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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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扮演
於我,這是一次新鮮的體驗,雖說是體驗,但也僅止於在會場外圍隨意蹓躂,漫無標地的欣賞這一片五光十色、繽紛華麗的片刻。熙攘摩肩的人群,穿梭在夏日傍晚仍餘暉亮燦的金黃暮色中,從玻璃帷幕反射而來刺眼的光暈,大辣辣的投射在廣場上,逆著光,吃力的看著成群結伴遊蕩的各式迥異於現實的「角色們」,我差點失了神,這,真是我們的世界嗎? Cosplay,原文為Costume play,孩子們稱之為「角色扮演」,是當前流行於七、八年級族群中的一股次流行文化,聽說在台灣已經有將近十年的發展進程了。大抵上是一群對卡通、漫畫特別偏愛的年輕族群,藉由裝扮與服飾造型,把卡通漫畫中的虛擬角色活化成型,並且相互展示交流,形成同人性質的聯誼活動。其中,除了一些出版社與雜誌刊物的推波助瀾,網路間的訊息流通與散佈,更是直接促成這一族群快速竄紅的導火線。 初期的Cosplay主要精神在於DIY,藉著創意與手藝相互支援,成就「角色」。但隨著族群的年齡層降低,便造就了專業的化妝師、髮型設計、服裝造型、道具專門店的誕生,因應需求而有了新興的消費市場。換個角度審視這類流行文化的興起,對於當前低瀰的社會景氣不無小補,也就是說,約莫超過半數的年輕一輩「角色們」,並不再堅持DIY的傳承精神,只需花些錢,輕易的就可以選擇適合自己的扮像,神氣活現的逍遙遊走於熱鬧的會場。 「亦真非真,似真還真」,源自於布袋戲裡的台詞面,印證在眼前一張張年輕稚嫩卻自信滿滿,認真執著的「角色們」我只能以啞口無言、目瞪口呆來形容這般虛實交恍的盛況。 數千人流連於台大體育館周邊廣場,仿如嘉年華會般的浮華瑰麗、繽紛而耀眼,他們認真的扮演虛擬世界中的種種角色,想像自己就是幻境裡的那人物。在這裡,最古典與最前衛、深邃沈穩與無厘頭、粗獷與優雅、濃妝與淡抹全都聚集在同一個時空。耐人尋味的是他們流露出的從容與專注的神情,這一點,遠超過我所認知的新新人類的特質。我猜想也許因為自我角色的轉移,他們在假想的情境中,尋到一處可以自由發揮的空間,盡情扮演仰慕的偶像,稍稍寬解現實生活中的壓力與社會道德束縛。 小女兒嚮往這次活動許久,原本並不同意我一同前去,但是又希望我能幫她拍一些照片,只得默許。必須坦誠,置身在那樣的場合,幾乎要把自己歸屬於「怪叔叔」了,還好手上的相機勉強遮掩心虛,為自己找了個理直的藉口。女兒鍾愛的團體是來自日本的一個視覺系合唱團體,屬於搖滾音樂,堅持於搖滾精神的創作與演唱,自視甚高,並不是流行市場的主流寵兒,但透過網路的無界弗遠,在全 世界擁有不少的樂迷。女兒念國中,她告訴我,視覺系的精神和偶像團體截然不同,他們從音樂創作、現場演唱、音樂錄製到裝扮、造型、封面設計,MTV的拍攝都有自己的品味與堅持,並不刻意投市場所好,而是堅持自己的信念,她說就是這一種堅持的精神讓她崇仰。 雖說只是一次難脫商業色彩包裝的同人聚會,他們卻都遵循著主辦單位誡律嚴明的遊戲規則,進行活動流程。無論你是武功高強的魔界奇俠、妖精神鬼、暴力軍團或是吸血殭屍、海盜奇兵,甚至是蠟筆小新或櫻桃小丸子也好,既然報名參與活動就得遵守同人精神,以歡悅的心情參與活動。整個場地雖然人多擁擠,卻出奇的平靜流暢,沒有大型活動的吵雜與喧囂、沒有高分貝的噪音、也嚴禁不相關的商家小販前來鬥熱鬧,會場內展售的產品必須通過檢驗認證,必須是登記的同人社團或個人創作品,堅持原創性,不得有侵權或盜版複製行為,甚至連進口商品都不准陳列。他們希望藉由活動提升國內動漫界的創作水平與素質,逐年茁壯。 這群新新人類自己推波的「角色扮演」文化,儼然已經形成氣候,不僅要懂得自重,更要學習尊重他人。女兒再三叮囑我,未經「角色」同意,絕對不可隨意獵取鏡頭,就算獲得首肯,在按下快門後,攝影者一定得向被拍攝者鞠躬致謝,她說這是不成文的行規,來參與活動的人都應謹慎遵守……。我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再次確定這是現實的場合。是什麼樣的氛圍,能夠讓這些道德文化價值早已束之高閣的新新人類,能夠如此謹尊奉守著遊戲規則,無怨無由? 粗估計算,約莫不下千人裝扮的「扮演角色」,更多圍觀拍照的人群,你不得不暗自擔憂,所謂自我文化的不復存留了,大部分扮相來自東洋漫畫王國裡的虛擬角色人物,再則是近些年新起的「韓流」劇中的偶像。至於女兒所推崇的視覺系歌手的扮相,則是會場中較為罕見的獨行俠,如同他們在音樂領域裡的地位,孤傲而獨特。我努力的想找尋一些可以辨識的人物,卻久久遍尋不著,連雲州儒俠史艷文、霹靂素還真、葉小釵都難得一見芳蹤……。 年輕世代,以屬於這個時代的語彙與思緒築起他們流行的城堡,我一點也不覺訝異。只是,在自我與扮演的分際之間、在外來於本土文化之界,未來,會是什麼樣的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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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門港燒酒矸
『阮是十三囝仔丹,自小父母就真散(貧),為著生活不敢懶,每日出去收酒矸, 有酒矸通賣否?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否? 每日透早就出門,家家戶戶去加問,為著打拚顧三餐,不驚路頭怎樣遠, 有酒矸通賣否?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否? 頂日去到太平通,今日就行大龍峒,為著生活會妥當,不驚大雨和大風, 有酒矸通賣否?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否?』 這首由張秋東松先生作詞作曲的《收酒矸》刻繪出了台灣早年以收酒瓶為業的艱苦生活。「有酒矸通賣嘸?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嘸?」這樣的叫聲也曾經迴盪在金門島的大小村落與街巷裡。透過歌詞,對老一輩的人而言,應該不難憶起早期那些收購破銅爛鐵及燒酒矸者的形象來。 以往,各種物資都十分匱乏,也沒有如今的資源回收系統,所依靠的就是這些推著腳踏車、或腳蹬三輪車,到處吆喝的收購者。舉凡破銅爛鐵、瓶瓶罐罐都是回購的目標,有些回收者會直接用金錢購買,有些則會用麥芽糖、冰棒等零食來換取。後豐港(即洪門港),由於臨海,又靠近大陸廈門沿岸,三十八年國軍撤守金門後,後豐港一帶,包括建功嶼等自然成為軍事重地。駐軍數量不少,阿兵哥在軍營裡生活苦悶,喝點小酒即是莫大享受。後豐港住戶少、周邊駐軍多,四處都可看見廢棄的酒瓶。 老江從部隊退下來後,就在營區不遠處的廢農舍暫住,本來打算到台灣定居,但由於隻身一人,舉目無親,金門雖然位處前線,但好歹還有幾個部隊老同志可以往來走動。有道是,「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原本寄望跟著委員長反攻大陸的單純心思,隨著年齡的老大而逐漸消逝,轉眼間已來到五十關口。五十歲的金門男人,多半已經是祖父輩了;但老江既無恆產、也沒田宅,加上金門鄉親看待「老北仔」的特異眼光,想要討個本地尋常女子,簡直比登天入地還難。經人介紹的對象不是智障就是殘障,老江想的可是延續本家香火的大問題,他可不願意為了自己的慾念而隨意將就,畢竟書也唸了些,好歹知道精神方面的疾病有可能會遺傳。 老江躊躇了好些年,最後娶了個才十五六歲的啞女,說是娶,倒不如說是買的可能更貼切些。這樣的婚配於女方而言是少了累贅,對老江來說,則是多了一個必須要呵護照顧的親人。老江在農舍旁的空地上種了點番薯、養了些雞鴨,偶爾也拾些燒酒矸堆在屋旁。後來,他發現撿拾的酒矸還能賣點錢,這一發現也促使老江成了收酒矸的專業戶。此後風裡來、雨裡去,他推了輛改裝的自行車穿梭在各村落,有些季節用冰棒、有些時候用麥芽糖,走到哪,兩塊鐵片「喀喀喀喇、喀喀喀喇」的響著,孩子們拎著瓶瓶罐罐追著、跑著,老江成了最受小孩子們期待和歡迎人。 上個世紀八○年代、賺人熱淚的電影《搭錯車》,由孫越扮演一位頗具藝術細胞的退伍老兵,因病而成了啞巴,人稱「啞叔」,他以拾破爛廢品謀生,在牆腳下撿了個棄嬰阿美,啞叔精心撫育阿美,日後阿美成了紅歌星,在啞叔臥病榻上時,卻因合同限制,無法返家親自照顧老父,只能在海外含淚悲切的唱著「酒矸倘賣無」一曲。 同啞叔一樣,老江的下半生也和酒矸緊緊連結。他雖然不啞,但卻娶了啞妻;此外,他既沒有藝術天份,也沒撿到棄嬰,收購了大半輩子燒酒矸,僅能勉強餬口,既談不上發家致富,當然也仿效不了他心目中的英雄──拾荒興學的王貫英,亦即那位以四十餘年青春,將全數拾荒所得購買五萬多冊書籍,贈送給數百所學校及三十多個國家,最後成立了「貫英圖書館」的「現代武訓」。 更令人唏噓的是,晚年的老江貧病孤獨,連從床榻上起來,雙手都得艱難的按著凳子才能起身,啞妻早已跟了別人,不知下落(或者知道下落也於事無補),晚年慰藉他心靈的正是孫越演紅的片子《搭錯車》。每當老江聽著「酒矸倘賣無,酒矸倘賣無,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永遠也不會忘記……」這首催人淚下的歌曲!他總是恍惚的以為早夭的女兒在為自己深情唱著,等他用顫危危、皺巴巴的手背拭去眼淚,才發現屋裡空蕩蕩只他一人,還有他撿回來的那台破舊的收錄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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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行
──鐘永和的《光影世界》 「我在光華雜誌擔任了七年攝影工作,現在看不慣人事問題,決定走了!」 「我正要從牆內跳出來,你卻要從牆外跳進去!」 1988年11月4日,星期五,晴,台視旁的銘圓茶坊,演出《台北的天空》,《又見郵差來按鈴》,正與台視爭「合約」被冰凍年餘的徐樂眉為我們泡一壺普洱,美女與茶香,仍降溫不了鐘永和的火氣,直直吐出兩行話,翻成簡易句,前段是「不幹了!」,後段是「離定了!」 師母續美玲胞弟續均佑的引介,那一天在銘圓與鐘永和的初識,一個即將「失業」、已然「失婚」的33歲男人,對上一個意氣風發、熱戀中就要成家的26歲男子,我又想起徐樂眉的另一齣戲《台北小倆口》。 「鐘哦是你妹妹?」 對不上話的冷空氣,我想起春分相識、來自嘉義農莊,在《牛頓雜誌》工作的肖龍女子「鐘哦」。 那位中文系古典女子「鐘哦」的吸引力顯然大過這位落拓江湖中人「鐘永和」。可惜音同人不同,一個宜蘭員山、一個嘉義中埔,不同家譜。 與鐘永和短暫的交會,匆匆看完他的《陶藝.攝影三人展》,我跨過了延吉街的火車軌道,趕赴另一場約會。 人生真美。我似乎找到了我的真命天女。跨年之後的春天,我要結婚了。 ● 「鐘永和!」 「楊樹清!」 聲音是同時平行、叫喚而出的。 2004年4月27日,客委會安排的「桐花祭」,中油大樓前的出發隊伍,潘朝森、吳德亮、張典婉………。 多出的茂密如路髮叢的鬍子、戴一頂壓低如幽浮的帽子。昔日的那臉「淨土」,如今生出「濃蔭」,我仍一眼辨識出「原鄉」。同樣的,他也一眼就識出當年如風中之竹、當下「中廣」之身的我。 氣質吧。余秋雨說的,「文學是一種氣質,不是一種職業」,藝術也是。也許吧,一種彼此熟悉的氣質、氣味讓我們不會在人海中誤認;氣質是最佳導航,不會迷路。 台北銘圓茶坊到中油大樓,消失的都市鐵軌。整整十六年了。 台北不大,文化圈子也小,這居然是第一次重逢。十六年來,我們不曾脫離過文化活動,趕過千次以上的文化場子,鐘永和的攝影展也一波波登場,包括1993北美館的《鄉城素描》、1995爵士攝影藝廊的《紫色情挑》。 鐘永和「一直用相機去關注,記錄下鄉鎮情景、城市的風貌」,始終「凝視色彩行徑中的變化,洞悉色彩的繽紛形貌」。 看見鐘永和的色彩卻又遇不到鐘永和的身影。對他、對我而言,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人際;連我轉身入漂木藝術才三年的畫家哥哥楊樹森,都說鐘永和是台北一景,不看到也難。 而我就是看不到、遇不見鐘永和。整整十六年。 磁場吧。都說人與人有磁場,有時相吸,有時相斥;有時離,有時棄。看過《麥迪遜之橋》吧?《國家地理》攝影師若柏.琴凱與農莊女主人芬西絲卡在麥迪遜之橋短短數日的邂逅方式,卻是一輩子的生命磁場。 油桐花又名五月雪,油綠的葉襯著雪白的花。花開花落霎時間,陷落在滿山滿谷。 桐花祭。終結的,是鐘永和與我前一段消逝的年代;迎接的,下一段影像與文學情誼的綻放。 ● 桐花祭之後的2004、2005年,是我生命最低潮、低迷的兩年,寫了21本書後,我似乎患了「文字恐懼症」,集字如刀割,逼稿不能成篇;我的心靈出了狀況,恐懼與不安,夜未眠、情難枕;J幾次傳來簡訊要我度過,「成功者生命中有一種極重要的歷程,曰純化,純化便是割捨羈絆,痛,但必要,重要的是純化的目的為何?也即是天命所在!」,「真的要學會釋放,佛曰迷時師渡,悟時自渡,我為《霸王別姬》中一句話哭過,自己成全自己!」,總是英雄還有夢!」 J像是我人生迷航時的心靈燈塔,我仍吃力地在險礁中航向;鐘永和又像是我生活中的影像精靈;常是一通電話,倆人就進入地下鐵交會,然後穿梭在中正紀念堂、紅樓、紫藤廬、星巴克、陽明山、小粗坑、竹塹,甚至趕到松山機場一同飛金門、馬祖、澎湖,在都會與人潮、在花崗石與玄武岩間捕捉顏色與情調。跳動、剪接式的生活節奏,他的高檔、數位化裝備,對上我廉價的傻瓜相機,影像貴族與記錄平民的對照是突兀的,卻都聚焦上了身體與自然,按快門如同扣扳機,瞄準之後,暫時遮掩了我內心的慌張、焦躁、狂亂。 鐘永和是一個生活講規律、行事重規劃的人。遇到我這個不規律生活、不規則思考的跳動人,可感他的生活步調產生了一些變化,午夜十二時前必須入睡的習慣,在馬祖清水的民宿成了一種奢侈;必須事先約定的行程,開始因時因地進入過站下車;滴酒不沾,也會在眾人的高粱酣熱中輕舉一口杯;帶點拘謹性格,也得伸開雙臂在座艙上接受熱情粉絲的擁抱,有著肖羊溫馴個性的他,瞬間如生猛海鮮;為眾人拍合照、按快門瞬間,不動的雙手,卻是拉出抽離焦距的眼臉,發出影像中人錯愕的搞笑版。 ● 與鐘永和有十六年的互動空白。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台北銘圓那方茶桌上的憤怒與哀傷,以及後來透過訊息閱讀看到他繁複多變,時而紀實、時而抒情,時而澎湃、時而靜美的影像,也知道他從一個攝影記者、工作者晉入攝影家的主流。攝影家的生活天地、內心世界,無從讀起,未知了幾多年。 這一切,都是2004的桐花祭、鐘永和進入「50人生」才又開始聯結的。 與鐘永和相識的年代,沒有手機、網路,只有電話、手寫,有紫藤廬,沒有星巴克;與鐘永和再交會,已經是101大樓與數位化的年代了,老友龔鵬程當年在「未來之旅」演講會指出「未來是人和電腦共生」的預言接近事實。 如何數位,如何科技;我仍深信人生磁場不變、人文環境不滅。一如2005年國家地理頻道播出《綻放真台灣──靈域對話》,癌末患者黃萬博對著攝影機說的,「人生就像火車軌道,一個接一個並沒有中斷」。走過50人生、25光影的鐘永和,感受到「攝影的科學、光學、化學、美學之變化,給人一種置身於虛與實的時空交集,時間、空間、光線置中變化,感應瞬間剎那撼人的影像,非二十五年光影的歲月,所能經驗與體會,心靈底層還蘊藏著人文感動」。 人生是一個接一個的火車軌道,人生也是一個接一個的影像跳接中不會中斷。 在人生低潮處,再遇鐘永和。時光行的人文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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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微笑
──致遠行吾妻 今天早晨,還在睡眠裏的我,做了一些破碎的夢,臂膀上,感覺有樣什麼東西在遠方呼喚著自己;醒來,發覺駐足在肌膚上的是道晶瑩無比的陽光,我內心像有一扇門打了開來。 我又想起妳臨去時臉上那個奇異的微笑了。 據許多瀕死回魂的人事後告白,在他們自覺死去的剎那,或有無法言喻的安祥及滿足,或不經由語言,卻是透過一道晶亮、溫馨的光體,向自己提問:你此生是否已做了應做之事?是否已付出足夠的愛及服務?或在幾乎是一秒鐘的瞬間,以全景回顧各自的一生。 在瞬刻間回顧一生?這是佛陀曾經告知眾生的境界啊。「於一毫端現十方剎,坐微塵裏轉大法輪。」楞嚴經裏不就這樣說:「十方虛空,滿是微塵,一一塵中,現十方界,現塵現界,不相留礙。」這也正是華嚴宗哲學的「一法攝一切法,一切法攝一法」及法藏在其〈華嚴經探玄記〉裏所開展的「同時俱足相應門」等十玄門的境界。 妳知道波赫士那篇題名「阿列夫」的小說嗎?小說中那有個叫阿列夫的東西,它是所有空間的總和,吋許大小,卻包含了空間的所有點。我們或可以補述他的話,阿列夫只有一剎那,但卻包含了無量數劫。小說裏,波赫士說他在地窯的黑暗中,突然見到了阿列夫。它光彩奪目,因為宇宙所有的空間裏,所有的點都落在其中。它不過吋許,但卻能清楚無礙容藏著宇宙萬事萬物。他看見海洋、日出日落、美洲大陸、金字塔、倫敦街道、全世界的鏡子、布宜諾後街鋪地的磚塊‧‧‧他也看見碧蒂茲長眠地下的枯骨。他看見地球在阿列夫,阿列夫也在地球裏。他感到無限神奇,也感到無限悲憫。 遠在阿根廷的波赫士讀過楞嚴經嗎?想必沒有。但生命實相的奧閫能向每一個人開放。柏格森在其「物質與記憶」一書中,也曾分析人如何在臨終前以全景回顧自己一生。據他說,腦並不是接收外在訊息,卻是阻絕外在訊息的器官。人臨終前,往事像全景畫呈現面前,乃是基於突然對現實感到無所執取,是在確信自己當下即會死去的情況下產生的。柏格森的論點,和華嚴宗的法界時間觀也互相呼應著。但不管是柏格森或波赫士,他們或都只抓到生之實相幽窔的一角,遠不如妳綻放於唇角那朵微笑的本身,那麼清澄而豐饒。妳的微笑,既是謎團,也是謎解。 三年來,我一直揣想著妳遠行前唇角那朵微笑,妳絲毫沒有人臨死前萎敗的模樣。不,相反的,妳的顏貌真如佛經上說的那般,「形容殊妙,眼目端嚴,膚體光澤。」妳頷首低眉微笑著,那真是妳臨去時特意留給我的一道謎題嗎?為什麼妳不直接了當告訴我?是四大即將敗壞,妳已身苦不由自主?還是那生命寂滅的真相太玄奧,落在言詮之外,而我又太癡眛,妳必須用無言的微笑為引子,來向我作最後的啟迪? 妳走後第一年,我常沒端由地一陣子酸楚湧上來,第二年,我瞅著牆角凝結在時間某一點的妳,內心像枝椏上的一枚秋葉,第三年,有股奇異的幸福感襲上了身,我知道自己來到某個臨界點。我現在可以告訴妳,我的謎解了嗎? 妳罹癌染病末期,棄世前一個月,開始有了併發症。長庚院方兩組醫生的判讀互有出入,一組說是腦膜炎,另一組則說是癲癇。兩種病發作時症狀很類似,都是頸椎僵硬、牙關緊咬、身陷昏迷狀態。主張癲癇的一方獲勝,長庚以癲癇下藥治療。在世最後六天,我們就近求診,住進竹北東元醫院。這回醫生研判為腦膜炎。住院期間,妳醒來幾次,每次都面露安祥及歡喜,一次說妳見到了觀世音菩薩,一次是妳回答我的追問,說:「當然喜歡你呀!」另外一次,是我外出買備用的紙尿褲,央求妳二姊前來代為照顧,據她說,這陣子妳也曾醒來一下,對她笑了笑。 那期間,妳分明身子極其痛苦,短暫清醒,妳卻都微笑著,像尊頷首低眉的菩薩。莫非妳是在憐憫我?憐憫蒙眛無知的在世者?或竟站在憐憫的頂端,連這份憐憫也化解了,只留下微笑,那一度使我迷惑不解,甚或驚悸的微笑。然而我現在依稀知道了真象。妳聽我說說看好嗎? 或許可以先從目犍連尊者的事蹟說起。一者,據說目犍連即使看見地獄眾生在受苦,他也能微笑。二者,目犍連即使身受苦報,也能安然進入涅槃。在佛陀眾弟子中,目犍連的神通第一,可是他了悟到必須接受前世的果報,甘心領受外道仇家的以石擊殺。臨死前,他安靜盤膝就坐,在原地身入空寂無妄的涅槃境界,而宣告脫離了輪迴。此舉受到了佛陀的稱讚。佛陀獲報弟子的死訊時,心懷無限哀憫,感慨累劫業力的可凜。然而,他毋寧是悲欣交集,最後依然要靜默微笑以對的吧?因為他知道一個業力已告消除了,輪迴不再,此生存活的目的已完成,這不是件該欣慶的事嗎?其次,眼前這一幕幕生死流轉似真非實,終是緣起性空,如幻如夢亦如戲,佛的無言及微笑,是對世人一種慈智不二的說法啊! 慈悲與智慧會隨著證悟前進,首先,目犍連尊者睹見眾生的苦樂禍福,而心生同情及悲憫,這時他還以為有情眾生是實存真有的。接著,他悟及人的無我之空性,卻又認定外在的一切事物現象為實有,他因此為眾生你我沉湎於生死業海而深感哀戚。終於,他證會到眾生既屬空性,外在世界一切諸法也畢竟非實。到了這當下,奇妙的是,他並不因徹證人空法空,而視一切為無物,致無所慈悲。不,他體證出在畢竟空中依然不礙眾生的道理,他體知到真幻不二,一切畢竟成空裏,依然可以對幻有不實的芸芸眾生,有著真切的憫苦。 在那臨去的彼刻,妳竟也達到了心之證會的頂峰 ?宛如那身逢苦報的目犍連尊者?在臨終瞬間,妳睹見了真相?包括自己的病苦,我們夫妻倆的累世業緣?剎那間,妳全睹見而證會了其中蘊藏的意義?對於我在床榻旁執手相求,哭泣不捨的癡態,妳必也懷著深深的哀憫的吧?所以,妳拋給了 我那個微笑?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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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市場
我最近作了一個夢,一個奇怪的夢。 我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地方,不知何國度?只見一座大賣場,人很多,聲音嘈雜,看台上大喊拍賣!拍賣! 我頗為奇怪,不知他賣甚麼?好奇的觀望。主持人大喊說:「不要吵!不要吵!大家安靜,要拍賣囉!」 大家頓時鴉雀無聲,看著主持拍賣的人,只見他拿出一個學士,說:「起價三千。」大家看看你,看看我,沒有人喊價。他再抓一個:「兩個三千。」還是沒人出價。他說:「怎麼近來這麼冷市?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那就虧本賣了。」他索性紮了一捆說:「三千。」噫!有人買走了。 接著拍賣碩士,他高喊:「一個五千。」大家觀望一下,其中一個說:「還是有一點貴,可不可以便宜一點。」 「兩個五千。」 「五個我就買。」 主持拍賣會的人,環視一周,沒有人出更高的價錢,槌一落:「五千就五千,老兄!五個五千,你撿到便宜,到那裡去買?」 「話可不是這麼說!行情就是如此。」 接著拍賣博士,聽說產量比較稀少,行情會好一點,拍賣會頓時安靜下來,這是重頭戲,拍賣會的最高潮。又開始喊價:「底價六千。」馬上有人出價喊:「七千。」主持人說:「還有沒有人出價,七千第一次,七千第二次,」突然有人舉手喊:「八千。」 「八千第一次,八千第二次,八千第三次。」主持人喊說:「成交。」 旁邊有一個人,忽然冒出一句話:「學士不如狗,碩士滿街走,博士還能抖一抖。」 我望著他,覺得這個人好刻薄喔!我從市場一路走回來,心情很不好,想到學士不如狗,就有些垂頭喪氣,心想:「早就應該努力一點去攻博士,光祖耀宗,揚眉吐氣,後來想到精神勝利的方法,心情才好過一些。」我一路走、低著頭踢著石子回來,好像小時候高興時的模樣。 走到半路,我突然看到一個老農夫,在烈日下,揮汗耕作,我佇足跟他聊了一會兒閒天。他說不這樣努力不行,物價都在漲,生活不好過,兒子讀書學費又貴。 「讀大學啊!」我問。 「是啊!不讀書怎麼行?怎能有出脫?我就指望著他,將來找個好工作,不要像我這麼辛苦,我就心滿意足;我希望他坐辦公桌,吹冷氣,最好做教師,又有寒暑假,多好。」 我不敢說,但心裡想:「你去買樂透可能中獎的機率比較大!」我看他工作那麼辛苦,衷心希望他有好子弟,爭出一個門面;不然他只有為希望而活,即使日曬雨淋也甘願受。 我不發一語,摸摸鼻子走了,走不多遠又碰到一個工人,戴著一頂安全帽,在鷹架上工作,我又停下來跟他聊天,他抱怨物價一直漲,工資卻不漲,一天工作十小時,累得像牛一樣,只有公教人員最好,工作輕鬆,退休還可以吃八成薪、九成薪,那裡像他命苦,年紀這麼大了,還要拚命工作,他說:「再苦,也要讓兒子讀書,至少要讀到大學出業。」 「兒子讀書,唸那一所學校?」 「私立的。」 「學費很貴喔!」 「再苦也得供啊!」他停了一會,又看看我:「兒子不能再像我,青瞑牛辛苦一輩子。」 我揮手跟他道別,越想心情越沉重,老實說還有一點沮喪,低著頭走路,忽然撞到一堵牆,就驚醒了,發覺是南柯一夢,趕緊摸摸額頭,發現還起一個包,有一點鈍痛,我有些迷惘,懷疑不是真的?但是額頭腫痛猶在,我又覺得應該不會假!真是一個好奇怪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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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政客的鴉片
標舉著「誠實面對、勇敢承擔」主題的民進黨全代會,聽不到對阿扁執政無能、弊案連天的檢討與反省聲音,看到的是讓台灣人民錯愕、痛心的,為貪腐背書及為爭權奪利而部署與角力的權力重組荒謬劇。會中通過了「廉政條例」、「擴大黨政合議」、「派系解散」等議題,同時完成了該黨中執委、中常委改選,並由黨務系統主導連署發表「讓改革力量啟動」聯合聲明,達成確立「貪腐體制」、「鞏固A錢中心」的歷史使命,「圓滿」閉幕。 「權力」二字,要如何定義?根據遠流出版公司七十九年版「辭源」的解釋,「權力」就是權勢和威力;也作「權柄」解,左傳:「既有利權、又執民柄,將何懼焉」;又可解作「權勢」,莊子徐無鬼:「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文化圖書公司版的「辭彙」,則將「權力」解釋為「有操縱指揮效用的威權勢力」。歸納言之,「權力」可解釋為「以運用權勢來操縱指揮可以運用的所有資源」。而「權力」又因不同層次與範圍,區分為:國家權力、政治權力、領導權力、硬權力、軟權力………等;今天不作「說文解字」,論及「權力」,指的是「政治權力」這一部分。 封建時代,統治者的權力來自神授;民主時代,領導者權力來自人民;不論神授或人民所賦予,權力的誘人處及權力競逐,本質上並無二致。從這個角度去看,台灣找不到有遠見的「政治家」;像樣的「政治人物」也屈指可數;但是,要為「政客列傳」,絕對一籮筐裝不完。拜現代科技之賜,下面這一段劇情,當初製播的那家電視台,肯定還存檔備查。話說一九九八年底,甫當選高雄市長的謝長廷,某日,接受一家電視台蔡姓主持人的專訪,提到一九九六年與彭明敏搭檔參選正、副總統落選的心情,有段話讓我印象深刻,大意是:競選期間,國安局派有隨扈十餘人,出有專車,搭機免安檢直抵停機坪等等;落選後,隨扈全無,某次欲搭機南下,登機手續同一般旅客,讓其深感落寞。話語中,充滿「有權位」和「無權位」天差地別之感慨!這也就是政客們汲汲於權位、名利之心態。 所以,曾為民進黨副總統候選人、民進黨主席、高雄市市長,並官至行政院長的人,在民進黨於去年底「三合一」選舉敗選後,成為阿扁的代罪羔羊,黯然下台,憤憤不平,聲稱「要走自己的路」,一再強調「台北市不必等我」的謝長廷,在民進黨貪腐形象達到高點的時刻,卻以「為了民進黨的團結」,「挺身承擔」投身台北市長選戰。這樣靠向備受爭議的阿扁,繼續「鞏固領導中心」,說穿了,就是享受權力上了癮的政客,要讓他戒這個癮頭,還真難。否則,以卸任閣揆之尊,再投身地方首長選舉,連他都自己都自我解嘲的說是「大俗賣」,中華民國的官,不就在這些政客的自貶身價中,搞得品級紊亂嗎? 有論者形容現在的民進黨被阿扁綁架,已然成為貪腐的命運共同體。事實上,民進黨這樣的困局,像極了當年遭「白曉燕命案」主嫌陳進興性侵害後,強押為人質的那位無辜的小姐,她在陳進興被捕後脫離虎口,檢察官卻認為她在做為人質的一個多月期間,未趁機脫逃或舉發兇嫌,而認定她有罪;殊不知在窮兇極惡的歹徒威脅恐嚇之下,一個弱女子是否能有那種智慧和勇氣?民進黨今天的困境就是如此,只不過那位小姐是為保命,但是,民進黨的這批政客卻是為了「權力」,不得不懦弱地承受,隨著阿扁永不認錯的「民主困境與政治道德」,一起陪葬。 民進黨全代會「誠實面對、勇敢承擔」的會議主軸,聽起來似曾相識,翻開國民黨的歷史,當年不也有什麼「鞏固領導中心,承擔歷史使命」之類的口號,只要目標定於一尊,則全會就變成了一言堂。今天的民進黨儼然已走進了「鞏固領導中心」的死胡同,不講是非、沒有對錯,具有自省能力者如林濁水、李文忠、郭正亮、段宜康等幾隻「烏鴉」,現在也變成了高呼「保扁救台」的「喜鵲」,所以,民進黨這些政客的「誠實面對」,面對的是「權力」的誘惑與分享;「勇敢承擔」,承擔的是阿扁政府的貪腐及政治道德的沉淪。要言之,民進黨人為了「權力」,大家沆瀣一氣、「泛爛」與共,因為,「權力」就是政客的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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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念就是財富倡導新普渡觀
人的一生,成敗的關鍵很多,「觀念」的對錯、正邪,是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觀念」就像播種,播了什麼樣的種子,就結什麼樣的果。好的「觀念」能夠成功致富,成聖成賢;壞的「觀念」只會沉淪墮落,邪惡如魔。 這個月是農曆七月,民間的流傳有諸多禁忌,這就是「觀念」的問題,信者有之,不信則無。所以「觀念」影響了行為。諸如金門各村落過中元節與普渡,全民燒紙錢拜拜,有的地方祭出全豬、全羊牲禮,侍奉好兄弟,超度孤魂餓鬼,好不隆重熱鬧。甚之臺灣南部有些地方,還在普渡節目裡,出現野台脫衣秀,妙齡女子脫得精光赤條,在鋼管上倒掛金鉤,表演劈腿特技。至於觀眾,則是上自八十老翁,下至八歲小童,男女老少,扶老攜幼,鄰居厝邊,大夥逗陣,一齊共襄盛舉。不過,去年台北市就不以三牲或五牲祭拜,而由花卉業者別出心裁的用鮮花做成牲品,讓人耳目一新。苗栗縣有以水梨製作成祭祀的大豬公,代替專門飼養的千斤神豬,這就是「觀念」的改變所表現的新作為,「新觀念,新作為」,令人刮目相看。「觀念」就是財富,祛除舊「觀念」全豬、全羊的牲禮,就可以減少金錢浪費,就是節省財富。世間上,任何事情都在「觀念」的一念之間,學習好的、美的、善的「觀念」,則人生自然富有、增進,對自己必定有所助益。 媒體報導各地中元節或普渡祭典情形,讓我們深感有些祭典邪門歪風,應該制止,而別出心裁的用鮮花、實物做成牲品,更應提倡、有人倡導新世紀普渡觀,改變傳統的祭典方式特色,祭品改用花禮三牲,使用各式各樣的花卉製作成花水果、花餅乾與花糖果,代替傳統的大魚大肉,我們非常贊同。這種中元祭品的突破,不僅具有藝術氣息,也相當具有人文意涵,也就是讓普渡祭典朝向多元化與更人文化的方向發展,讓傳統祭儀更具有時代與人文關懷的風貌,以達到中元節或普渡的真正意義。 新世紀普渡觀,將普渡的鬼分為兩大類:一是冥界生生世世的有緣眾生,一是陽世住在我們心中的鬼,尤其是後者更需要普渡,這些心中的鬼包括:色鬼、小人鬼、煙毒鬼、酒鬼、骯髒鬼、貪心鬼等。期盼不僅要超渡有緣眾生,更要從我們心中的鬼袪除。這也符合道教、佛教祭典的功用,農曆七月民間俗稱鬼月,道教以為七月是地官---清虛大帝蒞臨陽間評定人類善惡的時期,眾生為希望他多評些善少記些惡,所以大家要好好款待他,以及安撫一切冥界生生世世的有緣眾生,請他們不要胡鬧。當然更希望世間眾生能改過遷善,袪除自己心中的各種鬼,祈求大家平安順遂。在佛門卻稱農曆七月為孝道月、報恩月,佛陀大弟子目犍連尊者為了度脫母親,在農曆七月十五日僧眾結夏安居圓滿時,舉行盂蘭盆法會,以百味飲食供養僧眾,才能得無量功德,救度七世父母,並報答父母養育之宏恩大德。可見不論道教、佛教祭典的方式,都有積極正面的教育意義。 佛教中談六道輪迴與因果報應,就是善有善報,在世行善事往生昇天堂,在世行惡死後墮入餓鬼或地獄,即種什麼因,得什麼果,這是宇宙萬有生滅變化的普遍法則,世間萬事萬物都是仗因託緣,才有果的生起,此果又成為因,待緣集又生他果,如是輾轉相攝,乃成森羅萬象。所謂「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果,今生作者是」,世人說,天堂在天上,地獄在地下,其實天堂、地獄就在人間,真正說來六道輪迴還是在我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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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故人
趕在風雨交加之前、趕在又一次行將來襲的颱風登陸之際,我仔細確認過整個場地的佈置,大抵如預期的步驟,如此,我便多出了些短暫的空檔,仔細端詳這目前處於淨空的場子。受邀的賓客尚未抵達,幾位大學生正忙著封裝會場上將要分贈的出版品與會議資料。對著一位值得景仰與懷念的資深作家的追思會,這樣的心情既感傷卻也流盪著些許溫馨。 「細雨紛飛,燈花已落──懷念永遠的琦君追思會」。台北市立圖書館十樓國際會議廳偌大的布幕上,熟悉的作家前輩右手執筆,眼神注視著左手握著的一小截桂花枝葉,這樣怡然自適的畫面是我們花費了許多時間與討論,從中央大學中文系琦君研究中心、九歌出版社與文訊雜誌社、文訊雜誌、臺灣文學發展基金會等諸多單位所提供的琦君女士生前照片中,精心挑選出來,作為此次追思會的主要視覺畫面,適切地傳達了作家對桂花的傾心、對文學的執著,一如我們熟悉的《桂花雨》、《三更有夢書當枕》、《煙愁》、《橘子紅了》……。策劃人李瑞騰教授仰望著布幕上作家的身影,直點頭稱許氣氛頗佳,把會場烘托得溫馨而感人。 原本惱人的炙夏,因為突來的颱風,空氣中間歇性的飄灑著陣陣細雨,對照著「細雨紛飛,燈花已落」的這幕場景,直令人心感戚戚焉。繁華過盡,漸次凋零的是一位位年邁、熟知的資深作家,之前的林海音先生(藝文界都如此尊稱她)、更早先行遠去的張秀亞女士……。海音先生我有幸親自造訪過,是出版界前輩陳信元兄,引薦我前去她重慶南路的住處,林先生和藹親切,雖是初次見面,得知我初為人父,熱情的找出多本純文學出版的童話、兒歌作品送我,還叮囑我常陪孩子看書說故事,讓我一時不知所措。她的《城南舊事》一直是我喜愛的作品,我常常把小說裡老北京的人情事故、鄰里胡同,聯想成兒時金門島上的村里巷弄、鄰舍宗族,那一份屬於傳統中國人的敦厚宅仁之心、人親土親之情。 二○○二年底,李瑞騰教授邀我替海音先生的紀念文集《一座文學的橋》設計封面,面對著她雍容慈祥的照片,忍不住懷想起昔日晤面時,她那一口悅耳的京片子、親切端上一杯清香撲鼻的茶煙……。 和《文訊雜誌》的合作淵源已久,約莫超過十一個年頭了,對於這樣一份堅守著台灣文學發展進程的雜誌,我一直抱持著尊敬的態度。不僅僅因為她在文學界耕值的嚴謹與客觀立場,更多的是雜誌對於所有文化人的關懷與尊重,這一份謹敬執著讓人印象深刻。如同對於老去的資深作家們,無論生前或者後事之關懷與盡心盡力,《文訊》彷如為著維繫文化人而搭建的一座橋樑。 民國八十四年初,我離開工作多年的時報文化體系。應該是那時期在時報出版公司的一些封面設計作品,特別是有關文化思想方面的艱澀著作,我花費了相當的心力設計,因此引來許多出版單位的邀約。如聯合報系的《中國論壇》雜誌、聯經出版、業強出版、桂冠出版以及林佛兒主持的林白出版社的島嶼文庫書系等等,都著重於文化領域的專業出版。我仍記得那時擔任《文訊》總編輯的李瑞騰教授和封德屏主編也是在那時期連絡上我,邀請我擔任《文訊》雜誌特約封面設計工作。沒想到就這麼一路走來,累積至今,光是《文訊》的封面設計已達將近140期了,這也成為我在雜誌封面設計中合作歷時最久的一本刊物,有著形同革命般的情感,而封德屏主編也承接了總編輯之職,不遺餘力傾注灌溉。 藝文界長久以來有這麼一種說法:國民黨在台執政以來,唯一一件所作所為值得鼓掌喝采的好事就屬創辦了《文訊》。這話不無道理,民國七十二年七月一日,《文訊》由國民黨中央文化工作會創辦。初期的目的在為文藝作家服務,同時蒐集、整理文學史料,為文學歷史奠基,明確的主旨讓她成為文工會歷來出版品當中,唯一沒有沾染政治色彩的刊物。博得了學界知識份子與文化界的認同與稱許。多年來《文訊》一直扮演著稱職的角色,除了避免商業色彩的渲染,也始終保持著遠離政治層面的束縛。二○○○年國民黨政權崩盤,在黨內原本就屬於邊陲地域的《文訊》,首當其衝面臨窘境,二○○三年國民黨宣佈結束《文訊》的經營。停刊的消息經媒體披露,從四面八方湧進了諸多的回應與關懷,特別是學術文化界的支持與鼓勵,又加上傳播媒體的報導與專論評述,不僅鼓舞了編輯部的士氣,也讓《文訊》有了新的轉機。經過幾個月的努力,關係著《文訊》存續的「財團法人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終於成立,《文訊》得以更艱辛卻更視野開懷的角度重新整裝出發。 二○○四年改版的《文訊》,首度在「藝文史記」的專欄裡,特別把金門島的藝文訊息拉到全國報導第一順位,長久以來被遺忘的文化島鄉,終於得以和全國各縣市共享在文化領域裡的繽紛身影,封德屏總編輯認為金門島文風鼎盛、人才輩出,雖屬國境邊陲,但是所有的努力與成就沒有理由被遺漏在文化邊緣。 作家隱地曾說過:《文訊》有項傳統的美德始終貫徹如一,就是尊敬老作家,也不忘記提攜年輕的新作家,重視當紅作家,也時時關懷被人遺忘的寂寞作家。 和《文訊》的長期合作裡,除了定期的封面設計之外,每年例行總有幾次重要的藝文活動需要文宣設計的合作,如連續承辦了五年的「五四文藝獎」頒獎典禮,表揚在文化藝術界盡心奉獻、成就優越的文化人。一年一度的「重陽敬老聯誼會」更是處處展現藝文界的濃厚人情味,許多出版界的同業們也都共襄盛舉,號召所有曾經「文藝青年」過的老兵新秀共聚一堂,分享昔時的輝煌歲月。只是不免感傷的,每年總要面對故人三兩逐凋零的殘酷事實,讓每一次的相聚更形珍貴。至於「青年文學會議」則著重於挖掘文學新秀,提供一處文學發聲的起點。 風雨故人來,恍如隔世再聚,刻骨銘心。風雨無故人,卻是一份難以割捨的情誼,捶心泣涕。風雨見故人,唯真誠相待與日久彌堅,才越顯情分之堅貞。老去的文采、遠颺的風骨、執著的傳承、風雨中飄搖的時代,我們正在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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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洲好車鼓
很少人知道當年金門為什麼會有「東洲好車鼓」這樣的說法,甚至,許多本地年輕一輩的,或許壓根兒就不曉得「東洲」是金門的一個村落,更別說村落位在哪兒了! 東洲在西半島金城近郊與榜林之間,居民主要為陳姓,據說是從夏興遷徙過來的。根據金門縣志記載,民國四十二年金門縣恢復縣制,各區改為鄉鎮,榜林屬金寧鄉,直到民國五十四年東洲依然隸屬榜林村。 『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聽唱歌 ;諸般閑言也唱歌,聽我唱過十八摸。 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姐腦前邊,天庭飽滿兮癮人。 伸手摸姐冒毛灣,分散外面冒中寬;伸手摸姐小眼兒,黑黑眼睛白白視。 伸手摸姐小鼻針,攸攸燒氣往外庵;伸手摸姐小嘴兒,嬰嬰眼睛笑微微。 伸手摸姐下各尖,下各尖匕在胸前;伸手摸姐耳仔邊,凸頭耳交打秋千。』 應叔公斜靠在竹編躺椅上,嘴上有節奏的輕哼著曲子。他經常就這麼邊哼著邊想著年輕時在村裡組織車鼓陣,把一曲《十八摸》唱紅金門島的盛況。車鼓的「車」在閩南語裡有「翻、舞」的意思,有句金門話叫「搬車輪」(形容亂舞、瞎搗亂的意思,應該就是由車鼓衍生來的)。但實際上,「車鼓」,指的是表演者手上拿的兩種樂器,「車」,指「四塊」(或稱「四片」、「四寶」),為兩組各自成對的長竹塊,相互碰擊時會發出「敲敲敲」的聲音;「鼓」,指的是鈴鼓。名稱經過長時間口耳相傳而逐漸變調,「ㄑ一ㄠ」唸成「ㄑ一ㄚ」,最後成了「車鼓陣」。 車鼓陣(又稱「弄車鼓」、「車鼓弄」)是一種搭配音樂伴奏的歌舞表演,表演不限場地大小,角色造型亦無特別限制,演員以小丑和小旦為基本表演組合,有時另加副旦,或數組輪番演出。演奏的樂器不外乎笛子、大廣弦、六角弦或月琴等。每逢重要節日或迎神賽會,應叔公就會化裝成老公(車鼓公),土叔公則男扮女裝反串老婆(車鼓婆),再配合生、旦、丑等其他角色,大夥兒抬著大鼓,到城裡或各村落踩街搬演。 車鼓陣表演地點通常都在大埕,扮丑角的應叔公頭戴斗笠,身穿灰布衫,鼻下粘著八字鬍,嘴上刻意點上一顆大黑痣,兩手拿著「四塊」,伴著快節奏的南管曲子,和打扮得花枝招展而右手執扇、左手捏著絲巾的旦角土叔公嘻笑逗樂、打情罵俏,而副旦則手持蒲扇不時過來打岔,說些戲謔挑逗的笑話,三個角色應用各種詼諧誇張的肢體語言和風趣可笑的動作取樂大眾。 經常演出的戲目大致有幾齣,開鑼戲是「番婆弄」,其次是「五更鼓」、「桃花過渡」、「點紅燈」、「牽紅姨」、「病子歌」、「十八摸」等。有一些地方則加入南管的曲子以及通俗文學、民間故事如:「陳三五娘」、「三伯英台」等流傳極廣的才子佳人、男女愛情故事。近來台灣則有將民歌、流行歌曲納入車鼓戲中,使車鼓陣更通俗化、生活化。 在傳統保守的金門,當表演者邊唸唱邊搖擺、走步伐,一唱一答的配合著七字四句的歌詞,相互戲謔、挑逗,表達兩性之間的互動,很能迎合鄉親的口味,尤其類似《十八摸》這種帶點輕佻、有些猥瑣,描寫男女或夫妻間閨房樂事的唱詞更是讓觀眾拍手叫好!只見旦角、丑角兩人你來我往逗唱,男的趨身向前、女的就稍微後傾,按著節拍左搖右擺,男的輕浮的吃女的豆腐、女的則飛「媚眼」賣弄風情,逗得觀眾開心大笑。 金門車鼓陣相傳是明鄭時期由大陸漳浦一帶傳入(也許更早),再早可能來自黃河一帶的秧歌,就以最受歡迎的《十八摸》來說,據祖籍河南的作家柏楊說,他小時候家鄉就十分流行唱《十八摸》,可見車鼓最早源於北方應無疑問。 『老年聽見十八摸,少年之時也經過;後生聽見十八摸,日夜貪花哭老婆。 寡人聽了十八摸,梭了枕頭哭老婆;和尚聽了十八摸,揭抱徒弟呼哥哥。 尼姑聽見十八摸,睡到半夜無奈何;爾們後生聽了去,也會貪花討老婆。 睡到半冥看心動,五枝指兒搓上搓;高撥上來打撥去,買賣興旺多鬧熱。』 應叔公哼完了全首八十四句的《十八摸》,想到金門已經沒有會唱這曲子的車鼓隊、「東洲好車鼓」已成絕唱,應叔公難免發出「想當年」的感慨和唏噓!他試著把歌再從頭哼起,只是眼皮逐漸不聽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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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鳥──在尋夢的旅途上
夏天的鳥兒,飛到我的窗前唱歌, 又飛走了。 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麼歌可唱, 只嘆息一聲, 飄落在地上。 ──泰戈爾《漂鳥集》(吳笑禪譯) B.R,接到妳電話的時候。正午。我們剛離開南投國姓鄉北港溪的糯米橋,中巴吃力地往魚池鄉大雁村的阿滿姨庄腳菜爬向。我的心還陷落在糯米橋的百年滄桑;建於清光緒的石橋,村民以糯米混合黑糖、石灰黏合石塊,灰黃及灰白相間、疊砌而成。一九五九年的八七水災、一九六○年的八一水災,糯米橋被沖蝕得沒有橋面,只留基座,歷多次翻修,又在九二一及之後一個比一個強悍的颱風,橋面再被土石流衝撞出只剩一副骨架;撼不動的,是橋墩與四個圓形大涵口。糯米橋所在北港村民似乎有些疲累了!是否要學習埃及的「殘跡保留」?不行!埃及的殘跡保留是在陸面上,糯米橋是身處在湍流處,不修復就會永遠流失這座橋。自九二一活過來的李增全鄉長,遙指橋墩,為我們說故事;爭取到兩千八百萬經費,又要修橋了。 為了一座橋,村民「與永恆拔河」(余光中詩名)。我從這橋聯想起那橋;《麥迪遜之橋》,《國家地理》攝影師若柏.琴凱與農莊女主人芬西絲卡「在麥迪遜之橋──一種非歐幾里德的存在方式發生了;平行線行至遠處,終於趨集相會!」而現實中位於美國愛荷華州麥迪遜郡,建於一八八三年、長二十三公尺的這座橋,二OO三年九月三日的一場大火,整座橋的頂蓋倒塌,只剩一堆焦炭。比起「此橋可待成追憶」的麥迪遜之橋,台灣的糯米橋似乎又幸運多了,因為它的記憶還在搶救中延長。 怎麼會把妳寫進我的這篇文字裡?因著妳清麗、感性的聲音在我的行旅出現。我知道妳正在尋找心中的一座橋。妳在電話中稱我「大俠」,這個連我都快遺落的別號;「楊樹清,號稱大俠。但他既無佩刀,又無讎可報;落拓江湖,常是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而已。」出自老友龔鵬程為我年少散文集《渡》寫的序,「大俠」曾經是我漂泊江湖的名字;現在,「大俠」成了少數舊遊才會喊出的驚喜。而妳,卻是如此熟悉與自在,一點也不陌生地叫出,妳說,指導教授支持下,妳的碩士論文鎖定我為研究對象,妳已展開對我的蒐尋之旅,妳甚至費了番力氣,前些天終於在台大公館附近找到我十九歲的書《小記者獨白》;待會,妳要去國家圖書館,繼續對「大俠」作「未竟的探訪」。妳打來這通電話,是希望先「通過」我這一關,「你今天在浯江夜話的<簪纓戀戀浯水情>,我也在網上閱讀了,提到一位王老師對不對?」 啊!妳是誰?我離開島鄉的那一年,妳才在另一座島出生。二十七年後,妳已和我站在一條平行線上,甚至還取得了一個制高點。 我驚異是,我已離開那座常自覺再也不回去的島;而妳卻反轉過來,從這島回到那座原本妳也回不了的島。 來去之間,妳知道我們共同扮演的角色是甚麼?「漂鳥」。 妳應該讀過印度詩人泰戈爾的《漂鳥集》,飛來或者飛走的漂鳥詩意象。所謂「漂鳥」,《漢德辭典》的解釋還包括了「漂泊、流浪及不斷換工作者」。這趟旅行前,接到相識十八年的友人鍾蓮芳發的訊息,她現在是農委會主委蘇嘉全的機要,她透露農委會正要推動「漂鳥運動計劃」,仿傚一八九六年的德國,鼓動年輕人走進大自然、回到農村,體驗最純真的農業生活;農委會的作法是,希望在三年內吸引至少一千名年滿十八歲至三十五歲,喜歡自由、不想賣命給老闆的年輕人,都有可能成為新農業種子。蓮芳要我提供一些想法,「漂鳥運動計劃」是否可能在插秧、播種的同時,也開出文學、藝術的花朵。 有趣的是,蓮芳告知「漂鳥運動計劃」的幾天前,我已接受了另一個邀請,是農委會水土保持局透過報導文學作家古蒙仁(林日揚)與糖葫蘆文教基金會,號召十二位報導文學作家與攝影家進行「二OO六水土保持知性之旅」。知性之旅,其實感性。土地與文學,農委會甚麼時候變作了「農業文化部」? 現在,我已經在路上了。 移情作用吧。這會是「漂鳥運動計劃」的文學影像探勘隊伍?我們將以八天、三梯次的時間環島走完水土保持局輔導出的十二個點:南投縣水里鄉上安村、雲林縣古坑鄉華山土石流教學園區、嘉義縣梅山鄉碧湖村、台南縣龍崎鄉牛埔泥岩水土保持教學園區、台南楠西鄉灣丘村梅嶺、台北縣萬里鄉磺潭社區富麗農村、新竹縣新埔鎮照門社區富麗農村、苗栗縣大湖薑麻園、宜蘭縣大同村玉蘭社區富麗農村、花蓮縣瑞穗鄉舞鶴水土保持戶外教室、台東縣池上鄉萬安地區、台東縣太麻里鄉金針山地區。 「『水』是生命的泉源,『土』是大地的保母,都是上蒼賜予我們最珍貴的資源,更是一切農業的根本。」有著豐厚土地與人文情境的水土保持局局長吳輝龍的一番話,為作家、攝影家的水土保持知性之旅拉開序幕。 我們就像漂鳥般漂啊漂,沿著台灣去旅行。那位霧峰居家毀於九二一,很會說故事,與局長前後取得中興大學水土保持學博士的年輕科長黃國鋒,此行最佳嚮導。 一隻隻歸鄉的漂鳥,在我們行腳之處浮現了。 在魚池鄉共和村長寮尾,九二一震垮了七十八戶住家的七十五戶,唯一屹立的是供奉媽祖的長興宮,村落中別具特色一式排開的十三戶楊姓人家聚居的三合院土角厝落得片土不留,村民歷經了三年產權持分與土地分割的糾結,最後才重建出以媽祖為主題意象的新聚落,堅定留守的楊鎮華,帶我們到村前那兩棵百歲楊桃樹,「他們是兄弟,哥哥叫『百年』,弟弟叫『好合』!」在水里鄉上安村,從基隆來此定居的外來客張宏忠偕閩、客各半的一千四百多位村民組了四支球隊加入「上安籃球聯盟」,冠軍賽來不及開打,九二一及桃芝颱風淹沒了整個聚落,張宏忠的家也毀了,籃球隊成了救災隊,冠軍獎杯必須兩年後才能頒發出去。在古坑鄉華山,九二一導致地層鬆動,華山溪與科角溪嚴重崩塌,納莉風災又讓巨土石下移毀損三座橋,寫出《黑色部落》的報導文學作家古蒙仁自台北紅塵回到故鄉雲林擔任文化局長,以四年時間結合水保局的資源文化重建,重現華山風華,所舉辦的台灣咖啡節締造十五億商機,也舖出一公里長的文學步道擋住土石流。在梅山鄉太平村,五十五年次的林玟美從台北返鄉種茶,種出全國第一屆優質茶競賽冠軍;同樣也是返鄉在梅山碧湖種茶的青年陳合德,加入土石流防災自衛隊,救出美麗雙胞胎姊妹中的楊瀅,兩人在今年三月締結良緣,山海也同醉……。 B.R,我還在旅途上。我繼續在尋找「漂鳥」的故事,離開梅山碧湖那一天早晨,我在高山金萱茶園遇到隻青澀「漂鳥」──剛從嘉女畢業的採茶少女郭盈君,為了拍她,整個人跌入山坡,一身泥濘;黃國鋒要我趕快向「漂鳥計畫」回報,我們找到了,十八歲的「漂鳥」!謝謝妳來電帶來的心情,讓我有了說故事的對象。在尋夢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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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和巴金———談中國人的「懺悔意識」
佛教心靈既判異於基督教,何以又懷有另一種似乎更深沈的懺悔意識呢?一言以括之,那是因為佛教心靈更博厚也更深沈。佛教曰「同體大悲,無緣大慈」,即如儒家講仁愛,佛教講尤有過之的慈悲;儒家以直報怨,佛教則以德報怨,怨親平等;儒家講存天理,滅人欲,此欲僅止於過度的私欲,而佛教則更絕決地全然去之,無絲毫妥協處。 甲午戰敗後,約莫半世紀過去,另一驚撼中國人心靈的文化大革命又發生了,文化大革命對近代的中國人心靈而言,無疑是次大檢驗,因其墮喪人性,摧折綱常,人率獸食人的酷烈怛傷,何止千百倍於戰敗屈辱或禮教吃人的疚責悔恨?這裡要追問的是,犯下這樣自我摧傷的罪業後,中國人可曾悲懺痛悔過?倘使有的話,它又是以什麼作為最終的依歸? 我們不妨以近代中國一位重要的文人,即去年(二○○五年)甫過世的巴金談起。 巴金過世後,海峽兩岸悼念、月旦的文字不斷,其中有一個論題出現了正反兩邊各異的評價,或仍以正向偏多的評語是,在巴金八、九十年的創作生涯裡,幾部皇皇鉅構如愛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憩園、火等作品,或竟不如日後那薄薄幾冊札記體的《隨想錄》和《再思錄》來得有價值。後者的引人矚目,也不過就是巴金反覆再三在札記裡提出的「講真話」三字而已。講真話是做人或做為一個作家的基本條件,如今卻成為足堪讚譽的理由,為什麼? 這要從那個時代背景及發生在巴金身上的某些遭遇談起。而第一個指標性的事件或是五○年代的反胡風運動。胡風向來能說敢言,共產黨執政不久,也即在一九五四年,他呈送了洋洋灑灑三十萬字報告書予黨中央委員會,明說暗喻地反對毛澤東那架在作家頸上五把刀子的文藝綱領,埋下了不久後遭批鬥並逮捕下獄的禍根。這年年底,他又密集發表兩次演講,不留情面地批判周揚和何其芳,引來周揚集團的反擊,直到隔年五月,敗下陣來的胡風被捕,並送進秦城監獄。 在蕭乾、馮雪峰、夏衍等文友遭難時,巴金都展現其風骨力挺,但不知為何,在胡風事件中,巴金的表現讓人失望,他既沒說真話,也沒選擇說假話,相反的,他選擇了和胡風劃清界線,事實上,即是加入迫害者的一方。四十年後,他承認了自己的懦弱,在《隨想錄》第五集第一百五十則〈懷念胡風〉裡公開表白了對胡風的疚責之意。只是,他這份悔疚自責恐怕不夠真誠而絕決。在《隨想錄》第六十七則裡,他懷念豐子愷先生,為自己未能在「百花齊放」運動維護友人感到悔恨。但他卻也立刻說:「其實我也不能苛求自己,」他把責任推給外在的壓力:「那個時候好像有一種強大的壓力把我僅有的一點獨立思考也摧毀了。」很顯然的,巴金的反省是為德不卒的,或者說,他的省思還談不上懺悔的層次,頂多只是「講真話」——那是在札記裡他一再強調的用語,他甚至把這些札記的集子題曰《隨想錄》或《再思錄》,而不彷效奧古斯丁、謬塞、托爾斯泰、魯騷等開宗明義地直接以「懺悔錄」命題。 即便只是講真話也不容易,邁入暮年,已德高望重的巴金承認自己為此感到苦惱。更何況講真話只不過是懺悔的必要條件呢。我還可以舉出一例,反證出即使只在這懺悔的「前置作業」階段,我們中國人都沒能達到,遑論那種更深沈的懺悔意識?這個舉證見隨想錄第三集《真話集》等七十九則〈三論講真話〉一文。巴金說,他寫自許要講真話的隨想錄後,有位「有名的雜文家」朋友來信說: 「對於自己過去信以為真的假話,我是不願認帳的,我勸你也不必為此折磨自己。至於有些違心之論,自己有時也很難過………我在回想,只怪我自己當時沒有勇氣,應當自劾。………今後誰能保證自己不再寫這類文章呢?………我卻不敢開支票。」 這番坦白赤裸裸暴露出近代中國知識份子心靈的枯索及敗壞。這種現象確是集體性的、民族性的,所以足以稱之為整個中國人的不幸。或者用一種反推回去的說法是,由於欠缺諸如基督教的罪及救贖觀,和佛教深沈的慈悲心,中國人竟連講真話都不可得,遑論那什麼懺悔心呢? 中國人既無贖罪性的懺悔意識,亦無以有情眾生之業為己業而欲擔荷之的悲懺心,我們有的是德性良知及因其缺如而帶來的羞恥心——而這些都僅止於現世,縱深不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發生在巴金個人身上以及文化大革命那種率獸食人的慘劇,終於讓作為良知者的作家巴金也棄守了,他在文革期間受的那種苦,我們不忍苛責,但許多實情真象,也不能不明說。 我們或未必一定要向基督教或佛教心靈來借柴添火,但賈寶玉最後之剃度出世,的確只能以佛家的「空其心性」意義來詮釋才好,也才圓滿。整部紅樓夢是寶玉悔其自性穢濁之罪業的歷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賈寶玉的穎悟應得自佛家,咎其自性悔其自性的懺悔賈寶玉有,而巴金沒有;巴金有的僅止於知恥及羞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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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其平,事得其明
上星期一,本報島嶼觀察站,傅崑成先生寫了一篇文章——「站在世界舞台的陰影下」——比較兩岸的媒體現況。他開宗明義說:「在大陸看電視最大的一個感覺是:這個世界好大,令人有些眼花撩亂。而在台灣看電視的最大感慨卻是:這個世界真小,只剩下了『泰安休息站』和『民生休息站』。——………!」 誠然大陸是大國,邦交國家多,在世界舞台舉足輕重,有宏觀的國際視野;台灣相對來講是一個小國,缺乏國際地位,沒有甚麼影響力,國際視野比較小。這樣的結果,不必然跟媒體的發展質素有關係。 大陸的媒體,還在嚴格的控制之下,一篇新聞要見報,要一改再改,甚至改五次,改到面目全非;即使突發新聞,都要請示才能報導。因此,只好報導國際新聞,最為安全,不會惹禍上身。 台灣媒體自從解嚴之後,已完全開放,百家爭鳴,百無禁忌,各顯神通,記者寫稿不須一核再核,也不怕觸犯當道,被押被關。而台灣社會這麼熱鬧,每天狗屁倒灶的事情那麼多,好像看連續劇一樣,大家關注這些新聞已經來不及了,怎有餘暇關心國際。 所以就會變成看大陸的電視感覺世界很大,令人眼花撩亂,而台灣的電視世界很小,只剩下了『泰安休息站』和『民生休息站』。從另一角度看,大陸是以大見小,因為是虛大;台灣是以小見大,因為是實大。 以傅先生舉的義甲醜聞為例,大陸有兩、三億的人口瘋足球,站在市場經濟的立場,當然要充分報導,既沒有政治風險,又有很好的收視率,帶動廣告的收益,何樂而不為呢?反觀台灣,一份體育報都養不活,四年一次的世界杯,不過跟熱潮起哄,那有甚麼體育人口。傅先生認定台灣的媒體「站在世界舞台的陰影下」,毋寧有以篇概全之嫌。 每次到大陸,我都研究大陸報紙的內容、編排與廣告。正如傅先生所言,大陸現下的報紙頁數都很少——(好像當年台灣戒嚴時代一樣)——這就是一種小腳,傅先生走過了小腳,擺脫了警備總部的箝制,怎麼今天會回頭品味起小腳來,還說小腳是香的呢? 新聞最重要的是自由,編輯發稿,警總人員站在背後,這種日子傅先生大概沒經歷過。台灣的媒體,好不容易爭取到今天的自由,即使濫用自由,造成「媒體公害」,也比不自由強過千百倍。今天不能因為見到新聞自由的害,遂否定新聞自由,而緬懷新聞不自由的嚴整肅殺的社會。 傅先生自己也承認:「當然,大陸媒體管制比較嚴,比較『不自由』,不能像台灣媒體一樣任意搞自己的報導『特色』。」台灣走到這一步,不知花了幾十年的功夫,大陸要走到台灣今天這一步,不知還要花多久,我們怎能不知珍惜,反過頭來要向大陸學習呢? 傅先生說:「如果,藉自由之名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殺滅了人民眼中的真實世界,這樣的媒體自由又有甚麼意義呢?」假設傅先生的立論不錯,那麼請問:「如果,藉管制之名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殺滅了人民眼中的真實世界,這樣的新聞管制又有甚麼意義呢?」何況傅先生通篇只講一件義甲事件,這條新聞報導與否,難道有像您說的那麼嚴重——台灣的媒體「站在世界舞台的陰影下」。會不會只見秋毫之末,不見輿薪? 傅先生的結論寫得很有意思:「生而為人,我們的『知』權,應該要夠廣泛,夠深入。能讓我們真正做到『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的媒體,才是一個有價值的媒體嘛!看看台灣今天的媒體,我有說不出的難過。」 請問傅先生,大陸人民有『知』權嗎?可以知道國內各地發生的打弊打醜、重大事件、突發新聞,或是只要報導國際新聞,歌功頌德,讓人看得眼花撩亂就是有知權呢?甚至於大事報導義甲醜聞,滿足球迷的胃口就有知權呢?套用傅先生的一句話:「看看大陸今天的媒體,我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覺得揭發弊案、罷免陳水扁總統是我的知權。大陸能嗎? 如果新聞有普世價值,那就是新聞自由了,以這個標準來衡量,請問傅崑成先生,台灣或是中國大陸,到底誰「站在世界舞台的陰影下」?