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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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讀書傳情,以書畫會友
本月十七日到廾一日,我的許多活動都重疊在一起,金門學研究會召開理監會,離島運動會慶功宴大會,國民黨建黨112週年慶生表揚資深黨員活動,還有金門監獄的二節課,最令我感到難過的,就是不能參加銘傳大學研究所成立校友會,跟師長際會請教請安,深感對不起恩師銘大中研所陳德昭所長,以及來電邀我參加的銘大校友總會常務理事林妙影組長。因為十七日我要率領金門縣寫作協會的成員,赴廈門市大嶝中學,參加該校35週年校慶與他們師生共同舉辦「金嶝情深讀書會」,二十日又要追隨金門縣老人權益促進會理事長傅子貞,在廈門老人大學,舉辦的「首屆廈金老人書畫聯展」,所以不得不放棄前述的一切活動,雖然心裏上感到很失禮,心不甘。但是人世間的事,本來就是一種選擇的行為,經常會有顧此失彼的無奈,頗有魚與熊掌難兼得的遺憾,因此我們仍要珍惜一切因緣,努力追求面面俱到的圓滿。 十七日下午二時,我們寫作協會十位成員,會同金門書法學會理事長陳添財的書法會員,以及金門美術學會吳鼎信等美術會員等一行二十五人,一起搭新集美遊輪赴大陸,參加廈門市大嶝中學35週年校慶,與他們共同舉辦「金嶝情深讀書會」、「金嶝情深書畫聯展」的活動。我們抵達廈門和平碼頭時,廈門市金門同胞聯誼會常務副會長許伯欽,以及翔安區金門同胞聯誼會副秘書長張建輝夫婦(夫人是大嶝中學的教師)等學校員工,駕車前來迎接我們,然後載我們到馬巷新落成的興怛大酒店投宿。 十八日上午九時,在秋陽煦煦的大嶝中學廣場上,舉行慶祝35週年校慶,典禮儀式中,安排我們贈送紀念品,陳添財、傅子貞兩位理事長各贈一幅對開書法對聯,我贈送一幅全開書寫「作育英才」的橫幅,會中並由陳理事長代表三隊成員致祝賀與感謝詞。下午二時分別舉行「金嶝情深讀書會」、「金嶝情深書畫聯展」揮毫的活動。 「金嶝情深讀書會」由大嶝中學謝副校長主持,首先介紹雙方與會人員,他介紹該校校長宋火金,廈門市金門同胞聯誼會常務副會長許伯欽、同安、翔安區金門同胞聯誼會會長宋奇盈、同安區前文化局長顏立水、同安區金門同胞聯誼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許德成、廈門文學副主編謝春池、邱劍英主席、廈門日報社島外記者邱寶暉等首長貴賓,以及大嶝中學彩貝文學社師生社員等二十餘人。然後我介紹我們參與人員:胡之光、楊心枚教授夫婦、陳文經、李月娥、陳麗玉、許丕達、陳靜修夫婦等。接下來互贈紀念品,宋校長致贈金門縣寫作協會:「金嶝情深,文化架橋」錦旗一面,暨各會員紀念品一份,由筆者代表接受,我回贈金門縣寫作協會會員專輯一套六冊,「金嶝情深讀書會」導讀人張再勇先生,致贈我們會員他的大作《大嶝風情》、《翔安風釆》二書,我回贈對開中堂「悅讀」書法一幅和會員專輯一套六冊。 互贈紀念品結束,宋火金校長致歡迎詞,副會長許伯欽講話,認為在大嶝中學35週年舉辦兩岸「金嶝情深讀書會」,深具重大意義。會長宋奇盈表示,兩岸大門52年不打開,如今開門應串門,希望兩岸常作交流。顏立水講話:「金門縣寫作協會首次舉辦兩岸讀書會,就在同安區與逸仙藝苑學會實施,由我導讀拙作《金門與同安》一書,第二次在福建省師範大學文學院舉辦,這次是第三次要讀張再勇先生的大作《大嶝風情》,前二次辦得都非常成功,今天看到大家熱烈參與,相信必定會成功,希望楊理事長能夠繼續辦下去。而導讀人張再勇先生,年輕有為,筆耕不斷,業餘全心全力投入對地方文史的探討研究,真難能可貴,甚表欽佩。」輪到我講話,除了對他們熱烈的招待和參與表示感謝外,我說金門與大嶝自古以來就是一家親,在唐朝金門與大嶝同屬同安縣,後來又同屬廈門思明縣,直到民國四年(西元1915年)金門設縣,大嶝、小嶝、角嶼劃歸金門管轄,二十六年抗戰期間,金門淪陷日本,金門縣政府辦公處,就設在大嶝,聽說現住的大嶝人,仍然有不少居民保留金門籍,可見一水之隔金門與大嶝的人民,關係密切,感情深厚,素有史緣久,地緣近,血緣親,文緣通,俗緣同,神緣合,商緣廣的「八緣」美譽。我對副會長許伯欽說,下次兩岸讀書會,就請再協助安排在廈門市舉辦,屆時我們請廈門文學副主編謝春池先生,導讀《廈門文學》創刊55週年的始末,相信對閩南文化,金門學會有一些激盪與啟發。感謝謝春池先生贈送我們《廈門文學》月刊、《百年廈門新詩選》等書籍,我卻無以回贈,很不好意思,我想就等待以後吧。 《大嶝風情》作家張再勇先生說,大嶝、金門都同受朱子過化,也同樣有戰地風光,同遭砲戰摧毀的苦痛。他強調:「戰爭無情,和平可貴」,希望兩岸不再發生戰爭,要營造和平交流。22日本專欄楊樹清所撰的<一個海峽,旗飄二色>,談翁國鈞榮獲第三屆浯島文學獎散文得獎作品<禁忌海峽>,讀後頗為感慨,誠如張再勇在導讀《大嶝風情》所說的:「在大嶝看金門,兩岸天涯化咫尺;從大嶝去金門,一水咫尺竟天涯」。這是兩岸人民的不幸,時代的悲劇。李炷烽縣長最近呼籲兩岸領導人用智慧解決兩岸問題,他建議讓金門作為「一國兩制試驗區」,讓金門成為和平的實驗區。如果可行,相距八公里的禁忌海峽用金嶝大橋架接,大嶝、金門不再咫尺天涯,而是天涯若比鄰了。 廾日上午我隨傅子貞理事長,乘坐廈門老人大學的專車,到和平碼頭迎接金門縣老人權益促進會會員一行廾二人,大家統一穿著米黃色的夾克,隊伍相當整齊壯觀。下午赴廈門老人大學參加首屆「廈金老人書畫交流聯展」。 「廈金老人書畫交流聯展」,於三點半,假廈門老人大學廣場舉行,典禮由副校長洪路平主持,介紹貴賓後,老人大學校長陳昆源致歡迎詞,傅子貞理事長致感謝詞,並表示這次「廈金老人書畫交流聯展」,是一次創舉,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貴賓講話,中共廈門市委員會常委洪碧玲部長表示,廈金兩地老人書畫家首次攜手,以書會友,以圖傳情,相互切磋,相互學習,希望第二屆廈金老人書畫交流聯展,輪流到金門舉辦。典禮簡單隆重,結束後參觀書畫交流聯展,並進行揮毫活動,廈門書法大師謝澄光等人、金門地區傅子貞、洪啟義、楊清國,許文科、許永贊等人參與,情況熱絡,傅子貞以草書「福壽」、「飛龍」全開中堂兩幅,洪啟義以隸書對聯一幅,我以行書「松柏長青」對開中堂一幅,電視記者要我拿起讓他拍攝錄影,訪問記者問:「你寫這四字有什麼表達的意義嗎?」我說,這是兩岸老人書畫交流聯展,我祝福兩岸老人都能「松柏長青」,也是對自我的期許,我認為勤練習書畫,可以使人長壽不老,健康長青,許文科、許永贊在另一教室書畫。翌日廈門日報以頭版及第三版大篇幅,報導首屆「廈金老人書畫交流聯展」的盛況,頗令我們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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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入愁鄉
友人送來兩瓶不同包裝的陳年老酒,都超過二十餘年的風塵漬痕,道道地地的老酒,是彼時金門陶瓷廠為慶祝國慶而特製的瓷瓶盒裝。現在看來樣式、圖案都鄉土得可以,不過畢竟親身經歷過那些時代,我知道這樣的瓶裝曾經風光一時,也才會被一藏二、三十載歲月。朋友的父親是退役的老士官,也愛小酌,特別是烈酒、特別是產自金門的高粱。前年底老人家在家換裝燈泡時,不慎摔了一跤,送進榮總診療,拖了個把月,終不抵衰老就此辭別塵世。朋友的酒量不差,面對著老父親床底留下的十來瓶珍藏的陳年老酒,卻不捨、也不想喝。他說那些珍藏看來彷如老父親的血液,如何酌飲哪?他挑選了兩瓶來自金門的老酒,說是回歸金門人。 上週末,正好楊樹清兄、黃克全兄、張國治兄聯袂邀宴,替甫返台北的詩人洛夫伉儷接風,我順道帶了一瓶老酒轉贈莫老,我想他長年旅居邦外,這樣充滿歲月沈澱的老酒,於他應該更有值得細細品嚐的資格吧,更何況,金門畢竟是激發他創作生涯中不容忽略的一段刻骨歷練;飲老酒、思想起、舊時地……。 來自家鄉的酒液,透澈淨白,我不禁懷想起年少初遇高粱酒的那些時歲……。 那時,年方十五,面對著一桌的叔伯輩,我的班導師、也是我的宗長,當著座客要我逐一的向長輩們敬酒,那是古寧頭大表哥的婚宴酒席上,也是我生平第一回啜飲高粱酒。幾乎稱不上是品酒,總共十杯,那種家鄉特有的一口杯,在我那熟悉的小島上,沒有任何抗拒與閃躲的理由,一人一敬、一口一杯,何等豪情壯慨、年少輕狂。十杯入喉,天旋地轉、星斗滿天,那是我的初飲,同時初嚐醉入酒鄉的滋味。 多年以後,才五歲的小女兒睜大眼瞳問我:爸爸,酒,真的好喝嗎?我停止手上正要一飲而盡的金黃色冰涼的液體,千百顆晶瑩剔透的泡泡在杯中競相雀躍昇華。只能婉轉地回答她:寶貝,等妳長大可以喝酒時,妳再告訴我好嗎? 酒,好喝嗎?濃烈的部份來自酒精引起的刺激反應,香醇的定義在於飲酒者對於味蕾的接受程度,至於酒入腔腹後的發酵或催情顛旋,端看個人體質所能負荷。酒,畢竟就是酒,差別在於不同的醞釀元素與調製過程。對於酒,我的看法是:宜境、怡情,與知心友好共飲,更勝陳年佳釀。重要的是飲心、飲情。 反觀自己這一生畢竟還稱不上嗜酒,逢遇必須飲酒的場合,儘可能暢飲而不放浪,一直以來保持著不曾過量醉酒的記錄。朋友常愛戲謔:你來自酒鄉,如果不多多捧場,酒,還冀望誰來喝啊?後來,妻子鼓勵我改飲紅酒,說是適量品酌,既不傷身又能促進血液循環。長久以來日夜顛倒的生活作息,我的身體有了些不好的警訊,醫生的建議是菸酒宜戒,盡量作息正常,才是確保健康之道。 但是,對於高粱酒的眷戀畢竟還有一些難以割捨的情份,如同對於收藏書籍、音樂CD這類的癖好;是一種癮,發自內心深層的暗戀。對於高粱酒的情牽,有太多太多的悱惻纏綿,源自於母鄉的泉液,有著濃厚的愁鄉情愫。啜飲高粱酒的同時,我們謙誠謹敬的芻咀並思索著關於島嶼的母乳般的滋味。一些隱約懷鄉愁緒、一些些難以言喻的辛辣與香醇。 客居台北多年,他鄉成故鄉。再回到熟悉的島鄉舊居,徒然多了些許的陌生。那些多年來深植於內心的童夢故事、銘心刻骨的風簷舊歲,一絲絲的痕跡都不曾殘留。唯獨高粱酒,數十年來不改濃醇烈的本色,依然橫掃著每一瓣渴望的味蕾。妻子對於金門高粱酒一直懷著強烈恐懼,卻因為嗜酒的妻舅百般誇讚,況且丈母娘也嘗試用高粱醃製出獨特風味的香腸,傾心不已,妻子後來終於勇敢地淺嚐。剛結婚那些年,常邀朋友在家聚會,每回終場,一定得靠白透晶瑩的金門高粱酒才能壓住陣腳。產自戰地的佳釀,果然有著不平凡的氣魄。 來自奧地利阿爾卑斯山谷小鎮,永遠開朗熱情、喜歡擁抱問候,與國父孫中山先生同一天生日的谷寒松神父,自 1961年來台宣揚福音。有感於當時痲瘋病患的淒慘處境,三十年來,穿梭於海峽兩岸,為無數痲瘋病患奉獻愛心、不遺餘力。2000年在台北成立「中國痲瘋服務協會」,他邀我替協會設計標誌、共襄盛舉。我從社工人員口中得知谷神父喜愛品酒,特別是烈酒。我問神父聽說過金門高粱酒嗎?他舉起大拇指說:「當然,那是好酒!」後來我送了他兩瓶有些年份的高粱,我永遠記得神父眉開眼笑的開心模樣,直說一定要好好的品嚐。看來,酒果然也是傳達情誼的一道橋樑。 直到中年,才體悟到:酒,除了能酌飲,還能稍稍紓解鄉愁。客廳櫥櫃裡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十來瓶家鄉的藏酒,雖然現在已甚少在家裡啜飲這些濃烈的、來自那塊褚紅乾旱土地上釀製出的酒,但收藏是必要的,成為一道懷鄉的遙迢路、成為一種幻覺,沈浸於澄澈清冽、永不孤寂的愁鄉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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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潮過後
前者風起雲湧,卻又戛然而止,在施明德首倡下的紅衫反貪倒扁運動,從社會學言,應是一種公民的反抗運動:一種具有收回自然法中,人權至上、主權在民的公民運動。 若依上述觀點,則美國已故的自由民主主義大師羅爾斯(John Rawls)之《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當極嚴重的不正義,在現有體制下難以解決時,即便是違法的反抗運動,仍具有其正當性的論述,也就名正言順了!因為,沿坡討源,體制內的法律是源自於主權在民的自然法! 就因有此關係,所以此種看似衝擊民主的反抗運動,其價值卻正在於捍衛民主:諸如六0年代反越戰、黑人民權運動;1990年三月三十一日,二十萬英人在特拉法加廣場與警察衝突等運動,非但沒有革掉民主,反而深化了民主;當然遠者如法國大革命,留給世人「人權宣言」的貢獻,就不必再箋釋其功了。 基此,在此紅潮過後,且讓我們以沈澱的心來觀照這次運動的意義: 首先是,有了選票,為何還要抗爭?大哉問也!但是,正因現行憲法對總統之保障;統獨意識下已被扭曲的價值觀,就目前體制內之機制,根本難以撼動,除非他以普世道德觀來自律;不過在此時空下,冀望他以普世道德觀來自律,恐怕是笑話一則。因此,捨此公民反抗運動外,可有其他方案? 何況;當初我們依主權在民理論與政府所訂的契約(以選票選出政府),絕不包括放任「受雇者」為所欲為,諸如貪腐等! 另有論者歸咎此運動是媒體炒作所致。依學理言:國家作為一個集體暴力,擁有軍、警、特等龐大資源,是民主政治必要之「惡」;因此如何控制他,以免「惡奴欺主」,就成了古今中外政治學上的大課題。中國古代是寄望於明君、祖宗家法,甚而神明;在西方則是藉助於上帝等;乃至古典政治學的制衡理論,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此種精神的餘緒! 但,不久前英國「法律與社會學報」研究指出:即使在英美等民主先進國家,揭弊反貪的工作,絕大部分是媒體之功;只因今日司法及政治體系已無能力抗權折貴;更強化了自由獨立的媒體對人權保障之功能! 縱使如此,以國家資源之龐大,也有難以駕馭處,看過「全民公敵」影片者,相信對國家暴力之殘民以逞,一定印象深刻。因此,自由而保障的媒體,正是維護人權的守護神;而媒體適時的公民教育,更有助於人民了解國家暴力的本質,進而嚴加看管權力,避免牧民思想復辟,導致意識形態的恣肆橫流! 反思台灣,何以從解嚴以來,民主過程不盡理想?表面原因是因為民粹主義及淺碟文化的虛浮飾非,以致少有人能深思人權至上、政府是人民公僕的哲理;甚而仍停留在牧民心態,以至出現只求捍衛本土政權,不管是非曲直的荒謬詭論,風成化習,冀求推展公義等普世價值,何異緣木求魚! 但深一層看,則是因為整個環境喪失了慎辨的深層思想所致,不知思索生命的價值;不知成化道德的美學,進而讓生命被權謀政客所左右;靈魂被意識形態所綁架,以致在行動上喪失了當為的行止;在道德上失去了生命的謳歌! 然而,撥開歷史的層層迷霧,我們發現:公民運動,最重要的是影響而非成敗!且看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金恩(Martin Luther King Jr),當年他反對種族歧視等運動雖未立即成功;以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八日,有名的華盛頓特區大遊行為例,也才二十五萬人,較之今日紅衫軍發動人數,就美國、台灣人口言,實在不成比例。但,當年他所揭櫫的理想,時移勢易,已成為今日普世價值,更印證了公民運動,所應重視的是歷史的空谷意義! 「王者以民為天」!唯有重振公民教育;喚醒生命價值,才能使自由民主的意義曲得所謂,而支撐此項公民運動的動力,毋寧是人權至上、主權在民的普世價值,這才是觀照此次紅潮,所應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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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海峽,旗飄二色
「海面波浪平靜,緩緩航行的速度,像秋天靜謐微涼的心情,自有一種舒坦且寬闊的想望。這是我們的島,原本就舟影往來頻繁的海域,肉眼清晰可見的遠山綿延,只在一水之彼岸。一水之隔,卻經歷過一程彷如隔世的距離,熟稔卻遙不可及,像懸在遠天的風箏,有一些童稚的記憶;稍一恍神,便無方向飄搖得無影無。航行的速度極其平穩,我難掩心中的激動,近半個世紀的冷戰對峙,禁錮與封鎖,此刻我正航行在這個海門重啟的航道上,前方是神州故土,後頭是胼手胝足、清貧艱苦成長的家園;時間之流逐波游移、不曾間歇。甲板上秋陽煦煦,我正循著水路航向眺望的山河。」 ──翁國鈞<禁忌海峽>(第三屆浯島文學獎散文得獎作品) 「說來有趣,『在大嶝看金門,兩岸天涯化咫尺;從大嶝去金門,一水咫尺竟天涯。』……為了讓同學們身臨其境的感受這種奇妙的距離,體驗這種奇妙的氛圍,滿足這種莫名的嚮往。星期天,老師帶著我們從大嶝島的台輪客運碼頭登上了旅遊船,開始了期盼已久的『遊艇看金門』之旅。……天空是蔚藍的,海水是碧澄的,空氣是清新的,人,自然也是舒爽的。大約過了三十分鐘,遊艇繞過了小嶝和角嶼,大金門便歷歷在目了,柔柔的海水宛然一匹無邊的綠綢輕輕舖展開去,越發顯得誘人,同學們紛紛登上船頂。」…… ──吳威洋<遊艇看金門>(來金門作客徵文少年組金門文化獎得獎作品) 對我而言,這真是一次奇妙、有趣的「一個海峽,旗飄二色」對照閱讀。 秋分時節,我同時擔任金門文化局主辦的「第三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及「來金門作客.少年組」的評審。「浯島文學獎」的稿件,是在陪同詩人鄭愁予返金為珠山百年古厝大夫第作為國家公園民宿剪綵開幕以及詩人首度登上金廈航道的旅途中,一篇一篇讀完,我被題為<禁忌海峽>的作品吸引,評審意見寫上「藉由家族聯繫兩岸,題材動人;文字精練,氣氛凝聚;具大視野的島嶼與海洋意象」,這是我的首選,可惜後來以些微差距敗給蘭奕的<蕪島>、劉思坊的<邊境的島嶼>、吳淑鈴的<雜貨店之歌>,未能晉入前列;「來金門作客徵文」的評審作業在台北明明咖啡館進行,我驚見大陸參賽者,我被那篇<遊艇看金門>給拉住了目光,我向少年組的另兩位評審劉克襄、顏艾琳遊說、拉票,我擔心這兩位出生於台灣本土的作家無法理解金、廈水域的歷史糾結與鄉情脈動,或者無法接受這篇看一眼即知是大陸小朋友的書寫角度,最後投票結果,吳威洋的<遊艇看金門>與盧怡文的<來金門作客>、蕭筑元的<人間天堂─金門>,三人並列等同於首獎的「金門文化獎」。 兩項都以金門為書寫對象,卻是不同類別與參賽年齡層的文學獎,一個大人、一個少年,兩篇同時聚焦金、廈海域的得獎作品,在我讀來,都隱藏著歷史的沈重,但也都抒發了轉型中的島嶼之夢。 翁國鈞的<禁忌海峽>,寫出了金門人「家,座落在島嶼正中間,嚴格說來,不該對海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何況在那嚴密控管的時代裡」的戒嚴海域的共同記憶。這一面被隔絕了半個世紀的海域,殘酷地封鎖了島嶼中人的整個童年,致作者發出「歷史的撥弄,改變了島嶼的宿命與繁衍存活的路徑,少年的我必須捨近求遠,向可以延伸發展的方向求去。」解嚴、金廈航道重開以後,作者利用秋天的短暫空檔,偕同父母親、三舅、小阿姨及表哥,透過小三通水路,一起探望廈門的大姨,「於我,這是一趟卸除心防的海峽之旅。我想親身體驗從少時遙想到中年的水域,從海洋遠眺始終無緣面見的島嶼的另一角度。如此,我大致可以完整的環視整座島嶼的輪廓。」戒嚴與解嚴、離鄉與返鄉的環境、心情轉折後,是作者的父親撚著菸靠在桅杆旁眺望摩登耀眼的廈門沿岸群樓簇擁,對比的也是交通船順暢進入和平碼頭前不遠處幾位解放軍悠哉的倚著小艇吸菸閒聊,作者稍稍釋放了緊張的情緒,「看來一切真的都解放了,敵視的、對峙的、不共戴天的芥蒂,都隨著時間之流逐一化解。我望著父親的背影,想著這個大時代的變化軌跡,他親身經歷過。烽火戰亂的年歲裡,他數次身陷砲火,只差幾步就命喪煙塵。我猜想父親如今已經沒甚麼可以驚懼的了,況且我們一起經歷過這一短程的禁忌海峽」……。 翁國鈞以金門人的情感、金門人的觀點,有起伏、有節奏,寫出前進廈門、細緻動人的<禁忌海峽>;廈門市翔安區大嶝陽塘小學六年級的吳威洋,變換一個角度,以前進金門卻不能登岸的純真心靈又極其純熟文字寫出<遊艇看金門>,「『看,快看!那是甚麼?』只見半空中驚見四十二面銅鑼,橫七豎六,齊齊整整,非常壯觀。大家不約而同地舉起照相機,把自個和這奇異的亮景定格在一起。經導遊介紹,才知道原來這裡就是著名的『金門馬山廣播站』,那些銅鑼就是一個個巨型的高音喇叭。船老大把船慢慢地靠近了,同學們看得更清楚了,小山頭暗堡林立,溝壕縱橫,一座鵝卵石疊成筒狀炮樓虎視眈眈地矗立在海灘上,戒備森嚴的。」原來,自彼岸回望,在十二歲小少年心眼裡,廈門到金門的海域,也是一道止於遠視的「戒備森嚴」的「禁忌海峽」,不過,如同翁國鈞文中的父親及解放軍各自悠哉抽著菸後換來「潔白的沙灘上傳來零星的嘻笑聲」的描述,吳威洋文中也發出了「歡笑聲在海面回蕩不息,同學們又驚喜地發現了一處規模龐大的村落,海潮呼啦啦的前追後趕的直奔到莊腳,飛濺起的浪花倏地蹦入一座古老的俊美的紅磚瓦古大厝門戶中。老師說,這是金門的官澳村」……。作者用「歡笑聲」與「驚喜地發現」來突破禁忌航道,最後「遊船緊鄰金門海岸線漂流一個多鐘頭,才載著同學們戀戀不捨的深情而回。」 第三屆浯島文學獎暨來金門作客徵文,這個周日下午二時就要在台北市徐州路市長官邸藝文沙龍舉行頒獎典禮了,真希望能出現寫<禁忌海峽>來自金門的翁國鈞與寫<遊艇看金門>來自廈門的吳威洋同台領獎的畫面,一大一小,攜手來往於旗飄二色,不再禁忌、不必遠望的海峽,那也是一種幸福的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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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日記:之五答邱傑先生問
十一月初,桃園縣文化基金會總編輯,亦是知名作家邱傑先生來電採訪。以下是當天兩人部分酬答記錄。 邱:近讀了你給爾雅出版的詩集《兩百個玩笑》,以兩百個老兵為個案。讀了叫人感慨,又感傷。我以前也到全省各地去拍攝老兵,拍照時自己那種內在的傷懷跟悸動,我知道那是多麼耗損心神的………,開門見山地問吧,你為什麼要寫這本詩集? 黃:為什麼要寫?(笑)邱傑兄,你說呢?你也是個作家呀!與其說我們挑選題材,不如說題材挑選了我們,寫作者受到某種力量催逼著,這種力量是什麼?有些我們明白,有些不明白,隱藏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試著說說自己以為明白的那部分好了,我筆下那些老兵都是或深或淺受到命運摧折、凌辱的人,當然,有時候他們自己的性格及作為是型塑成命運的因素。我自己也是受命運摧折的人,我是藉著他們來安慰,或者,來反擊命運的呀!或者,說是來洗滌自己的罪孽的亦何嘗不可。總之,我非寫不可,寫出來後,我輕鬆很多。就像是亞里士多德悲劇的靈魂洗滌說那樣。話說回來,悲劇——文學上的悲劇,或許是隻雙面刃,一方面給予人慰藉、洗滌和救贖,另一方面,其實又斲傷了人,使人身心沈陷於憂苦裡。我就有點身陷這種景況。所以,至少在這三五年內,不再碰觸相關的題材了。本來還要寫一本《猶是畫眉人》,兩百個台藉老兵為主的詩集,要暫告喊停。等調息好自己身心再說。 邱:是啊,讀你的作品,不管是詩或小說,都覺得很沉重。休養一陣子吧。日後有什麼寫作計畫嗎? 黃:你知道,我是靠寫作維生的,所以不寫也不行呀!不過要改變一下方向。我想回頭去寫小說。 邱:有特定的素材嗎? 黃:還在構思。也許背景會落在金門,也許會落在一座虛構的島嶼——由時間、奇幻的心所構築成的。我不知道。邊寫邊摸索吧?現實和理想總有落差。假如寫得順利的話,我希望能用三年時間,把這部三十萬字的小說寫出來。 邱:三十萬字?長篇小說?題目呢? 黃:我的朋友楊樹清常鼓勵我寫一部長篇小說,我自己也很想寫,但恐怕能力還不足,何況還有能不能發表的現實考量。我想到一個折衷辦法。就是用一個主題把許多短篇串連起來,有點類仿「十日譚」、「一千零一夜」的意思。早在十幾年前,我就曾經想展出一種新的文體,那就是把詩、散文、評論、戲劇,甚至是戔注等等,都集合在一篇小說裡面,不料,最近看到俄國納可夫的《幽冥的火》,才知道人家早就實踐了這種筆法。 邱:那你還要寫嗎? 黃:寫,怎麼不寫?就當作自己沒看過納可夫的小說囉!我自己這部小說暫時題名為《九十九個夢》。 邱:是不是往比較喜劇的方向走? 黃:但願如此。那就要看我要尋索的生命的真象,能不能給予我歡喜了。這麼比喻吧,這幾年我想從佛教方面尋找生命的真象。時而,當我得到一個真象—或者說,自認為得到一個真象後,我感到的是悲欣交集。 邱:但看你以前的小說,有兩個因素貫穿其中,命運和罪。這兩樣主題還會是你日後關心的嗎? 黃:《九十九個夢》關心的主題,也許是「時間」,我對時間的變化及可能性滿懷驚奇、驚懼,—但也許生命真正的慰藉存在於這份奧秘其中。 邱:時間,也許很實在,但看不見摸不著。你能不能舉個比較實際的例子? 黃:阿根廷的文學巨師包赫士,是我心目中最敬佩和心儀的。我記得他有一篇短文,講在某地有個人被自己的養子給謀殺,臨死前他喊道:「你也有啊!」重覆了當年凱撒被弒時的情景。你說這是命運還是時間呢?也許時間和命運是一體兩面的東西。總之,時間這玩藝兒充滿了無限神奇的可能,值得我們去探討。我將把往後的這三兩年都用在這方向的課題。 邱:我問一個共通性的問題好了,可不可以談一下台灣文學目前的整體生態,以及未來的發展? 黃: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我還是只能就我個人一己的感受來談好了。台灣文學的閱讀人口,比起以往,恐怕是式微的,就像電影被網路取代,榮景一去不回一樣。這麼說來,日本難道沒有網路取代文學閱讀的問題嗎?日本全國的總人口多,相對的,閱讀人口也多,足以支撐文學經濟。台灣目前正處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點,我們離開了開發中國家的貧苦年代,但同時也捨離了紙本閱讀的時期,而卻又還沒有來到像日本、歐美許多國家的「富而好禮」的地步。這個「好禮」這裡是指「好閱讀」的境地。一個社會的文學閱讀人口蓬不蓬勃?我認為有一點或許可作為指標,那就是看它的長篇小說發不發達?日本就不說了,就算中國大陸,其長篇小說也要比台灣發達,所以我們就可以說,這表示大陸的文學較台灣來得有生意,有前景。 邱:謝謝你接受我的訪問。最後我還要問你一個問題,假如有年輕人想從事寫作,你會給他怎麼樣的建議? 黃:要建立屬於自己的強烈的風格,也要有自己獨特而正確的,並適合自己價值的文學看法。當然,這並不容易。我不敢說自己一定做到了。但我們總是要朝這個目標做去就是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有了自己的文學價值觀。我舉個例子好了,我要寫《兩百個玩笑》這本詩集的時候,在「詩語言的鍛鍊」和「讀者反應」這兩種考慮之間作了取捨,我以讀者反應為優先,而犧牲了語言的精純度及實驗性,換言之,我先考慮傳達感情給讀者,其次再考慮語言的錘鍊。而這也就要牽涉到,這幾年我對文學看法的轉變了。我痛定思痛,深切地體認到,文學必須求一個「讓最多人感動的文學作品才是最具有價值的」公約數。當然,這裡的「人」,不僅僅止於當前世代的人,還要指往後幾個世代的人,也就是說,要加進「時間」因素的考驗。文學語言及形式的鍛鍊絕對必要,否則文學就會僵死而失去感人的力量,但過於錘鍊,同樣的也會失去感人的傳達力,所以我們務必要細予斟酌。以納可夫的《幽冥的火》為例,它極盡語言形式的操演,十分炫麗,但感人的力量恐怕仍要讓給托爾斯泰樸素的《復活》這篇小說。文學花園必需百花齊放。但我個人的價值觀是寧取托爾斯泰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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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fullismybucket?
溫哥華婦女會「織圍巾、送愛心」活動正如火如荼展開,計劃編織103條圍巾,作為今年耶誕探訪養老院的禮物。 漸漸有些雜音傳出:「毛線那麼便宜,買比織方便多了」、「我不大會織,不知會不會被退貨」、「這花樣又不好看,老人喜歡嗎」……,連編織老師都沒有把握能否達成目標,主辦單位也開始懷疑活動的意義。 由Donald O. Clifton和Tom Rath合作的暢銷書『How full is your bucket?』(你的水桶有多滿?),提出了水桶與杓子理論: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無形之桶,水桶裡的水是我們的信心指數,注入的水越多,越覺樂觀堅強;反之當水變少時,則會感到挫折沮喪。我們每個人也都有一支杓子,可以往桶裡注水或是把桶裡的水舀出來。 我決定為這個活動加一點水,特別在本期會訊中製作專題,並實際走訪幾位參與者。 奇妙的事發生了。出現在專題中的賴太太打電話給我,告知已織好三條圍巾,正朝目標十條邁進。漣漪效應自此展開,會員開始在特稿裡尋找她們或她們朋友的名字,認捐的圍巾越來越多,會長興奮地宣佈:活動圓滿成功! 這其實就是教育學上的比馬龍定律──你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待孩子,孩子便將成為什麼樣的人。每一句積極正面的鼓勵,都是一滴水,源源不斷注入對方的桶裡,便能激發無比動力與潛能。 兒子十八歲那年負笈北美求學,臨別只一句贈言:「在此之前,得父母庇護,從今而後,你是一家之主。」這"一家之主"果然厲害,兒子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到了加拿大,媽媽反過來變成受他照顧的人,協調談判跑前頭,搬家打掃自己來,組合家具、換保險絲全部一手包,我只需扮演好杓子的角色,不斷注水在兒子的桶裡,就這樣我們一起走過留學生涯。 為對方注水其實也是為自己注水。 兒子參加為期一年的建教合作計劃,開始他人生的第一個全職工作。上班第一天回到家,拿出一把鑰匙,說這是萬用匙,可以打開公司每一扇門及每一個資料庫。自己雖是新人,從事基層的實驗室工作,但公司不分尊卑,如此信任不疑,兒子因此得到莫大鼓舞,對公司的第一印象甚佳。過不久,總裁見到他,親切直呼其名,說已先在公司新人網站裡看過他的資料,兒子覺得受到尊重,內心十分感激,甚至考慮畢業以後再回到該公司服務。 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公司舉辦半天的訓練課程。開始時先要求每人寫出自己的優點,接著寫出同事的優點,再作對照討論。兒子開心的發現,原來他在同事的心目中有那麼多優點,為什麼之前都沒察覺,看來往後自己還有更多可以發揮的空間呢!再者,經由細細思索別人優點的過程,也越發珍惜共事情誼,有助坦誠合作、開創業績。 這讓我想起許多人提倡的「好話寶盒」或「優點寶盒」行動,鼓勵大家正面思維、積極行事。說好話、看優點,把所有美好的感覺存入寶盒,然後找一個特別的日子,家人、朋友或同事相聚,打開寶盒,開一個讚美大會,優點一籮筐、好話滿室香,保證能為彼此的感情加分。 很多父母向我抱怨兒女難教:「不知惜福感恩,想當年……….」,殊不知這樣的表達就像一支超級大杓,一下子便舀出半桶水來。感恩需來自內省,今年已不復當年,曉事者或能體會愛深責切父母心,大多數孩子則早對此負面設定生起對抗之心了。 先生來自傳統內歛的家庭,對孩子唯恐溺愛,不懂如何正面對待,我總是大聲疾呼:愛與肯定永遠不嫌多;信任、尊重、積極、正面、讚美、信心……等元素,都是快樂的水滴,千萬不要吝嗇注入孩子的水桶裡。 隨時檢查自己的水桶是否滿溢,也不要忘了經常舉起杓子,注水給自己,更注水給別人。人與人之間,如果充滿了彼此注水的動作,而不是互相舀水出來,世界將會有很大的不同。 早上起床或夜間就寢,記得問一下自己:How full is my buck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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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木麻黃
連續劇《白色巨塔》裡,關欣跟蘇怡華說,他們從來沒有好好說過「再見」。關欣轉身而去時,蘇怡華叫住關欣,鼓起勇氣,道再見。 準備好,說再見,是一種鬆手。但我從來就沒有準備好,要告別舊宅後面,那棵老壯的木麻黃。為文時,每寫到「樹下」,就會想起舊宅後這棵腰圍粗壯的木麻黃。樹下,花生梗堆疊,一張矮椅一只籃子,爸爸、媽媽、哥哥、姊姊、我跟小弟,捻花生。籃子,好不容易堆到一半,接著爬過山腰,終於登頂。然後,倒到一旁,籃子空了,再次堆疊。 少見木麻黃長得如此粗壯。腰圍,得兩人合抱,樹冠如傘,三合院屋頂,盡為遮掩。晨間,整個枝椏都是麻雀,大清晨就嘀咕喊早。吳興邦前任消防局局長,是昔果山少出的顯要,他的弟弟少年時,曾在木麻黃上以麻繩結吊床,躺著看書,狀似悠哉。他離開金門後,我接收腐朽的吊床,發覺躺在上頭,繩子壓迫背跟屁股,其實沒那麼舒服。我乾脆不睡吊床,枕著樹幹。醒來時,發覺阿足堂哥正偷偷爬上樹。樹下,伯母枕了幾床棉被,預防我翻身跌落。 想來,盡皆往事了。但沒想到會有一天,樹不在了宅後。有一年,舊宅橫樑遭受白蟻侵蝕,縣府、民眾各出資一半,老宅翻新。爸爸說,維修師父表示,得鋸了樹,不然,會妨害換樑工程。那年,外婆往生,奔喪期間,抽空回家,正遇上工程。樹已頹倒,宅後無比空蕩。回憶像少了背景,空缺一塊。悲傷,也得有氣力,外婆往生,氣力已虛,我望著樹枝枯槁,怔怔茫茫。 我沒料到會失去它。儘管後來有人說,木麻黃這種樹,大約七、八十年,就得壽終正寢。但是,我還沒準備好。我連拍下它身影的機會都沒有。 沒想到民國六十七年四月時,文化局長李錫隆竟拍下它,並寫下〈魚生、井深、甘藷甜〉介紹昔果山。文章說,昔果山已從窮鄉僻壤的狗屎埔,一躍而為新生滋盛的「發力地」。李錫隆蒞臨昔果山時,我十一歲,國小五年級,並不知道來年將跟父母移居台北。李錫隆採訪的地方父老吳麒麟、吳連合,是阿公的兄弟,他們轉述風水師的話,「昔果山,半邊山,不是半飽,就是餓死。」 我後來研讀縣誌,才知村落紅壤強酸,民國四、五十年間,胡璉司令官差官兵運來土壤,中和土性,得以適合耕種。文章結語寫著,「在端視昔果山村民,樂利安和的相安順生情形,和他們衍蕃的迅速,不覺對這個僻遠的村落,寄予相當的厚望」。 我後來跟李錫隆多次見面,每想問他,什麼情境下,寫了這段話?能對昔果山,寄什麼厚望?我卻一直還沒問出口。 這個報導,給昔果山人一個安慰。我發覺,那是觀看者的一種慈悲,撰文者的憐憫,因為實在看不出,村落的未來在那裡。民國六十七年以後,昔果山遷往他處、移居台灣者日多,他們要逃離父老所說的「三間半厝,娶某都無處」,不願再讓一個地名或一處界限,給困住了。 大家都匆匆逃離,沒有人準備好,要跟一屋一瓦、一樹一草,說再見。 我在寫金門歷史小說找尋資料時,再次看見這張照片,又讀幾遍〈魚生、井深、甘藷甜〉。當下撥了電話給李錫隆,跟他說,謝謝這篇報導,且幫我拍下唯一一張,木麻黃的照片。 掛了電話。然後,我深深吸氣,喊住木麻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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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學,學什麼?
孟子說:「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國父孫中山先生贊同孟子之意,而以不同的方式告訴我們說:「先知先覺是發明家,後知後覺是宣傳家,不知不覺是實行家。」孟子、國父當然都是先知先覺者,但我們的社會也有不少不為人知的先知先覺者,值得令我們敬佩推崇。 回想我們社會的進步,豈不是經常就是一些先知先覺者,膽敢發出前瞻性的言論看法,或是帶頭做些一般人還不敢做的行動,這樣慢慢鼓動風潮,造成風氣潮流,最後為民謀了福利嗎?金門在戰地政務時期,民眾不准向台灣親人打電話,唯恐人洩漏機密,造成民眾諸多不便,是由一些先知先覺者,不斷建言促成臺金通話,現在不但在家可向各地打電話,行動電話,人手一機,更給人方便多了;臺金交通開放民航,兩岸「小三通」直航,也是由一些先知先覺者,不斷爭取,才有今日的盛況與便捷。 本月十一、十二日召開金門學學術研究會,想起也是在戰地政務時期,金門召開縣政研討會,邀請旅臺金門學者專家返金論政建言,當年報導文學作家、金門報導社長楊樹清,建議縣政府仿效大陸海南島的「海南學」,研究推出「金門學」,這在當時也是很敏感的問題,但後來縣政府做了,也出版了三套「金門學叢書」三+冊,由楊樹清負責總編輯,還得過圖書類的金鼎獎。今年五月「金門學研究會」也正式成立了,並且召開了這次兩岸三地金門學學術研究會,大會召開得很成功,發表十二篇有關金門人文、戰爭、經濟課題的論文。只可惜大陸三位學者專家沒出席,致使三篇論文未能發表研討,令人遺憾!我想大概又是政治因素吧?金門縣長李炷烽在座談會中致詞時,也許有感對當前政治的無奈,呼籲大家暫時別再搞「統、獨」爭議,就讓金門先試驗「一國兩制」吧!啊!大哉言!縣長真有膽識!現在談實施「一國兩制」也真是很敏感的問題,目前當然一定會有困難,也許過些時間,也有可能改變,像以前一樣不可能的,最後都變成可行了!歷史的演進告訴我們,歷史是會不斷再重演的。廾一世紀不變的原則,就是「變」,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這次金門學學術研究會,發表十二篇論文,大概有八篇談及兩岸戰爭、戰略、戰地政務、經貿發展等問題,與會人員大概都有個共識,兩岸今後不能再發生戰爭,應營造和平,創造經貿交流發展,為兩岸人民謀福利,所以今後似不必再去研究「古寧頭」戰役、「八二三」砲戰,國共戰爭誰輸誰贏?誰想過因戰爭無辜死亡的眾生有多痛嗎?或是研究戰役是那一個指揮官的功勞?湯恩伯、胡璉、李良榮那位將軍?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今多少英雄,而今安在哉?誰有功,可能誰就沒功,製造無謂的爭議啊!還原歷史史實當然沒錯,但我們要放眼未來,要做金門大家更有利益的研究。希望兩岸的領導人,都能以人民福祉,有智慧解決兩岸對立的問題,深切體認孟子所說的:「惟仁者能以大事小,………惟智能以小事大,………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則兩岸人民甚幸! 我祟拜先賢朱子,但對朱子的一切可說一知半解,讀了幾本有關寫他的書,發表一些讀書心得,也曾寫過<朱子對金門的教化>一文;我曾對一位學歷史的金門文字工作研究者的研究發現:「朱熹沒到過金門!朱熹的<次牧馬侯詞詩>,不是朱子自己寫的!金門沒有朱子燕南書院」等理論,表示我不能認同的看法,雖然我沒辦法提出有力的證據反駁他,只感到似乎不必去破滅我們對先聖先賢美好的崇敬。十一月十一日上午金門學學術研究會,明道管理學院教授李增發表:<從邱葵、蔡獻臣論證朱子對金門理學之影響>論文說:「不論是朱子主邑同安時是有到過金門,或是未曾到金門,朱子對金門鄉賢思想的最大影響,絕不是在同安主邑五年當中,甚而不是在朱子生前,而是死後百年,………。」講評人國立政治大學教務長董金裕教授表示:「一、朱子曾至金門,二、朱子曾在金門創燕南書院,以教化世人,導正風俗」。我想金門歷史文化如果拿掉朱子,將顯得蒼白空洞,所以不管學者如何研究爭執,金門人對朱子採風島上,過化金門,朱子次牧馬侯詞詩,我們寧可信其有,不必去跟人家懷疑,影響我們對先聖先賢祟拜的心情,跟著人云亦云那對我們絕對沒有什麼好處。 何謂「金門學」?臺大政治系教授陳德禹說,係指以金門有關事物做為研究對象所成的知識體系。他強調,為「金門學」發展計,今後應努力的工作重點:一是發展相關理論,如文化人類學、文化社會學等;一是全力保存相關資料,不要任意燒毀。可見應設法保留金門的一切文物、文字、圖片、音影等資料是很重要的,如此「金門學」才有可能繼續研究發展下去。我學金門學,不想學太多艱深的學術理論,只想學些金門文史的一點常識,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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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
午後四點零五分,強烈而還有些刺眼的陽光穿越過窗簾的縫隙,大辣辣的投射在我那已經塞滿書籍資料的牆面書櫃上。秋天的陽光如此強烈,以近乎金黃色的透徹亮度,直接而毫不遮掩的侵入我的工作空間,甚至可以明確的觀察到光的步履,緩緩移動的速度。我常常在工作期間,享受片刻的悠閒,或者說是片刻間的不知其所,電腦因為執行某一個動作的運算過程中而增生出來的片刻空檔,那是一段說長不長、卻又不足以進行任何一個除了等待之外的其他動作。 通常就是漫無頭緒的等待,這和一般文書編排或是敲打字鍵的速度不一樣。我的工作是設計,所以影像處理的作業居多,相對的花在電腦運算檔案的時間理所當然的冗長些,雖然已經盡力的架構出速度不差的電腦配備。 電腦似乎已經不知不覺的入侵了生活的全部?工作時使用電腦、即使休閒也幾乎離不開電腦網織出的世界,看來被人們善盡其用的電腦,其實也得意洋洋的支配著每一個人哪……。 收音機裡播放著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年輕歌手──刀狼,他蒼勁粗獷、滄桑沙啞的歌聲,滿是邊塞風味,非常古典而中國;是聽了讓人即心陷大漠,彷如置身風沙漫天的蒙古戈壁、四野荒煙,只剩下漫無邊際的遠天與孤寂……。音樂真是奇妙,一但符合了你的頻率與口味,極容易就進入旋律或歌詞所編造的情境,撼動著你的聽覺與心弦。很久之前就曾聽友人提及大陸一位嗓音獨特的歌手以邊塞風格的曲調正風靡著。我是在今年夏天從廣播中聽聞推介,然後在唱片行裡找到他的專輯。似乎在音樂裡就緊緊挑起了感動的那根琴弦,妻子也喜歡,說是極富有民族情韻及小調特有的婉轉旋律。但是兩位新世代的女兒則不以為然,她們一致認為太過悲情、傷感,而且沒有足以讓她們認同的節奏感。 只好在汽車音響裡分別放置各自喜歡的專輯輪流播放。我想我們明顯的有了差距,不僅僅是年齡的距離,價值觀的隔閡差距也大,我知道屬於她們的時代正在來臨,光是從她們迷戀的音樂形態就明顯感覺出。 年初,應台北一家出版社的邀約,提供了十餘件封面設計作品,參與登錄在一本名為《兩岸書籍裝幀設計》的專集。初時不以為意,只當是一般的徵件合集出版模式,所以就著手邊現有的作品整理集檔交稿,並未刻意蒐羅。七月收到新書時,才驚覺原來出版社費了不少心血,廣泛的匯聚了兩岸三地,包含台北、香港、北京、上海、深圳等五個當前華人主要文化出版城市的設計師作品;明顯的感受到來自中國大陸的一股強勁的設計潮流,正撲天蓋地的洶湧著;挾著經濟優勢,全面的展現在文化出版領域上,以巨大而野心勃勃的姿勢形塑出新東方霸主的文化風格。如同他們全力積極籌劃2008奧運視覺形象的企圖,一個未來的東方巨龍正在顯像成型。而南端的香港,一如她的殖民地屬性,夾雜在東西文化的衝擊之中,極端的不安穩,有時流露比中國還中國的傳統氣息,有時則放肆得全然西化、絲毫不眷念自我文化本性。 至於台灣的出版風格,儼然已經歷過蛻變脫殼的進程,正逐漸架構起一道新的設計城墎,在傳統維繫與創新延展的焠鍊、過濾之間,熟捻而自信的攀爬。至少在創意觀念這方版塊,台灣仍具有優越的位置,相較於大陸並不羞怯。只是無可諱言的,以當前中國經濟飛躍之速度,台灣還能有多少競爭空間,不免讓人憂心。畢竟創意產業的延伸發展,無法置身於經濟之外。 二○○五年成立的上海書店開幕彼日,我在書店裡瀏覽這些堂堂登台的大陸出版品,除了驚艷之外,不知該如何形容。發行人林載爵兄和我聊起有關大陸書籍在封面裝幀上呈現的一些高級包裝材質,許多是像我這樣的封面設計者所夢 寐以求的設計條件,他說以出版社立場當然希望讓設計師充分發揮創意,在封面或內頁的用紙上多所選擇,展現出更多的設計風貌。但現實的考量卻面臨著製作成本以及市場的競爭壓力。一本屬性相等的書種,價格如果稍稍高出其他出版社,可能就面臨滯銷的命運,是不得不審慎評估的因素。而台灣的出版品,每一新版印刷基本量不過就兩千本上下,相較於大陸一刷就四位數以上,可見台灣出版市場之侷促與競爭之激烈;更何況小小的島嶼,每年出版的書種就高達四萬冊。 日本在文化層面所展現出之極致璀燦,睥睨全亞洲,就算放諸於全世界也毫不遜色,這當然與戰後他們全心致力於經濟的發展有關。而眼前的中國,正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在經濟的版圖上飛馳躍進,我們已經隱隱約約的感受到東方龍族的文化大旗正飄搖,向世界宣示一個新的東方世紀之逼近。可以想見當前的台灣,已經不僅是經濟方面的憂慮,文化的競爭與壓力,我認為已經面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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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觀
1975年,法國一位學者侯斯奈(Joel de Rosnay)出版了一本全新概念的書"Le Macroscope",這個名詞是作者所創,可以把它譯為「巨觀鏡」或直接稱為「巨觀」。在科學的世界,人類的視覺感知能力,不管是物理意義上的光譜或幾何尺寸都僅佔極其有限的一小段範圍,顯微鏡(microscope)的出現延伸了視覺感知極小事務的能力;望遠鏡(telescope)的發明讓人們的視力範圍拓展至甚至達幾億光年的長遠距離外的景象;電磁波的發現則帶領人們進入肉眼無法察知的光譜領域。 人們因此得以觀察極小、極遠、或極隱微的事物,但是我們仍然缺少一項科學工具,得以讓我們觀察極巨大、極複雜的事物,這就是這本書的意旨。侯斯奈在這本書中建構了一個可供探討極巨大、極複雜事物的方法論,換種講法,就是「設計」了一個知識操作層次上的「巨觀鏡」。 除了在法國和法語系國家的知識界,這本書在英語系國家並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其原因一方面可能因為概念過於新穎,鮮少相近主題的書籍可供銜接閱讀;另一方面慣常以方法論為主幹的法國人文思考也不容易讓英美學者快速掌握。這本書出版後的三十年間,各個科學領域不斷獨立湧現關於系統的新理論、新模型和新方法,再回頭看這本書,作者當年的識見就不得不令人讚嘆了。 「巨觀鏡」可以讓我們看到什麼?它使我們看清真實世界的複雜度。 傳統的科學思維總是將一個複雜系統簡化成三個以下的元素所構成,而且元素之間的關連遵循著簡化的、與時間相關或無關的因果關係。為什麼是三個而不是更多?或許人類理性所能掌握的複雜度僅及於三個維度。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做個檢驗:找一本你認為最困難的數學書或者直接翻開一本數學百科全書,試著找出一個具有三個變數以上的數學公式。 你應該找不到。就舉大家比較熟悉的牛頓的運動定律或愛因斯坦的質能互換公式,都只有三個變數。科學家用三個(或兩個)變數的數學模型來表示一個特定的物理現實,意味著組成該物理模型的元素只有三個(或者兩個),這些元素之間彼此關聯且相互影響。至於其他元素,則視為與這個系統無關。 但是,三個變數的模型真的最適合建構所有的物理系統嗎?還是受到現有的理性思考工具的限制而不得不做的選擇?科學家當然了解後者的可能性遠大於前者,但是也無計可施。當一個系統的變數超過三個時,這個系統的複雜度就會大到難以掌握。通常科學家的作法是把無法處理的變數視為誤差或雜訊,或者就當它當作一個常數。如果實在無法忽視這個變數怎麼辦?那就把它拆解成兩個或更多的子系統來處理,就如同笛卡兒在「Discours de la methode」一書中所談的方法。 在現實生活中多數的科學應用,我們也都很熟悉這樣的思考和解決問題的方法,一切都運作得很好。那麼問題在哪裡?問題在於:當時間的尺度拉到極大或極小;當空間的尺度拉到極大或極小;當變數不能再被視為誤差時;最重要的是,當一個系統本質上就不能被切割處理時,上述的方法就行不通了。 亞里斯多德曾經說:整體不等於個體的總和。這個兩千三百年前的哲學概念呼應了當今科學領域最受重視的系統概念:真實世界裡的複雜系統是無法被單獨看待的,系統的元素總是彼此影響,互為因果,並糾結成不可化約的整體。 全球暖化效應、網際網路、台北股市、一種語言是複雜系統;金門島的生態圈、兒童的認知發展過程、一群螞蟻的行為也是複雜系統。在複雜系統中,了解系統個別元素的特性和行為並無助於了解系統的整體行為,系統的行為是產生於眾多元素的交互作用而非元素本身。一個元素與元素之間的交互作用易於了解,但是當一群三個以上的元素間交互作用將產生與個別元素截然不同的行為而且難以預測,這就是複雜系統的特性。 傳統的化約式的科學並沒有提供可用的理論、方法和工具,好讓我們完全理解複雜系統的機制。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總是習慣於把一個問題簡化成兩個變數,再根據兩個變數之間的關聯性來分析事情,這就是化約。在特定時空範疇、特定尺度和特定誤差容忍度的背景下,化約式思考也許可以得到滿意的結果,但是一旦面對的是巨觀的、長遠的複雜系統問題時,其將完全失效。而這樣的問題,是普遍存在於我們週遭,不僅僅是物理科學問題,還包括了所有的家庭問題、政治問題和社會經濟問題。 這些問題沒有化約解並不代表它們無解,而是需要我們更大的努力去解決它們。新的科學認識論尚未成熟,化約式的系統思考仍然是我們僅有的選擇。但是我們不能夠安心的、任意的使用化約式的思考來處理所有的問題。我們希望我們有一天能夠完美的解決這些問題。但是在這一天之前,我們的態度應該是謙遜的面對無法解決它的這個事實,而不是視而不見。 「巨觀鏡」的科學啟示就是:面對真實世界的複雜度,一方面科學讓我們體認人類作為一種生物個體的認知的侷限性。另一方面也是科學讓我們延伸了此一侷限的個體認知到更為寬廣遼闊的群體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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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明朝之梨花燦爛———詩人管管落籍浯洲賢聚
「昨夜敵人的砲彈還在身邊響呀!那棵站在明朝小村邊的梨花照樣開它的梨花!開了一樹白白胖胖嘴上點胭脂的小娃娃/對著那個被敵人砲彈撕碎的小村開著,對著/明朝的屋/明朝的磚/明朝的瓦/開著!當年這兒有人家/如今呢,換來了滿院的荒草破磚爛瓦/再也不見炊煙嬝嬝/孩子們的玩耍/那生了長長青苔的井裡住滿了青蛙和蝦蟆………/有人逃去了南洋/有人搬了家/有人被活活的埋在那明朝的屋簷下/只留下/這滿院的荒草/幾張破門/半張桃符,寫著『忠厚之家』/任它風吹雨打………/那棵站在明朝小村邊的梨花/依舊照樣的開著它的梨花/開了一樹白白胖胖嘴上點了胭脂的小娃娃/活像當年村裡黑黑壯壯的小娃娃/那夕陽照著,那炸碎的明朝的屋,明朝的磚,明朝的瓦/春風在吹著哪,春風在吹著哪/敵人的砲彈在遠方炸著/梨花照樣開著它的梨花/梨花照樣開著它的梨花/它也許是棵明朝的梨花/它也許不是一棵明朝的梨花,這且都不必去管他/只要梨花能照樣開著它的梨花/噢!梨花,梨花/不怕的梨花………/向著古崗湖舊魯王墓/開著的梨花/根本不怕的梨花」 ——管管〈金門一個明朝小村裡的那棵梨花〉 I‧I,妳說,妳一直在尋找昔時管管〈金門一個明朝小村裡的那棵梨花〉,明朝的屋,明朝的磚,明朝的瓦,「向著古崗湖舊魯王墓/開著的梨花」,隱藏的地圖,仍帶青澀的詩裡透露的,那個明朝小村,珠山、古崗或者金門城,也許古區或者賢聚。 妳問我,還記得葉珊嗎?屬於我們的年代,都讀過他〈料羅灣的漁舟。〉「如貓咪的眼,如銅鏡,如神話,如時間的奧秘」;而妳,更喜歡葉珊《給濟慈的信》裡,「你該不會想到百餘年後的今夜,濡潔的今夜,我突然憶起那村莊,在破敗淒涼裡聯想到你。你知道宋朝嗎?宋朝的美,古典的驚悸。那一次我一腳踏進一座荒涼的宗祠,從斑剝的黑漆大門和金匾上,我看到歷史的倏忽和曩昔的煙霧,蒙在我眼前的是時空隱退殘留的露水。………第一次我去的時候,那『六合三十幢』接合的村莊埋沒在戰地的黑夜裡。風很大,我甚麼也看不見,幾盞馬燈從小小疏落的窗戶裡洩出來,樹像雪花一般飄飛,有時打在我臉上。………我心跳著給遙遠的友人寫信:『我終於看見一座宋朝的村莊了!』第二次我去的時候,是一個陰霾的下午,那村子叫『山后』,在一叢又一叢的相思樹,木麻黃,和苦楝樹後面,成列的紅牆,幾棵老樹。坐在井邊,我茫茫然注視一彎又一彎的飛簷。」 同樣在浯島的軍旅歲月,年輕的葉珊(楊牧)看到的是「宋朝」;而管管,跨過朱熹講學的宋朝,跳過異族入侵的元朝,直接定格在風雨飄搖的明朝。 一九五六至一九六七的十年間,管管三度金門。古寧頭、湖下、中堡、西堡、頂堡、后盤山、湖下、安岐、山西、陽翟、美人山、獅山、湖南高地………,管管隨部隊駐紮過的地方,幾可串出半張浯洲地圖。管管現代詩的發源地,在陽翟附近面向汪洋,被一塊巨大山石掩護著、一叢野櫻花呵護下的一座碉堡。因為管管的進駐,把一票戰地詩人都給吸引來了,大荒、辛鬱、菩提、常青樹、沙牧、阮囊,他們時常相約聚集在管管的碉堡,管他砲火自天際呼嘯而過,大盆螃蟹、半鍋海蚵,痛飲大麴。碉堡自此化作了詩。一九五九年管管拜阮囊為師,生命中的第一首詩〈放星的人〉發表在《藍星》詩刊:「吾們坐在橋上╱看水╱看夜╱看宇宙間星球與星球款擺著╱他們投下淡的影╱就像燈垂在河裡的頭髮╱吾是一個放星的人。」………;張默讀管管三十歲寫的〈放星的人〉,「好一個『燈垂在河裡的頭髮』燦爛生動的意象,被年輕的管管一把抓住,他略帶超現實的詩趣,一開始就隱約出現。」 一九二九年生於山東,從小排長幹到大排長,本名管運龍的管管,〈放星的人〉伊始,又在金門的碉堡內寫就〈在Y‧M鎮上一個春天的早上〉、〈住在大兵隔壁的菊花〉等戰爭與性的隱喻詩,以及〈寄你一枝野梅〉、〈我們是火鳥〉、〈前線的百合〉、〈遠了的秋天〉等詩味的散文,「這個前線我來過三次。你知道嗎?它已經是我的知己。這兒是一種酒,我叫它是鄉愁。只要你肯喝,它就可以泊一泊你的鄉愁。為什麼不喝呢?你和我誰都有鄉愁。你知道我的行囊裡裝了一本本的鄉愁。」………戰地時期,〈寄你一枝野梅〉,金門幻化作一種叫鄉愁的酒;「我來去金門三次,不是為了挨砲彈,是為了喝紅紅的高粱酒,每天一瓶!因為喜歡上李白、陶潛、劉伶這一號人物,也就學會了寫詩………,我在金門寫了不少好詩,都有酒味。很欣賞陶潛每飲必醉以及劉伶『那裡醉死那裡埋』那種自在逍遙!酒醉可以放浪形骸如蝴蝶!」解嚴以後,〈酒醉如蝶〉,管管對斯島用情之深,碉堡與古厝都入了酒,浯洲已蛻變成他生命中的蝴蝶了。 二○○六年十一月十日、丙戌年九月二十日,南明兵部尚書盧若騰家鄉賢聚盧氏家廟奠安的前一天;管管選擇這樣一個很「明朝」的日子,重回浯洲金門,把台北花園新城的戶籍安安靜靜地遷到盧尚書留庵故居對望處的賢聚村四十二號,這裡也是端陽之日他在蘭陽平原結拜為義兄弟的藝術家盧根的家。對照於去歲詩人鄭愁予「情歸浯江、落籍金門」的媒體效應,這一次,同樣是詩壇重鎮的管管,選擇了安靜,行前未將消息曝光,沒有一家媒體能夠採訪拍攝到他落籍那一刻的畫面;才一年多的時間,在同一個窗口經手鄭愁予、管管兩位大詩人入籍金門手續的金城鎮戶政事務所的楊美娟,以甜美的笑容表達歡迎,雙手將新戶口名簿遞給管管;「小姐,妳很漂亮!」管管正式成為「新金門人」那一剎那所留下的美麗聲音。曾是電影《六朝怪譚》男主角的管管,不再搞笑了,隨即趕往賢聚加入家廟奠安行列。 I‧I,妳想望已久的,管管四十年前的詩〈金門明朝一個小村裡的那棵梨花〉,到底在哪裡啊?管管不說。「金門明朝之梨花燦爛」,遙想珠山風華古厝大夫第,管管題贈《請坐月亮請坐》著作給大夫第民宿女主人張淑瑛,用九個字再續明朝小村裡那棵梨花的三十九行詩情;梨花不再帶淚,金門明朝之梨花燦開了,金門詩人之島的腳步愈來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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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要曾郎借齒牙──怪傑許水富其人其藝
忝為許水富君的鄉親與文友,常侍左右,慚愧自己卻對他不很了解,視其竟常有撲朔迷離之感。尼采有部著作題曰:「人性的,太人性的」,姑襲借其語法,眼前的他或可稱其為「世故的,太世故的」。許水富對世俗人情隱幽的洞悉,常使我驚瞿及啞然以對。 傳統說法以風格和人格為蹠,大致上是不錯的,然而在這個前提下,卻每每有各種激化及轉化,許水富其人其藝,即有此炫麗的現象,促使我興起一股為其提筆為序的,其實正是這樣的理趣。 許水富這部多媒介文本,內收詩、散文、札記、題款等文字,和軟硬筆書法、水墨畫、廣告設計圖案、攝影相片等,我提出兩個觀察視境,俾供拋磚引玉: 其一、廣西師範大學於二○○三出版了一本《視覺文化讀本》,前序<視覺文化.歷史記憶.中國經驗>一文,是篇羅崗和李歐梵的對談記錄,假如我們同意採取羅崗的看法,即區分視覺文化和視覺藝術的差別,係在於視覺文化使人們看圖像的場所發生了變化,使我們從正式的、固定的……譬如從美術館看油畫,到電影院看電影,轉而今天,我們在街市、在自宅看電視、廣告、影片、名畫。總之,視覺文化把人們注意力引離正式的公共場所,轉向日常生活中視覺經驗……。那麼,我們是否可以這樣思考:許水富的視覺圖像,或的確有意冶日常生活和視覺藝術於一爐,換言之,即將視覺藝術落實於日用,或說將日常生活予以內在化,再外推於視覺藝術,二者集演繹、歸納於一身而成一視覺文化。即如書中有一圖像,係出以一大大的書法「佛」字,並有一幅幅集攝影、廣告設計,似街市似自然景緻於一拚圖者。文字則或囁嚅或悍然喊出: 三餐和三餐之間是佛 道德經和衛生棉之間是佛 慾望和木魚之間是佛 感冒藥和馬桶之間是佛 佛在生活與生活之間活過來 許水富在這裡所要舖陳的,莫非是《維摩詰經》裡所要宣揚的「煩惱即菩提」的佛的喻知吧?以道德經和衛生棉作對比,其意象的強烈性不能不說驚人,然而,我個人這樣子想:假如以一尊佛像,或一名比丘尼來代替那個書法佛字,效果會不會更勁爆? 其二、許水富本書集文字、圖像兩大原素,若依德希達(Tacques Derrida)的解構主義觀,是頗具相互指涉、辯證的互文性的(interextulity),即其文字部分的詩、散文、札記、款識等等,在在都含攝著一份生活的不安、騷動及煩悶,圖像部分卻一派對生活的抽離及冷寂,莫非矛盾、互補、弔詭辯證、交互指涉、衝突等等集此文本於一身?(文字、圖像本身亦各具互文性),不錯,這毋寧正是許水富書中所拋露出來的一種自我對話的特質。 獨出機杼的許水富一再拋給我們驚奇。「瞧,這個人」(按:尼采書名,借作雙關語),我幾回與其相聚晤,瞥見他那慧黠而幽邈的眼神,心頭都不由自主浮現出元遺山的<自題中州集五首>其中的第二首詩句: 陶謝風流到百家 半山老眼淨無花 北人不拾江西唾 未要曾郎借齒牙 是呀,許水富才藝之奇崛,之不馴,確確乎何須拾牙慧於他人,謹以此一小文,略抒一己管窺,並誌其出書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