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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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淚的微笑
五月十九日參加了一系列的活動,心情突然感到弘一大師所說的「悲歡交集」,不知不覺竟哼起呂小琴的歌曲:「含淚的微笑」:含著眼淚,帶著微笑……忘掉煩腦,往事……含淚的微笑。 母校艱辛建校五十六年,篳路藍縷,新建教學大樓落成啟用,是校長李世峰的「含淚的微笑」;傑出校友榮獲表揚,是各個校友長年艱苦奮鬥的「含淚的微笑」;陳為學校長三年寫了十萬字,自費出版了一本《滄海一粟集》成功地把書、心得贈送與大家分享,也是「含淚的微笑」。天下事都必須含淚辛勤播種耕耘,才能微笑收穫成果。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成功絕不會天上掉下來。要有成就,必須努力;努力還不一定保證有成就,但不努力必註定失敗。「含淚的微笑」啟示我這樣的感想。 金中校慶,好多校友不辭辛勞,從海內外攜伴相約回娘家,讓我感動。他們營造了一片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景象。新建教學大樓落成,我好生羨慕,我們的學弟妹,能夠在這樣壯觀舒適的教室上課讀書,是何等幸運。學弟妹們!感恩惜福,要努力奮發。 啟用典禮完成,因為距慶祝大會,還有一段時間,我特邀傑出校友、國際知名版畫家、臺灣藝術大學講師黃世團老師,一起赴藝文中心,參觀師生綜合藝文展。我想跟藝術大師一起參觀藝術作品,感受獲益一定會比較多。黃老師談他教美術時,注重教學生的創意觀念,啟發學生建立自我,開發自我潛能。就是學生再醜的作品,他仍要尋找出值得讚美的所在,他一定要給學生信心與希望,讓他們活出自己的生命力,讓他們喜歡上美術課,大師的話很有啟示性。 在慶祝大會上,看見了實踐大學教授張火木,榮獲傑出校友,上台領獎,也看見了第一屆傑出校友張邦育董事長,上台頒獎,看他們倆使我想起十九日的「浯江夜話」專欄拙作:<阻力也是助力>一文,就是因他們倆而寫的。所以利用慶祝餐會,特別把剪報贈送給他們倆,請賜覽指教。餐會我與張教授、張董事長、前縣黨部主委、前金酒副總陳榮華等三對賢伉儷,以及榮獲傑出校友的愛心基金會董事長許金龍等同桌用餐,能與多年不見的老學長把酒言歡敘舊,何等難遭難遇,感到非常快樂。 慶祝餐會一結束,我馬上約張教授前往文化局,參加陳為學校長主講的每月一書讀書會,他要導讀大作:《滄海一粟集》一書。該書文章大般我都在金門日報拜讀過,真是篇篇佳作。陳校長小時候,曾承蒙賢慧姑媽的教誨,讀了不少的古今經典文學,姑媽也幫他改作文、書信,鼓勵他寫作,所以他從小到大參加作文比賽,都是常勝軍。因之,只要在金門日報,看到「陳為學」的文章,我必先讀為快,我知道這位古道熱腸的「雞婆」,一定又有什麼所見、所聞、所思、所得的好料、好康等生活智慧,要跟好朋友來分享了,我豈能放過?陳校長是我器重的學弟,民國六十年代我當任縣府民政科長時,在暑期上過他的「公文寫作」課,到如今他一直就以老師稱呼我,我是有點愧不敢當,但仍然高興以有此高足為榮,也可見他對人的謙虛有禮了。當年民政科是縣府首席綜合科,主管民政、地政、戶政、社政、警政、衛生行政等業務,早餐會報分發公文,各科拒收的公文,縣長都指示交民政科辦,我不善推拒,照單全收,科裡的同仁,戲稱民政科是垃圾筒。我知道他們不滿,總以一句話相勉:「為他人做事,學自己功夫」,辛苦點不一定是吃虧。後來陳為學校長與我共事,我老找他幫我做許多額外的工作,像編校刊、義務為民服站辦學區作文班等,他從不推辭,我也常以:「為他人做事,學自己功夫」相勉,真沒想到當他用POWER POINT向大家介紹時,特別強調我們同事的故事,竟打出這句當年我們共勉的話,如今成為他為人處事的座右銘,讓我感動敬佩不已。 我深度認識陳為學校長,是由於他是擔任了小犬在中正國小資優班三年級的國文老師,小小年級就能教他一下子背一、二十首五言絕句的唐詩,讓我特別去感謝他的辛勤教學。七十二年八月我由沙中調任金湖中小學,我一直懷念《沙中青年》校刊,希望金湖中小學也能有一份校刊,卻找不到適當人選來辦。後來據聞陳為學老師,有意返家鄉教書,我就主動邀請他到湖中小,但一定幫我辦校刊,他也欣然同意,湖中小校刊《茁壯》於焉誕生,後來中小學行政分立,《茁壯》成為國中部校刊,由林麗寬老師接辦;陳為學老師在國小部又創辦《新綠》校刊,我不但訂有獎勵老師輔導學生投稿辦法,學生的稿費也獎勵加倍發放,寫作風氣蔚為校風,我校長也以身作則,筆耕不斷,也許見報率多一點,最後被視為不辦學的「外務」,曾遭上級長官警告,我是可以不寫,但我始終不能認同寫作是不當的「外務」。 在《滄海一粟集》的一文<珍愛我們的擁有>,陳校長引用連雅堂的話說:「老成凋謝,莫可諮詢,則考獻難」。他認為,如不把金門一些值得紀錄的事物做有系統的登載,可能再過一、二十年,再也沒有可諮詢、請益的對象了。所以他寫了另一本口述歷史的書:《下坑的美麗與哀愁》,他記述家鄉下坑(夏興)的一些傳奇歷史,寫下了一個個動人的故事,都是金門文史很有價值的書籍,希望你能讀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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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的巷弄歲月
精心佈置、華麗優雅的禮台上,我看見老五哥滿臉喜悅歡愉的神情,年輕帥氣的新郎和甜美的新娘子、證婚人、雙方家長一字排開,這是充滿喜氣的婚禮。專程前來主婚的牧師放開嗓子,為新人獻上神聖的祝福與教誨,然後是教會朋友們以優美的詩歌讚頌,整個婚禮會場洋溢著摩登時尚的燈光、花海與浪漫氣息。 早在兩個禮拜前老五哥來電問我有沒有空?後來才說是長子的婚禮,邀我們參加、分享喜悅,我笑五哥如此客氣,反而顯得見外,是五哥的喜事,無論如何也要出席,怎能輕易錯過!掛了電話,才想起從前每次見面,老五哥總是交代,兩位小千金他要先預定,正好替他的兩位少爺下聘做媳婦。不想這回老五哥倒食言在先,不知道是五哥忘記,還是大少爺等不及了;也還好,我的兩位女兒都還在寒窗苦讀,連校門都還沒踏出呢。 老五哥以男方家長身分致詞,是我聽過最特別的婚禮賀詞。不過想來也還符合他一貫的風格,踏實、一諾千金。「……這場婚禮,嚴格說來我已經等待了三十年,也償了三十年前的一個承諾,除了滿懷感恩,我要特別向彭園會館的老董事長致上最敬意。三十年前,我的結婚典禮是在西門町的華湘大飯店舉行,那時承蒙老董事長的特別關照,替我完成了一次風光的婚宴。當時我向老董事長許下承諾,未來如果有機會,一定要讓下一代同樣在這裡舉行婚禮……。今年初,當小兒決定了他情牽一生的伴侶時,我就開始四處找尋。舊時的飯店早已拆遷,輾轉打聽才找到如今已經由改頭換面成為摩登時尚的彭園會館。雖然連絡上飯店時,他們的檔期已經排滿到下半年。感謝董娘,還好她一眼認出我老五,二話不說,只交代我選好日期,一切由她負責安排妥當,什麼都不必操心。今天很開心順利替小兒舉行婚禮,也圓了我記掛三十年的這個心願,我還交代子女們,三十年後她們的下一代也都要在這裡辦婚宴,當然,在座的每一位客人,誰也不准落跑,通通到齊!」 和老五哥結識甚早,我還只是初抵台北不久的青澀男,面對著陌生而新奇的台北都會,即便是每日朝夕生活的校園裡,也沒能交到幾位朋友,只好把多餘的精力花在寫作及畫畫。那時吸引我投稿的刊物是台北縣救國團的《青年世紀》月刊,薄薄一冊,通常甫一出刊,就被同學們當作摺紙飛機,在教室裡投射飛梭。彼時的救國團對於校園單位仍有著絕對的管控權。《青年世紀》就是未經學生同意,在註冊時強制必須訂閱的刊物,所以引起許多同學的不滿。但對我而言,這是我熱愛並且積極參與投稿、還自配插圖的理想園地。每個月,我可以從刊物掙得三、四百元的稿費,在窘困的1970年代,無疑是異鄉求學生涯裡一份豐厚的生活費。 後來經由救國團台北縣團委會的邀請,我兼任了《青年世紀》的美術編輯,而老五哥正是負責承接印刷的負責人,我們於是成了忘年之交的好朋友。他和家人合力經營的日盛印刷廠,在那時期,承接了大量的救國團刊物,熱情踏實,負責任、服務絕佳的態度,讓他的業務幾乎囊括全台各地的公家機關。他常給我的經營觀念是:公家機關也許利潤微薄,做事又階層重重,有時甚至是沒有利潤的服務。但付款準時,沒有倒帳的風險,這是他專心於這領域的原因。況且長期經營下來,跑遍全省,到處都有熟識的朋友,也算是意外的收穫。後來,我有時出外旅行,一定請老五哥幫忙連絡各地的救國團旅宿中心,無往不利,只要開得了口,老五哥就是有辦法訂到房間,而且還有特別的優惠。 1980年初我服役於大直海軍總部,白天負責部隊的美工業務,長官特別允許我夜間自由外出。老五哥的印刷廠很奢侈的位於繁華的中山北路二段巷子裡,每天晚上我就在印刷廠替老五哥承接的各縣市救國團青年期刊,負責繪製插圖及進行美編完稿工程。通常是五哥自掏腰包,聘我替這些刊物美化,既提升了刊物的設計水平,也無形中讓各刊物負責單位輕鬆省事,因此吸引了其他縣市刊物的仿效。記得有段時期,救國團總團部進行各縣市刊物評審時,四本獲得優等獎的刊物,同時都是出自於老五哥和我的合作無間,在救國團系統裡,大夥兒心照不宣,引為趣談。 那是一段化解軍旅沈悶、漫長的頹廢時光,我在中山北路的霓紅燈影巷弄裡,埋首於插圖繪製、設計完稿的世界裡,到現在我還懷念巷子裡的排骨麵攤、印刷廠裡濃濃的油墨香、照相打字機清脆的敲擊聲、南京東路口的丘永漢日文書店、新光百貨樓上的晚場電影、老五哥家慈祥可愛的老奶奶和伊爽朗的笑聲……。 退役後,正式進入職場打拚,白日在時報系服務,夜晚則外接設計案件,忙碌充實。老五哥不時也會丟來一些需要設計的案件,我義無反顧,只要老五哥交代的事,我一定如期完成,我們保持著良好的相互支援。 1985夏天,我在復興南路、八德路口因為搶時間,和急駛而過的公車側身擦撞,摩托車被塞進公車底盤下,擠壓成一團廢鐵,我整個身子就飛騰滾翻於空中,短暫的瞬間,我直覺到生命正飛向未知,甚至來不及感到恐懼,只是一片虛無。直到右肩臂膀傳來的撞痛,我才知道,命是撿回來了,失去知覺的右手臂,則勉為其難的承擔了車禍的所有痛楚。老五哥獲知消息,二話不說,幫我辭退了醫院的療程,載著我趕到士林,交給一位世交的老中醫師看診。前前後後持續了一個多月,推拿、裹草藥、貼膏藥。回到中山北路,老奶奶還叮囑家人熬草藥,並且堅持看著我喝下每一碗藥湯,有時老五哥外務在身,陳家三哥就擔負著送我赴醫的任務。整個夏天,我承受著這個家族的熱忱關懷與照料。 八○年代末期,一向健朗的陳家老奶奶,身子快速的老邁退化,老五哥和他的兄弟姊妹們,絲毫不敢鬆懈,除了得應付繁忙的工作,更輪流撥出人手,隨時在旁照料老奶奶的一舉一動。我深深體會到一個手足情深、和諧無閒的家族的興旺崛起,老奶奶無疑是支撐著他們,讓一家人得以胼手胝足、努力經營家族事業的精神核心。 老奶奶辭世隔日,五哥交代我不計印製成本,替老奶奶設計一份體面的訃帖,一定要讓老奶奶風風光光的離開人世。我徹夜未眠,專心虔誠的撰寫了一篇感懷的詩文,連同設計稿,完成老五哥的囑咐,也獲得其他兄弟姊妹的欣然接受。親身接受到老奶奶的慈暉與呵護,老人家視我如同家人,是我難以忘懷的長輩,能夠略盡心意也是我的榮幸,我堅持不能收受費用,否則內心難安。老五哥也就不再堅持,他說這分心意他們一家人都會銘記在心。 此後的二十年間,每逢春節、端午、中秋,我總是定期收到老五哥託人專程送來的 節慶禮物。雖然後來各我們自發展,在業務上合作也漸漸減少,但是和老五哥的交情從來不曾淡薄。我一直相信,有一些情份是永遠存在的;即便是生命會垂老、環境會變遷,但就是有那麼一丁點的牽絆,一直存在互相關懷的人們的心中,這些關懷與情份讓我們一路行來,知足而安心,從來不會感覺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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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社區
一片自然風景是一個心靈的境界。 ──愛米爾(Amiol) × × × 美國前副總統高爾主演的環保紀錄片:《不願面對的真相》,業已在世界各地掀起全球暖化的探討;在環保團體及有心人士奔走下,高爾預訂於九月來台,在玉山國家公園舉辦「高峰論壇」。預判將對長期以來,重經濟、輕環保的國人,造成一股時論。基於身為全球一份子的義務;生態浩劫不分畛域的現實,我們不能,也不可能對此運動置之度外!因此如何以積極的態度,參與這項零碳排放的環保運動,應是我們大言非夸的眉睫工程! 自工業革命以來,人類拜機械之力,帶來前所未有的文明;更帶來人類史上最便利的生活;卻也帶來生態浩劫的隱患:不但原本明如鏡;清似水的春和景明環境已成昨日黃花,電影「明天之後」的情節,從科學角度來看,已非是危言聳聽,而是不知何時會發生的事;除非我們移變轉轍:寧捨一切,唯尊環保! 基此遠見,才會有一九九二年在巴西的全球環境高峰會;及一九九七年,被喻為史上最關鍵的環境公約--京都議定書的誕生:希望不分貴賤國別,共同來拯救地球。誠如高爾所說的:這已不是環保問題,而是道德問題!因為全球暖化將導致暴風雨、旱災、冰河融化、海平線上升、氣候驟變,以及傳染病散播等全球的浩劫;但由於美國等強國基於自身經濟之考量,對此議定書至今仍未簽署,連帶影響了此項公約之實現,令人扼腕! 但檢視國人?更是不忍探討:或係政風不良,以致將此環保運動視為鎂光燈之秀場者有之;或因偏狹意識,根本無視於身為地球村公民之責任者有之;或基於選舉考量,任由民粹主義橫行者有之,如所謂的社區整建竟是全面砍樹除草,舖設水泥等倒行逆施者有之。以致從一九九0年到現在,二氧化碳的排放量,非但沒有因應這個全球環保運動而抑制,在耶魯大學檢視全球一百四十六個國家,環境永續發展指數中,反而落至倒數第三!不但顯示國人欠缺環保觀念;更欠缺地球村的休戚認知,其無知昏瞶之嚴重,豈僅令人咸感錯愕! 金門;尤令人憂,不但對地球村之現代素養,毫無所悉;只知竟日沉耽於怪力亂神、殘燈古夢中;不然即以蕞爾小島,何須緊張?卻不知此項生態浩劫,是靡有孑遺的;其情景宛如我國史上黃河為患,不可能因齊、晉世姻而倖免;也不可能因吳、越世仇而改道!更有論者以為:尋求經濟與環保的平衡,卻忘了沒有地球,那來經濟?鼠目寸光,莫此為甚!所以高爾才會對此問題冠以「道德」;誠所謂曲盡其論!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就現況言,意以為:或許可先從營造綠色社區來情馳縱橫。 遠樹凝煙;平疇草坪,除可改善地貌景觀,帶來觀光、休憩等表層效益外;最重要的是:蒼木翠原,可有效吸收二氧化碳,降低熱源,間接減少能源的消耗,朝向零碳排放的目標前進;更因釋放無限清新的氧氣,有效化育天朗氣清的空間,無異是最具風行雨散的環保工程。 綠色社區,是森林公園與草坪文化的展延:由群木鬱蒼的森林,與平舖翠綠的草坪,形成一片廣闊的綠色海洋,環繞社區建築;並像水銀般地流洩至社區各空隙;甚而在水泥叢林中規劃出綠色走廊,將季風、海風引進市中心。從空中鳥瞰各建築物,則如同島嶼般悠然徜徉於綠色海洋中。 如何落實此一工程:新社區及公部門建築,均應率先要求預留廣闊之綠化空間,平坦地舖植草坪;崎嶇地則廣種喬木,並視為生活開銷之一部,永續維護。公有地及荒蕪地,應編列預算,全面整地種草植樹。至於私人建物及老舊社區,則應透過社區整體營造,逐年建案育樹培草。併取法先進國家,培訓種樹植草之專業機構永續經營,畢創造就業機會及美觀地貌於一役。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春秋時單朝因見陳國「道無列樹」,斷言必將亡國!不想三千年後,竟是由高爾揭櫫先人危言,斯愧斯惕!期待令行禁止,風化成習,俾綠草如茵;山蒼樹秀景象迅遍,不僅可美化景觀;更可展現功濟宇內之格局! 中華民國九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於古風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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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金黃記憶
「上午往西園,先到鹽場看了那一片鹽田,有遠山、近樹、田畦伸向海口,風景絕佳。但我來此是要畫古屋,所以捨棄畫風景的念頭,回頭往村中去尋找畫材。首先我找到了讀師大美術系(夜間部)學生黃世團(青年版畫家)的家。我離台前曾答應去看看他的祖母和雙親。八十四歲的祖母,穿一身她那時代的黑色中式短服,她臉上的褐紅色正反映著金門泥土的色調。老人談到她孫兒兩年沒有回來,禁不住用衣衫拂拭眼角凅竭的淚水。」……… ——席德進〈去金門‧畫古屋〉(日記)(1977.7.27) 二○○七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五月二十五日就要在台北世貿二館登場了。楊興生邀訪,讓許玉音、王學敏與我先行到他淡水畫室欣賞將在會場展出、創新風格的四百五十號〈抽象〉油畫。然後,我們聊他生命中的女人、聊他過去主持的龍門畫廊、聊他結束畫廊生意後赴金門住民宿、寫生數十回合繪下的一幅幅古厝、聊他那件不小心留在古寧頭戰史館的蔣公巡視海防一千號油畫,再一個聊起,席德進………。 席德進(一九二三~一九八一)的生平年表中,一九七七,五十四歲,「六月,在龍門畫廊舉行個展。七月,前往金門寫生拍攝古建築並繪製陶瓷」。對了!就是這個時間點:一九七七年七月。只愛男人的席德進應該是到龍門畫廊撤展、結賬後,告訴留著小鬍子、一臉帥氣,卻只愛女人的楊興生,「老楊,我要出遠門了」,「去哪裡?」,「金門!」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八日,席德進透過總統府秘書長鄭彥棻、總政戰部主任王昇的安排,搭乘專機飛抵金門,展開為期半個月的寫生作畫。席德進的吉普車上標示「接待專車」,插著一面國旗,途經崗哨,衛兵持槍敬禮,席德進也神氣地舉手還禮。「我們的吉普車每駛過村落的道路,常常都從村民收割攤曬在馬路上的高粱桿上輾過。今年高粱豐收,一斤高粱可換一斤白米。也有些院落曬滿了高粱,用黃牛拖著『石滾』來碾高粱。」七月二十五日的日記,席德進的吉普車行過,盡是滿目金黃的印象。 「早上到斗門,民房夾雜在高大的樹中,不過所見的大致相彷,沒有特殊地理環境的陪襯,就覺得不夠入畫」,「經洋山到沙美,這兒是一古鎮,有兩條古街維持舊貌,使我徘徊良久,那些矮小的街頭十分有趣」,「下午到珠山醫院附近村落,有一幢小樓房,設計十分別緻美好。它沒有正規中國民房那種莊嚴的格局,是別墅式,樓上是書房,有陽台可供覽勝。這房子也是空著,主人住進附近的屋子。如今當作牛舍」,「車翻過山,才找到嚮往已久著名的山后十八幢整齊的民房。………我登上後山,俯覽整個村落,就此展開畫架,一氣呵成山后的美景。靠了天陰的幫忙,才使我的畫不露失敗的痕跡」,「我們到北村,那就是座落在古寧頭的村莊,古老而龐大,有些古屋依然荒蕪,有的已修新。新的民房正廳不再是紅磚、石條之美,而是彩繪著燦爛的中國圖案。這種新手法、新趣味,顯示鄉村人要求強烈的視覺享受。又到一水之融的南村去,這兒的民房簡陋而破落多了」,「下午先到大地,在駐軍的山頭,有廟,又有民房夾雜其中。遠處海灣的風景絕佳。在大地的民房,石工、磚砌工精整至極」,「今天我們以走馬看花的方式,到那些未到過的幾處據點:溪邊、西村、料羅,都未動筆,可是料羅灣沙灘上停泊的彩色老式漁船,雖僅是遠遠地掃了一眼,也令我大大的振奮,久久不忘。可惜不知為甚麼那時沒有停下來去欣賞一下,更不用說畫了,直到現在仍懷念不已」,「在夏興停下來,跑了一整天未畫一幅,有點不服氣,時已近五點,我趁落日餘暉趕緊畫了一座古屋,襯在木麻黃樹林中,蒼老而深遂的色調,總算充份地捕捉到了。這是第二十幅畫,畫來才較順手,才較稱心如意」,「回頭經過常走的叉路口停下,原來這兒就是吳厝,因為沒有地名牌使我一直不知道,也未參觀過。拍了一些黑白照,並素描了一座因地勢而變更設計的小屋,頗有趣味。然後到庵前,經古崗,到水頭。走入關帝廟旁的古祠,推開半掩的木門,庭院中野草叢生,中堂空廢,彷如恐怖片中的佈景,古屋黑影的支架像幽靈般聳立在陰森的氣氛裡,從中堂裡往外望,是一幅懾人的景緻。柔嫩的綠草白花,襯著強硬的大門牆垣的面與線條,門外一株樹傾斜著指向灰色的空中,有如妖魔般即將遁去。時已近黃昏,當我畫完成時,天已全黑了,趕緊悄悄離去,像怕驚動了這兒的鬼魂似的」。席德進的古厝寫生之旅,一村一村的穿越、走動,幾可串出半張金門地圖了,不止線條生動、色彩騷動,他的日記文字裡,一樣有著細緻、鮮活的畫面,三十年後重讀,畫者簡直為我們留下了好景不再的古厝文字版紀錄片。 金門駐足半月,席德進繪寫出近百件水彩、素描作品,包括〈湖下村落〉、〈賢厝〉、〈水頭樹下古屋〉、〈瓊林民房前院〉、〈金門古厝〉等,另有一件典藏於國美館的69×106公分油畫〈金門屋〉,同時,為金門陶瓷廠作了三件彩繪作品。古厝之外,他也意外闖入後浦南門一家茶藝館,看到有人吹簫,有人彈二弦琴,有人拉大胡琴,神韻動人,當即速寫〈金門老人素描〉。在金門,也出現了幾位獲席德進贈畫的幸運兒,已知者,一位是陪同吃海鮮的金門社教館館長王秉垣的大女兒,「落落大方,使我興起了畫興,於是叫王家農回我房間去取素描簿來,飯後為這位美麗的小姐畫了一張像」;一位是山東酒樓的老闆,「我為他和他的媳婦各速寫了一張送他們。結果他不收我們的錢,還招待了一大盤水果」;另一位應是入畫的夏興古厝的少主陳為學兄弟了。每一張畫,現在都擁百萬身價。 重視寫生的臨場感,用以改良傳統水墨及抽象畫中的慣性,席德進墨韻豐富色彩的台灣民居建築風格,更是經典,一趙金門行,又留下許多畢生的精采作品。金門,亦因席德進這次造訪,有了民俗、地景風貌上的改觀,金門當局採取他的建議設立山后民俗村;他最早發出把金門闢為國家公園「讓世人觀賞優美的中國民房──那最後遺存於世的中國村落的面貌」的聲音,也在他辭世十五年後誕生。 重溫舊夢,席德進走過的金門古厝風景線,一路金黃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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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個月‧與詩為鄰
每次與夢公相聚,我都會看見他難能可貴的修為,他的一些微細的心情轉折,讓我聽得窩心,他的看見,總讓我會心莞爾一笑,諸如他讀了紅樓夢第五十九回,引了小丫環春燕的話:「……怪不得寶玉說女孩兒個個是夜明珠。嫁了人,一夜之間,便黯然失色;等到有了一點年紀,珠不再是珠,竟是魚眼睛了」夢公便說道:「敢於言人所不敢言,連自己的生母至親都不避諱。偉哉春燕,真女中之董狐也。反觀多少世間男子如我輩:鬚眉濁物,幾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都有自大狂的,寧不羞死,愧死?」夢公表面如僧,其實內心澎湃多情,深入閱讀一本書時,常感「雷霆萬鈞,花雨滿天,雖小乘經百轉,不是過也」他信服有氣魄、有原則且能堅持原則的人,一部《希臘左巴》,他連讀三遍,是它為拍案絕作。 很多人想問夢公的詩觀,但他其實最不喜論及此,有時談起詩藝,夢公的想法可以一段話表態:「詩所以寄興寓情;其所賦詠,不必一一皆耳聞目擊。所以者何?一朵浪花自海上飛起,是一朵浪花;飛回去,便是海了。」 至於創作觀,他是這麼說的:「將事實之必不可能者,點化為想像中之可能:此之謂創造。」至於天賦、機遇問題,他的論見是:「琴心、文心、人心:一也。誠於中,形於外:喜怒哀樂之發,如月到天心,風行水上,信有其不得不然與不其然而然者。」 我有幾次去看夢公,他正生病著,問他是否去看過醫生,他總說:「不必!我有我的自然療法──斷食自療。」夢公有言:「佛勒比丘及比丘尼:倘有疾患,當以斷食為先,次及醫療。何以故!眾生賦性多貪,耽於食飲,是生疾患;今反其道而行;損之,正所以益之也。」 有一次談及詩人Wallace Stevens的「十三種看山烏的方法」,我思索著夢公所選擇的寫作方式:「個人經驗普遍化」,我想這應該含概著他「悲天憫人」的個性特質,一個詩人,如果嘔心瀝血拚命往內在探挖,卻無法開拓出不凡的格局,反而日漸枯竭,很可能便是這個詩人已陷落於死胡同,而陷落的原因是他已失去了「悲天憫人」的胸懷。 這讓我想起自己生命中的一些經歷,一些邊緣人在我的創作中逐漸清晰呈現時,我總是擔憂著不知該如何寫好他們,才不枉我們彼此之間一場交遇? 夢公在「仰望三十三行──又題:兩個星期五和一隻椅子」詩中,有言:「你說你星期五下午來,/我從星期二一早就開始歡喜;/有兩朵孿生的天人菊/開在我眼裡。 /門不起而自啟。/隱約有花氣氤氳如白木樨,嬝嫋/自我親手為你而織的的椅子散出──……」顯現了寂靜中無盡的幽柔浪漫,因為知道這首詩他是重讀「湖濱散記」而寫就的,所以我特別問了他一些問題,包括詩中的「再多一分,便是下弦了!/但得三分五分七分滿就好。」但後來卻有「少少許與多多許二者誰更窈窕?/但得七分五分三分滿就好!」這人生中的增增減減,該怎樣一個篩選、取捨才好?夢公為我釋疑時,我又多問了一些敏感的數字問題,似乎我們都偏愛一些特別的數字,所以他的詩題也常充滿情有獨鍾的趣味,包括「十三朵白菊花」、「漫成三十三行」、「折了第三隻腳的人」等等,也許,就一個不肯向命運妥協的創作者來說,挑戰心中的第十三個月,是讓人立不敗之地的絕佳法門吧,因為這一扇門打開了,詩心也就開了。 因此有時在創作時,我會不斷轉換音樂,從莫札特的歌劇「魔笛」,一直聽到帕格里尼的「魔鬼的聲音」,讓緊繃的神經平撫、鬆解;有時我會只以一片白土司配白開水果腹,讓自己擁有更大的「淨空」,然後繼續更換歌劇曲目,從韓德爾、普契尼、華格納……等一路聆聽下來,直至睡前終於可以進入Enrique GRANADOS的鋼琴世界,然後我才真正逃離了惡夢,而我之所以選擇Enrique GRANADOS乃因他是一個非常有特色的演奏家,他只彈自己的創作而不彈他人的作品。 而這些樂章,夢公不見得聽過,或者特別喜歡,但一點也不妨礙我們的分享與交流,包括不同版本的「里爾克詩及書簡」,也一直在我們的手裡、心上、口中一直流通著,彼此想像著調整到一個特殊的情境,心靈就會有更深刻的共鳴進駐。這些點點滴滴,讓我深深感恩,我是如此幸運又歡喜,能與夢公有一段忘年之交的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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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
海洋生物學家賈福相教授,與金門結緣於「救鱟」。八年前他來金門演講,第一次看到鱟的幼蟲,對於這些在台灣早已絕跡,卻因金門沙灘長期受到軍事管制,而得以偷活了幾十年的可愛生物,驚艷不已。他擔心鱟將失蹤,大聲疾呼保護金門的鱟,甚至當場募款,作為鱟的徵文比賽獎金,連夢中都不忘低唱:鱟是我們的驕傲。 見過賈教授的人,很少不被其真性情所感動。他可以牽著你的手,漫步花園,細數花的情韻,看人與花的關係;訴說樹的忠實,講女孩與抱樹的故事──與大自然的對話,一如與家人般隨興適意。 兩年前他來台講學詩經,我帶著紅酒和一位票友去旅館看他,酒酣耳熱之際,歌興大發,從蘇三起解唱到薛平貴與王寶釧;從七○年代的民歌唱到蔡琴的最後一夜;最後連童謠都上場了。七十四歲的賈教授,雙手打著拍子,忘情唱和,臉頰通紅,眼神彷若孩子天真無邪;直到櫃台來電,說隔壁房客抗議噪音擾人睡眠,這才結束一場懷舊派對。原來,時間可以在賈教授的身上停止,真情少年,至中年,至晚年,依然不曾褪色。 再見賈教授,是在溫哥華『浮生小雨』沙龍。一起讀他的「天河」,讀他的「美人魚的故事」,讀他的「生生之謂易」,或抒情或敘事或論理,總不外乎以『緣』相串,多情笑我、風采依舊。『浮生小雨』是藝術聚會,賈教授為之定調:『浮生』有人生苦短,而又沉沉浮浮,聚散不定的意思;『小語』則取其謙卑,雖然談哲學、談人生,也只是小言碎語。『語』為什麼又變成『雨』呢?賈教授說:「小雨比小語更抽象、更隨便、更乾淨、更自由!」 賈教授的「刪繁就簡,只剩誠實」,輕易擄獲了與會者的心,他再三強調「我不要你們為捧場而來,要真正喜歡我的文章」,就這樣把世俗客套擋在門外,活潑自由的感覺,如漣漪自湖心擴散,一場演講,變得那樣簡單而純粹。賈教授定是了解異鄉旅人敏感又寂寞的心,因此,以他數十年的閱歷,雖早知人生的不可說,但還是得輕輕地、悠悠地,說它一說。故事裡有清風明月,有思親鄉愁,有緣起緣滅;彷彿說過、聽過後,一身塵埃即可抖落,人,也會變得清清爽爽了。 強調生命多樣性的賈教授,言行間處處可見「打得念頭死」的痕跡。他先提出寫散文有五大原則:真情、故事、知識、哲思和詩味;回頭又說:「其實,文章只有兩種,好文章與壞文章」。 他談到孫女露露:「露露六歲時,看我種花,我不斷告訴她花可愛,花脆弱,花需要悉心照顧,她頻頻點頭,全部同意。回頭突然採下一朵花,笑嘻嘻地說:『爺爺,送你一朵花』。」這個採花獻花的故事,便成為賈教授講「生生之謂易」的跋。易經博大精深,他卻把玩其中,悟出活潑跳躍;連「緣木求魚」都可以打破,因為賈教授曾經說過:其實,緣木求魚也並非不可能,在淡水的紅樹林中,就有一種爬樹的魚。 賈教授最愛聽人朗誦他的作品,他常說,聽別人讀他的文章,感覺十分不同。有一回我們在他交大的辦公室,讀詩經,讀他的譯經緣起;意猶未盡,他又找出新詩舊作讓我讀,讀完一篇又一篇,直到夜幕低垂。忽然他想到與助教的晚餐之約,匆匆趕至餐廳,早已人去樓空,原來已過了晚上八點。賈教授『相忘』的境界,較之孫女露露亦毫不遜色。 「我看每位金門人的眼神都那麼誠實」──這是賈教授對金門人的第一印象。他回憶著馬路上慢慢行走的路人、草地上的黃牛,以及黃牛旁抽煙斗的老農;他覺得這種慢半拍的環境,比車水馬龍的匆匆更實在。 賈教授答應我會再度造訪金門。想像有一位忘機老人,在黃昏的沙灘上,身邊圍繞著許多純真孩童,忍不住做教授的毛病又犯了,滔滔不絕,談海洋、談生態、談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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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狗、狗、狗」
怕狗怕了大半輩子,這輩子,要說會喜歡狗,大約是不可能了。雖然如此,我還是「喜歡」狗的,還因為牠們感動落淚。好萊塢新生代男星保羅‧沃克主演的《極地長征》,演哈士奇犬跟主人救災救難的故事。被遺棄的狗發揮團體作戰,用計狩獵,也遭海象突擊受傷,有的狗在惡劣環境茁壯,有的狗卻受傷夭折。其後,主人獲得奧援,再次奔赴營地,狗群發現,奔向主人保羅‧沃克之際,也把一個歸屬感,留予觀看的人,眼淚就溫溫地滑下臉腮。 另一頭感動我的狗,是嚴歌苓在三民出版的小說集《穗子物語》。這部小說有濃濃的自傳味,裡頭一個短篇,提到西藏獒犬被軍方勞軍團收養、長大、巡防,但因抓傷長官小孩,卻遭槍決。小獒犬的兄弟姊妹被勞軍團捉捕吃食,獒犬媽媽為搶救被抓上車的兒子,挺身攔車,但被吉普車輾過,牠臨死前的姿態是狗的,但也是一位母親的樣子,狗,才出場,就震懾人心。獒犬長大跟軍旅同仁都有感情,牠跋涉雪地,為拋錨危急的勞軍團搬救兵,牠跟孤瘦、落魄的野狗談戀愛,但因此染上病症,勞軍團舉槍射殺野狗,獒犬只能沉默看著、離去。牠的死亡當然是文章的高潮,在跟人經歷了許多故事以後,獒犬已經擬人化了,殺一條狗、猶如殺一個人。而槍聲響起,我的心也糾結著。嚴歌苓是藉這頭獒犬,說明了豪取強奪的極權時代了。 狗,真實世界的狗,當然引起我的驚慌了,不然,我不會怕狗。高中時,曾去武陵農場,當時退伍的老芋仔,依著農莊開墾闢地,農莊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編碼,我跟同學早起爬山,經過農莊。我的鞋帶鬆了,留下綁,同學慢慢走遠。忽然,背後農莊處傳來急促步伐,回頭一看,一頭身色黝黑、體型高大的狼犬悶聲侵襲。這種狗最凶悍,我嚇慌了,握石頭,作勢丟出,狼犬後退。我得隙,慢慢退。但只要一起身,狗就狂奔撲咬,後來,我半蹲著退後,狼犬一直警戒注視著,直到退到好一段距離之後,才狀甚失望回到農莊。 還有一次,應建國中學邀請,晨間上陽明山演講。早起,山多霧,景色曖昧中,山景寧靜優美。演講地點距離車站遠,我閒適散步。走到警局門前,正想問演講地點怎麼去,忽然,警局前三、四頭野狗群起急吠,或撲或蹲,從各角度奔來,我情急之下,又是蹲著、又是大喝,如高中對付大狼犬一樣,裝著丟擲石頭。野狗一退,警員聽到吠聲,走出巡視,幫我解圍,警員笑笑說,放心,這些狗不咬人的。 這麼怕狗,難道我被咬過嗎?我從沒被狗咬過,但從小一直處在被咬噬的恐懼中。以前上學,走機場渠道到垵湖國小,途中會經過一個崗哨。崗哨裡,有衛兵跟狼犬。我們沿路的右側走,早晨安靜,狼犬聽到腳步聲馬上朝來人急吠,頸上鐵鍊震得嘎嘎響,隨時都要折斷、撲來。我們邊走舞棍棒,喝退狼犬,才能從容奔向機場渠道。中午回家吃飯,揀起早上藏好的棍棒,同樣的戲碼再演一次。有時候,會有好心的士兵勒住鐵鍊,制止狼犬,一看到這種情形,我們也收了棍棒,放心地走。 與狗對峙搶路的情景演了六年,直到我畢業,隨父母遷居台灣。而我到了台灣,也還是怕狗的。我總是想著那個身高不滿一百五,舞棍棒,護衛其他學生經過的樣子。我專心看著狗、跟牠慘白的牙,還有那一撲一噬間,肌力在狗的四肢、身體,凝聚又縱開的模樣;狼犬成為我心中的惡魔。 我無法喜歡真實世界的狗,但還是稱與電影裡的、小說裡的狗。那裡的狗,表達出狗的深邃情感,跟人一樣的,值得珍惜疼愛。我原也可能喜歡真實世界裡的狗吧,但那個世界,隨著跟狗長達六年的對峙,已被消耗殆盡,最後,只剩下驚慌。也許,狗也好奇,怎會有人,這麼怕牠們?那個人不知道,狗的忠誠讓牠們成為人類最忠實的朋友了嗎? 「是啊,我知道,但也僅於知道。」小時候的我這麼說。這一說,就是大半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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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力也是助力
話說三個泥水工人,同樣幫人蓋房子,做苦力。甲工人整天老是抱怨工作不如意,總希望自己能趕快換個工作;乙工人感覺到在陽光下,在屋頂上作工,既辛苦又危險,但是為了養家活口,他只能忍耐吃苦地工作下去;丙工人認為在陽光下,在屋頂上作工,雖然辛苦危險,但是他知道他正參與一座偉大神聖的寺院建築,他很榮幸,能夠為天下蒼生做一份奉獻,將來偉大神聖的寺院建築完成,千萬信眾可以在這裏禮佛膜拜,祈福平安,他感到他的工作很有意義。可見同樣做一件工作,因隨個人的價值觀不同,而產生不同的工作態度。所以我們做任何事業,尋找他工作背面的意義是很重要的,最好是利己,更要利人,為一時,更要為千秋。 最近電視報導世界首富比爾蓋玆,退休後前往中國大陸訪問,他正在尋找有那些慈善事業,可以讓他為大眾做奉獻的,他希望再為社會創造出另類的成就,他只想回饋,不再賺取。這是現在一般大企業家功成名就之後,常有的一種很難能可貴的心態,很令人敬佩。而社會上一批退休的小市民,雖然不能像大企業家,為社會做那麼大的奉獻,但他們獻心獻力做一點義工,奉行善事,仍然值得我們效法。 本五月八日,金門日報「言論廣場」,實踐大學張火木教授,寫了一篇:<我們愧對這樣一位長輩>的文章,讀後心中頗有感慨。內容是寫旅臺金籍企業家張邦育董事長,很熱心要為故鄉金門同鄉做些奉獻,卻不能稱心如意,恐怕還受了委屈。譬如,明年世界金門日,是他建議在臺灣舉辦的,所以有心籌備成立臺灣金門同鄉總會,以結合全體旅臺金門同鄉的力量,來迎接舉辦世界金門日的到來。但在籌辦過程也許碰了阻力,頗感灰心,他正式親筆發信函宣佈,不再進行該項籌備工作了;張董事長也表示,他是興建大佛園區總德功主兼海外募款組召集人,看到金門日報連日報導對金門大佛園區開發的反對聲浪與主張,感到十分寒心。我可體會張董事長的求好心切,但我卻要告訴張董事長轉個念,放下我執,我們會過得更快樂自在。 我打了二通電話給張董事長,遺憾他都關機中。我的用意,一則告訴他大佛園區開發基金會,新購辦公室已購置完成,十五日已交屋,下月份舉行佛像安座就能搬進新家辦公。感謝他捐了臺幣伍拾萬元;一則要安慰安慰他,發心做善事,也要隨順因緣,因緣俱合多做一點,因緣不俱,暫緩停辦何妨?反正這又不像自己在創業,做不成會影響生計與前途,所以冷眼靜觀,憂心什麼?彌勒菩薩有詩偈云:「有人罵老拙,老拙只說好;有人唾老拙,隨他自乾了。」但是不管外界變化如何?我們應不變隨緣,不能忘了初衷,切不可退轉、洩氣或放棄當初想達成的目標。等待有一天,如果眾緣和合,自然就會成功了。 經驗告訴我,工作的阻力也是成功的助力。因為人家反對所產生的阻力,會讓我們不得不另想方法因應,因此結果可能更臻完善,阻力反而成為成功的助力。只是我們要包容,耐心等待因緣的俱合。因之因緣俱合時多做些,因緣不俱,暫緩停辦是明智的。譬如說,臺灣金門同鄉總會不能成立,我們可思考明年世界金門日,在臺灣舉辦時,我們不必效法金門、馬來西亞只在一處辦完,我們可以研究在臺北、臺中、臺南各金門同鄉會,各主辦一項活動,讓世界各國的金門同鄉,藉此機會深度旅遊臺灣全島,說不定比由臺北總會來辦更生動活潑?成立不了金門同鄉總會也好嗎?又如網路留言反對建大佛,主張把這批錢移作民生建設;報載縣議員反對撥縣有地開發大佛園區,看起來實在會讓熱心人士既生氣又憂心。其實民主時代的可貴,就是言論自由!他講他的,我們做我們的。但是民主人,也要懂得尊重別人。信眾捐款做什麼?不一定要聽他們的,這是出錢人的自由啊!明理人,自有論斷。 所以我建請李縣長趕快比照料羅馬祖公園的模式,以開發大佛園區的名義,向國有財產局申請撥用十一點七公頃的國有地,然後上網公告公開招商設計,指定先做主體工程。佛座五十公尺,佛身一百六十公尺的佛像,再交由大佛園區開發基金會董事、監察人,一齊來評選優良設計師與優良廠商去承包興建。一切可能要花費臺幣十億以上的經費,就交由大佛園區開發基金會董事長明乘長老負責,看他老人家怎樣號召臺灣、大陸等海內外的百萬信眾捐款來幫金門建「海上佛國」? 如果將來成果不錯,民意支持他再開發大佛園區,興建四周佛像、寺院、博物館、佛窟、景觀設計等重大建設,到時候再申請提撥用縣有地,否則我們就是取得了縣有土地,萬一有單位提出了對金門更有福利的重大建設要做,我們佔了地豈不罪過嗎?所以說阻力何嘗不是助力?反對,阻撓不一定不好啊!端看主政者的高遠理想,怎樣堅忍去突破完成? 回想當年胡伯公,興建四十公尺寬的中央公路,多少人反對批評他,不核准他的經費,質疑他金門才幾輛軍用車,何須建這樣寬的公路?胡司令官也不生氣,他總是笑著說:「二、三十年後,會不夠用的」!建莒光樓時,也是有人建議金門人正窮,為何不移建設經費作去救濟窮苦民眾?其實建設百年的重大事業,才能庇佑子孫,才能長久福利下一代,這才是一種對民眾積極的福利或救濟。你想遠點沒? 服務公職三十六年,工作難免遇上阻力,我常常就是用這套方式來作逆向思考,結果事情都沒有先前想像地那樣令人憂心。陸游詩云:「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蘇軾詩亦云:「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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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色蒼茫
白靄迷濛的霧裡,我小心翼翼的追隨著前車的尾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山巔彎曲的路間徐徐行駛。山上的霧來得急速而濃稠,絲毫沒有閃躲的餘地,或著應該說,霧,一直都存在著,是我們誤入了這一段原本就蒼茫濕冷的路段吧。從冷水坑到擎天崗這偏北方向的山間路道,既陡峭路面又略嫌狹窄,但是因為海拔居高,北濱海域夾持而來的濃濕水氣,造就了陽明山最為雲霧嬝繞而讓人仿如錯置仙境的一段遐思路程。 喜愛忙裡偷閒專程驅車上山,享受這一程讓人必須屏息專注、暫停呼吸的霧境。因為霧濃,視線約莫就維持在五、六米之際,車子只能隨著路面的雙黃線緩緩前行。只知道這時置身高山上,一側緊貼著山壁,另一邊必然就是深邃的山谷以及遙遠而開闊的群山綿延之界。但此刻,你只能小心翼翼的猜臆著霧裡的世界,瞬間擦身而過的樹影草叢、偶遇突然迎面來的微弱車燈,享受著山霧裡每一次轉彎的昏眩與遠離塵世的清靜。不論秋冬或春夏,霧似乎在每一個季節裡都守候著這整片山頭,與上山的遊人車輛纏綿交織著。 霧裡行車,自有一種無可抗拒的魔力,只能卑微而平緩的徐徐慢行,由不得的速度,讓原本急速行駛的心情也跟著靜定了下來。有一些時刻你甚至可以完全放空思緒,讓有限的視覺引導你的方向盤,彷彿一段失去目地的短暫行程。妻子和我都喜愛這樣的悠閒,在每一次週末空檔,她總愛邀我上山呼吸去,順便讓車裡的污濁空氣也得以轉換山林間的清新氣味。陽明山就像台北盆地的心肺,呼吸、吐吶著台北人的苦悶與燥鬱。通常,無論市區裡如何的燠熱煩雜,上了山,你可以盡享山林的涼沁與開闊,感受生活在台北唯一還能略顯舒適坦然的小小的尊貴。妻子熱愛陽明山色,幾乎每週都要上山一遊,她熟悉每一條上山的路道與遊覽景點,每回有中南部的友人來訪,我們一定安排一程陽明山之旅,略盡台北人的棉薄之盛情。畢竟除了101大樓,陽明山是台北市僅有的自然資產。 即將畢業的女兒談及學校正徵詢同學的意見,公開接受票選,挑選一首大家都鍾愛的歌曲,作為畢業典禮上的離別歌。我想著這真是一個高度民主的時代,讓畢業生選擇她們往後將常常懷想起的一首歌;一次值得珍惜的惜別宴、一個即將告別的青春年代。 車裡收音機正播放著一首高亢委婉的歌曲,聲音超越一般男生的高音域,乍聽之下有著張雨生的高音特質,但似乎又顯得年輕而稚嫩些,因為飆高而音聲有些微的顫抖不穩,卻因此讓歌聲意外的多了一份純真赤子之情,聽來頗能觸動心弦。細聽歌詞平白直鋪,沒有太深沈的辭句「……黑夜過後太陽就要升起,暴風雨過後也就會天晴,讓我們一起手牽手向前,彩虹就在我們心底……人生路一定有風也有雨,用淚水灌溉生命的勇氣,我希望化作風中的雨滴,讓風帶走心中的憂鬱……你陪伴我穿越過高山和大海,我的心有你才會澎湃……我願意放棄所有堅持和驕傲,相信你,因為相信愛……」是年輕男歌手演唱的一首叫做「風中的羽翼」。聽著聽著,我直覺就是一首適合在離別季節放聲高亢的惜別歌,委婉動人的旋律,久久不散,流行歌曲的魅力在此,聽過幾次,不經意的就跟著哼唱了起來。女兒說可惜現在才聽到,錯過提名推薦的時機了,不過,歌聲確實好聽。 都已經經歷過年少輕狂的年歲,一些青春才流曳的激情與狂熱,自然而然的內斂而沈著,不再輕易狂肆,是所謂的成長。眼前日新月異的時代,縱使我們親身參與了潮流的轉變更迭,不容否認的世代隔閡卻明顯的擺在眼前,思想的、生活的、流行的、品味的、吃喝玩樂的不同層面,再再宣告著這是一個新的世代,一個迥異於上個世紀的新穎時代。我們都過了年輕的時歲,所以才選擇上山呼吸,觀山賞霧,不在耽溺於城市裡的霓虹夜幕。 穿越過濃密的霧潮,天光在下山的路段一下子就澄澈綻放了起來。這是初春時節,我們從灰暗的台北盆地,朝陽明山上行駛,經過亮燦的陽光、然後穿越霧雨交雜的山巔、下了山又是一片清朗嫩翠的開闊園林,彷如整個路程,就是一次沐浴在山林的三溫暖,緊繃又舒放了的心情,是初春裡愉快的短暫之閒適。 出了金山,妻子問我接下來該朝哪邊走?向左是臨海的淡金公路,向右是金山野柳,我想著能再見久違的北濱海景,心境一下子開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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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聽
捕捉你的頻率 從億萬束電磁雜訊 過濾 那極細微的一聲嘆息 (每一個音 都在尋找和聲 每一個旋律 都在尋找一首歌) 尋找你的主題 狂烈或陰鬱 我等待 一段繞行你奇異吸子的旅行 我聽見 那地心岩漿噴發的悶吼,有時 是極地冰封的擠壓脆響 更遠處 彷彿有星球崩塌前逃離的重力波 和幽浮起落地面時候的靜寂 那節奏一如 呼吸 沿著無法封閉的輪迴軌跡 你展開一次又一次的旅行 我背負著你 所有的遺忘 終致 手足無措 ──機器人感覺詩之四:聆聽 我曾經有一個研究構想,就是設計一個具有基本音樂審美功能的機器人。人類的審美體驗大部份來自視覺和聽覺兩個感官。現代美育透過美術課程訓練我們視覺的美感體驗,透過音樂課程訓練我們聽覺的美感體驗。我初步把研究方向定在機器人對音樂的審美體驗。然而,機器人能夠審美嗎? 一些朋友表達了不以為然的看法。例如:又是科學人的驕傲,總是想把一切事物納入科學手段管轄的範疇。又如:審美是如此內在、主觀的行為,機器人如何可能?音樂審美作為人的一種主體意識,人的主觀因素是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機器人對音樂的審美意識是不會發生的。 我完全理解上述的看法。事實上我的概念機器人並非要從事音樂的鑑賞或客觀評價,所以並沒有取代人類或凌越人性價值的顧慮;其次,機器人沒有主體意識(至少未來數十年間,我們應該還不會看到具有意識的機器人),機器人接受外界訊息、處理和轉換訊息,再根據預先規劃的法則進行決策,並與外界互動。所以機器人確實不會自主性地產生審美意識。 我因而修正我的審美機器人的概念陳述,傾向於讓機器人模倣人類對於音樂美感經驗的情緒表現;或者換另一種角度看,讓人(通常是機器人的主人)認為機器人對音樂有著與他相同的審美感受。 可是,該如何去設計這樣的機器人呢?這樣的機器人有什麼用呢? 先從音樂本身出發。音樂審美體驗,首先是對感知的對象─音樂要有所認識。任何藝術都有它的外部形式,音樂的外部形式如旋律的起伏、節奏的張弛、力度的強弱、音色的變化、結構等。音樂是聲音的藝術,同時又是時間的藝術。音樂的審美體驗必須是對處於時間過程中的聲音的持續性變化的體驗。從科學的角度看來,聲音在時間軸的變化就是訊號。一首樂曲的印象,是隨著一個樂音、兩個樂音…以及源源不絕的樂音在時間軸不斷出現,以致形成樂句、樂段乃至樂章,直到最後樂曲的完整結構呈現,其內涵的音樂美才得以完滿。 法國作曲家聖桑說:"音樂不是生理滿足的工具,音樂是人的精神的最精緻的產物之一。生命智慧的深處具有一種獨特而的隱微的感覺,即美的感覺,而音樂就是能激發這種感覺的手段之一。" 如何銜接音樂的外部形式美和生命底層美的感覺,一直都是音樂學中最神秘難解也是饒富趣味的問題。在音樂中,總會有一段樂曲在我們即將遺忘它時重新出現,它總是在不同的時間點呈現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以為掌握它了,它又以不可察覺的方式改變了形態。我們以為遺忘它了,卻又聽到它優雅的召喚………。音樂為人類的記憶和遺忘創造出若即若離的曖昧關係,因而生成了想像空間,而美感體驗,最需要的就是一片想像的沃土。 機器人如果能夠辨識音樂的外部形式,例如旋律、節奏、音色、樂曲結構,它就可以依據辨識結果做出一些我們所預期的情緒反應或互動行為。身為機器人主人的我們,也許就會認為機器人具有與其相通的音樂審美的渴望和感受。那麼這應該已經足以撫慰無數孤寂的現代人心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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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本烈嶼來台灣
──吳梅嶺百年鄉思未竟的探訪 祖本烈嶼來台灣, 定居台南數代傳; 因便貿易遷朴子, 於今九代子孫賢。 ──吳梅嶺(一八九七─二○○三) 國際著名的DISCOVERY頻道,聚焦台灣,開拍《未知島嶼》紀錄片系列,其中一輯設定金門,初定了個《海上玉門關─通往東方的神秘通道》片名,由台灣的陳偉與澳洲的Matthew Tomaszewski兩位導演五月二十五日起進駐金門一個月共同執行四十五分鐘的拍攝計畫。母親節前夕,陳偉與他的工作團隊約我在台北市忠孝東路與延吉街口的西雅圖咖啡作了些行前交流。「一八四○年,鴉片戰爭之後,由於清朝戰敗,與英國簽訂南京條約,割讓香港,開放廈門等五個港口通商,因為金門與廈門僅一水之隔,也因此開啟了新的時代,金門人開始與近代的海洋接軌,紛紛出海經商」,咖啡豆磨出來的香氣裡,看到紀錄片腳本中的「一八四○」,我的腦海突然飛出了許多「出走」的意象:金門,不斷抉擇的小島?金門,海上的鄉愁? 走出西雅圖咖啡的午後,我就近散步到國父紀念館中山畫廊看「七十台陽再現風華」特展,吸引我來的,是李梅樹那件三十號的油畫作品<春滿>;意外之喜是,我在<春滿>的左側,看到吳梅嶺的<喜春>。李梅樹與吳梅嶺,<春滿>與<喜春>,竟會是這樣一種碰觸。 我見到吳梅嶺那一天是一九九五年六月六日,國立歷史博物館國家畫廊「吳梅嶺.百齡繪畫首展」展場。經由吳梅嶺學生吳漢宗的引介;知道金門鄉親要來,吳梅嶺特地在首展第三天起了個早,趕到史博館相會。百歲的老人了,耳清目明,神采奕奕,不必攙扶,反倒引領著我們一幅一幅看著他的畫。我注意到<歷盡冰雪成鐵骨>、<花開百鳥圖四景>、<正氣乾坤>、<春風滿堂>、<冰姿玉骨>、<漁舟停泊芳草東>、<野草秋岩>等作品都有「家本金門第一峰」落款,我終於窺見了畫者內心深處一份鄉情的隱藏;「畫還幼稚,請多指教」,身體硬朗的吳梅嶺在一旁笑呵呵地說。然後,我妻抱著未滿周歲的女兒與百歲的吳梅嶺站在創作於一九三五年的膠彩<庭園一隅>前留影,快門按下老人與幼兒橫跨百年對望的「經典」瞬間。吳梅嶺一高興,拿起手頭一冊打樣中、少了封皮的《吳梅嶺作品集─乙亥百齡》,簽上「家本金門第一峰/烈嶼吳梅嶺」相贈。 中午時分,吳梅嶺執意要請我們吃個便餐才能離開,而且堅持一起走一段路到附近的教師會館餐廳,同行者還有現任史博館館長、當時的典藏組主任黃永川及金門畫家陳能梨(亞馨)等人,餐桌上,只見吳梅嶺幫大家挾菜,「有緣千里來相會,今天是我第一次與金門鄉親坐得這麼近,聽到這麼親切的鄉音。」 我為眼前這位世紀畫者著迷也迷惑了。我揣忖,如果不是畫者喜作鈐印「家本金門第一峰」,留下了根源的密碼、鄉情的伏筆,我們又如何能與一支飄散百餘年的海上金門家族重新聯結上? 吳梅嶺,本名天敏,號梅嶺,一九八七年(清光緒二十三年)六月十四日生於嘉義朴子,幼諳藝術,尤好丹青,在朴子從事小學、中學美術教育達一甲子,一九二九年起三度獲台陽美展獎,膠彩、素描、水墨、水彩,無不兼擅。淡泊名利使然,不賣畫、不開個展,台灣藝壇長期遺忘了這個人,必須等到門生創立「梅嶺美術會」、建造「梅嶺美術館」,滿百齡了,才應允首度個展。一九九五年六月三日吳梅嶺百齡繪畫首展之日,媒體大幅報導,觀展人潮大排長龍,把史博館擠得水洩不通,眾人才驚覺台灣還留有一位國寶級畫家,主題作<庭園一隅>的畫面從此植入、占據人們的視覺印象。 吳梅嶺與金門的牽繫,「家本金門第一峰」的鈐印外,是九十八歲時閒來之作兩首詩,「祖本烈嶼來台灣,定居台南數代傳;因便貿易遷朴子,於今九代子孫賢」,「避亂踏入番仔寮,種稻牧畜得消遙;四季山花開不盡,稻穀豐收雞成陣」。詩中清晰地傳達了他的烈嶼身世、定居台南、移徙朴子,歷九代。那麼,吳梅嶺的先祖源自烈嶼何地?何年移入台灣?其畫歷未能清楚交代,當年我也無法從他身上得知。後來我試著從吳氏族譜與地方文獻進行拚圖,串得一個仍有待印證的脈絡:宋末,帝昺避元兵南下,有吳四十三郎者,自泉州迎駕,其孫安遠留居烈嶼上庫,派下分居西吳、羅厝;清道光鴉片戰爭中國海禁大開,一支屬烈嶼上庫吳氏家族以海上貿易為業,來往金、台海域間,道光年間一次颱風來襲,船隻避入安平港,因緣在台南番仔寮定居,後因貿易陶瓷路線要由廈門經嘉義布袋而至東石港,這支家族的吳奕清咸豐再自台南遷嘉義,經四代傳至吳梅嶺的父親吳燦,在朴子繁衍成族。 如果吳梅嶺家族的遷徙圖可以成立,那就是歷九代一百五十餘年的移民史了。吳梅嶺顯然在心中牢牢烙下先祖「祖本烈嶼來台灣」的印記,再傳唱出「家本金門第一峰」的圖像,他把遙遠的鄉愁偷偷藏在畫幅的一個小角落。這不獨是台灣藝術發展史動人的一頁,對吳氏家族、金門人而言,不也是鄉情面感人的樂章? 「很想回烈嶼祖厝看看。」吳梅嶺在餐會上傳遞了歸鄉的訊息。我當即向他的學生之一黃永川建議不妨與金門接洽讓吳梅嶺的人與畫都能走一趟金門。我也寫了一篇<百年的鄉思─讓我們把百齡畫師吳梅嶺請回金門來>,刊登在一九九五年六月十日我主編的《金門日報.鄉訊版》。同年八月,吳梅嶺的畫移師金門展出。迫於身體因素,畫回來了,人卻回不來。二○○三年十二月七日,吳梅嶺以一百零七歲高齡在台北辭世。他意外走入金門美術史。海上玉門關,祖本烈嶼來台灣,吳梅嶺百年的鄉思,終究止於未竟的探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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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與細雪‧同樣寂寞
在詩創作上,夢公是我的啟蒙師,一路提攜、帶領我進入詩的純粹境界,因為有這一忘年之交,我的詩世界變得很優美,有一次和夢公談及長詩,他說:有的人寫長詩是:「開疆拓土、好大喜功」,帶著「英雄主義」心態在寫,而這種心態是要不得的,就像寡婦抽鴉片兼養姘夫、武則天縱慾設鏡室,都是「過度放縱自我」,只有「殺傷力」而無助益,另外他又舉了「何其芳」的詩「有客自塞外來/說長城是一隊奔馬/正在舉頭怒號時/變成石像了……」他認為此詩至此已足夠了,後面皆屬多餘,因為一首詩的「精神層面」若已足矣,再多寫一句便成蛇足;而長詩仿如「節肢動物」,必然的是要節節相扣、一路貫串到底不可,他認為長詩若是不足,就不必靠充字數來湊和完篇,他說:「堆磚塊也可以堆到三千尺高,但那絕非藝術品」……「偉大」與「巨大」的不同,即在於前者具備了深刻的思想、卓越的藝術表現,而後者只是「數大」而已………而「寫作是一件莊嚴的事,騙不了人,也騙不了自己」。 夢公「自我要求」極高,也不喜說「違心之語」,他不喜歡的詩人或詩作,他便絕然避之,看也不看,買也不買,他說:「這樣就可避開可能被問、又不好「直言不諱」的麻煩。)……因為有這些提醒,我的詩創作之路也有了借鏡和典範,不至浪費太多時間摸索,撞得頭破血流。 因有有詩,有夢公詩中的「細雪」為伴,我才沒有過早溶解於大地,我尤其喜歡「細雪之三」,陶然於Rainer Maria Rilke的「美之為美,廣大之為廣大,皆胚胎於孤寂」,而夢公的寂寞、細雪的寂寞呢,他在詩中說:「是否有意比季節的腳步早半拍?/與寒冷同日生/你,細雪,老天的么女/小於梅花十三歲的弱妹 /永遠堅持拒絕長大/十三歲。/一生下來就十三歲/而今眼看十三個十萬光年都過去了/你,依然是十三歲………/甚麼樣的蠶結甚麼樣的繭/吃甚麼樣的桑葉。畢竟/時間如環無端空間如環無端;畢竟/求未必得,不求未必不得──/知女莫若父的老天夜夜夜夜/自至深至靜至甜至黑的井底笑出聲來」。 夢公說:人生要學得「放下」,但放下是要講究「手段」的,手段不能為放下而放下,而是要自自然然的放下,從要求自我做起,「心不負人,面無愧色」。 從夢公身上,我看見一個道理:「倘若一個人承受的痛苦越大,他生命能獲得的尊嚴與成就越高」以前當我關心的問他近況好不好,他在回答「不好」後總加一句「不提也罷」,後來他的說法是:「沒有痛苦就是一件快樂的事了。」而我想到的是:「真正的苦是不能說也沒有言語可以描述的」。 每次我跌落至深的情緒谷底、發出唏噓聲時,夢公總語重心長的安慰我說:「誠中、形外,此事殆不可強為也」然後我會在他的眼神中看見一些讓我既安慰又神傷的東西,記得有一次聚會結束,返家途中我的眼淚一直淌個不停,遂邀他再到家中一聚,他說可以來談一談「心經」,結果我們相對坐了個把鐘頭,連一句話也沒說,也沒看對方一眼,而我一直無聲的流淚、擦淚、流淚……他也沒問我到底在哭什麼?啊,如果我知道答案,應該就不會哭了,這種無聲的哭泣、難以言說的苦境,總是要在很久以後,才會明白箇中的緣由及道理。 夢公曾寫道:「法國大詩人Alphonsede Lamartine有句云:淚是神祕古怪的東西!它能輕搖那樹,讓果子從樹頂上,死心蹋地的落下來。竊謂:淚為萬靈之藥餌。自淚自流,可以滌罪;若為他人而流,非但可以破寂寥,澆塊壘,洗臙脂,甚至可以起沉痾而肉白骨。至於棒瘡,皮肉之苦耳。釵黛之聲息才通,目始交,辭未吐,而痛已止,苦已除矣。」 而夢公知人情境之深,直通骨髓而後已,其言:「愛人容易知人難。未能知人而自云能愛人,吾未敢信!」我心裡的苦與遺憾,也是他知道得最多最深,其特殊的看見,亦遠超於一般人之俗念俗見,論及「紅樓夢」的兒女情長,他有言:「黛玉是否寶玉知己,是否第一知己或唯一知己,吾甚疑焉!」誠哉,此一看見,讓我見識了他的不老靈心、靈動,足可提攜眾人去了悟──何以《紅樓夢》有「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心冷入空門」這麼一章回。 當然,一個詩人,若只浸淫於人間兒女私情,未有其他宏觀看見,此詩人的創作生命價值也就極為有限,夢公表面瘦弱,其實對一切世事、歷史的洞見是十分恢宏壯闊的,因其修為已到達「貫通」境界,所以一切看得又深又廣,所以他十分認同、清楚的表態、肯定一句話,那句話是一個女鬼珍妮在電影中說的:「我不喜歡歷史,歷史使人憂傷,歷史是血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