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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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日記之十七 歷史之謎.妻子之乳.象群.唯一的眼睛
■歷史之謎 西元一九八六年,英國窩.若雷爵士(正是佔據美洲一地,取名為佛吉尼亞並呈獻給其祖國的那位)率領包括十七名婦女和九名孩童的一百多名移民,在今天的北卡羅萊之州岸邊的若安諾克島上定居。有一個友善的印第安人接受了英國國教洗禮,被稱之為「若安諾克之王」。一五八七年八月,在美洲殖民地的第一個英國血統的孩子誕生,取名為佛吉尼亞.黛耶。不久,當地總督回英國本土運送補給品。三年後,在一六○○年八月回到若安諾克時,他發現新有的移民都失去了蹤影,只在當地某棵樹上看見一個刻字croatan,另外一棵樹上,又不知道是誰刻了cro。 這批人到底去了哪裡,下場如何?沒有人能確切提供個答案。倒是有各種說法流傳在後世,一則說移民遭外星人擄到別的星球;一則說地底裂開,眾人從地縫中走下去,抵達一處地心深處的桃花源;一則說他們其實都遭當地印地安土著全體殺害,屍身焚燒成灰粉;一則說他們都到了附近某座島嶼,和croatan族的印地安人同居通婚了。眾說紛紜,有千百種猜測。在許多真實殘酷的歷史史實中,這批移民成謎的去處反而成為一項救贖,無限的可能疏解了我們的想像,它讓我們提心吊膽,相對的,也叫我們鬆了口氣。人類到底多了一件歷史的空白。 ■妻子之乳 沐浴過的妻子進到臥室,悠悠然站在梳粧鏡前。 驀地,我瞄見妻子豐盈的胸乳上,沾染了一團小黑點。那是老人斑呢?還是蒼蠅?還是一片布屑。一小撮濕捲的頭髮?或者竟是一塊從天花板掉下的蟑螂屎之類的東西?髒污與潔白,醜陋與美麗,毀缺與生存,二者何其強烈地對照著。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依然躺在床上,從妻背後眺探著,絲毫沒有出聲詢問,或起身察看個究竟的意念。即使心中有份驚疑駭怵,也只不過與之漠漠相對著。 剎那間,我醒了過來,發現先前的景境原來是場夢。 哦,不,妻子現在可不就站在鏡前,而且,豐潔的乳房上一個與那美白相對立的蝕黑,也存在我眼前。 閉上兩眼,我心駭地想:當自己再醒過來,將會到哪一個真實裡去呢? ■象群 入夜後,象群開始集結。 整個溽夏裡,牠們噴出的白色煙霧騰升在這座殖民國度的熱帶雨林上方。天將破曉分,群象隨著晨曦出發,不久就來到幼象昨天遭火車撞死的地方。牠們逐一佔據這段鐵道的各個位置,帶著焦躁的沈默,是的,以及安心,等候著遠處即將奔馳到來的謀殺者。 這群復仇者象群具備多重身份:野蠻的暴力份子、復仇者、質樸的哲學家、正義之秤的執行者等等。其中最令我動容的是最後一項正義使者的身份。牠們的行動是這般急切,好像不是牠們服膺公義的條規,卻是公義條規服膺了牠們的行為。而在這宛如體制般的,公義條規的執行中,無視對方可能的悔過或誤殺,專心全心地要制裁違反了整個生物體制的犯罪凶手──在這裡,是不自然地冒著黑煙狂吼著的火車──我認為這其中有使整個宇宙繼續運行下去的東西存在。 那群憤怒大象的吼叫聲,至今依舊清晰留存在我耳畔。 ■唯一的眼睛 人的眼睛有某種極其神秘的力量,這是其他感官,譬如說嘴鼻子耳朵所沒有的。這句話是誰說的,我忘了。不過,話倒是不假。我以自己的身體做過實驗。今天一早,睜開創世紀的雙眼,出門沒多久,就沿路目不暇給地看到這些事件:PC袋批發商跟從餐廳遲歸的太太口角,太太一氣之下衝出家門,跳進水圳自殺,他也跟著跳下去,想救人,不幸雙雙滅頂;兩名工人在砂石廠清理砂石儲存斗,突然遭大量砂石活埋;一名中年男子開了輛載有汽油桶和瓦斯桶的轎車在加油站內揚言自殺,警察趁其不備,敲破車窗並猛噴乾粉,才將他制伏;侏儸紀PUB門前,廿幾名青少年持刀械、滅火器、酒瓶、椅子、掃把等器具圍毆、砍殺三名士兵;發生火災了,鐵皮屋內糕餅舖老板一家五口三死二傷;濱海公路上,一輛轎車被兩輛砂石車連環追撞,轎車內五人全部喪生,現場留下螃蟹到處亂爬;四對情侶在百貨公司二樓作接吻比賽,每個人都吻得忘我;鐵籠裡,同時關著洛威納犬和孟加拉虎,老虎和狗同住一籠,相安無事……。人的眼睛果真有份神秘的力量。我確信是眼睛使上面這些事情一一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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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行動
先生下班回來,告訴我:「妳做了一件好事喔!」我立刻跳起來:「是不是那隻狗得救了?」 事情是這樣的:這幾日,經過住處旁,總會看到一隻黃色中型犬,被一條鐵鍊栓在停車格中,該處位居風口,四下亦無屏障,可憐的狗兒蜷曲在寒風中猛打哆嗦,只在我們溜狗經過牠時,輕搖尾巴以示善意,但身體卻是動也不動,彷彿擔心稍一欠身,最後的體溫也將隨風而逝。 狗兒無言,我總能發聲吧。我問先生本地可有動物保護協會,先生搖頭說可能沒有吧?我隨即拿起電話,打到警察局,細述原委,希望他能前往救援。顯然,值班員警聽到了我的聲音,晚間先生再路過時,狗已被遷往他處。 有天深夜,我正與一位負笈台灣的金門女孩MSN聊天,知道她參加世界展望會認養計劃,每月七百元幫助一位非洲貧童。16歲,正是自戀又自我的年紀,是怎樣一顆寬闊細膩的心,讓她的愛跳出了自己、超越了國界。當對話方塊出現『這對我是很棒的經驗,我從這個孩子的身上學到很多』,這位平日也舞文弄墨、迭有佳作的女孩,正展現其不凡的生命視野。 雖近午夜,急於分享孩子的美好想法,一通電話,找到女孩的父母。我讚美他們的孩子,除了學校課業,觸角尚能伸及遠方,這份人文關懷,必能引領她日後的創作,臻至另一種高度。 林語堂說小品文要『常談瑣碎,語出性靈』,生活中何嘗不是如此!直心看人事、心中無彎曲,則細沙得窺世界、小花想見天堂。因此,我是這樣樂於追隨我的第一念,在第一時間覺察對方的軟弱與堅強、渺小與偉大,以愛的行動來呈現世界的美好與光明。 愛的行動可以始於生活中小小的感動,聽到一場雋永的演講,別忘了讚美主辦單位的努力;讀到報章溫暖的專訪,不吝嗇肯定撰稿人的用心。其實,生活裡充滿授受之間的溫柔故事,只要細心體會,皆能感受其善意與生機;而善意是最好的養分,它能滋養我們的心,讓它變得柔軟,願意傳播更多正面的信息。 多年前美國的Helice Bridges女士製作了許多藍色緞帶,上面寫著「Who I Am Makes A Difference」(我讓世界有所不同),強調每個人有其價值,都可以創造奇蹟、創造不同。她四處散發藍色緞帶,鼓勵大家把緞帶送給家人及周圍的人,讚美他們,感謝他們,許多感人的故事由此展開。 有位屬下拿來送給平日不苟言笑、人緣甚差的上司,感謝其嚴厲教導,上司受寵若驚,因為得到正面肯定,內心不覺柔軟起來,也要了一條緞帶回去,準備送給兒子。他與青春期的兒子素來互動不佳,只有責備,沒有鼓勵,為此他鄭重向兒子道歉,並對兒子說:「我一直以你為榮,只是不曾表達出來。」這回換兒子痛哭流涕了,他告訴父親:「我以為你一點也不在乎我,不能討你的歡心,我也不喜歡自己了,我正想去自殺呢…….」 小小一條緞帶,打開心結,阻止了即將上演的悲劇,整個家庭也因適時的『愛的行動』而徹底改觀。 一份針對四歲至八歲孩童所做的研究報告,主題是:「你認為『愛』是什麼?」結果四歲的Billy這麼說道:「愛,就是當他喊你的名字時,你會感覺不一樣;你就是知道在他嘴裡的你的名字,是安全的。」 八歲的Cindy則說:「我在台上表演鋼琴時非常緊張,看到台下好多人在看我,爸爸也在那兒,他隨著節拍搖擺身體而且笑容滿面,他是唯一那麼做的人,我不再害怕了。」 愛的感覺一點也不高遠,愛的行動也都在日常生活中,金門社會有著最綿密的人際網路,愛的機制一旦啟動,你知道將會帶來什麼樣的奇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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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倉庫的故事
倉庫挨著三合院而建。倉庫現在堆放一輛老舊但不捨得扔棄的自行車、幾條板凳、一張化妝台。灰塵覆蓋它們,儘管有風、有陽光,甚至蒼蠅飛過、壁虎溜走,它們都不發一語。如果它們能有回憶,而且有嘴有臉,我就能跟它們說話,交換別後的天涯。如果不單是自行車、板凳、化妝台能說話,而包括木麻黃、相思樹、石頭、牆壁、洗衣板、電線桿等都能說話,這樣一個世界便如精靈王國了。 也許這當中,要屬倉庫最有話說。五六坪大的地方,曾堆滿花生梗。花生梗曬得暪身生香,一捆一捆堆疊,芳香氣味飄散。通常是哥哥在裡頭疊,我跟弟弟從外,不停往裡頭扔。一座灰抹抹的城堡就著倉庫建立起來。我跟弟跳上城堡,舉右手當手槍,砰砰射擊。堆了幾百捆花生梗,倉庫卻還有胃納可以堆放蕃薯、養一籠小雞。還有畚箕、掃把、扁擔等,都堆在一旁。牆壁則釘上鐵釘,掛斗笠、秤子跟漁網。這樣一間以農具為主要內容的倉庫,白天多空曠,陽光穿過細細窗戶,遺下幾條長長影子,時有貓,花色斑駁,牠跳上板凳、化妝台,抬頭瞧著懸掛半空的謝籃,舔舔舌,再奮力一躍。雞、鴨在外頭聒噪,牠們巡視倉庫跟三合院,如同崗哨士兵,一有動靜,卻比誰都溜得快。入夜後,倉庫塞入鋤頭跟犁,充實許多,如果它們在夜深人靜時,用精靈般的語言交談,不知道它們會如何勾勒房子的主人,他們的容貌跟習性? 曾經有蛇覬覦倉庫裡的雞蛋,偷溜進來。我拿起雞蛋,訝異怎麼這麼輕,忙問媽媽。媽說,「被蛇吃掉了吧。」果然,蛋殼外,小小兩個牙痕透入雞蛋,就那麼吸乾了去。那條或那幾條謎一樣的蛇,我從來沒有見過,估計蛇以防空洞上的蓖麻群為窩,我拿棍子東攪西扯,真在蓖麻底下找到幾顆拇指大小的蛋。倉庫跟家裡廂房,一扇窗戶相通,我小心翼翼進房,四處攪動,唯恐蛇正躲在室內。 倉庫外牆是螞蟻的天下,牠們從牆上挖出一小方土屑,當時被家人普遍信仰的一個偏方是取下那些帶有蟻酸的土,用綿布包裹,煮了喝,可以治牙疼?倉庫跟螞蟻竟成為一個龐大的藥囊。那時候媽蓄長髮,她梳理過後,愛把掉髮捲起來塞進倉庫外牆的隙縫。這個來由不明的習慣,把倉庫裝扮得像一個巨大而滑稽的娃娃。 搬離金門後,老家由堂哥接管。他家人丁多,閣樓先做了臥室,再是倉庫。民國七十七年返家時,見著倉庫架了床,牆上貼了多張明星海報。倉庫暗舊的橫樑懸掛一盞明亮日光燈,倉庫頓時獲得新樣,生機盎然。十年來第一次返鄉,許多事物,還可能在舊地等我嗎?拿板凳,尋門栓,原本置放的光緒年間古錢已經不見了,以蜈蚣泡製、用來治理蚊蟲咬傷的藥液也不知去向,一大桶油漆罐裝著幾年來東征西討的瓶蓋戰利品,侄子說,都讓他們灑著玩了;蜘蛛倒還在,就角落,織牠們的五行八卦陣;對這個家、這間倉庫的依戀也還在,左看右瞧,不想錯過細節。 幾年前,老家因橫樑腐朽重新搭建,已煥然一新,倉庫還是舊貌。失了人氣的房子據說已老得快,難道,房子也需要人的氣息、聲音跟味道?它們默默看著,入夜後,用我們不懂得語言悄悄說著,就是因為房子裡有人的故事,有足夠的喜怒哀樂,有一代一代,對家的呵護跟關愛,房子們才忘了老去,而以它們魔法來對應我們的期待? 如果倉庫有嘴,它會怎麼說? 如果它能說它的故事,那麼,我們都會在裡頭串好幾個場子、說好些個台詞,而當一束光,從前方射來,那時候,我們都會在同一個舞台上,演出一個逝去的、但也是進行中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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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譜
民國六十年十月卅一日,湖峰(湖下)楊氏宗祠修葺落成。十一月廾六、廾七兩日,舉行六十年一度,隆重盛大的湖峰楊氏宗祠奠安慶典,當時我剛當選本金寧鄉民選鄉長第五個月,在戰地政務力行節約的要求下,我如何協調安排宗親、鄉親們的節約慶祝活動,是長官,大眾所矚目的事情,也是我這位年輕鄉長從政以來的第一關考驗。幸蒙湖峰楊氏宗親會理事長楊維汀諸長老的愛護與支持,倡議公佈:「湖峰楊氏宗親會,為了響應政府節約政策,除了必要開支外,決定從奠安經費中節省臺幣十五至廾萬元,移作地方公益事業,贊助地方經費。」這是一項令人歡欣與振奮的明智決議,我鄉長與有榮焉! 奠安慶典的總幹事楊志文宗長,為使後代子孫溯本追源,不致數典忘祖,特將宗祠修葺及奠安慶典經過資料搜集,要我編印:《湖峰楊氏宗祠奠安誌》,以示後昆而垂久遠。當時我已調任金門縣政府民政科〈局〉長,由於本職工作繁忙,而編印專業又不足,頗為惶恐,幸賴縣府英明視導,《今日金門》月刊主編明秋水詩人的協助編輯,六十三年八月才能順利印出如今流傳的這本書,令我甚為感激。 據百家姓所載楊氏來源,楊氏大始祖,寵錫楊侯,唐叔虞諱杼公,開基弘農郡,以後子孫遂以楊侯而姓楊,號弘農,按弘農郡位於今河南省洛陽以西,陝西省商縣以東及山西省南部一帶。 參閱有關史書略述金門楊氏來源,金門楊氏始祖亮節公字允藏,係南宋世臣,為宋淑妃慈禧太后之胞兄,德祐間,元兵侵宋,輔助太后及二太子南遷。亮節公生有三子,長房佛細(世昌公)、二房佛成(世耀公)、三房佛曇(世隆公)。公率三子南遷至漳州,因三房佛曇(世隆公),途勞染疾,不能帶其隨行,遂寄養於大陸漳浦縣佛潭村(即浮南橋)。復同長房佛細(世昌公)、二房佛成(世耀公)渡海入金門官澳隱居。長房佛細(世昌公)傳八房,長房淑源公之四世貴華公(鏈澲公)自官澳分居湖尾,為湖尾始祖,八房四世貴雍公分居塘頭,為塘頭始祖(錄楊誠華宗長考證)。三房淑季公生一子,即建業公,派衍湖峰,為湖峰(湖下)開基始祖。 據《湖峰楊氏宗祠奠安誌》記載,建業公也傳八房,則長房仲思公、二房仲惠公、三房仲敬公、四房仲嘉公、五房仲興公、六房仲昭公、七房仲榮公(分居林厝,為林厝始祖)、八房仲慶公(分居榜林,為榜林始祖)。我們湖下頂西廳三房仲敬公之三柱後代。 三房三柱堂兄清卓老師,中正國小退休,生前常與旅居臺灣的堂兄朝玉,研究湖下族譜,因為朝玉公子秉訓,現任淡江大學教授,對撰寫族譜很有興趣,而且學有專精,寫過<始祖亮節公世系溯源辨正>等書,也常常撰寫一些有關族譜考證文章,函寄湖下的智多星、活字典志文宗長求證確認,並請求速予處理。因為湖下世輩不符由來已久,誰要更正其錯誤,一定不可又造成新問題,否則還是不改得好。所以一向小心謹慎的志文宗長,唯恐引發宗親間不必要的爭議,才把大家新論點刊在董楊宗親的刊物,讓大家再探討。 清卓堂兄不幸於九十四年元月,因車禍猝逝,令我們痛失修譜良才,感嘆人生的無常,一下子就天人永隔,一切化為烏有。幸好孝子育英,將他父親生前蒐羅家族昭穆譜表,匯集整理,彙編打印成冊為《金門縣湖峰楊氏三房三柱一股昭穆譜》,希望完成其父未竟之志業,實在難能可貴,值得稱揚,相信吾兄地下有知必定甚感欣慰。然我知堂兄所要完成的不朽盛業,應該不止完成我們家族三房三柱一股的族譜而已,希望育英賢侄要發大願心,心懷放大到全金門,為官澳、塘頭、湖下、湖尾、榜林、林厝的海內外金門楊氏宗親,整理做一套金門楊氏族譜,再讓他們各自去續修,其意義才重大,其貢獻才能永傳千秋。秉訓教授、育英、詩傳諸賢侄,可謂是我族楊家修譜的最佳人才,現在金門縣政府文化局,今後將編有經費預算,接受縣民申請補助出版族譜,希望你們能趕緊改正楊氏族譜的錯誤,提出彌補解決方法,為楊家修譜作貢獻。秉訓教授希能指導育英、詩傳兄弟,好好為楊氏宗親,承擔這項很有意義,很有價值修譜的繁重使命,如需大量印刷經費,肅元堂兄與我,當負責籌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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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偶」們同在一起──阿桂的手作布偶和孩時戲耍的一些記憶聯想
地底有寒氈陰霾的霉味,既溼且冷,大夥提著自製的簡陋燈籠,毫無計畫的隨著坑道逐一行走探險,在失去方向的地下坑道裡,沒有目的的閒闖,幾盞微弱的蘿蔔燈籠透出的微光是我們僅有的指引。地底下的泥土坑道,像母親的腹腔祕境,雖然幽暗深邃卻沒有任何的驚懼與慌恐。外頭是風寒料峭的元宵夜,有零星的爆竹聲響與空氣中漂蕩的香火紙錢、元宵湯圓餘味,是讓人感覺心安的氣息,在氛圍仍戒嚴的島嶼上,元宵節宣告著春節年假的接近尾聲。 選擇進入地下坑道提燈籠遊行探險,享受不必觸犯戒嚴宵禁的限令,是孩時每年元宵節玩伴們例行的重要活動。雜貨店鋪買來的紙紮燈籠太薄弱,燭火稍一不慎就可能傾斜起火燃燒,或著偶有陣風來襲都極易壞了提燈籠遊村子的興致。所以我們一向都自己製作元宵燈籠,諸如奶粉鐵罐打孔穿上鐵絲提繩的鐵罐燈籠、豆腐乳玻璃瓶燈籠,最為應景的則是自菜園裡新拔的大肚蘿蔔,挖去泥肉,只留下約莫一公分厚度的外皮,穿綁上提繩就可上陣,透過蘿蔔皮層的燈光朦朧微弱,但是相較於漆黑的地底坑道,每一盞餘光都彌足珍貴,點燃著每一顆高亢炙熱的年少的心。 一向我就把玩具歸類為兩種:只能羨慕觀賞、無法碰觸也把玩不得的一類;另外則是發揮想像與創意,自己動手做,就地取材、隨手拈來的即興玩物。這和少年時候苦哈哈的生活環境有關,那時,所謂的「玩具」大抵上只是存在於書本字裡行間才有的字句,屬於名詞,和它原本應該具備的功能性大有出入。一直到現在我仍維持著一些戒不掉的習慣,說不上是好是壞。我喜歡蒐羅瓶瓶罐罐、小石頭、海邊撿拾的貝殼、包裝紙袋、紙盒和飄零路邊有著滄桑色澤的落葉、並不刻意去收集或添購,只是見到了就不忍遺棄,有時是因為造型奇特,有時是肌理紋路好看,或著只是單純對於顏色圖案的偏愛。 在島上,屬於兒時的童玩,幾乎完全遷就生活裡的素材,少有新鮮時尚的玩具。鄉下的生活周遭所能活用的不外玻璃彈珠、汽水飲料瓶蓋、中秋月餅紙標,再就是隨手撿拾的屋瓦殘片、自己刀削的陀螺玩具。至於不受玩具限制的遊戲,花樣就多了,黃昏時用彈弓射擊榕樹上的麻雀是最佳時機、夏日午後在樹蔭下乘涼時以木麻黃葉子編織髮辮繩索、雨天時村子南端的大水溝則是所有小孩子競相玩水戰的場地,(通常還得冒著被父親發覺而接受處罰的風險)至於平常閒暇,大都聚集在村中「番仔樓」前的紅泥巴廣場上戲耍,跳繩、玩嗆撲、捉迷藏、救全國,或著就在泥巴地上以樹枝為筆,天馬行空的繪圖想像……簡單的滿足,但卻也豐富了整個童年戲耍遊玩的記憶。常常因為隨手塗鴉,還獲得駐守在村裡的衛生排「葡萄長」的獎賞,有時是維他命C片、有時是白白細細、甜甜的葡萄糖粉霜。 每回閱讀報章雜誌上各種稀奇古怪嗜好的收藏家報導,一邊欣賞他們的寶貝珍藏時,我也忍不住打開記憶裡的那些童玩和無憂的歲月的祕盒,在那裡,我也擁有屬於自己的珍貴暱藏。 學弟洪明河日昨喜孜孜的抱了他和妻子阿桂聯手創作的布偶創作新書──「當偶們同在一起」來送我,之前他陸續請教過我一些關於出版設計的看法與流程。第一次出版的作品立即獲得眾多的掌聲與好評,我認為那是他們應該享有的榮耀,我知道明河投注了相當的心血與腦力,他是那種無論如何要把事情搞到接近完美境界的年輕人,有藝術家的堅持與執著的氣質。他的阿桂妻子也是,嫻熟巧妙的手藝,縫製出整屋子滿滿的布偶,巧妙而饒富創意,況且都堅持利用那些退了流行、淘汰不用的舊衣裳、碎花布、鈕扣配件等等。 阿桂有著嫻熟的巧手與想法,她早期從事過兒童繪本的插畫創作,原本就具備了良好的造型基礎與配色技巧,她的布偶總流露著悠雅的特質,擬人化的動物趣味扮相,透露出濃濃的文學氣質,彷彿散步在歐洲鄉間、河道街巷的紳士淑女,閒適而優雅,和坊間的玩偶扮相就是有著不同的質感。這回夫妻聯手出擊,雖然明河自嘲是徒耗青春生命之作,但是我明顯感受到他們所投注的情份與誠意,是一出手就讓人為之驚艷的作品。 布偶一但跨越過時間、年齡與潮流的分際,成為尋常生活裡可以分享或珍惜的寵物,不但增添了眼前的生活情調,某些美好的片段,也一定會成為未來的深刻記憶。看到阿桂精心縫製的布偶,我好像也回憶起小時候自己動手縫製布娃娃的記憶。儘管經歷過如此久遠的歲時之後,才發覺布偶其實不單純紙是一尊玩偶而已。譬如我已經念高中的大女兒,到現在仍珍藏著她嬰兒時每日親暱玩耍,連睡覺時都相擁而眠的小白兔布偶,那是1990年我初訪大陸,回程時在香港選購的玩偶。她說聞著布偶的氣味,她彷彿還感覺得到躺在娃娃搖椅裡吸著奶嘴,享受自窗戶投射進來溫暖陽光的關於一歲那年的幸福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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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龜山
沿著波光粼粼的金沙水庫旁道路,到了涼亭轉進興建中的文化園區後側小路,你會看到右前方紅色壤土的田野和一塊範圍不大的山丘,其上佈滿植被,邊坡上展示著被挖掘後的赭紅色和銀白色的雲母片岩的風化地層露頭。往前,是金沙水庫截流入海的金沙溪末段,溪岸由花崗岩塊砌成,漲潮退潮,豐富多樣的生態系在寧靜無聲的金門東北角卻宛如節慶般上演著的熱鬧無比的生命之舞。 如果在田墩或西園,隔著昔日的鹽場,你也可以望見這座山丘,右前方的海埔漁塭是四百年前的出海口,船舶由這裡進入金沙溪,可以直上陽翟。海上的盜匪也從這裡進出。金沙溪是金門最長的溪流,其根源於太武山北麓,一條分支起於凱湖、東店湖、龍陵湖,另一分支起於擎天水庫,經過斗門、後水頭,最後匯集在沙美西側這座山丘所在的半島型海灣出海。 這裏是金龜山。五十萬年前,它就站在這個海口,見證了遠比我們所知道更多的金門悲喜興衰的故事。數萬年前的金龜山比現在高聳,不同於太武山的花崗片麻岩,構成金龜山的基盤岩層更多的是高度變質的雲母片岩,夾著密佈的白雲母結晶顆粒的岩層,遠遠眺望在陽光下反射出奪目的金色光澤,有如一座黃金山丘。那些已經被侵蝕不見的上層地層,應該曾經存在有金礦和伴生的黃銅礦床,風化後的岩屑被水流帶至北海岸沙灘,以致於有後代的海邊淘金景況。 數萬年前,銜接大陸與金門陸橋的金龜山應當目睹了大陸東南方石器時代的人類遷徙活動。當第四紀冰河期結束,海水面上升阻斷了陸橋,金龜山成為困在峽灣中的一隻大龜。八千五百年前,開始有人定居在金龜山臨海處,周圍海域魚貝資源富饒,這批最早的金門原住民已經知道初期的農耕,並且會使用石器製作工具捕獵麋鹿和野豬。這群人在金龜山居住了三千多年後,連同復國墩、浦頭和小金門青岐的史前金門人由於未知原因突然絕跡了,僅殘留豐富的文化和生態遺跡。究竟因為南方海域的火山爆發還是氣候變遷而滅絕?或者因為食物短缺而移居他處?答案是個謎。然而其殘存的貝塚和帶著貝殼鋸齒緣所壓印形成的紋飾陶片等文物,依然攜帶著無可取代的金門古文化的記憶,它們蘊含著金門史前人類面對未知大自然的生存和適應變遷過程的文化意義。 一千六百年前,當時的金門有著豐潤水澤、茂密植被、以及繁茂的生態環境。而此時中原紛擾,一些漢人避居至金門,開啟了金門新的歷史扉頁。一千兩百年前,隨著牧馬侯陳淵來到金門,開始耕稼漁鹽各領域大規模的開發,由於金門東半島古金沙溪流域廣佈的水澤和豐饒的漁林資源,使金龜山成為金門面向華夏文明的最重要門戶。 然而,四百年前開始,中原不曾間斷的政治鬥爭、專制自私的對金門決策、連年戰禍和金廈海域的盜匪活動,使得金門島進入了環境生態劫難時期。閱讀金門縣誌,盡是這類文字: …拆城垣,焚毀房屋,…,發掘塚墓,墮城焚屋,斬刈樹木,逐棄其地。(泉州府志,小腆紀年) 強權者剝削沒有抵抗能力的人民,人民轉而剝削沒有抵抗能力的環境。金門的林木被濫伐,草澤填平、水源阻斷,地表植被消失,花崗岩失去防護風雨侵蝕的能力。為了燒柴、煮鹽、造舟,甚至戰爭清野而大肆砍伐焚燒林木,更加遽風化雨蝕進行。東北方海域挾著海洋鹽分的強風襲捲每一處缺乏樹木遮蔽而裸露的土地,包括金龜山和島上每一個角落。花崗岩風化後產生的石英砂則一分分覆蓋原本的水草澤地,土地涵容地下水以及耕植能力一步步退化。今天挖開許多金門田野貧瘠的沙壤地層,下方一層有著腐味的棕黑色泥碳層,其中甚至夾著尚未炭化的草根,就是這段歷史留下的證據。 大自然與人的鬥爭歷史不會無故的停在這裡。受迫害的大自然會設法反撲,它讓人們的生存環境惡化,土地荒蕪、資源短缺,金門人只好不斷的外移。六十幾年前,日本人佔領金門,立即在金龜山大肆挖掘雲母礦資源,使得原本已疲態畢露的金龜山更加千瘡百孔。今天殘存的金龜山小小山丘,已經風華全無,但它仍執著據著金門古文化甚至南島語族起源與變遷的關鍵遺址。 四十幾年前大規模植樹讓金門的土地得以休養生息,十年前國家公園的規劃讓金門的生態得以復育。當人和大自然開始朝向和諧的關係演進時,卻有人計畫在金龜山地區興建一座五倍於金龜山高度的大佛。也許金門人註定要割捨掉那些凝重的歷史記憶。有一天當我們早晨醒來,發現佔領我們視野天際線的,不再是寬廣遼闊的天空和海洋,而是一尊與金門沒有歷史情感聯繫的大佛,或是一個可以滿足我們「世界第一」榮耀感的宗教建築。當頌經聲取代鳥鳴和潮間帶的生命歌聲,當廣設的停車場取代生態濕地,當水泥廣場封閉了才剛剛獲得一線生機的土地的呼吸,當宗教信仰凌越環境意識和歷史情感時,也許金門人真的就能擺脫苦難的宿命記憶,快步邁向未來。 你當然也可以選擇別過頭去,朝向南方。那裡是太武山,牠曾經孕育了金門的生命。當金門的父母對子女說,你是從太武山的石頭縫裏撿到的;當我們喜悅悲傷疑惑沉思時,我們仰看著太武山;當我們危難時,我們躲進太武山。太武山是一尊永遠的金門大佛,從數十萬年前到今天,牠總是沉靜謙卑而不以威鎮之姿來面對生命的和無生命的金門子民,因而使我們幾乎遺忘牠。也許金門從來都不缺少一尊大佛,金門缺少的是對環境、生態、歷史文化有機體有著同樣悲憫和關懷的普世大佛精神。 如果拆除甲政第是對金門某一頁歷史篇章的毀損,那麼在金龜山建一座龐然大佛將是對金門大歷史源頭記憶的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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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樹──季季及那個時代同行者的傷痕與告別
「……往事紛擾糾結,身心備受煎熬,常常在電腦之前俯案痛哭。我哭的是一個被扭曲的時代:在那時代的進行中被扭曲的人性,以及被扭曲了的愛,被扭曲了的理想。曾經在那時代裡同行的年輕生命:涉及『民主台灣聯盟』案的首謀、畫家吳耀忠,以及中輟的醫科生陳述孔(單槓),早已走完了灰暗的人生。涉及『密告』的楊蔚,也在二○○四年病逝異邦。作為聯盟精神領袖的陳映真,則在十月中旬傳來在北京二度中風的消息!我也痛哭被『民主台灣聯盟』案牽累的、傷痕纍纍的自己。在淚眼中目送我年輕無知的生命遠去,並且看見當下的自己,血脈裡猶有熱情未息。」…… ──季季《行走的樹──向傷痕告別》(2006) 小說家季季《寫給你的故事》、《行走的樹》寫作過程中,兩度跟我要資料,關於印華作家黃東平與金門「甲政第」的章節、關於金門畫家李錫奇的祖母陳好、姊姊李金珍一九五三年七夕雙雙遭逃兵槍殺的情節。二○○四年七月四日,台北明星咖啡屋重新開張,季季約我去喝咖啡,周夢蝶、林懷民、黃春明等當年的常客剛來了又走了,我在明星二樓靠窗的位置找到她,《民生報》的徐開塵小姐正進行訪問,我未敢驚擾;遙想一九七○年代,我在金門後浦翰林書店買了她一本已泛黃的小說《泥人與狗》,然後來到台灣,與友人約在明星,總會看到一位專注寫作、帶點憂鬱氣質的女子,「她就是季季──」、「她就是何索筆下的艾梅──」。 二○○七年二月三日,星期六,菩提、黃克全、牧羊女等一行八人,約好到苗栗頭份流東里雙喜街探望消逝多年的金門資深作家楊天平及他不明內出血在家療養的夫人曾春枝。楊天平因一九七五年腦傷引發的後遺症,喪失了大片記憶,筆也停了;我那篇<如花燦開的笑容──與楊天平重逢在流東里雙喜街>二○○六年八月三十日在《浯江夜話》刊登後,回響不斷,讓遷台二十五年、幾無文友來訪的楊家,這五個月來每到星期假日忽地熱絡起來,沈默無語多年,楊天平塵封已久的文學記憶之匣又奇蹟式的慢慢恢復運轉,記起了黃克全、記起了牧羊女、記起了許冰瑩,記起了當年整理好、未出版的書稿,他也終於鼓足氣力,去年十月二日,一天往返行程,在子女的陪同下重回久違的金門故鄉,自己找到了官澳村一三一號老家,也認出了多位老鄉老友。楊家人把這一切歸功於文學與文學人帶來的力量,讓他「沈睡」多時的腦部活動得以再次「甦醒」。我的解讀則是,楊家有一位隱忍厚重、恩愛無悔的偉大客家女性──曾春枝女士。 而文學,也可能是一股力量、一種治療吧。 再訪楊天平的旅途中,我隨身攜帶了季季的新書《行走的樹──向傷痕告別》。黃克全說他讀完了,牧羊女說她站在誠品翻過了;書出版才短短三個月,列入誠品《好讀報告.藝文名家愛讀本》,朱天文、劉克襄、陳浩都挑上這本,朱天文說「人們終於曉得了用記憶抵抗時間,用私密史叛變大歷史」,劉克襄說「她的經歷相當戲劇性,讀來彷彿電影劇本,堪可與張愛玲的傳奇人生相比」,陳浩說「一個來自台灣雲林鄉下的純真女子,把藏在衣櫥暗屜裡三十多年的一顆破碎的心,拿到眾人前,以小說家的文字,一針一線修補」;李奭學在元月號《文訊》以<何索震盪>為文指出「……『行走的樹』這四個中文字,在英國文學史上有出典:莎劇《馬克白》中馬氏惡貫滿盈,一朝醒來,柏南森林的樹木居然會走動,來到居址所在的丹新南城堡。他懵懂於英軍喬裝圍城,自己已陷入了險境,還以為天降異相。放在季季的上下文中,莎士比亞的意象有道理:《行走的樹》全書所寫,殆陷入人生險境的季季,而其重點所在,正是她和楊蔚間幾近四十年的坎坷婚旅,可謂步步驚魂」;劉大任在二月一日出版的《壹週刊》以<生死皆為君>寫道「……讀完季季的新書《行走的樹》,內心翻騰起伏,夜不成寐……,為甚麼本應是無限美好的理想,卻成為無底深淵的夢魘?季季的書裡,我們找不到答案;她只是忠實地記錄了她個人的經驗。但是,這個經驗如此驚心動魄,迫使我們不得不正視、面對。」 季季《行走的樹》是一本散文體自傳,寫她十九歲來台北,二十歲時嫁給三十七歲的楊蔚(何索),二十一歲初為人母,經歷了六年半的婚姻惡夢,又經歷了離婚後近五年的糾纏;賭徒、說謊家、坐牢者、告密者、婚姻暴力……「經過三十年(一九九四),我才知道,這個曾經受過中共地下訓練的共產黨員,一九四九年來台後就編製了一套任何人在那個年代都無法查證其真假的劇本。一九六四年十九歲的我,對那套劇本也只能深信不疑。而且也完全沒有料到他已把我納進那個秘密劇本,在其後的歲月裡參與他的演出。」 《何索》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貝婁的小說名,小說一起行「『如果我真的瘋了,那沒關係,我不在乎。』摩西.何索想。有些人可真的以為他瘋了,而他也有一陣子懷疑過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楊蔚就是以「何索」為筆名,把貝婁的小說人物納入自己的現實人生,一九七六年以一本《何索震盪》出發,成為台灣最受歡迎、最暢銷的幽默作家;季季看到的丈夫何索,「只是一個背叛的左派,奢靡的右派,虛無的頹廢派……,每當他的謊言被發現,他總僵著臉,惱羞成怒答道:我說的話,妳就當作是放屁!」 我認識季季,也認得何索。一九八七年初,坊間一本《真相雜誌》以長達十多頁圖文篇幅報導<何索失蹤了!>,同年十月十四日晚間,我在台北光復南路的「38℃」咖啡館撞見高大英挺、一髮如霜的何索,「誰說我失蹤了?我的筆名已改成『哈潑』!」兩個月後,十二月十一日下午,他帶來兩冊書稿,小說《台北天堂》、散文《大家都來搶銀行》,到我工作的出版社,他說可能是封筆之作了,希望我能出版,另外又帶了兩冊親自校正過的小說舊版《春天.戰爭.愛情》及《愛情等於○》盼能重印,我打開書,他在《愛情等於○》的蝴蝶頁用紅筆寫了行字「愛阿華的一片枯葉/何索」,又在下頁寫了「給小蔚留念/爸爸一九八三、十一、十八」,顯然是送給孩子的書又拿了回來;他說他急需現金赴大陸,想念山東老家一位分別四十載的情人,「好比你和你的女朋友約好明天晚上六點在台北火車站相會,你因臨時出了狀況而失約了,一別四十年,她還在那裡癡癡地等著你,你作何感受?」 我當即被何索的故事感動。用現金買斷。書出版後,再也找不到他。整整二十年後,讀到季季《行走的樹》,才知道何索死了,才驚覺他們之間隱藏了一個大黑洞。文學是一種記憶,書寫是一種治療。行走的樹!季季,以及那個時代的同行者,向傷痕告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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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日記:之十六 統治者.心經.影子.不痛苦的人.循環的人生
■統治者 「我統治你們,我統治你們的孤獨與寂寞,繁華的鑼鼓與喧囂的鐃鈸,我統治暈眩的煩憂與鮮花般嗤嗤有聲冒滋的歡喜,我統治你們在永恆的遺忘之前的憤怒,我統治張開眼睛時的一切的一切,我統治你們……。 呼吸在誰的一呼一吸間,說出這些話。 ■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自從讀誦了心經後,出奇地,他很快成了一個十足的樂觀者,走在跟平常沒什麼兩樣的路上,處處都發現奇蹟和光明,處處都是真善美,處處都是人生的無憾和慰藉。 一天,他走往一條小徑,那分明是條歡喜光明的路,可是,怎麼處處充滿險巇醜惡和悲苦?他以為自己走錯路或一時眼花了。後來他到底明白到,這依然是條歡樂之路。 ■影子 身體遭火焚掠,驚慌失措的影子向天禱告:「不能和身體分離是我的痛苦命運和生存的根本奧秘,但願我能擺脫這份宿命。」影子的哀求獲得應允,他果真和身體脫離,和身體保持在五、六十公尺的遙遠間距,他歡喜地想:「我到底擺脫了身體的控制,不再跟身體亦步亦趨,馬首是瞻。」 不久他跟隨身體去搭船。船沈,眾人紛紛落水,載浮載沈的身體掙扎地攀上滾滾浪濤裡一小截木板。沈在水面五、六十公尺深淵的影子拚命呼喊,可惜他自己也覺得喊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 ■不痛苦的人 他發覺只要善於行走,就不難避開那討人嫌的痛苦。譬如說走在天真,在剛開罐、還沒有失去鮮味的哀愁,在心的裂縫,在月光般的冷漠,在不輕不重的遺忘,在遊戲,在無知,在兩枚檸檬的啜泣之間,在明天……。 ■循環的人生 她長得漂亮,來自一個保守的家庭,大學一年級時,愛上一位同系不同班(該系分兩班)的男同學。男同學是花蓮人,英俊,會做人,在系上及學校社團裡,都有不少仰慕者;但他始終無動於衷。有時候AB兩班會併在一間大教室一起上課。每逢這機會,女孩都會特地粧扮一番。男孩也心有所契吧?每回也都挑女孩身邊不遠的位子坐。但四年來彼此都未曾交談過一句話。直到大學畢業,男孩入部隊服役,聽說在南部、而女孩留在台北上班。今年立法委員選舉揭曉,女孩無意中在報上看見某位候選人的名字,跟那位男孩一字不差,但得票數卻慘兮兮地,只有幾百票。她內心難過極了……。 午後,她去接兒子放學途中,扭開收音機,偶然間,聽到上面這則某電台主持人轉述的朋友間的故事,她不禁大吃一驚,這分明是在講她自己的故事嘛。除了人地都市學校等名字不一樣,其他簡直一個模子。年青時代的痴情、怯弱、悔恨、心酸、難過,至今猶餘波盪漾在心中,但今天聽到這個故事,她長年囚禁的苦恨得到釋放了。原來世上同樣的事情會循環發生著,只是受苦者不同一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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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大人
親愛的學生大人 這樣的稱謂也許有些唐突,但是代表一種心境。 對於現下的教育狀況,鮮有人不搖頭的,帶著一種悲觀的無奈。一位國文老師說,學生上課睡大覺,她就退休了;另一位國文老師說,他班上的女學生會罵三字經;一位學者說,金門的教育在八零年代以後就走下坡了;一位官員說沒有救,金門的好景只到戰後嬰兒潮這一代;一名學生說,英文老師餵他們分數,幾乎都考滿分,沒有挑戰性,然而還有人不讀。 這樣的教育環境與學習態度,實在是昧於世界大勢,守在一個小小島嶼,某些人以怠墮自慰,戴盆窺天,不知今夕何夕! 學生大人,你們沒有我們這一代的幸運,我們這一代地球是圓的,只跟自己人競爭,頂多跟台灣人競爭,況且國家經濟正往上發展,社會充滿蓬勃朝氣與希望,人才的培育不很多,一個大學畢業生有幾個工作機會。因此,只要努力都可謀得一席之地,即使留在金門,不論學歷高低,也有很多發展空間,有些人至今仍位居要津。 可是你們這一代跟我們不一樣,你們這一代地球是平的,網路的興起,資訊的發達,改變了世界的面貌,除了跟自己人競爭,還要跟台灣人、大陸人競爭,甚至於跟印度人、美國人、歐洲人………等競爭。生長在金門,本來就是一種相對弱勢,先天的不公平,除了必須加倍努力,才有希望趕上人家,如果不努力,你的希望在那裡、前途在那裡? 金門人是擠牙膏的命運,假如這種命運不改變,你必須要有心理的準備。以前我們的父祖輩閩風南渡,到南洋落番討生活,現在這條路已經不通了,金門人只得往東,跟台灣人一較長短,逼不得已往西,跟大陸人一較高下。但是,你以為他們是等閒之輩嗎? 親愛的學生大人,台灣社會比我們富裕,資訊比我們發達,節奏比我們快,眼界比我們高,家長比我們重視教育,競爭的感染力比我們強;大陸正在崛起,他們有刻苦耐勞的精神,讀書脫貧的熱望,追求成功的旺盛企圖,不能失敗的心理壓力,所以他們狠命讀書,比台灣學生還用功。這些都是你潛在的敵手,競爭的對象,東西兩強橫阻,金門人如何跨越、突破夾殺? 親愛的學生大人,我的時代,大學錄取率只有百分之十三;你們的時代,錄取率超過九成。我們考上大學不容易,而你們是考不上大學不容易,升學太容易害了你們,以為躺著可以進高中、大學,也可以躺著出來找工作,像老師一樣送分,天下那有不勞而獲的美事? 以前金門是封閉的,戰後出生這一代得天時之利,只要有機會,多年媳婦可以熬成婆;現在金門是開放的,是蕭條的開放,即使你想留恐怕也留不住,除了「啃老族」。 面對快速變動的世界、競爭慘烈的社會,兩岸經濟的消長,更增加競爭的難度。你們這一世代有些人注定要出外打拚的,要跟世界其他的人較量,要接受嚴苛的挑戰,理應比我們這一代更努力才對。可是假使你不儲備自己的競爭力,以為幾十分也有學校唸,考試等老師勾考題送分,每天渾渾噩噩度日,鷦鷯巢於一枝,自以為是,豈不危險? 一位朋友說:「教育是金門的生路。」確實是顛撲不破之論,親愛的學生大人,請問你要以甚麼姿態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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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長的兒子
「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這句十幾年前出現在電視上的廣告詞,現在用在阿扁身上,最恰當不過。國務機要費貪瀆官司纏身,他卻無所不用其極的想方設法,拖延或阻撓司法程序的進行。高雄市長選舉綠營險勝後的阿扁,又氣定神閒的到處「趴趴走」,看到不順眼者則指三道四,讓「權力下放」變成屁話。諂媚阿諛之徒再次使出渾身解數以爭寵。君不見,日前阿扁到南投視察濁水溪疏浚工程,國軍就安排了讓阿扁站在M113甲車上視察的那一幕爛透了的巴結秀,一場視察地方工程的行程,有必要如此勞師動眾嗎?再看看國防部這次處理「杜明夷事件」的做法,難怪有在野的立委批評國防部已成「馬屁部」。 民進黨政府的用人邏輯和用人標準,才德或專業放兩旁,政治正確和顏色擺中間。所以,那位在內閣中頻頻「凸槌」到「罄竹難書」的部長,歷經三任閣揆,雖然老是風波不斷,但卻像是吃了「金剛不倒丸」一樣的「音容苑在」,誰也動不了他;遇到反對黨立委質詢,有時還氣焰囂張、言詞激烈的反擊或頂撞,視代表民意的立委如無物;偶而興起,還把媒體記者戲耍或教訓一番;這次他兒子捅了紕漏,他還面無愧色的說「和我無關」。民進黨政府就是有不少這種如市井無賴般的貨色,卻仍高居廟堂之上,也算是台灣政治奇蹟之一。 國防部這次處理「杜明夷事件」,凸顯了國軍內部特權問題嚴重。再者,對一個兵的調動,還有勞部長指示或批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整個處理方式也創下了後患無窮的先例。試從幾個方面探討,首先,杜明夷利用假期出入私人招待所,縱有「聲色犬馬」之實,也僅是違紀行為,行政處分足矣!活該倒楣他是杜部長之子,被禁假罰勤之外,又將他發配野戰部隊,卻仍引起職務專長不符及仍然是「涼單位」的爭議。看似快刀斬亂麻的明快處理,實則是想儘快平息社會的議論,並藉以掩飾其它見不得人的內幕之嫌,例如:他當初入伍當兵,如何受到「禮遇」進入心戰大隊?以及是否還有其它耍特權的案子?另者,把他調到陸軍野戰部隊,卻也牽涉到義務役士官兵人事調遷制度上的爭議。 義務役士官兵分發,以聯兵旅級單位為人事權責單位,分配到基層營、連級單位,如果遇到有「人地不宜」等因素,必須調整單位,可在營級單位內調動,除非情況特殊,少有跨營級調整者。此次杜明夷的案子,就其所犯過失,應屬罰勤、禁假或禁閉等行政處分的範圍,所以,該部對其處分尚稱允當;但是,調職一節,若屬必要,亦當在其政戰總隊內適當單位、職缺安置,類此役期僅剩三個月不到,且跨軍種地將他改分配到陸軍野戰部隊的做法,實屬罕見,也倍受爭議;如此便宜行事,並非治本之道。實則國防部應藉此次案件,找出問題的本質所在,針對特權問題,通盤檢討現有士官兵分發制度,有為權貴子弟開方便之門者,研擬杜絕這種不公平、不公正、不公開,甚至是黑箱作業的做法,正本清源,才是正辦。 國軍數十萬之眾,人員的進用、升遷、調補是非常龐雜的工作。人事管理雖然法令齊備,但管理者若心懷不軌,則鑽漏洞、動手腳者亦有所聞。像當年陳致中考軍法科預官,海軍軍法官需求額突然暴增數倍,不但離譜、亂了套,而且手法粗糙到令人無法想像。須知,預備軍官考選的人員需求,每年甄選至少六個月前就已完成計畫,因此,為了討好當權者,而突然增加需求員額以安排特定人選,就是枉法亂紀,但是,看看當年參與其事者,莫不官運亨通、加官晉爵。因此,軍中逢迎拍馬之風進入了新紀元。尤其,對陳致中「特別照顧」有功的那位吳泰然,已連升了幾次官,所以,軍中現在拿國家名器做人情,以私害公之歪風更甚於已往,「苦幹實幹,回家吃飯;胡搞亂來,升官發財」的順口溜,反映的是什麼樣的一種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