市場的老人還津津樂道「黑(胡)神父」開疆拓土的傳奇! 台南玉井以盛產芒果出名。玉井天主堂開教於1960年代道明會岳峙淵神父。 我知聞玉井天主堂多年,因為2010年代,該堂「涼麵神父」李若望親自帶教友林玉芬來金門大學就讀,四年間,玉芬為金門天主堂帶來許多美好的聖樂,李神父亦來金門多次。來到玉井,才知道此教堂為「吾樂之緣聖母」朝聖地,意謂:聖母生子,為普世帶來喜樂。教堂內的聖母像安座於1962年的聖母升天節,為羅光總主教所贈予、蒙教宗降福、遠從羅馬郵寄到台灣。 台南安平以古堡出名。1956年安平天主堂由美籍遺使會會士華克施神父開教。現址的安平聖樂倫天主堂(聖樂倫,西元第三世紀的教會執事聖人),於2003年由賴效忠神父所整修,設計新穎、時尚,大面積的窗戶使聖堂充滿亮光,聖所中心恭奉榮福喜樂的聖母升天圖。此外,教堂的「安平天主教文物館」,長期致力於收集百餘年來台灣傳教士的宗教遺物,並作不定期的展示。此行,費格德神父不僅為我們作了精闢生動的導覽,並請我們品嚐台南小吃豆花、蝦餅。 屏東萬金聖母聖殿號稱台灣現存最古老的教堂建築,1861年,西班牙籍的道明會郭德剛神父來萬金傳教,1870年,現址新教堂落成,1984年,獲教宗敕封為「宗座聖殿」。萬金以一村近30戶皆為天主教友而成特色,每年12月的堂慶「聖母遶境遊行」更發展為屏東縣的重要民俗活動,朝聖者、觀光客絡繹於途。多年前,我曾隨先生到過萬金,此次再訪,聖母聖殿的環境改變不大,但因近年來我個人對宗教的投入,故對道明會的深耕萬金體會更多。 武潭無染原罪聖母堂和佳平法蒂瑪天主堂皆屬屏東泰武鄉原住民部落。1950年代,天主教即進入原住民部落,1953年,佳平天主堂建立,1964年,武潭天主堂興起。想像中,原住民的教堂是簡樸的,但連續拜訪武潭無染原罪聖母堂和佳平法蒂瑪天主堂,才發現山地的教堂毫不遜色於平地,甚至更為堂皇。 武潭無染原罪聖母堂新修於2016年,佳平法蒂瑪天主堂新修於2018年,嶄新的大教堂造價皆數千萬元,設計精美、炫麗,大量的木雕奔放著濃烈的原住民色彩。其中,還有杜勇雄神父雕刻的大型聖像。壯觀的教堂令人目不暇給,美不勝收。 三天的南台灣朝聖之旅,每天有彌撒,每座教堂有導覽,三餐多樣化:早餐酒店自助吧,午餐當地小吃,晚餐旅遊團餐,全程平安喜樂,堪稱「是朝聖也是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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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香記憶
退休後,每天早上習慣泡牛奶喝,但總是體會不到小時候的奶香味。記得五、六歲時,有一天跟著祖母到鄰居家玩,看到鄰居家高朋滿座,很多村子的人都去了,有去的人大多手裡拿著餅乾、手帕,聽說是有人從南洋回來送給村民的家常禮物,最讓我難忘的是,跟我同年齡的鄰居小夥伴在喝用奶粉泡的牛奶,當時小夥伴倒了一些給我喝,似乎有一股特殊的奶香味,記憶深刻。祖母看到我非常羨慕的樣子,反而難過了起來,我問她,她也不說,直到漸漸長大,祖母才慢慢講一些村子裡男丁到南洋的故事……。 聽祖母述說,昔果山因土地貧瘠,生活困苦,幾乎每家都有子弟想到南洋謀生,但順利成功的人非常少。民國五、六十年代因那時魚產量豐富,捕魚技術進步,生活稍有改善,有幾位出洋的村民反而回來捕魚維生,但後因海難頻傳,讓居民聞海色變,村民都紛紛轉往台灣謀生。 小時候聽祖母說,我大伯、二伯都因「走日本(怕被日本抓去當馬伕之意)」,為了籌措路費,向鄰居借錢給他們逃到南洋,而這些路費後來也都由我爸爸種田打漁所賺的錢來償還,省吃儉用,為了多賣些錢還債養家,父親常將好的魚或收成的農作物都拿去賣,不好的就留著自己吃。聽祖母說,有時也常把地瓜拿去賣,她都挑不能賣的小地瓜或地瓜根熬湯來吃,因父親非常勤勞,生活也較有改善,只是操勞過度,身體逐漸衰退,難怪父親一直不讓我唸書,因為希望我早日幫他分擔家計。雖然後來父親受學校校長老師的勸說而讓我復學,但我一直惦記著父親為了把這個家撐起來辛苦工作,心中常覺得過意不去,因而更加用功讀書,希望早日賺錢養家。 後來聽說大伯在南洋被番人殺害,二伯又斷信一直沒與家人聯絡,這也使祖母更加難過,經常勉勵我要上進。經過一段漫長歲月的煎熬,祖母在我高一時逝世,父親在我高三時過世,跟著母親家人一起克服各種困難,度過艱苦日子,後又與內人把這個家安定下來,終能有今日的退休生活。 現在珍惜寶貴的每一天,亦正呼應英國詩人John Donne所說的:「人死的那一天,不是最重要的一天;你活著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一天」。現在金門的生活可說是有史以來最富裕的時刻,自全聯福利中心在住家附近開幕後,每次與內人到全聯買家常用品時,我第一個目標就是衝到奶粉區,看能否找到兒時所感受的奶香味。在琳瑯滿目的奶粉架上,幾乎每次都選一種不一樣的品牌,高鈣、低脂、脫脂、鮮乳、保久乳及加味奶粉等,展現了現代的製奶技術,卻似乎都無法再回味到兒時的那種奶香味,也許因為當時奶粉得來不易,能嚐到一口就無比幸福,唇齒留香,如今過得寬裕,有幸能嚐遍各種牛奶,但仍不易找到當初的滋味。牛奶香味之於我就像是電影「阿甘正傳」中的巧克力一樣,在品嚐之前不會知道是什麼味道,但是都值得細細品嚐,才能品嚐出人生的濃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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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天
一個人的真正偉大之處,就在於他能夠認識到自己的渺小。(約翰.保羅) 不可避免的,我們迎來了一個被新冠肺炎疫情占領的四月。除了台灣國家隊的防疫表現名揚四海外,似乎也不指望聽得到什麼好消息了;「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之類的新聞在一夕間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美中官方互嗆,美、英、印度各國揪團要告中國隱瞞疫情求償等等,似乎這樣才更符合人性,也更契合現實主義下的國際關係。 隨著日本漢語教學考試機構向湖北送出「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防疫物資的同時,許多與日本援助物資一同抵達中國的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裳」、「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等等動人的詩句。一時間世界似乎成了一家人,在此之前,他們應該想不到不久後,日本以及幾乎是全世界都將淪為新冠肺炎疫區。在人類的感情中,這是極為殘酷的。有道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在事不關己的時候,漂亮、和煦、慈暖都是廉價且容易的,但在疫情肆虐全球的此時,還要求他人做到「與子同苦」,就未免有些不切實際了,所以,我們會說現在各國政府與人民的鬧騰,才更符合人性,更契合實際。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是個理想,也是個故事。相傳一千三百多年前,日本有位長屋王贈予唐朝眾僧千件袈裟,每件袈裟上都繡著四句偈語:「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意思是我們不在同一個地方,未享同一片山川,但當我們抬頭觀看時,會看到同一輪明月,希望所有的佛弟子們,再結來生的緣分。「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則出自《詩經.秦風.無衣》,為戰國時期秦國的戰歌,意思是「怎麼能說沒有衣服呢,我們來同穿一件」,大有同仇敵愾,氣吞山河之勢。寫到這裡時,很煞風景的,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卑劣猙獰的嘴臉,到底人還是應該實際一點,但我依然相信人間有情,至少「同悲同苦」也可以是心境,而非環境。 四月本該是個悲傷的時節,因為許多人會專程在此時和陰陽兩隔的親人見上一面,受疫情的拖累,歸鄉的遊子少了,墓園多了分蕭蕭的空虛,但或許也正因為這場疫情讓我們發現,更應該珍惜親人的相聚、朋友的緣分,因為攤在「無常」面前,你就會發現自己是如何的渺小與無能為力。一名西班牙醫師拍攝影片告訴世界,他們必須拔掉六十五歲以上感染者的呼吸器,去給更年輕、存活率更高的感染者使用;被拔管者就給他們鎮定劑,讓他們在睡夢中死亡,「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這是何等煎熬的人間惡夢啊!就算疫情有一天過去了,他們還走得出這場夢魘嗎? 現在有更多的人會相信新冠肺炎很可能是百年一見的大流行病。微軟創辦人比爾蓋茲投書媒體建議:短期要加速疫苗開發,協助中低收入國家防疫;長期要建設標準化、國際合作、資金三方整合的疫苗藥物防疫平臺,才能讓世界各國具備高效因應下一次傳染病的能力。在世界陷溺於悲風苦雨的時候,有人想的是打官司求償,逞一嘴之快,幸好還有像比爾蓋茲之流的,想到的是人類的希望與未來。 每個人在宿命面前,不過是渺小的塵埃,卻不妨礙我們踏上偉大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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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偽鈔
我是一個惜物如金的人,物品壞了、破損了,除非它已到不堪使用的程度,否則,我捨不得丟棄,日積月累的結果,難免惹太座閒話:「你如此龜首也惜,龜尾也惜,這樣再蓋一間透天厝給你,也不夠堆放這些物件。」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太座和犬子雖深怨我之愛物癖,但當我在家時,他們猶知收斂、不便出手,卻常常趁我不在時,聯手埋頭整理舊物,一兩個禮拜下來,幾乎清出一小貨車,這些他們眼中的垃圾,只要被我發現,我還是會偷偷藏在秘密基地,但紙包不住火,總是東窗事發,很快又被他們發現,這下子,我不僅更沒顏面,還會被加倍數落一番,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前幾天,太座心血來潮,又大刀闊斧清除我的寶貝物件,她在翻動樓下抽屜時,無意中發現一個紅包袋,原以為是我積攢的私房錢,打開一看,裡面竟有一張五百元面額的鈔票,她一臉疑惑的問我為何有這張鈔票?事已至此,我深知欲蓋彌彰,再隱瞞也沒用,只好從實招來。 我說:事情是這樣的,大約是十幾年前,大女兒在高雄工作,我們全家人去看她,晚餐時分,她帶我們到一家知名的豬排店用餐,因為顧客多,用餐前尚需抽取號碼牌,結果我們足足枯等半個多小時,才被引導到店裡用餐,便當確實美味好吃,當時大夥兒也餓扁了,偌大的一盒,很快就用完了。 本以為用完餐,可以揮一揮衣袖,輕鬆的邁出大門,不意結帳時還要排隊,當時人多,加上天色漸暗,燈光又不足,記得我付了一張千元大鈔,一位男店員竟趁亂、趁黑在找錢時,順勢瞞天過海,把一張疑似五百元偽鈔塞在裡面,現場十分雜亂,我被擠出人龍後,走了一段路,從上衣口袋掏出找的錢數了數,金額正確無誤,但那張五百元的鈔票,怎麼看,怎麼覺得怪怪的,這時大女兒說話了:「爸啊爸,我聽說最近有偽鈔出現,我們不得不防。」我越想越不對勁,本想奔回去找店員理論,但家人都反對:「你去了,誰會理你?誰會承認?」看來只有自認倒楣了。 一家人怏怏回到大女兒低矮租屋處,我越想越不甘心,想找一張同面額的真鈔比對一下,一時半刻也找不到,只好作罷。這一張疑似偽鈔,就被我用一個紅包袋裝起來帶回金門,準備當作「傳家寶」,告誡家人:今後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都要引以為戒,凡事要能對得起這顆純良的心。 坦白講,這張鈔票是真是假,我從來沒打算請銀行驗明正身,因這對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故事本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教材,特別是我當時就以此事和家人討論互動,在互動的過程中,家人學到的善解和包容,才是我最在乎的,這是在教室裡、在課本上教不來也學不到的。 一張疑似偽鈔,勾起我一段塵封記憶,也讓我重新釐清過往的零碎記憶,為此,我打了電話給大女兒詢問此事,她還清楚記得,還告訴我:當年一客排骨飯是六十元。 往事並不如煙,往事無意中又被喚醒,我不知道生命之神要喚醒些什麼,但我確知當我重新起步時,它已是我生命歷程中重新開機的時刻了。 謝謝你,當年的店員;謝謝你,一張偽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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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韻
古城西門外,住著一個西門大官人倪振金夫子,望海新墅國旗飄飄,正名「古風小學堂」。教幾個小小蒙童,也有幾個金大生程門立雪,不得不收入門下,從此其弟子遊學有方。去年我集朱熹榜書寫成:「忠孝節義;書劍江山」為古風小學堂,學規暨弟子輩序字云,用朱熹法書所製,有些字找不到朱體,是我畫出來的字,以贊同其如朱子設教,興學古風。「古風小學堂」義學招生已屆五年,如願招收「書字輩」七人額滿,時疫橫行授業如常。古風依舊是劍膽琴心,追慕聖賢先師,以天下為己任的初衷,無計個人毀譽,使金門義學私塾獨標傲岸格局! 我幾次受邀到古城外小學堂,參加開學依古禮拜師儀式盛典,過古城、迎古風、興古學,也不免要自我作古一番,用閩南古韻,升堂吟唱一首唐詩「春江花月夜」,引得倪山長詩興大發,接著他隨即也唱一首宋詞「玉樓春」。詩詞是彎曲的語言,詩詞是音樂性的文學,用古調來唱詩詞,已有幾十年的癖好,我輩也只遇振金同學一人,時相酬唱,引為知音,正如呂西村所說:「嗜書成癖;好古欲狂」。一般新作曲給小朋友唱的詩詞,我則搭不上腔。 唐詩分古體詩、近體詩、樂府詩。張若虛七古詩-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遶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計有36句的長詩,有浪漫纏綿的情調,台北天籟詩社傳唱百年的閩南語古調,有濃厚的「南音」成分。我就是先學會這首詩的唱法,再把它帶入「南管」,花了十來年時間,才把南管琵琶、洞簫、二絃、三絃、檀板唱腔基本功搞懂一點,還粉墨登場獻醜。南音難!難管! 宋詞也叫曲子詞,樂府、樂章,長短句等。它是按曲譜詞牌填詞,因此格律十分嚴格。南北朝時的「樂府詩」,就是「宋詞」的前生身。宋劉克莊玉樓春-戲林推:「年年躍馬長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錢換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這也是我最喜歡吟唱的一首宋詞。 劉克莊南宋名詞家,福建莆田人,辛派詞人的重要代表,詞風豪邁慷慨,年壽最長,官位最高,成就也最大。興化府莆田,不說閩南話,也不說福州話,閩東居中有歷史悠久的興化話。莆田在唐代出美女,梅妃江采蘋(被楊貴妃幹掉,在冷宮寫下:何必珍珠慰寂寥),莆田在宋朝出有媽祖林默娘,受人崇拜的女神。 《吹劍錄》:「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子,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部分宋詞是當時的流行歌曲。而今,古詩詞的唱法瀕臨滅絕,詩詞是有古譜可以照唱,大部分古譜失傳,有模仿古曲、南音、崑曲等宋詞重譜,如清著的《碎金詞譜》有了今譯,元曲是依《九宮大成譜》,用崑腔來唱。 師大邱燮友教授在民國六十年代推出的《唐詩朗誦》、《詩葉新聲》、《唐宋詞吟唱》一系列錄音帶教材。收錄台灣傳統吟詩曲調,莫月娥女史唱的「天籟調」,使人蕩氣迴腸。邱教授更廣採福建流水調、客家調、宜蘭酒令、江西調、常州調、溫州調、浙江調、江蘇調、湖北調、安徽調、河南梆子等。唐《集異記》記述王昌齡、高適、王之渙的旗亭會唱,文人的絕句詩,是配以管弦傳唱的。 張奇才先賢生前會吟唱金門調古詩,我常與他詩酒交會,只錄得他一首遺音,我老是學不會金門的唱腔。小時常闖進後浦北門李朝啟塾師家中,私塾教學的朗朗讀書聲,至今難忘的閩南古韻!我對古韻的追尋,只得下海學南音,一曲千年絃管,哀怨特別多。至於詩詞,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唱,金門少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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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姜天陸得獎談文史書寫
去年度,金門文學界的大事是浯島長篇小說首獎,歷經多年嚴峻審議,終於頒發給《胡神》。頒獎活動與村史新書發表同步進行,得獎人姜天陸致詞時,特別提到感謝金門文化局,出版村史等歷史叢書,都成為他的養份。姜天陸先後獲得《自由時報》短篇小說首獎、浯島文學長篇小說首獎,震驚文壇。 他的謙和,以及事事感謝他者,讓我想起他的台南同鄉蕭文。蕭文畢業於美國耶魯大學公共衛生碩士(主修醫務管理)、曾就國立中山大學人力資源管理研究所博士班,曾任台南中華醫專專任講師、醫務管理科主任等,並獲得台南文學獎報導文學獎、旺報第六屆兩岸徵文獎優秀獎等。我認識蕭文,也緣起台南。 二○一七年秋天,我在台南國家文學館「現代文學」教室,開設文字實用班以及小說與散文創作等,為期五季。蕭文約莫二○一八年加入討論。學員女性為主,蕭文儒雅兼帥氣,一坐下來,很快就是焦點。他的話極少,也極少缺課,我在台前,有時候與他眼神短暫交會,難免警惕,這傢伙是高手,會不會是踢館來著? 不會因為蕭文在或不在,而多講或少說,最是好奇,他什麼願意開金口,在女音中,為男聲添一份存在感,這情形歷經一季,我們的相處才不致履冰,一個來由是擁有共同朋友《中華日報》主編羊憶玫,以及對文學精進,持有一樣的熱情。 外溫內熱,我認識的蕭文。這性情早寫進他的文章,散文集《追尋府城》即為明證。書籍劃分「人物:為城市寫歷史」、「古老的小鎮:安平」、「台南台地:台南東區」,「鷲嶺:蹲踞大鳥的城市」、「沙丘上的市區:府城南境」。他的目錄與內容,跟浯島的村史著作,面容雷同了。 最易為的寫作是擴散型,隨著青春、親情、遊覽、美食等,一個觸發處長出一篇文章來。往好的說,是繽紛亮麗、題材多元,關懷面向廣,但我不喜歡文章處處著力,會顯得缺乏重心。我以為情緒要能沉澱,磨練為情感最好,一旦動情了、且是深情,才能就一個題材往下挖掘,猶如挖礦、挖井,絕不能挖個幾米,碰到硬壁就放棄,而需要鑿深,才能出土事物本質。一般寫台南,多見整個台南寫就一本,分區而為、且欲罷不能,非常少見,也唯有挖得深,才會在底層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看見歷史的連結不是偶發,而是一連串的累積,這構成蕭文的寫作基礎,深入日本時代,當年的人事物為什麼今日還在?又被哪些力量干預,古蹟不復存,讓人在殘陽向晚,對著一座遺失的城牆、堡壘、寺廟,憑弔? 蕭文的《追尋府城》是個人作品,也將作為他人的啟發與養分。 愁,尤其是肇因於失去的愁,常見且價廉,蕭文讓惆悵依附歷史,且反芻,事件的真相便容易一一剝解。他的行文客觀為尚,縱橫在報導與散文之間,「我」偶爾露臉,讓歷史經由他的雙眼、心眼,給一個存在更多的憐惜。 文、史,孰輕孰重,是浯島藝文界熱議話題,但其實相輔相成,當時我著手寫《火殤世紀》與《遺神》,如果沒有前輩的史料也難以為繼。姜天陸、蕭文都不是浯島作家,但「門」都是開放的,進出以後,門勢必更見寬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