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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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離兩地
「為什麼你們到了這個年紀了,感覺還那麼流離?」女同事慧黠而帶著撩撥情緒的疑問衝著我們兩位金門籍男生而發。 好問題!很有意思的問句,我在心裡盤旋著這個疑問,一時半刻釐清不了,本想整理思緒,條暢理念後發之為文,奈何,一時忙碌,加上雜事牽絆,身心疲累,遂擱置再議。 小島流離的宿命千百年來做為戰地、海疆或邊塞,確實屬性如此,縱然現今逢千百年難得之和平契機,算是可以安居樂業,圖個「長治久安」的世面。 只不過小島資源匱乏,小時一家老少溫飽,同桌、共臥,苦不覺苦,樂亦有時,稍長,都得出外謀食、求學、就業、發展,幾乎除了年節,家人極難團聚,更不必說四鄰相約,好友同樂,鄉親圍繞了。 絕大部分家人、鄉親都兩地有家,一是自家,一是老家,兩地來往,兩地想望,兩地流落,兩地思盼,島與島之間是海峽、是距離、是等待。 將一個島的空間擴展成為兩地的牽繫與掛念,中間得有多少空白,中間得有多少想像? 時間延展,空間迂闊,這其中一定有落寞與寂寥,也有失望與落空,點與線之間,再密再稠也構不成一個實體。 總猜想著,從小島出發以後,再返回迂繞,到底是構成一張網,還是鋪成一幅點點抹抹的畫?網可以拉回一些實體,如金錢、物質,而流失的絕對是時間與等候的心情,說是一幅畫,沒走到一定距離,沒聚在同一空間,誰也描繪不出畫裡具體的內容是什麼,只緣「人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無有行者,無以圖將來,無有留者,無以保家園」走或不走,候鳥沒疑問,風沒有方向,只有人始終猶疑,自始傍惶,留下來的並非不後悔,遠走的並非不想留,這小島資源有限,發展受阻,如果能走,幹嘛不走?但,不那麼簡單,留下來,理由更多,牽絆更多,如有機會,或許,或許只是或許? 飛出窠的鳥兒南來北往是基因引導,來去小島的鄉人兩地流離是親情牽引,但長時間在異鄉他地,單打獨鬥,獨立慣了,個性堅韌卻沉默,不擅言詞,不想溝通,像太武山上的石頭,突兀而堅強。 身為浯島子民,我也自覺個性有其彆曲執拗,不提滄桑,卻自有委曲,不談過往,卻似有話說,以為別人不懂,所以乾脆不講,以為世界冷漠,所以更加堅忍,如此,身影更加形單影隻,感覺更加流落難親。 曾與國中同學討論未來返鄉養老的可能性,很少人肯定回覆,零星答案,有0.5可能,有0,其他不置可否。 我們有共同的來處,卻在少年時分離星散,各有機緣與處遇,雖可灑脫地說「從此異鄉成故鄉」,但沒有鄉土認同,沒有親情血緣,有的只是家庭、工作與住居所,雖年紀老大,但小島已非昔日,想起詩句「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舊日難懂,現在似乎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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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聯想
上個月接到城中校長許維民分享他在浯江夜話的大作「安平橋的金門情結」,主要是描寫他去晉江參訪,在安平橋上無意間望見橋頭角落有一截孤立的方形欄柱,獨自站立,柱的一個側面刻下:「浯洲嶼顏達為考妣施此一間」一段文字,島嶼情結而產生的鄉情聯想。 由於「浯洲嶼」就是指舊時的金門,許校長說:「舊社會的人物,在事業有成之後,總會作一些社會公益,俾益蒼生百姓,比如鋪橋造路,一則彰顯自己的事業成功,一則張揚父母的養育之恩。此「顏達」者,料想是宋朝紹興年間浯洲嶼的一名商宦,在他富貴成功後,當官家士紳倡議興建安平橋時,他也響應捐資佈施了一段橋面,在這水路通衢的大道中,能佔有一席之地,絕非等閒之輩,所費必然不貲,這讓我遙想,幾百年前的邊疆小島─金門,竟然也有這樣引領風騷的人物,實在令人驚訝!」 看了許校長分享的文章,我最好奇的還是「顏達」其人究竟是什麼樣的金門早期商賈,許校長沒有進一步說明,我最好的同學淡江經濟系副教授楊秉訓倒是有點考據僻,所以我請他幫忙一下,能否找到一些「顏達」的資料,彌補我的好奇心。 好同學倒沒有讓我失望,不久他就捎來好消息,他發現在《浯江顏氏族譜‧序》有記載:「吾族姓顏,自唐朝真卿公元孫諱普子洎公,入閩居德化,徙永春。同浯一派,出自永春仁貴公,以上世系詳載永春舊譜,犁然可考。同之始祖,仁貴公六季子必和公是也。宋世攜子諱禧即四郎公,自永春之達埔洋頭徙同之浯江,復舉丈夫子柳州同知諱若佐即五郎公與兄四郎公俱於賢厝鄉住焉,嗣而支分衍派,日新月異。」 顏氏族譜記載宋神宗時,顏氏二世五郎公為柳州同知,捨地建庵前牧馬王廟。又據《浯江顏氏族譜》考證,顏達為浯洲顏氏三世祖九郎公,是金門顏氏開基祖顏必和的孫子,顏達的父親顏五郎曾官拜柳州同知,曾捐獻地蓋庵前牧馬侯廟,這可以說明顏氏原本即是當地的望族,顏達會捐資修橋除了是商宦家中本富裕,表明是為了死去的父母積陰德,也就不足為奇了,但能在將近一千年前從小小的浯洲嶼去參與泉州府的造橋大事,也真足以如許校長所言「引領風騷」。 因為這件事又讓我聯想起,每年清明時節,我們湖美三房都要到太武山軍營內去掃一位先人「驍騎將軍」的墓,這位我的老祖先叫「楊甫光」,我在掃墓時也很好奇我們楊氏祖先出了一位將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後來才知道秉訓同學早就考證過了,也寫出來一篇文章,最近才收錄在他的大作《出文來證集》中。 原來我們湖尾村也曾出了一位在清代乾隆朝官居浙江溫州鎮水師總兵的先賢楊恩,只是因為事蹟不傳,幾乎被埋沒於史料中。根據秉訓同學的考證介紹,「楊恩字毅庵,金門湖尾(即湖美)中堡人。縣誌無傳,僅載考馬巷廳誌……累官溫州總兵,後戌守興化,頗多建樹。卒葬興化,其後裔遂留居該地無回。」 秉訓兄的考證十分詳細,把楊恩的生平事蹟都考據甚詳,我們也才知道祖先裡也曾出過一位總兵,曾奉調隨師征剿台灣之亂,乾隆九年因病請辭解任獲准。「甫光為楊恩之父,因子貴受贈驍騎將軍。現太武山金剛堡附近尚遺有楊甫光墳墓,碑載「皇清敕封驍騎將軍甫光楊公墓」,未載孝男名諱。但浯島未見楊恩墳墓,猜測楊恩長年居住外地,極可能死後葬在他鄉。因此之故,楊恩事蹟在金門才會少人知悉,以致不傳。」我喜歡秉訓兄作學問的態度,一絲不茍,求真求實。 孔夫子說,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好朋友不需要多,只要在一起舒服、有相同的話語聊就足矣,知己難求,情投意合者的知己更難求,到我們這個年齡真的需要一些志同道合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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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地,無為的大樹
讀陳世聰12月26日《浯江夜話》〈論議政大樓與金門建設〉一文,我屢屢想起《莊子》〈逍遙遊〉裡那一棵無為的大樹。 2019年歲末,「莒光湖畔興建議政大樓」一案爆發為金門的熱門話題。它以八卦雜言的方式激情發燒,而陳老師的夜話則是以論文的表達,冷靜地引導讀者有層次地去思考此議題。 1.因為陳老師曾帶學生到縣議會參觀過,所以他對現今縣議會的格局和設施有所概念; 2.莒光樓是金門重要的觀光資產,是金門親子休憩的遊樂場; 3.即使議會需要蓋新大樓,也不宜選址莒光湖畔。 4.「看看宜蘭縣政府‧想想金門縣政府」。「金門新縣府」的需要性可能大於「金門新議會」。 5.金門既有充裕的公共建設經費,建議縣府:以「公聽會」方式,將莒光湖畔建設成「共融式公園」。 讀罷陳世聰老師的〈論議政大樓〉,我聯想起〈逍遙遊〉那棵無為的大樹。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莊子曰:「子獨不見……。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世俗多明白「有為」、「有用之用」,而少瞭解「無為」、「無用之用」。莊子的樗樹因無用而得享天年,壯盛而成人們逍遙其下的大樹。 2019年歲末,除了議政大樓的風波,尚有一則小小的地方新聞也引動了我的關注。即金門縣衛生局在12月24日「縣心理健康促進暨自殺防治推委會」中提報:〈近3年,本縣自殺通報案人次為63、122、143〉。通報年齡層以20-24歲及15-19歲為多,原因則以憂鬱為主。 貧窮的年代,年長者汲汲營營於三餐的溫飽,年少者力爭上游,精神抖擻於「脫貧」的目標;富裕的年代,年長者的忙碌已不再拘限於溫飽,過多的物欲,反而常常落入「忙、盲、茫」的迷失。而成長於溫室的少年,目標不明,大多僅能守成為「小確幸」的「月光族」,精神不振者甚至退步為「啃老族」。 富裕的年代沒有錯,高工商、高科技、高資訊、高服務的時代沒有錯,那麼我們的年青人,他們的鬥志不足、精神不振到底錯在那裡? 除了同時刊訊於2019年的歲末《金門日報》,議政大樓風波和青少年的厭世自殺看來似乎毫不相干,但它們都讓我聯想起莊子無為的大樹。直覺,似乎在提醒我,它們並非真的毫不相干。 高工商、高科技、高資訊……的發展,實現了「天涯若比鄰」的人際夢想,但當人人都埋首3C時,我們是不是反陷入「比鄰若天涯」的人際迷失? 過猶不足。夢想不必然要高且遠。看看我們的近人,想想我們的近處,從中平衡我們的切身需求,規劃我們平實的理想。這樣的「反向思考」、「近處思考」,或許會讓我們更接近地氣,也更接近人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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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艷之下
家門前側的美人樹一向開得盛艷,每每引來路人駐足,搔首弄姿打卡分享的亦所在多有。約莫月前,鄰人發現樹幹出現了大小不一的裂縫,並有群蟻在其間出沒。經召來林務所人員了解,斷言是得了病蟲害,次日,來了一組工作人員,攔「膝」而斬,如今只餘一截樹頭。看樹頭的樣子也好不到哪裡去,真是回不去了!經年積累的繁茂,換來一朝殘酷的崩落,著實令人噓唏。 世間事亦復如是。經年備考,只看一戰,成敗或還要要取決於短短幾分鐘的面試。面試官看得出你的經年努力嗎?抑或,他能預知你腦袋裡的東西比他人豐滿?或者乾脆只是以貌取人? A君備戰司法國考多年,好不容易今次繳出了亮眼的初、複試成績,卻鎩羽在口試一關。陪他縱酒的那晚,他哭得不像個人,或者說不像個成熟的人;像隻舔著傷口的小動物,更像個哭著要糖吃的嬰孩。沒有人安慰得了他,他的痛得自己承受,他的傷口更得靠自己治癒。當然,配合當時情景,似乎更應該聽到「明年再不怎樣怎樣,來年便待如何如何」的意氣風發或形銷神毀。但,我沒說出口的是,沒用的,與其訴諸強大的心理建設,不如投射於更精確的準備。猶如那句老話:「勿恃敵之不來,恃吾有以待之。」 許多人都知道「墨菲定律」。墨菲定律的主要內容是: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的。故事緣於美國空軍上尉墨菲,他認為他的某位同事是個倒楣蛋,不經意說了句笑話:「如果一件事情有可能被搞砸,只要讓這位同事去做就一定會搞砸。」1949年,墨菲參加美國空軍的一項實驗,實驗是為了測定人類對加速度的承受極限;其中一個設定是要將16個火箭加速度計懸空裝置在受試者上方,當時至少已知有兩種方法可以將加速度計固定在支架上,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有人將16個加速度計全部裝在錯誤的位置上。於是墨菲做出了這個著名的論斷:「凡事可能出岔子,就一定會出岔子」,意即如果做某項工作有許多種方法,但其中只有一種方法將導致事故,那麼一定有人會按這種方法去做,這個論斷後來更成為是西方世界常用的俚語,或許我們也可以認為這是在提醒眾人:「魔鬼藏在細節裡」,對於可能出錯的部分,再怎麼專注小心都不為過。 人是應該保持樂觀進取的,因為沒有希望只會換來絕望。雖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但如果你永遠只差標準一分,先前的所有努力卻可能全數化為烏有,要避免這樣的「慘劇」發生,往往只有一種方法:堅定的意志與行動,並盡量只跟自己比,永遠的對自己進行補缺彌漏,就能極大化的減少誤失發生的機會,早一日迎來成功。 「道理人人都懂,但還不是得靠運氣嗎?」A君不服氣的說。我理解,凡事多少都有運氣的成分,但你不覺得:你的運氣本不該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嗎?知道自己的不足,就會更釋然於本不該屬己的幸運,如果真是好運不可擋,那不更是歡欣百倍? 愛因斯坦曾說:「假如你讓一條魚爬樹的話,牠會永遠相信自己是一個笨蛋。」嘗試做一尾專注於提升泳技的魚吧,或許有一天你也能在大海中仰望無垠的藍天,而非硬強要自己攀上樹巔感受同一款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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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灑彩筆 用心守護~序《風獅爺看風景畫作》
個人應邀到金湖國小大藍班教了一年的閩南語,和該班師生培養出很深厚的感情,每個禮拜三下午,就是師生彼此最快樂的互動時光。 兩位溢滿愛心與童趣的陳美娜和許寧予老師,很懂得孩子的心理,很用心的帶他們,常常和他們玩成一片、打成一片,讓孩子於潛移默化中喜歡上學習、也樂於學習。 就是上學年,有一個單元叫「好玩的一天─風獅爺看風景」,除了請我教讀幼生有關風獅爺的唸謠外,她們還利用戶外教學時段,不辭勞苦的把二十幾個小蘿蔔頭帶到瓊林、湖前、塔后等地尋訪風獅爺,帶他們觀察風獅爺的站姿、長相、配備等,讓他們從中學習揮灑彩筆的興趣與技巧,把金門的守護神,透過童心童趣,忠實的呈現在大人與觀賞者面前。 在學校闢室展出期間,我還受邀前去觀賞,在現場,我為每位幼生的創作潛能與奇妙發想深深感動著,我發現小小朋友們喜歡把風獅爺的身軀塗上黃色系顏料,也許是他們喜歡模仿和活潑天性的具體呈現吧,但接下來的周邊陪襯畫面,小朋友可就各顯神通、自由發揮、大異其趣了。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到浦邊找外婆,她要我提著禮籃到村郊的風獅爺祭壇前拜拜,老實說,剛接觸祂時,我心裡確實有點害怕,因為祂長相非常的莊嚴威武,我一邊拜還一邊不安的舉目偷瞄,深怕祂真的走下神壇來,我將不知如何是好?長大後,因為接觸多了,這種畏懼感才慢慢消失。 而湖小這群大藍班的小蘿蔔頭們卻不然,兩位老師很會心理建設,幾乎徹底祛除了他們的畏懼感,個個懷抱著一份好奇與崇敬,所以一旦面對祂們時,孩子們才能毫不畏懼的把祂們當作爺爺或朋友看待,他們筆下的風獅爺是多面貌的,有的親切、有的威武、有的逗趣、有的嚴肅,完全是根據自己的喜好盡情揮灑而成。 面對陪我長大、伴我成長的風獅爺,毋寧說,我從這群孩子身上學到的更多。 寧予老師說小孩的作品將結集成冊,留作印記,廣為流傳,特邀我寫序。她的態度是如此誠懇,言談是如此謙和,讓我無從拒絕,所以,我很自然的走進書房、打開電腦,把個人的所思所感,一股腦兒的敲打著鍵盤,且不覺字數已超出甚多,真是欲罷不能啊! 我一想到自己童年的風獅爺和現在孩子心目中的風獅爺,只是經過半個多世紀,印象和觀感,竟然有這麼大的落差,心裡就是一陣陣無端的失落和感動。失落的是自己的童年不再;感動的是現在的孩子都太有福氣了,因為他們有那麼好的老師,那麼優質的學習環境,還有那一顆永遠美好的童心童趣、那一支永遠亮麗的彩筆。我衷心的祝福他們! 盡情揮灑創意的彩筆,用心守護金門的吉祥物,且讓愛心在校園飛騰,讓孩子的夢想起飛。我想這應該就是湖小出版這本兒童畫作的初心吧? 多謝湖小,多謝一路陪伴孩子成長的家長們,多謝辛勤的寧予和美娜兩位老師。我誠心想說:陪伴孩子成長的喜悅,感覺是真正美好! 我始終相信:我們大人只要給他們一盒彩筆,他們就能回饋我們一片彩色的天空和美麗的大地,當然,更少不了老少咸宜、彼此鍾愛的風獅爺! 這是我個人的一點點心聲,如能當序,就讓它當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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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樹
冬至日吃了湯圓,又虛老了一歲,一臥滄江驚歲晚!是日,我用六尺絹布畫好一幅自畫像〈鼎鼎高槐〉,落款:「西北望神州,鼎軒不敢妄有槐鼎正位之思,己亥冬至,坐望古稀之年。」老殘本尊呆坐老槐樹頭的造景,是回想去年六月山西之旅,去到洪洞(桐)縣大槐樹尋根問祖,當地流傳著一首歌謠:「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古居叫什麼,大槐樹下老鸛窩。」洪洞大槐樹往外移民大半個中國的歷史故事。 元朝的黃河、淮河多次決口,任其泛濫自流成災,大片土地淪為沼澤。淹沒州城村寨甚多,漂流民居無處安生,百姓死亡無數,村莊城邑多成荒墟,不少地方人煙絕跡,民生凋蔽。加上戰亂不斷,黃淮一帶,「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當時山西晉南是群山峻嶺,表裏山河易守難攻,沒有被戰亂波及,年年風調雨順,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中原老百姓也紛紛逃往山西,如此一來,山西倒是人滿為患,明朝的移民政策,勢在必行。 元末戰亂之後,朱元璋統一天下,江山已是遍地瘡痍,很多是無人之地。明朝先後十八次從山西各地,中經洪洞縣的大槐樹處,廣濟寺辦理手續,領取「憑照川資」後,按官方指派的方向,在官兵的監護下,向全國廣大地區移民。為了恢復農業生產、發展經濟,使人口均衡,鞏固明王朝的統治。移民政策,按「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遷移。靖難之役後,永樂遷北京,由於連年戰爭,在河北大平原赤地千里,沒有人煙。永樂即下令,派十萬人馬督押,強迫從山西移民。 除廣濟寺大槐樹底下的人不遷,其他地方的人都遷,限定某日凡願遷者都到大槐樹下報到,不願遷者也必須到那裡向官府訴請。結果,當成千上萬的民眾齊聚在大槐樹下,官府出其不意,調集官兵一舉大包圍,不論男女老幼,全部強遷。不從者,繩捆索綁成串押著走。牽衣頓足,一路哭喊的移民血淚史。 著名京劇〈蘇三起解〉,蘇三離了洪桐縣,經過大槐樹真實的故事。明正德年,名妓蘇三,洪桐落難,蒙冤死牢,幸為昔戀人王公,晉任八府巡撫,重審此案,命洪洞縣起解蘇三到省城,平反昭雪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移民從山西洪洞縣老鸛窩底下,長途跋涉遷出的,移民後代的特徵,最小的腳趾甲都是兩瓣的。也有部分移來福建,閩南的祖先長途跑路,逃難來的後代,最小的腳趾甲,聽說沒有一個是完整的。當時一些不願移民的男女老幼,被反綁著雙手,在官兵的押解下上路了。需要方便的時候,就衝著押解的兵卒喊:解開手,我要方便,這便是「解手」的由來。移民變難民,一路長期被反綁雙手,走起路來背抄手,遂成生活習慣。古人灞橋折柳送別,柳,留故人!大槐樹下折槐贈別,槐,懷故鄉!柳往槐來,到此應生離國感;水源木本,於今猶動故鄉思。絲槐煙柳長亭路,恨取次,分離去! 從來無有「正位槐鼎」之思,槐,三槐。鼎,鼎足。槐鼎比喻三公之位。《宋書》:正位槐鼎,統理神州。《周禮.秋官》:生有三槐之望,沒無鼎足之名,寵不增於前秩,榮不副於本望,此一時愚智所慷慨也!老朽人稱老鼎,一介布衣,閒散自在慣了,無心問鼎,一觴在手,想像坐上遠祖的老槐樹頭上,不是別有懷抱,只是舒我一番高古的思懷,男兒西北有神州,遙望黃土高原的人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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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價值
服役時,我在龍潭當文書兵,接觸鉛字打字。上千個鉛字倒著擺,停泊在一只大方格子上。那是一個任何字都倒著來的系統。 我一度想逃離這系統,申請調往前線金門、我的故鄉服役。人事官非常驚奇,八○年代兩岸氣氛猶然肅煞,金馬獎是役男惡夢,而我膽敢自願。當時離家已近十年,常常夢中回返。不過,我的要求並未如願。據悉,以前曾有金馬獎的役男私下賄賂,得以金錢免除前線戰火。當然,賄賂也是一條鞭系統,當事人以及相關人士,都有好處。 人事官告訴我「前因」,也就沒有自願前線服役的「後果」了,倒是勸我多學打字,以後退伍就有工作。 我的確做到倒看如流。我居住的社區,有管理員統一收領包裹與掛號,解決信件無人及時領取的問題,不過,掛號信件領取還沒有數位化,得一筆一筆寫在簿子上。領取時,我挨近窗口,查看我的信件,並告知管理員編號,方便他快速找到。管理人員正著看、我是倒著瞧,但每次,我都可比他更快找到郵件。管理員屢屢吃驚。我心頭嘀咕,「哎呀,我是練過的啦。」 打字,以前是一個技能,現在依舊是,只是需求少,不像八○年代,成為一個有規模的產業。重慶南路某個陰暗的二樓,還有打字間,我幾次拿已經失去電腦檔案的文件,拜託代打。不過,打字間已是電腦鍵盤,而不是鉛字了,有一次收到一份禮物,朋友送我鉛字排版的私人印章,補充說,全台北市只剩這一間了,我不禁看到自己在檯燈下,就著文件與公文,一字一字倒著看,選取後,再喀咑打上紙頁。 行業消失,新的行業代之。我曾在重慶南路上班十餘載,沒有想去紀錄那一條路的興衰,因為不知道興衰會來。書店慢慢收了,跟鉛字排版一樣。我更關心的是,閱讀如果是一種產業,會有衰竭的一天嗎?開書店跟打字一樣,有潮汐、有型態的變異,它們在匆匆數年間發生大變動,讓許多人失去備戰能力;還好文字沒有崩壞,用鉛字與用鍵盤打出來的,都一模一樣。 有次應《聯合報》邀稿,書寫一九八○年代,我選了服役這事當題材。肇因不知不覺間,兒子到了役男身分,接獲區公所寄發的體檢通知單。我訝然想起,當時資料雖然留下了,可是歷經數十年,可還在抽屜裡?邀稿得圖文合一,我得先有圖片、資料才能寫。我找到當時體檢的通知單,以及四五百個役男集合地區圖書館,熱烘烘的聲潮都是不安。 我不是大專兵,而在高中畢業選擇提前入伍。從小看阿兵哥操練,金門人看待服役,哪有懼怕的道理,不過,我怕水,只要不是艦艇兵都好。我抽中籤數極少的陸二特,服役兩年,託堂哥吳榮德之福,得以到龍潭陸軍總部,當了寫字歪七扭八的文書兵。 軍國主義在金門,洗腦非常徹底,弟弟國小畢業也曾報考士校,後來不適應退學。關於軍國主義話題,我不與年輕人說,有時候跟同輩人提起,都覺得滑稽。不過十一月在成功海灘,倒是看見一位退伍軍官在海邊搭起簡陋屋宅,門前國旗與標幟,非常有「國家意識」。我暗暗嘆氣。消逝的事物有好有壞,但關於「愛國家」這事,竟然也有潮汐。這事滑稽,但卻真實發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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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與愛
歲末嚴冬,連日寒流來襲,在冷颼颼的空氣中,台北榮民總醫院的大廳內,正熱呼呼地進行著一場溫馨感人的2019年金門鄉親感恩榮總音樂會。 這是旅台金門鄉親對台北榮總醫護人員,長期以來不辭長途跋涉辛苦、跨海到離島金門、支援醫療工作,拯救許多金門鄉親生命於危急,同時對因重症緊急後送的鄉親,送進榮總後都能得到親切細心的照顧,表達最深切、最敬佩與感謝之意。 台灣金門同鄉會總會,結合台北市金門同鄉會、新北市金門同鄉會,為發起單位,由總會黃耀民秘書長擔任總策劃執行長,商請由許美姿老師領導的圓■合唱團,以及金北歌唱班,加上支援的陽明大學神農坡合唱團,共同演出,演唱的曲目是富有家鄉味道的〈金門曉春〉、〈金門姑娘〉等以及充滿溫馨期待、與祝福的〈祈禱〉、〈但願人長久〉、〈感恩的心〉等,在平安夜裏熟悉、又感人心肺的好歌曲。 時近午後,演唱會的大廳裏,有著濃濃的耶誕節年味,由許丕揚理事長穿上聖誕老公公紅色大衣,提著紅布袋在場內串場,分送貢糖給台下聽眾,許多來賞曲的病患、家屬、以及院內工作人員,紛紛表示感謝,有位坐在輪椅上的老榮民,把拿到的貢糖放進口袋裏,向我表示,當年他曾數次隨部隊調防駐守金門,在外島吃貢糖、黃魚、喝高粱酒的時光,令他終生難忘,這兩顆貢糖捨不得吃,要帶回家給小孫子,講戰地故事給他聽,老先生接著說:「如今已是年老體衰的老兵,想重返金門已經不可能了。」我抓了一把糖塞在他手上,見他驀然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底突然十分複雜,感覺有點沉重。 醫院是人們維護身體健康和生命延續的最後庇護所,每次因公私或不同緣故進入急診室,總會看到急切待救的病患和焦慮的家屬慌張的神情,臨時病床上,不時傳來病痛的呻吟,止不住的咳嗽聲,令人心牽意擾,而穿插在急診室裏,拿著點滴,推著藥材車跑來跑去的醫護人員,馬不停蹄地一下照料這個、一下安撫那個,他們對待送進來的傷病患,無分男女老少、身分貴賤差別,也不忌病患身上血漬污穢,都會即時出手清理,接著量體溫、測血壓,幾乎是分秒必爭,未曾稍歇,安置好病人再請醫師來診治,那一雙雙充滿慈悲大愛和關懷的手,就像人間救苦救難的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 醫院急診室的工作必須全天候、廿四小時備戰,小夜班、大夜班,隨時要面對不可預測的狀況發生,並且予以最迅速處理,完全沒有推託的餘地,非常辛苦,我曾見過急診室裏的護士小姐,忍著胃痛,繼續照料急救病患,還有一位護理長身上掛著點滴,依然在急診室中指揮調度,提點醫護人員要如何安撫病患,這一幕幕人間大愛、無私奉獻的現身作法,讓人不感動都難,許多次我步出急診室,都回首會向這些人間菩薩深深一鞠躬,這是出自肺腑的感恩。 台北榮總醫院醫生,支援金門醫療從2005年,至今已將近十五年了,救治金門鄉親無數,在這些醫師與鄉親的善因緣裏,也留下許多難以忘懷的故事,漫漫的十多年的歲月過去了,許多救人與被救的故人已不在,但這份無盡的大愛仍繼續留傳、散播在人間,我以為愛,是生命中最美的禮物,因為有愛,才有生命的誕生、繁衍與成長,雖然生命是有限又脆弱的,愛,使它溫暖、綿延又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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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巴基斯坦嗎?
計程車司機將我的行李放置妥當後,發動了車子,問說「哪家航空公司?」並順口問「準備到哪邊旅行?」我告訴他航空公司名稱,接著說「到台灣探訪家人。」看著他黝黑的皮膚,類似印度人的眼神,我隨口問他「你來自印度嗎?」他回說「不是,從巴基斯坦來的。」並回頭問說「你知道巴基斯坦嗎?」我答說「當然知道,巴基斯坦緊鄰印度,與印度有不同宗教,一是伊斯蘭教,一是印度教。」隨後,他又告訴我,計程車公司的前老闆是位台灣人,現在是印度人。 南亞地區的幾個國家: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阿富汗、尼泊爾、不丹、馬爾地夫,我一個也沒去過。對巴基斯坦的了解,早先,知道巴基斯坦、印度脫離英國獨立後,巴基斯坦領土被印度從中分隔成西巴基斯坦及東巴基斯坦。後來,東巴基斯坦又獨立成為孟加拉。近些年,由於中國大陸積極尋求印度洋的出海口,免除馬六甲海峽遭封鎖的威脅;另一方面,巴基斯坦也希望有大陸當靠山承受來自印度方面的壓力,因此,兩國關係密切成為鐵桿盟友。大陸並取得巴基斯坦印度洋岸,離荷莫茲海峽不遠的瓜達爾港使用權。這港口除了具軍事戰略價值,對大陸石油能源輸送是一個保證。再來,就是偶而從新聞上得知塔利班恐怖組織在巴國境內的恐怖襲擊。值得一提的,在恐怖組織環伺下,巴基斯坦出了一位不平凡的年輕女孩馬拉拉。當塔利班禁止女子上學,馬拉拉發表對求學的渴望及對巴基斯坦女孩接受教育權利的支持,觸怒了塔利班。一日,當馬拉拉搭校車返家途中,遭到塔利班槍手攻擊,頭部中彈情況危急。經巴基斯坦及英國醫院前後的搶救,總算救回一命。馬拉拉並沒因此畏縮,仍繼續為女性的受教權作出貢獻。2014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其時,馬拉拉17歲。 無獨有偶,有趣的是上了飛機觀賞了一部有關巴基斯坦的電影,電影描述一個巴基斯坦家庭移民英國的故事。影片中,男子穿長衫,女子穿紗麗,以及慶典時載歌載舞的舞姿及音樂旋律,與印度並無不同,可說兩個國家繼承了相同的文化傳統。電影改編自真實故事,片名叫Blinded by the Light。正當不景氣,移民家庭來到英國一個小鎮,除了感受經濟壓力外,還有種族歧視及遭遇霸凌。故事以家中的男孩賈維為中心鋪展開來,賈維喜歡文學樂愛寫作寫詩。這與父親觀點格格不入,父親具有強烈傳統威權,期望兒子能往財經方面發展,於社經方面有所成就。因此,父子時起爭執。母親沉默寡言,是位默默奉獻堅忍持家的婦人,日以繼夜接來縫紉工作貼補家計。賈維只能瞞著父親偷偷上他喜愛的文學課程及從事寫詩創作。此時,經朋友的介紹認識了布魯斯史普林斯汀的音樂,這位以歌聲抒發勞動階層心中苦悶的歌者,很快成了賈維情緒的出口,並從中獲得能量勇敢追求夢想。雖然這是一部激勵人心的青春年少成長故事,但也讓人認識一個巴基斯坦家庭其背後深層的文化與價值之間的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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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文學作品展抒懷
金門睿友文學館館長陳長慶,要為我安排一次文學作品的個展,老實說我無法拂其盛意,難予婉拒,只有硬著頭皮直下承擔了。今年我剛好邁入七十歲的大關,不管是人生七十古來稀,或是人生七十才開始,作為一次回首與前瞻,對我來說都有特別的意義。 我明知自己作品很少,而且幾次搬家都已散佚,我怕拿不出東西展覽,這是我起初膽怯而想拒絕的原因。既然已經承諾下來了,我就回首動手動腦找作品了,陳長慶館長給我一次回首的機會,檢視我原先是怎樣的一個人? 年輕的時候,我們的眼睛一直往前看,腳步不斷往前衝,因為那時有的是信心、勇氣與希望,滿懷著憧憬,這就是年輕人的本錢,不知道甚麼叫害怕?所有這些就構成人生的風景。 這些年輕時的情懷,早已埋藏在記憶的深處,已經忘在無何有之鄉了,壓根兒想都沒有想起。為了這次的展覽,我七十歲猛然回望所來徑,一路去找我十八歲起始寫的日記,重新認識那時候的我。 現在看起來雖然文章很青澀,但是那是最真實的自我,記錄了我的所思所感所懷,我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文青,而且是年少輕狂的文青,人生一路走到這個階段,那是有跡可循的,不是沒來由的。 那麼我又面臨一個大問題,這次展覽要用甚麼主題,以一句話概括我這一路走來的人生旨趣呢?這真是大難特難,因為回首本來就是一件很艱難的情事,面臨著怎麼忠實的面對自己。 我們平常得過且過,根本不會想到這些問題,因為不須面對大眾;現在既然要面對大眾,孔子說:「人焉廋哉!」我怎麼隱藏都隱藏不了自己,我要誠實問問自己的內心,到底怎麼形塑我這一生的? 人生要面臨很多的選擇,每一次的選擇,都會有不同的道路。因此,有人說轉彎處的風景最美。那麼人生的彎道,好像火車轉轍改變軌道一樣,結果目的地會是完全不同的。我們每天或多或少都需作選擇,每一個選擇當中,都會不知不覺的影響我們前進的方向。久而久之,回首一望軌跡斑斑,無以名之,我們只有說是命運的安排了。 我思前想後,想到美國詩人佛羅斯特〈未走之路〉的詩,因為只有這一首詩,才能詮釋我的人生: 我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路行走,結果後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他說出了我想說而說不出的話,而這一句話就是我人生的註腳,因為「結果後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兩種不同的結果,就有兩種不同的人生面貌,但是那一條路會比較好呢?這無法印證,因為人生是一條單行道,你選擇走這一條路,還有另一條「未走之路」,所以人生是一個複雜的機體,路途上的機遇交錯紛雜,得此失彼,得彼失此。因此,無從比較,也難以比較。 是故,佛陀講得最為透底:「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人生只是一個修持與鍛鍊的歷程,倘能因此參透而悟道,就海闊天空、自由自在了,何天不可飛呢!那麼,人生又何計得與失呢? 這一次文學作品的見面會,從年輕直到現在,我作了一次全方位的心路歷程的展示,坦露了自我。我在心底自問:「這是我文學創作的結束還是另一次創作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